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知州到淮州有一日半的距离,在马车里坐了半日,赵夜阑意兴阑珊地掀开帘子,见外面鲜少人迹,四周都是农田,田垄上坐着一些人,正抬头看向太阳。

    赵夜阑也抬头看了一眼,随后便被灼热的光线给晃到了眼睛,连忙坐车回去,快速扇动着扇子:“这天气也太热了,还有冰吗?”

    “已经化完了。”燕明庭拿过他的扇子,扇风的力度大一些,“再忍一忍,很快就到山林里了,有树荫的遮挡会凉快些。”

    比起炎热,赵夜阑更畏寒,他扭头看了眼燕明庭脸上的汗,果然已经快滴下来了,于是将扇子往他那边挪了些,道:“你自己扇吧。”

    “那你呢?”

    赵夜阑索性脱了外衣。

    燕明庭目光一晃,有样学样地也脱了外衣。

    “大人,距离驿站还有一个时辰,这里是个城镇,我们要不先停下去找点吃的?”小高掀开帘子,看见这二人在脱衣裳,脸色一红,立马又退了出去。

    “你去买点东西吧,我们就不下去了。”赵夜阑吩咐道,“若是有扇子,再多买几把。”

    “好。”

    一炷香后,小高返回来,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为难地说:“只买到了这些。”

    赵夜阑一看,几个包子,和一份云片糕:“没了?”

    “嗯,好多家客栈都关门了。”小高又说道,“我去打水,那些人都不给我们装水了,水囊里的水要不够了。”

    赵夜阑意识看向燕明庭,两人脸色都有些沉,不约而同地穿上外衣。

    燕明庭先一步跳下马车,小高正准备给赵夜阑拿马凳,却发现大人已经被燕明庭给抱下去了,他微微张大了嘴巴,随后又放下马凳,默默跟上去。

    街道上只有零散几家店铺还开着门,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卖吃食的,赵夜阑问道:“店家,请问可以跟我们装点水吗?我们要赶路。”

    “水啊?这不是我不给你们,我们现在都需要水呢,你看看这些炊饼要不要?”店家问道。

    赵夜阑回头看了眼街道,行人稀少,空气中还能看见热浪一阵阵的涌动着。

    赵夜阑先买了一些炊饼,又打听道:“镇上的人都去哪了?”

    “去接水了。”店家指着远处的一座小山包,“那里原本有个山泉,大家伙现在都去接水了,我们一家人也去了,就留我一个人看着铺子呢。卖完这最后一点,我也要赶过去了。”

    “这里很缺水吗?”赵夜阑问道。

    “是啊,已经旱了快两个月了,庄稼都要干完啦。”店家无助道。

    马车重新启程,赵夜阑脸色不是很好,一直看着外面的动静,经过那座山时,看见那处泉眼。

    人挤着人,每个人手里都提着木桶,连孩子们手上都拿着盆或者瓢,争先恐后地去接泉水,可那水出得少,后面的人等得着急了,就开始哄抢,很快便闹作一团,快要打起来了。

    “住手!”燕明庭大喝一声。

    众人被他吼得愣住了,再一看他身后带着的官兵,下意识安静了下来。

    燕明庭让他们挨个排好队,然后拿过旁边小女孩手里的瓢,开始给每个人发三瓢水,接完一轮再接着排队。

    赵夜阑将那小孩拉过来,问道:“你们每天都来这里接水吗?”

    小孩点点头,委屈道:“来了十几天了,一开始只有我们家,后来大家看到我们来,也跟着来了。”

    “你家种了庄稼吗?”

    “种了,在那里。”小女孩指了指远处的稻田。

    “能带我去看看吗?”

    小女孩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娘亲,赵夜阑便叫上了她娘亲一起去田里。

    田里种的是水稻,可是原本湿润的田此时已经干涸,无数道裂缝触目惊心。

    赵夜阑蹲下/身,去瞧那些稻米,叶子泛黄,颗粒也小如芝麻,已经快要枯死了。

    女孩的娘眼眶都红了起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家里就等着今年的收成,眼看着马上就可以收割了,可这在这节骨眼上干旱起来了,让我们可怎么活啊。”

    小女孩被她的情绪感染,也站在一旁哭了起来。

    赵夜阑给了她们一些炊饼,这时候食物远比银子更可靠,又将剩下的给其他人都分了下去,顺便和这些人将周围的情况都打听了一遍,才知道不止是这个地方出现了伏旱,周围还有一些小地方接连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只是因为之前状况不是很明显,官员们又懒得管理这偏僻小地的事务,都忙着应付钦差查事,所以给疏忽了。

    等众人接好水,渐渐散去后,赵夜阑道:“得马上回淮州去。”

    这些地方都隶属淮州,现在正是群龙无首的状况,等新任知府到任还不知道需要几日,灾情却等不得人了。

    马不停路地赶路中,赵夜阑似乎也忘记了炎热,一直跟燕明庭讨论如何治理,直到深夜,才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

    天色一亮,他就听见了外面热闹的声音,从燕明庭的怀里醒过来,愣了一下:“我昨晚……好像不是这么睡着的吧?”

    “你趴桌子睡着,能有我胸膛舒服吗?”燕明庭打趣道。

    “不要脸。”赵夜阑经他这么一插科打诨,心情稍微轻松了些,掀开帘子一看,已经到淮州城了。

    马车直奔府衙,坐了一天一夜的马车,腿脚有些酸软,他刚走出马车,燕明庭就将他接了下去,落地走了几步,就差点栽到燕明庭身上去了。

    “好浪荡的公子哥,竟然还主动投怀送抱。”燕明庭揶揄道。

    赵夜阑斜了他一眼,打开扇子,恢复片刻才大步走向衙门里。

    这两日是师爷坐镇,见他回来了,如同见着亲人一般:“赵大人,你可回来了,邝胜和尹小姐来这里催了好几次了。”

    “他们找我?”

    “是啊。”

    赵夜阑猜到是所为何事,道:“快去将他们传来。”

    趁着这会功夫,燕明庭赶紧带着他去洗漱,然后直接将赶到的邝胜还有尹平绿李遇程三人带到饭桌旁。

    赵夜阑正吃着饭,和他们面面相觑。

    “你们吃了吗?没吃的话就一起坐下吃吧,节省时间。”燕明庭道。

    那三人互相看了看,还是李遇程脸皮厚些,立马就坐下了,尹平绿紧随其后。

    邝胜挠挠头,也拘谨地坐下了,啃了两口馒头,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虽然我已经不是水报员了,但我还是有一事要禀报。”

    “你是不是要说周边伏旱的事?”赵夜阑问。

    “大人知道了?”邝胜诧异片刻,随后点点头,“淮州这里有几条湖,又有淮河经过,所以不像其他地方那么明显。可是淮州已经快两个月没下雨了,我前几日不放心,就去附近转了转,才发现下面的几个小县城已经干旱了。”

    “我们就是从那边回来的。”赵夜阑道,“就怕还不止这几个地方,等会你带着人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归总一下数量。”

    “好。”

    “我也去吧,这附近一带我很熟。”尹平绿说。

    “你可以吗?”赵夜阑看向她,“这伏旱可不是闹着玩的,走上一遭都要累出半条命。”

    “没问题的,大人不用担心我,我也是跑过大漠边疆的人。”尹平绿镇定道。

    “好。”赵夜阑笑了笑,将自己的钦差令牌交给了她,又让燕明庭拨了一小队人马跟着她,“那你去查查附近那些干旱之地的官员,是有否接到百姓的汇报而置之不理的,如果有出现这种状况的,吓唬他们一顿,然后让他们赶紧去处理相关事宜。等解决完灾情后,再去处理他们职责懈怠一事。”

    尹平绿突然觉得令牌有些烫手:“大人,你是让我去查其他官员?这会不会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只是替我跑腿,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信任的人可不多,何况你脑子还聪明。”赵夜阑道,“你尽管去办,出了事我担着。”

    “去吧。”燕明庭也同意。

    尹平绿看看大家,郑重地收好令牌:“好,一定完成使命。”

    赵夜阑:“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活着才能替我办更多的事。”

    “是!”

    尹平绿和邝胜踌躇满志地立即出去办事了,就剩下李遇程,眼巴巴地看着他们俩:“那什么……我是不是也得干点活儿?”

    “你想干吗?”赵夜阑问。

    李遇程左思右想,他堂堂一风流倜傥右相之子,不能输给一个老头子和弱女子吧?他一咬牙:“干就干!说吧,派我去哪里?”

    “你就好好留在淮州就行了。”

    “就这么简单?”李遇程咋舌。

    燕明庭抿嘴笑了一下:“这可一点也不简单,你可要想清楚了。”

    “这有何难,尽管交给我吧。”李遇程拍拍胸脯,突然一顿,问道,“让我留在淮州,主要是做什么呀?”

    “主要是让你说服你舅舅,和其他大商户,做好救济灾民的心理准备。”赵夜阑说。

    李遇程直接从凳子上掉了下来:“他们可是商人,最看重的就是利益,这不是放他们的血吗?我怎么能说得动?”

    “江南田地乃是天下粮仓,如果这里的田地种不出米了,他们商人一样难以生存下去。”赵夜阑揉揉眉心,“现在只是开始,不到必要时候不会动他们的。这事就交给你了,你若是能让这群人愿意开仓赈粮或者低价售米,你欠我剩下那九千两黄金就不必还了。”

    “我尽量吧。”李遇程叹了口气,趴在桌上,宛如一条死鱼,“得好好琢磨一下说辞才行……”

    赵夜阑和燕明庭已经起身离开了饭桌,李遇程试图挽留:“诶,你们去哪?就不能帮我想想怎么说服他们吗?”

    赵夜阑去写了封上奏朝廷的折子,命人快马加鞭送出去,然后又去找吏房清点了一下府衙库房的银子,唯一庆幸的是灾银已经到了,能够暂时缓解一下压力。

    吏房听说他打算发放灾银,劝诫道:“大人,是不是可以再等两天?届时新任知府来了,这些事务也好有人做主,不然到时候您这……”

    赵夜阑知道他的想法,现在灾情还没人上报,又没有得到朝廷的同意,就擅自将这么多银子散出去,到时候自己拍拍屁股走了,他一个师爷不好交差,这个烂摊子谁来接都不合适。

    “就算等新知府赶到,也得花些时间了解情况,适应府衙的事务,这些时间不是白白耽误了吗?你放心吧,事情没解决完之前,我不会走的,出了事我承担,不会牵连你的。”赵夜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吏房讪讪一笑,随后为表衷心,立即表示愿意事事都配合。

    赵夜阑走出库房,扭头看向燕明庭:“派人给孙知府那边送封信过去,让他赶紧查查知州周边的情况,他府衙那边也有一半灾银。”

    “放心吧,方才已经派人去了。”燕明庭等了一会,见他还没有开口的意思,笑了笑,主动说道,“说说吧,赵大人,是要给我派什么样的任务啊?”

    赵夜阑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连李遇程都分派了任务,不可能没我的。”燕明庭倨傲道,“何况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有用,是吧?”

    赵夜阑叹了口气,有时候觉得他笨,嫌弃得很,可有时候又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反而有些心疼。

    “我担心朝廷方面会怀疑灾情真假而吵得不可开交,商量物资数目也可能会耗去不少时间。又怕沿途各地官员会打物资和灾银的主意,所以需要一个信任的人去监督。”

    “有这句话就够了,自然只能我去了。”燕明庭笑道。

    “也只有你能办到。”毕竟是大将军,谁见了都得乖乖听话,这种关键时候更不敢胡来。

    “嗯。”

    “你一路北上去京城,每经过一个地方,就将我这封信拿给他们看,以防万一,让他们早些准备好应对措施和救灾物资。如果途中遇到朝廷的赈灾队伍,就跟着他们一起回来,务必要对这批物资严加看管,不要经由其他官员的手。队伍若是走的水路,你就跟过去汇合,顺便查看一下运河的水面高度。最差的情况就是朝廷的队伍还没出发,你就再将这封信交给皇上,然后分两批运送,你脚程快,带上一群善战的士兵尽快将第一批运送过来。”

    赵夜阑将信交给他,里面详细写了目前出现的情况,还放了一株干枯的水稻做证明,形势一目了然。

    “放心。”燕明庭接过信,郑重地揣进怀里。

    赵夜阑不免担忧道:“只是这一路路程遥远,赶路辛苦,还可能遇上各种各样难缠的官员……”

    “你小看我?”燕明庭一句话就将他的担忧堵了回去。

    “那你快走吧。”赵夜阑面无表情道。

    燕明庭放声大笑,去吩咐副将去准备干粮和人马,一回头,发现赵夜阑还站在不远处生闷气。

    他走上前,摸了下对方的脑袋,顺势将人抱进怀里,道:“不用担心我,反倒是你独自留在这里,才要好生注意安全。等我回来的时候,你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是要揍你的。”

    “你敢。”

    “我不敢。”燕明庭无奈地笑了笑,而后喟叹地问他一句,“对了,你知道昨天那个小女孩叫什么吗?”

    赵夜阑摇头,他哪有空去人家小女孩叫什么,全去问稻田的事了。

    “她叫梦婷。”

    赵夜阑诧异地抬起头。

    “还有千千万万个梦婷等着我们梦亭去解救呢。”燕明庭低头亲了下他的额头,“今天的梦亭很不一样,我很荣幸,拥有了赵梦亭。”

    赵夜阑神色动容,将他送到大门口,眼睁睁看着他跃身上马,率领队伍,马蹄声起,与自己渐行渐远。

    “等等……等等!”赵夜阑突然追了出去。

    路上的百姓都好奇地望了过来,燕明庭听到声音,立即动勒住缰绳,掉转方向,骑着马往前走了几步。

    赵夜阑喘着气,仰起头看着马背上的人,说:“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代。”

    “什么事?”

    赵夜阑招了招手。

    燕明庭俯下身,刚准备把耳朵凑过去,赵夜阑却突然踮起脚吻上了他的唇。

    四周登时一片惊呼声,就连那群面容威严的士兵们都不禁侧目,纷纷偷看了起来。

    燕明庭脸色微红,视线却又没办法从他脸上挪开。

    赵夜阑不轻不重地咬了下他的唇瓣:“早些回来。”

    第62章

    赵夜阑这几日忙得脚尖不沾地,先是张贴告示,提醒老百姓要节约用水,适当储水,杜绝浪费,不要恐慌,看见难民进城更不要赶人,指引难民们前往义舍。

    义舍多年没有使用,赵夜阑带着府衙的官兵去收拾出来,特地引了一处山泉水,先进行储水,又派不少人去四周查勘水源。

    赵夜阑又将小高派了出去:“邝胜毕竟腿脚慢,只能查看附近一带的情况,可是更远一些的,还是需要有人去打探一下最真实的情况,你去渠州拢州一带看看,若是发现有灾情,立马向当地府衙报告。顺便告诉他们,不要拒收难民,妥善安置好他们。”

    一天后,邝胜带着最近的勘察队伍回来了,肤色黑了一圈,坐下来时腿都还在打颤,神色凄苦:“情况不容乐观,附近一带的庄稼都干完了,偏僻一点的乡镇更是没什么人,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他们一定会朝着有水的地方来。”赵夜阑找了一幅详尽的淮州地图来,“你说说,一共有几处地方?”

    “淮州十四县,就有十三处旱了。”邝胜道,“仅剩的那一处也快干了。”

    赵夜阑皱眉,仅存的那一处多半会有周边的难民涌入,很可能引发纠纷。如果让这些难民全部挤进淮州,显然也不太现实,一是挤不下,二是路程遥远。

    万幸燕明庭给他留下了足够多的人手。

    “我们得尽快划区设立赈灾点了。”

    就在这时,尹平绿也疲惫地赶回来了,一进屋就猛灌了半壶水,汇报道:“有两个县的百姓曾经上报过庄稼的事,但是没被当回事,我已经斥责过那两名知县了,他们表示愿意戴罪立功,拿出全部家当来配合救灾,其他各县都承诺会配合大人。”

    “辛苦了。”赵夜阑展开地图,“你们对淮州更熟悉,先看看在哪里设置赈灾点比较合适。”

    邝胜依据河流分布情况划了五个区,在此基础上,尹平绿又将人口数目细化,最终确定了六个赈灾点。

    赵夜阑拿着一半灾银,派人运着馒头和水,分别去往六地。且不断向外扩张范围,以保证难民们能顺利抵达其他地方避难。

    到了晚上,城外忽然涌入许多难民,赵夜阑站在城墙上,道:“先将这些人带去义舍,登记在册,一个都不许遗漏。”

    淮州百姓原本还挺听话的,可是在接下来几天陆续看到难民挤进来后,也开始有情绪了,原本属于他们的生活资源现在都被这些人抢走了,谁知道下一个干旱的会不会就是淮州?那他们到时又该如何自救?

    “大人,不好了,有人往义舍里扔东西!”

    赵夜阑刚从外面回来,还没喘口气,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义舍去。

    隔着老远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外面站满了人,大抵都是来看热闹的,但却在无形中助长犯事者的火焰。原本只是扔了个鸡蛋,周围人叫好,渐渐就变成了朝里面砸碎石子。里面的人也开始大声辱骂,双方险些打起来,守在门口的官兵就快控制不住场面了。

    “都给我停下!”赵夜阑吼了一声,身后的士兵立即冲进去两边的人分开,然而吵骂声还没有消停。

    赵夜阑刚走到门口,忽然间一颗石头飞过来,恰好砸中他的额头,鲜血顺着眉峰流下来,映衬着他苍白的脸。

    “大人!你没事吧?”尹平绿惊慌地走上前,连忙派人去找大夫。

    人群顷刻间静了下来。

    赵夜阑按了下额头,再看看手指上蹭到的血,倏地冷笑一声:“很好,你们有能耐,先是排挤异乡人,再是谋杀朝廷命官,想早点去见阎王是吧?”

    众人说不出话,半晌,也不知是谁人群中回了一句:“赵大人,我们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那砸他们也是无意的吗?”赵夜阑厉声道,“谁先动的手,给我出来!”

    大家沉默着不说话。

    “行,互相包庇是吧,来人,把他们所有人都抓起来!”

    人群顿时惊慌地左顾右盼,终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干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长得人高马大的,干点什么不好。”赵夜阑用帕子捂着额头,走上前将他打量一圈。

    “大人,你不要杀他啊,他妻子过世了,家里就剩几个孩子,这种日子让孩子们怎么活啊。”有人说道。

    “是啊,他也只是一时冲动,大人你就放他一马吧,我们以后再也不会胡来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帮着求起了情。

    “我说要杀他了吗?”赵夜阑尽管很生气,可是这种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候,很容易就产生偏激的情绪,所以不能轻易处死人,以免激起群众的负面情绪,他问道,“你愿不愿意加入自卫队?”

    那人一愣:“什么是自卫队?”

    赵夜阑刚想开口,就觉得头疼,按着伤口说不出话,尹平绿上前替他说:“这两日赵大人在为大家四处找法子,找到了一处比较偏僻的水源,只是路程有些远,一来一回需要一天的路程,所以需要召集一些人力去运水。但不是白出力的,官府会给这些人出两倍的工钱。”

    “真有这等好事?”周围人一听,都来精神了,这可是赚钱的大好机会啊。

    尹平绿:“对,想要去的人来我这登记,力大且能吃苦耐劳者优先。”

    很快尹平绿就快被人群包围了。

    自卫队实则是为了疏散城中的人口压力,将青壮年输送到外面去运送水源,如果顺利的话,还真能带回一些需要的水。

    赵夜阑被先行护送回府衙,大夫已经到了,他一边包扎,一边看向刚匆匆赶回来的高檀:“渠州拢州没有明显旱情?”

    “是的,那边靠近黄河,庄稼目前没有受到影响。”小高汇报道。

    赵夜阑总算松了口气:“可以着手疏散难民了。”

    但是还有个问题,银子快不够了。本来送到淮州的灾银就只剩下三万八千两,加上库房原本存放的银子,总计约四万两。

    这些时日,六个赈灾点包括义舍的物资,就已经快耗空了,现在又多加了个自卫队的支出,银子只能勉强撑到明天。

    城里的湖面降低了一半的高度,往日泛舟游湖的雅致被水桶取而代之,茶楼也悉数关闭。街上热得慌,大家基本都缩在家里不出门,只有晚上才出来放个风。

    而义舍里更是弥散着抱团等死的消极情绪。

    灾情固然可怕,但是意志消散也非常可怕。所以赵夜阑想让这群人打起精神。

    去参加自卫队的人多数都是淮州本地人,而那些难民,只想有口吃的就行。

    赵夜阑又给义舍里的人发布了个消息,接下来的伙食只给半成品,愿意帮忙烧火做饭的人,一律双倍工钱。绣坊还没有关门,手巧者可以申请加入,不会的人愿意去学习的话,也会给一定补助。

    这一下就有不少妇孺找到了活儿干,义舍有馒头吃,有地铺睡,还可以去绣房学习手艺挣点银子,消极情绪散了不少。义舍不再人挤着人,难民也和当地人的关系缓和了不少。

    只是可惜赵夜阑的钱包,所有倒贴的银子都是从他的私库里拿的。

    他看着身上最后一张银票,心里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原本这些白花花的银子都是为了离开宣朝后潇洒放纵的,现在可倒好,散落到千家万家去了。

    只为了燕明庭那一句“还有千千万万个梦婷等着我们梦亭去解救”,值得吗?

    他兀自笑了笑。

    这时,门口响起一个小女孩的声音:“赵大人,赵大人!”

    他好奇地走出去,看见门口的官兵拦着想要冲进来的女孩,正是那个名叫梦婷的女孩,道:“让她进来。”

    梦婷衣衫褴褛,但脸上神采奕奕的,跑到他跟前,摸了摸脸上的碎发,问道:“赵大人,你吃饭了吗?”

    “还没有,怎么了?”赵夜阑蹲下/身看着她,“找我什么事?”

    “我刚刚经过这里,想起你好像就住这里面。”梦婷从怀里取出一个馒头,举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这是我娘在义舍做的,我想拿给你吃。”

    那馒头被小女孩揣在身上,早已闷出了一股味,皮上还沾着小女孩的指印,赵夜阑接过来,咬了一口,道:“好吃,你娘手艺不错,不过你为什么想给我吃?”

    “因为上次你给我们馒头!我们一路上就是吃你的馒头,才没有饿死。”梦亭皮肤晒得有些黑,但是牙齿却异常的白,笑起灿烂,“而且我娘说了,你是个顶顶好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饿肚子。”

    赵夜阑意外地挑挑眉:“我是个好人?”

    “对呀,大家都这么说,说你比原来的尹……尹什么的大人要好太多了。要不是你,我们这些人可能早就饿死了。我等会还要跟我娘去绣坊,我觉得刺绣比种庄稼好玩多了,等我以后学会这个了,就给你织一件衣裳好不好?”

    赵夜阑又咬了一口馒头,眉眼一弯:“好啊。”

    梦婷呆了片刻,忽然道:“那我长大了,可以嫁给你吗?”

    赵夜阑一愣,旋即笑出了声:“这可不行。”

    “为什么呀?”

    “因为……”赵夜阑想了想,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道,“我已经成家了。”

    “啊,好可惜!”梦婷瘪着嘴。

    赵夜阑嘴角弯着,将馒头分成两半,没动过的那一大半还给了她:“我吃饱了,这些给你吃。吃多一点,才好快点长大,我等着你的新衣裳呢。”

    “好!”梦婷接过去,张嘴咬了一大口,看向他时,又笑眯了眼。

    赵夜阑将她送到衙门口:“去找你娘吧。”

    “嗯,赵大人再见!”

    赵夜阑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开,四周路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喊一句:“赵大人。”

    “赵大人,吃饭了吗?”

    “赵大人,自卫队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家那臭男人不会出事吧?”

    “赵大人好像瘦了,要不要上我家吃点饭去?”

    天气炎热,赵夜阑擦擦额头上的汗,莫名觉得胸口更热,笑着看向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心道:值得的吧。

    莫名的,很想念燕明庭。

    想和他说说近况,聊聊这些天发生的所有事,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全部说给他听。

    下午,李遇程带来一个好消息,他的舅舅愿意提供五千两用于赈灾。

    “就你舅舅一个人吗?其他商户呢?”

    “光是说服我舅舅,就已经用尽我的毕生功力了,其他人我是真说不动,毕竟那些人看我就是个败家子,压根不听我的劝。”

    “有理。”

    “……”

    “我去会一会他们。”赵夜阑叫他把商会里的人召齐。

    商户们在堂中坐着,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是所为何事。其中一人忍不住有些愤慨:“平日里这些官员最看不起咱们商人,求他们办个事比登天还难,说什么士农工商,直接把我们踩到最底层,出了事又要来刮我们的皮,我真是受够了这个气!”

    其他人也被激起了火,决定统一阵线,打死也不能被说服。

    程瑛不好接话,毕竟他的姐夫是右相,而他又已经答应了捐赠五千两。

    不一会儿,赵夜阑就来了,该有的场面话还是得有:“久仰久仰,各位都是江南一带有名的儒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赵大人就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了,你就直说吧,找我们什么事。”话事人冷哼一声。

    “好,那我就直说了,我希望商会能捐助一点银两或是物资。”

    “我们不同意。”

    赵夜阑微笑道:“我还没说条件呢。”

    “你能有什么条件?”话事人不屑道。

    “在座各位所涉产业不少,其中必然有绣坊吧,江南织造手艺那是没得说,只可惜都直接送进宫内去了,京城的百姓只闻其名,却压根见不着穿不着啊。而西域的丝绸也有独到之处,商贸往来后百姓们也酷爱购置西域的布匹,反倒是咱们江南的货,只能在江南和南边流通,实在是可惜。”赵夜阑道。

    李遇程附和道:“就是,你们想想,京城里有多少达官显贵?若是贩卖到京城去,那挣得可不少呢。”

    这话戳中了这群商人的痛点,话事人道:“我们也想卖进京城啊,可是朝廷为了保住皇室的脸面,只允许我们送进皇宫,压根不让卖给老百姓啊。”

    这是先皇留下来的老规定,为了显示后宫娘娘们地位超群,只允许江南的衣裳进贡到皇宫里。而赵暄即位后,宫里就没几位娘娘,压根没有注意到这一方面的纰漏。

    “这次伏旱的事迟早会举国皆知,若是各位众志成城,帮助百姓度过难关,善心大显,我也好向皇上替你们求情,允许你们流通到北方的市面上去。”

    “就凭你一张嘴,皇上就能答应了?”

    “皇上若是答应,你们往后就能获不少利,毕竟这原来可是给娘娘们用的,如果到了市面上,少不得人要争相购买。皇上如果不答应,你们与现在没什么区别,没有什么损失。捐赠的银子就当是买你们的命,届时疏散百姓时会将你们优先送走。如果旱灾越来越严重,你们就能高枕无忧了吗?倒不如趁现在挣个好口碑,往后经商也多些信誉和来财的路子。”

    大家互相看了看,不似一开始那般激烈反抗了,隐隐有些动心。

    赵夜阑给李遇程使了个眼色,李遇程马上道:“不瞒各位,我这次来江南其实也是想向各位讨讨经,打算回京城后也做点小生意。不如你们跟我合作一下,我自己派人来江南运你们的货,什么茶叶啊、瓷器、布匹大米药材这些,你们既不用担心路途和损失,也不用管滞销的问题,价格你们可高三成给我,唯一的要求是三年内,你们不许再找京城其中人来负责。”

    “高三成?那你打算怎么卖?”

    “我自有我的法子。”李遇程道,“毕竟,你们谁也没有我了解京城。如果卖得好呢,我还会多订些货,就算是滞销,我也绝不找你们麻烦。”

    就在大家衡量利弊的时候,赵夜阑拿出名册,道:“程家捐助四千两,等我回京,第一个向皇上汇报你的善举,届时皇上答应允许丝绸流通到市面上,你可就一家独大了。”

    一家独大可怎么行!?

    这一下就戳中了大家的肺管子,宁愿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绝不愿意看到哪家独大,顷刻间大家都表示愿意捐助四千两。

    程瑛眼睛一转,在赵夜阑身上停了片刻,忽然间明白赵夜阑为何只说他捐了四千,道:“那我出五千。”

    赵夜阑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其他人却急了。

    “我出五千五!”

    “我六千!”

    最后话事人一狠心:“我出八千。”

    其他人:“……”你个叛徒!

    “我也出八千!”

    “算我一个!”

    “我八千八!”

    “嘶——”

    眼看着越炒越高,赵夜阑微微一笑:“这样吧,为了公平起见,大家统一八千两吧,到时我会向皇上说明各位的忠心,为你们争取最大利益。”

    “赵大人莫要失言啊,一切可就靠你了。”

    “这是自然,没有把握我也不敢开这个口。各位早些回去吧,晚上我便派人来取银子,也会将你们的捐助向告知百姓们。”赵夜阑说。

    众人真是一边肉疼,一边还要说着感激不尽的话。

    程瑛留在最后离开,跟李遇程直叹气:“说好的五千,转眼我就被多架走了三千。”

    “舅舅你消消气。”李遇程给他捏肩,笑着说,“你放心,等我赚回来了,就还给你。”

    “你还?你以为挣钱这么容易啊?”

    李遇程讳莫如深地笑了笑:“你别忘了,他们已经与我签订协议了,到时候京城的货物都是交给我来经销的。等皇上一答应赵夜阑的条件,那这丝绸都要先从我这里出手,源源不断的银子可就哗哗地来了。”

    “可是这群人会答应吗?”

    “我可以给他们让一点小利,但多的就不行了,反正已经可以为他们走不少量了,已经是赚钱的买卖。再想要更多的,没门,我们可是有契约为证。而且我们只定了三年,到时他们想要自己去京城做生意,也没问题啊。”李遇程嘿嘿一笑,“只是那时候江南丝绸已经不是稀罕物了。”

    程瑛恍然大悟:“你小子,真是贼啊。”

    “我只是有点小机灵,真正贼的可是另有其人。”

    “你是说……”程瑛小声问道,“赵大人?”

    “这都是他的主意,我顶多算个二掌柜,但是我俩四六分,他四我六,毕竟往后都是我出面来办这些事。”李遇程得意道,“不过能当个二掌柜,我都觉得富得流油了,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程瑛身为一个商人,都不禁佩服赵夜阑的经商头脑,而且,他突然意识到另一件事:“如果真的打开了京城的市场,那需求量就会增多,而原有的绣娘怕是不够多……”

    “所以他现在自掏腰包,让这些落难的妇孺去绣坊学习技艺,既缓和目前的困境,又为将来的生意做准备了。”李遇程由衷地竖起个大拇指,“瞧瞧这远见……”

    程瑛瞠目结舌,沉重地拍拍他的肩膀:“舅舅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了,你还是跟着赵大人去吧,往后好日子多着呢。”

    晚上,大夫来为赵夜阑处理伤口。伤口已经结痂了,不需要再用纱布包着。

    赵夜阑去清点完筹集到的八万两灾银,这才将尹平绿和邝胜以及师爷召集过来,商量向渠州拢州疏散难民的路线,以及途中如何保持足够的干粮和水。

    几人围坐着讨论了一会,小高突然兴奋地跑了进来:“大人大人!将军回来了!”

    众人一愣,纷纷抬起头,看向门口。

    “来了好多人,押送着灾银,还有朝廷的物资!”小高兴奋道。

    所有人都惊喜地起身去迎接,赵夜阑脚步匆匆,手里的笔都没来得及搁下,快到大门口时,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退回去,转身跑进了后院。

    大家正疑惑时,燕明庭三两步跨进大门,巡视一圈,应付完大家的问候后,迫不及待地问:“他人呢?”

    “大人好像回房去了。”

    燕明庭让师爷去外面接队伍,还有新来的知府和丕县知县,然后快步走到后院去。

    尹平绿见外面不需要自己帮忙,担心地跟上去查看情况。

    谁知刚到院里,就看见燕明庭敲门:“我回来了,你怎么不出来见我?梦亭,梦亭!我数三声,你再不出来我就砸门了啊。”

    “你敢砸门,我就砸你。”里面的人说道。

    “那你倒是出来啊,为什么不想见我?你是不是背信弃义了?瞧上别家汉子了?”

    越说越离谱,尹平绿上前拉住燕明庭,一语道破天机:“大人这是破了相了,不好意思见你。”

    第63章

    赵夜阑回房后,飞快地换了身干净衣裳,又闻了闻身上有没有味道。

    这些天忙得团团转,压根没空来捯饬自己,更别说沐浴是件多么奢侈的事,他每日只能用帕子打湿水,反复擦拭,可此时却还觉得自己臭烘烘的,一口气佩戴了两个香囊。

    随后又照着铜镜查看伤口,结了痂,有些痒,还需要几日才能完全恢复如初。正懊恼时,无意间舔了下唇,发觉有些干裂,肤色也晒黑了一些,一时间手忙脚乱地不知该从哪里收拾好。

    他刚拿起帕子准备洗把脸,房门就“啪”地一声被人推开,燕明庭破门而入。

    他倏地看向门口,故作镇定地深呼吸一下:“我还没允许你进来呢。”

    话音刚落,燕明庭就已经来到身前,一手捧着他的脸,注视着他额头上的伤势:“怎么弄的?”

    赵夜阑有些尴尬地别开脑袋,转过身:“不小心被人砸到了。”

    “你不是答应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吗?”燕明庭跟在他身后追问。

    赵夜阑不动声色地加快步伐:“事发突然。”

    “那你躲什么,是不是还做了什么亏心事?”燕明庭问。

    尹平绿站在门口,看着这两人围着桌子转了三圈,无奈地笑了笑,替他们掩上门。刚走到前厅去,就瞥见一个身影冲进了大门。

    “平绿!我来找你啦!”

    尹平绿抬起头,看着站在太阳下,笑得一脸灿烂的人,眉眼间不自觉地起了笑容,抬脚往外面走去,而左冉比她更快一些,跑着冲向她,撞了个满怀。

    而屋里的两人也终于停了下来,燕明庭一把抓住赵夜阑:“别走了,再转我要晕了。”

    晕了才好呢,赵夜阑心道。

    燕明庭低头研究了一下他的伤势。赵夜阑下意识就抬起手想去挡住,却被燕明庭抓住了手。

    “别去碰伤口,小心感染发炎。已经结痂了,忍一忍就会好了。”燕明庭道。

    赵夜阑眼眸看了他几眼,见他没说伤口丑,这才暗自松了口出气。

    “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

    “没有了。”

    “我不信。”

    “真没有。”赵夜阑甚至转了一圈,以示自己安然无恙。

    谁知燕明庭却按着他的肩膀,低头含住他的唇:“我看看嘴里有没有受伤。”

    “……”赵夜阑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默许了他的幼稚行为,两人无声地接着吻。

    小别胜新婚不是瞎话,赵夜阑能感受到他这次亲的一点也不含糊,手也用力地抚摸着自己的背。他想说话,却无法开口,只是哼哼了两声,燕明庭越发热烈,将他抱起来,放在桌上。

    赵夜阑得空喘了口气,视线变成了俯视,这个角度可以完全清晰地看清燕明庭眼里的迷恋。他捧起对方的脸颊,嘴角弯了弯,低头吻了下去。

    外面太阳正烈,屋内两人相拥着,赵夜阑感觉身上快热出汗了,出汗就意味着会臭,他将人推开,若无其事地问起了正事:“赈灾物资都下来了?”

    “嗯,朝廷又挤出了五万两,还有一些生活物资,沿途地方官员也募集了一些银子。”燕明庭笑着抬起手,擦了擦他嘴边的水渍,“我是快到京城的时候和队伍碰到的,顺便飞鸽传书让左冉她带着原来那批人一起也来了,然后走的水路,路程会快一些。”

    赵夜阑点点头。

    “新任知府和丕县知县也一起来了,就在外面呢,要不要去见见?”

    “走吧。”赵夜阑刚走两步,突然停住,转过身。

    燕明庭险些被踩到脚,见他主动投怀送抱,忍不住将人圈在怀里:“怎么不走了?”

    “我还没检查你的情况呢。”赵夜阑捏起他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又在脸颊上摩挲了一下。

    连日在太阳下暴晒赶路,皮肤竟然还没有黑成炭,只是有些泛红,但是……

    “你脖子上的红印是哪里来的?”赵夜阑眯起眼睛质问道。

    “什么红印啊?”燕明庭摸了摸脖子,“哦,晚上蚊虫多,给我叮咬了好几处呢,后面也有,不信你看。”

    他转过身去,露出后颈上的痕迹。

    赵夜阑摸了一下,还有些肿胀,这才相信是蚊虫叮咬的,面不改色地往外走去:“走吧,去外面瞧瞧。”

    堂中站着一老一少,正在听师爷介绍府衙里的事务。

    赵夜阑走出去一看,都是熟人。

    长者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前来就任知府一职,都是四品,并不算升迁。只是他祖籍在江南,到老了还是希望能落叶归根,便应承了这一职位。

    而年轻一些的人,正是王桂生,因与皇上政见相合,受到赏识,此次正是用人之际,他刚正不阿的性子就正适合如今的江南,便将他派到丕县来任知县一职。

    “赵大人。”王桂生率先注意到赵夜阑的身影,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赵夜阑走上前,将他们二人引到后衙去商讨旱灾一事。

    “在来时的路上,将军已与我们沟通过情况,有任何吩咐只管提就是。”王桂生没想到自己刚上任,就面临这么大一个难题。

    “你来的正好,等会你在府衙拿好官印后,就带着你的人去丕县,顺便带走义舍里的三百人。路线我已经规划好了,你们争取不要让任何人掉队,我会安排运送干粮和水的人来接应你们。”赵夜阑道。

    “到达丕县后呢?”

    “你再安排丕县的官兵将这些人送到渠州去,银子我清点好了,你到时候给官兵们多付些银钱。再去隔壁县的赈灾点通知负责人,往北边挪一点,接应上这些人。”

    “好。”

    赵夜阑又将丕县目前的情况告知于他,王桂生颔首,讨论完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去领官印,然后又跟着他一起去义舍带人。

    义舍里的人一见赵夜阑来了,全都涌上来,热情又期盼地喊着赵大人。

    王桂生一不注意,就被人挤到了旁边,而赵夜阑却燕明庭护得好好的。

    “安静下来,听我说,现在我们会先带三百人离开这里,送到渠州去,谁愿意去?”赵夜阑说。

    大家渐渐静了下来,一时间没人说话,因为他们舍不得离开,在这里找到了活干,还有吃有住,一时半会饿不死。谁知道离开这里,出去会不会面临死亡?

    “渠州拢州那边没有干旱,但是淮州这里就说不准了,再熬下去很可能会把这里最后一滴水也抽干了,到时候就只能等死。趁现在还能勉强维持水源的情况下,离开才是更好的选择。你们放心,路上会有人给你们送食物和水,不会抛下你们不管的。”赵夜阑说完,四处看了一下,将王桂生拉到旁边来,道,“这位是新上任的丕县知县,他也会和大家一起离开,这样你们可以放心了吗?”

    王桂生道:“不错,我们不会抛弃你们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转移到其他地方去。这周围已经旱了,聚在这里也迟早会坐吃山空的。”

    那些人被说动,有人问:“赵大人,你能保证我们路上不会饿死或者渴死吗?”

    “只要你们乖乖赶路,不耽误其他人的行程,就会有人按时将食物送过去。”赵夜阑道。

    “那我听赵大人的,我去就是了。”

    “我们也去。”

    “我正好在渠州那边有亲戚,正好去投靠他们了。”

    王桂生一边清点着人数,一边拿起本子登记。这时,赵夜阑和燕明庭两人从他身边经过,余光瞥见两人携着手,他一愣,手不自觉划了一下,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这二人就这么牵着手走到了府衙门口,赵夜阑松开手,燕明庭一顿:“你为什么松了?”

    “热。”赵夜阑手心里全是汗,“你少在这给我装委屈。”

    燕明庭立马破功,笑着跟上去。

    新知府已经在师爷的介绍下,将衙门里的事务都了解了一遍。刚松一口气,就被赵夜阑拉去说目前的情况,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将义舍里的人疏散到其他各地去。

    他已经拿着银子送去赈灾点,以及派人去其他没有旱灾的地方准备食物和水,随时准备前往接应难民。

    “人手和银子物资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你盯好这些环节,不要出任何差错。”赵夜阑道。

    “你把这些突然交给我,那你呢?”

    “我得去一趟知州,那边形势也不容乐观。淮州这边暂时控制下来了,你也来坐镇了,我再亲自去一趟知州。”赵夜阑不慌不忙道,“燕明庭会给你这边留一些人手,剩下的我们会带去知州。朝廷拨下来的灾银你就用在淮州这方面,我向商户们募集的银子会一道带去知州那边。”

    赵夜阑倒是不担心他会在这个时节贪污,此人做事谨小慎微,不会在初上任时就胆大妄为。

    早早地用完饭后,一行人赶在傍晚出发,晚上会凉快些。

    马车里坐着的是赵夜阑和尹平绿,燕明庭则和左冉在外面看守几大箱银子。

    赵夜阑和尹平绿商量了一会到知州之后的计划,随后掀开帘子看外面所经之地的干旱情况。

    片刻后,他又看了几眼。

    少顷,他再次掀起帘子。

    如此反复几次,他注意到尹平绿忍笑的表情,尴尬地解释道:“我只是看看田里的情况。”

    “嗯,这一片田还没走完呢,大人你就看了七/八回了。”尹平绿忍俊不禁道,“大人可是在偷看将军?”

    赵夜阑哑然,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没多久,手又忍不住去掀帘子,意识到后便放下手,尴尬地摸了下鼻子,装作无事发生。

    尹平绿低下了头。

    赵夜阑分明看见她疯狂上扬的嘴角。

    “……”

    尹平绿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左冉跟我说,将军其实一直想给你写信的。”

    赵夜阑一顿,疑惑地看向她。

    “不过当时在赶路,又怕你收不到信,就写好后扔进江里了。他每天都催促船夫快一点,都恨不得自己去划桨了。”尹平绿笑道。

    赵夜阑微微勾了下嘴角。

    “将军还跟左冉说,大人你……”

    “我怎么?”

    “你当众吻他了。”尹平绿捂住脸,“他时常跟副将们炫耀。”

    “……”

    赵夜阑掀开帘子,直勾勾地看着落后几米的燕明庭,对方接收到他的视线,骑着马来到马车旁边,问:“是不是想喝水了?”说着就将水囊递给了他。

    赵夜阑喝了一口,不多,又还了回去,道:“你过来一点。”

    “怎么?”燕明庭眼睛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后面的队伍,这里有不少人都曾亲眼目睹赵夜阑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他的场面,纷纷露出了好奇看热闹的目光。

    燕明庭心猿意马地凑过去,笑眯眯地问:“你这是又想亲我了?”

    赵夜阑伸出手,在他脸上狠狠掐了一下。

    燕明庭捂着脸,然后装作被亲了一口的样子,重新回到队伍中,得意极了。

    深夜,大家原地休息一会,赵夜阑举着火折子,查看附近田地的状况。

    燕明庭与他一同转了一圈,回去时,靠在旁边的树下小憩,有些口渴,便从马车里拿出一坛荷花酿喝了起来。

    “没有水了吗?”赵夜阑问。

    “还有一点,留着给你。幸好马车里还有孙知府给的几坛酒。”燕明庭说完,又喝了一大口酒。

    赵夜阑看了他几眼,目光落在被酒洇湿的嘴唇上,忽然间凑上去舔了一圈,似乎闻到了荷花的味道。

    燕明庭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随后又猛地大喝几口,殷切期待地看着他。

    赵夜阑轻笑一声,却只是抬起头看着满天星斗,看来明天又是个大晴天。

    燕明庭见他不主动了,索性扣住对方的脑袋,往前一带,就准确无误地贴上他的嘴唇。

    片刻后,赵夜阑尝到了荷花酿的滋味,酒香弥漫在二人的唇齿间。

    坛子里只剩下最后一口了,燕明庭问他要不要喝,他正口干舌燥,索性就着燕明庭的手喝完了。

    重新出发时,尹平绿离开了马车。如今夜已深,她不便再与赵夜阑同坐一辆马车。

    “你骑马没问题吗?”燕明庭确认道。

    “放心吧,以前赶路的时候,我也是几天几夜都在马背上呢。”尹平绿笑着走到左冉旁边,对方伸出手,她熟练地上马坐到她前面。

    赵夜阑见状,暗自鄙弃了一下自己的身手。

    队伍还在继续前行,燕明庭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

    不多时,赵夜阑觉得有些燥热,按说这一两口酒不至于醉,但兴许是这天气所致,又或者空腹的原因,他已经开始有些醉意了,掀开帘子连忙喊了一声:“头晕。”

    燕明庭来到旁边,看着他泛红的脸庞,立即察觉出原因,也不顾不得其他人的目光,钻进了马车。

    “这就醉了?”

    “热……”赵夜阑有气无力地靠在车厢里,身手去解腰带,外衣却绞住了,怎么脱都脱不下来。

    燕明庭只好帮忙把外衣脱下来,赵夜阑扯了扯领口,这才觉得好受些,昏昏欲睡地闭上眼。

    燕明庭怕他难受,又拿着扇子给他扇风,对方安静了好一会儿,似乎睡着了。

    燕明庭长舒一口气,继续给他扇风,直到车轮碾到石头,车厢颠了一下,赵夜阑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燕明庭登时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他可能又要做出反常举动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就见对方张开双手,清凌凌地冒出一个字:“抱。”

    燕明庭还能怎么办,当然是抱他啊!

    他刚坐到旁边,对方就抱住了他,开始细数他的罪行:“你为什么宁愿把信扔河里,都不寄给我?”

    燕明庭一猜就是左冉告密给尹平绿,尹平绿转头就告诉了赵夜阑,他解释道:“我怕你收不到,又怕耽误你正事。”

    “你就是我的正事。”

    燕明庭睫毛猛地一颤,侧头看着他,嘴角疯狂上扬:“你说什么?”

    赵夜阑眨了眨眼睛,却不肯再说了,只是重新找着舒服的角度,最后发现这样坐着压根不好抱,转了个身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

    燕明庭将人搂紧一些,免得他栽倒了。

    赵夜阑却以为他要摸自己的后背,道:“不许摸。”

    “好,不摸不摸。”

    “也不许看。”

    “不看不看。”

    赵夜阑却不信似的,拿起旁边的腰带,将他眼睛蒙了起来。

    燕明庭仰起头,冲着他笑了一下:“这么不放心我?”

    赵夜阑低头看着她,双手捧住他的脸,微微眯起眼:“说,信上都写了什么?”

    “没什么。”

    “快说,是不是想让我动刑?”

    燕明庭感觉到他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闷声笑了笑,道:“好,我说,信上写的是——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赵夜阑松开手,指腹在他脸颊边流连辗转,细细摩挲,而后搂着他的后颈,低头舔舐着他的唇:“我也想你。”

    燕明庭视线被遮挡住,反倒让其他四感更加灵敏了,轻微喘气和水渍声在耳边不断响起,对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令他愈发着迷,情不自禁地纠缠着他的舌,掠夺着属于他的空气,手也不自觉摸索了起来。

    “啪”地一声,赵夜阑拍开他的手:“说了不许碰后背!”

    “哦不好意思,我没忍住。”燕明庭向他保证不会再犯,然后继续亲吻。

    片刻后,又挨了一巴掌,燕明庭:“下不为例!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一定》

    第64章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但温度已经有上升的趋势了。

    马车再次颠簸一下,赵夜阑打了个哈欠,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燕明庭在耳边说:“再睡会吧。”

    闻言,赵夜阑又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换只手搂着他的脖子,脑袋搭在肩头上,正准备入睡,忽然间一愣,睁开眼睛,凝视着燕明庭,而后低头看了一眼。

    燕明庭脸色倏然红了起来,讪讪一笑:“不睡了?”

    “怎么睡?”赵夜阑从他腿上下来,坐到一旁去,片刻后,他又侧过头,垂眼看着他隆起来的衣服一角。

    “……”燕明庭默不作声地试图用衣服盖住,然而并没有用,非但没有缩回去的意思,反倒越发精神了。

    这也不能怪他啊。

    本来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天气又这么热,美人在怀一整夜,他能守规矩已然是不易了,何况赵夜阑现在又一直盯着他看,能缩回去才有鬼。

    “看看看,你还看。”燕明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都是你挑起的火,回回喝醉了就磋磨人,自己倒跟个没事人一样。”

    赵夜阑闻言挑眉:“你是在怪我?”

    燕明庭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低头不再看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否则这副样子要怎么出去见人?

    忽然间,面前笼下一层阴影,赵夜阑再次坐到他腿上,手也伸了过来:“看来得好好教训你了。”

    他的手有些凉,握上去的时候,滚烫的温度终于得到了一点抚慰,燕明庭呼吸一窒,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明显察觉到对方也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大将军果然天赋异禀。

    赵夜阑心里头只掠过这一个想法,随后有些生疏地教训着它。

    其实赵夜阑很少自己去做这事,尤其是近几年,已经过了最初的新奇感,越发心如止水,提不起任何兴趣。然而他看着燕明庭此时的表情,将欲望隐忍克制在喉间,脸上布满了情动之色,却又不得不收敛起声音,以免被人听见,这种掌控感让他内心感到非常愉悦。

    燕明庭半阖着眼,仰起头看见他得逞的笑容,按着他的脑袋吻了上去。

    良久,赵夜阑推开他,有些不满地揉了揉手腕:“酸了,你自己来。”

    那哪成?

    “快了,就快了,我带带你。”燕明庭沙哑着嗓子,握住他的手,一起重新覆了上去。

    最后,赵夜阑拿了好几块帕子擦手。

    燕明庭收拾好,穿上外衣,精神抖擞地从马车上下来,就是这腿有些晃。

    士兵们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燕明庭尴尬了一瞬,心说抱了一晚上,腿能不软吗?他直接骑上马,为了赶在晌午前到达知州,下令加快速度。

    左冉眼尖,骑着马追到了燕明庭的旁边,道:“将军,你脖子红了。”

    燕明庭下意识摸了下脖子,道:“蚊虫叮咬的。”

    “蚊虫叮咬我是知道的,不过那不是在左边吗?”左冉道,“你这右边,分明是牙印,看着还挺深的。”

    “……”燕明庭顿时想起昨晚赵夜阑半夜发酒疯,把他脖子咬了好几口的场面。

    “冉冉,你看错了,那就是蚊虫叮咬。”尹平绿和左冉说完,从怀里掏出一盒脂膏,抛了出去,“将军,接着。”

    队伍加快速度后,终于赶上了孙府的午饭,将手下们都安顿好之后,几人才跟着孙知府去府上用饭。

    尹平绿幼年曾和孙知府见过,和孙暮芸也有过几面之缘,是关系还不错的小姐妹,只是因为距离而很少见到面。

    孙知府见到她,感慨了一番世事无常,尹平绿倒是不甚在意,又问起孙暮芸的近况。

    两人在这边叙旧,赵夜阑却扭头看着燕明庭红一块白一块的脖子,问道:“你脖子怎么了?”

    燕明庭低声道:“还不是你干的好事?”

    赵夜阑皱眉,伸手在他脖子上抹了一下,指腹上便多了一层脂膏的痕迹,再一看脖子,顿时了然。

    多半是燕明庭拿脂膏来遮盖齿印,只是这天气太过炎热,脂膏都开始斑驳了。

    赵夜阑自知理亏,安静地低头吃饭。

    这时,孙知府又搬了几坛荷花酿上桌:“来,赶路辛苦了,将军和大人先喝点酒解解渴吧。”

    燕明庭登时笑出了声,叫其他人摸不着头脑,疑惑地看着他。

    “我就不喝了。”赵夜阑现在对荷花酿有了阴影,“下午还要办正事,喝酒误事。”

    “他酒量不好,还是我来吧,我不误事。”燕明庭笑着将酒接了过来,和其他人喝了起来。

    用过饭后,大家齐聚书房,孙知府说起目前的情况:“前些时日多亏得了赵大人的信函,我才早早做了准备,在知州一带都摸清了,统共八县受灾,又将难民们统一归置,现在就在隔壁县城,那里还有一个湖可以勉强生存,但是也快被抽干了。若是再不下雨,恐怕也撑不了几日,而且我们的灾银也已经耗完了。”

    “银子我给你带过来了。”赵夜阑道。

    “那真是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孙知府长舒一口气。

    “我们这一路上,几乎没碰见什么人,田地都干了,所以就不要往这个方向疏散难民了。咱们可以往东、北、南三个方向疏散。”赵夜阑指着地图说。

    “好,可是这人手……”孙知府为难道。

    “也给你带来了。”赵夜阑指了指燕明庭。

    燕明庭颔首,去外面分出六个队伍,三个负责送难民,三个运输食物。

    赵夜阑又争取将淮州的几个赈灾点一同连接上,这样就可以省去一批劳力。

    “城里还有哪些水源?”赵夜阑问道。

    孙知府一五一十的交代完后,尹平绿却忽然皱了一下眉,指着一座地处交界线的山说:“这里还有一股活泉。”

    “这里有点远,你是怎么知道的?”孙知府问。”

    “幼年我来知州做客时,暮芸偷偷带我去玩耍过,只是位置有些不好找,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水了。”尹平绿说。

    “你还能记得具体方位吗?”赵夜阑问。

    尹平绿回忆片刻:“能。”

    “那你带些人去检查一下。”

    “好。”

    “我去。”左冉自告奋勇道。

    这两人离开后,赵夜阑又提出去城里转转,和燕明庭两人独自上街了。

    较之于之前来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所有店铺都关上了门,太阳毒辣得很。

    燕明庭撑着一把伞举在两人头上,赵夜阑四处看了一眼,最后站在城门楼上,俯瞰这一片干涸的景象,道:“我从来没有这么期待过下雨天。”

    “你为什么讨厌雨天?”燕明庭问。

    “因为下雨天……会死人。”赵夜阑抬头看着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可是不下雨,一样会死人。”

    “会下雨的。”燕明庭道。

    赵夜阑扯了扯嘴角:“你说,那些祈雨仪式有用吗?”

    “大概是图个心安吧,没有别的办法了,就会想要祈求上苍。”燕明庭扭头看向他,“你想求求上苍吗?”

    赵夜阑最恨的就是什么天理天道之类的言论的,他收回视线,转身下城楼:“去他的上苍,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燕明庭笑了笑。

    “淮州知州很多地方都有湖泊,但是都太小了,一遇见旱灾就难以维持,我在想,以后是不是可以挖通沟渠,想办法与淮河流通过来?”赵夜阑问道。

    燕明庭赞同这个提议,但是却道:“这个工程量太大,看起来劳民伤财,结果也不一定尽如人意,朝廷多半不会同意你的建议。”

    “可是不做好防护措施,等下一次、下下次,还遇到这样的情况,依然是等死吗?”

    “那你想好和朝廷怎么说了吗?”

    赵夜阑眼神一厉:“等这次灾情缓过去,损失挽救回来后,我就去当这个恶人。”

    “行,我支持你。”燕明庭道。

    赵夜阑侧目:“我可能会被千夫所指。”

    “我帮你骂回去。”

    赵夜阑笑出了声。

    快到孙府时,赵夜阑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想要说话却没有力气开口,刚抓住燕明庭的袖子,就控制不住往地上倒去。

    燕明庭眼疾手快地抱住他,喊了几声,见他没有反应,连忙抱着他回到了孙府,急匆匆将大夫找来。经过诊治后,确认是中暑之症。

    连日来在太阳下奔波忙碌,再加上暴晒,终究是把他给病倒了。

    燕明庭有些懊恼,只惦记着他畏寒,竟忽略了现在的情况,还跟着他在外面走了这么大半天。

    赵夜阑被灌了点药,迷迷糊糊热醒好几次,额头上贴着块湿帕子,旁边有人一直在给他扇风。

    后来,他半梦半醒间听到很多人来探望,都被燕明庭打发了,只留下孙知府。

    孙知府是来询问部署计划的,赵夜阑很想爬起来跟他当面交代,可是压根没有力气,连眼睛都无法睁开。随后他听见燕明庭给孙知府详细地讲了一遍具体流程和计划,并没有纰漏,他这才安心睡着。

    到了夜间,他又听见左冉和尹平绿兴冲冲地跑进来:“大人大人,找到水源了!虽然不多,但暂时够咱们喝的了!”

    “嘘。”燕明庭示意她们小点声,让她们轮流去休息,然后另一人带着手下人去运水。

    赵夜阑听着他们的对话声,渐渐安下心,睡前脑子里莫名浮现一句话——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

    再醒来时,外面已经是晌午了,他虚弱地睁开眼,转了转眼睛。

    “你醒了?”燕明庭喜不自胜地看着他。

    “嗯……”赵夜阑看了眼他熬红的眼,和手上的扇子,料想他是一夜没睡过。

    “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燕明庭说完,也没等他点头,就着急忙慌地跑去厨房,端了碗粥进来,扶着他坐好,亲自给他喂粥,“现在粥都是稀罕东西了,你可不许嫌弃。”

    赵夜阑病恹恹地喝了几口,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又是孙知府来汇报疏散难民的进展情况了。

    “赵大人,你可算醒了,真是太好了。”孙知府喜道。

    “行了,这几日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就行了。”燕明庭一边喂粥,一边和孙知府讨论完要事,就让人出去了,随后发现赵夜阑一直盯着他。

    “怎么?是我分派有不妥的地方?”燕明庭问。

    赵夜阑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渐渐浮现起一个笑容。

    喝完一碗粥,燕明庭又扶着他躺下,让他继续休息。

    “你也来躺一下吧。”赵夜阑拍了拍旁边的位子。

    燕明庭怕他热,只侧着身躺上去,尽量避免肢体接触。

    赵夜阑安静得看着他,即使病倒了,心里却异常熨帖,这就是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吗?什么事都不用自己去操心,也不用殚精竭虑地考虑会面临什么危险,只管安安稳稳地躺好养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种日子居然也会在他身上出现?

    习惯了一个人,就习惯了凡事都要自己去处理解决,也更难相信其他人会爱自己。

    但是,燕明庭是个例外。

    燕明庭在大事是聪慧灵敏的,只是面对自己时会傻里傻气,其实是可以放心依赖的人。更重要的是,他能感受到燕明庭那从未诉之于口的爱意有多重。

    越是不轻易开口,就越是沉重。

    这一点,他与他心照不宣。

    “我昨晚做了个梦。”赵夜阑轻声说道。

    “什么梦?”燕明庭也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帮他把落在脸颊边的青丝拨开。

    “梦到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了。”

    梦里他对燕明庭完全消去了敌意,两人友好地喝完合卺酒,还聊起了这些年各自在边疆和京城的经历,他甚至还在天不亮的时候,乖乖跟着燕明庭去扎马步了。

    他讨厌马步,既是觉得不雅观,又嫌麻烦,更重要的是他当时并不想要养好身体,纯属多此一举。

    不过昨晚的梦里,潜意识其实是想好好活下去的,因为他现在的世界里,不是只有他孤零零一人了。

    他想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好和燕明庭一起老去。

    “洞房花烛夜?”燕明庭又确认了一遍,嘴角已经扬了起来。

    “嗯。”赵夜阑正想告诉他,等回了京城后,他会好好锻炼身体,跟着他一起扎马步,学骑马射箭。

    谁知下一刻,他就听见燕明庭控制不住欣喜的表情问:“那梦里的洞房花烛夜,我得手了吗?”

    赵夜阑嘴角一抽:“……”

    第65章

    两天后,赵夜阑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屋里没有别人,他穿好衣服,刚走出门外,就听见燕明庭跟左冉交代道:“把大夫开的方子拿去熬两锅,让每个人都能喝到。”

    “好。”左冉一抬头,就喊了一声,“赵大人,你怎么起来了?”

    燕明庭转过身,挥挥手,左冉赶紧去办事,他这才走到门口,温声问道:“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赵夜阑摇头,问:“你们在熬什么药?其他人也病了?”

    “就是熬点降暑的药,他们天天在外面跑,以防万一罢了。”燕明庭道。

    “是我疏忽了。”赵夜阑光想着这群士兵训练有素,体力又好,只顾着让他们去办事了。

    “你最大的疏忽就是你自己。”燕明庭扶着他进去坐好,又叫大夫来确诊一遍,确认没有大问题后,才放下心来。

    赵夜阑跟他询问了一下目前的进展,燕明庭回道:“放心吧,知州这边的难民们已经按照你之前的法子向几个方向疏散了,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已经快和赈灾点接上头了,然后就能顺利到其他地界了。”

    赵夜阑沉吟道:“城里的人呢?也都疏散了?”

    “有些人不愿意走,暂时安置在义舍里了。”

    “尹平绿找到的那处水源还能维持多久?”

    “不确定,只是水越来越少了,每天还要不少人去接水。”

    “让不愿意离开的住户自己去提水,否则他们就想在家等着人送上门去。”赵夜阑道,“让你的人接了水之后往赈灾点送过去,尽量减少行程上的伤亡。”

    “好。”

    中午大家吃的都是烧饼和白米粥,孙知府说城里已经有些人准备动身去其他地方了,因为自己去提水的话,往返路程也不短,不如跟着其他人一起离开,这样好歹还有官府的人能保证他们一口水喝。

    “赵大人,这边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快撤离吧。”孙知府道。

    “你不一起走?”

    “城里还有部分人不愿动身,我不能弃他们于不顾。”孙知府说,“这些时日多亏了各位前来帮忙,否则我哪能这么容易妥善处置好这么多难民,尤其是赵大人,人还病倒了,有你这样的好官,是百姓之福啊。”

    “不必如此,我只是尽分内之事罢了。”赵夜阑自认为没他说的那么好,只不过是恰巧碰上了这等灾事,不忍看见这么多生命在自己眼前消失而已,否则也不会擅自卷进来。

    而且,比起他来说,孙知府才是真正的父母官,到这节骨眼上还不愿放弃剩下的百姓,要与他们共存亡。

    赵夜阑钦佩他的毅力,却也知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将损害降低到最小后,他就得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我们会走官道,如果有事就来找我们。”赵夜阑吃完半个烧饼,噎得慌,端起粥一口气喝了大半碗。

    这时,燕明庭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粥挪到了他的面前。

    赵夜阑:“你自己喝。”

    “我等会可以喝酒。”燕明庭坚持道。

    赵夜阑只好又喝了一碗,然而等大家回房去收拾行李时,他看见左冉正举着一个空坛子,眼睛都看直了,里面也没有滴出一滴酒来。

    “你换一坛不就好了?”赵夜阑道。

    “没有了,昨儿我们的酒就被喝完了。”左冉叹气,“孙知府把家里的库存都拿出来了,可是将士们人太多,压根不够喝的。”

    赵夜阑一怔:“一坛也没有了?”

    “嗯。”

    赵夜阑走到房中,燕明庭正在收拾包袱,回头看着他:“你先把药喝了吧,等会赶路,免得又中暑了。”

    赵夜阑看了他几眼,一口气喝完药,皱了下眉。

    “怎么了?不舒服?”燕明庭走上前问道。

    “有点苦。”

    “怎么会?你之前都没说过苦啊。”

    赵夜阑盯着他已经干裂的嘴唇,仰起头吻住他的唇,仔细舔舐一番,待他嘴唇湿润后,才问道:“苦不苦?”

    “哪里苦了?”燕明庭笑道,“分明比糖葫芦都甜。”

    为方便赶路,这次没有用马车,所有人都轻装骑马,同孙知府告别后,大家开始直接往北边开始赶路。

    赵夜阑原本想自己骑一匹马,可是燕明庭不放心,怕他一个人扛不住,非要把他拽到自己的马背上来。

    大半个时辰后,燕明庭突然停下来,将外衣脱了,其他人也热得快受不了了,有样学样地脱了外衣,顾及着还有两位姑娘,才没有光膀子。

    见状,尹平绿跟左冉低语几句。左冉点点头,回头道:“将军,我们俩去前面打头阵了,你们在后面跟上就行。”

    说完便快马加鞭赶到了众人前面去,大家一看,这还等什么,飞快脱掉最后一层衣裳,直接光上膀子了。

    赵夜阑放眼望去,全是肌肉结实的膀子,难免有些嫉妒。

    “好看吗?”燕明庭在他身后凉飕飕地问。

    “确实是好看。”赵夜阑由衷地点评。

    “……”

    燕明庭好气,可是又没法在这能热出人命的时候,叫大家都把衣服都穿上,气得只能把自己的里衣也脱了。

    赵夜阑回头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又转回去,目视前方,耳根渐渐浮现起一抹可疑的红晕。

    傍晚时分,大家在一座山脚下乘凉,吃干粮。

    赵夜阑找了处僻静的地方,站在树荫下啃烧饼。片刻后,燕明庭走了过来,将水囊递给他:“先喝点水吧。”

    赵夜阑接过来,浅浅抿了一口,就背过身去继续啃饼了,就是不拿睁眼瞧他。

    燕明庭疑惑不已,正想说话,听见有人叫他,只好先去那边看看情况。

    听到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赵夜阑这才回过头,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臂膀和腰腹上的肌肉纹理蕴藏了野性的力量,又不失美感,肩宽腰窄腿又长,十足的好身量。

    他也曾见过燕明庭泡在浴桶里的样子,只是当时只顾着查看他有没有伤势,没有生出那么多旖旎的心思来,反倒是现在看着他站在一群光膀子的男人堆中,鹤立鸡群,心里不免多了一丝骄傲。

    看,那么多高大威猛的男人堆里,只有顶好看的那个才配做他的人。

    “大人,你在看什么呢?”左冉突然出现在一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你在看将军啊?”

    赵夜阑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看着她:“你走路都没声吗?”

    “我有啊,只是你看得太专注了而已。”左冉无辜道。

    “……”赵夜阑不欲再进行这个话题,问道,“你过来做什么?”

    “我再来拿个烧饼。”左冉笑了一下,跑到燕明庭那边去,也不知道跟对方说了什么,燕明庭忽然笑着看了过来。

    赵夜阑匆匆抬头看天,手里还握着半块烧饼。

    左冉拿到饼子,就三两步往前面跑去找尹平绿了。

    燕明庭和其他人说完事,又回到赵夜阑身前,笑问:“你刚刚在看什么?”

    “没看什么。”赵夜阑后退几步,背靠到一棵树上,才停下来,低头啃饼。

    燕明庭逼近两步,歪了下脑袋,看着他的神色,突然笑了起来:“是不是偷看我身子了?”

    “胡说什么呢你!”赵夜阑瞪了他一眼。

    “想看就直接看嘛,做什么要鬼鬼祟祟的。”燕明庭双臂一举,特意给他展示了一下男人的力量。

    赵夜阑:“……小心蚊子咬死你。”

    “不可能。”

    没多久,燕明庭就哭丧着脸说:“完了,你看看我后背,是不是被咬了?”

    “可不嘛。”

    后背好大一个被叮咬的包。

    赵夜阑在林中找了一些驱蚊草,在他后背上抹了一会,问道:“还痒不痒?”

    怎么能不痒呢?心痒得厉害。

    “我自己来吧。”燕明庭长长地叹了口气,哀怨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这天还是太热了,好容易上火的。”

    赵夜阑一噎,将最后一口吃不完的烧饼塞进他嘴里。

    燕明庭分外感动,心说他把最后一口都留给我了,他好爱我。

    晚上还要继续赶路,只是速度降下来了,马匹慢悠悠地往前走着。赵夜阑抬头看了眼夜空,满天星斗,很漂亮,只是却高兴不起来。

    “看来明天还是晴天。”赵夜阑叹了口气。

    “别太担心。”燕明庭道,“有时候天象也不准,万一就下雨了呢?”

    赵夜阑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燕明庭见他兴致不高,道:“凡事各有利弊,虽然明天是晴天,也可不妨碍现在的夜空很美啊,在京城可很少能见到这么多星星呢,快抓紧机会多看几眼。”

    赵夜阑浅笑出声,倒真认真看起星星来了。有的大、有的小、有的闪闪发亮,有的会连成一个图案,赵夜阑用星星作图,给燕明庭指着数十个星星,问:“你看它们会组成什么?”

    “不知道。”燕明庭视线一直落在他的侧脸上,嘴角不自觉弯了起来,“是什么?”

    “是红烧。”赵夜阑自己先笑出了声,燕明庭也笑了起来。

    其他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跟着笑准没错,顷刻间,路上爆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夜渐渐深了,赵夜阑眼皮有些重,燕明庭将他往后一拉,靠在了自己怀里,道:“眯一会吧。”

    赵夜阑点点头,靠着他的胸膛准备睡觉,刚闭上眼没多久,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顶着他的后背。

    他倏地睁开眼,面色微红,头也不回地说:“收敛点。”

    “嗯?”燕明庭脑袋微垂,凑到他脸颊边,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最好给我收敛一点。”赵夜阑压低声音说。

    “我怎么了?”燕明庭不解。

    “你说怎么了?现在在赶路呢。”

    “对呀,赶路……所以呢?”

    赵夜阑见他摆明了要耍赖装无辜,也不欲与他再争辩,重新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了。马背上起起伏伏的,他靠在对方的胸膛上,耳边全是对方粗重的呼吸声,不由得脸色越来越红。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后背一直硌得慌,很难忽略。

    “先去前面,我有话跟你说。”赵夜阑道。

    燕明庭不明所以,但还是快马加鞭跑到了最前头去,然后走到旁边一处偏僻的树林里去。

    “到底什么事?”燕明庭话音刚落,忽然就见他转身,伸手往他身下一摸。

    燕明庭一愣:“?”要这么狂野吗?

    赵夜阑表情更是复杂,先是愠怒,而后逐渐茫然,低头疑惑地看了一眼,随后才注意到他挂在腰间的佩剑,伸手摸了摸剑鞘的顶端。

    糟糕,大意了。

    赵夜阑脸上表情快要裂开了,尤其是在察觉到自己方才那一握,擦起了火之后。

    “那什么……我好像搞错了,其实事情是这……”他还想解释,就被燕明庭给掳到了林中深处去。

    “就没见过你这么会撩拨起火的,还要赶路呢,你快给我负责!”燕明庭道。

    第66章

    队伍夜晚赶路,白天休息,如此走了三天,干粮和水已经快消耗殆尽了,人和马在这段时间都一直在奔波忙碌,如今体力损耗了许多,都是在咬牙支撑着。

    赵夜阑看着地图,道:“马上就要到丕县了,那里会有人接应我们,大家振作一点。”

    “等回了京城,朝廷一定会重赏你们的。”燕明庭鼓舞士气道。

    大家精疲力尽地望着没有尽头的路,尹平绿更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抓着缰绳。赵夜阑也不遑多让,整个队伍,就是他们二人身体素质最差,已经到了极限。

    燕明庭低头看了一眼,见他昏昏欲睡,明明刚刚休息的时候才睡了一会,他担忧道:“梦亭,我们来说说话。”

    “说什么?”赵夜阑有气无力道。

    “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我想知道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燕明庭。

    “小时候?”赵夜阑抬头看了眼远处即将要降落的太阳,黄昏时分,太阳就像是一个咸蛋黄,让他想起小时候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看夕阳的场景。

    “我爹平时爱吟诗作赋,喜欢念什么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娘就说,夕阳无限好,稀粥配蛋黄,今晚就吃咸蛋黄吧。”

    燕明庭忍俊不禁:“那你喜欢吃咸蛋黄吗?”

    “不喜欢。”赵夜阑扯了扯嘴角,“所以我要背出一篇策论和十首诗才能换一样吃。”

    “你最后换了什么食物?”

    “……咸鸭蛋。”

    燕明庭笑出了声:“那不是没换吗?”

    “没办法,家里就只剩咸鸭蛋了,我吃蛋白,他们吃蛋黄,还笑话我不会吃好东西。”

    “你现在会吃很多好东西了。”

    “对。”赵夜阑目光悠远,“我要将世间所有好吃的东西都尝一遍,所有好看的衣裳都穿一遍。”

    燕明庭点点头。

    “你呢?”赵夜阑快没力气说话,只想听他继续说。

    “我啊,我小时候有些顽皮,经常偷偷跑出京城,我娘管不住我,一气之下就把我扔进军营去了。然后我就后悔啊,京城多好啊,我做什么要去边疆受苦呢?我哭啊,闹啊,我爹就是无动于衷。”

    赵夜阑还以为他是与生俱来的有家国情怀,听到这里,眼里露出一丝笑意,原来他小时候也还不懂得什么叫生离死别与天下大义。

    “你是怎么哭闹的?”赵夜阑好奇道。

    “就撒泼打滚呗,有时候我爹还会叫他的部下们都来大帐里围观我是如何上蹿下跳的,好丢脸。”燕明庭叹息道。

    赵夜阑浅笑道:“那你后来为什么放弃逃跑了?”

    “因为我压根逃不出去,索性就跟着他们一起好好练功,就等哪天等亲手打败我爹和他们所有人,就可以趾高气昂地回京城了。”燕明庭说。

    “后来呢?你为何一直呆在边疆?”

    “我爹有个部下,长得五大三粗的,每次我想逃,都是他负责逮我,打又打不赢,我在他身上吃了不少亏。后来有一次,我爹在前线,后营却中了埋伏,几只有毒的暗箭朝我射来,我却安然无恙,因为这个大块头挡在了我身后。不止是他,还有好几个平时对我严加看守的人都冲过来保护了我。”

    赵夜阑困意全无,一点不觉得自己脑子混沌了,下意识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燕明庭顿了顿:“我坐在他墓前,我就在想啊,是因为我投了个好胎吧?生在将军府,所有人都拿我当第二个父亲来敬重保护,可是我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你知道现在燕明庭这三个字,在百姓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吗?”

    燕明庭垂眸看了看他的侧脸,睫毛似鸦羽一般,一下一下地扇到了心里去,他笑了笑,问:“那在你心中呢?”

    赵夜阑静默不语。

    燕明庭便不再追问,专心看路,随后,他听见赵夜阑嘶哑却又笃定的声音:“以前我心中只有爹娘,往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你说呢?”

    燕明庭突然间觉得就是死也值了,心脏被一团火烧着,灼热得像是要炸开来,火焰蔓延到五脏六腑。

    “梦亭。”

    “嗯。”

    “赵梦亭。”

    “嗯?”赵夜阑疑惑地回过头,下一刻就迎来了狂风骤雨般的吻。

    他暗自庆幸与后面的队伍有一段距离,也许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忽然间唇上一痛,燕明庭似乎有意惩罚他不专心似的,这一咬就把赵夜阑咬急了,他睚眦必报地咬回去,情意中掺着拆骨入腹的欲望。

    马没有了主人的牵制,随意地往旁边走去,脱离了队伍也无人提醒。赵夜阑担心摔下去,条件反射地抱住对方的腰,脖子后仰一阵后有些酸痛,刚要退出去来,对方却又俯下身一路啄吻。

    赵夜阑没忍住笑出了声:“你知道你现在像只什么吗?”

    “知道。”燕明庭注视着他的眼睛,“明明有块肥肉就是吃不着的可怜人。”

    “……”赵夜阑瞪他,“说谁是肥肉呢?”

    “那……没肉?”

    “你可闭嘴吧。”

    说话间,一滴水滴在了赵夜阑脸上,燕明庭伸手去擦拭,忽然间一愣,与他面面相觑。

    两人同时抬头看去,压根看不清什么情况,赵夜阑忍不住伸出手,片刻后,手上又多了几滴水。

    “是不是……下雨了?”赵夜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将手贴在他脸上,“是雨水吗?”

    “是,我脑袋上也淋到了。”燕明庭欣喜道。

    其他人似乎也察觉到了,纷纷停下来,仰头四处张望着,直到脸上沾上了雨水,才接二连三地疯叫起来。

    “下雨了!太好了,下雨了啊!!”

    所有人都下了马,有的高兴得抱作一团尖叫,有的在原地哭泣,有的还张着大口去喝雨水。

    赵夜阑也伸出双手,感受到冰凉的雨水正在浸湿他的衣衫,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侧头看向燕明庭:“下雨了。”

    “嗯,下雨了。”燕明庭笑着将他拥入怀中,“太好了。”

    众人在雨中喊闹了一会,燕明庭让大家去附近的林中避雨,可是他们更想要继续赶路,即使淋雨也无所谓,这可是许久不曾见到的甘霖。

    “那就出发吧。”赵夜阑低声道,“别在这耗着了,省得耽误时间,早点到还能早些歇息。”

    燕明庭只好命队伍继续冒雨前行,却时不时看赵夜阑一眼,担忧他又对雨天产生抵触情绪,还有感染风寒。

    好在赵夜阑今晚似乎对雨水的到来十分开心,一直伸着一只手,雨水从他的掌心流淌到指间,再滚落到土地里,滋润着大地。

    半个时辰后,终于赶到了丕县。丕县所剩人口已经不多了,留下来的部分居民正跪在地上感谢上苍。看见有人来了,连忙让开路,也不知是谁认出了他们,喊道:“是赵大人和燕将军来了!”

    “活菩萨来了!”

    “是赵大人和燕将军带来了雨!”

    “叩谢两位大人!”

    燕明庭赶紧跟他们解释:“我们不是什么活菩萨,这雨也不是我们带来的,这是老天爷下的雨。”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一旁的百姓喜极而泣道,“我的孩子们已经安全送到渠州了,过几日就接他们回来。如果不是你们,我的孩子们可能早就没了。”

    “吉人自有天相。”燕明庭说着,忽然间发现赵夜阑一直没有吭声,低头一看,才发现对方靠在自己的怀里,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他心里一慌,“夜阑?梦亭,赵梦亭……你醒醒!”

    忽然间,马儿嘶鸣一声,燕明庭一手环抱着他,飞快地骑着马朝衙门而去。

    后面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好立即跟上去。

    刚到衙门外,就看见王桂生举着一把伞走出来,欣喜地跟一旁的下人吩咐道:“快叫大家赶紧去储水。”

    “王桂生。”燕明庭勒住缰绳,“快去叫个大夫来。”

    “燕将军?你们这是……大人怎么了?”王桂生赶紧上前扶住人。

    燕明庭下马后,将人抱下来,匆匆往里面走去:“去叫个大夫,再备点热水。”

    王桂生马上吩咐人去烧热水,然后心焦地跟上去:“可是城里已经没有大夫了,全部撤离了。”

    王桂生将他们带到后院的厢房去,燕明庭将人放在床上,摸了摸他的额头,烫得很,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感染其他的症状。

    “将军,让我试试吧。”尹平绿听到消息,就跑了进来。

    左冉附和道:“以前我生病,都是平绿给我治好的,她看过好多医书。”

    “那交给你了。”燕明庭道。

    尹平绿走到一旁,把了一会脉,在他胸口处按了按,又观察了一下他的脸色,道:“应该只是过度劳累和淋雨所致,要好生休养一下,不能再折腾了。”

    上次中暑刚恢复,就日夜兼程地赶路,今晚又淋了这么久的雨,真是雪上加霜。

    “大夫走了,药房还在吗?”尹平绿问王桂生,“我可以去看看有没有用得上的药吗?”

    “有的,我叫人带你过去。”王桂生找了个熟悉当地环境的人带着她们去药房抓药。

    王桂生一边叮嘱着下人办事,一边注意着这边的动静,他一回头,就看见燕明庭蹲在床边,握着赵夜阑的一只手,一声不吭地盯着他,安静得有些过分。

    王桂生疑窦丛生,暂时没敢上去打扰。

    过了一阵,水烧好了,燕明庭将门关上,亲自给赵夜阑沐浴,将衣服都剥完后,抱着人放入水中,拿着帕子给他一点点擦拭身体。

    赵夜阑白得过分,即使是伏旱天,所有男人都赤膊上阵了,他也会穿着一身薄衣,维持一点体面,所以身上还是一如既往的白皙。

    不过此时的燕明庭,并没有多余的旖旎心思,只是很认真的为他沐浴,当擦到后背时,他动作猛地一顿,低头看着他后背,腰窝上方有一块凹凸不平的印记,怔了许久,才难以置信地抬眼看着昏迷的人。

    这就是始终不让他看后背的原因吗?

    他颤抖着手,刚要触碰到那块印记时,忽然停了下来,一想到这才是他乖张放肆的原因,堂堂大将军就莫名红了眼眶。

    这时,赵夜阑动了一下,头痛欲裂地睁开眼,发觉自己泡在木桶里,下意识靠到木桶上,惊讶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先洗个澡好休息。”燕明庭眨了眨眼,雾气消散在眼中,只是还有些泛红的痕迹。

    “你怎么了?”赵夜阑沙哑地问。

    “没什么,就是担心你身体。”燕明庭道。

    赵夜阑刚想笑,突然意识到自己□□地泡在桶里,又往后靠紧了些,恨不得贴在上面,警觉地看着他:“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你是说……那个?”燕明庭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下瞥了一眼,“那我确实看到了。”

    “……”赵夜阑不确定地问,“没有其他的了?”

    “我才刚把你放进来,你就醒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干呢。”燕明庭说着,还委屈上了。

    赵夜阑暗自松了口气,又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如果对方看见了,肯定会好奇地追问他,可是燕明庭没有,所以他渐渐放下心来,揉了揉太阳穴:“你出去吧,我自己洗。”

    “你这脑袋晕乎乎的,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那你把小高叫进来。”

    赵夜阑与他对峙良久,本以为对方会耍赖要继续留下来看着他洗,谁知燕明庭却真的同意了,起身去外面叫小高进来伺候。

    燕明庭守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水声,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眸色深沉,有些鼻酸。

    “将军,你怎么在这?大人睡着了吗?”王桂生走过来问道。

    “还在沐浴。”燕明庭见他手里端着碗,“药煎好了?”

    “嗯,这个是给赵大人的。”王桂生将碗递给他,“尹姑娘还煎了不少,给大家都分了一碗,将军你要不要?”

    “不用了。”

    王桂生见他接过药碗后,还杵在原地,有些摸不准他对赵夜阑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情感。

    “没事的话你就先回去吧,这里不用管了。”燕明庭道。

    王桂生不放心地离开。

    房门再次打开,小高出来说大人已经躺下了,他才端着碗进去,把药喂完后,就脱下衣服上床,将人抱进了怀里,脑袋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像是讨好,又像是示爱。

    赵夜阑本来困得不行,被他这么一弄,浅笑道:“你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让。”燕明庭将他抱得紧紧的,“这样才好得快。”

    外面还在下雨,大家都在忙着接水和欢呼,燕明庭在他耳边问道:“你还怕不怕?”

    赵夜阑知道他是在问怕不怕雨天。

    他认真想了想,只能想到这些时日的经历,还有对方的陪伴,摇了摇头。

    “那就好,睡吧。”

    燕明庭低声细语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赵夜阑转瞬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燕明庭凝望着他的脸庞,郑重虔诚地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翌日下午,赵夜阑的病情有所好转,脑袋不再混沌,能下床了。

    其他人都被燕明庭派去外面查看雨后的情况了,燕明庭给他端着饭菜进来,监督他吃完后,才又跑去厨房亲自煎药。

    片刻后,王桂生鬼鬼祟祟地进了屋子,道:“赵大人。”

    “什么事?”赵夜阑撑着脑袋问道。

    王桂生瞧他病恹恹却又不失风华的模样,不禁愣了一下,脑海里蓦地浮现起一句话——病如西子胜三分。

    王桂生往外面瞧了一眼,见没有人来,才低声问:“我实在是想冒昧打探一下,你与将军如今是什么关系?”

    赵夜阑撩起眼皮:“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实在是看不出来。”王桂生皱眉道,“就说今天早上吧,他一直守在你的床边,照顾得无微不至,你动一下,他就要观察半天看你是不是醒了,一会给你擦汗,一会给盖被的。”

    赵夜阑挑眉:“还有呢?”

    “他还总是握着你的手,好久都不能回神。”

    赵夜阑唇角泛起一抹笑:“嗯,还有呢?”

    “他还……”王桂生忙打住,“等等,我要跟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我担心我们被他的假象蒙骗了。”

    “假象?”赵夜阑轻微蹙眉,“此话怎讲?”

    “我离开京城时,曾听到一个传闻,燕将军在江南和付谦有私情!”王桂生讳莫如深道。

    赵夜阑:“……”

    王桂生:“这事传得还挺广,你在江南一点不知情吗?”

    “不是,难道付谦本人就不出来说明一下吗?他一个在京城的人,怎么能和在江南的燕明庭扯上关系,这么荒诞的谣言竟然有人信?”赵夜阑没料到这中间居然还能出岔子?

    “坏就坏在付谦不在京中,他出去游玩了,就是来的南方。大家都在议论这事,传得绘声绘色的,付家人都快真的信了,还在激烈地商讨到底要不要将付谦送进将军府做二房呢。”

    “…………”赵夜阑缓缓攥起拳头。

    燕明庭端着药进来,就看见这二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问道:“你们这是在商量什么呢。”

    “别吵,商量你二房呢。”赵夜阑转头去和王桂生继续打听细节。

    “二、二房?!”燕明庭大惊失色,随后又茫然地挠了下脑袋,“二房……是个什么东西?”

    第67章

    赵夜阑从王桂生的口里捋清了事情的经过。

    当尹知府察觉到燕明庭和“付谦”有私情时,曾派人去京城打探付谦的事,于是这事就这么传到了京城里去。

    可是好巧不巧,付谦和二三好友去南方游玩了,所以一时无法查证。

    而尹知府被带到京城后审问,都是审的正事,并没有人来问他这种艳闻,而他又以为赵夜阑假扮付谦一事是朝廷事先就知情的,所以只交代了自己的事。

    于是这事就成了个谜团,但是谣言却没有停止,有那么一点风声后,在每个人嘴里嚼上那么一下,再添油加醋调点味,吐出来时就不是最初的版本了。

    起初只是有人怀疑,到后来大家都开始相信这件事了。

    “所以这事,到底是不是真的?”王桂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燕明庭听罢,将药喂到赵夜阑嘴边,道:“快喝药,喝完还我清白。”

    “……”赵夜阑被迫喝完一大碗,觉得味苦,刚一皱眉,燕明庭就将一小包蜜饯放他手里。

    赵夜阑含了颗蜜饯,说道:“假的,我就是那个付谦。”

    “原来如此。我就觉得奇怪,将军怎会放着大人你不看,去瞧上那付谦了?兴许谣言在我离京之后就破了。”王桂生得到答案后,就猜出了其中关窍,笑了笑,就出去忙外面的事了。

    燕明庭目送他离开,撇了撇嘴:“你听听这小子的话,他好像很喜欢你?”

    “你哪只耳朵听出来的?”赵夜阑嚼着蜜饯,伸手去拧他耳朵,“我看这耳朵是没用了。”

    “哎哟哟,轻点。”燕明庭叫唤两声,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立即给他使了个眼色,“给点面子,赵大人给点面子吧。”

    赵夜阑松开手,神色如常地看着走进来的尹平绿和左冉:“什么事?”

    “大人,邝胜赶过来了,他说不止丕县下雨了,其他几个县也陆续下起了雨。”尹平绿喜道。

    “那就好。”赵夜阑长舒一口气,又问道,“李遇程呢?”

    李遇程没有与他们一同去知州,而是陪着程家人一道撤离淮州,往渠州的方向去了。

    “这是他刚来的信,说是会在宛城等我们。”

    宛城在丕县的北边,也是回京的必经之地,而渠州赶过去的话,要多费几日路程。

    “那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几日再动身。”燕明庭道,“等你恢复好身体再走不迟。”

    “也好。”赵夜阑还想留下来看看善后工作。

    好在王桂生并不是个纸上谈兵的人,又正好燕明庭带着这么多人来了,有足够多人手帮忙,很快便把城中的基础设施恢复好了,又给其他地方的官员通过书信,可以将百姓们送回来了。

    离开的这天,城中已有半数百姓回来了。

    赵夜阑见王桂生做事稳当,脚踏实地,便也放心了,两人一边交流着政见,一边大门外走去。

    燕明庭落后几米,双手环胸,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的背影。

    左冉和尹平绿站在他身后,一左一右,左冉丝毫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道:“赵大人和这位王大人看起来关系不错,不过赵大人这么好的人,应当是人人都喜欢的。”

    “互相欣赏的人自然会互相吸引。”尹平绿说完,瞧见燕明庭神色不太对,立即补充道,“但大人和将军不一样,他们是天作之合。”

    燕明庭侧头,欣赏地看了她一眼:“会说话你就多说一点。”

    尹平绿忍着笑意,道:“你们一文一武,互相包容,命里终须有彼此。”

    燕明庭很满意,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扭头看向左冉。

    “该我了?”左冉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尹平绿拍了她一下,她立即改口,将毕生所用的成语都用上了:“祝你们百年好合、和气生财、财源广进……”

    尹平绿绷不住,笑出了声。

    燕明庭也扬声笑了起来:“不错,最朴素的语言,最有力的祝福。”

    赵夜阑和王桂生听见笑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王桂生好奇道:“一直没来得及问,那两位姑娘是什么人?”

    “燕明庭的属下。”赵夜阑道。

    虽然还没有正式授职,但燕明庭决定将两人带回京城去。一开始左冉想的是去边关,加入钟越红的队伍,然后让那个尹平绿继续在镇上住着,可以找点活计,两个人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可是燕明庭驳回了她的意见,一来是如今天下太平,边疆已经没有更多的机会了,即使现在去加入,也顶多只能领个小士兵的职位。二来是尹平绿屈才了,京城可以谋到的生路比边陲小镇的多太多了。

    最后商量后,两人都同意去京城,左冉在燕明庭麾下任职,而尹平绿则暂任赵夜阑的账房一职。

    赵夜阑的产业越来越多,而即将开辟江南一线的货路,需要一个精明能干又信得过的人来打理,尹平绿目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考虑到她们需要安身立命的住所,如果住进将军府难免惹人闲话,赵夜阑便将城北的宅子廉价赁居给她们,按年交付赁金即可。

    “其中那一位可是尹知府的女儿?”王桂生小声问。

    “嗯。”

    “虽然她从尹知府一案中全身而退,可这时候带她上京,不会引起怀疑和猜忌吗?”王桂生问。

    “越是坦荡荡,就越没什么人怀疑。”赵夜阑道,“而且有什么好猜忌的,怀疑我赵某人贪图她的美色还是钱财?我还缺这些?”

    王桂生被堵的哑口无言,无奈一笑:“大人说的是,是我多虑了。”

    赵夜阑走到马车前,却又被王桂生拉到一旁。

    “赵大人,我为我昔日的莽撞与无知,向你郑重地道歉。”王贵生拱手,煞有其事地对他鞠了一躬,“我枉读圣贤书,听信外界传言,便将你看做是奸佞豺狼,以笔为枪含沙射影地写辱没你的文章,实在是内心有愧。”

    “此事就让它过去吧,我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是个什么人,你们这些外人就更是一叶障目了。”赵夜阑道,“骂我的也不只你一人,但我却独独欣赏你的能力,但愿你在这里能干出一番业绩,实现你的抱负。”

    “我必定竭尽所能,不让赵大人失望。”

    两人相视一笑。

    燕明庭远远看着,只觉眼睛都要瞎了,转头跟左冉说:“你接着说。”

    左冉愁眉苦脸地继续搜罗成语诗句:“你和大人注定了要地久天长、长命百岁、岁岁平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臂、二臂……”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尹平绿扶额,打断她的话,“看来得重新补补你的功课了。”

    左冉:呜呜呜。

    和王桂生告别后,赵夜阑坐进马车,左冉和尹平绿坐在前面驾车,燕明庭在一旁骑着马,一路向城门口出发。

    驶出一段距离后,马车突然停了,赵夜阑:“出什么事了?”

    “梦亭,你出来看看吧。”燕明庭道。

    赵夜阑疑惑地掀开帘子,便看见道路两边的百姓,一直盯着他的马车看。

    “恭送赵大人和燕将军!”

    “赵大人慢走,路上注意安全。”

    “大人和将军什么时候来淮州,来咱们丕县啊?”

    “欢迎各位将士再来丕县,到时候我们一定准备上好酒好菜招待!”

    “一路顺风!”

    城里回来的人不多,但此时都出来送行了,队伍的速度慢了不少,大家一路跟着送到了城门。

    燕明庭让大家就送到这里,与他们挥手作别后,才钻进马车,将一坛酒放到了桌上,笑道:“这是大家送你的百家酒。”

    赵夜阑见那些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后,才收回视线,疑惑道:“百家酒?”

    “是,他们家里所剩东西不多了,于是想到这个法子,每个人都从家里舀一勺酒,凑出这一坛子酒,赠予他们最敬仰的赵大人。”燕明庭道。

    赵夜阑新奇地盯着那个坛子看。

    “闻闻看,香吗?”燕明庭打开盖子,递到他面前。

    赵夜阑仔细嗅了一会:“香。”

    “要不要尝一口?”

    “不了。”赵夜阑是真不想再喝醉酒,闹出丢人的事了,他将酒收好,“既是好东西,就应该保存起来。”

    “对对,赵大人说得对。”燕明庭看破不说破。

    丕县乃是淮州和知州相交的地界,这里有一条北上的官道,下一个目的地就是宛城了。

    三天后,队伍终于抵达宛城,赵夜阑大手一挥,直接包下了城中最大的客栈,让将士们都可以舒服得住上几天,这一路最辛苦的就是这群人了。

    赵夜阑回房休整一番,换了身衣服,才找来尹平绿,询问她宛城有何好吃好玩的。

    “这宛城有几种特色小食,十八饺、玲珑豆包、糯米糍和甜豆儿糕。”

    “这十八饺是有什么讲究吗?”赵夜阑好奇道。

    “这十八饺啊,顾名思义就是用了十八种食材做成的饺子。”

    “十八种?”一旁的燕明庭惊讶道,“我只吃过三种食材的饺子,可还没吃过十八种得的,这么多食材不会窜味吗?”

    “所以这就考验厨子的功力了,既要切的细致,还要保住食材的鲜香美味。”尹平绿道。

    燕明庭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一下了,兴致勃勃地看向赵夜阑:“咱去尝尝?”

    “走吧。”

    几人立即出发,找人问了下城里卖十八饺最好吃的店铺,然后往城东那边走去。

    这时,一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为首那人突然脚步一顿,调转回头,扇着扇子狂追上去:“赵兄!赵兄……赵夜阑,是我啊!”

    几人回头一看,是李遇程,然后又马上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我还以为你们有阵子才到呢,没想到这么快。”李遇程说完,发现没人理他,又啰嗦个不停,“你们这是要去哪呢?是不是要去找我?诶你们说巧不巧,大街上也能遇见,是不是天赐的缘分?”

    还是没有人理他,李遇程脚步一停,见他们快步往前,压根没有理会自己的意思,只好将几个随从打发走,然后小跑着追上去,直到站在一家铺子前,才停住了脚步。

    李遇程擦擦汗,问:“你们是来买什么呢?”

    “来十份十八饺。”赵夜阑道。

    “十份?”李遇程数了数在场人数,加上高檀和那俩小姑娘,拢共也就六个人,“十份吃得完吗?”

    “我们一人一份。”赵夜阑指了指燕明庭,“他五份。”

    李遇程瞠目结舌,道:“得亏是你家财万贯,一般人哪养得起他啊。”

    赵夜阑忍笑,燕明庭却得意地勾住赵夜阑的肩膀:“怎么,有人给我花银子,你嫉妒啊?”

    李遇程本来不嫉妒的,听他这么一说,嘿,还真有些嫉妒了。

    谁不想要个行走的钱袋子啊!关键还是这么一举世无双的钱袋子!

    “赵兄,要不你跟我好吧,咱俩联手,成为全国首富!”李遇程道。

    “你小子是不是活腻歪了?”燕明庭撸起袖子就要揍人,吓得李遇程转头就跑,无意中撞到人,两人都摔了个屁股墩。

    “是谁走不长眼啊,知道小爷我是谁吗?!”李遇程龇牙咧嘴的叫唤。

    “他奶奶的,是哪个龟孙?!”对方揉着屁股站起来。

    两人一对眼,那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呔!好你个付谦,竟然跑到这来找死,看我不弄死你!”李遇程立即冲了上去。

    “我呸,真是走个路都能踩到癞/□□,今日我就和你鱼死网破!”

    两人转眼就在大街上扭打起来。

    赵夜阑几人看过去,忍不住皱眉,燕明庭走上前将两人分开,一手拎着一只弱鸡,道:“吵什么吵,别在这丢人,要打去没人的地方打。”

    付谦看向燕明庭时,顿时如遭雷劈:“燕、燕燕燕明庭?!”

    “干嘛?”

    付谦再往不远处一看,瞧见赵夜阑时,登时双腿都快吓软了。

    燕明庭一松开手,付谦就直接瘫倒在地,惊恐地看着赵夜阑。

    “他这是怎么了?”燕明庭走到赵夜阑一旁问道。

    李遇程也凑了过来,想起之前在京城时,付谦见到赵夜阑时也是吓得跟个鹌鹑一样,不敢吭声,只是没今日这般严重罢了。

    “他好像很怕你诶,你们认识吗?”李遇程问道。

    赵夜阑摇着扇子,挑眉道:“他曾无意中,见过我审讯犯人。”

    “那你一定很厉害。”李遇程由衷地竖了个大拇指,“他爹是大理寺卿,都没让他吓成这样。”

    付谦看看燕明庭,又看看赵夜阑,脸色惨白,狼狈地站起来,走上前道:“赵大人,你听我解释!”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从未与燕将军有私情!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传出来的谣言!”付谦哆哆嗦嗦道,“我离家有些时日了,前阵子收到家里的书信,才知道还有这么个谣言!”

    赵夜阑还未说话,他又道:“你一定要相信我,就算燕将军他再高大威猛、英俊不凡、仪表堂堂、英姿飒爽、丰神俊朗……”

    赵夜阑微微眯起了眼睛。

    尹平绿提醒一旁的左冉:“记下来,这些都是成语。”

    左冉:“好的好的。”

    付谦一口气将燕明庭赞扬了一通,话音陡然一转:“可我并不喜欢男人啊!”

    赵夜阑听见老板说饺子好了,刚转身接过来,胳膊就被付谦一拉,刚出炉的等了好久的饺子就掉在了地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随后抬起头看向付谦。

    “赵大人,你真的要相信我!一定是有人要陷害我,觊觎我的名号,打着京城第一美男的名头去招摇撞骗,说不定还是去故意勾引燕将军的!你一定要把此人抓到,好好惩治他一番!”付谦激动道。

    赵夜阑看向燕明庭:“打他。”

    第68章

    燕明庭还没动手,李遇程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兴冲冲地往付谦身上招呼:“我可是奉命行事,你敢还手吗?”

    付谦不敢,于是挨了好几拳,脸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

    “我让你做京城第一美男,快回去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咯。”李遇程叉腰大笑。

    赵夜阑重新买了一份十八饺,转身进了旁边的客栈,开始享用美食。

    付谦已经灰溜溜地跑了。

    “那个人,就是京城第一美男啊?”左冉好奇道,“是谁选的?”

    “他自己呗。”李遇程夹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顿时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也太好吃了!”

    味道确实不错,皮薄馅多,一口咬进去,先是闻见一股香气,随后鲜嫩爽滑的馅在口内炸开,咸甜味道极好地融合交织在一起,别样的口感让人新奇不已,饶是赵夜阑吃惯了珍馐美食的人,也不禁露出惊喜的表情。

    燕明庭就不口头表扬了,闷头狂吃,一眨眼的功夫就吃了五六个,也不怕噎着。

    赵夜阑又在客栈里点了几份甜羹,多出来的两碗,都放在了燕明庭面前。

    “哎哟,我说你这么能吃,怎么都不肥的呀?”李遇程看得好生羡慕,他最想要的身材就是燕明庭这种了,好像无论怎么吃都吃不胖,还会自动变成肌肉一样,看起来就很健硕,宽阔的肩膀给人好强的安全感!

    “也就你回京得晚,不然能有付谦那小子什么事,这第一美男的名号怎么也轮不到他头上去吧。”李遇程嗤之以鼻道。

    “那是怎么轮到他头上去的?”左冉追问道。

    “在世家子弟中,比起其他那些大腹便便、头发少少的人来说,他也算小有姿色。某天喝多了,他就在酒楼里搂着女人炫耀,称自己是京城世家子弟中最好看的男子。这话传出去后,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简称。”李遇程道。

    “可是……就算将军不在京中,不是还有赵大人吗?”左冉扭头看了眼赵夜阑,“怎么会没有人提赵大人呢?”

    “嗐,老百姓哪能随时见到他啊,大多都不知道赵夜阑到底长什么样呢。而且认识他的人,怕都怕死了,哪敢拿出来评什么美不美男子的?万一把人惹怒了,抓你去大牢蹲一辈子,你敢吗?”李遇程道。

    左冉一惊:“大人哪有那么可怕。”

    “见识少了吧,你没看那付谦见到他怕成什么样啊?老实说,以前我也怵他来着。”李遇程说完,偷偷往那边瞥了一眼,见对方似乎压根没听他们说话,正偏着头和燕明庭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什么悄悄话,不由得叹息着摇头,“我也是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看到他和别的男人在一起腻歪……”

    忽然间,一道来自赵夜阑的锐利视线扫射过来,李遇程一惊,怂得跟鹌鹑一样,缩起脑袋做人:“赵大人和燕将军就是最般配的。”

    左冉和尹平绿对视一眼,低头忍笑。

    几人又在将其他几种好吃的东西都尝了个遍,经过一家绸缎铺子的时候,左冉和尹平绿的脚步都有些慢了,想要进去看一看,可是又不好意思跟这几个大男人说。

    就在她们悄悄商量着晚上再来的时候,赵夜阑从她们面前经过,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铺子里,紧随其后的是燕明庭,看起来似乎毫无压力,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

    两人目瞪口呆,旋即跟了进去,就看见赵夜阑已经开始挑选起来了,于是也眼花缭乱地看了起来。

    赵夜阑一口气买了不少,来到江南这么些时日,还没有痛快地花过银子呢。这马上就要回京城了,可不得多买点喜欢的东西回去?

    一下午的时间,赵夜阑就买了不少东西。

    燕明庭怀里抱满了绸缎布匹,手上又拎着一些糕点,剑鞘上还挂着一小袋酥饼,可谓是最大程度的利用。

    “我先回客栈去把这些东西放了吧。”燕明庭抱着这些东西,连路都快看不见了。

    “行吧。”赵夜阑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我们去那等你。”

    “行。”燕明庭晃晃悠悠地先回客栈了。

    其他几人手上也拎着东西,只是不如赵夜阑买的多,毕竟两位姑娘没有太多银子,而李遇程早就从他舅舅家薅了不少羊毛带走。

    “小二,把你们这最好吃的菜都端上来,再来两壶好茶。”李遇程喊道。

    几人在雅间坐下,赵夜阑坐在窗边,看了眼风和日丽的天气,也不知道淮州知州还有没有在下雨。

    “这个茶叶不错,我想带一点去京城。”尹平绿品尝了两口,“大人,你也尝尝?”

    赵夜阑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口,虽然赶不上他品过的上好茶叶,但也比寻常茶叶清甜几分,点点头,让小二去备点茶叶,准备带走。

    “可惜我这种粗人,压根喝不出来好与不好的区别。”左冉一口气就将茶水喝完了,然后吐着茶叶渣滓,“上次去将军家,覃管家说给我泡的茶叶是好茶叶,我喝着和这些都没什么分明啊。”

    赵夜阑抬眸,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嗐,那不是你的错。”李遇程摆摆手,“他家那茶叶,压根不是什么名贵茶叶,就普通茶树上采摘的,如果有人说好喝,那一定是看在他面子上说的客套话而已。”

    赵夜阑凉悠悠地看向他:“你也喝过?”

    “喝过啊,我和爹去将军府那次就喝过了。”李遇程说。

    尹平绿温和一笑:“将军的茶叶不在品种名贵,而在情意珍贵,那茶树可是老夫人亲手种的,也难为他一直在边关,还时不时写信提醒覃管家好生看顾。”

    赵夜阑终于控制不住表情,有些僵硬地问:“你不是没去过京城吗?怎么也喝过他的茶叶?”

    “大人有所不知,将军虽在边关,但却年年让覃管家将炒好的茶叶托人送到边关去,我有幸也尝过一次。”尹平绿道。

    赵夜阑缓慢地点了下头。

    “原来如此,想到他还挺重情重义的。”李遇程感慨了一句,随后笑着看向赵夜阑,“就是苦了你了,这么挑的一张嘴,居然要天天喝他家的茶叶。”

    其他二人也笑了起来。

    赵夜阑沉默,压根没法告诉他们,自己就尝了一口,就再也没有喝过了。

    “咦,将军来了。”左冉往窗外指了指。

    几人都偏过头往外面看去,恰巧燕明庭抬起头来,站在原地跟他们点了个头,刚准备进门,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姑娘。

    “你没事吧?”燕明庭问道。

    楼上几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那姑娘自己撞上去的。

    “看来燕明庭这小子是惹到桃花了。”李遇程幸灾乐祸道,“也不奇怪,燕明庭长得就比这城里大部分男子高大,更别说英俊潇洒,一副贵气相,哪家姑娘看了不心动呢?”

    说完,他特意瞅了赵夜阑一眼,想看看他有没有生气,谁知对方气定神闲地摇着扇子,眼尾微弯,眸中带笑地看着外面的场景,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不对!李遇程视线落在赵夜阑的手上,虽是不慌不忙地在摇扇,可手上骨节分明,青筋隆起,像是恨不得把扇骨捏碎一般。

    果然,没有人能完全不在意这种事,即使赵夜阑也不可避免。

    楼下那姑娘脸红道:“我没事,多谢公子,敢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你真的没事?”燕明庭再次确认。

    “我没事。”

    “你没事的话,怎么能撞到人?”燕明庭指了指两旁的道路,“路这么宽,你还能撞到人,是不是有眼疾或是头晕?需不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具体是什么病因?”

    姑娘脸色更红了,支支吾吾好半天,突然泄气地一跺脚,转身跑走了。

    燕明庭走进雅间,这几人还没止住笑声。尤其是李遇程,捧腹大笑,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了。

    “你们笑什么呢?”燕明庭不明所以道。

    几人一愣,半晌,赵夜阑道:“他好像真的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

    “救命,那更好笑了啊!”李遇程直接笑瘫在椅子上。

    赵夜阑轻笑出声,扇子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弯起来时煞是好看。

    燕明庭愣了愣,注视着他的眼睛,情绪被感染,片刻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吃过饭后,燕明庭才从李遇程那里得知缘由,不由诧异。

    他的确只是下意识以为那位姑娘眼疾或是头疾犯了,才会撞到他,毕竟他不可能自信到随便一个人都会喜欢自己的程度,而且他心思都在赵夜阑身上了,压根没有空去理会旁人了。

    不过怎么说呢,听到赵夜阑生气吃醋的样子,他心底还是升起一股喜悦之情。但也只是窃喜了一小会,便转为担忧了。

    吃醋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可就不尽然了,就比如此时,他站在客栈里的房门外,敲了半天的门:“我有事跟你商量,让我进去说吧……”

    旁边有人经过,他立即摆起严肃的脸色,等人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了,才又扣了扣门:“求求你……”

    片刻后,赵夜阑打开门:“什么事?”

    燕明庭一怔,见他换了身崭新的衣服,青翠色薄衫,衣袂飘飘,衬得他气质出尘,不染尘埃,忍不住眼前一亮:“真好看。”

    赵夜阑骄矜地看了他一眼,侧过身往外面走出去。

    “你要去哪?”燕明庭跟上去。

    “随便转转。”赵夜阑往集市上走去,难得可以随意转悠,他便想四处看看景。

    就是今晚燕明庭跟突然抽风似的,一直跟在他身边,但凡有女子经过,多瞧燕明庭一眼,燕明庭就警惕地竖起手,挡住对方靠近:“对不起,我成家了。”

    “我有夫人了。”

    “别看我,我是有家室的人。”

    接二连三路过的女子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英俊但脑子不好使的傻子。

    赵夜阑扶额,打开扇子,挡住自己的脸,并不想与他同行。

    “燕将军!真的是你!”一名老妪欣喜地走过来,双眼放光。

    “对不起,我真的成家了。”燕明庭拦住她。

    赵夜阑:“……”

    “我当然知道你成家了,还是和赵大人成的家呢。”老妪笑道。

    “你认识我们?”燕明庭问。

    “嗯,我是淮州人士,被你们的队伍送到这里来投靠亲戚了,现在住在我弟弟家里,等过段时间就会回去。”老妪笑得和蔼,热情地将篮子递过去,“这是我弟妹种的番茄,甜得很,二位大人拿去尝尝吧。”

    燕明庭不好拒绝,便笑着拿出两个:“多谢,我们刚吃过晚饭,有这两个就够了。”

    “是我跟你们谢谢才对,我们一家老小全靠你们才活了下来,我听说往年的旱灾都死了不少人,这次全亏你们发现得早,及时挽救了不少损失。”

    回到客栈后,燕明庭将红彤彤的番茄洗干净后,给他递了一个:“尝尝?”

    赵夜阑低头,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点头:“挺甜。”

    燕明庭呆了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庞,片刻后,赵夜阑又低头咬了一口,浓密的睫毛扇了扇,白瓷般的肌肤尽在眼前,燕明庭听见自己的心跳又快了几分,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手。

    番茄味甜,汁水也多,赵夜阑抬起头时,嘴角沾了不少汁水,顺着流到了下颌处。

    燕明庭的手上也沾了些,却无暇顾及,而是看着他先是伸出湿润嫩红的舌头,舔了下嘴角,而后拿出锦帕擦拭着其他地方。

    “你不尝尝?”赵夜阑问。

    燕明庭一口气就将剩下半个番茄塞进嘴里,将手伸到他面前,示意他给擦擦。

    “帕子已经脏了。”赵夜阑道。

    燕明庭暗道好可惜,下一刻,赵夜阑就拉起他的手,低头将沾着的汁水的手指含进嘴里,撩起眼皮看着他。

    燕明庭登时像是点燃了引线,着火一般,脸比番茄还红,这红晕还蔓延到了脖子上,全身滚烫,整个就是一熟透了的红彤彤的番茄。

    “可以了吗?”赵夜阑松开他的手。

    “可以可以!”燕明庭直点头,恨不得多来几次,最好是天天来!

    他吃得太快,压根没意识到嘴角边也有一点汁水,赵夜阑看了几眼,倾身过去又在他嘴角舔了一下。刚要退回来,对方就勾住了他的脖子,不可抗拒地撬开了他的唇舌,再次尝到了甘甜的番茄汁。

    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我跟你们说,付谦就是一东施!”李遇程兴高采烈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对面,说道,“你们猜他今日都干了什么?”

    两人压根没回他的话,他就自顾自地说下去:“他今日买了好些东西,全是你买过的那些!你买哪家的衣裳,他马上就跟着去偷偷买了,还有香囊啊、茶叶啊、书画啊,这些都没放过。我看他压根就是想学你,东施效颦!”

    他激动地说完,却发现这二人没有任何反应,问:“你们怎么不说话?”

    “说完了吗?”赵夜阑开口,“说完了就滚出去,别打扰我们办正事。”

    “这么晚了,你们还要办什么正事啊?”李遇程下意识问道。

    赵夜阑侧过头,吻了下燕明庭的唇,而后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这种正事。”

    李遇程猝不及防吓得掉凳了:“打、打扰了,告辞!”说完就屁滚尿流地跑出去了,转瞬又折回来,将门拉上,“别管我,请继续。”

    第69章

    小时候,附近有好几个同龄的小姑娘,很爱来找赵夜阑玩耍。赵夜阑却总是不待见她们,一见着她们叽叽喳喳地来了,就板着脸回到屋子里去,拿起书装作有正事要做。

    他娘笑了好几次,某天在夜里和他爹说道:“我们梦亭真是不开窍,也不知道以后会喜欢哪家的姑娘。”

    “他才多大,哪懂这些,是吧梦亭?”他爹看向他。

    “嗯。”赵夜阑埋头写字,“她们好吵。”

    “那你是喜欢安静一点的?”娘亲问道。

    “嗯。”赵夜阑头也不抬地说,“像娘这种安静的、温柔的、体贴的、做饭好吃的,我就喜欢。”

    “看吧,还说他不懂呢,人家心里想法多着呢。”娘亲笑道。

    爹也笑了起来,点了下他的脑袋:“你娘已经是我的了,你怕是找不到我这样好的妻子了。”

    “胡说,我一定能找到更温柔贤惠的!”

    不知为何,夜里做了这个梦,赵夜阑缓缓睁开眼睛,暗自庆幸这次不是噩梦,随后看向躺在身边的男人。

    一点也不温柔贤惠,做饭还难吃,和他的理想型妻子简直是十万八千里。

    “怎么了?”燕明庭察觉到他还没睡着,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下意识将他的脑袋往自己怀里按,拍着他的背,迷迷糊糊道,“又做噩梦了?”

    赵夜阑抬头看着他这样,有些想笑,道:“燕明庭,等回了京,去见见我爹娘吧。”

    “好啊……什么?!”燕明庭倏地睁开眼睛,诧异地看向他,眼里透着几分茫然和不确信,“你说真的?”

    赵夜阑索性道:“骗你的。”

    “撤回撤回。”燕明庭倔强道,“去就去,你不许耍赖。”

    “到底是谁耍赖啊。”赵夜阑好笑道。

    燕明庭嘿嘿笑了两声:“怎么突然让我去见你爹娘了?”

    “丑夫婿总要见公婆的嘛。”

    “……你说我丑?”

    赵夜阑不吭声。

    燕明庭也沉默了。

    半晌,赵夜阑忍不住问道:“生气了?”

    燕明庭继续保持沉默。

    “小心眼。”赵夜阑掐了下他的腰,燕明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痒。我只是在想,该带什么见面礼去,光是纸钱肯定不够的。”

    “……想归想,你的手在往哪摸呢?”赵夜阑沉声道。

    “你右胸不是受过伤吗?我看看有没有留疤。”燕明庭恬不知耻地说。

    赵夜阑翻身坐在他身上,衣衫却被对方的手顺势扯落了下来。燕明庭也坐了起来,亲吻着他的嘴唇和脖子。

    黑暗中只有一点月光模模糊糊地落在窗子上,赵夜阑呼吸的声音重了些,忽然想到一件事。

    他带个大男人去见爹娘,爹娘会开心吗?

    “梦亭。”

    “嗯?”

    “我好想你。”

    “我不是在这吗?”

    “不知道,就是很想你,想见到你。”燕明庭抬起头来,摸了摸他的脸颊,耳鬓厮磨道,“可以吗?”

    片刻后,屋子里又重新亮起一道烛光,燕明庭终于能看清他不受控制红起来的脸,呼吸急促,恨不得在他身上到处都留下属于他的痕迹。

    赵夜阑看着投在窗边上的两道影子,心满意足地笑了下。

    爹娘应该不会生气的。

    因为,他很开心,十几年来,这是他头一次觉得活下去不再需要多么深重的理由,他只想要轻松痛快一点。只要想着往后都是和对方一起度过,日子便有了盼头。

    隔天清晨,一行人在楼下吃早饭,李遇程一双眼睛提溜转,一直盯着赵夜阑瞧个不停,神色古怪,似乎很好奇他怎么一点事也没有,然后又鄙夷地瞅了燕明庭一眼。

    “眼睛不想要的话,我帮你挖出来?”赵夜阑淡淡道。

    恰巧这时付谦走了大堂,乍一听到他说这句话,好像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一样,吓得连连往后退,在门上磕到了脑袋,然后手忙脚乱地溜出去了。

    “大早上的,不要说得这么血腥嘛。”李遇程看着付谦狼狈的背影,笑得嘎嘎的。

    赵夜阑给小高使了个眼色,小高一脚就将李遇程踹到了地上去。

    李遇程摔了个狗吃屎,还不敢反抗,拍拍屁股站起来,左右看了看,那两位姑娘在说悄悄话,燕明庭在给赵夜阑夹菜,压根无人关心他的死活。

    好惨。

    他重新坐回去,终于肯老实吃饭了。

    在宛城呆了三天,该逛的都逛了,该买的都买了,将士们也都休息好了,于是又重新启程了。后面的路程没有再耽搁,基本上都是吃个饭睡个觉就继续出发,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城门穿过,引起不少百姓驻足围观,在看见为首的燕明庭时,众人才知道是燕明庭和赵夜阑回来了。

    虽说京城距离江南甚远,可不妨碍消息的传播,两人先是合力揪出江南一众腐败官员,又早早发现了灾情,并及时采取措施疏散难民,减少了很大程度上的损失,现在江南一带的百姓都对这两人歌功颂德呢。

    消息传到京城后,坊间都在议论这事,对赵夜阑的态度有了质的变化。再加上有些人在知淮两州有亲朋,对此事更是后怕,如果没有这两人和这群将士,恐怕会有不少悲剧发生。

    人的记忆和情绪总是会随着时间变化,这段时间赵夜阑不在京中,大家渐渐都快淡忘这个人了,可再听到消息时,他却成了江南百姓们口中的再生父母,因此新的形象覆盖了原来的奸佞印象。

    尽管还有一些人持怀疑态度,但大多数人看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友好尊敬许多。

    覃管家听见外面的动静,走到门口一看,便看见两位主子回来了,兴冲冲地叫人去收拾房间,又让厨房的人赶紧做点可口的饭菜。

    “将军,你们可算回来了。”覃管家往马车里看了看,“大人呢?”

    燕明庭下马,掀开马车的帘子。

    覃管家看见赵夜阑同一位姑娘坐在里面,有些惊讶,可随后看见燕将军将赵大人接下马车后,就没管那位姑娘了,这才暗自放下心,倒是那位左姑娘去牵那位姑娘下来。

    “你们身体可还好啊?”覃管家上前关心道,听说那旱灾可厉害了,能看到他们安然回来,已经非常庆幸,“先进屋吧,饿不饿?要不我现在就上街先去买点东西来垫垫?”

    “不用了,我们刚吃完点心。”赵夜阑道。

    燕明庭让手下人都各回各家后,才最后一个进入大门,刚踏进门槛,就听见赵夜阑吩咐道:“去倒点茶。”

    “好。”覃管家刚要往里屋走去,就被喊住了。

    “等等,要那个……待客的茶。”

    “好咧。”

    燕明庭没有坐下,找了几个人去搬马车里的东西,站在厅门前看着他们来来往往地搬运。

    这时,覃管家端着茶出来,给赵夜阑和那两位姑娘一人一杯,就连小高都分到了一杯。

    小高诚惶诚恐地看着他,端起茶就一口喝了,然后找了个角落,默默吐茶叶渣滓。

    赵夜阑端起杯子,眉头微蹙:“这是什么茶?”

    “这是您爱喝的明前茶啊。”覃管家道。

    “那她们的呢?”

    “她们的是咱将军府的茶。”

    赵夜阑将杯子往桌上一搁,眸色沉沉:“为何我与她们的不一样?”

    左冉和尹平绿都停住了,默默把杯子放回桌上。

    “大人你不是不喝将军府的茶吗?”覃管家茫然道,“我记得你只爱这明前龙井啊,还让我把这些茶叶收起来。对吧,小高?可是你亲口代大人传话的。”

    小高摇头:“我不记得了。”

    覃管家:“……”你小子害我!

    “去换一杯。”赵夜阑道。

    “换哪一种?”覃管家仔细确认道。

    “去换我娘的茶来。”燕明庭笑道,然后朝赵夜阑伸出一只手,道,“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去了就知道了。”

    赵夜阑左右看了看,左冉和尹平绿默契地低下头,他又看向燕明庭,好奇地握上他的手,跟着他一起往后院走去。

    小高也跟了上去,刚走两步,就被左冉给拉回来了。

    “这是要去……看你的鸡圈鱼塘?”赵夜阑跟着他朝后院越走越远,经过鱼塘时,对方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往前走。

    赵夜阑瞥见草丛里的一只白团子,走上前将它抱了起来,掂掂重量,道:“红烧重了些。”

    “可以红烧了。”

    红烧似乎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在赵夜阑怀里瑟缩了一下。

    一刻钟后,赵夜阑站在一片树林前,摸着兔子脑袋,诧异道:“将军府……竟然还有树林?”

    “是啊,原来的府邸太大,我娘说家里人少,干脆辟出来,连接到到后面的山林去,种了很多树。”燕明庭牵起他的另一只手,护着他往林中走去,“小心些。”

    赵夜阑弯着腰穿过一块地,视野忽然开朗,两旁是矮小的茶树。他环视一圈,又被前方的树给吸引,树上挂着一个个红澄澄的果子,好奇地走上前去,才发现是柿子。

    离开京城时还是夏日,回来时却已经到了秋天。

    燕明庭伸手摘了两个,用衣袖擦干净:“吃吗?”

    赵夜阑看了几眼,道:“没洗。”

    燕明庭笑了两声,直接咬了上去:“这也是我娘种的,她与弟弟在家时,没事就来这里种点树,春天有茶叶,夏天有杏子,秋天有柿子,冬天有橘子,一年四季的果子都有。她总觉得府里应该有这些东西,我们吃的时候也会更开心,还能想起她来。”

    赵夜阑点点头,环视一圈,才发觉这还是个不小的工程,道:“也许她想给自己找点事来克制思念之情,毕竟你和你爹在边关。”

    “是啊。”

    赵夜阑一扭头,发现他已经吃完了两个,又摘了第三个下来。

    “有这么好吃?”

    “你试试?”

    赵夜阑垂眸,盯着那柿子看了半晌,刚张开嘴,对方却突然凑了上来,有预谋地得到一个吻,才将柿子偿还给他。

    赵夜阑睨了他一眼,这才顺利吃到柿子,也许是还没熟透,吃到后面有些涩,道:“嘴麻了。”

    “我看看。”

    “……”赵夜阑含糊道,“是用舌头看的吗??”

    “是啊,这招叫知己知彼嘛。”

    “分明是强词夺理,唔……”

    兔子从赵夜阑的怀里跑了出去。

    两人离开的时候,燕明庭道:“以后春夏秋冬,我们都可以来这里摘果子。”

    “嗯。”赵夜阑手里还握着个新摘的柿子,已经开始期待冬天的橘子了,回到了大堂后,却被小高发现了异常。

    “大人,你怎么嘴肿了?”小高诧异道。

    尹平绿和左冉捂住脸偷笑,赵夜阑瞪了他一眼,将柿子抛给他,欲盖弥彰道:“柿子有点麻,你试试?”

    小高吃了一口,看向路过的覃管家,快要哭了:“怎么办,我的嘴是不是也要肿了?”

    “你做梦去吧。”覃管家无情道。

    “?”

    赵夜阑终于喝上了将军府的茶,味道普通,但确实如同尹平绿说的那般,因着里面掺了老夫人的感情,所以显得珍贵起来,喝起来时也会小心翼翼的,生怕洒了。

    “房间都收拾好了吗?”燕明庭问覃管家。

    “收拾好了,还是和你们走之前一样,一点没变。”覃管家道。

    “我去看看。”燕明庭兴致勃勃地走了。

    赵夜阑让小高带着左冉二人去城北的宅子,随后也往卧房走去,刚来到门外,就听见燕明庭在屋内问道:“覃叔,上次我让你扔掉的画册,你扔了吗?”

    “没有,我都给你保存着呢。”

    “太好了,快给我拿来。”

    赵夜阑脚步一顿,转身便往书房走去,心神不宁地徘徊了半天。

    这些天两人在也暗戳戳做了许多亲密的事,可始终没有进行到最后一步,他也坚守着没有褪去最后一层衣衫。

    在路上还能以赶路为由,可回到府中了,该用什么理由呢?

    一次两次的还好,时间长了,燕明庭可能会怀疑他的感情,又或者怀疑他不行,更有可能察觉到其他原因,从而查出来。

    忽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顾袅袅。

    燕明庭在卧房里呆了一阵子,出来时却没有看见赵夜阑,四处寻了一圈,都没有见到其身影,只看见小高在前院逗兔子,问道:“赵夜阑呢?跑哪儿去了。”

    “青楼。”小高淡定道。

    燕明庭大惊失色:“什么?刚回京他就去青楼了?!”

    第70章

    赵夜阑出门的时候,小高也下意识跟上了,他说是去找顾袅袅,把小高打发后,就独自出门了。没有光明正大地去红袖楼,而是走进那间用来联络的小宅子,然后穿过地道,叩响了房门。

    片刻后,房门打开,顾袅袅披着一件薄衣,露出肩头,站在门口打着哈欠:“你这刚回京,就往我这跑,不太好吧?”

    赵夜阑看了一眼屋内的场景。

    “进来吧,没有别人。”顾袅袅等他进来后,关上暗门,又走到房门外去,让周围的侍女仆人都退下,然后回房倒了杯茶,点燃一炷香,“几个月不见,还能活着回来,运气见长啊。”

    赵夜阑呷了口茶,取出一袋香料和一支珠钗,放到桌上。

    “还知道给我带东西呢?那我可不客气了。”顾袅袅笑着坐下,拿起朱钗看了半晌,道,“挺别致,你连姑娘家的东西都这么了如指掌?”

    “顺便罢了。”

    赵夜阑见尹平绿盯着这支钗子看了许久,又囊中羞涩,便让燕明庭去帮她买下来,顺便又多买了一支。

    “你就嘴硬吧。”顾袅袅笑着将钗子插入发丝里,照了照铜镜,很是满意,又拿起香料闻了闻,“这个不错,可以放在青烟的房里去,恩客们保管喜欢。”

    赵夜阑捻了捻指腹,一直没说话。

    半晌,顾袅袅放好这些东西,叹了口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你不会觉得这些就能让我消气吧?”

    赵夜阑看向她。

    “我为你假死一事准备了那么久,差点就偷偷上门收尸去了,你说取消计划就取消,隔天就自己溜去江南和燕明庭恩恩爱爱了,真是快活得很呐。”顾袅袅没好气道。

    “抱歉,事发突然。”

    顾袅袅看了他半晌,摆摆手:“罢了,既然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又能说什么?你们俩现在怎么样了?”

    “挺好的。”赵夜阑又喝了口茶。

    “你说的挺好,应该就是很好的意思了。”顾袅袅观察着他的神色,“说吧,你这刚回来就亲自登门,是有什么事要找我?”

    “青烟身上的刺青,是你弄的吗?”赵夜阑问。

    楼里的姑娘有些想要妖冶的刺青来挑逗客人,也有的姑娘是身上有伤痕之类的,可以用刺青来掩盖,当然还有些是单纯喜好刺青罢了。

    “是啊,姑娘们身上的刺青都是我做的,我特地学得一门手艺呢。”顾袅袅说着,猛地一顿,惊讶地看向他,神色古怪起来,“不是吧,你也想要刺青?”

    赵夜阑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

    “你们……进展挺快啊。”顾袅袅揶揄道,又顿了一下,摇头道,“不对不对,那是不是说明,他还没见过你的后背?”

    “嗯。”

    顾袅袅突然对燕明庭肃然起敬,叹了口气:“稍等,我去拿点工具。”

    约莫一刻钟后,顾袅袅拿着一个大盒子进来:“把上衣脱了,趴床上去。”

    赵夜阑看着她轻车熟路将布包展开,里面装着粗细各不同的银针,旁边放着几个颜料盒,点燃蜡烛,拿出一根针,在火苗上烘烤。

    顾袅袅注意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针上,道:“过程还是挺痛的,你不是最怕痛吗?要不我拿点蒙汗药给你?等你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赵夜阑思虑片刻,同意了。而后缓缓脱去上衣,趴到床上,问道:“需要多久?”

    “你要是吃了药就不会觉得痛,我也能快一些,大概半个时辰吧。”顾袅袅道。

    “尽量快点。”赵夜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滞留太久的话,燕明庭肯定会四处找他。

    顾袅袅将针放下,准备去拿蒙汗药。谁知刚开门,就愣住了,缓缓往后退回房里。

    “怎么了?”赵夜阑问道。

    紧接着,他就看见燕明庭出现在门口,一步步走进来,目光锐利地盯着顾袅袅,而后侧过头,直直地看向他。

    赵夜阑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还脱了上衣,这一幕看起来让人很容易误会,他立即坐起来,披上衣服,手忙脚乱地系着腰带,却半天也没系好,自暴自弃地问:“你怎么来了?”

    燕明庭经过桌子旁,扫了一眼摆放在上面的工具,而后走到床前,脸色微沉:“跟我回去。”

    赵夜阑抬头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仿佛结了一层霜,凝固成冰,就连语气里都带了一丝强迫的意味,和平日里的燕明庭大相径庭,让人有些心慌。

    他尴尬地解释:“事情不是你看见的这样,我只是……我只是找她有点事。”

    “什么事需要你脱光衣服来做?”燕明庭质问道。

    “没脱光……”赵夜阑嗫嚅道,忽然间腰上一痛,燕明庭扯住他的腰带,用力系好。

    他吃痛闷哼一声,燕明庭抬眸看了他一眼,手上却放轻了力道。

    “你们慢聊,我先出去了。”顾袅袅这时候就不去掺和了,免得将场面弄得越来越乱,替他们关上房门后,又让人去将燕明庭来青楼的消息给隐瞒下来。

    赵夜阑看着还在生闷气的人,抬起手,缓缓握住了对方的手,仰头道:“我和她真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脱衣服?你在我面前都没脱得这么干脆过。”燕明庭俯视着他,愠怒又嫉妒,“是不是在你心里,我还不上她?”

    “怎么会。”赵夜阑站起来,吻了下他的唇,“她怎么能跟你比?”

    平时只要赵夜阑主动一点,燕明庭就激动得跟个发情的狗似的,然而此刻的他却无动于衷,面色冷淡。

    赵夜阑接连吻了好几次,又去亲脸颊和脖子,对方都毫无反应,他才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知道他不是一般的生气。

    “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我?”

    “你把衣服脱给我看。”燕明庭漠然地看着他。

    赵夜阑静默对视半晌,扯开腰带,褪下外衣,中衣,勾住里衣带子时,手却迟迟动不了,睫毛微颤,眼里带着破碎的光:“可以到此为止吗?”

    “可以。”燕明庭道。

    赵夜阑却一愣,有些不可思议,难以相信他就这么快妥协,可是心里却更是慌乱了,细究之下,才意识到这是一种失望的情绪。

    燕明庭对他失望了。

    “你想什么时候停止,就什么时候停止。你不想让我看的,我就不看。你永远可以在我这里为所欲为,谁让我先动心,先认输呢。”燕明庭自嘲般地笑了一下,笑意却不达眼底,有些苍白无力。

    赵夜阑心颤了一下,随后用力一扯,最后一层衣服掉落在地上,皮肤白如瓷玉,腰围很细,像是易折的柳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右胸前有一指长的疤痕,腰腹上也有一条浅浅的痕迹,但是很长,延续到了后背去。

    “转过来。”燕明庭道。

    赵夜阑顿时脸色惨白,无意识后退了两步,一直摇着头:“不,不行,过几日行吗?”

    燕明庭逼近一步,站在他面前,低头抚摸着他的脸颊,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喊道:“梦亭,给我看看后背。”

    赵夜阑六神无主地搂住他脖子,不管不顾地舔咬着他的嘴唇:“下次行吗?下次一定给你看……”

    就在赵夜阑以为自己在做无用功的时候,燕明庭终于有回应了,他抱住自己的腰,用力地吮吸这自己的唇舌,极具侵略性和报复性地在他唇上留下痕迹,尝到了一点铁锈味,可是赵夜阑什么也没说,甚至有种解脱感,如果这样能让他解气就好了。

    就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对方不停地用拇指在后背摩挲个不停,紧接着听见燕明庭哑着嗓音问:“是因为这个吗?这个‘奴’字?”

    赵夜阑整个人仿佛被淋了一盆冰水,如坠冰窖,僵住不动,连心跳的声音都像是停止了一般,双目失神,望着虚空的方向,前尘往事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浮现在眼前。

    他依稀听见燕明庭的声音:“我见过这个字,在为你沐浴时就见过,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在等你主动告诉我,我一直在等,可是你宁愿在别人面前脱衣服,也不肯给我看。”

    赵夜阑木然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和她是清白的,但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你宁愿相信她,也不肯相信我呢?难道我不是你最信任的人吗?你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吗?”燕明庭声音嘶哑道。

    半晌,赵夜阑眼里才重新聚焦,缓缓看向他,却发现他眼眶竟然有些红,像是委屈到了极点。

    赵夜阑头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一般,有些喘不过气,酸胀的情绪盈满了整个胸腔,逐渐蔓延到眼里,他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

    “那是为何?”

    赵夜阑颤抖着手,抚摸着他的脸颊,道:“因为你是燕明庭啊,你生来就与别人不同。”

    你一出生就被世人祝福,全天下最英勇的人是你的父亲,最贤惠善良的郡主是你的母亲,你一路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踏实的一步,都是令人敬仰的一步。你洒脱坦荡,光风霁月,胸中有大义,心中有乾坤。你合该受万民称颂,名垂青史。

    而我,又怎能与你相提并论呢?

    我连名字是假的,我的身世是不能被提及的,哪怕如今有了权力与数不尽的金银,可身后这个烙印,却时刻提醒我,我是从最阴暗肮脏的地方里爬出来的,我连个普通百姓都比不上,我只是个再下等不过的罪奴罢了。

    张扬清高的表皮下,是潜藏着最深的自卑,平时可以骗得了自己,骗得了所有人,可一旦有在意的人了,那根针就会扎在心里,缓慢地折磨着自己。

    越是相处,他就越想要展现一个完美的自己,不想让燕明庭瞧见自己身上的伤痕和烙印,更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过去。

    可是,燕明庭早已经发现了,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也许是猜透了他内心的想法,也许是不在意这个烙印,不过好像这些答案,都远不如他让顾袅袅帮自己刺青一事更令人生气。

    “你不是好奇我和顾袅袅是怎么认识的吗?”赵夜阑颤着声道,“我们……是在牢房里认识的。”

    燕明庭怔住,随后将人抱进怀里,深吸一口气,心里那点郁气顿时烟消云散。只要对方给他一个解释,他就会无条件相信他。

    他自然知道这个烙印对于赵夜阑这么骄傲的人来说是多么难以启齿,再刻意的嚣张跋扈和清高自持,都是为了掩饰他骨子里的卑微感。

    所以他不主动拆穿,只是当发现赵夜阑宁愿在一个外人面前脱了衣服任人瞧时,他才会乱了方寸,从心里蔓延出一阵阵醋意,快要将他浸泡成扭曲的控制狂,想要把人带回去囚禁在府里,不让任何人见到他。但这只是转瞬即逝的想法,因为他没办法狠心对待赵夜阑。

    疼爱都来不及,怎么会想要伤害呢?

    “好,我明白了。”燕明庭抬眼看了眼桌上的东西,“你是要刺青吗?我也会,我给你刺吧。”

    赵夜阑讶然:“你会?”

    “嗯,我给好多将士都纹过精忠报国呢。”燕明庭将那些东西收起来,“先回家吧,马上就晚上了,这里会来客人。”

    赵夜阑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心情,就被他拉着往门外走去,又赶忙喊停,带着他从暗门离开了。

    暗道阴暗潮湿,全是腐朽的霉气,赵夜阑一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牵着燕明庭,头一次觉得这段距离不算难熬。

    重新回到将军府后,两人径直去了卧房,赵夜阑看着他有模有样选针,这才相信他是真的会刺青。

    “你怎么没说过会这个?”

    “你也没告诉过我你有烙印啊。”燕明庭理直气壮道。

    赵夜阑这时候才有空来跟他翻旧账:“你趁我沐浴的时候偷看我。”

    “那你还趁喝醉的时候占我便宜,吃我豆腐呢。”

    “……”

    “好了,把衣服脱了吧。”燕明庭道。

    直到趴在床上后,赵夜阑才真正缓过神来,没料到自己竟然在他面前袒露了后背的烙印。然而在对方走过来时,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瑟缩了一下,将头埋起来,不太想面对对方。

    不过情绪是会互相感染的,燕明庭看起来并不在意,甚至还插科打诨地夸他后背好看,想亲亲。

    赵夜阑稍微放松了一些,只是没理他。

    后背上落下一个吻,湿热的呼吸打在肌肤上,赵夜阑有些痒,感觉肌肤都在战栗,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他又吻了一下,这次落在了那个烙印上。

    “你想要什么图案?”燕明庭问。

    这把赵夜阑问住了,他去之前并没有想这些细节,只是念着顾袅袅经验多,应该可以直接落针。

    “你不是有经验吗?你有什么建议吗?”

    “我看看啊。”燕明庭的手在烙印上反复摩挲打量。指腹的热度传到皮肤上,赵夜阑紧张的同时又有些心痒难耐,像是在刻意挑起他欲望似的,可是回头看过去的时候,燕明庭却又是一脸正直,似乎只是他想多了。

    “我对花草这类的图案不是很熟悉,更擅长于刺字。”燕明庭道。

    “刺字?”

    “嗯。咱们可以在这个字前后各加一个字,如何?”燕明庭建议道,“前面加个念,后面加个娇,如何?”

    “……念奴娇?”

    “对,你要是喜欢,我还可以在后面刺一整首词,厉不厉害?”

    “…………”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