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宫地处皇宫东南角,在多年以前,曾是皇后和她最小的女儿玛琳娜公主的居所。


    玛琳娜公主自小美貌过人,曾被誉为帝国明珠,然而在成年之后,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被嫁入了严寒的北境,白色大船劈开湛蓝的海水,将帝国明珠投入雪原之上,一去不返。


    新登基的皇帝陛下这一决定,无疑加剧了宫中窃窃私语的流言。许多人都坚信,皇后与太子的死绝非一场清白的意外,是年轻的毒蛇公爵可耻地操纵了一切,以卡佩彭斯加惯用的阴谋和毒药,将这两位尊贵的人物送上了绝路。


    而当庆贺新皇登基的第一杯美酒是由至亲的鲜血酿成时,作为旧日仇敌唯一的女儿和妹妹,玛琳娜能够远嫁不回,几乎可以被赞美为新皇的仁慈与慷慨。


    而对于十六年后回到皇都的玛琳娜公主的儿子,被再度住入了无忧宫,无疑是一种耐人寻味的安排。


    更何况,年轻的公爵所要迎娶的,是对谋杀先皇后与先太子有着重大嫌疑的,毒蛇公爵的女儿。


    对于罗德里克·卡佩彭斯,皇帝倚重他胜过倚重自己的臂膀,爱惜他胜过爱惜自己的眼睛。


    他的女儿嫁入北境,一定是比玛琳娜公主的婚礼更加盛大的仪式。


    自古以来,女儿未必都会与父亲相似,但是家主所培养出的下人,却必然都会符合主人的要求。随着那位年轻小姐的嫁入,数量庞大的女仆团,骑士团和管家团等等,将名正言顺地进入北境,将帝国的触手蔓延向冰雪原野之上。


    甚至,按照帝国法律来看,如同丈夫死去,妻子自当接受她的财产财产,如果下一任继承人年幼,母亲也足以在他成年之前暂行代管之权。


    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阴谋,然而北境无法拒绝。


    皇帝陛下不仅是北境的君主,也是北境这一任主人的舅舅,他爱惜自己的侄子,为他安排了最好的婚事,这桩婚事甚至得到了罗斯蒙特大教堂里那位主教的祝福,主教声称那个急病的女孩与北境并不相和,神为北境选择的新娘是如今这位少女,她美丽而出身高贵,足以与年轻的弗里德里希公爵相配。


    真正的阴谋大都如此,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然而无法拒绝。


    华美的雕花大门轰然洞开,老管家猛从沉思中惊醒,回过头去,向走进室内的主人俯身行礼。


    年轻的公爵不置可否,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轻轻擦过沙发的绒布,确认雪白的手套指腹上并没有出现一丁点灰色,方才落座。


    老管家适时递上温度适宜的茶水,这茶杯的款式和皇都时下流行的不大一样,皇都的茶杯向来装饰堪称富丽堂皇,大多画着神圣的宗教画,或者镶嵌着珠宝金银,绚烂如艺术品,显示出拥有者的闲适与富裕,然而老管家递上来的茶杯造型却极度简洁,显然不具备喝茶之外的任何效用,一眼便知绝不是皇宫之物。


    年轻的公爵从不会使用旁人提供的物品,并非畏惧毒药或者暗杀,在皇都之中,除了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没有人胆敢如此招惹北境之主,而皇帝既然已经决定以婚姻作为笼络,那么自然也不会以谋杀这样拙劣方式来挑衅整个北境的忠诚。


    事实上,如果放眼看去,会发现整个房间的布置,无论是窗帘还是沙发,亦或者一只小小的烛台,都已经被更换一新。在离开家乡之前,经验丰富的老管家亚历克斯早已把主人惯用之物全部原样备好,并在抵达的第一时间更换了无忧宫原有的布置,以防主人那轻微的洁癖感到任何的不舒适与不愉快。


    “请问今天的见面您感觉如何?”老管家温和地询问。


    “你指什么?”


    “您觉得那位小姐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在我和她见面之前,她在和表哥见面,”说到表哥这个词,公爵的眉毛轻轻一皱,显然对这段亲属关系并不太满意,“然后她把表哥从楼上推下去了。”


    “哦,真是个有活力的姑娘……啊,不,我是说太子殿下没事吧?”


    回忆起那位金发碧眼,花孔雀一般的太子殿下,老管家忍不住想象了那副落水的场景,握拳轻轻咳了咳,道:


    “但是据我所知,这位小姐似乎十分迷恋太子殿下,我认为一个人的品位是不大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生变化的,所以……那位小姐是与太子殿下发生了感情上的争执吗?”


    说到这里,亚历克斯老管家不由得以同情的眼神望了自己年轻的主人。


    “你这么认为吗。”黑发的少年淡淡地说。


    老管家从善如流:“难道不是这样吗?我理解您不太愿意承认这点,即使您对这桩婚姻本身毫无兴趣,但是毕竟也是您的第一次婚姻,一个男人的第一任妻子心心念念的都是别人,这无疑是一件很让人悲痛的事情。”


    公爵没有理会老管家故意的玩笑,他淡淡地垂眸,在烟气袅袅的茶水里望见自己的眼睛,烟灰色的,冰冷的,像破碎的铁。


    “亚历克斯,你见过蛇吃东西吗?”


    “哦,是的,我见过,您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很不错的猎手。”老管家愣了一下。


    “蛇没有用于咀嚼的牙齿,它们会将自己的猎物完整地吞下去,遇上数倍于自己的猎物,一次进食会花费它们数个小时,但是它们绝不会中途放弃。贪婪,冷血,执着。”


    公爵将没有喝过的茶杯放下,落在瓷碟上,一声脆响。


    “她把凯撒推下去时的眼神,和蛇是一样的。”


    老管家安静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那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她对曾经爱过的人既然已经了无遗憾,那么在之后的岁月里未必会偏向于帝国,也许我们会迎来一位个性刚强并且果断坚毅的主母,与您共同管理北境,不是吗”


    “不,她不会,她会把牙刺进我的脖子里。迟早有一天。”


    年轻公爵声音不紧不慢,却斩钉截铁。


    老管家脸上的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他沉思良久,扬起头,诚恳地建言:


    “既然如此,如果无法避免与蛇共眠的命运,那么还请您务必尽早留下血脉,我们会竭尽全力辅佐少主人长大,不让弗里德里希家落入邪恶的女主人手中。”


    烟灰色的眼睛漠不关心地瞟了他一眼。


    “只要你敢这么对我说话。亚历克斯。”


    老管家仿佛是得到赞美般,笑容满面地对他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您的宽容,亲爱的海因里希老爷。毕竟一个像我这样的糟老头子,实在很难对从小看着长大的主人诚惶诚恐的。”


    弗里德里希公爵却已经移开目光,沉思一般地静静眺向窗外,侧影挺拔又孤冷。


    他的相貌集合了弗里德里希家的冷峻轮廓,与母亲玛琳娜公主美貌五官,以至于许多人第一次看见他时,都会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无法确认他是活人亦或是一尊过于真实的雕像。


    片刻后,亚历克斯听见主人的声音,比熟悉的语气更低沉,也更冷静,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郑重。让他感到自己的汗毛在一瞬间根根竖起。


    “狼和蛇是不会生出孩子的。”


    年轻的公爵缓慢地说。


    “……只会生下怪物。”


    —


    “伊斯特。”


    呼唤的声音令伊斯特一行人停下脚步,黑发少女在马车前转过头,循着声音望去。


    她轻轻地说:“二姐。”


    黄昏的光线里,艾琳娜从庭院中款款走出,玫瑰红的头发,如同散发出微红的光焰,令人分不清到底是黄昏的霞光亦或是她的容光更加慑人,她饶有兴趣地微笑着说:“我在宫里有一个宴会,真是巧,今天过得愉快吗?对了,那位大名鼎鼎的弗里德里希公爵,真的如传闻中那样俊美?”


    黑发的少女似乎在微微的沉思,片刻后,点点头,说:“是的。”


    “哦,既然连你都这么说,那让我更加好奇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见一见……过两天是陛下的生日,他会和你一起出席吗?”红发的二姐脸上露出几分玩味的神色。


    伊斯特依然点了点头。


    她生的很美,却没有自己姐姐那股近乎霸道的美艳气质,安静地垂眸点头时,发簪垂落的浅紫色流苏在修长的颈边轻轻颤动,几乎有股温驯安静的气质。


    寒暄之后,艾琳娜挥手与她作别,马车缓缓消失在道路尽头,这时,原本静静待在艾琳娜身后,不敢打扰姐妹谈话的年轻女子们才终于走上前来,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她们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贵族女子,言谈间浑然以对艾琳娜为中心,她们的美貌也常常为人所称道,然而这样多的美人簇拥在艾琳娜身边,却依然及不上她哪怕一根头发丝的光焰灿烂。


    有消息灵通的贵族女子感叹似的对艾琳娜通风报信:“艾琳娜,你的妹妹今天可是干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她竟然将太子殿下从二楼推下来了……听说薇薇安也在!”


    立刻响起一片意味深长的声音。


    皇太子与伊斯特昔日的亲密,所有人都亲眼见证,即使没有举行正式的订婚仪式,皇太子的举动也已经默认伊斯特会是他的未婚妻,然而当比伊斯特更有利于巩固他政治地位的薇薇安出现之后,他却立刻抛弃了伊斯特,选择了追求薇薇安。


    即使拥有极其强大的世俗资本,卡佩彭斯家在教廷中一直不被欢迎,对于常年亲近教廷的皇太子来说,拥有圣女身份作为后盾的薇薇安,是比伊斯特更有价值的选择。


    这些曲折的关节,这些深谙权术的贵族女子一眼就足以看透,确实是无可指摘的政治选择,只是她们虽然不见得会同情伊斯特,这样一个把自己的婚事作为筹码玩弄的皇太子,也很难不成为她们茶余饭后的嘲弄对象。


    “不过,做了这样的事情,接二连三的,还能够始终平安无事,不愧是……”


    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那情不自禁发出感慨的贵族女子立刻闭上嘴,咬住嘴唇,有些惊惶地低下头。


    艾琳娜眼中闪过一丝讥笑,丝毫不在意那女子的惊恐,撩起自己的头发,远远眺望着夕阳落在白色宫殿上,那血一样的淡红色光辉,微微眯起了眼睛,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当然,父亲大人在宫里,伊斯特当然不会有事。”


    每年皇帝都会在生日之后启程前往圣地,而卡佩彭斯的当家也会居住在宫中,与皇帝商议诸多事宜。


    “那不过是少年少女的小小大闹,又是什么样的大罪呢……更何况父亲大人本来就不大开心,伊斯特做了聪明的事情呢。”


    艾琳娜声音妩媚,黄昏的光如同火焰,使得她的美貌越发肆无忌惮地散发出来。


    没有人敢接艾琳娜的话,有人勉强微笑着打破沉默,说:“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伊斯特了呢,刚刚见了一面,总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哦,是吗?哪里不一样?”出乎意料的,艾琳娜迅速转过头,兴致勃勃地追问。


    第一次与艾琳娜正面交谈,被艾琳娜那双玫瑰红的眼睛注视着,那女孩子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和受宠若惊,她愣了一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的说:“好像,好像……和艾琳娜更加相似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唯唯诺诺,似乎很为自己的蠢话感到羞愧。


    “真的吗,我也这么觉得。”艾琳娜的声音却高昂起来,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奖励似的撩起那女子腮边金黄的头发,露出一丝愉悦的微笑。


    被她认可的女子脸颊飞起红晕,像是感到骄傲,又像是羞怯无比,一瞬间竟温驯如羔羊。


    艾琳娜却又松开手,旋转了一圈,华美的裙摆散开,如同一团盛放的烈焰,在黄昏里灼灼明艳。


    “她可是流着卡佩彭斯的血的,我的妹妹啊,”她嘴角挂着微笑,“我们当然会相似,不是吗?”


    人群中,那个消息最灵通的贵族女子,忽然轻轻打了个冷颤。她环顾四周,每一个人都望着艾琳娜,眉目间又是惊艳又是羡慕,这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却忽然让她感到脊背发凉。


    ……也许是因为那个叫伊斯特的少女吧。


    刚才所见的那一瞬间,她无意中扫过那个传闻里的女孩子,那双曾经只会让他感到美丽的眼睛,一瞬间突然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恐惧。


    那种恐惧和此时此刻在夕阳下放肆微笑着的艾琳娜是一样,明明是并不相似的轮廓和气质,但是她们的姓氏仿佛真的藏着某种奇特的钥匙,会在某一天开启一扇相同的,只属于她们的大门,将她们血液中那种危险又迷人,仿佛飞蛾扑火般的,魔性的魅力,尽数释放出来。


    艾琳娜是美丽的,美丽的让人恐惧,她仿佛可以用美貌得到一切,然后把这些东西随意踩到脚下,轻佻无情,又天真残忍。


    那么,如果,艾琳娜是用美貌去掠夺的话。


    ……那个叫伊斯特的少女,又会用什么呢?


    那女子在人群中轻轻打了个哆嗦,垂下头,再也不敢向艾琳娜的方向望一眼。


    —


    “艾琳娜,你终于来了!”


    艾琳娜出现在宴会上的那一瞬间,欢呼声如潮水圈圈蔓延,年轻的男人惊艳地望来,女人们也欣喜地向她走去,有一个女人展开折扇,遮住小半张脸,又是亲昵又是喜悦地说:“艾琳娜,你可算来了,大家都在等你……还有,你瞧,那个男人又来了,真让人讨厌。”


    艾琳娜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向阴影中,毫不在意的笑了笑,大步向前走去:“不用理会,别说扫兴的话,来吧,我们跳舞。”


    —


    玛丽摸出临走前威廉管家递给她的钥匙,插—进钥匙孔,向左旋转三圈,咔哒一声,大门向内打开。


    正如威廉管家所说,小姐的私宅十的令人惊喜,还没有走进庭院,远远就闻到了幽幽的花香,繁茂的紫藤花在月光底下枝叶曼妙,泛着一种淡淡的银白,好像一层清透的水光。


    玛丽心情有些放松,她微笑着说:“小姐请小心一些,我马上把蜡烛拿来……啊!”


    她发出小小的惊呼。


    浓的化不开的黑暗中,有火光骤然亮起。


    那并不是蜡烛的火光,一团金红色的小小火苗,浮现在手掌心上。


    窗外似乎是起雾了,窗户上凝出薄薄的霜花,微弱的火光映照其上,一点朦胧的黄,像琥珀酒里没有溶尽的冰片。


    远处隐隐约约有猫的叫声,拖长的声音,尖利像一把绷紧了的弦,又仿佛死去女人不详的惨叫声,在死寂的夜色中格外响亮。


    黑暗深处,女人的声音响起,半空中的火焰被说话的声音撼动,摇曳不定,微微向门口倾斜而去,火光随之扩大,仿佛涨起来的潮水,漫过半个房间,淹过静静立在门口的,黑发少女的眼睛,她如黑夜里一道苍白的阴影,浅紫色的眼眸深处映出小圈的金黄,像是一盏小小的灯,在玻璃般的眼珠里侧无声亮起。


    冷幽幽的,鬼火般的灯。


    那声音似乎一种隐约的嘲弄,像是野兽在黑暗里露出雪白的獠牙,低声而轻佻地说:


    “哟,回来的真晚啊,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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