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偌大的房间里仅仅点了一盏煤油灯。灯火幽微,宋翎醒来的时候,花蝴蝶正坐在她旁边翘着腿喝粥。
“蝶姐?”
宋翎迷迷糊糊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的眼睛能看见了。不仅能看见,睁眼便得见故人。
“你睡得太久了,我怕你死了就掀开你的眼皮看了看,看你的眼珠子有点红,我给你用阁里的灵药敷了一下。”花蝴蝶见她伸手捂眼睛,便知她在困惑什么。随手将桌子旁那碗温热的粥递给宋翎,花蝴蝶又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你那次任务失败,大家都说阁主那一掌震碎了你的心脉,本以为你死了,如今见你活着,真好。”
“我也觉得能见到蝶姐你很好,你们来大渊是为了任务么?”宋翎舀了两口粥,困惑出声。
花蝴蝶如实道来:“差不多,陆阁主的那位心肝儿你是知道的,如今得了重病。据说你们大渊首辅裴青儒家中藏了一块药玉,那药玉能治百病,阁主悬赏三万金,眼下阁里的众人都从南梁纷纷赶来了。”
“裴家?裴珣?”
“对,方老大的意思是从裴青儒的儿子裴珣入手。我们打听过裴青儒,他这个人正直刚毅,直接绑他怕是没用。但人嘛,总有爱子之心,所以我们绑裴珣,准备把他弄个半死吧,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扔裴青儒面前,不怕那时候裴青儒不把药玉拿出来。”花蝴蝶眉飞色舞地将方君寒的计划合盘脱出。
宋翎顿时觉得手里的粥吃不下去了,她急急地问:“你们同阁主签生死令了么?”
“没有。”花蝴蝶轻轻地摇了摇手里的香扇,叹道:“阁主那一日罚你罚得太狠,你那事儿之后没人敢签生死令。”
“所以你们?”
“所以我们只是试试,能拿到药玉就拿,拿不到就当来大渊玩一趟。”花蝴蝶说着抬手捏了捏宋翎的面颊,盈盈一笑道:“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你同那姓裴的是夫妻呢,在一个营帐里,当时回来还开玩笑说,若你们是夫妻,这单生意就不做了。但见你这个不着急的样,就知道你们不是,还好还好。”
“是夫妻啊。”
“谁说我们不是!”
宋翎突然意识到眼下只有她和裴珣从罪民营出来了,若是裴珣死了,她有八张嘴也说不清楚,所以忙不迭攥住了花蝴蝶的手,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什……么?”
狭小昏暗的柴房里,裴珣双手被绳子捆着吊在房梁上,他皮肤白,读书人吃过的苦头太少,被吊了没多久,那麻绳便将他腕骨处的皮肉磨破。
方君寒拖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着,手里拿了个把折扇吊儿郎当地晃悠着,翻来覆去就只有一个问题:
“裴大人,令尊如今在何处啊?”
裴珣嘴也硬,翻来覆去就只有冷笑,以及一个“滚”字。
方君寒做了天光阁副阁主这么多年,手上沾了也不知道多少鲜血,自然知道该如何折磨人,他大手一挥,笑道:“看来裴大人还不够清醒,老四,让他清醒清醒。”
秦老四立即松了手上的绳子,裴珣咬牙闭了闭眼,整个人瞬间没入身下的那个水缸里。
方君寒随意地拿着扇子在手心敲了敲,数够十个数后又挥挥手,让秦老四把他重新吊起来。
裴珣的身上只着了一套中衣,前两日又刚受过刑伤,哪经得起方君寒这么折腾,被吊起来后咳嗽了几声,嘴唇略微发白,原本就俊白的脸显得十分的病态,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旧还在冷冷地拱火:“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得。”
“满足您。”
方君寒一个转手将扇面合起来,五六把小飞刀瞬间跃然于指缝间。他略微一抬手,那五六把飞刀就像是长了眼睛似的飞了出去,在将将要刺入被吊着的那人的血肉时,秦老四拾起短剑突然将那四把飞刀挡了回去。
“要死啊你!”
方君寒怒了,站起来一巴掌呼秦老四后脑勺上。
秦老四委屈道:“老大,你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冲动,这人死了我们还怎么向他老子讨药,那药玉只说治百病,没说生死人肉白骨啊。”
方君寒原先营造出的那种天下无敌的既视感瞬间被秦老四打破,裴珣略微仰了仰苍白的脸,嗤道:“看来你们内讧啊。”
“内讧不内讧跟你有什么关系?”方君寒反问。
“自然跟裴某没关系,只是,官场也好,你们走绿林的也好,最怕的就是阳奉阴违,各怀鬼胎。上级的命令刚下,下属便开始质疑,这明摆着不是一路人,我只是替你可惜,可惜你有好谋算,却没遇到好下属。这万一哪一日被下属暗算了都不知道。”裴珣唇角噙了点嘲讽的笑意,刚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秦老四突然拾起剑鞘,猛地一下子敲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眼见着面前这个俊俏的裴大人被砸晕,方君寒望着秦老四的眼神渐渐寒下来:“心虚么,脸怎么绿了?”
“最近瓜果吃多了。”
“那你把他砸晕做什么?”方君寒怒吼。
秦老四手指发颤:“还不是这个姓裴的太不会讲话了,我怕他污了您的耳……”
方君寒哼唧一声,心中早有明断,正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时,宋翎突然匆匆推开门进来。
她来得急,只用一根丝绦随手束了束发,几绺碎发垂在脸侧,因着穿了一身白,颇给人一种柔弱观感。没来得及跟方君寒叙旧,一来便先用刀子将吊着的人给救了下来。
方君寒对着秦老四抬了抬下巴:“滚出去。”
秦老四乖巧关门。
“你们把他打晕做什么?他先时刚在诏狱受过刑,死了怎么办?”宋翎将人搂在怀里,第一反应是探探怀中人的鼻息,感知到裴珣呼吸还算均匀,这才松了一口气。
方君寒脚踩着地上的飞刀,好笑道:“宋翎。咱们干的是什么营生,你不清楚啊?老子没在他身上捅个七八个窟窿眼就不错了,满手血腥的事情,你以前干得少了?”
“这不一样。这个人,你不能动。”
宋翎将晕了的裴珣扶到一旁,倒也直接:“咱们分舵的规矩,不动舵里人的亲眷。你是舵主,这个规矩当年是你定的,你不能反悔。”
宋翎站起身,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嗓音轻柔,眼神坚定。
方君寒扫了一眼那个姓裴的。
确实。生了一张俊俏的脸,身段清峻,一身的书卷气却又有不屈的骨头,是女子都喜欢的那一款,可……
“刚回大渊,你父亲就为你操持婚事了?宋翎,你这话说出去不能服众。”方君寒懒洋洋地往椅子上一躺:“你是我带入天光阁的,你不懂男女之情,眼下这个人,你要救,怕是同你的父兄有关吧。”
明人不说暗话,宋翎觉得自己也犯不上骗方君寒,干脆坦荡道:“这件事仔细说来都怪你们。你们要绑裴珣我没意见啊,可是你们偏偏把我也给绑出来了,那我能有什么办法?”
“救你还救错了?”方君寒气笑了,抄起一个桃子往她身上砸。
宋翎灵巧躲过:“救得不是时机。”她顿了顿,又认真道:“我这次是被我父亲罚去陇西种田的,可阴差阳错跟你们要绑的人在一个营帐里了。若你们只绑他一个,我安安生生在陇西种完一年田,我父亲不会怀疑我。可现下你们绑了我们两个人,他出事,我却毫发无损地回了上京,给我八张嘴我也说不清,我父亲一定会觉得是我派人绑的他。”
“值得么?”
“什么?”宋翎没听明白。
“我说,你心心念念想回家,日日渴望回故土,最后你爹还让你去种田,值得么?带着鹊儿,跟我一起回南梁吧,现下高期那个废物做了皇帝,你再无后顾之忧。跟我走吧。”
方君寒抛出诱人的橄榄枝,“跟我走吧”这四个字,在很多年前以前,他在南梁的护城河边第一次捡到她的时候,他就说过。
那时候的她一心只想活下去,哪怕一辈子仰人鼻息,做个见不得光的杀手,她也要活着。可人心总是不足,如今能活着了,又想求一份人世间的温情。
“方君寒,我是大渊人。”
宋翎低头摩挲着手里的刀鞘,闷闷开口。
“所以呢?”
“所以我死也要死在大渊。”她抬眸凝他:“懂了么?”
“懂,但我不认同。”方君寒顿了顿:“不过,你想做个傻子,我也不拦着你。”
他摊摊手,指了指她怀里的那位裴大人:“咱们分舵的规矩,是亲眷才能高抬贵手放一马,宋翎,你若真愿意跟他假成亲,明日我便放你们走。但一码归一码,咱们分舵放了你们,其他分舵未必。”
方君寒虽执掌分舵,但也不能为她坏了规矩,花蝴蝶是自己人,但秦老四不是。也只有今晚假成亲做个戏才不至于落人口舌。
宋翎跟方君寒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也不愿意他为难,干脆地点了点头。
方君寒心想疼了这么多年,疼出了个欺师灭祖的白眼狼。但见她执拗,也不多言,只是收了刀剑,去给她寻眼下能找到的成亲物件来。
“假成亲……真是白搭进去我的名节。”方君寒走后,宋翎抿抿唇蹲在地上,刚刚来得急急忙忙,她还没好好打量裴珣。
真是好白一张脸。
五官俊美,鼻梁上还沾着些许的水渍,睫毛竟然比她还要长。宋翎突然有些嫉妒,鬼使神差地朝他的睫毛伸出了手:“我都愿意为了救他假成亲了,就拔一根睫毛,他应该不会向我爹告状吧。”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拔完了一根后忍不住又拔了一根。
一根接一根,拔到第四根的时候,裴珣是可忍孰不可忍地睁眼了,无奈道:“你拔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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