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翎的眼睛上尚挂着水渍,因为什么都看不见所以显得很是无辜。裴珣极力克制自己忽略她那无辜的眼神:“宋翎,我不知道南梁的民风什么样,但这里是大渊,你不能随便扒男人衣裳……”他咬着牙,嗓音发颤,脸红得都快滴血。
宋翎急急忙忙把手缩回来。
她在南梁的时候没有一日是闲着的,先是被南梁那该死的二皇子拎去当伴读折腾,背《商君书》、《兵法》、《礼记》,后来迫于生计加入天光阁,学习如何杀人。
天光阁女人跟男人一样,大家都会受伤,都得见血。人在生死面前不过就是一团血肉,那一层衣服掩盖不了人的本质,比起尊严,于她而言,活着更重要。
她默了片刻。想到先前鹊儿同她讲过的,她已经不是杀手了,该做回地上的人了。
普通人如果受伤也是不能随随便便扒衣裳的么?她默默思忖了一下,然后在心里记下这一条。
“还有什么其他的民风么?”她求知欲极强。
“男女是不能同榻而眠。”裴珣耐着性子继续给她解答,事实上,她今日刚睡醒他就想说了。
若想睡床,冲着他们两家算是世交,她大大方方跟他说一声,他会让给她的。但这样直接躺上来,对他们两个都不好。
宋翎默了片刻。
裴珣又问:“你知道男女同榻意味着什么么?”
“苟且?”
这下换裴珣沉默了。
就在营帐内的气氛一时陷入死寂时,一个胖差役突然掀帘而入:“这几日天冷,朝廷也算体恤你们,给你们发了被子,你们俩个谁来领一下?”
“我来吧。”
宋翎在营帐里闷了两日了,早就想出去走一走,也不拘泥,上前就抓住了胖差役的胳膊。
她生得秀气,皮肤又白,单看脸是个很让人怜惜的姑娘。胖差役便也没在意她这无理的动作,反而叹道:“如今也就是这里能好过一些喽,等你们上路了,换了一帮人,日子可就没那么好喽。”
“这里虽是罪民,但犯下的错,该罚该打的都受过了。后头不是好好种田就行了么?我听说,这去陇西种田,每月也是可以领月钱的,就跟千千万万的种地的佃户一样,只不过那些种地的佃户是给地主种,而我们这些罪民是给朝廷种。”宋翎很是天真地开口。
胖差役笑笑:“到底是年轻啊,太天真,等你到了就知道了。”
胖差役说着又从上到下将宋翎打量了一番:“你同里头那个俊俏的郎君是夫妻?”
宋翎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又听那胖差役道:“夫妻好啊,你眼睛看不见,罚你去种田种不好可是要挨打的,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多些,你家男人只要肯干,你身上这层皮就还在。”
两人说着说着就来到领棉被的地方,那胖差役见跟她投缘,特地挑了一床最软和地给她。
“官爷,能再给我一床么?我夜里头冷。”宋翎想起裴珣说的不能同榻的话,便指望着能多领到一床被褥。
胖差役乐呵呵道:“你们这夫妻俩怕啥?大冷天被窝钻一钻不久暖和了么?这棉被都是按分量发的,可不能多给你,走,我领你回去。”
宋翎把被褥抱得紧了些,被胖差役拽着往前走。
她出营帐的时候,还是满心期待的,可进了营帐后,将被子放在一边,整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
她都离开南梁了,回到了大渊了,还要挨打?
这不是可笑么?
她有些忧愁,若是能在去陇西之前真能让裴珣为自己美言几句还好说。若是不能,她难不成真得变成一个马不停蹄种田的人,还得日日仔细自己的皮……
这天下哪有这样她这样命苦的人。
“你怎么了?”
“不想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宋翎随手拿起地上的树枝划拉两下,如实将胖差役的话给裴珣传达了一遍。
“哪怕那儿的差役不按规章办事也无妨,我父母同你父亲是多年好友,他们会护着你的。”
裴珣听了倒也不吃惊,哪怕在天子脚下,地方也有各个地方不一样的做派,将下颌往枕头上方挪了挪,裴珣心平气和地说。
这人脾气是真的很好。
宋翎随手拿起地上的树枝在松软的土上划拉两下,心里称奇的同时又想起他只做了个兰台令的事,忍不住开口戏谑他:“裴大人,裴大公子。”
“我如今已是白身,别这么叫我。”
“没有,我只是好奇,你是个有治国之才的人,我和高期在回大渊之前调查过你,回来后也听过你的大名,也都知道以你的才华当年成为状元后明明可以官拜兵部侍郎的对不对?后来却被送往兰台,不会觉得不平么?”宋翎好奇道。
裴珣的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突然觉得这姑娘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年纪轻轻最心高气傲的时候却被打压固然是件不痛快的事,但除了不痛快,封兰台令这件事儿给他带来的更多的是丢人。
丢人不是丢在官职的大小上。
而是丢在当年裴青儒在承天门外直接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给他的那一耳光上。
何止一耳光。
还当场派家丁将他捆了当回府。
那可是会极门,外头除了下朝的朝臣,还有一堆国子监的门生。其中就不乏那些平日里就看他不顺眼的人,总在背地里说他是靠着家世上位的人,什么读书人的体面尊严,在那一日几乎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而起因也不过就是他在大殿上如实地回答陛下,说他愿意任职兵部。
“宋翎,你一定要问这个问题么?”裴珣偏过头去,神色幽怨。
宋翎继续拿树枝在地上划拉,状似无意地道:“你不回答这个问题就算了,那下一个,若是高期愿意重要你,你愿意帮他么?”她仰起脸,很是认真地问。
裴珣道:“你想替高期招揽人才?”
“倒也没有,只是问问。”宋翎否认三连,在这事儿上她没骗裴珣,真的只是问问。
“宋翎,我很不懂你。”裴珣突然平静出声。
“不懂什么?”宋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营帐。
“不懂你为什么这样放任高期。”裴珣盯着她,缓缓开口:“十多年质子生涯,高期一朝回朝却受衮王挟制,你既然视他为主,就该劝谏他拿出一个帝王该有的样子来,而不是任由他一直庸懦下去,成为一个提丝的木偶。”
宋翎听着裴珣的话,忍不住笑了:“裴珣,那是我们的立场不一样。你同你父亲都是朝臣,所以你们的内心装的是家国天下,但我和高期不一样,我们当年在梁宫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如今回朝,不用仰那么多人的鼻息就已经是一种恩赐。”
宋翎顿了顿,随意拨弄了一下自己腕上那海白珠串,又继续认真道:“你读了那么多的书,那你就该有包容度。高期如今根基不稳,他若是头铁同衮王一争兴许就是一个死。君王死社稷,你们都觉得他不应该怕死,都觉得他该为这大渊的百姓争一争,可他为百姓,谁为他啊?”
“贪生怕死不该是个贬义词,做个徒有其表的皇帝也很好。我这个人是不为着百姓的,我向着他,他觉得如今的日子要比从前在梁宫过得好,那我也就觉得好。”
宋翎缓缓将自己的理由道来,她不吵架身上没什么戾气的时候还是能好好同裴珣聊天的。
只可惜。
这一番话下来,只充斥着三个字“道不同”。
营帐外传来瓷碗落地的声音,肚子的叫声适时地响起,宋翎见裴珣不说话,便知晓他不认同自己,也不在意,只是摸索着到营帐边去拿他们的午饭。
叙话至今,两人都有些饿了。
宋翎往前走了几步将馒头和包子递给裴珣,然后靠在榻边吃了几口。昨日来的时候,她记得中午吃的是饭和菜,这今日突然改成馒头和包子了,她心里有些奇怪,奇怪之余,又总觉得在包子里吃出了其他味道。
这淡淡的类似猪草的味道,怎么那么像天光阁用的迷药……可天光阁的人在南梁,来大渊做什么?
宋翎觉得不对,正犹豫要不要把手里的食物扔掉时,突然觉得外头异常的安静。
这平日里这个时候,差役刚围在草场上听官大一级的人训话才是。
“宋翎,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有点不对?”裴珣觉得脑袋有些晕,咬牙开口。
“很……不对。”
宋翎试着撑着榻边的木板站起来,但脑袋越来越晃,说完这三个字后便双脚瘫软,倒在地上。
正午时分,日头正好。
草场上躺了一大片的差役,所有关押罪民的营帐里也都雅雀无声。
三个手里拿着弯刀,身着南梁服饰的外乡人大刀阔斧地走着。
“确定那个姓裴的在这个营帐里头?”秦老四摸着他秃到发亮的脑门,困惑出声。
“方老大什么时候说错过,你尽管跟着做就行了。”花蝴蝶皓白脚腕上的铃铛直响。
秦老四听不下去:“花大姐,你以后能不能别戴这个铃铛,咱们是出来做任务的,不是他娘的做舞女的!”
“秦老四,你这意思是说我没责任心喽?”花蝴蝶被惹毛了,怒目含嗔地瞪着秦老四,虽刻意压低声音,但仍旧是一副要吵架的态势。
“你们两个给我闭嘴!”方君寒不客气地吼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物画像来,走至裴珣的面前,对着他的脸仔细端详。
“这么俊,这白的,这鼻梁,啧啧,这眉峰,绝了,就是画上这人,不用看了。”
花蝴蝶“啧”了两声,忍不住上前伸出水葱似的手在裴珣的面上摸了一把。她虽见惯了江湖上的野男人,但像这么个清峻的公子哥儿倒是第一回见,尤其这文人身段,清瘦但身板却正,皮肤又白又嫩,搁谁谁不馋。
“人家有媳妇儿,你别捡个二手的回去。”秦老四一眼看出她的心思,哼唧了一声后,用剑鞘指了指倒在床边,脸埋在胳膊上的宋翎。
花蝴蝶顺着秦老四指的方向看去:“这媳妇儿怎么那么像那谁……”
花蝴蝶说完立刻同秦老四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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