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特帝国立国在六百年前,那时这片大陆还是一片散落着无数小国的蛮荒之地,国与国之间互相征伐,人与人彼此厮杀。


    人们信仰神,信仰魔鬼,信仰会吃人的洞穴,信仰会喷出火焰的山脉……许多的声音在千万张口中发出,比狂雷更加响亮,却无人愿意倾听,这些声音仿佛饥—渴的血肉,彼此厮杀,彼此吞噬,试图角逐出最强的胜者,支配这个混沌一片的世界。


    于是,一个年轻人出现了。


    他的具体生平已经不可考证,最广为人们接受的是,他出生于一个小国的小贵族家庭,在十二岁那年曾经患过一场大病,庸医的诊断和粗劣的放血疗几乎使得他身体里的血液完全流尽,于是所有人都确信他必然死去。


    然而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活了下来,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死而复生,声称在濒死之际见到了众神的庭院,众神之主于光辉的庭院中许以他权柄,允他统帅地上的众生。


    起初他的父母怀疑这个孩子发了疯,试图用绳子将他捆绑起来,送给医生治疗,然而每个扑上去抓住他的男仆,都仿佛遇到阻碍般向相反的方向跌倒,没有人能够靠近这个男孩,仿佛一种无可违逆的意志将他庇佑,随后,男孩走进了自己妹妹的房间,亲吻了那自出生以来便盲眼的女孩,下一瞬间,这可怜的小姑娘睁开了眼睛,湛蓝的眼睛好似初生的小猫,第一次看见阳光如何照耀在这世界上。


    她自此成为教廷在这尘世间的第一个信徒,也是第一位被教廷认可的圣女,她在一百一十岁生日那天死去,死于一场晨间祷告的途中,据说人们发现她时,她仍然维持着祈祷的姿势,垂着头,握着十字架,人们试图将她安葬,然而才刚刚触碰她,她便化作雪白的灰烬,簌簌落在漆黑的衣衫中。


    所有人都相信她受神的召唤而去,追随她三十年前就去世的兄长的步伐,那位虔诚而伟大的,从无数异端的罪恶中恢复了神之荣光的,教廷的第一任教皇,吉维尔。


    然而这也不过是对于吉维尔生平的猜想之一,没有人知道他来自哪里,甚至有狂热的信徒坚信他是光明神的分—身,祂以人的躯体来到人世间,让万民从苦难与罪恶中解脱,予众生以爱与宽恕。


    人们所唯一知道,并且确信的是,六百年前,吉维尔在无数信徒里,唯独选中了一个奴隶。


    那是一个老鼠般活着的卑贱之徒,毫无特殊之处,然而吉维尔选择了他,帮助他一步步从淤泥走向王座,经历数十年的漫长时间,在烽烟四起的大陆上建立起了一个属于光明神的帝国。


    光明神为众神之王,诸神为光明神的奴仆,但凡不愿信奉者,皆为邪恶的异端,帝国的皇帝将会降下雷霆般的怒火,让这些冒犯神威的罪恶小国在刀剑与马蹄下转瞬化为灰烬。


    胜利装点了神的荣光,帝国的人们狂欢高歌,神允诺他们战争,神允诺他们胜利,神允诺他们世上的一切,他们只需要前进,世界自会向他们敞开大门!


    而在高歌猛进的过程中,他们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碍,一个北境的小国屹立在他们的前方,苦寒之地的人民不肯信奉这南方之国的神明,不肯承认自己是光明神所造,为此与帝国的军队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战争,死亡裙摆翩翩,盛大地造访了这片寒冰之地,像是一场狂欢的宴会,鲜血的美酒被浇灌在冰雪之上,仿佛繁花绽开的血腥的春天。


    这场战争以北国的失败告终,但是却也赢得了皇帝凯撒的敬重,他允许北国的领土依然由原先的统治者所有,只要他们发誓对神永远忠诚,必将会以比今日多出十倍的残暴坚韧,去迎击冒犯神的光荣的逆贼。


    而这一战之后,凯撒的声望达到了巅峰,人们赞美他为“神之屠刀”,教皇陛下亲自为他加冕神皇的称号,他是捍卫了神之荣光的勇士,是让神的光辉在这荒芜大地上蔓延的圣徒,所有人都坚信,不出多久,凯撒皇帝必将统一整个大陆。


    然而,所有人都忘记了,就如阴影是光辉的兄弟,毁灭也是狂欢的情人。人们过于接近后者时,往往会忘记前者的临近。


    而当人类当被冠以神之名时,这种轻率的僭越,必然招致灭顶的毁灭。


    十数年后,凯撒在悲叹广场上被斩首,他的昏庸与残暴早已使得帝国百姓忍无可忍,据说他无法容忍教廷的权力与他并驾齐驱,他的心被魔鬼所吞噬,甚至想要向神的仆人拔出利剑,而教皇冷眼旁观了他的死亡,并且终生不愿在公开场合提起他的名字。


    六百年后,帝国仍在,屹立不倒,却已经不复六百年前那纵横大陆犹似探囊取物般的豪壮气魄,教廷也早已在山谷中建立圣城,远离尘世之外,却凌驾于所有世俗的权利之上,甚至连帝国的皇帝也对此虔诚无比,每年都亲自拜访教皇,聆听他的教诲。


    六百年前的争议终于尘埃落定,神的荣光早已胜过世俗的权柄。


    而远在北境的弗里德里希家,却几乎与帝国隔绝,六百年间,他们防备北境,击退北方小国的侵扰,向帝国贩卖昂贵的宝石与兵器,换回粮食与布料,然而除此之外,帝国对他们所知甚少。


    在听闻这弗里德里希这一代的年轻家主即将前往皇都时,许多人都在猜测着这一行为的政治意义,年轻些的却出于对这神秘家族的好奇,彼此兴致勃勃地猜测着年轻公爵的相貌。


    他们怀着对六百年前历史的憧憬,推测那是一个高大而冷峻的男人,生在在冰天雪地的北境,有钢铁般的坚毅,和冰雪般的孤傲。


    而那架自北境奔袭而来的黑铁马车,更符合了他们的预测,巨大的如黑棺一样的马车,仿佛一座移动小山,一座势不可挡的战车,车后紧随着两队黑甲骑士,杀气凛然,每一个都是身经百战杀气惊人的战士。


    随后,马车的大门打开,从那黑洞般门中,缓缓走下一个少年。


    嘈杂声响起,在宫殿前迎接他的人们都惊愕起来,因为这少年一头乌黑的头发,苍白的脸,黑色的礼服有银线勾出的花纹,他是很俊美的,俊美的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病弱,仿佛有死神的羽翼挥之不去,所有人都清晰地看见那不详的阴影覆盖在他漂亮的眉宇之上。


    他看上去既不孤傲也没有钢铁的坚毅,一瞬间几乎让人心生怜爱。


    有贵族上前一步,想要与这仿佛生着重病的少年说话,然而当他一开口,触及那少年的目光,忽然浑身战栗,无法动弹,大脑一片空白。


    他触及那少年的眼睛,淡淡的烟灰色,像是一头凶狠的孤狼,在冰天雪地里咬死了所有与他争夺猎物的仇敌,才得以存活下来。


    那眼神中的孤冷和凶光让人不敢直视。


    明明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却仿佛是位君临于此的主君,年轻的公爵并不正眼看他,而是淡淡地说:


    带路,我去见陛下。


    —


    ……这样的少年,应该娶一个柔顺的女孩为妻。


    而不是一个,能将皇太子推到水池里,还面不改色的女孩。


    蔷薇宫的二楼上,女官胆战心惊地想。


    就在方才那兵荒马乱的时候,她恨不得自己跳下去将太子殿下捞出来,年轻的公爵已经缓缓走上阶梯,黑色的靴子踏上白色的台阶,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内侍,有些不安的回头,皇太子已经被救上岸,他原本会游泳,猝不及防之下还是喝了水,一边咳嗽一边呕吐,狼狈不堪。


    年轻的公爵也回过头,眉宇间闪过一丝浅浅的厌恶,对内侍吩咐:带他下去,给他找个医生。


    那语气让人无法违逆。


    然后他甚至没有再往那个方向看那边一眼,一步步踏上台阶,上了二楼,出现在她们面前。


    女官慌忙地想要行礼,然而黑发的少年甚至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停下脚步,只是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的未婚妻,烟灰色的眼睛映出少女的身影,眼中仿佛有风暴汇聚,片刻之后,开口说话。


    女官起初认为他要指责未婚妻的无礼和残忍,但是当他说出第一个音节,她就知道并非如此。


    “你有一双。”公爵慢慢皱起形状好看的眉,并不掩饰的厌恶意味,对初次见面的未婚妻说出第一句话,吐字清晰而冷淡。


    “……好肮脏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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