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小姐,短短数日不见,您的美貌更胜从前呀,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呀。”
客厅之中,来自地下街的男人声情并茂,好似在舞台上吟诵长诗。
玛丽努力控制表情,低头屏气,在他的面前放下茶水。
伊斯特在窗边的高脚椅上坐着,望着天边,并没有回过头。
也许是夏天的原因,平日里披散在身后的黑色长发被挽起,被镶着圆润珍珠的银色长针别住,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子。
她其实是个和夏天毫不相称的女人。
夏天,夏天,万物生长,蓬勃热烈的夏天,天色明艳,气候温热,湛蓝的天空上,有辽阔无边的白云由远而近地飘来,飘到哪里,太阳的光就被遮住,云层投下暗淡的阴影,像是一片烟雾,笼在从草木勃发的原野上。
夏天里,应该有大声欢笑的女人,应该提起裙摆,露出雪白的小腿,奔跑在热风奔涌的原野之上。
要么就应该有愤怒的情人,要将爱人送来的玫瑰和情诗一起投入河水之中,要口出恶言,要强词夺理,要说尽所有口不择言无可挽回的决绝话语,然后头也不回地转头离去,并且在之后的无数个夏天里,追悔莫及,痛不欲生。
夏天,永远是夏天,只会是夏天。
炽烈的爱,放纵的欢笑,激烈的悲伤,以及最鲜明的仇恨。
如果没有这些,就仿佛是辜负了夏天。
只是说来,这个时节,夏天其实已经快要到了尽头,就像是枝头的花,到了将落未落的时候,秋天的裙摆无声无息,却已经确确实实拂过草木早熟的眉间。
而这个黑发少女静静坐着的样子,依然很难让人感觉到四季变换。
在从前,他想象那些故事里的圣女和圣母,总是想不出她们的脸,而在遇见这个奇特的少女之后,那些神圣纯净的故事主角第一次有了确定的轮廓,她们或许是夜色般的黑发,或许是黄金般的卷发,可以美貌惊人,也可以平平无奇,但是每一个人,都应该长着如出一辙的一对眼睛,冰冷的,漠然,不可动摇,不可诱惑。
并且毫无慈悲。
他一点儿也不相信所谓的神是爱着人的鬼话,从还是个孩子就不信,如果真的是爱着人的话,为什么会允许那么多人像蛆虫和老鼠一般在地下街里苟延残喘?神从来不意味着爱,神意味着力量,所以教廷可以一次又一次发起灭绝的战争,让不驯服的每一个属国都化作灰烬,然后在他们的血与眼泪之上,手握十字架,再一次讲述爱与慈悲的故事。
神不是爱。
神是力量,是权柄,是痛苦,是火焰,是刀剑,是无穷无尽的呻—吟和惨叫。
这些东西,才是神那光荣的冠冕上最美丽的花环。
那些层出不穷的宗教画里,所描绘的满目慈悲与柔弱的圣女和圣母,是多么让人不屑一顾,全部都是无知者自以为是的烂俗幻想。
在真正的故事里,她们怀抱着的绝不应该是垂死的婴孩,也不是孱弱病弱的丈夫,她们应当手捧死难者的头颅,高举过头顶,让所有看见她们的人都匍匐发抖,她们敬献给神的也绝不是娇艳的花朵,而是锈迹斑斑的染血刀剑,成千上万惨叫冤死的亡灵跟随在她们身后,而她们要一步步登上觐见神的台阶,虔诚地跪下,仰起脸,向神承诺。
——我的主啊,为了您,我将会杀掉更多,我会将这罪恶的世界,变成一片无穷无尽的血海。
以爱称信?
那不过是在无能为力者的梦里。
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脸上就已经浮现出笑容。
这是个什么意味的笑容,他很遗憾不能拿一面镜子好好分辨一番,只好忍耐般地眨了眨眼,轻快地说:“小姐,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个?”
而对于他的热情洋溢,伊斯特甚至没有转过脸来。
于是卡奥斯丝毫没有感到尴尬地从容说了下去:“那我就先说好消息吧。”
“大主教尼格鲁斯的生平并不难查,他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因为在讨伐异端的战场上立下卓越功勋,而被接纳入教廷的权力阶层,一路高升至今,最终成为教皇大人最依仗的红衣主教,事实上,我们应该称呼他为将军。”
“他可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他创造了一种奇特的惩罚异端的方式,将他所认为不驯服的家伙都串在尖削的木棍上,他所征服过的每一片战场,都散布着这些以人的血肉矗立的墓碑……人们给他起了个有趣的名字,‘穿刺公’。”
卡奥斯轻轻吹了个口哨。
“而这只是他的战功之中很小的一部分,恕我直言,虽然如今风头最盛的是那位坎贝尔家的公爵,人们对他在战场上的许多行为都津津乐道,但是和这位虔诚的主教相比,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概再过三天,相关的文字就可以整理出来,到时候我再给您送来。”
“哦,亲爱的小姐,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实在是太想让您高兴了,所以忍不住提前来向您报告我工作的成果。”
来自地下街的男人用无比甜蜜的口吻说着。
玛丽听见他讲述那些刑罚,先是感到浑身发冷毛骨悚然,猝不及防又听见他说这些话,一瞬间又感到头皮发麻,胃部都仿佛在轻轻地抽搐。
忍不住悄悄的用余光瞥了一眼窗下。
……小姐。她收回视线,默默地想。
果然很了不起啊。
“至于坏消息嘛……”
卡奥斯仿佛毫无察觉,流畅地继续说了下去。
“不知道您是否已经有多察觉,这几天的皇都,在一些看不见的地方,颇有些热闹呢。”
“哦,亲爱的小姐,请不要这样看我,您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哪怕在最华贵的宫殿,也总会有某个破洞的墙角允许老鼠通行,我一直在想,哪怕是这云端之上诸神的宫殿,说不定也会有几只老鼠在咯咯吱吱的叫着呢。”
“我们言归正传,说到哪里了?哦,那个可怕的连环杀手,明明已经好几日没有作案,皇都的戒备却一日比一日更加严密,甚至有消息说不少大贵族的私人部队在这几日也有了一些少见的动作……当然,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也许只是为了在那可怕袭击者的阴影之下,更好的保护自己罢了”
“毕竟……明天就是至关重要的献神礼了,不是吗?”
来自地下阴影里,最。
伊斯特慢慢转过头来。
“您不觉得这真是个糟糕的消息吗,或者说,”他微笑着,慢慢地说。
“……这其实是两个好消息呢。”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脸,希望她会露出其他的表情,然而事实上对方依然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点了点头,又把头转过去了。
他有些失望,然而脸上笑容不改,口吻依然亲昵。
“那么小姐,献神礼结束之后我会再来,祝您明天能够过得愉快。”
威廉拉开房门,送走了这位客人,玛丽屏气凝神,有些心神不定地看了一眼窗下。
窗外烈日暴晒,白色的云层投下烟一样的阴影,飘过无数低矮的平民房舍。
就像是烈日之下,原野上无数细碎的野花。
伊斯特小姐静静地望着那样的天空,挺直脊背,默不作声。
她的剪影也好像烈日之下的一道青烟,有着即将融化一般的朦胧与淡漠。
但是玛丽知道,这时候的伊斯特小姐,大概是正在思考某件事。
一件很复杂,但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悄无声息地一步步后退,拉开大门,轻轻地掩上,将空间留给沉静思考的女主人。
—
奥莱特从祷告室中走出,有些忧虑地的望向窗外。
硕大的白色月亮,悬挂着教皇行宫的窗户之上。
他有记忆以来,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巨大的月亮。
圣地是一个一年到头都阳光普照的地方,坐落于山谷之中,月亮离得很远很远,而皇都却位于一片开阔的平原,四季多雨,空气潮湿,不下雨的夜晚,月亮的光又明又亮,就好像是从夜空之上投下来的匕—首,要将所有潜藏在黑夜里的东西找出来,刺的鲜血淋漓。
如此的,让人感到不安。
就在几个小时,筹备已久万众瞩目的盛大仪式将正式开始,帝国的权威将进一步得到巩固,教廷的声音也将如数前那般,随着胜利与欢呼,随风传入四方。
这是毋庸置疑的好事,可是他无法解释自己心里那越来越强烈的不祥预感。
也许是因为月亮吧,
在无数故事之中,月亮总是阴谋与邪恶的情人。
不肯接受神的爱,而变成月桂的悲伤的少女。
月之女神与黑暗之神同谋,共同向诸神发起叛逆,于是月之女神被光明神所厌恶,令她终生只可于夜晚出行,再不得与光明相见。
而所有罪恶的生物不可于白天前行,唯有在光明神睡去的夜晚,如蛆虫般可悲地蠕动。
……
月亮是一只不详的眼睛,从漆黑的天幕之中睁开,窥探着那月光照亮的地方。
他讨厌那惨白的光,那像是一个死去的女人的脸,又像是一条条苍白至极的裹尸布,让人不寒而栗,尤其是在那些寂静无人的夜晚,总像是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
窗户之外,树影婆娑,夜风吹过,一瞬间,整个走廊上,都是漆黑的影子在银白的光中一齐舞动,像是银色的海面里伸出的千万只溺死者的手,抓住他黑袍的下摆,一边发出了窃窃的笑声。
“叩叩叩。”
敲门声忽然响起。
于是影子与海水都一瞬间退去,他浑身冷汗地向门口看去,喉咙里一句尖锐的“不要”呼之欲出。
苍老的男仆却已经走到门边,打开了门,狡猾的月光流淌而入,而看清来人之后,男仆甚至不敢抬起头,只是低下头,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是卡佩彭斯公爵吗?”
奥莱特睁大眼睛,果然从门的缝隙里看见了那一张俊美而傲慢的脸,他的心里依然有些惊魂未定,可是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笑容。
罗德里克·卡佩彭斯与多位红衣主教交往甚密,这已经不是一桩秘密,叫人很难相信他会是外界传闻的不虔诚者。
更何况,一位位高权重又富可敌国,并且相貌俊美的公爵,实在很难不让人产生好感。
只是,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呢,明天的献神礼有什么不得了的变动,需要他亲自来通知吗?
一想到这里,奥莱特神父不敢怠慢,连忙几步上前,走到门口,出声焦急地询问道:
“您……”
他脸上亲近的微笑和话语一气凝固。
在男仆的尖叫中,他清晰地听见了滴水的声音。
他慢慢地低下头,看见一把银色的短刀,被黑色的皮手套握住,稳稳地扎进了他的腹部。
鲜血顺着黑色的刀柄,滴滴嗒嗒,流淌了出来。
“你……”他慢慢的张嘴,却没有说出一句话,一口血堵住喉咙,喷了出来,溅在了毒蛇公爵有着暗绿花纹的肩头。
……不虔诚者。
黑色的刀柄被毫不留情地拔出,神父瘫软地跪倒,支撑不住在缓缓倒地,在倒下的一瞬间,透过公爵黑色衣服的下摆,他看清整个庭院尸横遍野,无数黑袍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尸体之中,就像是一群告丧的乌鸦,无数滴血的利剑,是他们宣告死亡的喙。
毒蛇公爵暗绿色的眼睛甚至没有看一眼倒下的神父,只是将沾血的短刀利落地扎进门上,刺穿神明的眼睛,回过头,冷冷地说。
“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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