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仰头,望着走廊上的油画。
年轻的莱因神父声音温柔而清澈,娓娓道来。
“……这幅画是描绘的圣人麦克被魔鬼诱惑,他在光明神的神像下长跪了十天十夜,魔鬼穷尽手段诱惑他堕落,他始终紧闭双目,虔诚祈祷,最终魔鬼败兴而归。”
画上是一间昏暗的陋室,一个憔悴瘦弱的神父跪倒在神像之下,他两颊凹陷,表情痛苦,两手紧紧握着十字架,仿佛在低声祈祷,在他的周围,漆黑地狱的烈火熊熊燃烧,面目狰狞的魔鬼从火焰中来,在神父的耳边怪笑低语,而光明神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人间地狱,面目慈悲安宁。
伊斯特目不转睛。
因为这副画上的圣人麦克,看上去那么痛苦,不像爱着神,也不像被神爱着,他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看魔鬼一眼,看上去又虚弱又胆怯,激烈的挣扎在他瘦弱的身体里撕扯,如同距离堕落只剩一步之遥。
明明是神圣的宗教画,这幅画里每一笔却都在描绘罪孽。
为什么没有人发现呢。
“……为什么呢。”她说。
莱因神父微微一顿,以他的聪明,也一时半会不能理解这个少女的意思,就像他仍然不明白,她那句说谎指的是什么一样。
“您是想问……?”
“为什么,”她仰起头,栏杆边青翠藤萝的阴影落在她线条漂亮的侧脸上,“神只是看着呢。”
原来是这个。
莱因神父哑然失笑,他握住胸前的十字架,问:“小姐,神是不可能回应所有祈祷的。”
“为什么不能?”她继续追问。
“太初有光,神以光塑造万物,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如若他愿意,天地万物都不过一念之间。”
“可是那样的话,人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万物都是神所创造,而万物之中神最偏爱人类,他许诺人做地上的国王,许人不食尘土,仿照他的模样生活,许人以幸福,也许人以痛苦,神过于爱着人了,以至于,连人的痛也爱着。”
午后的阳光越过白色廊柱,落在神父波光粼粼的蓝色眼睛里,明亮柔和,几乎叫人误以为会溺死在里面。
“有光就有影,这是神定下的规则,而天地万物之间,只有人会为自身的阴影而羞愧,神注视着一切,人顺从那影,他便悲伤,人驱逐那影,他便喜悦。”
“人的痛苦,正是被神爱着的证明啊。”
“被爱……”她低声重复着,目光依然停留在油画上,低声谁,“那么,魔女是什么呢。”
神父温暖的表情微微一怔,他又仔细地打量了这位贵族少女片刻,说:“昨天的魔女审判,您也在场吗?”
伊斯特无声地望着他,莱因神父却有疑虑顿消之感,他笑着说:“您是否觉得那样太过残酷呢?”
“魔女并不是神的造物啊,她们是被神所厌弃的,恶魔的成果。”
神父打量着伊斯特的表情,按住心口,行了个礼。
“恕我冒犯,请您伸出手。”
伊斯特望着他,神父的表情却非常坦荡,于是伊斯特伸出手,指尖垂落,手背向他。
神父忍住笑意:“小姐,您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向您行吻手礼……不过,就这样吧。”
他握住少女的手背,仪态优雅地俯下身,嘴唇飞快地擦过一小块皮肤,然后起身,从容后退一步。
“什么也没有发生,对吧。”神父微笑着。
“可是如果是一个魔女的话,她们在被我触碰到的时候,就会仿佛被灼烧着尖叫起来。”
“我只是一个接受过半年圣殿骑士训练的神父而已,尚且如此,在面对正式的圣殿骑士的时候,更是不必多言,”神父温柔地将少女的手归还,“那并不是神的造物,不是我们的手足,她们是阴影里诞生出的污秽,带来瘟疫,散布罪恶,走到哪里,就把哪里弄脏。”
“我们怎么能够允许,这样的存在,玷污神的荣光呢?”
—
离开大教堂时,天色已晚,薄暮的暗紫色的天光映在教堂雪白的墙壁上,将神父和贵族少女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祝您一路顺风。”莱因神父微笑着说。
伊斯特回头看了他一眼,暮色里的黑袍神父身姿挺拔,晚风吹过他的衣袖,露出一截干净的手腕。
他其实是个非常高大的人,并没有寻常神父的单薄消瘦,但是他那种温和慈悲的态度,却让人本能地无法对他升起任何戒心。
虔诚。
任何人看到他,都会想到这个词。
这和他灿烂的金发,海水般的蓝眼睛,英俊的面容,和高大挺拔的身材没有任何关系,即使他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流浪过几千几万里,看到他的人也不会以为他是个乞丐,而是一个为了接近神明,而自愿拥抱世间苦难的圣徒。
虔诚的,真诚的,说出了信以为真的谎言。
神是善的,他爱着众生,他要人们彼此相爱。
魔女是恶的,她们不是神的造物。
所以神允诺人的痛苦,叹息人的堕落,并且给予人杀戮魔女的权力,以免自己的荣光被污染。
很正确,很可信,让人醍醐灌顶,幡然醒悟,所有人都可以接受的理由。
所以这不是实话。
因为只有人杀人才需要理由。
神如果要杀人,怎么会需要理由呢。
冗长的,正确的,冠冕堂皇的,陈词滥调的,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说起。
最终用谎言与欺骗构筑世界。
在火刑,绞刑,焦黑的尸体,恐怖和死亡的地基上,岌岌可危的,不知何时就会轰然坍塌的世界。
伊斯特抬起头,望着蓝黑色的天空,几颗碎星若隐若现,疏淡而模糊,像是一笔晕开的画。
她想,嗯,不是神,神果然是不存在的。我的记忆没有错。
至少这一点,可以确认是真实的。
在无数矛盾不堪,不知来路,支离破碎的记忆里,至少这一点是真实的。
太好了。至少有东西是真实的。
太好了,至少不是所有都是癫狂而毫无理由的臆想。
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应该要做点什么。
在真的疯掉之前。
在彻底疯掉之前。
在我认为我要疯掉之前。
“……小姐,下雨了。”
玛丽的声音细弱地响起。
巡逻的士兵提着灯,从广场的另一侧走过,昏黄的灯光斜斜地照过来,光柱里隐约飘过几丝雨水,玛丽看见伊斯特回过了头,她的眼睛一瞬间隐没在光柱里,看不分明,只能听见浅浅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隔着很远的河流传来。
“嗯。”
伊斯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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