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之上,人声喧嚣,越来越多的人涌入狂欢的潮水中,原本还能勉强通行的车道上,也有无数身着奇特服饰的人兴高采烈地穿梭而过,像是五颜六色的流水,欢呼着掩过空白的街市。
马车走走停停,避让着行人,到教堂的路并不太长,今天却仿佛比平日里拉长了十倍。
到了距离教堂还剩一条街的时候,车夫隔着车帘,回过头,结结巴巴地说:“小姐,人太多了……实在过不去了。”
威廉远远地望了望,已经能清晰看见教堂塔尖的十字架,建议道:“小姐,距离已经不远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不如步行过去吧,还可以感受一番这狂欢节的热闹。”
伊斯特点了点头,威廉拉开马车的前门,伸手将伊斯特搀扶下来。
阿诺德早就跳了下去,站在道边,侧过脸,沉默地望着人群之上的教堂那白色屋顶。
路过的人来来往往,原本是嬉笑吵闹不休,可是看见他,都会忽然安静一瞬,以一种带着惊艳和欢喜眼神向他望去。
悲叹广场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一群孩子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在台阶上用清脆的声音唱歌,广场最中心,有红色裙子褐色长发的异族女郎在跳舞,缀着细碎圆形亮片的裙摆飞旋,层层叠叠,好似烈焰燃烧,年轻的男人争先恐后地与她共舞,这是一年里悲叹广场唯一充满欢声笑语的时候,男人,女人,异族人,帝国人……不分彼此,只有忘记一切的狂欢。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阿诺德在这一瞬间忽然抬起头,飞快地向着人群最拥挤的地方望去。
在热烈而妖娆的异族女郎的不远处,有一个身披黑袍的神秘男人,单膝跪地,一只苍白消瘦如枯枝般的手伸出黑色的长袍,按在地上。
这是一个在这样热闹的广场上格格不入的男人,很快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人们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有见多识广的人笃定地告知众人,瞧他手臂上数不胜数的黄金臂镯,还有黑袍下露出的黄金耳环,那一定是我们的属国,加亚的来客!
众人纷纷心悦诚服,满怀好奇地追问着,那这位异国的客人,这是在表演什么样的有趣戏法呢?
那人立刻哑口无言,红着脸,瞪大眼睛向黑袍的男人望去,恨不得从他头上盯出一个窟窿,看清楚这家伙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而在一片喧哗中,黑袍男人不为所动,低声念念有词,以他按在地上的手掌为中心,不知何时,有崎岖而古怪的圆形图案悄然在他身下浮现,在悲叹广场岁月悠长的砖石上,仿佛经年累月的血渗透而出。
围观的人们啧啧称奇,还有人将铜板丢到男人面前,兴致勃勃地大喊着:“好,再来一个!”
“在干什么?”
这里的热闹引起了巡逻队的注意,一对披甲执剑的人马从人群中挤过来,人们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这样的识时务让领头的小队长十分满意,他咳嗽了一声,向场中心古怪的黑袍男人看了一眼,皱起眉,问:“你是哪里来的人?有向大教堂登记过吗?”
黑袍男人却仿若未闻,依然低声念诵不停。
小队长对这样的忽视立刻露出不满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对左右两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两侧的士兵接到队长的指示,昂首阔步地走上去,伸手按住男人的肩膀,语气低沉:“喂,可疑的家伙,跟我们走一趟!”
那是两个年纪很轻的士兵,嘴唇上刚刚冒出一圈青青的胡茬,穿起这身挺括的制服还不到三天,他们模仿着记忆里前辈的样子,努力地挺直腰杆,想要在这么多邻居和熟人面前,表现出熟练可靠的样子。
就在这时,他们忽然听见尖叫声,有人在喊杀人啦,他们心里一惊,也顾不得可疑的黑袍男人,立刻就想要奔向出事的地方。
然而下一秒,他们茫然地发现,尖叫的人正表情惊恐地看着他们,无数人四散逃走,只有平日里最照顾他们的前辈们逆着逃跑的人潮,向他们扑来,嘴里一张一合,说着:
“——手!”
年轻的士兵迟缓地低下头,看见自己按在男人的肩膀上的手臂,正有滚烫的鲜血从平整的切口处涌出,稍微一动作,就从中断开,落在地上,滚落了好几圈。
“啊!!!杀人啦!!!”
高亢的尖叫声响彻悲叹广场的上空。
另一个个子矮小的黑袍人出现在黑袍男人的身侧,两手执着雪亮的刀刃,鲜血从刀尖滴落,看不清脸,口中还咬着一把小刀,一样是白森森的利刃,所有试图靠近的人,要么被逼退,要么被刺伤,寸步不能靠近。
“发生了什么事?”混乱中,一道严厉的声音传来。
是一名圣殿骑士,年岁微微有些大,唇边的胡子修剪整齐,微微有些发白,穿着并不起眼的便服,逆着人流,脚步坚毅地向喧哗的中心走来,小队长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尖叫道:“大人,大人,杀人了!”
圣殿骑士皱了皱眉。
在四处奔逃的人群之中,有胆子大的想要跑过来看热闹,惊慌失措的人则疯狂地往外跑,而还有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安地站在原地,东张西望。
唯有那个跪地的黑袍男人岿然不动,口中念念有词。
那个一直拿着薄薄的利刃护卫在身侧,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小个子黑袍人忽然足尖一点,飞速向后撤离。
于是圣殿骑士终于看清了这男人身下鲜红的圆形法。
他脸色大变,一边向那黑衣男人冲去,一边回头厉声高喊:“快逃……”
来不及了。
黑袍人念出最后一个字,古怪复杂的圆形法阵迅速向外扩散,扩散过狂奔而来想要将他按倒的圣殿骑士,扩散过不知所措却老实听话地向后逃跑的巡逻队,扩散过半个广场上狂欢跳舞的人们。
然后。
巨大的火焰与爆炸,在人群中央轰然炸开。
无数的尖叫声和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人们尖叫着奔走,无数被火焰点燃的人们在地上打滚惨叫,有母亲撕心裂肺地尖叫着,想要去救自己的孩子,她脱下衣服,拼命地扑打着孩子身上的火焰,那火焰却仿佛一条饥饿的毒蛇,一沾上了衣物,便迅速窜上去,吞噬了母亲的手臂,又将她的全身吞噬。
无数人都在逃跑,谁也不敢停下,有人不小心跌倒,就再也无法爬起来,一千只一万只惊慌失措的脚踩在他身上,还来不及发出悲鸣,被踏成薄薄的纸片。
仿佛是地狱的大门在人世间洞开,火焰与熔岩流淌而出,恶魔在人们的惨叫里发出狂欢的笑声,方才还欢声笑语的欢笑乐园,在这一瞬间变成了狰狞可怖的人间地狱。
一片惨叫声里,威廉伸出手臂,护住自己的女主人,转头急促地说:“小姐,我们马上回马车,阿诺德……”
话音未落,一道迅捷的身影从他的身边飞快地冲过,向着那矮小的黑袍人消失的方向追逐而去,一转眼就消失不见。
威廉一时愣住,这时,他感到一只细细的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身后传来女主人的声音,冷静而清晰。
“我们走。”
—
罗斯蒙德大教堂的右侧是繁荣的市中心,左侧则散落着断刚之壁下的无数蛛网般的平民区,手持双刀的袭击者在破旧蜿蜒的小道中飞速穿行,动作轻盈如一只燕子,迅捷如一只猎豹,时而翻上围墙,时而跃上房顶,高高低低,穿梭如电,如同一只黑色的小兽,穿梭在丛林间。
而上身后那银色头发的贵族护卫却依然紧跟不止。
黑色的小个子袭击者回过头,微微的一甩头,一道银光疾射而出,锐利至极,势不可挡,银色头发的贵族侍卫微微一侧头,那道银光便擦着他的脸而过,划出一道小小的血痕,小刀哐当一声钉进老旧的砖红色围墙之中,震落无数红色的碎屑。
见一击不中,小个子的袭击者咬了咬牙,发出啧的一声,几个起落,借助地势,加速地冲过转角,消失在一道巷口。
银发的护卫追过巷子,脚步猛的一顿。
——前面竟然是被碎石堵住的死路。
这巷子已经很老了,砖红色旧的发灰,野草从裂口的缝隙里长出,翠绿的叶片在风里打着颤,银发的青年按住剑,放慢脚步,缓缓地上前。
在走入巷子的一瞬间,他头也不抬地拔刀出鞘,向上方斩击而去。
“当——!”
利刃相击之声清脆响起。
黑色的袭击者从屋顶跃下,手握双刀,劈斩要害,却依然被青年单手的力量压制回去,见一击不中,黑袍人当即向后跳去,动作敏捷地翻了几个跟斗,迅速拉开安全的距离。
两个人隔着长长的距离对峙,一个单手握剑,沉默不语,一个两手执刀,满怀杀意,蓄势待发。
风从巷口吹过,将地上的沙粒穿的乱飞,气氛肃杀凛冽,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始命悬一线你死我活的搏杀。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却发生了。
那穿着黑袍的小个子袭击者忽然直起身,说:“你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你不是人类。”
声音沙哑,却非常稚嫩。
说到这里,他将右手的剑衔在口中,空出一只手,摘下自己的斗篷。
露出一张小小的,脏兮兮的,属于孩子的脸,暴露在阳光底下,不太适应似的缩了缩肩膀。
“你……你是狼人吗?”
他的眼睛发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的发着抖,似乎是生怕对面的青年不相信似的,男孩子连忙将自己的头发拨乱,一对棕色的耳朵从他浅棕色的头发中缓缓伸出。
满手鲜血的刽子手,经验丰富的杀人者,用孩子一样的口吻,几乎要哭出来一般的,欢喜地,期待地注视着他,耳朵尖微微竖起,紧张不已。
“求你了,回答我吧……你是我的同族,对吧!”
—
一盏明黄的烛火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在黑暗的甬道中徐徐前行,走到尽头,烛光照亮一面灰白的砖石砌成的墙壁,一只伤痕累累的手出现在昏黄的光晕里,摸索着寻找到右侧第三行第七列那块白色砖石,轻轻扣了三下,再按了下去,白色的砖石向内凹陷而去,而甬道的右侧,原本属于墙壁的地方,向内裂开一条缝隙,出现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狭窄通道。
温暖的烛光从这条缝隙里流泻出来,照亮了一小片昏暗的走道,淡金色的,像是月光铺成的小径。
女人不由得微笑起来,轻轻将蜡烛吹灭,侧身,脚步平稳地走进这道窄窄的大门。
一间装潢精美的房间映入眼帘,床,书桌,椅子,镜子,油画……各色家具一应俱全,塔兰拉开一面椅子,俯身摸了摸花瓶里的一束雪白的茉莉,道:“已经有些蔫了呀,等一下我再带一束新鲜的过来。”
奥菲利亚放下书,询问着同伴:“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城门口巡逻的士兵确实是要多一些,但是似乎并不是为了要追捕我们,而是在戒备狂欢节的骚—乱……我也很奇怪,明明是这么大的事,大教堂竟然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如说,威斯汀本来就是一个秘密的存在,如果大张旗鼓地四处宣扬,反而会使得教廷名誉尽失,”奥菲利亚沉吟片刻,“但是,如果……”
“啧,还真是被看扁了啊。”一道不悦的女声响起。
塔兰惊喜地站起来:“贝尔,你醒了?”
“废话,你那么吵,我就是头猪也被你吵醒了。”
贝尔从床上转过脸。
她原本就并不长的暗红色短发,如今被剪的更短了,零零碎碎地拂在耳朵上面,赤—裸的上身缠满绷带,散发出浓烈的药味。
在那个惊心动魄的夜里,她几乎被净血骑士斩为两段,如果不是奥菲利亚及时回来,拼尽全力用细如丝线的阴影将她的伤口缝合,她在那天夜里就已经死去。
想到这里,她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我一定要在那家伙烧成灰烬。”魔女咬牙切齿地发誓。
塔兰露出有些不安的表情。
奥菲利亚也回忆里那个暴雨大作的夜晚,她沉思片刻,微微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将自己身上的异状告诉同伴。
她的权柄是“暗影”。
光塑造万物,无处不在,而有光就有影,暗影自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她甚至可以潜伏在自己的影子里,在虚幻中悄然移动真实。
这是强大的,却并不是没有限制的力量,所必须达成是两个前提,一是她的影子与影子之间不能超过两,二,则是她的影子只能附着在同为魔女的人身上。
这是铁一般的前提,在她成为魔女的这么多年里,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从来不会尝试将自己的影子留在死物身上因为她知道这不会成功,然而在那个狂风暴雨危机四伏的夜里,她的脑子忽然闪过一种莫名又不可抑制的冲动,让她将自己的影子留在了地上围墙边的破口之上。
而事实证明,她成功了。
就是这样一个怪异的冲动,拯救了她和贝尔的生命。
多不可思议。
“我的权柄,”她低下头,注视着自己的手掌,细长的手指微微的开合,“……变强了。”
“我第一次以死物为坐标移动,虽然只成功了那一次。”
闻言,塔兰脸色一变:“什么,你也是这样吗?”
“贝尔也是吧,如果是八年前的力量,你早就被那个净血骑士斩杀了。”
贝尔不甘心地哼哼了两声,却没有开口反驳。
塔兰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到底发生了什么,真是让人不安……如果威斯汀在就好了……”
“不要提她!”贝儿忽然打断她,提高声音,厉声地呵斥道。
奥菲利亚和塔兰对视一眼,奥菲利亚缓缓说:“无论如何,如果不是威斯汀死前的安排,我们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心地那位小姐的地下室中养伤的。”
塔兰连忙点头。
贝儿心烦意乱地扭过脸,不想再搭理她们。
浑身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但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心,她不明白,她们两个为什么能够如此泰然自若地活在人类的庇佑下。
她们难道不担心被人类背叛吗?
她们难道不担心被人类复仇吗?
这样的接近人类生活,她们为什么……不感到害怕呢。
她脑子乱哄哄的,好半天,忽然闻到一阵清淡的茶香飘来,转头过去,塔兰在全神贯注地泡茶,奥菲利亚在一边耐心地替她计算着时间。
贝尔看了半天,莫名其妙,忍不住出声问道:“你们俩在干嘛?”
塔兰笑着说:“练习泡茶呀,好歹我现在明面上的身份也是一个女仆啊。”
奥菲利亚和贝尔被净血骑士见到过脸,暂时不能露面,只有塔兰能够在地上行走。
塔兰笑着说:“已经泡好了,贝尔,你要不要来试试……哎呀!”
她手忙脚乱地接住贝尔砸过来的枕头,贝尔仿佛是拒绝面对现实一般,拉高被子,将自己的头蒙住,麻木又绝望地闭上眼睛。
奥菲利亚默默地提起茶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茶,在塔兰唠唠叨叨的“不要乱动呀伤口会裂开的”的叮嘱声,和贝尔愤怒的“吵死了!”的怒吼声,轻轻啜了一口茶。
……啊。
她面无表情地想。
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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