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


    宋翎知道他是好心,也不想计较,只是虚弱道:“树太硌人了,裴珣,你可以过来让我靠一靠嘛?”


    裴珣一张俊脸上写满愧疚,欲言又止,却还是径直走到宋翎的身边坐下,然后轻轻揽过宋翎,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这样舒服些了?”


    “嗯。”


    确实很舒服,不仅舒服,身上还挺暖和。宋翎靠得更紧了些。


    林间湿冷,耳边是清寒的风声和鸟鸣。裴珣虽清瘦,但肩膀却坚实,身上还有淡淡的松木香气,宋翎蜷缩在他的肩头,没一会子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宋翎睡得着,但裴珣却不行。


    一方面,他在等,等山间的农户能够在傍晚小憩时想起还在此处放了兽夹,另一方面,他克制不住地在想,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宋如岳跟父亲会走到政治的对立面上。


    朝堂风云瞬息万变,今日是友,他日是否为敌,未可知也。


    衮王作孽,天子为质。


    若高期还有救,还能睁眼看看这天下黎民受的苦,那裴家势必不会反。可若是他一再听命于衮王,视百姓若鱼肉,裴家自然不会再相容。


    但宋家呢?


    宋家从宋翎的曾祖开始便在戎马上求生,是一等一的忠心,宋如岳虽对高期不满,但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


    眼下朝廷分成两派,一派对皇帝还抱有希冀,另一派则粉饰太平,坐山观虎斗。


    朝堂暗流涌动。


    宋如岳作为对皇帝仍抱有希冀的那一派,此次把这个女儿发配到陇西种田,一方面是真心想让她变好,另一方面怕也是想要让她牵制自己,牵制裴家。想到这里,裴珣意味深长的黑眸凝了宋翎一眼,他还不想跟她为敌。


    天渐渐黑了下去,虫鸟仍在鸣叫,与此同时,还有窸窸窣窣的脚踩枯树枝叶的声音响起,裴珣抬眼。


    来人惊呼一声:“老天爷啊。”


    紧接着,踉跄几步连爬带滚地到了裴珣和宋翎面前:“这怎么还有大活人啊?我只想捕一只獐子,怎么夹到人了?”


    来人是这灌木林的猎户屠松,靠着打猎为生,妻子同其他一帮妇人都在不远处的长平山上养蚕。家里穷的那是一清二白,除了几间破屋,啥也没有。眼看着兽夹夹了姑娘的腿,他第一反应便是这得赔老鼻子钱。


    裴珣等了这么久,见人终于来了,也不再想别的,只是松了口气,望着屠松问:“这兽夹能取下来么?”


    “能能能。”


    屠松慌忙应声,低头去拨弄那兽夹。


    他是猎户,自然手重,每拨一下,宋翎便把头埋进裴珣的怀里,“呜呜”地闷哼一声。


    “怎么弄,你告诉我,我来。”


    裴珣不忍看下去,将宋翎从怀里挪出来,然后袖了袖手,走到兽夹面前蹲下来。他手腕皓白,举止从容有度,看上去不太像是会讹人的样子。


    屠松解释道:“郎君莫嫌我手重,我只是想看看小娘子的腿还成不成。”


    “那成还是不成……”裴珣问。


    屠松擦了擦额头的汗:“不成,骨头伤了,眼下怕是要养个十天半个月了。”


    裴珣沉默片刻,没有说话。屠松摸不透他的心思,只好开始指引他一步一步打开兽夹。


    裴珣的这双手这么多年拿的都是纸笔,翻得也都是些日子陈旧的典籍,像这样的活计倒是没做过,兽夹多刺,不多时手指骨节上便血迹斑斑,火辣辣的刺痛,但他却恍若未觉,只继续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兽夹按照屠松的方式打开。


    三人身上都是一身的汗。


    “郎君,我家中妻儿尚且需要照顾,实在没钱,我私放兽夹于此固然不对,但这事儿也不能全赖我头上。”屠松手指远处的长平山,想出一个折中的主意:“我在山上还有两间房子,你们先住那儿,我去给小娘子寻医问药,你看成不?”


    远处山脉绵延,四面环水,确实是个修养的好地方。


    “劳烦了。”


    屠松左一个小娘子右一个小娘子,裴珣也没有反驳他。眼下要养伤,他们一男一女在一起,倘若不以夫妻身份行事着实不便,所以裴珣没什么,只是客客气气道了声谢。


    道完谢后蹲下来用大半个肩膀将宋翎架起来,屠松见状搭了把手,裴珣俯下原本挺直的脊背,将人稳稳当当地背了起来。


    “小娘子额头有些烫,怕是起了高热。等会子我要走得快些,郎君可得跟上。”屠松扶她的时候隔着衣物也能感受到热烫的温度,知晓怕是在这林间受了寒,便提前同裴珣打好招呼。


    “不妨事。”裴珣偏过头去:“宋翎,现在先别睡。”


    宋翎只感觉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含含糊糊回:“嗯……”


    “现在先别睡。等到了地方你再睡。”裴珣软声哄她,林间的路难走,此刻又是上山,宋翎的手落在他的胸口前,隐约能感知到这人的心跳。上山的路本就崎岖难行,一个人不易,背着一个人就更难。


    宋翎艰难地支起眼皮,下意识地抬起手给他擦了擦额前的汗,然后扯着唇角笑笑:


    “你真不打算丢下我啊,裴珣?”


    “自然要丢。”裴珣望了望远处的山脚,故意逗她:“等到了山顶,就把你扔下去。”


    “这么歹毒啊……裴珣。”宋翎有气无力地骂他,却又止不住把自己的额头往他颈窝埋,虚弱道:


    “等我好了,我要跟你算总账的……”


    “嗯,算总账。”


    裴珣好脾气地应着,心却安了不少。她还能威胁他,还能跟他犟嘴,就说明没烧糊涂。


    长平山上住着几十户人家,女人养蚕,男人打猎,做得尽是这样的活计。屠松在山的西头闲置的那间房子不大,但很干净,一间堂屋一间里屋,也够用。


    正是暮秋时节,外头那棵银杏树的枯叶落了一地,屠松家的妇人听闻兽夹伤到了人,忙带着饭菜前来探望,他们夫妇都是勤快人,顺势又将外头的落叶给扫了。


    大夫上山来看,说是腿骨断了,用木板固定后开了几服药,又同裴珣讲:“小娘子虽然不幸,但好在兽夹取出的及时,好生将养半月,行走还能如常人一般。”


    裴珣点头应着,有礼有节地向大夫和屠松一家道谢。


    “天色晚了,郎君和小娘子先歇下来吧,等明日我和贱内再来。”屠松见外头家家闭户了,也觉得不该打扰人家夫妻,再加上孩子还小,一个人在家里不放心,客套了两句后便带着老婆回家去了。


    屋内灯火幽微,火星子发出荜拨荜拨的声响。宋翎对于用木板固定小腿这事儿很是排斥,虽然不固定腿也不会自己好,但她就是觉着这对她而言是一种无形的束缚,所以刚刚大夫在的时候,闹腾了好一阵子。


    先前闹也闹过了,现下没什么力气后倒是好哄,裴珣像轻轻拍着宋翎的瘦弱的脊背,没一会子她便安静了下来。


    折腾了这一日,裴珣也有些疲乏,他一方面忧心宋翎趁着夜里头悄悄把木板给蹬了,另一方面,也确实没力气再拿床被褥铺地上了,干脆躺在榻边,一面继续下意识地给她拍背,一面闭上眼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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