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贝罗城兴建于四前,寓意为万花之城,那是一个气候潮湿,阳光充足的地方,最开始只是各个流亡的民族聚居的小部落,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而不断扩大,民族与民族直接互相征伐,彼此怨恨,纠缠不休,直到四前,那一任的教皇大人终于决定于此兴建教堂,派遣神父,第一次让这座城市被纳入帝国的版图之中,得到了神的庇佑。”
“也许是因为动荡的历史,这座城市总是很容易诞生气质特殊的艺术家,在四里出现了无数的画家,诗人,剧作家……曾经有一副很有名的讲述死神于少女的油画,就是由一名卡贝罗画家绘作的,我记得那幅画小姐应该是被收藏在小姐家中的吧……还有那本很有名的,被教廷禁止发行的诗集,《塞罗卡利的呐喊》,那位诗人的故乡也是这座城市。”
卡奥斯立在房间中央,口齿清晰,滔滔不绝,他的眼睛含着笑,目光却谨慎地打量着桌后女主人的神色。
很多年前,他也习惯于这样揣测这位女性的心情,但是如今时过境迁,他在做出相同的举动时,心中却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因为她宗总是这样,静静地坐在窗下,听取他的报告报告,然后给出信的指令。
窗外的榕树树影摇曳在她苍白的脸上,让人想起黑色的蛇蜿蜒过茫茫的雪地。
她的眼睛望过来,永远那么波澜不惊,望着人的时候,看不出来猜疑,也看不出来热情,只是那么静静地望着,像是在望着一棵树,一朵花,望着世界上任何一个东西,毫无躲闪的冰冷和镇静。
于是那些卑躬屈膝的手段,那些绞尽脑汁的算计,便忽然显得很滑稽,像是一出早就被看穿的小丑把戏,只是她已经无动于衷到了连这种把戏都懒于拆穿的地步。
很聪明,很敏锐,以及,很傲慢。
但是,却出乎意料的,并不感到不愉快。
在这世上的大多数道理里,有一条至少应该是整个帝都人民的共识。
那就是,一个出身地下街的人就如毒蛇一般,不可接近,也不可相信。
一个人的出身便是一个人的原罪,那罪存在于他的名字里,他的话语里,他的眼睛里,哪怕割开他的喉咙,喷洒出的也不会是滚烫的血液,而是地下街恶臭熏天的污水。
那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天经地义的,在阳光下与鲜花中生长的人们对地下老鼠的轻蔑和怀疑。
这没什么,卡奥斯并不感到不平,虚无缥缈的集体荣誉感没有任何意义,为此而起的愤怒更是是毫无价值的东西,那只会让人冲昏头脑,人们以为愤怒是一种勇敢,但是不是的,那只是失去理智。
微笑着旁观人们的愤怒,那正是他的兴趣之一。
更何况,他并不认为那种怀疑与轻蔑,是一种没有根据的错误。
因此,当他意识到这位尊贵非凡的小姐对他那从头到尾都没有改变过的态度时,他心里猛然涌上一种古怪的感情。
那感情并不是感动那种温柔的情绪,也不是所谓能够被平等对待而产生的感激,老鼠不会有那种积极向上的感情。
那一瞬间出现在他心里的感情名为——迷惑。
在五年前,从他为她办事并且完美地达成之后,他从她手中接连接过无数或难或简单的任务,去过无数或远或近的地方,见过无数熟悉或是不熟悉的人。
很多很多,多如天上繁星,而他也确实如他曾经所想的那样,从那个小小的地下街走了出来,不是走到了阳光下,而是走到了更深的黑暗里,他手中如今握着从前难以想象的财富与权利,他的一封信可以调动几千公里之外素不相识的人们,会有无数人愿意为他死而后已,曾经需要他以话语和微笑去化解的危机,已经不再需要耗费他任何精力。
他达成了他接近她所想要得到的一切目的。
可是他却产生了越来越深的疑惑,感到越来越无法释怀。
他对他最好的朋友说,马其那,为什么呢,那位小姐从来没有派人监视过我们?
马其那那时正盘腿坐在宽阔的大理石窗台上,一边数着金币,一边警惕着门外的动静,这是他的老习惯,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草木皆兵。
矮个子的朋友漫不经心地说:
卡奥斯,你终于疯了吗,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你除了她没有任何更好的选择,你甚至连想要出卖她都找不到合适的证据,除了她宅邸里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你和她有关系,难道那位小姐的仆人会出卖主人为你作证吗?
卡奥斯,不要动什么心思,我不认为你能够有那样好运气,还能找到第二个和她一样适合你的人。
马其那抛起一枚金币,在烛火里折射一线冷光,意味深长地告诫着。
卡奥斯想,对啊,没错,就是这样,所以,为什么呢。
她相信他不会背叛,那是正确的事情,那是必然的事实,可是那太正确了,反而不可思议。
因为人从来都不是正确的信徒,而是疑惑的仆人啊。
一件事情,哪怕一千个人都可以判断出正确的发展,那么这一千个人也同样会忧虑的考虑着,这是正确的,可是……万一呢?
哪怕只要有之一的疑虑,人们就会为它做出之事情,哪怕明知道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人们仍然无法停止这种不安,而越是站在高处的人们,就越是如此,会为此作出越来越多的繁杂的试探,毫无必要的警戒,警盯不放的监视。
他早已准备好一切迎接这些的发生。
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到来。
“万一”“如果”“说不定”,这是藏在每个人心里那最强大最无可抵挡的的魔鬼。
人就是这样容易容易屈服于自己的感情。
他并不相信真的有人能够仅仅靠着理性而隔绝所有的动摇和胆怯。
直到他遇见了这位黑发的女主人。
她既不感到动摇,也不感到恐惧,很少做没有必要的事情,她对他的使用并不是出自于对他表现出驯服的信任,也并不出于她对自己领导魅力的认可,这中间没有任何感情的导向结果,他们之间关系的坚固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她看到了这一事实,她接受这一事实。仅此而已。
那是存粹理性的结果。
拒绝以微笑去面对人生,拒绝讨好任何人,无论是面对爱面对忠诚,亦或是人世间的所有风风雨雨,始终都是一双那么冰冷且安静的眼睛。
她看见,她判断,她思考。
然后,相信自己,并对这一结果,从不后悔。
很奇怪,竟然有人选择这样活着,竟然有人真的这样活着。
就好像行走在万丈悬崖之上,一步都不后退那样,不可思议地活着。
卡奥斯盯着那双五年来一点变化都没有的眼睛,声音不自觉地微微放低。
“……而我要说的,则是在魔女袭击那一个天发生的事情。”
“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教皇大人出生于卡贝罗,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十分虔诚,而到了二十岁那年,他决定放弃一切世俗的权利与财富,披上黑袍,成为一名一贫如洗的神父,他深入最贫困偏远的教区宣传神的旨意,对于所有的信徒,无论贫富贵贱都一视同仁,而且他在神学上的成就更是大放光彩,人们惊叹于他知识的渊博,说他简直就像一本活着的古书,知晓人世间所有的秘密。”
卡奥斯忽然顿了顿,狡黠地笑了笑:“虽然很多情报上是这样说的,但是作为一个专业的情报商人,我认为后半段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假情报,至少在现在看来,教廷里还有另外一位红衣主教更为才华横溢,教皇大人并没有因为学识而被接纳入教廷的理由,这更像是一种在教皇掌握权利之后,人们自发的吹捧造神举动。”
年轻的情报贩子难得有些眉飞色舞:
“那么,在剔除掉这些过于善意的话语之后——这可真不容易——关于教皇大人可以确定的情报是,出身于卡贝罗的小贵族家庭,世俗的名字叫艾德里安·阿道勒斯,年少的时候体弱多病,所以非常的虔诚,并没有上过学,所受的教育仅仅是一名叫玛丽安的家庭教师的家中教导,在二十岁的时候忽然大病一场,所有人都认为他即将死去,家人甚至已经请求神父前来为他做死后的洗礼,但是他却奇迹般的活了下来,并且宣布自己将放弃世俗的一切身份,终身侍奉于神明。”
“而之后他主动前往最艰难贫穷的数个教区,在期间展现出的惊人能力,包括说服无法以官方语言沟通的异教徒们信奉光明神,孤身前往战场的最中心,说服两边的国王放下刀兵,握手言和……我知道,这听上去简直像胡说八道的神话故事,让人难以想象,所以我也花了很长的时间,甚至把那位大人曾经走过的地方全部也去调察一遍,然后……”
卡奥斯摊开手,露出无奈的表情。
“……证明这些全部都是实话,没有任何的水分,除去其他人的夸大其词,事实本质毫无出入。”
“至于他因为这些不可思议的功劳而被接纳入教廷的权力中心,成为代理教皇,获得戴上那枚戒指的机会,那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不过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在前任教皇病故之后,在十年间曾经出现过无数位代理教皇,最短的甚至只执政了两个月,直到如今的教皇大人出现,才终于让混乱不堪的教廷安稳下来,就好像命运都在等待着他一样。”
“啊,抱歉,似乎有些跑题了……那么继续吧,关于卡贝罗城,在魔女袭击的那一天,教廷宣称那是一场悲痛的灾难,教皇大人的家人和朋友无一例外地都死在那场灾难性的火焰之中,但是,我前些天却知道,不是那样的,至少有一个人应该是例外的。”
年轻的情报贩子低沉地说出足以掀起滔天大浪的秘密,脸上的表情是少见的严肃:“教皇大人的侄子在那个火焰燃烧的夜晚,曾经被人救出城外,而有人声称,他们看见的那一队乔装改扮过的圣殿骑士。”
黑发的女主人缓缓抬起头。
“这和教廷所公布的召皇大人的一切家人都在火中丧生的情报并不相符,所以我上个月特意前往卡贝罗,想验证这条情报是否是真实的。”
卡奥斯停了停,叹了口气:
“是那天看守城门的一个士兵,他畏惧大火,也畏惧是魔女,所以他没能坚守自己的职责,而是惊慌失措地朝着城外的荒野逃去,他躲在草丛之中瑟瑟发抖,却忽然听见马蹄的声音如惊雷般响起,一队从未见过是黑袍骑兵从他面前飞速驶过,其中一个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在一瞬间的视线里,他认得出,那就是教皇大人的侄儿。”
“之后天上就开始下雨,前所未有的大暴雨,他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直到最终在大雨中晕了过去,而等他醒来的时候,魔女已然逃走,而迟来数日的圣殿骑士们也终于赶到,已经接管了这座废墟般的城邦。”
“但是,在喜悦到来之前,恐惧就如同暴雨那样毫无征兆地降临了。”
卡奥斯声音低沉至极。
“他惊讶地发现,在某个负责守卫的小队长的手背上,他看见了某个东西,在那个灾难之夜,他曾经不小心目睹过的,某个黑袍骑士手背上的,一模一样的伤痕。”
“他终生都保守着这个秘密,直到死去,和他一起被带入坟墓,如果不是他的儿子前几天在一次酒馆与人吹嘘时,在醉后不小心说出了口,那么这个秘密就会成为永远的秘密。”
年轻的情报商人耸了耸肩,原本低沉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轻快:
“所以,事情就是这样。在接到消息之后,我第一时间就赶了过去,将那位士兵的儿子一同接到了皇都,但是那位当事人早已死去,我不可能撬开死人的嘴巴去看看他的舌头到底吐露的是真话还是谎言,我们能够知道的,也只是这个儿子的一面之词而已,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证据。”
“……不过,出于一种直觉,我认为这是个有意思的消息,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黑发的女主人静静沉默着,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但是卡奥斯知道,这是她认可这个消息的价值,并且允许他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于是,年轻的情报商人忍住吹口哨的冲动,耸了耸肩,笑了笑,说:“至于其他的……按照您的意思,我在回来的路上也都到处去看了一番,确实就像那些送来的信上所说,到处都在发生可怕的事情,这并不是夸张,我认为我见识过的东西已经超过世上大多数人,但是如今各个地方正在发生的事情,依然让我也要啧啧称奇。”
“小姐,我不是在说贫穷或者是暴力,那种东西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并不是暴毙的绝症……我是说,许多‘老鼠‘已经开始往地上溢出来,狡猾,残酷,并且只会生活在阴影里的东西,他们是毁灭真正的象征,只是,唯独一点,老鼠在什么地方都能活下去,但是人不行。小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慢慢地说完,一边仔细注意着她的反应,然后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微笑起来:
“看样子,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坏消息啊。”
就如同安静的水下总是隐藏着最危险的漩涡,在风平浪静的五年里,几乎从社交圈和权力中心完全消失的这位小姐,到底在经营着多么危险的事业,没有人比他看得更加清楚。
火星,如今可是到处都是啊。
他笑着想。
带着一种近乎愉快的跃跃欲试。
“好吧,”在愉快的心情之下,他并不意外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甜蜜起来,“亲爱的小姐,请您原谅,我如今只有这么多的工作成果可以回报给您,亲您原谅,那么,十分感谢您愿意接见我,我不再耽误您的时间,现在就回去继续为您工作了。”
他俯身行了个标准的礼,笑着转过身,就在这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道:“还有一件小事,我最近才知道,但是我认为这样的事情,贵族的社交圈里应该比我更加清楚。”
“不过因为您曾经提醒过我,所以我还是告知您一声吧,如今这位教皇大人,他出身的家族可能有皇族的血脉,虽然血缘关系已经十分的遥远了,但是追溯到大概五前,教皇大人的那位先祖,确实有传闻是某个皇帝的私生子。”
“不过我认为这么遥远而模糊的事情应该没什么意义,所以……”
年轻的情报贩子猛然住了口,他惊愕地瞪大眼睛,脸上飞快地闪过难以置信。
“您……”
他听到自己难以控制的声音从喉咙里低低地漏出,他甚至并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一瞬间的气氛变化,却让他的后背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因为刚刚几个消息,而毫无征兆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把柄开启小姐一直在寻找的某个东西的钥匙,难道就是这个东西?
片刻之后,伊斯特小姐慢慢抬起头,看向他,那双浅紫色的眼睛直视着他,说出了他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
“有一件事,现在需要你去验证。”
冰冷,轻柔,并且毫无犹豫。
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
他没有说什么,收敛起脸上轻挑的表情,按住胸口,低低地垂下头。
“遵命,小姐。”
—
宫殿之中,烛火煌煌,亮如白昼。
年轻的皇太子大步流星地行走在暗红的地毯之上,一边不耐烦地扯下自己肩上的披风,狠狠地丢开,下人匆忙追赶在身后,惊慌失措抱住这件价值连城的披风,皇太子却像是仍然感到不舒服,又一颗颗拨开领口的扣子,烦躁地扯开领口和袖口。
“殿、殿下……”
“干什么?”
在五年来都在代理皇帝陛下权柄的皇太子猛然停下步子,居高临下,声色俱厉。
下人脸色煞白,抱着皮肤,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
“殿下。”
一道柔和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他也许是想提醒您我的事情,请您不要责备他。”
皇太子凯撒骤然转过头,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他冷厉凶狠的目光忽然有些柔和下来:“薇薇安,你还没有离去吗,今天我回来的有些晚了,实在是抱歉。”
年轻的女子扶着大门,站在灯光之下,轻声地说:“是的……总觉得,如果不和您说一声就离开,实在有些太失礼了。”
“别说这些,是我失礼了,明明邀请你来喝茶,却没想到在公务上花费了比往常更长的时间,让你白白等了我这么久,
……别站在这里了,请和我一起进来吧。”
五年过去,这位圣女候选人并没有从原先那个平平无奇的胆怯少女变得光彩照人,她的相貌依然不太能称得上美丽,是一张清秀而柔和的脸,总是微微低着头,显得柔弱而忧郁。
这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不由得产生一种疑问:
这样温顺而柔弱的女性,到底能不能够承担起皇后的职责呢?
在五年前,仿佛是为了驱散弥漫在皇宫上方的不详血气一般,皇太子凯撒与尤瑟尔家的圣女候选人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缔结了婚约,没有任何阻拦的声音,而教皇大人那时尚未离开皇都,也十分宽和地向这对年轻的新人送上了祝福。
一切都幸福美满,仿佛有无穷无尽的光辉笼罩。
婚礼虽然没有正式举行,但是,在所有人心中,薇薇安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太子妃,日后,在卧病不起闭门不出的皇帝陛下去世之后,她也将随着自己继承皇位的丈夫一起,理所当然地戴上那顶皇后的冠冕。
也因此,在紧密地联系了皇权与教廷,比从前更加优秀地扮演了其中桥梁角色的尤瑟尔家,足以称为旧有秩序洗牌后最大的赢家,尤瑟尔这个姓氏如日中天,并且盛极一时,隐隐有比当年的卡佩彭斯家更盛之势。
凯撒盯着自己温顺的未婚妻,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刚的情形。
在那座寂静无声的寝宫里,光线昏暗,窗户紧闭,空气里漂浮着挥之不去的药味,那药味如同是想要掩盖什么一般,浓郁的让人作呕,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层层叠叠的帷幕之后,卧病的老人悄无声息,只能隐约看见一只放在身侧的手,干朽枯瘦,雪一样松弛干皱的皮肤上,布满可怕的褐色老人斑,好似腐烂的面包上一块块发霉的菌块。
……那根本不是这个年纪应该出现他身上的东西。
他每一次都视而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察觉,独自一人在床榻之前,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些天帝国境内发生的事情,哪怕无话可说,哪怕口干舌燥,依然要眉飞色舞,直到以保护陛下安全为理由留守在寝宫内的黑袍教士走上前来,低声提醒他,殿下,陛下已经需要休息了。
只有那时,他才可以停下。
而无论多少次,他都无法直视那些根本无法分辨的黑袍教士,一张垂落的黑布遮住他们的脸庞,鲜红的十字架取代了五官,那样不详而诡异,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无论是因为他们的打扮,还是他们的身份。
他们是教皇直属部队。
教皇已经离去,再一次回到书房之中,声称不再过问世俗之事,然而他的直属部队却悄无声息地留在尘世的心脏中。
谁也不知道,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在皇宫之中,在皇帝身侧,有一群不受管辖的人们掌管着帝国最高权力者的一切事宜,没有他们的允许,连一只蚊子都不能随意出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地构筑起了欺瞒世人的牢笼。
就连作为皇太子的凯撒也是一样的,他是唯一被允许进入这里的人,理由仅仅是教皇曾经说过,我希望你这样做,我的孩子,这样可以让你的父亲在忍受身体痛苦的时候,心灵不会太过寂寞。
多么慈悲而温情的话语,尽管凯撒认为这比起对皇帝的关心,更像是为了向世人证明“皇太子仅仅是代行权柄,他的所有政令都确实出自皇帝陛下的授意”。
他与教廷的关系比从前更加紧密,然而曾经让他趋之若鹜的这份亲密如今只让他感到麻木无力,他漠然地在黑袍教士的监督下完成这些毫无意义也毫无尊严的愚蠢表演,然后回到自己的宫殿里,拆开那些来自圣地的信件,将上面的文字写成政令,签上自己的名字。
这就是五年里全部的真相。
这意味着什么呢。
凯撒不敢,也不愿意往下想去。
而如今,在他自己的宫殿里,烛光明亮,空气温暖,身前的少女温柔的低着头,她的发间有着并不浓烈却十分浅淡的香气。
就像她本身,温柔,安分,低调,真诚,仿佛和所有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都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这桩婚姻也是一种阴谋吧。
他眼前闪过那个老人那双冷冽的异色双瞳,感到心里一凉。
……但是,那些事情,和薇薇安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才在那个阴暗的寝宫里,那股让人作呕的腐烂般的药味依然阴冷地萦绕在鼻端,就如同他自己依然没有从那个阴郁的房间里走出来一般,他像是想要摆脱什么一般,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将未婚妻抱在怀里。
怀里的人身躯微微僵硬,但他并没有察觉。
鲜活而健康的活人的体温,不是药味,也不是让人汗毛直束的香烛味道,是带着一点点清甜的,未婚妻的气味……这想都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慰,就好像一条冻僵的鱼被丢进热水里,他低下头,亲吻了怀中未婚妻的嘴唇,他感到心脏跳的前所未有的快,身体的体温再不断升高,他想他的行动有些轻狂无礼,但是,那有什么呢,他们是夫妻呀,甚至在明年大概就会举行婚礼,而且,薇薇安难道会拒绝他吗……
但是下一秒,他却被猛然推开。
他从轻飘飘的云端骤然回过神来,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手臂力道一松,薇薇安从他怀里滑落,蹲下,捂住脸,有眼泪从她的指缝间跌落,在地毯上晕染出更深的颜色。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凯撒手足无措起来,他本能地想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却又感到这个动作不合时宜,片刻之后,他单膝跪在地上,嘴唇发干,苦涩地说:“……是我冒犯到你了吗?是我太冲动了吗……还是,你根本不愿意呢,都是我的错觉吗,薇薇安?”
从来没有拒绝过他的,永远温柔善良,沉默柔顺,仿佛和一切痛苦悲哀都没有关系的女子如今仿佛受伤的动物一般蜷缩成一团,她摇摇头,低声说:“……不是这样的。”
凯撒迷惑起来,年轻的皇太子无法理解,他追问着:“为什么呢?”
“……别问了,求求您,殿下。不是您想的那样,但是,不行。”
女子从掌心里抬起头,湿漉漉的泪珠依然挂在她的眼睫毛上,她垂着眼帘,低声地说:“殿下,今天请允许我离开,我不太舒服。”
凯撒直直地看着她,她却始终不肯与他对上视线,眼帘垂落,一片死寂里,年轻的皇太子听见自己干涩而僵硬的声音在明黄灿烂的烛光里响起,他一瞬间怀疑那些都是坚硬的冰块,一粒粒滚落在空气里。
“……好的,我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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