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特到的并不太晚,皇宫的主干道上早排出一眼望不到边的队列,各色的时兴马车争奇斗艳,有妩媚娇艳的少女掀起车帘,以羽毛扇遮住嘴角,对相中的年轻人投去意味深长的视线,热闹喧嚣,灯火连天。
伊斯特下了马车,听见一声欢快的喊声,抬头看去,长长的白色台阶之下,艾琳娜被一群年轻女子簇拥在最中心,那些年轻女子又像是敬仰她,又像是畏惧她,可是艾琳娜毫不在意,只是随意地偏了偏头,对她笑着说:“既然来了,那一起走吧?”
皇帝陛下的生日是在湖光厅举行,这个名字的来源是宫殿的屋顶,并不像其他房间那样画着宗教画或者贴着了金箔,而是镶嵌了一整块巨大的镜子,反射着烛光,波光粼粼,行走其间,人影层层叠叠,好似置身湖底,令人心神震撼。
“看我做什么?”艾琳娜问。
她的红裙裙摆坠着层层叠叠的黑纱,行动间,行云流水,在身后跟着她一同进场的女孩子们,一瞬间忽然都成了为她提起裙摆的侍女。
“你在等我。”伊斯特说。
“嗯,对啊,因为你是我亲爱的妹妹啊,亲爱的伊斯特,你这么问我,我会感到很伤心的。”艾琳娜耸耸肩,“你难道不想和姐姐亲近一下吗?”
伊斯特摇头。
艾琳娜脸上的笑容绽放,明艳照眼:“我想也是。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想偷个懒……不会有人这么没眼色打断我们姐妹谈心吧。”
“啊,还真有。”她忽然一笑,“瞧,你的未婚夫。”
熙熙攘攘的人群尽头,高挑挺拔的少年静静立着,修身束腰的黑色长礼服,挺括的面料,立领用银线镶了十字架,那么多人有意无意地簇拥在他周围,但是又仿佛是畏惧一般,没有人敢上前搭话。
“真是鹤立鸡群。”艾琳娜拖长了音调,张开羽毛扇子,带着一点跃跃欲试的意味,妩媚地笑着。
仿佛是感受到了打量的视线,烟灰色的眼睛忽然转过来,越过无数面容的人影,花枝招展的裙摆,直直地,看向人群之外的伊斯特。
鹤立鸡群吗,不。
伊斯特想。
分明是……狼混在了羊群里。
即使是在这样人声巅峰,灯光璀璨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孤冷,那么不合群,烟灰色的眼睛像即将倾覆落雪的云层,又像被冷雪掩过的刀剑,冷冷地,足以刺穿一切的光。
伊斯特看了看窗外,然后向他走去。
她穿的鞋跟并不高,但是有很清脆的响声,于是听得出步伐韵律的平稳和从容。
她就这样走到年轻的公爵面前,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姿态,向他伸出手背。
很漂亮的手,骨节很细,指尖白如初雪,指甲被修建的非常圆润,湖光厅的烛光反射下,像是玉石雕刻而成。
已经舒舒服服地独自待了大半晚上的海因里希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他正欲开口,然而与此同时,所有人都忽然动了起来,女人们停止了交谈闲聊,男人们不再吹嘘寒暄,色泽鲜艳华美的衣服交织穿插,无数厚重繁复的裙摆飞舞,在舞池中穿梭不停。
今夜的开场舞曲终于奏响。
无数人欢笑着掠过,偌大的湖光厅人影翩翩,屋顶的玻璃映照出光的洪流,激昂的舞曲与欢快的舞步中,唯独他们两人格格不入。
有人投来惊讶的视线,在看清是谁后,匆忙地移开视线。
伊斯特依然静静地垂着手,表情平静地看着他。
既然不感到被怠慢,也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地方。
片刻后,一只手接住她的指尖,另一只手随之跟上,搂住她的腰。
舞曲即将进入高—潮,到了该交换舞伴的时候,海因里希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握着伊斯特的手,她轻巧而优雅地转了一圈,按照礼仪,她此刻本应该就此如蝴蝶般翩翩离去,然而她的舞伴并没有松手,因此,下一个节拍响起之前,她又轻盈地踏步,地回归了他的怀中。
伊斯特比大多数女孩子要更高一些,和他的身高正好合适,是十分相配的舞伴。
海因里希忽然问:“大教堂有在意的东西?”
声音很低,胸膛微微战栗。
刚刚伊斯特短暂地望向大教堂那一眼,他竟然捕捉到了。
小提琴的声音优雅又高昂,伊斯特从他怀里后退一步,裙摆摇曳,随着小提琴的声音低下,又上前一步,在海因里希以为她并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见她轻轻的声音。
“在意?”伊斯特摇摇头,“不那么在意。”
海因里希垂下眼帘。
这个时候的伊斯特看上去非常漂亮,是盛装打扮的普通少女,因为声音那么的轻,所以看上去并没有第一次见面时那股又激烈又冷酷的样子,站在满园的蔷薇花之上,黑色的头发在灰蓝色的天空中肆意散开,冰冷的眼睛直视着他,漠然,却又狂热。就好像无论是一个皇太子,还是一整个世界在她面前粉碎,她都不会眨一眨眼睛。
而此时此刻,握在他手里的这只手,即使是隔着薄薄的手套,依然是那么柔软纤细的,很细的手指,没有用力,好像没有任何的担忧与防备,任凭他握住。
是有点柔弱的样子。
……而且看上去很正常。
和那天猩红蔷薇花园里的,几乎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雄浑的舞曲好似汹涌的潮水,一次比一次更加激烈地涌来,却达到最顶端的那一刻戛然而止,尚未尽兴的少男少女们吵嚷起来,然而更大的喧哗却从另一侧涌来,将舞池中的喧闹声压倒。
“陛下到了。”
窃窃私语一瞬间席卷整个湖光厅。
伊斯特从海因里希的手中抽出手,向着声音的方向提起裙摆。
忽然落空的手心,海因里希垂眸又看了她一眼,没有作声,向那个方向望去。
喧哗声渐渐消退,然而,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却骤然降临。这是比喧哗更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并且心如擂鼓的寂静。
直到视线下方出现一袭金色与白色交织的袍子,有一道温和微微沙哑的声音,含着笑,在头顶响起。
“罗德里克,这就是你的那个女儿么?叫什么,伊斯特?”
有人立刻告知了她的名字,那男人的声音似乎是叹息着摇了摇头:“年纪大了,记忆也坏了……好吧,伊斯特,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
士兵倒下,尘土溅起,漆黑的阴影流水般从士兵的身上褪去,露出两道身影,小个子的身影伸出手,摘下兜帽,露出一头短短的暗红色短发,她提起斗篷,轻轻踹了踹男人,不屑地说:“切,真没用。”
又转过头,问:“奥菲利亚,找到了吗?”
被称作奥菲利亚的女人在墙壁下,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按在苍黑色的石壁上,因为潮湿的雨季,墙壁上爬满毛茸茸的青苔,像一片小小的丛林,而女人手掌下,无数箭头形状的影子,细而迅速,蛇一般狂乱地在这半空中的丛林中蜿蜒游走,最后仿佛嗅到了同一个气味,无论是在墙上还是角落处,爬满墙壁的无数细影,一齐折出笔直的弯角,直指地下的方向。好像一座只有唯一出口的巨大迷宫。
奥菲利亚睁开眼睛,说:“找到了,上次离别前,我留在威斯汀身上的影子就在这下面。”
暗红头发的贝尔微微皱了皱眉:“你的影子还能够呼应上吗?”
“可以的,距离刚刚好,再远就不行了,贝尔,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把威斯汀带上来,然后我们就离开这里。”
“好,你小心。”
不必多言,笼罩着斗篷里的魔女微微点点头,兜帽下露出一点白色的下巴,脚下的影子越来越浓,水波般泛起涟漪,自那涟漪之中,有漆黑的水流忽然接二连三涌起,像是无数的丝线,交织缠绵,顺着她的脚踝往上,吞噬衣裙,手臂,肩膀,直至包裹住头顶
当漆黑的暗影在头顶上方融合,将女人的身影完全遮盖之后,黑色的流水骤然坍塌下去,溅落在地上,消失不见。
夜风静悄悄的,拂过地上女人曾经站立过的地方,野草飞扬,好像这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个人。
暗红色短发的女人松口气,往后一靠,在心里估算着时间,塔兰正变成各种各样的样子,要么将大教堂的队伍引去另一个方向,要么哄骗他们喝下会沉睡一夜的美酒,至少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会有人发现这里的异常。
只要奥菲利亚足够快,将威斯汀带出来的话,她们应该能够顺利逃入地下街。
住着几人口的皇都的地下,还有十几万流离失所的居民,居住在错综复杂的阴暗地下,既无秩序,也无道德,即使是教皇亲自降临,也只会哀叹不已,束手无策。
只要逃进去,就像一只老鼠逃入了无数老鼠居住的下水道,谁也不可能把她们抓出来。
她等的无聊,靠着墙坐下来,仰头看着天上,低的要落下来一般的厚重云层,空气潮湿的仿佛一片浸满了水的棉花,无孔不入地黏在身上,不舒服极了。
她自言自语地说:“奥菲利亚快点就好了,我可不想淋雨,我讨厌下雨。”
说完,她又感觉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一样,目光垂下来,望见不远处人事不省的人类士兵。
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双讨人厌的眼睛。
像是要把脑子里的东西甩出去一样,她猛然头,啧了一声,不爽地自言自语道。
“怕,谁会怕啊……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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