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石牢里。


    墙角之下,漆黑的阴影处,忽然无声无息地泛起一小圈涟漪。


    细细的黑色水流自黑暗中升起,交织勾连,无数细小的,箭头形状的影子向前蜿蜒而去,顺着十字架往上,箭头影子所过之处,十字架上的符文一片焦黑色,锁链被影子一层又一层地缠绕,在一片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崩解般的响声。


    被锁链束缚在十字架上的纯白女人缓缓落下,地上的黑影涟漪扩大,一双手臂从影子里伸出,将她接住。


    黑裙的魔女从黑影里浮现,她单膝跪地,抱紧怀里气息微弱的同伴,长长吐了一口气


    细细的黑影自十字架上飞速回到她脚下,仿佛一片无声的潮水,自地面升起,越过膝盖,覆住头顶。


    就在从地面而起的阴影之网即将合拢之时,一道寒凉的冷光自身后袭来,凛冽而无声,将升起的阴影一斩而断!


    “咦?”


    挥剑的年轻骑士轻轻道。


    阴影如流水般自刀锋两侧分开,上一半坍塌跌落,散落在地上,仿佛有自我意识一般,急速向另一半阴影追逐而去。


    一前一后,如同一群追逐着母蛇的黑色小蛇。


    “想走?”


    年轻的骑士声音淡淡,手中的银色剑锋忽然光华暴涨,犹如闪电劈过,直直斩下!


    -


    “下雨了。”


    墙根下,蹲着的暗红头发魔女伸出手,接住漆黑夜空中落下的雨丝,细细的,微微的凉。


    “奥菲利亚,真的好慢啊。”她将兜帽戴上,小声嘀咕着。


    —


    石室之内,鲜血一滴滴落下,转眼间积出小小的水洼,黑裙的女人单膝跪地,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肩膀的伤深可见骨,血涌如泉,她单手捂住肩膀,指尖下无数细长的黑影吐着信子,争先恐后地涌入伤口中,试图将喷血的缺口堵住。


    巨大的痛苦使得她不住喘气,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水从额头滚落,浸湿她的眼皮,微微的刺痛,但是她不敢眨眼睛,只是集中全部精力,紧紧地直视着不紧不慢向她走来的年轻骑士。


    无数被斩断的阴影在石室的地面蠕动,想要回到她的身边,却被轻薄而锐利的剑锋一一钉住,那银白的剑锋所过之处,黑影化作黑雾,溃散不见。


    奥菲利亚眼前发黑。她明白这是因为失血过多,可是她仍然竭力维持冷静。


    是净血骑士。


    这样的力量,是寻常的圣殿骑士绝不会不具有的。


    而且,他的顺位应该很靠前,多少,十六?十三?不,至少在前十。


    这样危险的怪物怎么会从圣地里出来,出现在远隔千里之外的皇都之中?


    “我主自天上降临,赐予我等刀兵,允诺我等胜利,不洁的,应与火,不净的,应与铁。”


    年轻的净血骑士低低念诵,一步步向地上单膝跪地,走投无路的魔女走去。


    奥菲利亚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悄无声息的,有细长的阴影从地上升起,汇聚成形,如同一条蓄势待发的巨蛇,亮出毒牙,直直射向年轻骑士的后颈,迅疾无声地刺下!


    “……唔!”


    剑锋落下,如同切豆腐那样,没有一丝凝滞地将另一侧肩膀洞穿,剧烈的疼痛几乎搅碎魔女的大脑,那阴影方才逼近骑士的皮肤,就轰然消散,坠落在地,而这一次,魔女再也没有余力去控制。


    “神说,那蛇狡诈,你们不可受它诱骗,你们也不当害怕,信我者,自当受我所爱。”


    年轻骑士口中并不停下,声音低沉而虔诚,他的脸相当端正,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秀气的,阴柔的脸,若是在一个好天气,脱下铠甲,走到街上,也会有许多姑娘偷偷回头,红着脸打量他。


    然而在石室中,只有身心都奉献给神的,教廷肃清不洁异端的尖刀,锋利,坚决,将污浊的魔女刺穿。


    痛苦使得魔女难以控制的痉挛起来,然而因为骑士踩在了她的肩上,控制住了她的行动,甚至让她连蜷缩起身体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做到。


    寒凉的剑锋反射着烛火,镜子一般映照出净血骑士波澜不惊的侧脸,那一瞬间,奥菲利亚忽然意识到,骑士之所以没有杀她,并不因为忌惮她是否仍然留有后手,他只是想要将她活捉,就像他此时的举动,并不是为了宣扬神的荣光,净化不洁的魔女,而是为了切断她的四肢,让她无法逃离。


    她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窟。


    然而纵使如此,她也做不出任何拯救自己的举动,她仅仅是维持着不惨叫起来,已经竭尽了全部的力气。


    “下一只,是右手。”


    骑士高举利剑,声音凉薄。


    “轰!”


    巨大的炸裂轰鸣声猝然响起。


    无数飞石狂乱地溅射而出,灰黄的烟尘汹涌而出,骑士飞速后退,举剑在前,冰冷地望向前方。


    原本一片平坦的石壁,如今被轰出一道圆形的大洞,洞口一片焦黑,沙石从破损的地方零零碎碎地落下,大洞之外,是一条长长的,用以通行的走到,每天夜里,名为莱因的神父都举着烛台从这里走过,从地上来到这深不见光的地下,与魔女交谈。


    而此时,从这走道里走出的却不是虔诚的黑衣神父,而是一个女人,暗红头发,个子娇小,她抬起脚,吊儿郎当地踩在洞口,环顾四周,目光朝角落处鲜血淋漓的同伴一扫,手指撑在膝盖上,轻轻动了动,噼里啪啦地骨节活动声,伴随着洞口沙石落下的声音,一齐响起。


    “哟,”她笑起来,裂开嘴,露出尖尖的,雪白的牙齿,“在上面等的不耐烦了,下来看看,好热闹啊,没有打扰你们吧。”


    净血骑士沉默地望着她,竖起剑,摆出防御的姿势。


    短发的魔女啧了一声,抓了抓头发,随手捡起一小块碎石子,在手中轻轻抛着。


    “真是惜字如金啊,可是我现在心情很不好,看见你这样沉默的美男子……就很想把那张装腔作势的脸撕烂呢!”


    碎石子抛出。


    巨大的爆炸声,在深深的地下,轰然响起。


    —


    湖光厅内,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屋顶的巨大镜子映照出衣香鬓影,烛火辉煌,连绵如光海。


    皇帝陛下今年四十出头,说来应当年富力壮,然而他给人的感觉,却仿佛一个慈祥的老人,说话不急不缓,声音沙哑,总是含着笑,此时此刻,他微笑着和近臣的女儿交谈,时不时发出温和的笑声。


    与人们常常谈起的,有关他的印象一样,虔诚,无害,与世无争。


    海因里希略感无聊地向一边望去。


    大门口,出现一袭黑衣的男人,神色匆匆,那是大教堂神职人员的打扮,站在衣着华美的人群中,就好像一块粗粝的碎石子混在精美的花瓶里,格格不入,然而他毫不在意,而是焦急地向人群中张望,然后奋力拨开人群,不顾人们的抱怨连连,向正和一群热情非常的年轻小姐们交谈的莱因神父前进。


    他快步走到莱因神父身边,俯身,在耳畔低声说了什么


    始终保持着温柔克制,儒雅谦和的莱因神父脸色忽然一变。


    他立刻与恋恋不舍的贵族小姐们作别,大踏步地穿过人群,向皇帝身边的大主教走去,


    大主教老的让人常常怀疑他只剩下一层皮,身体里的所有生命与精力都随着一声声祷告,在漫长的岁月里敬献给了神明,听到了神父的低语,他耷拉的眼帘微微掀起,露出一线浑浊的眼睛,皇帝陛下注意到了身侧的动静,转过头来,温和地问:“出了什么事了,查尔斯?”


    大主教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好像有一风箱在他枯瘦的胸膛中奏响。


    “陛下,稍微有些麻烦事。”


    “哦,是什么呢?”


    莱因神父犹豫片刻,向皇帝行礼,尔后上前一步,低声复述着。


    “哦,原来如此,”皇帝陛下笑着摇了摇头,一边接过臣下递过来的酒杯,“不要慌张,莱因,这不是什么大事。”


    皇帝的身体并不太好,酒精已经远远超过了他孱弱身体所能接受的限度,众所周知,他很少饮酒,除了一年里最为特殊的三天,他从不接触酒水。


    “可是陛下……”


    “莱因,不要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失火并不是什么大事,连这皇宫之中,每年也会有数十起失火的事发生。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即使大教堂守夜的人们稍有懈怠,也并不是难以原谅的事。朕希望你能够原谅他们。”


    “至少在今夜,不要操心这些无伤大雅的事情,让孩子们去处理吧。”


    莱茵神父脸上露出一丝焦急,大主教却已经点了点头,用沙哑嗓子说:“遵命。”


    皇帝陛下疲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余光注意到,罗德里克的女儿依然安静地立在那里,他很喜欢安静的孩子,于是温声出言安慰:“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


    黑色头发的女孩子轻轻的点了点头。


    皇帝陛下于是笑了笑,高举起酒杯,向所有人示意。


    “诸位!”


    他的嗓音并不高,然而一瞬间,原本沸反盈天的湖光厅忽然落针可闻。


    “举起你们的酒杯。”


    成千只酒杯整齐划一地高举向空中。


    “让我们敬今夜,敬美酒,敬慈爱的主,敬这人世间,所有的爱与狂欢!”


    而与此同时,积蓄了一整个黄昏与夜晚的暴雨终于轰然而下,铺天盖地,宫殿里无数扇窗户,灯火璀璨,然而被这沉甸甸的雨夜压住,只能照出一臂长的昏黄,像无数双明黄色的眼睛,在巨大的怪物身上缓缓睁开,匍匐着,望向漆黑的雨夜。


    于是,那响彻云霄的欢呼也支离破碎的,隐隐约约,像是怪物轻不可闻的呼吸,在咆哮的暴雨中,微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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