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烛光亮起,玛丽将三头黄铜烛台放在壁炉上,她尤觉得有些不够亮,又想将镶嵌在墙壁上的铁艺壁灯点燃,然而,也许是心烦意乱,她竟然没有拿稳,火烛猝然滑落。
“让我来吧。”
一双满是伤痕的手迅速并且精准将火烛接住,曾经变做她模样的魔女笑了笑,表情温和地低声说。
在她从前的世界里,魔女代表着邪恶和恐惧,可是如今,看见这一张微笑着的脸,竟让玛丽惴惴不安的,犹如坠了铅一般的内心,感到微微的安慰。
可能是,这个曾经在她面前表露过软弱之处的魔女,已经退去了那层神秘而怪异的薄雾,而此刻在客厅之中,与她主人对峙的女人们,却仿佛是过去恐怖印象的具象化,让她难以控制的……战栗不已。
“真是漂亮的房子啊。”
二十出头的女人仰坐在沙发上,一只脚随意地蹬在浅棕色的茶几上,她有一头称得上华美的暗红色头发,短短的,刚过耳畔,然而也许是她的表情带着太过明显的挑衅,以至于觉得那暗红色短发都仿佛迎风而动的火焰。
“贵族啊,真是让人羡慕,不是吗?华丽的衣服,漂亮的房子,不必风餐露宿,也不用担惊受怕,只需要像一朵花插—进花瓶里那样,高坐在昂贵的椅子上,想要的东西就有人一一送上,不管那是一条讨喜的狗,还是别人的脑袋……真是方便啊。”
“对吗,奥菲利亚?”
另一个黑发的高个子女人悄无声息地站在窗边,几乎与暗绿色的丝绸窗帘融为一体,她有一张难以分辨年龄和表情的脸,泛着面具一样的青白。
没有得到同伴的回应,暗红头发的女人仿佛是感到扫兴一般,啧了一声,俯身扫过桌面,一个鲜红的苹果被捏在手里,随意地抛玩着。
“那么,尊贵的大小姐,你已经拥有这么多的,让人羡慕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来接近我们这些下水道里的老鼠呢。”她讥笑一声。
她看上去最年轻,也最为精力旺盛,气焰嚣张,无法无天,让人想起赌场上那些会将所有钱都倒在赌桌上,堆成一座坍塌的小山,然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继续把自己的命也压上去的疯子。
“你还有什么无法得到满足的呢,钱?权利?地位?这些你多的已经足够堆在仓库里烂掉了吧……还是说,你有想要陷害的政敌?或者只是太无聊了,想接触点儿低贱的东西,找找乐子?不,不对,听说你是个被男人抛弃的倒霉蛋,你该不会已经疯到想要借助我们的力量去杀死那位圣女大人吧?”
“那我建议你还是暗杀那位抛弃了你的皇太子比较好……成为逆贼被吊死,绝对比被教廷当成异端要好的多,我可以对你发誓。”
暗红头发的魔女耸耸肩,竖起右手拇指,在脖子上划拉了一道,一边咬了一口苹果,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抬起眼睛,明明脸上挂着放肆的笑意,深蓝色眼眸深处却仿佛有冰冷的火焰跳跃。
“喂,哑巴了吗,给点儿反应啊?你不会真的觉得,只要喂点儿骨头,谁都会给你当狗吧,高贵的大小姐?”
“贝尔,不要这样说话!”
一边的变形魔女提高声音,慌忙打断了同伴的质问,她的性格显然是在场三个魔女中最为温和的,她一边阻止自己的同伴口出恶语,一边转过头,焦急地对伊斯特解释道:“……十分抱歉,小姐,贝尔她,她有些急躁。”
黑发的贵族少女显然才从一场重要的会面上归来,华美至极的黑紫色的裙摆层层叠叠,堆积在红色厚丝绒的地毯上,华艳又不详,美的像一场噩梦。
她安静地望过来,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近似于被冒犯的神情。
这却名为塔兰的变形魔女越发惊惶,她开始后悔同意贝尔要亲自前来的要求,她的本意是想向这位帮助她们的贵族少女表示感谢的。
贵族会将魔女作为见不得光的工具,但是会真正帮助魔女的贵族却少之又少,作为一个贵族少女,伊斯特愿意将魔女同伴们带入临近皇帝生日而戒备森然的皇都中,已经是意外之喜……如果伊斯特愿意,无论她想要向她们身上获取什么,只要能够为将威斯汀救出的路上再增添一份成功的筹码,她都愿意支付。
暗红头发的魔女却仿佛被同伴的低声下气而激怒,她的身体前倾,睁大眼睛,像是想要仔仔细细看清自己的同伴:
“塔兰,你是真的在人类堆里混的太久了吗,你这样的卑躬屈膝到底在干什么?你难道必须要自己被送上绞刑架才能学会教训?没有不求回报的好意,而人类太贪婪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信用,这个女人随时都可能把我们卖掉,人类能够学会的……只有恐惧!“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的声音骤然低沉下去,毫无征兆的,桌上的烛火骤然爆开,一团红蛇般的火焰尖哮而起,直直向桌另一端的贵族少女冲去!
女仆的尖叫,变形魔女的阻挠,桌椅倒下的声音,混乱不堪的一瞬间,火蛇狂怒地咆哮,将空气也烧的焦黑变形,直奔那静坐不动的少女,近在咫尺的,在抵达那双眼眸之前,浅紫色眼睛映出淡金色光晕那一瞬间,轰然消散。
无数细小的火花在半空中散开凋落,火蛇的鳞片无声地落下,在桌上留下漆黑的焦痕。
寒凉的刀刃,闪着微微的青光,像是月光倒映在冰原之上,无声无息地横架在魔女毫无防备的脖子上,足以在下一秒轻而易举地切下这颗脑袋。
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在窗边始终静静站着的黑裙魔女,猛地回过头,脸上第一次闪过凝重的神情。
“哟,我倒是忘了,大小姐身边还养着一只了不起的开门狗呢。“
暗红头发的年轻魔女回过头,慢条斯理地说,漏出雪白的牙齿,毫无惧色,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银发的狼人穿着挺括异常的黑色制服,垂眸望着她,静静的冰蓝色眼睛,有着无动于衷的阴影。
狼人是影子的儿子,黑夜是他们最好的战场。
这种平静似乎进一步的激怒了暗红头发的女人,她攥紧拳头,偏了偏头,狞笑着说:“美男子架子真大啊……那我们不如来来试一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更快?”手指之间,有隐约的火光闪过。
“贝尔,住手!“
“塔兰,你闭嘴,躲到一边去!”
“你想让皇都变成火海吗。就像八年前的卡贝罗城一样。”
说话的人,嗓音很轻,透着夜雾的凉意。
然而却一瞬间压过房间里所有嘈杂的声音。
暗红头发的魔女微微一愣,甚至已经顾不上脖颈上的利剑,猛地扭过头,脖子被划伤露出深深的血痕,她毫不在意,只是愤怒地喊着:“塔兰,你这家伙!”
变形魔女慌忙地摇着头说:“不是我,我并没有……”
“那她怎么会知道!”
“我……”
名为贝尔的女人啧了一声,转过头,警惕地打量着桌对面的少女。
少女,甚至不足以被称为女人,十五六岁,年轻的带着傻气的年纪,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像眼前这个样子,在一屋子狼人魔女异端的包围中,还能这样的镇定,她甚至还微微微微偏着头,有些出神,好像在静静思索着什么,寻常的就像在午后晴朗的花园里思考一本书的哲学难题。
“怎么?你是正义的伙伴吗?我可没看出来你是纯白无暇的圣人啊,和魔女勾结的人难道还想要斥责我们的罪恶?大教堂离这里倒是不远,不如现在就去叫圣殿骑士来抓我们啊,大小姐?“
魔女冷笑着嘲讽道。
伊斯特慢慢抬起眼睛,问:“为什么只有你们三个人呢。”
放肆又傲慢的魔女忽然不笑了,她仍然张着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好像少女那平静的声音里,藏着割喉的短刀一样。
“八年前,超过一魔女毫无征兆地,忽然出现在那座已经化成灰烬的城市里,闪电般地袭击了大教堂和政务厅,将整个城市都控制在手中,与赶来的圣殿骑士在每一处地方激烈地厮杀,整整三天,整个城市都笼罩在不灭的火焰中,每一处建筑都坍塌焦黑,不计其数的普通民众,都化作飞灰。”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怎么,你要对我们祷告,让我们忏悔吗,神父小姐?”魔女牙尖嘴利地讽刺道。
黑发少女没有理会,她依然微微偏着头,仿佛根本不是在和人对话,而是在静静的自言自语。
“那次行动里,圣地的净血骑士到达之前,至少有一半的魔女都已经逃脱。”
“那么,人呢。”
“对于不可失去的,至关重要的,可以赐予你们前路的先知魔女,为什么只有三个人到来这里。甚至不得不冒着风险,去寻求人类的帮助。”
“理由是什么呢。”
轻柔的声音低低的,飘忽的,流水一般,缓缓漫过金黄的烛光,所有聆听这声音的地方,都忽然变成这少女的领土,而领土之上,要么是她虔诚的的臣民,要么是……要被她抹杀的仇敌。
仿佛预感到某种危险,暗红头发的魔女轻轻战栗了一下:“你……”
黑发少女静静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轻轻的。
“会不会是,在八年前,因为将你们带上错误的道路,所以,她所窥探的命运,不再被信任了呢。”
斗室之内,惊雷乍起。
这一次,窗边的黑裙魔女终于无法再保持冷静,她惊愕地脱口而出:“你为什么……?”
想到这里,她猛然看向同伴,却发现塔兰也一脸不可思议,表情惊恐地望着人类少女。
魔女们的反应说明了一切。
“因为你们只有三个人。”黑发少女静静地看了她们一会儿,她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是她的眼神,看的久了,却会给人一种古怪的的不真实感。
……好像她忽然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在似的。
黑裙魔女皱着眉,她不理解强调三个人到底是什么意义,然而她一股微微的发寒,从心里涌起
如果真的有人能够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里,顺藤摸瓜出八年前……那绝不是正常人,简直就是怪物!
烛台的光似乎暗了些,于是少女停下来,出神地望着烛火,浅紫色的眼睛像是笼上一层金色的纱帘。
“魔女东躲西藏,很少群体行动,而且,并不是所有的魔女都能够战斗,那次是记载里,魔女最后一次,也是规模最大的行动。”
“但是,也只有那一次。似乎这片大陆上,所有能够投入战争的魔女,都集体出现在了同一座城市里,然后,魔女再也不曾主动出现于人前。”
“是什么让离群索居的你们团结一心呢?是什么让匿影藏形的魔女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城市里,让一整个城市都化作灰烬,然后狼狈逃窜。毫无理由,毫无逻辑,毫无好处,也毫无意义。”
“可以选择的答案,并不是很多。”
“你闭嘴,我们才没有逃走,那场战争是魔女赢了!“暗红的魔女猛地站起来,几乎失控般大喊。
黑发少女眉目安静,她众所周知都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甚至连多余的表情也没有,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可是原本气焰嚣张的入侵者,却忽然软弱到了谁也看得出色厉内荏的地步。
好像她再多说一句话,就会自己溃散。
而年轻的女王没有停下。
“损失了珍贵的,将近一半数量的同伴,陪葬了整整一个城市,和成千上万的平民的生命,
你们得到了什么吗。”
她端详着魔女的表情,平静地做出结论:“没有。”
“付出了这样沉重的代价,你们却什么也没有得到。”
“不……”
“教廷在魔女焚烧的烈焰中,救世主般降临,将作乱的魔女吊死,得到了人们的信仰,重铸了神的荣光,你们呢,失去了数不清的同伴,依然流离失所,依然东躲西藏,依然像老鼠一样,在下水沟里发抖。甚至,对曾经最信任的人也失去了信心,宁肯眼睁睁看着她死去,也绝不出面营救。”
“战争?这不是战争,不会有这么可笑的战争。”她说,好像有点累了似的,停了停,才慢慢吐出最后一句话。
“这只是复仇。”
“住口!”仿佛是无法忍耐一般,暗红的攥紧拳头,尖利地叫喊道,“你懂什么,少用这种谴责一样的语气对我说话!魔女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怎么可能会懂?人类不也一样吗?一旦怀疑城市与魔女有勾结就会下达净血令,派出圣殿骑士将所有初生的魔女吊死,难道只有人类能够杀死魔女吗?”
伊斯特盯着喘着气的暗红魔女,很久之后,慢慢地说:
“你在对我解释。”
“……什么?”
“解释意味着想要被理解。你想要被理解,你不肯承认别人对你的指责,你不认为自己的行为与人们描述的一致,你在乎他人的看法,你想要辩解。就像小孩子会说自己打碎餐具不是出于刻意。”
“少胡说八道!”
“不要这么大声说话,我会以为你在害怕。”
她偏头看了一会儿,很轻很轻地皱了一下眉。
“不,你真的在害怕。”
“怕什么?怕我?不止,还有别的。怕教廷的折磨,不是……你到底在怕什么?”
“……你在怕这件事本事。”
“你并不认为自己做过的事真的问心无愧,你认为那是罪,你很害怕。”
“为什么要对自己犯下的罪感到如此的害怕。”
“抱着伟大的理想行动,最后却犯下自己也无法接受的罪行,就这么让你痛苦吗。”
“我还以为,你是明白前路的黑暗,才杀掉那么多人的。”
黑发的贵族少女说过很多类似于疑问的话,但是没有一个是真的在发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只有这一次,她抬起浅紫色的眼睛,真的在提问,也真的想要知道回答。
“为什么要创造自己无法接受的罪,为什么要畏惧自己做过的事。”
“想要被理解,无法直面自己做过的事,会愤怒,也会以愤怒掩盖自己的恐惧。你有罪恶感。为什么。既然不是人,也不认为自己是人的话。”
又像是疑问,又像是陈述的语气。
玻璃珠一样的眼睛,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极致的平静,和她的语气一样。
好像从身体内侧刺出来的刀,那么冰冷,那么锋利,甚至因为没有恶意,于是无法以保护的本能回击,无法躲藏,无法回避,战栗发痛。
就好像那把刀本来就长在血肉里,她只是把它找到了一样。
然后用她身体里长出来的,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存在的这把刀,把她慢慢切成碎片。
然后抚摸着亲手切割出来的伤口,问,痛吗,为什么呢。
平静的,毫无恶意的。
暗红的魔女已经不知何时轻轻战栗起来,脸色苍白,口气甚至有些惊惶,嘴唇开合。
“我……”
“安静。”
始终平静的黑发少女忽然开口,语气里第一次有了波折,很轻的厌烦。
屋里的其他人都惊愕地望向她。
只有伊斯特看见,当她说出那句话的一瞬间,漂浮在烛火与月光里,一直大吵大闹的,喋喋不休的魔女,带着一种惊恐的表情,迅速地消失在微薄的月光里。像一块被抹掉的,玻璃板上的奶油。
黑发少女带着一种很奇异的眼神望着虚空之处,就仿佛那里存在什么。
然后她将视线转过来:“你刚刚想说什么,继续。”
可是暗红的魔女忽然哑口无言了,她不能理解,怎么能以这么平静的口吻说起这些事情,既不感到愤怒也不感到罪恶……好像说的是一件,再普通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太怪异了。
一片沉默里,黑发少女脸上也没有不耐烦的表情,她看上去好像对答案也失去了兴趣,很礼貌地对今夜作出结论。
“没有要说的话了吗。那就出去。我要睡了。”
—
临走之前,短发的魔女似乎不肯靠近伊斯特,从窗户翻身离去,而原本在窗边的女人,也早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变形魔女塔兰,依然站在原地,仔细地打量着伊斯特的表情。
她很认真的端详着,看她是否感到愤怒,然而没有,那双眼睛,甚至没有回望她,只是垂着眼睛盯着眼前的烛火,她的睫毛很长,微黄的烛光烟雾般漂浮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塔兰深吸一口气。
“小姐,或许您认为我说的很可笑,但是,魔女即使有罪,那也是我们有罪,更多的魔女,她们其实只是挣扎着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而已。就像您说的,老鼠,也有咬人的老鼠,和在一直下水沟里瑟瑟发抖,出生就没有见过太阳,不知道世界上原来有没有腐烂的食物的老鼠,对吗。”
说出第一句话后,她感到喉咙里的干涩微微消退一些,继续说了下去。
“小姐,我们真的十分的感谢您,在两天之后,皇帝的生日那天,是整个城市戒备最松懈的时刻,我们将潜入罗斯蒙德大教堂的地下,将威斯汀带走,地下街有一条通道距离那里很近。我们离开皇都之后,大抵再也不会再回来了。请您相信,我们绝不会泄露任何与您有关的事情。”
她张了张嘴,依稀是阿丝忒尔的口型,然而到底没有发出声音。
“很可惜。我并不知道人类祝福别人的咒语,那么请您原谅我的粗俗和不学无术,祝您幸福,小姐。”
然后,似乎是无话可说了,她对伊斯特提起裙摆,行了一个和第一天见面时一样,优雅标准异常的礼,对已经呆在一边的玛丽笑了笑,阿诺德早已不见踪影,她环顾房间,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关门的声音轻轻的响起,一切再度沉浸在寂静里。
玛丽浑身发软,倚着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厚丝绒地毯上。
她脑子一片空白,本能的,求助似的望向了年轻的女主人,女主人依然静静坐着,望着烛火,一圈薄薄的光晕笼罩住了她,像给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白纱,织进了黄金的丝,落了泛黄的灰,像是神像,一,两,安静的,无人问津的。
玛丽听到有声音迟疑地响起。
“小姐……是想要做什么呢?”
直到女主人慢慢地转过头,浅紫色的眼睛看向她。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原来是自己的声音。
可能是听了太多不可理喻,也不可理解的事情,她的大脑就像做梦一样,轻飘飘的,忍不住地,喃喃自语。
她的脑子说,不要再说了,你不害怕吗?
她的嘴慢慢地张开,疑惑又茫然:
“小姐,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多,奇怪又危险的事情呢。”
她父母死的很早,从童年时期,就一个人活在世上,但是也有母亲给她读书的记忆,邪恶的魔女蛊惑人心,最后终于被正义的骑士杀死,魔女是那么强大可怕,她们野心勃勃,始终与黑夜与死亡相伴,会随心所欲的挖走小女孩的心脏,一边发出快乐的笑声。
可是,她如今终于见到了真正的魔女,却又好像不是那样的,可怕是真的很可怕,但是,和那种哄小孩子的故事书里的魔女,好像又不太一样。
比起来的话,比魔女更加强势也更加聪明,根本不会有丝毫害怕的,甚至能够让魔女都哑口无言的小姐,其实更像魔女吧。
但是,也不一样。
因为小姐,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快乐。
她最开始很害怕,手背上的伤口让她时刻警醒,她觉得伊斯特小姐是会随意地拿下人折磨取乐,然后随意地丢掉的贵族小姐。
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她有自知之明,她的命并不是多么昂贵的东西。
可是偏偏不是这样,伊斯特并不怎么爱笑,话也很少,总是在想事情,然而偶尔望见她静静望着窗外的脸,又会忽然产生一个吓一跳的想法,比如“说不定她其实什么也没有想”。
很好照顾,并不麻烦,就好像伺候一株花,静悄悄的,纤细的,并不干扰别人,自顾自地开着。
她没有做过别人的贴身女仆,也并不明白到底应该怎么样看待自己的朝夕相处的主人,敬畏吗?崇拜吗?她对伊斯特没有那样的感情。或许曾经有过感激吧,但是,也不完全是。
无数次,当她看见静静地望着窗外,表情很平静的女主人时,都会感到一种淡淡的悲伤,潮水般漫过心口。
就像此时此刻,她又聪明,又有地位,有大家都说很好的未婚夫,所有人都喜欢她的相貌,甚至连那么可怕的魔女都怕她,多值得骄傲。
但是她依然静静垂着眼帘,就好像之前无数次那样,独自坐在窗边,望着灰色天空下的世界,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也那么孤独。
就好像很多年前的冬天,幼小的她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守着母亲的尸体,托着腮望着冬天窗外,在这个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的世界,仍然等待着有人从道路尽头,来找寻她。
那样的人,当然是不会出现的。
玛丽抱着膝盖,脑子乱糟糟的,她想母亲死去的冬天,想起小姐的背影,也想,在胡说什么呢,总感觉有点自作多情,咦,好像不是这个词,还是说应该是自作主张?……不明白。
随便对主人的事情指手画脚,哪儿有这样的女仆呢,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小姐是不会回答她的。会被指责吗,不,一定会被惩罚的……
“不是。”
伊斯特忽然说。
玛丽瞪大眼睛。
“不是那么复杂的原因。”伊斯特并没有看她,依然垂眸望着烛台的盈盈的火光,静静地说:“把蜡烛灭掉吧,我要睡了。”
—
皇帝陛下生日那天,天上的云层厚重,隐隐铅灰色,笼罩了一天的潮湿气息,暴雨将至的傍晚。
伊斯特在梳妆间坐了一下午,本家宅邸调过来的女仆抱着帽子和衣裙跑来跑去,这个盛大的日子,容不得一点轻慢。
一身浅紫色的丝绸长裙,黑色的薄纱拢过手臂和肩膀,侧边的发髻被藏在窄窄的船形帽里,雕刻着蔷薇花的长针小心翼翼地穿过帽子,将这个精美又繁琐的装饰固定住。
全神贯注的玛丽终于松了一口气:“好了。”
威廉笑着说:“玛丽还真是了不起啊。”
玛丽没有资格去参加宴会,到了皇宫只能前往偏厅,自有公爵大人做伊斯特的护花使者,威廉留守在家中,老绅士托着女主人的手,将她送上马车,笑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啊。那么,祝您一路顺风。”
伊斯特点了点头。
玛丽眨了眨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想要伸出头,望向大教堂的冲动。
—
“那我就先去了!”
“记得给我留点,别都喝完了!“
“嘿嘿,那可不一定,这可是队长从宫里带回来的好酒,谁能忍得住……哎哟!“
年轻的士兵笑嘻嘻地跑远,一脚踹空的中年男人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狠狠拍大腿,埋怨自己运气不好。
怎么偏偏轮到皇帝陛下生日这天该值夜呢。
转念又想,这么大的日子,神父大人们,还有往日里高高在上的圣殿骑士们,都去了宫里,只剩下我们这些小兵还守在这里,还是我们队长好,知道我们今天辛苦,还挂念着兄弟,从宫里给我们带好酒回来喝,值了啊。
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嘿嘿笑,搓着手,羡慕地望着那白色的宫殿。
他想,大人们也太小心了,又有什么可守的呢?这里可是罗斯蒙德大教堂,神所庇佑之地,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来这里撒野,就不害怕神的惩罚吗?
然而他又想起,事实上大教堂还曾经真的遭过贼,在信仰面前,贫穷似乎更可怕一些。
哼,真是群没有信仰的家伙,明明只要安分守己,赎完了自己身上的罪,就可以到众神的殿堂去,却非要为了这点蝇头小利而埋葬掉自己死后的光荣,实在是猪一样蠢的家伙。
他嘀嘀咕咕好久,还是觉得不甘心,仰头望着天上,自言自语道:“怎么还不来,不会是都喝醉了睡死了吧,可恶……守夜也就算了,可千万别下雨,我已经没有干的衣服,这鬼天气,就没有不下雨的时候,真想烤烤火啊……”
“哦,是吗?我这里有火,很多的火,不知道你要吗?”
寂静的夜色里,一道嬉笑的女声,贴着他的耳朵,清晰无比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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