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在死一般的寂静,玛丽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


    很久之后,久到玛丽后背已经冒出冷汗,伊斯特才轻轻地开口:“水。”


    玛丽如蒙大赦,连忙道:“啊……好的,请小姐稍等!”


    盈盈月色悄无声息地涌入,填补女仆离去的地方。


    片刻后,女仆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踏过满地月色,直直向床边走来,她穿着白色睡袍,匆匆穿过半空中的漆黑裙摆,带着淡淡雀斑的脸庞一瞬间消失又出现,她眼睛睁大大大的。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担忧。伊斯特不太分得清。


    “小姐,水温合适吗?”玛丽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白瓷杯递给床上的少女。她总觉得年轻的女主人应当有些冷,她的肩膀太单薄,脸色又太苍白,她很想为她披一件衣服,可是又有些担心冒犯,一时犹豫不定。


    ‘她看不见我,你瞧。’


    娇柔妩媚的女声咯咯笑着,十根纤细的手指妖娆地伸出,放在女仆毫无防备的脖颈上。


    涂着鲜红的丹蔻,合拢,收紧。


    伊斯特盯着她的脸,玛丽有些无所适从,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努力思索的时候,伊斯特从她手中接过瓷杯。


    黑裙的女人回到伊斯特身边,繁复华丽的黑色裙摆,如被茶水泡开的花朵,在半空中烂漫地绽开,层层叠叠,雪白的手臂从月光里伸出,轻轻捧住伊斯特的脸,猩红色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狂醉的漩涡,醉饮鲜血的眼睛:


    ‘只有你,只有你。’


    冰冷的吐息几乎扑到脸颊上。


    ‘……支离破碎的灵魂,和罪人的心。’


    伊斯特纹丝不动,她安静地喝水,吞咽,递回白瓷杯,手臂向前,穿过女人的胸口。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然后,年轻的女主人说:“你下去吧。“


    玛丽关上门离去,女人在月光里仍然断断续续地笑着,那声音又妩媚,又欢愉,可是也许是月光太过清冷,她又穿着丧服般的黑裙,所以一瞬间听上去,几乎像是吊丧的乌鸦在月光里发出啼叫。


    不幸,不详,毛骨悚然。


    伊斯特将双手搭在小腹上,闭上眼睛。月光透过薄薄的眼睑,隐约的淡粉色,像是笼下来的,扭曲的,不真实的血光。


    她很安稳地睡着了。


    -


    罗斯蒙特大教堂人烟云集,昨天绞死魔女的余热依然残留在悲叹广场之上,伊斯特从马车上下来时,正好有一群人围在教堂门口,手舞足蹈地说起昨日的盛况。


    皇都是万城之城,是光明神赐福之地,断钢之壁阻挡一切战乱,教廷的福泽教化万民,在许多偏远地区的故事里,皇都都仿佛一片留着奶与蜜的理想之地。


    然而事实上,随着六百年的蓬勃发展,皇都的住民足足有百万人之众,古老的城市建设,老旧的地下排水系统,以及随处可见的,数量飞速增长的平民百姓……无疑都为皇都这顶帝国最华美的冠冕笼上一层晦暗的灰尘。


    清晨才下过雨,地面上一层薄薄的积水,急匆匆的马车从水洼里碾过,溅起水花,时不时引来一阵叫骂。


    今天其实并不是个太好的日子,才落雨的天有些灰暗,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大教堂纯白的尖顶上,像是下一秒就要坍塌下来,云层的阴影仿佛垂垂的纱帘,被风掀起,向两边拂过,轻凉潮湿,刀锋一样的冷。


    似乎和她许多年后的死亡是同样的天气,故事里蓬勃向上的春天,万物朝气勃发,只有那一天阴云低垂,悲叹广场上人头攒动,几滴细丝般的雨水打在她骨瘦如柴的脸颊上,她癫狂地翻着眼睛,望着沉沉的,辽阔无垠的高天,说:


    我绝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烧死她!”


    有人说。


    “烧死她!烧死魔女!”


    许多人说。


    大教堂的阶梯之下,一群平民孩子围成一圈,兴高采烈地扔出树枝和石子,最中心是一只黄白相间的猫,被绑在粗劣的树枝十字架上,骨瘦如柴,肚子突出,毛发耸立,惊惶地发出威吓的低吼。


    这反而让孩子们感到有趣,他们模仿着魔女审判的仪式,发出轻快的笑声。


    湿润的春风吹过,为首的那个大孩子擦了擦鼻涕,站起来,一只手按在心口上,脏兮兮的衣服,短的盖不住小腿和手臂,却竭力作出庄严的模样,努力接近昨天那位神父的模样,他说:


    “神说,光是好的,于是将光赐下,世界由此从黑暗里解脱;神……嗯,神说……”


    “神说,爱是好的,你等应当彼此亲爱,于是人彼此相爱,四目相对,知晓/赤/身/裸/体的羞耻,从此与野兽相分。”


    温柔而清朗的声音,在灰暗潮湿的天色,就仿佛一枝碧绿的春叶,一只翱翔的白鸟,清晰地响起。


    孩子们惊讶地回头,雪白的台阶上,黑袍的年轻神父徐徐走下。


    这些孩子大多是穷人家的孩子,缺人管束,无法无天,论起街头斗殴,骂街打人,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哪怕是地痞流氓见了他们都要皱眉咒骂,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年轻英俊的神父的视线中,触及到那双蓝色眼睛里微微的笑意,这些混世魔王般的孩子彼此对望,都清晰看见对方眼睛里的惴惴不安。


    就好像故事里那些赤/身/裸/体的人,第一次发觉了这种行为的羞耻和粗鲁一样。


    “神教导我们彼此相爱,要爱人,也要爱神的造物,”神父蹲下来,直视那个最大的孩子的眼睛,伸出手,温柔地抹去那个孩子脸颊上的污垢,“世间万物是由神所造,人是,狗是,猫也是,应当彼此相爱。他人的痛,就是我们的痛,他人的悲哀,就是我们的悲哀,神教导我们,绝不应当伤害我们的手足兄弟。对吗。”


    那个高高瘦瘦的大孩子连呼吸都放的轻轻的,生怕弄脏了神父一样,拼命地点头。


    神父微笑,替他抚平衣领:“好孩子。”


    绳索甫一松绑,母猫飞速一窜,迅速消失在广场上,孩子们也四散跑开,像一群四散的小鸽子,那个脏兮兮的大孩子跑出一段,又硬生生地停住,回头,向神父深深鞠了一躬,那动作笨拙至极,他好像自己也很别扭似的,立马又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远。


    黑怕的神父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目送这群孩子的离去,目光渐渐远去,忽然微微一顿。


    一名贵族少女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他。


    黑色的低跟靴,黑色的长裙,下摆并不是很夸张的蓬,像是一枝娇小纤细的花,和眼睛相似的淡紫色宝石胸针扣紧衣领,束领高高的,一直抵住尖尖的下颌。


    她的脸毫无疑问是好看的,美丽的,但是给人的第一印象却很难是这点,也许是因为她的眼睛过于引人注目,很少见的紫色,又浅的出奇,水一样的清澈透明,可是过于清澈的东西往往会让人产生恐惧,她的眼睛也是这样。


    太清太浅,又波澜不惊,于是那一瞬间,给他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立在那里的,是人类以外的东西一样。


    隔着岁月斑驳的广场石砖,神父与这个贵族少女对望,寒风吹起她乌黑的头发,肆无忌惮地散开,她的眼睛却是结冰的水面,冷冷的,落着春日寂寥而浓艳的阴影。


    美丽的,不详的。


    神父按住心口,含笑着问:“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贵族少女的声音微微有些凉,很轻柔,像是一只冰冷柔软的手拂过耳畔。


    “神父大人,为什么要说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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