“别踩我书。”裴珣极力耐着性子开口。
他并不想激怒她。
但一个受了刑趴在这里的人,心中还仍旧心心念念着书本,想要维护一丝读书人的尊严,这本身就是一种傲慢,
读过几年圣贤书有什么了不起,她没读过么……
宋翎心中忿忿,听了他的话后没再前进,而是蹲下身子将脚底下的册子捡起来:“戴罪之人,还能带着书,诏狱对你还是太客气。”
“修史之人,不翻阅些典籍怎么行?人生在世,每个人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一样。”裴珣整个人往上挪了一寸,抱紧了手中的枕头换了个稍稍舒服一点的姿势趴着。伤口有如蚂蚁在蛰,他痛得很,只想周遭清净清净,若非必要他也不想开口,可面对宋翎这么个杠精,他还是忍不住反唇讥她。
哦。靠修史安身立命么?宋翎才不信。
离开南梁前,她曾同高期一起花了好几个通宵去分析大渊的局势。
其中单单一个裴家,就熬了他们整整一夜。
百年世族,三朝老臣。文有裴青儒这样的当朝首辅,武有镇守北境的悍将裴伍,光这两个一文一武便撑起了大半个朝廷。
父辈的功勋太重,裴家这一门祖坟上像是日日都在冒青烟似的。当初裴珣连中三元,成为大渊最年轻的状元郎时,先帝曾有意让他掌管兵部,但裴青儒认为风头太盛一路顺遂于年轻人而言不是好事,想消磨消磨这个独子的锐气,这才谏言让他去兰台校订律例,编撰史书。
平心而论,于裴珣这样的人而言,做个兰台令确实太过屈才。
宋翎随意摆弄了一下手里的书,微微弯了弯唇:“裴珣,你若是肯乖一点,收回昨日在诏狱骂陛下的话,保不准我什么时候心情好,愿意在陛下面前多为你美颜几句。到时候万一龙颜大悦,你也许能平步青云呢?”
裴珣觉得她有点毛病,如今他们俩同样都是要被送到陇西种田的人,她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还能见到龙颜?
“皇帝也要去种田么?”裴珣艰难地支起大半个身子,不留情面地嗤她:“还是你觉得如今的皇帝只配去种田?”
宋翎又惊又恼:“你竟然胆敢辱骂陛下,你知道上一个骂陛下的人怎么样了么?”
裴珣冷笑:“知道,被你烧了十几亩的田,这不也是你被送来的原因么?”
宋翎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她觉得自己说不过他,所以干脆道:“为人臣子就该懂为人臣子的规矩。你不赞美君王就算了,既然还如此辱没君主,你该当何罪?”
她自打回大渊后,就一直被高期纵容,如今大有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意思。
裴珣睨她一眼,眼底一片清明的同时还藏着遮掩不住的嘲弄。
“我裴家不做这种魅主小人,宋姑娘若是想做,那便自己去做。”
魅主小人?
宋翎微微愣怔片刻,突然觉得自己有被这个词刺伤到。
她摸索往裴珣身边而去,只想靠近他,当面问问他,何为魅主小人?
他裴家是不魅主。宁死不肯割城,敢在御前死谏,真高洁啊。那她呢,还有当年那些被俘的妇孺就有罪么?
为十万人弃三百人。
确实是为了大局。
可大局之下,就没有冤魂么?
她心中愤然,到了榻前突然摸到了一根拐杖。他刚受了刑,行动多有不便,这拐杖也是好心的差役给他的。宋翎原想着同他讲道理,但摸到拐杖后,突然后悔了。
活在这大渊盛世下的首辅之子才不会理解她这样的人在泥泞之中的挣扎?
那既然如此,她还同他讲什么道理。她拿起那根拐杖,摸索着抵在那人身后的伤处。
“磕头认错,我就原谅你。”
宋翎平声道。
呵,认错?
呵,磕头?
“宋翎,你觉得可能么?”裴珣被按动伤处,疼得略微皱眉,却轻蔑出声。
宋翎也不跟他废话,一拐杖就砸了下来。
她跌跌撞撞地摸路摸不清,但棍子倒是砸得极准,裴珣伤处未愈,坐卧不得,下榻走几步路都很艰难,被她这一砸,忍不住痛呼出声,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他面颊涨红,咬牙将痛呼声又收回去。
读书人要体面。
他如今虽然已经没什么体面可言,但也不愿意同一个女子去抢那棍子,所以闭着眼,哪怕疼得发抖也乖顺承受。
宋翎砸了两下后没再听到他的痛呼,觉得没意思,总不能真把这硬骨头打死,想想便又作罢了。
比起同这个该死的文人耍嘴皮子,她觉得她更重要的是要吃饱活下去,所以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向木桌那里摸索。
饭食都在桌子上,宋翎随便吃了两口后,气消了不少,顾忌着裴家跟宋家怎么也算是世交,所以又别扭地问:“你吃不吃?”
四下一片寂静。
没人理她。
宋翎搁下碗筷,以为他不愿意同自己说话,便也没有多问,而是继续摸索着往前走,然后静静地倚在营帐边闭上眼睛睡了一会儿。
日落的时候,罪民营里升起浓烟,差役们都乱作一团,西北处隐隐有火光,说是几个罪民打架,把营帐给烧了。
发放全营饭食的差役从两个变为了一个,把吃的放在营帐门口就走了。宋翎浅眠,被外头的嘈杂声吵醒。
她眼睛看不到,没什么安全感。
如今只听到有人喊“走水了”“走水了”,心头自然害怕,忍不住舍下面子叫帐内那人:
“裴珣?”
无人应声。
“裴珣?”
她又轻轻叫了一声,还是没人应。
直觉告诉宋翎,他应该不是生气,怕不是被她打晕了?她就拿棍子打了他三下,还没下重手啊。
宋翎秀眉微蹙,往裴珣的榻前蹒跚前进,虽有了上一次走到他面前的经验,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榻下的杂物绊了一跤,她没站稳直接往前一倾,然后顺势倒在了他的身上。
怎么会这么烫?
她探出手摸摸他的额头,一手粘腻的冷汗。
“疼。”他烧得迷迷糊糊喑哑地喊了一声,手指向上试图抓握住什么东西,阴差阳错扣住了宋翎的左手。
宋翎素来吃软不吃硬,被他这一声“疼”搞得竟有些愧疚,宋如岳那样看重这个后生,若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出点什么事儿,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她进家门。
宋翎垂了垂眸,右手缓缓往他腰下的位置挪了挪,一手粘腻的血。她小心翼翼地按了按,明明动作极轻,却仍旧感觉到这人在发颤。
还好,骨头没断。
宋翎放下心来,从腰间挂着的玉色锦囊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来,动作轻柔地扯下他伤处的布料,拿起床头的湿布给他把血擦拭掉后,又缓缓地将药粉洒上去。
待到全部处理后,她也累出了一身汗。
外头的火势应该被扑灭了,但她仍旧不离营帐门口太近,可床榻边的木料又硌得慌,她实在睡不着。想了想,就又脱了鞋,上榻睡在了他里侧的位置。
……
裴珣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亥时。
她给他上的药粉是最好的药,伤口还是痛,但痛得没那么厉害了。在意识到她掀过自己的衣服后,裴珣耳根有些红。
幸好她是个瞎子。
他庆幸却又自嘲地这样想着,然后艰难地从榻上起身,用不易崩伤伤处的姿势将地上的杂物一一挪开。
相比裴珣,宋翎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许是因为这房间里的血腥气和药草味过于浓重,她的梦中皆是些不好的东西。眼上的白布在梦魇的时候被自己挣脱掉了,一觉醒来,只觉得又死过一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喘了几口气,扶着墙壁从榻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想着要下榻的时候,就听到耳边传来裴珣的声音:“别踩着我。”
能说话了,还好没死。
宋翎为表现自己的高冷,随意的“嗯”了一声,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床,她一路摸索到木桌旁坐着,这才发现,今日走得是如此的顺畅,简直是畅通无阻。
明明昨日地上还都是杂物的。她心中称奇,正想着是不是见鬼了,手一摸竟在木桌上摸到了本该蒙在自己眼睛上的白布,那布条正规规整整地搁在桌上,许是怕外面的风吹进来把它吹跑了,上头还用茶盏压着。
“是你?”
宋翎疑惑出声。
裴珣早上折腾了一个时辰才把带着伤把这些收拾好,如今冷汗又浮上了背脊,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子,找到舒服的姿势后,先她一步开口:“是我,但别多想,我只是看在咱么两家是世交的份上……”他顿了顿,想到了自己的伤,咬紧后槽牙吸口气道:“但宋翎,这不代表我原谅了你。”
嘶……真是有骨气。宋翎赶紧给自己倒了杯水压压惊,一杯水下肚,她突然意识到这个书呆子应该是个心软的人。
种田,那是不可能的,死都不可能。
逃,也是要逃的。她爹费尽心思把她送到这里来,无非是想要她好好改造。她爹信任裴珣,那既然如此,不如这几日同他好好交往,搞好关系。
想到这里,她亲切地问:“公子需不需要再换个药?需不需要奴家帮忙?”
裴珣脸一黑:“说人话。”
“裴珣,你需要我再帮你换个药嘛?”宋翎说着,便又要去扒他衣裳。
裴珣正喝着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从耳根红到面颊,忙不迭去拦她的手:“宋翎!”他急急呵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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