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落下之前,莱因神父终于收到了来自圣地的调职书,他立刻离开了服务数年之久的罗斯蒙德大教堂,动身前往卡贝罗城。


    卡贝罗城曾经是个繁荣的城市,然而如今却只是一个待兴人口稀少的不起眼小城,位于南方,气候温暖,即使在这样寒冷的冬天,也没有落雪的迹象,数日的长途跋涉后,莱因神父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地平线上徐徐浮现出的城门。


    他态度温和地向一路护送他而来的士兵与车夫道谢,祝福他们的归途一路平安,随后独自提起小小的手提箱,穿过城门,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城内走去。


    虽然在十几年前曾经经历过惨痛的创伤,但是这座城市显然已经从灰烬中逐渐新生,即使在这样严苛的冬天,城中也随处可见灿烂美丽的鲜花,枝枝蔓蔓的花朵攀爬着人家屋顶而上,红色橘色,不一而足,不像花朵,倒像是从地上生出的阳光,还有说不上名字的花朵如同珠帘一般从人家的窗台下垂落,交织成一片随风而起的烂漫帷幕。


    有流着鼻涕的小孩子坐在台阶上,和朋友一起吵吵闹闹地玩着一种打弹珠的游戏,他的母亲在二楼支开窗户,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熟练地将衣服晾在晾衣绳上,无数的五颜六色的晾衣绳蛛网般交织在街道上方,将湛蓝的天空分割,风一吹,便瞬间便轰然鼓起,飞扬不歇,像是随风而起的火焰,遮蔽头顶狭窄的天空。


    薄薄的阴影跳跃在肩膀上,出乎意料地让人感到安心,满是烟火气的日常生活,让一路上都精神紧绷的莱因神父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对于他写去的求助信,他的老师像往常一样,并没有一个老师应有的和颜悦色,只是异常嫌弃地回信道,像你这样的蠢货,为什么总要想这些高深的事情。


    而在长篇大论文采斐然的嫌弃与鄙视之后,他那脾气古怪的老师终于不情不愿地添了一句:


    如果你真的对这些事情有兴趣,那么,便前往那座被魔女毁灭之城吧。


    于是他听从老师的指导,向圣地提出了申请,而这份调令能够顺利地批示下来,这其中是否有他老师的运作,他并不十分清楚。


    他唯一清楚的是,那原本压在心头的铅块并没有如他曾经期待那样有所减轻,而是在他一次次的试探中,变得比他预期的还要沉重难忍。


    如果说,这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天才,那么,那个人毫无疑问只会是他是老师,红衣主教罗斯切尔。


    不仅是因为无论是在魔法,神学,语言,文字,又或是医学等等领域,他都已经取得惊人的划时代的成果,更因为他那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能够看穿世上大多数的真相,尽管他大多数时候都闭口不言。


    直到他终于以信件隐晦地提出疑问,他的老师也通过同样隐晦的态度进行了回答,他才终于意识到,在那永远光辉灿烂,爱怜世人的纯白教廷之中,确实存在着某个灰暗阴森,不可直视的阴影。


    不可欺瞒。


    人要彼此相爱。


    尘世之间,凡光芒所照之处,皆神之国土,万民万物,都是神的造物。


    但凡活着之物,皆应忍受痛苦。


    ……


    那些奉为真理的教条,到底是神的话语,还是蠕动的蛆虫披上光辉的外皮,以□□字所发出的声音呢。


    就在这时,莱因忽然听见一阵欢呼声,这让他冰凉的手脚终于有了些知觉,他慢慢转过头去,不远处,一做鲜花笼罩的红顶房舍映入眼帘,那房屋中的花朵比周围的都要更加丰茂一些,显然能够看得出是被非常精心的照顾着,墙壁上垂满厚厚的苍翠藤萝,即使在冬日一样生机盎然,四周人山人海的围满了手舞足蹈的人们,有人从房子里出来,手中高举着一个装着液体的玻璃瓶,于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他在人群之外静静伫立半晌,终于听见一个女人高亢的哭声,似乎在说,求求您,格格莱尔夫人,我丈夫他的肺已经完全坏掉了,求求您……


    为什么不去找医生呢。


    莱因有些疑惑,但是并没有再下去,而是转过头,朝着已经能看见尖顶的教堂动身走去。


    —


    罗斯蒙德大教堂的华美庄严,已经足以作为建筑史上的丰碑,但是即使不以此而对照,这座南方小城的教堂,依然显得有些过于简陋和寒酸。


    虽然也同样用白色的大理石建成,但是装饰的十分朴素,没有在云端征伐的诸神与魔鬼,也没有圣母抱着死去的婴孩垂泪哭泣,除去尖顶上的镀金的十字架和进门处走道左右两面墙上关于宗教故事的精致浮雕,几乎看不出什么复杂的建造。


    狭小的教堂之中,一共只有三名神父和六名负责日常杂务的执事,他们都静静等待在大厅之中,这时已经将近黄昏,垂暮的光穿过彩绘玻璃的洒落在他们衰老的白发上,无数灰尘漂浮在绚烂的光线里,微微发白,缓慢而安谧,像是一场持续了许多年的大雪。


    莱因神父放下手提箱,握住十字架,与这几位年迈的神父做了见面的祷告。


    “愿神保佑。”


    然后他又抬起头,望着黄昏中静默不语的神像,轻声感叹道:“这里的光明神雕像是一位老妇人吗……真是少见。”


    “是的。”三名神父之中,看上去最为稳重的那位矮个子老人微笑着回答。


    年轻人温和的态度显然让老人们放下心然来,老人们一一上前与他交谈,矮个子老人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柔和的光亮,他最后才上前一步,和善地说:


    “你可以称呼我丹尼神父。那么,虽然这里是个巴掌大的地方,但是,多少还有一些东西值得介绍,距离晚饭还有一些时间,现在,请和我一起来吧。”


    —


    “……正如你所见,我们的教堂远远比不上罗斯蒙德大教堂,但是,如果你能够早些年来这里,你就会看见一座美轮美奂历史悠久的教堂,只是就如同你知道的那样,在那火光熊熊的夜晚,我们的教堂也毁于一片废墟,至于重建的工程,在三年前才刚刚结束……虽然曾经发生过十分不幸的事情,但是如今,大家也终于回归了日常的生活。”


    老人一边带领来自皇都的年轻神父参观这座教堂,一般温和地介绍着与此相关的历史。


    不仅是教堂重建的艰难,甚至于曾经死在火中的神职人员也没有得到补充,只有这些死里逃生的老人再度披上黑袍,回到了这个曾经埋葬了无数朋友与亲人的地方。


    ……连教皇大人的故乡都是如此敷衍与懈怠,那么,在其他籍籍无名的地方,到底又会如何呢。


    莱因心里发沉,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至于在这个可敬的老人面前流露出沮丧的神情,他试图寻找些不那么残酷的话题,方才在街道上看见的那一幕涌入脑海,他于是询问道:


    “丹尼神父,我方才看见一座红色的尖顶房子,请问那里是做什么的地方呢?”


    “哦,你是说格格莱尔夫人吧。”老神父不假思索地说,脸上绽放出微笑。


    “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士,我从见过像她那样人格高尚的人,她的父亲和丈夫都曾经是医术高明的医生,而她则完全继承着两位亲人的本领,如今,她愿意暂居在我们的城市里,免费为我们的市民服务,真是伟大的灵魂。”


    莱因神父看着老人毫无阴霾的满脸微笑,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曾经了自己。


    见到莱因那略显迟疑的表情,老神父却也没有表现出不快,而是态度平和地笑着说:“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是我亲爱的朋友,这确实就是事实,你或许应该知道,在半年前,那场席卷大部分城市的拉丝梅尔疫也曾经叩响了我们这个小城市的大门。”


    莱因脱口而出:“不可能,皇都并没有关于卡贝罗城的报告!”


    “请安静,不要这样惊慌,莱因神父。”


    老神父微笑着说,“我们确实感到束手无策,就在准备出发前往皇都寻求那不知道是否会分给我们的帮助时,格格莱尔夫人出现在了,那让我们每一个人都绝望无比的疾病,在她精湛的医术下如烟云消散。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我们大家都很尊敬她。”


    这不可能。莱因想。


    那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解决的疫—病,教廷声称那是一名叫做拉丝梅尔的魔女所传播的疾病,会短时间置人于死地,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直到圣殿骑士在一片欢呼中处死了那名邪恶的魔女,仿佛处死了所有灾难与痛苦的根源,疾病不药而愈,这伟大的神迹让人们都满怀憧憬地相信,神庇佑着他们,幸福的生活这一次终于可以降临在他们身上。


    但是,莱因却想起那个曾经在他的主持下死去的魔女。


    她也是以这样的罪名被处死的啊。


    那个瘦削,愤怒,年轻,在一片欢笑中被吊死的年轻女子。


    他亲眼所见,也亲手所杀。


    于是,在听到关于那名叫做拉丝梅尔的魔女的死讯之后,他回到房间,毫无理由地呕吐了起来。


    那么剧烈地,仿佛要呕尽五脏六腑。


    窗外有清越的钟声在暮色里响起,老神父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好了,亲爱的朋友,已经到了该用晚饭的时候,如果你还有什么疑问,饭后我们可以继续讨论。”


    说到这里,老神父顿了顿,莱因有些困惑不解地看着他,而老人晃了晃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似乎忘记说了,这可真是失礼,大家明明叮嘱我一定不能忘记的。到底是年纪大了,实在对不起。”


    丹尼神父苍老的蓝眼睛明亮温和。


    “欢迎你,莱因神父,从今天起,你也是我们的手足。愿神保佑你……不,请不要谦虚,你能够来到这座从灰烬里重生的城市,已经足以证明你的高尚。好了,我们该去食堂了,希望你能够吃的习惯。”


    —


    第二天早上,莱因睁眼望见窗外,那湛蓝的天空一瞬间让他有些恍惚,他已经习惯了皇都常年阴郁的天空,那天空总是那样的又低又沉,好像一只巨鸟的羽翼覆在其上。


    那天空常常让他感到惴惴不安,仿佛只要头顶的巨鸟挥动翅膀,那么那羽翼之下的整个城市就会瞬间倾覆。


    而阴郁的天色也很容易让他想起,某个曾在那天空下无数次地与他谈论起神与历史的年轻女子。


    他从未见过有谁像她那样执着于与神有关的事情,既不是为了信仰,也不是为了求助,她只是单纯地执着于神的本身,他从未见过那样的人。


    而这样仓促的离开皇都,离开了那片阴郁低沉的天空,在一切在这一瞬间终于有了实感,他清晰地感到一种名为后悔的心情如气泡一般地充塞了胸腔,正缓慢地向喉咙涨去。


    那少女曾经问过他,如果神这样爱着人,为什么要让人的身上依然存在着阴影,为什么让人不能全善,为什么要让人背负着罪,忍受痛苦与悲伤。


    神这样爱着人,为什么不肯让人幸福。


    他那时既自信又愚蠢地回答,那是因为神过于爱人了,他不希望人走捷径,不希望人通过他的偏爱而洁净自己,他希望人能够以自己的光去战胜阴影,那正是人之所以是人的证明。


    那并不是创世圣经里存在的解释,是他自己得出的结论,他的老师听过之后依然只用狗屁不通四个字作为评价,但是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得到这个评价的次数之多已经足以让他麻木。


    而他现在终于知道,他的老师并没有说错,他确实是。


    因为,那是一个没有见过任何痛苦的,也不承认人世间存在痛苦的人,才能说出来的,愚蠢至极的话。


    在这五年间,他一次又一次离开富丽堂皇的纯白教堂,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尘世间的土地,他见证无数血泪斑斑的痛苦,那痛苦如此司空见惯,足以使得眼泪麻木,甚至让他终于也开始想要质问,神这样的爱着人,那么他为什么要让人这样受罪呢?他明明为了人甚至愿意被捆上十字架,替人赎罪而死去,那么无所不能创造万物的他,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人不必背负罪呢?


    更何况,病重残疾的父亲为了不拖累女儿而违背神的旨意放弃生命,一个受尽折磨瘦骨嶙峋的妻子在绝望之下杀死酗酒的丈夫……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受这样的罪,神为什么不能解救他们?


    这样悲哀的罪,难道也是不可饶恕的恶吗。


    如果是,那么这样的罪,他们这些神的仆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审判呢。


    那些人们,明知道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仅仅是在他们的尸体前,在临刑前的绞刑架前,为他们做一次毫不费力的礼拜,轻而易举地抚摸他们的额头,就足以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那些悲惨的人们,他怎么能够再去直视着他们的眼睛,口口声声地教导他们要去爱,去宽恕呢。


    怎么能够对没有被命运爱过,宽恕过的人们,说出那样的话呢。


    那是多么虚假的,居高临下的,让人无地自容的谎言啊。


    在曾经所相信的一切一次又一次的坍塌中,他终于想起很多年前,在他如此自信的回答之后,那位少女看向他的眼神。


    那是一双从来没有被命运宽恕过的眼睛。


    也是一双那么执拗的,坚决的,不准备宽恕他人的眼睛。


    莱因神父打开窗户,望向皇都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在离开之前,多少应该再去拜访一次那位小姐,和她好好聊一聊的。


    —


    早晨的街道上颇为热闹,车马如流,人声喧哗,而出于某种难以言述的原因,莱因神父又一次前往那间覆满鲜花的红顶房屋。


    也许是今天时间有些早,曾经人山人海的房屋周围并没有多少人,零星几个人进进出出,珍惜地抱着那个昨日看见的玻璃药品,莱因神父犹豫片刻,跟在他们身后,慢慢走了进去。


    庭院的正中央一样花木浓郁,零零散散围着几个老人,其中一个老人正坐在椅子上,拉着一个年轻女子的手,絮絮叨叨地诉说着自己的病痛。


    那并不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个子有些矮,并且微微的有些胖,但是给人的感觉却非常的和蔼耐心,脸上含着笑意,阳光洒在她披散的金色头发上,一瞬间竟像是在闪闪发亮。


    “很漂亮吧,格格莱尔夫人,她可是我们的骄傲呢。”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笑着说。


    莱因神父惊愕地低下头,几步之外,一个带着雀斑的红发少年正坐在一个木箱上,吊儿郎当地盘起腿,一只手拿着画笔,在面前的简易画架上比划着,一边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用那还处于变声期的滑稽嗓音滔滔不绝地说着:


    “没有见过你,你是新来的神父吗,怎么会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在别的地方混不下去被赶出来了吗?你长得真不错,有没有兴趣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别露出那种表情,你应该感到荣幸,要知道,在几十年前,我们家祖祖辈辈可是都为教廷供职的著名画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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