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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误会

    巨柳妖一死, 那灵虚子失去倚仗,再也猖狂不起来,像泄气的皮球般萎顿在地, 惊惧地面对着萧留年的盘问, 可问来问去, 哪怕用上搜魂类术法, 他翻来覆去也只提到“柳君”,说自己所有行为皆出自柳妖授命,再无第三者。

    萧留年问了半晌,确认从灵虚子身上再问不出什么之后,方转头与众人商议起后续对策。

    半日时间转眼过去, 天光大亮, 萧留年吩咐完众人, 转头望见云繁坐在老树树杆上,被三五修士围在正中间,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他以目光扫了一圈, 都是两宗的年轻男修,顶着红光满面的脸庞,一个晒一个精神。

    见萧留年走过来,修士们纷纷起身退开, 有些心虚地冲他行礼,那架式颇几分撞见大家长的错觉,直让萧留年蹙眉。

    “师兄!”云繁倒是无所觉地从树杆上跳下。

    “你小心点!”霍危本与她并肩坐在树杆上,虎视眈眈瞅着四周围着的男修, 眼见她跳落地面, 也跟着跳下, 一把扶住她。

    萧留年朝四周修士颌首示意,又不动声色扫过霍危扶着云繁的手,还没说话,就听霍危先开了口:“大师兄,你说说她,受了伤还又跑又跳。”

    云繁却一把甩开他的手,道:“要你多管?”

    “我就管。”霍危不甘示弱道,全然不像从前在浮沧山时那般,总顺着她。

    许是这小儿女的姿态太足,旁边传来两声笑声。

    “霍危说得没错,受了伤就好好歇着。”萧留年终于开了口。

    “小伤而已,楚玉师姐已经帮我治疗过了,不碍事了。”云繁甩下霍危,两步走到萧留年身边道。

    她的身量已经长到萧留年肩头,微翘下巴就能望见他的眼。

    朱红嫁衣早已换回浮沧山的修行衣,素净的青蓝二色,箭袖束腰玄靴高束发,十分爽利的打扮,不比身着嫁衣时惊心动魄的美,却依旧明艳非凡。

    “我同慕师妹他们商量好了,柳妖之事还得继续查下去,我会留下和他们一起,其余弟子随灵星先行回山,你和旭清都受了伤,也跟他们……”

    金尧城的历炼由慕渐惜负责,是以萧留年需同她商量后才做决定,只是这决定还没说完,就被云繁给打断:“我不回去。好不容易下趟山,师兄这就想赶我回去?我不要。”

    “可你受伤了。”

    “都说了是皮肉伤,一个个的紧张什么?”云繁不耐烦地蹙眉。

    “皮肉伤,你叫我背你回来?”萧留年虽然压低了声音,还是被人听去,四周响起片窃窃笑声。

    云繁理直气壮:“你做师兄的,背背我怎么了?反正我不管,我不回去,大不了我下次受伤不叫你背。”

    “胡扯八道。”萧留年语气一下子沉了,“别乱说。”

    几年没见,她的脾气被几个师叔宠得越来越任性,小时候的乖巧谨慎倒是一点没剩。

    他不在的这些年,虽然她没有再做出私自下山这样的举动,但各种小错,什么带头逃课、恶作剧老师、去浮沧禁地探险等等诸如此类,从未断过,桩桩件件都传到他耳中。也就是六个师叔宠她,尤其江师叔和月师叔,纵得她无法无天。每回她惹了事,第一个传音给他告状的人就是江师叔,次次都让他管管师妹,他倒也想管,可问题鞭长莫及哪里管得到?再加上江师叔每回状告得最凶,可回头护得最紧的也是他。

    云繁老早吃准几个师叔的性子,凌师叔管大事不管小事,一念师叔出家人不理外务,风师叔闲云野鹤,柳师叔和稀泥,月师叔是个把偏心写在脸上的人,最该管束弟子的江师叔又最护她,整个浮沧山没有一个治得住她的人,这些年她没捅什么大篓子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过话分两边,头疼归头疼,萧留年却挺乐见其成的,毕竟她幼时太苦,他就希望她可以开开心心地当她的浮沧小师妹。

    “师兄,别叫师妹回去了。”就连霍危也开了口,好容易能和云繁出来一次,他也不希望云繁回山。

    萧留年盯着云繁,她的眼眸依然澄澈,却写满桀骜,若是现在让她回去,依她这胆大包天的性子,指不定半路就给偷溜出来,到时孤身一人反更糟糕,毕竟五岁就敢偷偷下山的人,恐怕没什么不敢做的,还真不如留在身边看着些好。

    心里决定虽下,萧留年还是装出思忖的模样,一语不发地盯着云繁,云繁伸手扯扯他的衣袖,一改任性,可怜巴巴地示弱道:“师兄……”

    “怕了你了。”萧留年轻轻拂开她的手,“跟着可以,但你得听话。”

    “好。”云繁一口应下。

    那厢,秋锦枫离远远看着,耳边只有素霖的怨声:“什么浮沧山小师妹,外头传她传得那般玄虚,我看就会撒娇卖弄,亏得萧师兄护眼珠子一样护着。真替师姐不值,在归溟与萧师兄并肩作战十三年,到头来敌不过人家一通撒娇。”

    “好了!不是让你少说几句!”秋锦枫沉下脸去。素霖虽然维护自己,可说的却句句实话。

    十三年并肩,也依旧只是亲疏有别。

    这令她更加难堪。

    ————

    正午一过,回浮沧山的弟子就准备动身。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那嫡亲小师妹太招人,你可盯紧一点,不然日后可有你头疼的。”临行前,灵星看着远处被众修围着道别的云繁,同萧留年戏谑道。

    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云繁人缘之好。

    “你又胡说!我与她只是师兄妹,头疼什么?”萧留年脱口而出。

    “就因为你是她师兄,道祖又不在门内,才叫你盯紧点,免得她叫哪个混小子骗了去,这三宗剑试还没开始,到时候青年才俊只会更多,你就真不担心到时候有人求亲求到你面前来?”灵星说着说着却忽然发现什么稀罕宝贝般盯着他,“还有你……你以为我在说什么?说你和小师妹……那个啊?”

    他两个拇指对抠,做了个再明白不过的手势。

    显然,萧留年误会了。

    知道误解灵星的意思,萧留年发窘,只道:“我没有。她还小,远不到结修的年纪,师尊回来前,谁来求都没用。”

    抛下一句话,他便转头催促众人启程,灵星在后面耸肩一笑,满脸看戏的神情。

    片刻时间,众修远去,就连想要留下帮忙的秋锦枫也被婉拒了,山间只剩下萧留年与慕渐惜五人,及被捆绑在地的灵虚子,瞬间便清静下来。

    因着昨夜倾力一战,众人耗损不小,萧留年令众人就地恢复一夜,明日再作打算。

    ————

    离金尧城百里远的阴山深处,有座被草木藤蔓覆盖的陵墓,陵墓前立着石碑,没写墓主的名姓身份,只有四个血红大字——生人勿近。

    可这地方诡异危险,别说是活人,就是活的鸟兽,也不敢在附近出没,但今日不知为何,却有两个人站在陵墓之前,面对着敞开的墓门内一个面色惨白的黑袍修士。

    “曲兄弟到访,在下本该尽尽地主之谊,奈何今日确有要事在身,不便招待。”黑袍修士抱拳开口道。

    “林兄客气了,是曲某不请自来,打扰了林兄清修。既然林兄不便,那曲某改日再来拜访。”曲弦也抱抱拳,转身作势就要离开。

    黑袍修士忽捂着胸口咳起,呕了口血在地上,曲弦听到动静,又转回身去,关切道:“林兄受伤了?这伤得不轻啊。”

    黑袍修士脸色灰白如金纸,双眸透出杀气,满面怒恨,往地上狠狠啐了口嘴中余血,方道:“不瞒曲兄弟,在下遇到几个硬茬,坏了老子好事不说,还伤了老子,老子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哦?在尧洲地界,竟有人能打伤林兄?”曲弦讶然道。

    “哼,浮沧几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看老子不将他们抽魂剔骨炼灯油!”黑袍修士恨声道。

    “浮沧山的弟子?”曲弦蹙了眉,“林兄怎会惹上三仙门之首的浮沧山?”

    “三仙门之首?浮沧弟子也不过尔尔。”黑袍修士一声冷笑,“若非他们大师兄赶到,那几个兔崽子早就是我的炉鼎了,可恨!”

    “大师兄?你说的,可是浮沧萧留年?”

    “怎么?你认识此人?”

    “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曲弦沉忖片刻,道,“萧留年此人极难对付。他乃是三宗修士里的佼佼者,在归溟十三载,境界已到元婴中后期,身后又是整个浮沧山。林兄,恕我直言,若遇上的真是此人,林兄还是不要与他为敌的好。”

    “你觉得我打不过他,让我吞下这口恶气?”黑袍修士咬牙切齿道。

    “这些是在下肺腑之言,不愿林兄陷入险境而已,实非在下小瞧林兄,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修仙嘛,图的不就是来日方长。若是曲某有失言之处,林兄勿怪。”曲弦歉声道,又抱拳告辞。

    黑袍修士却在他转身走出三步时阴恻恻开口:“如果你我联手,可打得赢这萧留年?”

    曲弦脚步一顿,听他又道:“浮沧那几个弟子里面,有个女修应该就是当年传遍仙魔两界的六柱灵根拥有者,若是抓来做炉鼎,也不知有何妙处?曲兄弟对她难道没有兴趣?若是曲兄弟愿意助在下一臂之力,那在下愿与你共享。”

    典弦霍地转过身,对上黑袍修士那满脸阴森的笑。

    ————

    天阴沉沉的,眼看倾盆大雨将落。

    两个修士却仍旧慢悠悠地走在阴云密布的山林中,不是别人,正是曲弦与他亲随。

    “尊上,属下不明白,您此番前往浮沧,不过是循例来拜拜附近魔修的山头,那黑袍怪却想借你之手除了萧留年占得好处,您可是准备上浮沧的,就不怕惹怒了他们到时候被三仙门追杀?还考虑什么?就该一口拒绝才是。”

    曲弦闻言唇边勾起淡淡笑意。

    “想做个顺水人情罢了。”他缓缓道,“既然要上浮沧,总得送份见面礼吧。”

    没什么比人情更好的了。

    作者有话说:

    该来的始终会来,懂的都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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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被掳

    星摇月明, 山林被月色笼罩,四野只剩些朦朦胧胧的影子,一丛篝火熊熊燃起, 在这冬日寒夜带来暖意。

    夜已深, 慕渐惜等人各自散坐在篝火附近盘膝打座, 养精蓄锐, 只有云繁挨着萧留年盘坐,从储物袋里摸出两小只泥封陶瓮,递了一只到他面前。

    “尧蜜。”面对萧留年询问的眼神,云繁开口道出此为何物。

    萧留年挑挑眉:“这不是你问我要的礼物?”

    “可你现在又买不了了。”云繁一掌震开泥封,甜香四溢。

    尧蜜是酒, 人间浊酒比不上仙界, 却也清洌甘甜, 别有一番风味。

    “谁说我买不了?”萧留年将她的酒坛放到一旁,手掌一翻便出现两坛一模一样的小酒瓮。

    云繁收下他的酒,诧异道:“昨夜情势紧急,师兄上哪儿买的?”

    “山人自有妙计。”萧留年故作高深道。昨夜他前往城外农户打听金尧城之事时, 见那农人家外摆了不少坛尧蜜,便花钱问人买了两坛。

    云繁闻言笑开花,捧酒送入唇中,咕咚数口才放下, 道了声:“痛快。”

    “虽是人间物,但到底是酒,你尝个新鲜便罢,莫贪杯。”萧留年叮嘱道。

    云繁看了眼他手边酒瓮, 见他没有开封饮酒的打算, 便跪地而起, 将酒坛凑向他唇边:“那师兄帮我喝掉些,一人半坛,就不多了。”

    语毕,她不由分说灌他饮酒,萧留年被她闹得没辙,启唇饮了数口,便分走半坛。

    也不知是不是他错觉,这酒入口果然清冽甘甜。

    云繁这才收回手,自顾自对着坛口毫无忌讳地饮起余酒,萧留年方觉,二人共饮一坛酒,她唇触之处,正是他先前所饮位置……

    不知怎地,他心绪浮动。

    从前也不是没有亲近的时候,她喂过他鱼肉,他亦抱过哄过她,但那时她尚年幼,他所行不过尽兄长职责,问心无愧。可一别十三载,她已长大,若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便不妥了。

    “师兄?”云繁察觉他走神,不由问道。

    瞧见云繁坦然自若的神情,一派天真不知事,似乎只是保留着幼时的习惯,萧留年又觉得自己不该如此看待二人间的兄妹情谊,少不得暗中决定日后自己多加注意,好生提点她。

    “没事。时辰不早,你快点入定,养好精神明日才能行动,我替你们值守。”

    语毕,萧留年匆匆站起,掠至附近最高的树木上,闭上双眸,只将神识放出笼罩四周,凝神定心再不想其他。

    云繁坐在地上,将余酒饮尽,用指腹拭净唇瓣,也不计较萧留年突如其来的逃避,盘膝入定。

    夜色愈沉,万簌俱寂,只剩篝火还噼啪作响,可忽然间,篝火火苗猛烈晃了晃,陡然熄灭,正逢天际厚云拢来,遮住星月,山间顿时隐入不见五指的漆黑。

    萧留年双眸顿睁,只见地上浮起不知何处而来的浓雾,雾色发暗,很快就将众人包裹。他的神识覆盖了方圆数里,但附近并无异常,这片浓雾不是从外面来的。

    思及此,他一边飞快掐诀施放风术吹散雾气,一边震声道:“都醒醒!”

    这一声如巨钟撞地,震得地面石砾嗡嗡作响,入定的众人猛得惊醒,慕渐惜的声音率先响起:“大家小心,这雾气有毒,快服避毒丹!”

    “咳!出了什么事?”霍危一边急促的咳嗽,一边喊道。

    “是灵虚子!”萧留年早已如疾电般掠下,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被缚在地面的灵虚子不知何故竟挣脱束缚,朝外逃去。

    “你们留下自保为上,他交给我。”他不作多想,追着灵虚子而去。

    可这灵虚子也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法术,速度竟然快如电光,以他元婴期的修为竟然追出一里地才追上对方,对方似中邪般双眸赤红,恍若狼兽般四肢并用,龇牙咧嘴地盯着他,口中流下涎水,发出“呵呵”声音。

    萧留年心生不妙,转身欲回众人落脚之地,灵虚子身上却忽然冒出黑气,黑气幻化成三道鬼影,逼近萧留年,阻止他的脚步。

    这三道鬼影并灵虚子的道行都不高,萧留年脚步未停,只横掌扫过,于身前劈出一道凌厉罡气,罡气如同无形巨刃,不仅劈散魑魅,连灵虚子也未能幸免,哀嚎一声被削断头颅,颈部断口中无数黑雾窜出。

    萧留年头也没回地掠回原地,可尽管这一来一回只是须臾时间,这里异变已生。

    弥漫四周的黑雾散去大半,楚玉站在正中,掐诀化出数道青绿光芒,没入霍危与慕渐惜背心,她是伽兰峰的弟子,修的乃是治愈类术法,先前这忽起的浓雾内有毒,虽不致死,却有极强的麻痹经脉效果,哪怕只触及一点,众人也着了道。

    “云繁和越安呢?”萧留年赶回时,只看到他们三人。

    “雾散之后就没见到她们了……”楚玉回道。

    “别管我们了,师兄,快找找小师妹和越安姐。”霍危急道。

    可他话音才落,就听远处传来一声惊叫:“云繁!”

    听这声音,正是越安。

    萧留年心中一紧,旋即闪身而去,眨眼时间已经掠至半里地外,只见越安倒在地上,肩头腿上尽是血迹,附近草木狼藉,一片混乱,显然是经历一番恶斗,云繁却失了踪影。

    “师兄别管我,小师妹……被抓走了。”越安捂着肩上伤口坐起,脸如灰纸般道,“对方的目标,应该是小师妹。”

    萧留年眉心如川,脸色沉如玄水,神识外放到最大范围,却未能找到云繁半点踪影,恐是对方用了传送符箓,云繁已经不在附近了。

    他大意了,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可为什么呢?

    他们这么多人合力诛除的灵虚观柳树妖,为何对方却盯上云繁?如果是要抓人要胁,对方抓修为最低的越安更合理,怎会朝云繁下手?

    除非,对方不是因为诛除柳妖之事,为的是……

    六柱灵根?!

    一念闪过,萧留年不自觉攥紧拳。

    他们在金尧城只留了一夜就诛除柳妖,斗法时并没留下名姓身份,对方是从何得知云繁就是六柱灵根的拥有者?

    “师兄,怎么办?”越安已经缓缓站起,忧心忡忡地望着萧留年。

    “你没事吧?”萧留年反问道。

    “无大碍。”越安回道。

    来路传来些微响动,应是霍危几人闻声赶来,萧留年沉声道:“先让楚玉替你疗伤……”

    “那云繁的下落?”越安急切问道。

    “她的下落我有办法。”萧留年说话间闭上眼,片刻后再睁,神色愈加沉凝,“她不在尧洲了,已到阴山地界。”

    ————

    沙沙——沙沙——

    眼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云繁如同被绵软云絮包裹,半点力气也使不上。被对方拉进传送符阵后,她就陷入此处。耳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她似乎正被人带着朝某处急速赶去。

    云繁摸摸四周,只摸到一团绵云,这里空间很小,应该只是个可以装活物的法宝。

    她被人抓了。

    思及此,她不怕反笑,抬起手腕,袖管里钻出个赤红蛇头,亲昵地蹭蹭她的额头。

    蛟蛟已然趁着她与对方交手之际悄然回到她的体内。

    虽然料到对方必不肯善罢甘体,但对方此番偷袭倒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她没料到对方冲她而来。

    黑雾弥漫之时,众人中毒,妖藤悄然卷来将她拖走,只有越安发现追到她身边,随她与妖藤斗起法来,可奈何实力不够,她依旧被妖腾拖入传送符阵中,而越安为了救她,肩腿被妖藤刺中,现下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显而易见,对方的目标是她而非他人,先以灵虚子引开萧留年,再对她出手,这个传送符箓法阵刚好布置在萧留年的神识防御范围之外,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可为何要单独抓她?

    云繁正思忖着,忽然间眼前一亮,强光刺来,叫她眼眸一眯。

    “浮沧山的小师妹,道祖的小徒弟,欢迎到我洞府。”

    伴随着阴恻恻的声音,一张蜡白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

    时辰已经不早,可阴山地界寒气湿重,厚云难散,天光不展,总是阴沉沉的,所以得名“阴山”。

    一夜过去,萧留年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只身赶到阴山附近,只可惜云繁的气息到阴山处就绝迹。

    “萧仙君,我感受不到小主子的气息了。”严慎站在他身边,面色沉凝道。

    作为云繁的血契妖仆,他一直随护左右,与云繁之间有着血契联系,原本可以轻易追踪到云繁下落,故而在危急关头,云繁将他从妖魄珠内放出,让他在外界协助萧留年追踪过来。但到了阴山这地方,就连严慎也失去了云繁的气息。

    尽管他们都知道,云繁肯定被人抓到阴山里,可阴山连绵千里且山势奇峻,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找到云繁下落。

    “山里必定设有藏匿气息的禁制法阵。”萧留年一边说,一边攥紧掌中的鹤玉。

    若是祭起鹤玉,也许能联系上云繁,但他不知云繁处境,贸然动用鹤玉恐怕会弄巧成拙,再者以云繁的聪明,若是时机恰当,也定会以鹤玉传音通知他,她未动用,必是时机不对。

    思忖片刻,依旧一筹莫展,萧留年不愿多耽搁,只道:“我先进山搜寻,你在这附近打听打听,这山里都有哪些修士蛰伏。”

    严慎点头应是,飞身掠离,萧留年也往山中掠去,可才掠行数里,忽然察觉远处一股强威涌动,他蹙眉停在半空,望向那处。

    远处一片紫芒闪动,有两个修士立于飞剑之上由远及近掠来,在逼近萧留年时停下。

    “萧兄?”来人瞧见萧留年,诧异道,“好巧。”

    “曲道友?”萧留年亦是微讶,他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此前同陷归溟的曲弦。

    自三位师叔赶到,归溟稳定之后,曲弦就消失了,并没与众修士打照面。他虽是魔修,但二人萍水相逢共过患难,难免惺惺相惜,萧留年便未将他的身份告知众人。

    “萧兄怎会到阴山来?”曲弦的诧异化作乍逢的惊喜,可看了看四周环境,忽又蹙眉,“这地方……不是什么灵山仙境,萧兄该不会来这里诛魔除妖吧?”

    萧留年盯着他,道:“那曲道友呢?你来此又是所为何事?”

    “在下来此拜会朋友。”曲弦微微一笑,又道,“萧兄这是有急事在身?那在下不耽搁你了,日后有机会再叙,告辞。”

    语毕他抱抱拳,就要离开。

    “曲道友留步。”萧留年却忽然喊住他,“曲道友,你对阴山很熟悉?”

    “熟悉倒是谈不上,不过……”他顿了顿方斟酌道,“不瞒萧兄,你也知道我的出身,阴山这地界里修行的,大多都是魔修妖修,我略识一二,在这里也有几分薄面可用。我瞧萧兄似乎遇上棘手事,你我既然相识一场,又曾于归溟共过患难,若还信得过在下,不妨直言,在下许能帮上忙。”

    萧留年沉默地盯着他,片刻方道:“承道友之情,萧某想打听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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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幽澜归来

    云繁在阴山失去踪迹, 情势危急,萧留年顾不上什么正邪之别,只是到底长了个心眼, 未将云繁之事告知, 仅提及金尧城灵虚观之事, 拣那要紧的线索与曲弦一说。

    曲弦已经御剑飞落他身边, 面露思忖之色,待听完萧留年的描述,方斟酌开口:“以金尧城为阵,豢养柳妖修炼妖宝……此人应该极为擅长炼阵与各种邪术……”

    他说着垂眸,面现回忆, 片刻后抬眼, 断声道:“萧兄, 我知道是何人所为了。阴山地界有个魔修,名作林盛,喜着黑袍,故道上朋友亦称他黑袍老怪。此人境界约在元婴前期, 擅阵,修得乃是《鬼巫诀》,需要以活人为炉鼎祭炼,前些年曾因在凡间大开杀戒而被昆虚等正道修士追诛, 后来便销声匿迹藏到这里,不敢再大肆滥杀。金尧城那档事,倒是很像他的手笔。”

    “曲道友可知此人藏身之地?”萧留年又问他。

    “在阴山南边深处,我来此地访友之时, 曾经见过。”曲弦忖道。

    “多谢曲道友。待此番事了, 在下必亲自谢过曲道友。”得到有用的消息, 萧留年眉间神色一振,当即就要与曲弦道别。

    “萧兄!”曲弦却又叫住了他,“萧兄有所不知,此人藏身地十分隐蔽,外面设有重重禁制法阵,很难找到进去的路,纵是逐一破解,也需要耗费数日乃至月余光景。萧兄若想擒拿此人,贸然闯入恐怕会打草惊蛇,反而叫他逃遁。”

    萧留年顿步,站在原地沉忖,只听曲弦续道:“若是萧兄信我,我可以带你前去。”

    “曲道友,你亦为魔修,为何要帮我?”萧留年目光灼灼,望着曲弦。

    在这里偶遇曲弦已经够奇怪了,对方还要替他引路,由不得他心生疑窦,怀疑曲弦用意。

    曲弦没有怪罪他的怀疑,反叹声道:“萧兄有所不知,这黑袍怪虽然同是魔修,但手段之残忍阴毒,为人之卑劣,在魔修之中亦是声名狼藉。自他入主阴山,这附近魔修便受其扰,这些年阴山中死于他手下的魔修,也不计其数。实不相瞒,我此次来阴山,有一半原因,是受这里魔修所托,打算对付这黑袍老怪。”

    “原来如此。”萧留年颌首道。

    “萧兄,你我在归溟困境时曾抛弃仙魔之别患难与共,如今虽然不能引为知己,但曲某心里早已视萧兄为友,何况帮你亦是帮我自己。”曲弦缓声诚恳道,“当然萧兄有自己的顾虑,在下也不勉强,我这里有份阴山舆图,兴许可以帮到你。”

    语毕,他便向萧留年掷了一卷舆图。

    萧留年信手接下打开,果是阴山舆图,他正要抱拳谢他,腰间鹤玉忽闪,他神情顿凝,不顾曲弦在侧,立刻祭起鹤玉。

    可这一回,鹤玉那头并没传出熟稔的声音,光芒只闪动了两次,就熄灭了。

    萧留年攥紧鹤玉又等了片刻,没有等到鹤玉再发讯息,猜测莫非云繁偷偷祭用鹤玉被对方发现,心头顿乱,当下不愿多等,朝曲弦抱拳:“如此,有劳曲道友带路了,多谢。”

    ————

    宽敞却阴暗的洞室里不见天光,只有墙上几个骷髅灯发出幽幽光芒,打得人脸白惨惨。

    云繁被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掐脖提起狠狠扔出,她胸前挂着的麒麟双鹤玉亦被对方夺入掌中,随手扔到远处,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小丫头,我劝你不要白费功夫,落到我的手上,识相点还能活得舒坦些,别给我耍小聪明。”阴恻恻的声音响起,刺耳非常。

    云繁咳嗽两声,唇角溢出血丝,从地上缓缓坐起,微垂着头冷冷望着眼前站的修士。此人身罩宽大黑袍,皮肤腊白似纸,脸颊与眼窝凹陷,整个人瘦得像一层腊纸包骨般,像极了墙上挂的骷髅。

    不消说,此人定然就是金尧城之祸的罪魁祸首,这地方大抵就是他的老巢,她已经被抓到这里一段时间,才刚窥了个空隙本打算以鹤玉联系萧留年,不想竟被对方识破。

    “呵。”云繁指腹拈过唇角,拭下血迹,朝着黑袍怪冷笑一声。

    “你胆子倒是挺大,都落到老子手上还笑得出来?”黑袍怪盯着她的笑道。

    说来也奇怪,这丫头年纪小小,又刚出山门历炼,照理遇到这样的险境,不说吓得屁滚尿流,至少也眼泪鼻涕一大把,但她并没有,不止没有被吓到,她那笑容里,甚至还透出隐约的兴奋来。

    “怎么?还以为你那师兄能赶到这里救你?”黑袍怪看她这笑容十分顺眼,踱到她面前蹲下,伸手掐住她的下颌,阴声道,“你别指望他能来救你,我这洞府四周布满法阵禁制,就算他找了来,要破阵至少十日,等到进来时这里早就人去楼空,哈哈哈……一个金尧城换六柱灵根,倒也是值得。”

    说话间,他仰天笑起。

    这么好的宝贝,他怎舍与他人同享?借曲弦之手牵绊住萧留年,不管他们斗得什么结果,等到他们进来,他早就带着她跑了。

    笑了许久,他倏地又一收声,松下她的下颌,以指背沿着她的脸颊抚下,道:“真美,我都舍不得用你祭炼,要不日后我将你的皮完完整整地剥下来,缝到傀儡脸上,这样就能留着你的美貌服侍我了,哈哈哈……”

    他又恫吓了两句,却见云繁脸上依旧挂着冷笑,他心里没来由一烦,狠狠掐住她的下巴,怒道:“你在笑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我笑的是,你这样的人我见过许多,自以为胜券在握,到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云繁笑道,眉眼却愈发妖娆起来。

    “好一个牙尖嘴厉的小丫头,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能嘴硬到最后!”黑袍怪被她激怒,冰冷的手探向她的腰肢。

    可还没触及她的腰,他便觉掌心剧痛,一枚小小的双头降魔杵不偏不倚扎在他掌中。

    这小丫头竟然没有中他的毒,一直在演戏。

    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黑袍怪震怒,挥袖将她震飞,捂着手掌站起。那厢云繁被他甩出,重重砸在墙上后摔落地面,发出轰声。

    这恶心的东西,倒真的一点不懂怜香惜玉。按眼下情形,等萧留年前来搭救恐怕来不及了,她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云繁喘息着爬起,只是还没站稳,一股巨力陡然袭来,黑袍怪暴怒,没给她缓冲的机会,扬手挥出一记攻击。

    “咳。”云繁再度被震飞撞上身后墙面,朝地面呕出一口血。

    “不知好歹的小丫头,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袍怪怒道,手中又聚起黑气。

    看来这一场斗避无可避,云繁迅速从储物袋翻出枚丹药扔入口中,脚上已踏浮沧步,一手拈符,一手祭起法宝,同时朝着黑袍怪扔去。

    黑袍怪万没料到,眼前这个低修竟敢与自己斗法,他挥袖挡下在身前炸开的法符,道:“区区筑基,敢战元婴?不知天高地厚!”

    “有本事,你便杀了我!”笑声响起,云繁已人如疾电,只剩些残影在洞内旋起。

    她笃定,这个黑袍怪不会杀她,要留她一命。她突破在即,正好拿他试试手,看看自己的身体是否真如猜测得那般。

    黑袍怪怒极反笑,桀桀数声,纵身飞起,掐起道诀,身上黑气愈浓,尽数朝着云繁缠去。

    轰——

    不知道第几次响起撞击声,云繁又一次被对方震到墙上,坚硬的墙壁被砸出裂纹,碎石与云繁同时滚落地面。云繁倒在地上,发髻已乱,手脚肩背各处均已见血,黑袍怪虽然不杀她,可下手却没留情,一番斗法下来,她已力竭。

    “哼,不自量力!”黑袍怪走到她身边,用脚尖踢了她一脚。

    云繁在地上滚了一滚,紧闭的双眸没有睁开的迹象。黑袍怪这才得意地勾起笑来,正要再度向她下手,忽然动作一顿,笑容沉凝地祭出枚传音符。

    “把人带到老地方。”听不出是男是女的声音响起,“切记,莫叫人发现。”

    “就等你这句话,放心吧,你让我办的事,何时出过岔子?”

    短短两句话过后,传音结束。

    等到要等的回音,他该带她离开了。黑袍怪转身望向云繁,咧嘴露出个诡异的笑容。三十六枚黑钉浮出,飞在他身侧,被他挥向地上的少女。

    只要这三十六枚魂钉入骨,这少女便会保留魂神成为他的傀儡,到时候他要她往东她便不能往西,活生生看着自己的肉身受尽折辱。

    如此想着,黑袍怪笑得更加得意,可就在须臾瞬间,他的笑容一凝。

    三十六枚魂钉,停在了少女身前,仿佛被一堵无形之墙拦下。

    黑袍怪死死盯着地上少女,他感受到这四周凭空出现的滔天魔气与凌厉可怕的威压,以及魂钉上传来的巨大阻力。

    原本瘫倒在地的少女缓慢坐起,双瞳中一线暗芒划过,唇边依旧嚼着笑,森冷杀气自她身上浮现。

    “说出刚才与你传音那人身份,我也许可以给你一个轮回转世的机会。”

    她的声音,一字一句,如金戈掷地,传到黑袍怪耳中。

    黑袍怪只见她的手凌空一转,那三十六枚魂钉尽数落地,发出一阵叮当乱响。

    她是魔修?并且这修为境界,尚在他之上?

    这不可能!

    她不是浮沧山那筑基期的小师妹吗?

    黑袍怪目眦欲裂,难以置信,刚才还被他打得无还手之力的猎物,转眼间成了捕猎者。

    云繁转转脖颈,感受到体内汹涌的魔气,元婴期的修为,就是让人愉快。

    托这黑袍怪之福,她突破了——不是从仙修的筑基破境结丹,而是……换回魔修境界了。

    修仙十三载,她一直在等这个契机,可这具身体却始终无法转回魔修境界,一直保持着仙修的状态,虽然吸纳灵气修仙的速度也比他人快出许多,但到底比不上原来早已甄至元婴的魔修实力。

    她试过很多办法,均没办法成功转换,细忆从小到大这两百多年的经历,她倒是发现了一个奇怪情况。

    每一次面临生死存亡之机,她的身体就会出现异变。

    第一次,她得到了蛟蛟;第二次,她变成了五岁幼童;第三次……就是今日。

    她没有猜错,巨大的危险可以让她突破,又或者,是解除她体内的某些限制。

    “想好了吗?”她轻拭唇瓣,缓缓站起,“我耐性可不太好。”

    昔日幽澜归来,可不再是浮沧山那千娇百媚的小师妹。

    ————

    “萧兄,就是此地!”曲弦指着前方“生人勿近”的石碑与巨大陵墓低声道。

    不到半日功夫,曲弦已经带着萧留年来到黑袍怪的洞府之外。

    “待我将那黑袍怪引出,萧兄再进去救人。”曲弦又道。

    “你怎知……”

    “麒麟双鹤玉。”他看了眼他腰间坠的鹤玉,“你师妹被黑袍抓了?”

    玉亮而无声,萧留年又那般紧张,不难猜到,定是他师妹遇险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啊明天,我之前回复过的,在4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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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再逢曲弦

    密闭洞室内的烛火猛烈摇曳, 照得墙上人影晃动不止。

    黑袍怪那张腊白的脸似乎更加白了,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与眼前的少女对峙着,像一具披着宽袍的骷髅。

    “怎样?想清楚没有?”云繁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继续问道, “是谁把我的身份泄露给你?是谁指使你来抓我?你们抓我, 所为何事?”

    黑袍怪没有回答, 震惊过后反而桀桀怪笑起来:“就算你是元婴魔修又如何?你我境界伯仲之间,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你身陷我的洞府,还敢口出诳言……”

    可话到一半,他却忽然说不下去,只惊恐地低头望去。

    地面不知几时绘出个法阵来, 正中盘着只小小赤蛇, 正仰头朝他嘶嘶吐舌, 蛇影在墙上被放大,如同巨蟒。法阵传出恐怖气息,地面化作深渊,无数森白的手伸出, 缓缓探向黑袍怪的脚踝。黑袍怪想要抽脚离开,可脚底却似有万钧吸力般,将他牢牢锁在原地,任由那些惨白的手抓向他的脚。他只能掐诀劈向那些森白的手, 可一波攻击下去虽然削断一片手,但很快又有新的手伸出,且他越攻击,这里对伸出的手越密集, 力气越大, 越难对付, 源源不绝般缠向他,想要将他拉入地面的深渊里。

    “你也是修阵之人,这个法阵应该不陌生。”云繁道,“怨气化魔炼得噬魂狱,生前作恶有多少,噬魂狱的威力就有多大。这里面召出来的,可都是被你害死者的亡魂,他们都在下面等你,若是你陷入其中,不止永生永世难以脱逃,魂魄还会受他们怨气啃噬。你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回答我?干脆一些,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

    放他生路是不可能了,今日无论如何,她都要杀了此人。

    黑袍怪阻止了半天,可依旧无法脱逃,那些森白之手却已经攀到他的腰间,带着来自地狱的力量,将他往深渊中扯去,他的脚踝已经没入渊中。

    “你,你到底是何人?”黑袍怪咬牙切齿地盯着云繁,恨不得将她生啖。

    能如此轻易就施展噬魂狱的人,绝非魔修中藉藉无名之辈。

    “看来你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云繁没有理会他的问题,斜倚墙壁站着,一身素衣染血,笑得妖娆。

    不回答就算了,她照样有办法知道。

    “机会已经给过,我不想等了。”她脆语一声,正要向蛟蛟施令。

    “慢着!我说!”黑袍怪却突然尖声道。

    云繁盯着他静候下文。

    “将你的身份告诉我的人,是……”黑袍怪对这些爬到身上的白手似乎惧怕至极,颤抖着开口,可一句话没有说完,他口中却忽然发出一声爆音。

    云繁猛地站直身体,看着身陷阵正中的黑袍怪整个人从头颅中央裂开,他的身躯就像是个裂开的人形外壳,一道黑影从中间窜出,朝着洞府出口掠去,留在阵中央的人形躯壳便如同没有筋骨支撑的空壳,被无数双白手瞬间扯进了噬魂狱中。

    一道赤影如疾电闪过,在黑袍怪脱逃的瞬间悄无声息地追了过去。

    云繁面无表情看着缓缓消失于地面的噬魂狱法阵,只喃道:“金蝉脱壳术?可惜了,果然仓促成阵威力不够。”

    噬魂阵乃是极高深的禁阵,云繁借与黑袍怪游斗之机悄悄设下,本就仓促成阵,威力自然大打折扣,原也只打算诈诈他罢了,不想这黑袍怪作孽太多,不怕活人,倒害怕起死人来,竟以半身修为为代价,施展了“金蝉脱壳”这等保命脱逃术法。

    没了一半修为,他还怎么逃出她的五指山?

    思及此,云繁又是一笑,刚要追出,掠至洞室口时脚步却忽然一滞。

    萧留年赶来,人已到外面。

    ————

    墓室之外藤叶遮天蔽日,光线惨淡阴森。

    萧留年隐匿一侧,曲弦带着亲随站在“生人勿近”的石碑旁边,正要开口求见,却听轰隆一声,墓室石门震开,一道黑影从门中疾速掠出,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所过之处草木皆凋,转眼间逼至曲弦面前。

    这一番变故叫萧曲二人同是一惊,只道二人盘算被对方看穿,惹来对方杀心。

    曲弦速退,与这黑影拉开距离,手已拈诀,地面砂砾石块聚来,眨眼间聚成一道巨大石墙,拦下黑袍怪。

    “是你?”黑袍怪只顾逃命,本不管眼前是何人皆下杀手,待看到是曲弦时却是一喜,“你来得……”

    “正好”二字尚未吐出,石墙后便倏地飞出一道疾芒,他仓促一避,却仍叫这道疾芒刺进腹部。

    黑袍怪脸色顿变,只听曲弦高声道:“萧兄,你救人,我来对付他!”

    一句话,就绝了黑袍老怪的心。

    “多谢曲兄。”萧留年没有任何迟疑,掠进墓室。

    “原来你与他们……”黑袍怪咬牙切齿道。

    曲弦却不与他废话,也不给他更多说话的机会,掐诀出招,招招杀手置他死地,不留半分情面。

    ————

    那厢,萧留年已心急如焚冲入墓室。

    墓室巨大,但好在没有过多房间,也并无故布疑阵的曲折弯绕,萧留年找了片刻,就在墓室尽头的大洞室里,看到浑身染血倒在地上的少女。

    他本就悬起的心脏一紧,闪至她身畔蹲下,看着她满身的鲜血双眸骤缩,心内刹时剧痛难当。

    肩上、后背、手臂、前胸、腿上……到处都是血,发髻散落,凌乱地垂过脸颊,发缝间隐约可见她雪白脸颊上细长的血痕,石室内一片狼藉,阴寒之气遍布,是斗过法的痕迹,也不知道她在这里受了什么样的折磨。

    萧留年用尽全力克制着几乎冲破胸口的愤怒与杀气,伸手小心翼翼扶起她,将她纳入怀中,轻轻拔开她脸上乱发,以指尖聚起仙气点上她眉心,缓慢地将自己的仙气注入她体内。

    紧闭的眼动了动,云繁睁眼。视线有点花,她体内的所有劲力像被掏空了一般,身体到处都痛,只有萧留年的仙气温暖滋养着她的经脉。这不是她装出来的虚弱,短时间内两次仙魔易体带来了极强的后座力,她身上灵力尽空,虚弱无比。

    看来仙魔易体,也不是她想换就能换的。

    “师兄,是你啊……”看清来人,她呓语般开口。

    知道萧留年赶到的那个瞬间,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整间洞室内属于“幽澜”的气息抹去,并换回了仙体,做回浮沧山的小师妹云繁,那黑袍老怪只能交给蛟蛟处理了。

    要是让他知道自己骗了他十三年,这师兄妹的情分怕也到头了。

    “别说话了,你伤得重。”萧留年扶她盘膝坐好,自己则与她面对面坐定,掌中聚起青光,只道,“我先替你疗伤。”

    云繁依言再度闭上双眼,感受着从萧留年身上源源不绝涌入自己体内的灵气,快速修复着先前以仙体与黑袍老怪斗法时所受的伤。

    也不知多久,她身上的痛楚减轻了许多,萧留年终于收回手,她的身体依旧虚弱,没了他的支撑,软绵绵倒下,被萧留年纳入怀中。

    “师兄,对不住了,我没力气走路,可能又得劳烦你背我一程。”云繁倚在他的胸前,唇边扯出一抹笑来,“我发誓,这回是真的走不动。”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萧留年低斥一声,声音无端喑哑,藏着让他心有余悸的后怕。

    他想也未想,便将她拦腰抱起,朝着墓外走去。

    修仙近三百年,他遇过多少生死存亡的危险,可哪怕是此前在归溟时身陷绝境,似乎也没有这次这般叫他慌乱过。那是失去分寸后的无措,无法再克制冷静地思考,而作为浮沧山大弟子,他从小到大受的教导,都要求他必需镇定自持,哪怕死亡近在咫止,他也要冷静从容面对,从没像今日这般……

    云繁在他心里的重量,似乎比他想像的,要重许多。

    ————

    墓室外繁密的藤萝枝叶间,一条细细的赤红小蛇无声无息蜷在暗红色的大叶子下,瞪着与身体不符的硕大蛇眼,窥探着外面正在进行的斗法。

    两道身影已经在半空缠斗了许久,四周一片飞沙走石的阴风,没有它可以插足的余地。

    它歪着脑袋,轻吐蛇信,黑漆漆的蛇眸好似浮现几分疑惑,盯着两道黑影。可忽然之间,它猛地直起蛇颈,蛇眼眯着一道缝隙,紧紧盯着其中一道黑影不放,作出随时攻击的姿态。

    它认出这个人了,可眼下的情况,它无法提醒主人。

    也不知斗了多久,两道黑影骤然分开。黑袍老怪从半空跌落地面,肉身之上多了几个血窟窿,已然气绝,一团青光从他眉心间逸出,往外逃去,却被一只无情手掌掐住。

    青光恍若小人形态,正是黑袍怪的元婴,他挣扎不休,还想逃离,然而手的主人没给他任何机会,只摩挲指腹缓缓碾碎他的元婴。

    做完这一切,曲弦面无表情地甩甩手,像要将手掌上沾染的脏东西甩开般,再度望向墓室时已换上急切关怀的神色,闪身掠向墓室,可还没到墓室门口,便见萧留年从墓中走出。

    他拦腰抱着一个人,墓室的暗光打在他身上,朦朦胧胧的并不明晰。

    ————

    云繁安逸地蜷在萧留年怀中,享受着这为数不多的,可以如此亲近的时刻,头倚在他肩头,目光落在他脖颈的喉结上。

    直到一个声音响起。

    “萧兄,可救到令师妹了?”

    遥远又熟稔的声音如同冰冷尖椎,几乎瞬间刺进她心头,叫她反射性一震,手掌不知不觉攥起。

    “救到了,此番多谢曲道友出手相助。”萧留年抱着云繁踏出墓室,向曲弦致谢,又问道,“林盛呢?”

    “已经被我诛除,元神尽灭。”曲弦回道,关切的目光落在萧留年怀中少女身上,“令师妹受伤了?可还好……”

    可他话音未落,便见蜷于萧留年怀中那少女缓缓转过头来,覆面的凌乱发丝垂落,露出张苍白的脸。

    他的声音,和他的呼吸,同时凝固。

    原本生动的关切的神情,突然间就像个虚假的面具,一寸寸碎裂。

    作者有话说:

    一个开始。

    ————

    第45章 面对

    “师妹伤得不轻, 不过我已经替她简单治疗过了,问题不大。”萧留年一边回答曲弦的问题,一边抱着云繁踱到曲弦面前。

    曲弦如同木石般站在原地, 肆无忌惮的目光紧紧粘在云繁身上, 眼里再无第二人, 先前那彬彬有礼的斯文像被撕裂一般, 眼眸如同饿了许久的荒兽,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怀里抢走云繁,这让萧留年不由自主蹙起眉头来。

    “曲道友?”他提醒曲弦一声。

    曲弦却依旧如置梦境般没有回神。

    “师兄,这人是谁?”惊醒曲弦的,是云繁虚弱的声音。

    她好奇的目光, 如同刺眼的光芒, 蛰醒了曲弦, 也提醒了他自己此刻的失态。

    “这位是西洲的修士曲弦曲道友。”萧留年淡道,“这次能够这么顺利救出你,多亏有他帮手。”

    “哦。”云繁扯起一丝笑意,“多谢曲道友。”

    曲弦如大梦被醒般道:“客气了。”

    萧留年朝他点点头, 抱着云繁与他错身而过,他只听到云繁小小的声音响起,带着疑惑和无尽好奇。

    “师兄,他是魔修吧?你怎会与魔修为伍?”

    “说来话长, 回头再细细说给你听。”

    “为什么现在不能说?”

    “你受伤了,先养伤。”

    “哦。”

    细碎且俏皮的声音入耳,熟悉的声音却是陌生的语气,曲弦心内早已掀起狂风巨浪, 目光再度望去, 却恰与倚在萧留年肩头的云繁向后望来的目光撞上。

    她的眼眸如一汪清泉, 盛满好奇,仿佛对他这个来自西洲的魔修充满了兴趣,见到他也正在看她,她甚至朝他微微一笑,才又埋首回萧留年胸前。

    二人走出十数步后,曲弦才攥紧衣襟大口喘息起来,再无先前沉静,唇瓣嗫嚅着,吐出无声的字眼:“幽澜……”

    这张脸,他魂牵梦萦了十三年,不可能记错。

    浮沧山的这个小师妹,长得和幽澜一模一样。

    可同样的面容,却是截然不同的神态。幽澜的眼眸,如同西洲绝渊的池水,幽光暗敛,绝对不会出现那样天真不解世事的好奇,也不会露出那样毫不设防的笑容,这个小师妹就像是山间精心呵护的花朵,与鲜艳却剧/毒的幽澜,没有一点点相似的地方。

    但这普天之下,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

    曲弦急促粗/沉的呼吸随着思绪的归来渐渐冷静,只那双望着萧留年背影的眼,露出一抹冰冷幽光。

    ————

    对于这样猝不及防的撞见,就连云繁也是始料未及的。

    她和曲弦之间,还有一场没有开始的殊死之战,本该在她万般筹谋尽妥之时才会付诸实现,但上天并没给她这个机会。

    也罢,既然遇上,又避无可避,她就要面对。

    这面对,可以有许多种方式——比如,以浮沧山小师妹的身份坦然面对他。

    就这一个照面,她已将曲弦的神色尽收眼底,他那全然无法克制的震惊、疑惑与愧悔,与来不及收敛的痴恋,已在瞬间被她捕捉殆尽。

    真是可笑,一个下了狠手要置她死地的男人,居然还惦记着那些虚假的旧情?

    云繁无法理解,不过这并不妨碍她的利用。一个和旧情人长得一模一样的新人,想必可以很容易接近他……

    短短时间,云繁主意已定,心中再无犹豫,暂将曲弦之事抛到脑后,只蜷在萧留年怀中,属于萧留年的气息萦绕而来,他的怀抱温暖踏实,她的眼皮沉了沉,最后控制不住地闭上眼,陷入昏睡。

    斗法半天,又仙魔两易,她早就疲倦至极了。

    ————

    一顿沉而无梦的酣觉结束,云繁再睁眼时,已经到了陌生地方。

    眼前所处之地,是间木屋,简单的床榻桌椅与竹案,案上点着一炉香,白雾袅袅,窗外是个院子,两畦药田,院子的外围有条溪流,发出潺潺水声。

    云繁看了两眼收回目光,掀被下榻。

    体内的灵力已经基本回来,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都包扎妥当,就连衣裳也已换成干净宽松的衣裙。

    吱嘎一声,木门被人推开,萧留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醒了?”见到她下床,他神色一喜。

    “嗯。”云繁拔了拔披散的长发,坐到桌边,盯着自己身上干净的衣裳看。

    “衣裳是傀儡人替你换的。”萧留年踱入房间,取出个冰匣摆到桌上。

    云繁却“噗呲”一声笑了:“师兄,我不会以为是你替我换的衣裳,你不用特地同我解释。”

    他要是能抛开那些君子念头亲手替她去衣上药,她也不用愁了,不过他若真是那样的人,她可能也就不喜欢了……谁知道呢?

    萧留年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突兀,他清咳两声掩去小小的窘迫,将冰匣推到她面前:“醒了正好,吃药吧。上清丹。”

    云繁的指尖点开匣子,拈出枚冰魄般的丹药,含入口中,药入口即化,萧留年也已倒了杯清茶送到她手边。

    “师兄,这是什么地方?”她抿了两口,问道。

    “这是离阴山不远的秋夕涧,是浮沧山为外出历练弟子在此地修筑的落脚点。”萧留年道。

    浮沧山每年都会有许多弟子外出历练,所以在九寰很多仙山名水深处,都修有简单的落脚点,这地方就是其中之一。她受伤陷入昏睡后,就被萧留年带到此地暂憩,已经有两天时间了。

    “其他人呢?”云繁又问起慕渐惜等人来。

    “应该快到了。”萧留年道。为了赶到阴山救云繁,他全速掠行,慕渐惜几人修为不足自然跟不上,又多多少少都受了伤,便索性在金尧休养妥当再赶过来会和,今天应该差不多要到了。

    云繁点点头——再晚点来更好,她想和师兄两个人独处。

    “手给我。”耐心解释完这两天发生的事,萧留年扣扣桌面,道。

    云繁将手随意搁在桌上,宽大衣袖下露出的皓腕肌肤胜雪,素指如葱,再不是从前圆糯的小手了,当真是岁月如梭。

    萧留年心内感慨片刻,替她搭脉诊伤。

    “师兄,那黑袍老怪死了?”云繁忽问道。

    “死了,被曲弦诛杀,形神俱灭。”萧留年回道。

    “那师兄可知,黑袍老怪为何抓我?”

    这个问题让萧留年神色一凛,道:“应该是为了你的六柱灵根。师妹,可还记得你私自离山那一回,山门出了个被魔修寄识的弟子,那就是冲你来的。十三年前就已有很多人在觊觎你的灵根,后来是七位师叔以三仙宗之名在仙魔两界放话,倘若再有谁向你下手,就是与浮沧,与三仙宗为敌,纵是倾一山之力,浮沧仙门也必诛其神魂,凌师叔更是亲自出马,将当年那觊觎你的魔修连同他的宗派一起诛灭,这才打消各路人马的心思,换来十三年平静。”

    小女孩已经长大,有些事,是时候让她知道了。

    云繁蹙眉,她知道七个师叔对自己很好,但这桩事依旧是出乎她的意料。

    “本以为十三年过去,觊觎者该当松懈,而你也长大,需要磨历,师叔们这才同意放你下山历练,怎料千防万防,依旧出了岔子。”

    萧留年在她受伤昏睡期间已经第一时间与两位师叔并钟敏心联系过了,知道云繁受伤,众皆震惊。虽然安排云繁下山历练,但云繁下山的目的地,是钟敏心亲自甄选且严格保密的,整个宗门没人知道她具体去的地方,仅知乃是金尧一带,就连慕渐惜都是在离山前一刻,才拿到历练的具体目的地。

    换言之,是他们主动找上黑袍老怪,而不是黑袍老怪设计抓云繁,至少在一开始,是这样的。

    可如此谨慎之下,云繁仍然出事,这其蹊跷由不得人不怀疑。

    “师兄,你怀疑山门内……”云繁立刻就明白他言下之意。

    萧留年却摇摇头,并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这几日浮沧会清查全门弟子,且再看看吧。”

    “黑袍老怪应该不是一早就计划抓我的,他豢养的柳妖被我们围剿也在他意料之外,我们与柳妖斗法之时,他应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云繁道。

    那时她扮作新娘假装被抓身陷灵虚观,如果林盛的目标是她,那个时候他就能动手,时机最是恰当,可他却等到柳妖被诛杀后冒更大的风险出手。

    “你的意思是,他是在我们诛除柳妖以后才知道你的身份?”萧留年眉心渐渐蹙起,“有人临时将这个消息通知给他……而那个人……”

    那个人,很可能在他们中间。

    慕渐惜、霍危、越安、楚玉、旭清……全部都是在浮沧山从小长大的弟子。

    “嗯,不过那个人的身份应该不简单,我被黑袍怪抓在洞中时,曾借晕偷听到他与那人传音,他似乎十分忌惮对方,且听从对方之令行事。”

    可以让元婴修士俯首听令的人,境界应该不低,这么一看,似乎又不像是他们猜测的那样了。

    “好了,你的伤势已无大碍,再调养几日就可大安。”萧留年替她诊完脉,将她衣袖拉下,面色恢复平静道,“这件事尚无证据,只不过是你我推测,你切勿……”

    “我知道,不会乱说话伤了同门情谊的!”云繁用脚指头也知道师兄要交代什么,“我还会时刻注意自己的安危,绝不给歹人可趁之机,师兄,有没人同你说过,其实你有点啰嗦。”

    萧留年指着自己鼻头:“我啰嗦?”

    要知道,他在外头可是冷静自持沉默寡言的浮沧大师兄,也就是对着她,他才不厌其烦的叮嘱。

    云繁嘻嘻一笑,勾着椅子拖到他身边挨着坐下,毫无忌讳地搂住他的手臂:“不啰嗦不啰嗦,师兄最好了。”

    少女的馨香与柔软在这一刻逼近,萧留年身体一僵,情不自禁端正坐直,拉下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师妹,你已经长大了,我们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亲……”

    只是话音没落,他的传音玉闪起光芒。

    萧留年走到旁边,祭起传音玉,与传音玉那头的人正色说了几句,转身道:“师妹,慕师妹他们已经赶到附近,我带他们前往阴山再探查一番,你留在这里不要出去。这里有浮沧的禁制法阵,亦有传送法阵,很安全。”

    “哦。”云繁懒懒应了声,趴在了桌面上。

    ————

    萧留年说走就走,屋里只剩下溪水的潺潺声。

    嘶嘶……

    赤蛇蛇头从她宽松的衣襟间钻出,蛇口大张,呕了一声,吐出个破偶人来,赫然就是从柳妖体内拿到的身外化身符人。

    云繁坐在桌畔,盯着这个符人不动。

    虽然黑袍怪已形神俱灭,可这符人体内,应该还留着他一道残魂,想要知道是什么人传音报信,以搜魂术拷问这道残魂,也许会有结果。

    她思忖片刻,正要将那道残魂先行拈出,却听屋外传来一阵铃音。

    有人在秋夕涧的禁制外求见。

    云繁微一蹙眉,旋身踱入院中,隔着禁制屏障瞧见外面站的人。

    萧留年前脚刚走,曲弦后脚就到?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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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醉翁之意

    曲弦的到来自然不是巧合, 知道萧留年离开,他才窥隙前来的。

    秋夕涧的屏障消失,现出站在屏障后的人来, 院中阳光明媚, 她的面容苍白平静, 比起那日匆匆一瞥之时, 更像他梦中之人了。

    尽管心里早就知道秋夕涧内只有云繁一人,他也依旧在瞧见对方面容时心头再掀波浪。

    “在下曲弦,今日前来拜会萧兄,有些事想与萧兄商议,不知萧兄可方便见客?”当着她疑惑的目光, 曲弦少不得按捺心绪, 施礼道。

    “我师兄今日有要事出门了。”云繁毫无避讳地上上下下打量起曲弦来。

    十三年未见, 他的境界精进太多,当初在她身边时只是个金丹中期的修士,短短十三年,他就练成元婴, 这个速度,极不正常。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扰了。”曲弦颌首,又从储物袋内取出一只方匣打开, 托到她面前,“对了,那日惊见云繁道友被黑袍怪重伤,早想前来探望, 又恐打扰到道友静养, 是以一直没有前来, 也不知现下道友伤势可愈,我这里有株紫心莲,有固气养脉之效,赠予道友聊表寸心,望道友笑纳。”

    “我已经没事了,不过还是多谢你的好意。”云繁漫不经心地接过匣子,转身朝院中踱步,边走边道,“听说你是西洲的魔修,与我师兄在归溟相识的,他身陷归溟时我曾同他传音,身边那人,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曲弦的声音远远传来。

    云繁疑惑地转头,发现他还站在门外,只道:“进来呀。”

    “我可以进去?”曲弦似乎没料到她会邀请自己入内。

    “有何不可?这里又不是龙潭虎穴,会吞了你。”云繁眉头微挑,戏谑道,“我师兄一会就回来了,你在这里坐会等他吧。”

    “如此,多谢道友,叨扰了。”曲弦这才拔步踏进秋涧,跟到云繁身后。

    “不用客气,说起来多亏你帮我师兄,我才能顺利被救出,逃得一命,我还得谢谢你,况且你又替我手刃那黑袍怪,解我心头之恨,我怎么样也不能把恩人晾在外面,得请进来敬杯茶水才是。”云繁一边带着他朝木屋踱去,一边笑道。

    “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曲弦嘴里说着客气话,灼烫目光却再无遮掩,落在她背影上,仿佛要看透她的魂魄般。

    他在努力地从她身上寻找一些与幽澜相似的地方。

    可她穿着一袭宽松的素青简袍,长发披爻在背,虽有朝阳之貌,却又淡如霜月,和幽澜没有半分相似。

    幽澜从来不穿颜色这般寡淡的衣裳,也不可能会如此平静地面对他,她应该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才对,毕竟十三年前,他那般背叛过她。

    “曲道友?”两声轻唤响起。

    曲弦回神,才发现自己走神,而云繁正请他在屋外的木桌旁落坐,他忙收敛心思,道谢坐下。

    “西洲那边以魔修散修居多吧?我听人说,那边的风土人情与三仙山大厢径庭。”云繁在他对面落座,手一挥,便在桌上化出一只琉璃壶并两只淡青茶盏,一边斟茶,一边闲谈道。

    “确实大不相同,西洲的修士喝酒吃肉不清修,所以那里有最烈的酒,最香的肉。”曲弦笑着回道,一边双手接过她敬来的茶,道了名,“多谢云道友。”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的皓腕。

    她的手腕上,什么也没戴。

    “倒是挺有趣的,听起来确实与我宗门很不一样。想我自小长于浮沧山,最远的地方就到过这里,不知何才能去西洲历练见识一番。”云繁恍若未察地收手,感慨道。

    “云道友,听说你很小就被浮沧山收养?”曲弦抿抿茶,问道。

    “是啊,我五岁被我师兄从冥山救回浮沧,从那以后就一直留在山上修行,这还是我头回下山历练。”云繁托腮望着曲弦回道。

    曲弦的眸却是一垂,盯着杯中琥珀色的茶汤,掩去几分失望。

    他也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打着找萧留年的借口来这里不过为了见她,试探她,试图从她身上找出她是幽澜的蛛丝马迹,可问得越多,她身上幽澜的痕迹就越淡。

    一个是从小流离失所的魔修,一个却是在浮沧山受尽宠爱的仙修,光这仙魔之别,就足够说明她们不是一个人了,她五岁入仙门,在浮沧众长辈师兄师姐的照拂看顾之下长到十八,这是三宗皆知的事,做不了假,更加不可能是幽澜。

    思及此,曲弦放下茶盏抬眸道:“云道友若有兴趣,改日到了西洲,我亲自带你游历西洲名山大川。西洲虽然比不上浮沧,却也有许多险峻灵山值得一观,还有不少秘境异宝待探寻。”

    “真的?”云繁神色一振,喜道。

    看着眼前这张与幽澜一模一样的脸庞浮现着小女孩般好奇,曲弦点头:“当然是真的,只要你师兄肯放人……”

    他话没说完,就见她脸一垮:“我师兄不会放我去西洲的,等到我可以去西洲,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

    “没关系,我的承诺永久有效,只要是姑娘来,我必定奉陪。”曲弦说话间举杯敬她。

    “那就多谢曲道友了。”云繁复又笑起,兴致勃勃问道,“对了,同我说说你和我师兄在归溟都遇见了什么吧?师兄是个大忙人,都没空和我闲谈呢。”

    “提起此事,曲某也得谢过云道友,若是当时没有云道友千里之外的相助,恐怕曲某也要交代在归溟了。一人一次,我们两扯平了。”曲弦回道,一时又有些感慨。

    他与萧留年身陷归溟时,又怎能料到鹤玉的另一头,竟是个长得与幽澜一模一样的女人。

    “我也只是协助师叔们而已,没做什么。”云繁道。

    “你做得够多了,归溟那里的修士都在传,浮沧有位聪慧过人的小师妹,你的名气早就传遍三仙山了。”

    “真的?”云繁眼睛一亮,“我不大不小也算是个人物了?”

    “可不是吗?不过依在下所见,百闻不如一见,云繁姑娘比外间传闻更加明艳动人、冰雪聪明。”

    曲弦语毕,就见云繁在自己的恭维下掩唇而笑,发出银铃般的笑音,他便也勾唇笑起。

    两人在院中又聊起归溟之事来,相谈甚欢,云繁三番两次被逗得发出笑声,转眼一个下午不知不觉过去。

    “对了,归溟一直由三宗负责镇守,那地方极险恶,曲道友怎会跑到去?”聊得差不多了,云繁忽然好奇问道。

    “我是去归溟寻一件先人之物。”曲弦淡道,不欲多谈。

    “先人之物?曲道友的先人也曾参加过昔年归溟征战吗?”

    曲弦微颌首,又见云繁满眼未化的好奇,不觉失笑,情不自禁伸手抚向她的头,道:“再过段时日,你就知道是何物了。”

    云繁闻言一怔,不解这话中意思,待要想办法再套话,却见他的直勾勾盯着自己,仿若陷入某种迷障中。

    傍晚时分,天际红霞满布,火烧般炽烈,将倚在廊下的少女衬得鲜艳张扬,那身寡淡素净的衣袍再遮不住她的明丽,恍恍惚惚之间,像极了在幽澜山时远眺落日晚霞的女修。

    幽澜山有这世间最美丽也最灼艳的落日,这是幽澜当年将洞府挑定幽澜山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喜欢夕阳,喜欢这样绚丽燃烧的色彩,像生命走到尽头时,倾尽所有幻化的光芒。

    “幽澜……”曲弦喃喃道。

    这样的霞光下,他似乎看到当年眺望远空云霞的人再次回到身边,原本抚向她头顶的手缓缓探向她的发,抚向这张魂牵梦萦的脸。

    只是尚未触及她的发丝,一道冰棱破空而来,打在意乱情迷的曲弦手背,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细长血痕。曲弦的手凝固在半空,未及回神,一阵罡风涌进他与云繁二人之间,将他生生震退数步。

    “曲道友怎会在此?”冰冷沉敛的声音响起。

    云繁抬眸,只见萧留年已经闪身站在自己身前,拦去曲弦的所有目光。

    那厢门口处也匆匆跑来数人,却是慕渐惜等人赶到,皆如临大敌般盯着曲弦。不消说,先前曲弦的举动,尽数落入她师兄眼中。

    “萧兄,云道友,抱歉,我失态了。”曲弦回过神来,抱拳致歉,“云道友她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交旧友,我一时之间……总之,非常抱歉。”

    闻得此言,萧留年忽然想起同陷归溟之时,他常抚的那把名为“幽澜”的仙剑,以及那段来不及告诉他的故事……他嘴里的这个故人,莫非是那把剑的主人?

    思及此,萧留年眉头紧拧成川,声如冰雪般道:“哪怕长得一模一样,她也不是你那位故交旧友。曲道友,我希望你记清楚,她是浮沧山的小师妹,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曲弦沉默着,只将目光望向云繁,可她被萧留年严严实实挡在身后,他再看不到她的面容。

    “我记清楚了,多谢萧兄提醒!”他没再多说什么。

    “不知曲道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萧留年这才缓和语气问道。

    “一来是探望令师妹伤势,二来是替阴山的几位修士请萧兄前往赴宴。”曲弦说话间取出一张邀帖,又解释道,“阴山诸修风闻萧兄到此,又替众人铲除了黑袍老怪,有心结识萧兄,想邀萧兄赴宴,故请我前来送帖。”

    萧留年接过帖子并没打开,只道:“有劳曲道友替我转达,多谢阴山朋友的好意,在下心领,不过山门还有要务在身,不便赴约,还望见谅。再说,铲除黑袍老怪的人是曲道友你,要谢也是谢曲道友,我只是救人罢了,不敢居功。”

    “我懂了,一定代为转告。”曲弦并没多劝,似早就料到他的决定般,又拱手告辞。

    “恕不远送。”萧留年做了个“请”的手势。

    待曲弦走到院门处,萧留年忽又扬声道:“曲道友,在下十分感激阁下此前出手相助,帮我救出师妹,这份人情萧某记下了,他日必还。”

    只这一句话,就将人情全都揽到他的头上。要救人的是他,曲弦出手帮助的也是他,和云繁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繁听出他这言外之意,垂眸微笑——师兄这是要将她与曲弦划清界限呢。

    曲弦脚步微顿,待萧留年说完之后,方头也未回地离开了秋夕涧。

    萧留年目送他离开,阴山全是魔修,曲弦知他为人,魔修之宴他怎么可能参加?不过是拿着这事作幌子,借故接近云繁罢了。

    思及此,萧留年“啪”一声将那邀帖掷在桌上,道了句:“醉翁之意!”

    再抬眼时,他只瞧见连同云繁在内五人十个眼睛都巴巴看着自己。

    师兄发脾气,倒真是稀罕事。

    作者有话说:

    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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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钟爱

    众所皆知, 他们浮沧山的大师兄,是个顶顶温柔谦和的修士,很少像今日这般把“生气”二字挂在脸上过。不常生气的人, 一旦板起脸来有些慑人了, 不禁叫人想起很多年前萧留年发过的那次火——他狠起来可是连自己都打的人。

    就连慕渐惜也不敢造次, 与楚玉几人互视几眼, 一起把目光抛向云繁。

    看她干什么?云繁不吱声,假装没有收到他们的眼神。

    萧留年看着众人小鸡崽般的模样,知道是自己吓着了他们,心里一乐,脸却仍旧板着, 甩袖踏进屋里, 霍危等人这才长长松口气, 只是还没等真正松懈下来,便听屋里传来声:“云繁进来,我有话同你说。”

    云繁招呼都还没来得及和楚玉等人打,只能朝众人耸耸肩, 慢悠悠踱进屋里,霍危担心她挨训斥,跟到门前,那门却“砰”地一声关上, 险些撞到他的鼻子。

    楚玉失笑出声,霍危摸着鼻头在房门口一屁股坐下:“你们笑什么,就不担心小师妹吗?”

    “闲吃萝卜淡操心!”慕渐惜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到旁边坐下, 不再看他。

    楚玉和越安也笑着走到另一侧, 只道:“越安师妹, 我替你换药。”

    没人再理霍危。

    ————

    晚霞还没散,透过窗口一眼就能望到。

    萧留年坐在桌畔,看着小步踱进来的云繁,道:“怕我吃了你吗?”

    “怕师兄生气。”云繁听他这语气,便知道没什么大事,便在他身畔坐下。

    “你还能怕我生气?”萧留年笑了,跟她生气,伤筋动骨的可是他自己。

    “我当然害怕,师兄一生气,浮沧震三震,师叔都拿你没办法,我怎么不怕?”她从储物袋里翻出被藏起来的发带,递到他面前,又道,“帮我绑上。”

    听她这语气,瞧她这神态,就不是怕他的模样。

    萧留年摇摇头,接下发带依言替她绑上手腕,边绑边道:“你今天不该让曲弦进来的。”

    “他是来找师兄的,又救过我一回,于情于理我也该谢谢人家,何况他还与师兄有些交情。”云繁道。

    曲弦是好是坏她心里当然有谱,此番放他进来,也只是为了试探而已,看看他有没有从黑袍怪那里得知关于自己境界的消息,也试试他能不能看破她的假装,顺便探听探听他从西洲深入九寰腹地的目的,她总觉得,他此番来意蹊跷。

    从他的反应来看,前者应该是没有,如果她的境界秘密曝露,身份也瞒不住,曲弦反不会特意试探她,至于后者……她想他尚未勘破。

    “我与他只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什么交情,对他的底细亦不了解。我到阴山救你偶遇他,这本就透着蹊跷,当时因为急你之危,所以无暇多顾。”萧留年解释起来。

    归溟一别,他原以为再遇不上曲弦,也就没有刻意打听此人身份底细,怎料不过数月又在阴山遇到曲弦。

    “我不知道此人殷勤献好到底有何居心,但他确实帮了我,这份人情是我欠下的,与你无关,你无需为此挂怀。”他仔细绑好发带,继续正色道,“也不必对他另眼相看,下回再遇上,避着一些。”

    “为什么要我避他?他又不是坏人。”云繁拔弄着发带上垂坠的金铃,“不解”问道。

    萧留年却沉默起来,他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曲弦看她时眼神里透露出来的全然无法掩饰的占有与疯狂。天知道他刚才回到秋夕涧瞧见那一幕时,有多惊心,体内灵力涌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向曲弦出手。

    可这一切,他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云繁,他是个魔修。”末了,他只能搬出这个借口。

    “魔修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是与他在归溟呆了月余,相处甚欢。”云繁不以为意道。

    扯出魔修做幌子,她可就不喜欢了,毕竟她也是师兄嘴里的“魔修”呢。

    “我们不一样,你涉世未深,哪里明白这其中险恶。仙魔有别,纵是当年师尊和大魔尊曲悲楼曾携手共征归溟,生死与共了近百年,到最后依然要为自己的立场坚守,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萧留年不知道该如何与她解释立场这件事。

    不同的立场,代表着不同的利益,有时并非两个人之间简简单单的事。

    灵星回山前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他确实也看出来了,随着年纪渐长,云繁只会越来越招人,他就怕……怕那曲弦别有居心靠近云繁,而云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万一叫曲弦骗去心,那后果……

    思及此,萧留年猛得蹙眉。

    他发现自己非常不喜欢这个想法,哪怕这仅仅只是个没有边的预测。

    “师兄,你怎么了?不过一个曲弦而已,你犯得着这么紧张吗?”云繁越听越是不对,敢情萧留年不是在责怪她放曲弦进来,而是在阻止她与曲弦接触,这倒是奇怪了,“我也没说要与他深交,只是不想平白无故避着人罢了。”

    萧留年被她一句话问住——是啊,他紧张什么?

    “云繁,有些话本不该是我这师兄来与你说,换成钟师姐可能更合适,但……”萧留年捏捏眉心,而后语重心长正色道,“不止是曲弦,还有其他人。师妹,你年岁尚浅,心性未定,不宜过早涉及男女情爱。”

    这一番话直接让云繁瞪大了眼,她万没想到这个一本正经的师兄,竟是要和自己说这些,真是难为他了,就这简单两句话,恐怕都是他搜肠刮肚后想出来的。

    “还有,你已长大,不是孩子了,男女有别,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亲密了。”既然说了,萧留年就索性将话与她说透。

    “师兄,你一会说我年岁尚浅,一会说我已经长大,到底我是大了还是没大?”云繁手肘支在桌上,好整以暇地反问他。

    “……”萧留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坑,这话他答不上来,没想到师妹越大,这嘴皮子功夫越厉害,他竟有些招架不住。

    云繁倒不为难他,只是垂头嗤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我同你说正经的。”萧留年被她笑得微窘。

    “我笑……笑师兄绕这么大弯子,就是想和我说,不要看上曲弦,怎么师兄以为我会喜欢他么?”云繁越笑越开心。

    瞧她花枝微颤,笑靥胜霞的模样,萧留年也只能道:“未雨绸缪罢了。”

    “师兄,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会喜欢曲弦,因为……”云繁笑着笑着忽然一收,倾身凑近萧留年,认认真真的凝望着他。

    她那双墨染的眼眸流淌过星夜般的光彩,就这般定定看着他,像有什么要从他心里长出一样,让人难以招架。

    萧留年情不自禁坐直身体,将头转开稍稍,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心里有喜欢的人了。”朱唇轻轻吐出几个字,如轻羽拂过,毫无重量,却又激起万重浪。

    萧留年震惊地望向她:“有喜欢的人?是谁?我们浮沧山的弟子?霍危?”

    连续几个问题抛出,甚至连霍危都搬了出来,可见师兄是真的急了。

    云繁依旧直视他双眸,摇着头道:“不是霍危,但的确是我们浮沧山的弟子,他温柔正直,气宇不凡,天赋悟性都很高,为人谦逊沉稳,待我犹其好,也算对我有求必应……”

    她每说一句,他就在心里搜索整个浮沧山与她的描述相匹配的人,可思来想去,却始终找不到这么号人物。

    是千仞峰的大师兄苏长晏?还是紫宸山凌师叔的二弟子?

    “师兄真的想不出这个人吗?”云繁见他沉默思忖,不由又凑近些许。

    她的脸几乎要凑到他眼前,四目相交,气息互融,可萧留年却依旧陷于猜测之中,直到她脸颊旁的碎鬓发被风拂动,吹到了他的脸上,他才回过神来。

    师妹又靠他这般近了。

    “到底是何人?”萧留年不自在别开脸去,伸手拂去她的发丝。

    她的发丝,像蛛丝一样扰人。

    “这个人啊,师兄也熟得很……”云繁欲言又止。

    萧留年恨她故弄玄虚,心却又无法控制地被她吊到半空,想听到那个人的名字,可真到她要说了,他却又有些害怕听到。

    她所描述出的人,隐隐约约的,让他心里勾勒出什么,叫他心烦意乱。他怕听到的答案会导致无法收拾的局面,可又担心她说出来的,是他不喜欢的名字……

    思绪正值最为复杂矛盾之际,云繁却已凑到他耳畔,蛊惑般道:“这个人,不就是……我!不!告!诉!你!”

    语毕,她飞快抽身离开,窜到门口,不怀好意地冲他直笑。

    萧留年骤然回神,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云繁!”

    他发现,自己被这个从小牵回浮沧山的小师妹给狠狠捉弄了一把!

    “等回了山,我再告诉你!”云繁笑嘻嘻道。

    “你给我过来!”萧留年气极,拍桌起身。

    云繁已先他一步把房门打开,坐在门坎上的霍危险些摔进屋里,还没等他回神,人就被云繁拉起挡在门口。

    “师兄要吃人了,替我挡着点。”云繁抛下一句话,便急勿勿地跑向楚玉和越安,嘴里仍道,“楚玉师姐,救我!”

    萧留年走到门口,被不明就里的霍危拦下,只能看着云繁跑远,心里因为云繁最终没有说出口的名字而一松,却又生出两分难明的失落,与那隐约的期待一起,让他无所适从。

    他真的,拿云繁一点办法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师兄发言总结:不要早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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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岁末

    虽然最终未能查出指使黑袍怪的是何人, 但巨柳妖和黑袍怪都已被诛,慕渐惜等人的金尧城历练任务也算完成,不过众人难得下趟山, 又都是半大的孩子, 在浮沧山关了十多年, 难得有个机会可以下山, 谁也不愿意早早回山门,这一点,纵是自恃甚高的慕渐惜也不例外。

    所以在听到萧留年那一声“你们的历练任务已完成,即日赶回浮沧山”时,众人皆失落不已, 霍危表现得最夸张, 直接垮到满脸丧意。

    萧留年好笑地看着众人, 慢条斯理地把没说完的后句补上:“用走的。”

    众人随之一愣,一时未能领会他的意思。

    “我师兄的意思是,他亲自带着我们边回山边游历。还不明白?”云繁坐在萧留年身边的长廊栏杆上,荡着双腿, 替萧留年回答众人眼中的疑惑,语毕又转头望向萧留年,“师兄,我有没说错?”

    萧留年含笑不语, 霍危大喜过望,一跃三丈高,越安、楚玉和慕渐惜亦是一阵激动。

    “还不谢谢我师兄?”云繁翘翘下巴,道。

    “谢过大师兄。”众人回神, 连忙齐向萧留年致谢。

    萧留年颌首以回, 待众人散去准备后, 他方朝云繁道:“他们都谢了我,你怎么不谢?”

    “我谢什么?”云繁从栏杆上跳下,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师兄这是在兑现自己的承诺,为何要我谢你?”

    萧留年挑挑眉,只听她举起手掌,装腔作势又道:“‘我发誓,除非身死,否则我萧留年一定会回来找师妹云繁……我回来后,定会永远陪着云繁师妹,陪她修行,教她道法,带她历练……’师兄自己发过的誓,难道忘了?”

    一字不差,全是十三年前二人临别时,他对她发过的誓言,没想过被当时年幼的她牢牢记在心里。

    萧留年垂眸一笑,也道:“没忘,还有后半句,若……”

    如若做不到,就罚他……剔仙骨,毁元婴,化为凡躯。

    “师兄,没有如果。”云繁一句话打断他未尽之言。

    ————

    众人在秋夕涧耽搁了两日,待得云繁与越安的伤势大好之后,才启程出发。

    “师兄,可以了。”楚玉最后一个踏出秋夕涧,将院门关好,落下禁制后朝萧留年道。

    萧留年一边向外走去,一边点头道:“出世修行,入世修心,游历亦为历练,你们莫要懈怠。”

    云繁揉揉耳朵,不想听他说这些,左右看了看,走到越安身边。

    越安正搓着双手跟在众人最后。时近年关,外头又下起鹅毛大雪,积雪厚重,天寒地冻,她的修为是众人之中最差的,无法完全抵御这等寒冷。

    “冷?”耳畔有个声音响起,她转头望去,见到云繁不知几时站到自己身边。

    她点点头,露出窘近的神情。身为浮沧紫宸峰的弟子,照理来说不该如此,就算没有足够的修为,紫宸峰发的丹药符箓也足够她御寒所需,可惜的是她资质实在太差。当初因为替师门出力,有功劳在身才破例被收进紫宸峰,但这样的资质让她在紫宸峰众多优秀弟子环绕中修行起来反而更加艰难,尽管没人克扣她的物资,甚至有时候给她的东西要比旁人还要丰厚些,也没人刻意为难过她,但她的境界还是很难提升,不得不借助大把丹药辅助。

    修仙本就需要大量资源支持,若本身资质不足还要全靠丹药的,就更加耗财了。像越安这般,少不得将平日师门扶持的物资中大部分用不上的东西,都变卖为灵石,再换取自己修行需要的丹药,加上她刚从炼气提升到筑基,破境耗费的丹药想来更多,如今捉襟见肘,缺少御寒装备与丹药也不足为其,毕竟冷是可以熬过去的。

    但这样的情况被人道破,就是种窘迫了,好在云繁没有追问,只是递了个红瓷瓶到她面前,道:“火莲丹。”

    火莲丹有暖经固脉之效,是御寒良药。

    越安先是一怔,而后受宠若惊般接过火莲丹,目露几分不解:“师妹……”

    云繁此举,着实是惊到她了。从二人相识的最初到如今,不管她再怎么努力示好,都没有得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另眼相待,云繁待她,一向冷漠。

    “区区丹药不值什么,收下吧。那日黑袍怪抓我,你不顾安危拼死护我,多谢了。”云繁淡道。那夜记忆犹新,只有越安发现她被黑袍怪的藤蔓掳走,一路追逐与藤蔓斗法救她,还为此受了重伤。

    “你客气了,都是同门,应该的。”越安道。

    “既然都是同门,你也无需同我客气。”云繁说话间倏尔一笑,眼弯如月,灿然生辉。

    越安忽定定看着云繁的笑靥,目光微远。

    “越安师姐?”云繁见她走神,唤了她一声。

    “哦,好,多谢。”越安如梦初醒般攥紧瓷瓶道。

    “说起来那天事出突然,连师兄都没察觉异常,师姐是怎么发现我出事的?”云繁又笑着问道。

    “那天夜里,我心绪不宁难以入定,所以起来走动,当时离你最近,在篝火熄灭前隐约看到雾气里有道黑影窜过,我便追了出去,怎知是你被缠在树藤之间动弹,那时情势危急,来不及通知师兄,我就……可惜,还是没能帮上忙。”说话间,越安露出几许内疚来。

    “原来如此。”云繁点点头,道,“师姐已经尽力了,可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二人又聊了几句,云繁催促着她将火莲丹服下后,这才笑着走远,只留越安一人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她。

    ————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年关这日停歇,众人也终于赶到了浮沧辖下最大最富庶的城镇宜安府。

    威严厚实的城门矗立眼前,今天就是除夕日。城外不远处,搭着施粥派米的草棚,几口土灶生着柴火,白烟袅袅而升,是城中最大的善堂济民斋在这里向贫苦百姓施粥赠衣。虽说瑞雪兆丰年,可大雪凛冽,严寒逼人,总有贫苦百姓要遭罪,济民斋已在此地搭棚行善半月有余,除夕日也没例外。

    上前领粥米寒衣的百姓很多,都排列有序,几个着蓝衫的年轻人在棚外维持着秩序,草棚的后方立着一面家旗,旗上绣着个“慕”字。

    “济民斋由宜安慕家与浮沧山在十三年前共同筹建的,不仅仅救济附近百姓,也收容流离失所的百姓。”萧留年一边带着众人远远望向草棚,一边介绍道,“就是你们上浮沧山的那年。那年雁霞关两国交战,战火肆虐,城镇尽毁,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为了给他们容身之地,浮沧山借慕家之力,兴建了济民斋收容他们。”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十三年,随着凡间时局渐定,战乱时收留的百姓已渐渐散去,还乡的还乡,自力更生的自力更生,善堂的人少了,不过善举并没停止,依旧会在时节不好之时施医赠药行善济民。

    如果当年没他没带云繁上浮沧,那么无依无靠的她也会被送到这里,泯于人间,与他再无瓜葛。

    “阿娘……”慕渐惜一边喃喃着,一边不自觉地朝前迈了两步,目光怔怔地落在草棚后正施粥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生得美貌,脸上挂着得体又慈和的笑,朝着前来的百姓微笑,眸光流转间,看到这头站的众人,亦是一怔,而后匆匆将手里木勺递后身后的人,提裙碎步冲出粥棚。

    正是慕家的夫人,慕渐惜的生母。

    “过去吧,去见见你母亲。”萧留年温声道,“带你们来宜安府,就是想让你们见见家人。”

    仙途无尽,能与家人再叙天伦的时光,不过百载数面而已。

    慕渐惜早已红了眼眶,只嗫嚅道:“谢谢师兄。”脚步却不敢再往前迈,只眼瞅着母亲被丫鬟扶着,急步走到三步开外,盯着慕渐惜唤出她的小名:“惜惜……”

    “阿娘!”慕渐惜这才放下所有,一头扎入母亲怀中,搂着母亲再不肯松手。

    片刻后,慕母方揉着发红的眼眶,摸摸女儿的头,道:“好了好了,莫哭了,都修仙的人了,叫人瞧见要笑话的。”

    慕渐惜这才记起身后还站着自己的同门,忙站直身来,清咳一声道:“母亲,这位是我们浮沧山的大师兄萧留年;这位,是我师姐楚玉……”介绍到越安和云繁时,她顿了顿,道,“她们两都是我师妹,一个是道祖嫡脉,唤作云繁,另一个也是紫宸峰的弟子,越安。”

    “紫宸峰……那不是和你……”慕母道。

    “嗯,与我师出同峰,是我的嫡师妹。”慕渐惜回道。

    “你的嫡师妹啊。”慕母便拉起越安的手来,细细地瞧她。

    慕渐惜早将目光转开,指着霍危还没开口,只听霍危怪声怪气地道:“伯母,我是惜惜师姐的师弟霍危……”

    “霍危!”慕渐惜俏脸顿变,当下抬手就想打人。

    霍危早就一溜烟窜到慕母背后,道:“师姐小名比大名好听。”

    “你闭嘴,不许叫!”慕渐惜恼道。这小名要是传到浮沧山,她的威严何存?

    “我不,偏叫!惜惜惜惜……”霍危是个头铁不怕死的人,上赶着惹她,正得意万分的时候,身后忽然也传来一声久违的唤声。

    “富贵儿——”

    霍危身体一震,不可置信地转头,果然看到个丰腴的妇人,他呆呆道:“娘?!”

    “我的富贵儿!”霍母嚎啕一声,朝他跑来。

    “是我提前请慕家夫人将你家人接到宜安府来,机会难得,你们好好聚聚。”萧留年声音随之响起。

    “富贵儿……哈哈哈……”慕渐惜率先笑出声来,难得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笑得像朵花 。

    霍危面露菜色,情不自禁看了眼云繁,云繁也和众人一起笑得不行,他气坏了:“娘,我已经十九了,不要再叫我小名!”

    “好好好,富贵儿,为娘可想死你了!”霍母随口答应,一把抱住霍危,“我的小心肝,快给娘瞧瞧……”

    “……”霍危认命了,颜面尽失。

    那厢,楚玉笑着笑着,忽羡慕道:“真好,父母尚在。”

    她修行已经有些年头,家中父母早就亡故。父母尚在,人生尚有归途,待到百年,他们就真的只剩下修仙这一件事了。

    云繁虽笑着,手却缓缓抚过腕间金铃,眸色微落,也不知在想什么,越安亦垂手而站,笑过之后便生苦涩。

    “愣着做什么,走了。”慕渐惜一转眸,瞧出什么来,只招呼道,“请你们去我家里过年,也瞧瞧宜安府守岁的热闹!”

    众人便都望向萧留年,萧留年笑着颌首。

    ————

    慕家过年本就热闹非常,又添今年慕家修仙的大小姐回来,更是大肆操办了一番,不过到底常和修士们打交道,慕家也深谙修士们的脾性,便给萧留年众人安排了清幽的别院,并没勉强他们参加慕家家宴。

    爆竹声不绝于耳,烟花时不时在天幕炸开,孩子的欢声笑语隔墙传来,皆是属于凡人的幸福。

    萧留年站在三层楼阁的外廊上,双手抚着栏杆,远眺夜空烟火,身后站着慕家家主。

    “萧仙君,此前贵宗令我暗中打听之事,这十三年间慕家不敢懈怠。”慕家家主一边说一边呈上一块玉简,“这块玉简内收录的是当初雁霞关附近各大城镇村落的方志,里面并没有关于‘常平村’的记载,另外我着人在济民斋收容的雁霞关流民中暗访过,也派人亲自前往雁霞关一带探寻,都没打听到任何名为‘常平’的村落。”

    萧留年缓缓接过那枚玉简,眉头微蹙。

    常平村是他初遇云繁时,她亲口提及的故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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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信物

    众人在慕家一呆就是三日。宜安府正月初三这日, 有游神祈福的习俗,城中男女皆可上街迎神。人间的热闹虽比不上仙界的华光璀璨,却别有风味, 是在仙界时永远体会不到的。

    “我就不去了吧?”

    “不成。外头有人觊觎我的灵根, 万一出门遇上, 师兄又不在我身边, 我招架不住怎么办?”

    “那你就呆在府里别外出。”

    “师兄……我在山上呆了十多年才有这一次下山的机会,下回还不知道要等到几时人,我真的不能陪我这一回?师兄……”

    “云繁……”

    蹲守门外的人听到萧留年这无奈的声音响起,就知道他基本上是被云繁拿捏了,果不其然, 没多久房门就吱嘎打开, 一身凡人打扮的萧留年出现在门口。

    荼白的圆领袍, 衣上绣着橘色枫叶,头发仍规整束髻,只是去了道簪改为玉冠,依旧是清俊无双的容颜, 少了几分谪仙气息,添了人间贵气,就是眉眼间又气又无奈的神情,叫人忍俊不禁。

    守在门外的众人顿时笑了。

    “我就说, 小师妹肯定请得动大师兄!”楚玉一看他这模样就调侃到。

    今日众人约定到城中看游神会,为免太过惹眼,便换上凡人衣裳,扮作普通人。萧留年原是不准备凑这热闹的, 架不住云繁左一句“师兄”, 右一句“留年哥哥”的游说, 妥协了。

    没来及说什么,他手里就人塞了柄扇子。

    “妥了。”云繁踱步走到他身边,一边审视他的打扮,一边点头,“师兄就该多多打扮,否则辜负你这大好容颜。”

    “……”萧留年险些被她这话气笑,抬手用扇子敲敲她的脑袋,“大冬天的叫我拿扇子,你觉得合适吗?”

    “我看慕师姐家的少爷公子都拿扇子,风流倜傥,没什么不好,总比你拿把剑拈道符合适吧?”云繁笑嘻嘻地走下石阶。

    “那你看我这打扮如何?”旁边立时传来霍危声音。

    院里众人早就换成凡人打扮,三个姑娘各着颜色鲜亮的衣裳,俏丽非常,只有霍危穿了身玄青劲装,头发束得老高,手里还真拿了把剑,像哪家富户走出来的喜好武刀弄剑的少年公子,英气逼人。

    “还行。”云繁夸得敷衍。

    “富贵儿,大过年的我们不是去打群架!”慕渐惜对霍危一向不假辞色,连眼神都带着嫌弃。

    霍危听到自己的乳名,脸色立变,马上就要和慕渐惜大吵三百架的节奏,那边越安已经和楚玉跟着萧云两人朝外走去,霍危只得放下私人恩怨,狠狠瞪了慕渐惜一眼,转头又粘向云繁。

    ————

    宜安府正月初三的游神会热闹非凡,全城的男女老少几乎全部踏出家门。一列长长的游神队伍穿行于街头巷子之间,从城东走到城西,到处都是杂耍和小吃摊子,城中河道两侧更是挂起满树花灯,灯下便是倒影璀璨的水面,无数祈祷的莲灯满载各色各样美好心愿,顺河缓缓而流……

    人潮拥挤,云繁使了点手段摆脱众人,尤其是那个总爱粘着自己的霍危,单独和萧留年在河边踱着步。

    “你别老是欺负霍危。”瞅着霍危被人潮冲散,萧留年叹道。

    她那点小花招怎能瞒过他的眼。众人之中,虽然和霍危最不对付的人是慕渐惜,但对霍危最冷漠的人却是云繁。

    “师兄,我怎么欺负他了?”云繁不以为然道,“我如今待他一分好,他日便化十分伤,师兄不会连这个也看不明白吧?”

    对一个人笑脸相迎谁不会呢?这可是她的看家本事……霍危的心思都写到脸上了,谁能看不明白?若搁从前,她给点甜头换他真心以待,自可将霍危玩弄于掌,让他为己生为己死,可是浮沧十三载,让她遇见了最好的师门,最好的师叔,最好的师兄和最好的同门……纵然日后他们终将分道扬镳,她也不想将这样的手段用在他们身上。

    何况,霍危那小子再怎么也算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她对他是有几分心软的。

    既然无心,那便无情,于他才是最好。

    可能,这十三年的日子,稍稍安慰了她在那两百年间受尽的人世苦楚,于是坚硬冰冷的心,也有了不那么冷硬的时刻。

    偶尔,她也会想,如果两百年前,她的六柱灵根就被浮沧山发现,那么她会不会变成浮沧山真正的小师妹,就不会有那两百年的挣扎求存,也不会有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以成为萧留年名正言顺的师妹。

    可惜,没有如果。

    “所以,你知道霍危的心思?”萧留年止步,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她停在河畔,眼里倒映出璀璨灯火,萧留年试图从她眼中读出什么,却只能看到她眸中流淌的超脱年龄的冷静透彻,一如很多年以前那样。

    她远比他想的,要成熟许多。

    “他什么心思?”云繁却不肯正面回答,嘻嘻笑着,跑向树下卖花灯的摊子。

    扇子在指间转了朵花,萧留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跑远的背影,在心中细嚼着她刚才说的那句话——如今待他一分好,他日便化十分伤……

    “这位公子……”

    他正思忖着,旁边忽然传来含羞带怯的声音。他转头一望,只见三步开外处站了位清秀的少女,正扭着帕子垂头而立,说话的是她身边的小丫鬟。那丫鬟手里捧着个荷包,面带微笑地双手奉至他面前,道:“我家姑娘见公子独自一人,不知公子是哪里人士,可否赐名。这荷包……是我家姑娘一点心意,还请公子笑纳。”

    宜安府富庶,民风开化,兼之又是正月初三,正是青年男女出门相看的日子,遇上合心的对象便会以随身物赠之,以表心意。从踏出慕家起,萧留年就已经吸引了许多姑娘的目光,这会他落了单,终于有人前来赠礼。

    萧留年自然没接荷包,略一颌首,刚要拒绝,就听一声悦耳至极的清脆嗓音。

    “夫君。”

    伴着这突如其来的称呼,云繁蝴蝶般落到他身侧,一手提着盏灯,一手不由分说牵起他的大掌。

    萧留年一愕,只听云繁摇着自己的手又道:“你们看到了,我已有夫君,莫再跟着我!”

    他这才发现,有三个男人紧随云繁而来——比起他,云繁更是扎眼的美,走到哪里都被注视着。

    云繁单手攀住他的手臂,递个求助的眼神予他,他收起笑颜,手中竹扇轻转,荡出一重气劲,将那几个男人拦在气劲之外,连个目光也没给对方,自然也顾不上那早已因为云繁的出现而悄然离去主仆两人。

    “你又胡闹!”萧留年用扇柄敲敲她的头。

    云繁笑道:“我替自己解围,顺便也替师兄解围,难不成师兄怪我搅了你的好事,害你抱不到美娇娘?”

    “你再乱说话!”萧留年板起脸来。

    “替你我解围而已,不喊‘夫君’,难道我再喊你‘爹爹’?”云繁毫不惧他,戏谑道。

    想当年她就曾扮过他女儿替他解围,如今演父女是再不可能了,叫一声“夫君”,倒是恰到好处。

    “你啊……”萧留年刚想说什么,手却被她扯起。

    “就今晚而已,夫君,走了!”云繁已经拉着他的手,往河道上游跑去。

    少女的手白皙如雪,又滑腻如玉,容颜在璀璨灯火下愈发美得惊心,一颦一笑顾盼生辉,叫人移不开眼。越到上游处,河畔的人越多,云繁跑得快,几度被人挤开,手也渐渐松滑,险险脱手之际,她的手忽被大掌反攥入手。

    云繁微惊,回望之时,只瞧见萧留年陷于迷茫的眸色,在满天烟火下,似乎有了一丝属于凡尘世俗的贪求。

    也不知多久,二人终于停下脚步。河道上游有人在放烟花,人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无法再往前去,只能与身边凡人一样,停在半道,仰头望向夜空。

    仙界比这美的奇影异象比比皆是,只是在这一刻,到底是匆匆一瞥的浮生离光更胜一筹,触动了不知多少的隐秘心思。

    云繁早被人潮挤进萧留年怀中,师兄无所觉地半拥着她,一如他每次妥贴的保护,将她纳入羽翼,与外界隔开,四周皆是喧声沸语,落耳如弦歌三千,道尽人间趣。

    一道绚丽烟火在天际炸开,化作流萤四坠。

    云繁倏地转过身,与萧留年相向而站。萧留年自是一惊,看着近在咫尺的绝色脸庞于烟火光芒间明明暗暗。她踮起脚尖,唇凑近她,身后都是人,萧留年退无可退,眸中一片幽沉,他知道自己应该推开她的,但这一刻他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般……

    “师兄,你真不想知道我喜欢谁吗?”她又说起那日未尽之言。

    声音在喧声沸语间依旧清晰传入他耳中,如同耳畔呢喃。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可萧留年只知道,这是他亲手牵到浮沧山的师妹,他对她没有多余的念头,也不该有。

    他喉结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未及出口,腰间忽然一阵红光急闪。

    “山门急音!”他蹙眉震声,眼中迷茫尽消,“走!”

    语毕,他拉着云繁从人群中掠出,飞向无人之处。

    旖旎不再。

    “出了何事?”待他与凌佑安传音结束,云繁方问道。

    “有人拿着道祖信物,要求浮沧兑现昔年道祖承诺之事,师叔让我们速归。”

    “师尊的信物和承诺?是什么?”

    “别鹤海之约。”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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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回山

    别鹤海?

    这个地方, 云繁略有耳闻,曾不止一次在典藉中瞧见过。

    记载中,别鹤海乃是处上古秘境, 五灵充沛化生为海, 若能踏足其中, 修行一年可抵九寰百年, 是九寰所有修士梦寐以求之地,同时,别鹤海亦是浮沧道祖穆重昼的出生地。

    相传,别鹤海是随道祖穆重昼的诞生同时出现的,那一日天际裂隙突现, 裂隙中五色灵海翻涌, 巨大莲叶飘浮其上, 载着个婴儿,就是道祖穆重昼。

    此后,除了穆重昼之外,再无人能进别鹤海, 而又随着穆重昼的境界地位的日益提高,别鹤海也被覆上一层传奇色彩,成为一则无可考证的传说。

    至于大师兄提到的别鹤海之约,云繁倒是一无所知了。

    “这个约定, 是师尊当年和魔尊曲悲楼定下的。千年前为逐异修,封噩雾,师尊三会曲悲楼,希望双方可以暂时放下仙魔两界的私怨, 携手共同抵御外敌, 救九寰于水火之中。曲悲楼在点头之前, 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进入别鹤海。后来师尊以五色鹤羽为信赠予曲悲楼,承诺待九寰平安,便邀曲悲楼同入别鹤海。”萧留年说及此,低低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

    二人已从宜安府的闹市提前回到慕家别院的高阁之上,目之所及,是一朵接一朵在夜空绽放的烟火。

    “可是曲悲楼在归溟陨落了。”云繁接口道。

    萧留年不无感慨地点头道:“是啊,这个承诺到最后都未能兑现。魔尊曲悲楼携三万魔修入归溟,后来生还者不足半数,比仙界损失还要惨重,包括曲悲楼本人,亦在那场惨烈的征战中陨落,同我那七位师叔一起,永远迷失在噩雾中。师尊与他的承诺,就这么不了了之。”

    他记得师尊提起曲悲楼时说过的话。

    “再也无人手持五色鹤羽,在我面前道一声,‘穆重昼,记得你我约定。’”

    “再也无人会在我愁苦困顿之时,搬出棋盘,与我对弈三日,解我愁困。”

    “再也无人会在漫天噩雾之中笑着递来西洲烈酒,邀我一醉。”

    “再也无人……会在我斗法之时站在我背后,替我挡下无数刀剑,让我心无旁鹜对敌……”

    ……

    那是在萧留年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师尊醉倒无境海畔,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悼念着一个早就陨落的魔修,让随侍在侧的他无措。

    他跟随师尊数十年,可见到师尊失态至此提及曲悲楼,却只此一次,因此叫他记到如今。

    他从没见过他的师尊那般难过的模样,眼角眉梢流淌的,全是悲伤。他的师尊,道祖穆重昼,是受尽九寰众修仰望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却也曾在无人窥见的时刻,露出那样彷徨无助甚至于痛苦的神情,宛如这芸芸众生中的普通人。

    他并不知道师尊与曲悲楼之间到底有怎样的情谊,才会在千年以后,依旧如此痛苦地怀念,其中大抵有段不为外人知的故事吧。

    云繁没有见过自己这位存在于传奇与他人口中的师尊,她对他没有感情,将她带入浮沧,十三年陪伴教导的,是萧留年和浮沧六位师叔,于她而言,穆重昼只是个名义上的师父,不过今日听萧留年提及旧事,她倒对这个师父生出几分好奇来。

    仙魔有别,她本以为穆重昼是个嫉恶如仇之人,却不料竟有这么一段过往。

    “所以,如今有人手持五色鹤羽,求入浮沧要浮沧兑现当年承兑之事,进入别鹤海?”她问道。

    萧留年点头,眉间沉凝:“来者是魔,自称曲悲楼后人,可如今师尊下落不明,谁也无法联系上他,这件事……有些棘手,若不能妥善处理,必掀仙魔之战。”

    当年曲悲楼与半数魔修之死,在魔修中掀起过滔天巨浪。曾有流言传出,曲悲楼与那半数魔修之死,乃因仙门中有人背信弃义,在紧要关头将魔修推出抵挡万千异修噩雾,并没按最初商定的计划及时驰援,进而导致曲悲楼与同袍战死归溟。

    这一流言在归溟平定之后险些导致两界混战,最后因为两界损伤过大,又有道祖并数位强修力压此事,才让魔修含恨退离。如今曲悲楼后人手持五色鹤羽现世,若不能信守承诺,给对方借口旧事重提,纷争就会卷土重来。

    云繁瞧着自家师兄面色凝重的模样,亦陷思忖。

    曲悲楼的后人,魔修……

    她想,她猜到这个人是谁了。

    ————

    天色浅明,街巷落满烟火灰烬与爆竹残灰,河道下游挤满早已熄灭烛火的莲灯,宜安府在经历一夜喧腾后归于清寂。

    萧留年带着云繁、越安、楚玉三人,站在不远处,等着慕渐惜和霍危与家人道别。宗门急信,要求他们速归,历练被迫终止,他们必需立即回宗。

    片刻后,慕渐惜便微红眼眶与霍危归队,众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萧留年率先御剑而起,朝浮沧山掠去。

    疾行三日之后,众人抵至浮沧山山脚下的小村镇,纷纷降下云头,在回宗之前最后采买些所需之物。

    小村虽然不大,却因靠近浮沧山聚集不少散修,人来人往得也很热闹,街市上开了好些与修仙有关的小铺,卖的都是灵草丹药符箓灵宝之类,其中一家名为“药庐”的丹药铺子进出的客人格外多,铺面也是其他铺子的三倍之大。

    这间药庐与一般丹药铺子不一样,铺内时常会有些罕见的灵草丹药售卖,并非浮沧山的特产,而是远自西洲等相隔千里外的药矿,是以生意特别好,别看只是小村落的小铺子,可买卖早就做遍仙魔两界。

    药庐的老板是位貌美无比的凡人女子,生得貌美无比,八面玲珑。道上皆传她背靠上修,否则一介凡人女子如何将这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人见过药庐的背后之人。

    “把近期售卖的灵草与矿物整理一下,看看哪几样草矿卖得好……”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边掀帘子边带着下属从后堂走入铺内,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娴熟地与几位老主顾示意招呼,待看到铺子角落里站的人时,忽然间驻足,话没交代完就让跟在身边的人下去。

    “这位仙子,想采买什么?敝店有新进的玉容丹,养肤效果一流,外头买不到的,要不要随鄙人进内堂一观。”她笑着上前,朝站在角落里的女修开了口。

    “如此,有劳了。”云繁颌首道,跟着她朝内堂走去。

    内堂的布帘子一落下,禁制立下,将内外隔绝,药庐老板回身屈膝盈盈拜倒:“青河拜见尊上。”

    云繁手一挥,将人托起,只道:“不必多礼,我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我托严慎让你找的东西可找到没有?”

    这间药庐,只是众多分铺之一,因为靠近浮沧,青河大部分时间都会呆在此处。药庐的生意自从交给青河后,云繁便不大过问,都由严慎居中传话。药庐生意不错,进项颇丰,每年都会交给云繁一笔丰厚灵石,不过云繁身在浮沧,从来不缺灵石和一应丹药宝物,这药庐的灵石倒也不怎么看得上了,倒是更看重药庐往来两界探听消息的作用。

    今日她摆脱众人,独自来此,也是为了此前交代严慎转达的事。

    一道轻烟绽起,严慎出现于药庐中,亦朝云繁行礼。

    “尊上要得急,其中好几味灵草与矿料产出地都在魔修境内,铺内并无库存,暂时只找到其中十味。”青河一边回话,一边望向严慎,目光柔和情意缠绵。

    严慎却冷脸站着,丝毫眼神也没回应她。

    “无妨,有多少先给我。”云繁道。

    她要青河代为寻找的,乃是炼魂所需。黑袍怪藏在符人中的那缕残魂已被她悄悄提出,存于魂珠之内,但因为太过残损,无法审问,若想从这残魂口中套问出关于暗中那人的消息,还要炼魂。

    炼魂术不是仙界之术,乃是魔修邪法,需辅以各色矿料灵草,这些东西,浮沧山不会有,她需让青河代为收集,便叫严慎传了趟话。

    可时间仓促,青河也凑不齐全部,只能有多少便找多少,装于乾坤袋中呈给她。

    云繁接过乾坤袋,又道:“还有两件事,你替我打听打听。第一件,是关于阴山黑袍怪的。我想知道他躲进阴山前后发生的事以及打过交道的人,查一查他是否与仙修有来往;第二件,是西洲之事,曲弦的背景。”

    “是。”青河一一应下,待她交代完毕,才开口道,“对了,尊上,近期有件事颇为蹊跷,不知……”

    “说。”云繁断声道。

    “近半年来,有人暗地里在市面上大量收购玄雷果、紫云砂与伏血石这三样东西,收购的数量极大,三宗附近的药石铺都被收购一空,就连我们铺里也已经来回进了三批货,均被收空。”青河回道。

    云繁眉心微蹙:“可知是何人所为?”

    “不知。”这次回话的是严慎,“对方行事异常小心,买卖往来都不曾透露半点身份,我上次来此时曾暗中跟踪探听,亦无果。”

    “我知道了。”云繁点下头,还想说什么,只听外头传来两声喧哗。

    “你们老板娘呢,还不叫她出来招呼……”却是有熟客上门。

    “行了,你忙去吧,我也该走了。”云繁随手拿了两盒玉容丹,朝外走去。

    那厢严慎身形一闪,正要回到妖魄珠内,衣角被青河轻轻扯住,他回头一望,只见青河盈盈目光内似有哀求之意,他皱皱眉,狠狠甩开她的手,回到妖魄珠内,身影消失不见。

    云繁扫了眼失魂落魄的青河,撩帘离去。

    “还怪青河当年所为?”离开药庐,云繁在街上缓步而行,以神识传音于严慎。

    十三年了,虽然严慎跟着她常与青河接触,可二人间的旧事在他心里始终是个结,不论青河如何示好,他都没松过口。

    这个问题,严慎没有回答云繁。

    “你和我师兄的约定已经到期,回到山门他应该会放你自由,只要抹去记忆,我亦可与你解契,只是如此一来,你与青河绝不能再见。”云繁淡道。

    “尊上……”严慎的声音终于响起,“不必解契,我愿追随尊上。”

    “因为青河?”她又问道。

    严慎却再无回应。

    云繁笑笑,不再为难严慎,只思考起才刚青河提的事。玄雷果、紫云砂与伏血石这三样东西,都不是仙界之物,价格本就不菲,对方还要大量收购,这需要很强的财力支撑。

    花这么多钱收购这三样东西,会是为了什么?

    还没待她想出个结果,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召唤。

    “云道友?!”

    云繁闻声转头,看到曲弦含笑朝自己踱来。

    “我们又见面了。”曲弦笑得温和,一双眼落在她身上不曾移开半分,那目光缠绵似有形之物,从她踏出药庐之时起,就一直缠着她。

    她真的太像幽澜了,像到他想将她带回西洲,留在幽澜山。

    “曲道友?你怎会在此?”云繁诧异问道。

    曲弦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来此拜会贵宗,不知道友可否替在下引路入仙山?”

    果然是他!

    云繁心中洞明,面上却是诧异一片,刚要作答,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还是由在下接引曲道友入山门吧。”一道身影闪过,落在曲弦与云繁之间。

    云繁的身影再次被萧留年遮住。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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