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俊的脸,当他这样安静地站立在青黑的夜色之中,会让人会感觉那是一座无声无息的冰山矗立于此。


    就连剑划过的弧线也像,银色的,清寒至极的,仿佛一道浅浅的水光。


    那样冰冷而深沉的杀意。


    贝尔顿了顿,脸上第一次在今夜露出带着血腥气的笑容,舌头舔了舔尖尖的牙,轻轻笑着说:


    “唉,怎么?你想自己动手吗?我看你好像下不了手的样子呢,要是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我可以帮你哦,就当还你上次的人情了。”


    阿诺德一语不发地慢慢越过她。


    他的脖颈还在流血,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红,隐隐约约的点点血珠,说出口的声音又轻又低,很沙哑的。


    “够了。”他说。


    “停手吧,哪怕你感到怨恨,哪怕你把这世界上所有的人全部杀死,你想要再见的那个人,也不可能活过来了。”


    第三次,阴郁的冷风从身下传来,银光闪烁,直刺脖颈。


    然而这一次,精准凶狠的夺命毒招,没有刺中任何东西。


    轰隆隆的雷声从云层之上滚过,厚厚的天幕之上裂开一个大口,豆大的雨点瓢泼而下。


    大雨之中,鲜血涌出,和那些尸体已经冰凉的护卫们的血,还有被剑气斩碎的玫瑰花瓣混在一起,一样的鲜红,一样的艳丽,难分彼此。


    小小的狼人躺在大雨之中,胸口被穿了一个大洞,银发的青年提着剑站在他的身边,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看不清他的表情。


    小狼人轻微地呼吸着,即使整个心脏都被洞穿,但他依然没有死去,单薄的胸脯轻微起伏,狰狞的伤口肉眼可见地缓缓愈合。


    他忽然想起昨天夜里他所杀死的那一家人。


    那似乎是一个小女孩吧,可能比他大两岁,一直在哭,一直在尖叫,叫着爸爸妈妈,他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在墙上,把锋利的刀横在她的脖子。


    她的父亲崩溃地向他跪下,他说你有什么就冲我来,你要多少钱我都会给你,求求你,不要动我的女儿。


    那个男人惊慌失措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胸口依然别着一枚崭新的勋章,那是为了纪念他在与加亚国的战争之中,亲自带队将战败国的皇帝从地宫里搜出,而被授予的光荣嘉奖。


    那一刻,他感到他的眼睛几乎在微微的作痛,仿佛有滚烫的血要从里面喷出来,他把她的喉咙切开,丢在地上,在父亲悲痛欲绝的惨叫声中,她的胸脯也是像他现在,轻微的起伏,就像一盏微弱的烛火。


    好像在说着,为什么呢,我不想死啊。


    其实并不是感到后悔,也不感到害怕,只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来了而已,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他见过被烧死的人,那似乎是一种被叫做魔女的东西,她们在火焰之中惨叫,发出凄厉的悲鸣,漂亮的头发在火焰中燃烧,丰润的皮肤变得焦黑,在火焰里不断的缩小,缩小,直到化为灰烬。


    他只要想到那个人在他所不知道的时候,也变成了那副样子,在火焰之中遭受难以想象的痛苦,他就感到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痛的厉害,痛的每一节骨头都在夜夜呻—吟惨叫,如果不能将那些人全部找出来,全部杀死,让他们在死前受尽一切折磨,他就觉得难以忍受。


    从那之后,到底已经过去了多久,半个月?一个月?记不清楚。


    他最开始还会记得一些曾经被告知的教诲,努力地装成不是同一个人所为,被水淹死,从楼上摔死……但是那样的耐心很快就彻底告罄了,随着到处张灯结彩,每一个人都在欢声笑语地庆祝着所谓的伟大的胜利之后,他忽然就失去了所有伪装的耐心。


    他开始把所有人的脑袋切下来,一次,又一次,没有任何犹豫。


    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在他已经失去故乡,也失去了主人之后。


    那个人,真的很好很好,虽然脾气有些暴躁,生起气来也会砸东西,总是会说一些嘲弄帝国的话,一旦有人做的事情不能叫他满意,就会愤怒起来,好像除了他之外,大家都是笨蛋一样。


    那个人总说,我才不会像我的父亲和祖父那样,卑躬屈膝地顺从在帝国的爪牙之下。


    他那时候比现在还要更加瘦小一些,已经埋进身体里的铁链和铁钉无法取出,只能在血肉之中日复一日的折磨着他,每天夜里都在蜷缩发抖,痛的难以忍受,可是到了白天,只要看到那个人充满自信的脸,他就会觉得好了一些了,那些在血肉里阴冷生长的铁链和铁钉,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痛了。


    因为那个人说,我会把你们从教廷和帝国的奴役下解脱出来,不必辛辛苦苦地供养那些东西,每个人都会吃上比以前更好的食物,穿上比以前更好的衣服,我会让你们每一个人都变得幸福。


    他其实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帝国,什么叫奴役,也不知道幸福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那个人是那么说的,眼睛发亮,看上去那么的开心,那就一定不会是错的,就连他被铁钉折磨得浑身发痛的胸膛,好像也燃起火焰一般,不由自主地温暖起来。


    他总是想,那个人和太阳是很像的呀,在他从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被救出来的时候,他先是看见了太阳,然后就看见那个人了。


    那个人,是那么骄傲,那么勇敢的人。


    但是他们都说,那个人死前一直在向最讨厌的帝国求饶。


    什么教廷,什么帝国,什么所谓的神,那种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感到,无法原谅而已。


    无法原谅,即使把这世界上的所有人全部杀掉,也无法原谅。


    然后,他听到了脚步声,隐约的银光从他脸上轻微地反射而过。


    大雨落在他的身上,水和热量随着雨水而去,很冷很冷。


    他想起他刚刚从地牢里被救出来的那一天,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太阳,吓得惊慌失措,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他甚至都不会行走,四肢蜷起,把头埋在胸膛前。


    那个人似乎是对他说了什么,但是他听不懂。


    然后那个人皱了皱眉,似乎是个不太高兴的,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放下兵器,向他伸出手了手。


    那个人的手带着一点灰尘,有湿湿的汗。


    那是他人生里,第一次握住的手。


    大雨落进小狼人大大睁着的眼睛里,又从眼眶滑落出来,他躺在深红色的大雨之中,缓慢又坚决的向上方伸出手,手指发着抖,微微合拢,像是努力地想要握住什么一样。


    “我……”他喃喃自语般地说,“原谅我吧,求您……”


    那声音在暴雨之中,微弱而模糊,被狂暴的雨声尽数掩盖。


    —


    “哎呀,又打雷了!”玛丽捂住耳朵,从沙发上猛然跳起来。


    威廉正在灯下看一本园艺书,戴着老花眼镜,闻言抬头笑了笑说:“把窗户关上吧,雨越下越大了,不要把沙发打湿了。”


    玛丽敏捷地关窗,一边有些诧异的说,“唉,塔兰她们,怎么一晚上都没看见?”


    威廉摇摇头:“具体去哪里我倒是不知道,但是她们走之前说,要去还个人情。”


    “人情,什么人情?”


    “这大概就是她们的事情了,”威廉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虽然我猜,大概是我们不要知道比较好的事。”


    玛丽思考片刻,一脸严肃,深有体悟地点了点头。


    —


    “死了吗。”贝尔俯下身,试图辨别出脖子上伤口的痕迹。


    “真的不会再长一个脑袋出来吗?”


    银发的男人举着剑,仰起头,大雨从他染红的剑上滑落,滴落在地上,一片淡红色氤氲而开。


    火焰魔女也并没有想要得到男人的回应的意思,大雨让她浑身都不舒服,她耸耸肩:“行吧,那你这个同族小鬼的尸体我们就帮你带出去了,还你上次的人情。”


    说完,她走到奥菲利亚的身边,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一边低声地抱怨着:“你不是说你已经能够把标记做在不是活物的东西上吗?怎么还是要塔兰在外面当坐标呀?”


    “我不是已经说过我只成功了一次吗……”


    魔女的身影和地上的尸体一起在大雨之中消失。


    铺天盖地的大雨遮蔽了视线,仿佛另一个与世隔绝的静谧空间。


    声音和大雨将一切封锁起来。


    阿诺德想要将剑擦干净,却发现大雨之中,那一点血迹早就杳无踪影。


    于是,在这样似曾相识的雨,他慢慢地想起了一些有些遥远的事情。


    他想起他对那个贵族少女说,我想要救他。


    有着浅紫色的眼睛的贵族少女看上去毫不吃惊,她说,那是你的事。


    非常平静的口吻,可是那并不是拒绝的意思。


    每天夜里,他都徘徊在这座城市之中,试图在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弥补些什么。


    可是这座城市,实在太大了。


    这像所谓的命运,迷宫般的无数条道路,只要走上去,就再也无法回头。


    无法回头的路,不可能再得救的人。


    即使真的把所有的人都杀掉,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最重要的人已经不可能回来了。


    这样孤独又疯狂地徘徊在这个世界上,只会变成魔鬼。


    至少,如果不能回头的话,就让他还在保留着心的时候,死去吧。


    遥远的记忆之树继续往前延伸,他想起他长大的城市,那是一座荒芜又肮脏的城市,最高贵的贵族也不过是个瘸腿的子爵,随处可见污水和垃圾,河道边一排连绵不断的贫民棚,每天夜里都有喝醉的男人在打他们的女人,哭叫声和怒骂声,在狭窄的河面上传出很远很远。


    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长大,有记忆开始就在街头徘徊,与野狗和流浪汉抢食,他个子比同龄人高,力气也大,很少吃亏。


    那是座灰色的城市,永恒灰暗的天色,云层厚重的仿佛要倾压下来,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阳光,冬天下一整个冬天的雪,泯灭声息,对慢慢长大的他来说,这座城市实在是太小了,日渐逼仄,连伸一伸懒腰都像是要缩着脖子。


    他听说南方很少下雪,那里的城市广阔,河水不会结冰,昼夜奔腾不休,几十万人聚集在一起,各自发出自己的声音,各行其是的生活。


    然而在后来的人生中,他却无数次地感到迷惑,对于世界上是不是当真存在一个那样的城市,亦或是只不过是他在过于漫长的流浪中而产生的臆想。


    他不太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忽然发觉了自己和人类的不同。


    好像只是一瞬间,他还是一样的年轻,一样的有力量,那些曾经和他肩并肩太阳下行走的人们,却忽然垂垂老矣,行将就木。


    人类那么的弱小,又愚蠢又贪婪,又卑鄙又可笑,他总在想,如果他不是在人类之中长大的,那该多好,那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怨恨他们,对于人类的个体给予他的每一种伤害,都毫不留情地回击给人类这个完整的群体之中。


    可是这世界上,哪有那种如果呢?他就是在人类之中长大,被折磨,被背叛,也被拥抱,也被爱。


    曾经用铁链拴住他脖子的双手,也曾经温柔的抚摸过他的头发。


    愚蠢,善良,贪婪,温柔……短暂的,激烈的,过眼云烟般的生命。


    像花朵,像闪电,像冬日河水上稍纵即逝的的歌声。


    而无论如何,最终。


    依然只剩他一个人,孤独地活在世界上。


    现在想起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离开北方,他的记性很不好,也许是因为活得太久,所以人世间的东西大多数都很难留在记忆里。


    似乎是半路上被人下了药,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在了笼子之中。


    说起来应该很愤怒,但是事实上他现在甚至想不起来那些把他关在笼子里的人的面孔,他只记得那个被父母催促着向他递来红色果实的小女孩,她并不知道那是藏着卑鄙诡计的果实,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一看见他的脸,忽然眼睛一亮,高高地把果实举起来,递给他,开心地笑着说。


    哥哥,请你吃吧。


    又天真,又温柔的声音。


    好像和他记忆中的无数个声音,不期重合。


    他想,他和那个还不知道名字的小狼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所有的狼人其实都是一样的,不管被伤害过多少次,不管被杀死过多少次,不管被背叛过多少次,不管多么地愤怒,不管多么的想要怨恨,但是,哪怕再过一千年,一万年。


    ——狼人依然想要和人类生活在一起。


    这就是永恒不变的命运。


    大雨落在他的脸上,就像刀子打在脸上,他仰起头,感到很冷,他想要回到某个不会淋雨的地方,那地方有朱红的屋顶,墙壁上覆盖着浓郁的藤萝,古老的榕树下有一只摇摇晃晃的白色吊篮,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在花圃中忙碌,棕色头发的雀斑女仆在楼顶上晾衣服,还有几个看上去莫名其妙的古怪魔女,在屋子里懒洋洋地走来走去,想要找到晒太阳最舒服的地方。


    还有,还有。


    那黑色头发的少女坐在紫藤花盛开的花架之下,看着一直看不完的书,她的侧脸安静,冷漠,苍白,就像美丽的雕塑。


    就像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死去一样。


    永远都会存在于那里。


    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


    可是在这个瓢泼大雨,无处藏身的夜晚。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掩藏自己的内心。


    真想回去啊。


    回到那座宅子里。


    回到那个,能让他说出回去这个词的地方。


    暴雨噼里啪啦地打在玫瑰花上,发出扑簌簌的响声,这寂静无人的玫瑰园,好像孤独燃烧的火焰,在暴雨之中,无人问津地,闪着又温暖,又寂寞的光。


    —


    玛丽抱着一盆床单走到庭院里去,这几天每天都在下雨,夏天的雨又急又快,衣服总是很难晒干,难得一个好天气,楼顶晾满了,她还是觉得不满意,又把已经晒干的床单翻出来,晾在院子里,去一去味道。


    本家的女仆每天都会到这边的宅子里来处理一些杂事,她自己要做的事情反而不那么多,只是作为一个女仆,像是晾衣服这些事情,玛丽还是更愿意自己来做。


    老管家威廉在院子里,拿着纸和笔,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像是在画水池的设计图。


    玛丽拿出白色的床单,抖了抖,一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不由得连声咳嗽。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响起哐哐哐的声音。


    玛丽抱着床单望过去,忍不住皱了皱眉。


    一个长得一副轻佻相的男人,靠在门口,对她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


    威廉倒是比她更早笑出来,口气和善地说。


    “卡奥斯先生,一大早的,您怎么来了?”


    名为卡奥斯的男人就连声音也轻佻的不行。


    “小姐在吗?我有两个消息要告诉她,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十分不幸的坏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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