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千万贯

    这日正是苏轼在望湖楼上设宴, 宴请亲朋好友。

    这望湖楼如今在二楼新安了据说是在汴京城中风靡的玻璃窗,透过这完全透明的象眼玻璃窗格,刚好能够看见远处西湖断桥上的残雪还未融尽, 而白公堤上已早有绿意蔓延, 早春气象已现。

    可是此时此刻, 望湖楼上,任谁都没有把心思放在新安的玻璃窗和窗外的美景上。

    人人都聚精会神, 望着蔡京从那枚精美漆盒中取出的物品。

    “这是……小自鸣钟?”

    蔡京自己也有些不太确定, 声调上扬, 向明远询问。

    他手中,的确像是一个小号的“自鸣钟”, 只是体型极小极薄, 可以由一只手握住。

    这“小号”自鸣钟的钟面, 泛着一层莹润色泽,看似只是乳白色, 在日光照耀下却流光溢彩, 反射出五色光辉。

    在座颇有懂行的人,知道这多半是取了珍珠贝母壳中那一层珍珠质打磨, 才制出了这样平滑光亮, 神采内蕴的钟面。

    小小一幅钟面四周,划着与自鸣钟完全一样的刻度, 但这外面细细镌了两圈汉字, 却是与每天十二时辰的对应。

    钟面正中, 是不断运动的指针。

    从指针的色泽来看, 应当是金质或者是镀金的。除了在座众人已经相当熟悉的时针与分针之外, 另有一枚极细的银针, 在钟面上不停转动。

    以往人们使用自鸣钟, 要看上好久才回发觉分针是在运动的,时针则看起来根本不动,要过好久才能令人察觉辰光的流逝。

    此刻那枚细细的银针,却肉眼可见地不断转动,像是在提醒使用者:“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金银指针之外,“小号”自鸣钟外还嵌着一层完全透明的,不知是水晶还是玻璃,将指针们都罩住,免得人为影响指针的运转。在此之外,还有一层精致的铜壳,此刻已被蔡京拨开,令铜壳内的内容显露无疑。

    蔡京定睛看了良久,突然向四周做了一个手势,似乎是请众人小些声而说话。

    而这望湖楼上的宾客们由于太过好奇,一时间集体噤声,眼睁睁地看着蔡京将那枚“小号”自鸣钟送至耳边,聆听了良久。

    终于,蔡京抬起头来,笑道:“我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听见‘时光流逝’的声音。”

    他这么一说,苏轼等人全都好奇得不行,心痒痒地想要借蔡京手中的物事来听听。蔡京却似乎全无此打算,只是慢条斯理地将东西放回匣子中,抬眼望向明远。

    明远恰于此刻开口。

    “这是我家作坊最新推出的‘怀表’。”

    “怀表?”

    人们异口同声地重复这个名字。

    马上也都觉得很合理——可以揣在怀里的,用以指示时间的……表?

    “嗯,对!”

    明远点点头。

    “我找了工匠研究了‘自鸣钟’的全部结构,让他们自己尝试,看怎么才能够将这东西做得体型极小,可以随身携带。结果真做出来了。”

    “它需要每六个时辰上一次发条,”明远轻声指点蔡京将那怀表翻过来,看见上“发条”的结构,“就可以保证计时准确。”

    “当然了,最好每天也能将它与大自鸣钟的报时核对一下,就更万无一失了。”

    “这样一来,每天就算是我们出门在外,也可以用这件东西来确定时辰。”

    明远笑着解释完,众人看向蔡京的眼神又有不同。

    这么有用的东西,刚刚制出,明远就把东西先送给了蔡京。

    苏轼当然明白——明远这是为了还蔡京上次仗义帮忙,惩治“骗保”船东的人情。

    但他还是以羡慕的眼光看着蔡京手中的怀表,随口相询:“远之,这新制的怀表,只有这一枚吗?”

    “当然不是!”明远笑着回答。

    苏轼顿时大喜。而蔡京则转头看向明远,仿佛头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明远笑笑:“刚才是为了吊一吊众位的胃口。但其实……各位友人也都有份。”

    明远冲候在望湖楼二楼阶梯旁的长随挥了挥手,那名长随立即转身下楼,却捧了七八个匣子上来。

    明远亲自接了,将每个匣子送至与座的各人手中了,一边送一边道:“各位都有,各位都有——”

    众人接入手中,纷纷打卡匣子查看,取出放在里面的怀表;又都按照明远所示范的,将时针与望湖楼里的座钟校对一次,然后上紧发条,便令表面上银色指针开始匀速转动,并且发出轻微而细密的“哒哒”声。

    “只不过各位手中怀表的花色各有不同。都是小弟揣摩各位的爱好专门定制的。”

    明远便随口介绍起赠给各人的怀表——给蔡京的自然是“金玉其外”,什么材料贵就用什么;给苏轼的则是浑然天成,用到的装饰越少越好;赠给沈括的那枚,表壳上没有与十二时辰对照的小字,毕竟沈括早已熟悉了24小时计时法……

    一时间席上众人的注意力还都在怀表上,忽听“叮铃铃”一阵急促的铃声响起。众人左顾右盼,才发现那声音是从种师中手中那枚怀表处传来的。

    明远微笑着解释:“需要上学的学子们最好能配备一枚有‘闹铃’功能的怀表。到早上要起床的时候铃声自响,能将人唤起,这样就再也不用担心上学会迟到了。”

    满座中还需要上学的,就只有种师中和宗泽这两位。

    两个小朋友手中托着明远赠送的这一份礼物,相互看看,宗泽脸一红,而种师中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

    明远则抱着双臂看着他们两位发笑: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们有时会错过府学的课程,而“睡过头”就只是借口吗?

    “远之,苏子容那里……”

    苏轼出声提醒明远。

    苏子容就是苏颂。如果没有苏颂干脆地贡献出了他设计的擒纵结构,也就不会有今天众人所用的钟表。

    “子瞻公,放心吧!给子容公的那一份,早已随着‘邮递’送往婺州去了。”

    明远当然不会忘记这一点。

    “对了,还有一些人,最是会对你这些东西感兴趣。”

    苏轼想起另一群人,顿时面露狡狯的笑容。

    明远略想了想,也狡猾地笑了出来:

    “高丽人!”

    “对!”

    苏轼拊掌大笑。

    明远也很努力地控制自己,避免笑得过分夸张——

    高丽人还真是喜欢从他手里买东西,尤其是这种华丽而奇巧的物品,几乎毫不还价。

    上一次高丽人想要购买自鸣钟,明远特地留了一个心眼,将自鸣钟的钟芯制成一体化的钟芯,并且还在钟芯上镌刻下“大宋熙宁四年杭州制造”的字样,免得将来这些东西成了古董之后,高丽后人说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先造出来的。

    但是随船前往高丽的海商回来之后告诉明远,说高丽贵族对自鸣钟极其追捧,但凡有身份地位的,莫不以拥有一架“自鸣钟”为荣。

    但根本没有人关心钟芯的原理,他们只为拥有一台从“中华上国”舶来的自鸣钟骄傲。

    那第一批自鸣钟运往高丽,上岸的那一刹那身价就比明远卖出去的价格翻了十倍。

    而明远卖出这一批自鸣钟的价格,也超出生产成本十多倍。

    以此类推,等到这些“怀表”能够量产了,送到高丽去,估计也一样会赚翻——

    只可惜,高丽国里,能够享用机械带来的便利,又能借此奢华装饰彰显身份地位的,全都是不事生产的贵族。平民百姓却只能日复一日地重复劳动,从来得不到与付出相对等的回报……

    明远正想着,苏轼那里已经又换了话题。

    “远之,你的自鸣钟作坊,如今又添了这怀表的生意,不会是又新雇了人手吧?”

    明远回过神,点点头,笑着道:“年前人手就已经翻了一番,不过最近是年节,我让他们都放了假,十八收灯之后工匠们才会回来。”

    明远在杭州城中为他的作坊招工的时候才发现——杭州很适合建钟表作坊。因为这里向来是珠宝首饰的重要产地,能工巧匠很多,甚至还有不少女性。

    高级钟表与珠宝行业向来是相辅相成的,这便立时让明远的杭州作坊有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但这令本地珠宝首饰行业多少生出一些怨言——明远把他们用熟的工匠都“拐跑”了,本地的小珠宝作坊便雇不到合适的人手。

    杭州首饰行的行老甚至还找了明远一次,想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结果被明远反过来说服:年后会和明远共同建立一座包吃住的“珠宝匠人学校”,专门教导和训练年轻工匠,教会他们一些辨识与处理原材料的基本常识,当然还有基本技能。

    这所学校以半年为期,半年结业一次,培养出来的年轻工匠立即可以进入各家作坊。

    以往珠宝首饰行业的技艺都是以师徒口口相授来传承的,首饰行行老那里见过这种阵仗,半年就能教出一批徒弟的?

    但明远的建议极大程度地解决了首饰行的用工荒。首饰行行老不知被怎么忽悠的,竟昏头昏脑的就同意了明远的建议。

    此刻听明远这样一解说,苏轼拈着胡子笑道:“听闻原本两浙土地兼并风气日盛。而远之此举,却似是将原本耕作的农人都吸引到城市中的作坊里来做工……会不会有哪一天,那些买了田的大户会后悔哟!”

    明远顿时笑着回:“那当然会!”

    “当然会?”

    苏轼又险些拈断了一根胡子——大宋说实在的还是以农桑为本,如果所有人都离开土地,那最简单的一个问题:大家都吃什么?

    “到时候那些手中有田的大地主就会发现,他们以原有的待遇已经吸引不到足够的佃户为他们耕作,因此无法缴纳足够的钱粮。这时候他们可以有三个选择:”

    “一是将土地卖出一部分,重新变回小地主。”

    满座的人听明远这么说,都哈哈一笑。

    “二是对佃农好一些,让佃农们耕田能够拿到与在城里做工差不多的工钱。”

    笑声渐悄,人人都开始思考,仿佛明远讲了什么了不得的道理。

    “三是想办法改进农具,引进良种,以期能用更少的人手干成更多的活计。”

    种师中与宗泽听得懵懵懂懂;秦观与苏轼试图深思,却暂时没有答案;沈括听了,眼中有异色,连连点头;蔡京却是紧盯着明远,眼神始终莫测高深。

    “各位,以上论点在我横渠门下最近的《横渠学刊》里都有论述,来来,学刊就在这里,各位请自取。”

    “哈哈哈哈——”

    望湖楼上顿时一片笑声。

    “远之真是好本事,用这种手段为横渠先生推广学说,这《学刊》我等不看都说不过去了。”

    “……”

    明远也笑得很欢畅,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的影响,最近同门们寄来的文章和书信中的讨论,开始越来越向他所“熟悉”的那个方向转过去。

    他在兴奋之余,忽然瞄到了蔡京的眼神,顿时便像僵住了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刚才他送了蔡京一枚怀表,算是还蔡京一个人情。

    但一转眼,蔡京身边的所有人都收到了同样的礼物。

    明远这是一碗水端平,好让蔡京知道,他不过是他众多知交朋友之一,远远比不上远在西北的某人。

    只见蔡京低下头,右手拇指轻轻摩挲着那枚怀表的背面表壳。

    那枚怀表背面由高手匠人镌刻了一枚“回头鹿马”,寓意最是吉利。而明远送给他人的每一枚怀表,背面的花纹都不一样,只有蔡京的是这个图案。

    蔡京以指肚轻抚着那背面的图样,唇角微微上扬,流露出几分志得意满的样子,似乎已经见到了自己将来身居高位,手握权柄的模样。他似乎在说:远之,高官厚禄、马到功成,固我所愿也。

    第202章 千万贯

    熙宁五年初, 杭州太守沈立调任审官西院,尚书刑部郎中陈襄移知杭州。

    陈襄是苏轼的好友,明远因此很快就见到了这位新任的杭州太守。

    这日刚好是二月十五日, 俗称“二月望”, 浙中风俗,这天是“花朝节”, 正值仲春景色明媚,花事正好,是杭州城左近最堪游赏的时节。

    因此苏轼在钱塘门外玉壶园中宴客,请了新任太守陈襄, 也请了明远和一干府学里的年轻士子们前来作陪。

    陈襄大约五十来岁年纪, 相貌清癯, 颏下却留着一把令苏轼颇为羡慕的美髯。

    明远拜见陈襄之时, 苏轼最快,已经挑着最重要的把明远在杭州的事迹都说了一遍, 其中颇多褒奖溢美之词, 令明远难免汗颜, 再三谦让:“子瞻公, 您过誉了。晚生后辈哪得如此?”

    却只见陈襄拈着胡子轻笑,道:“这位明远之的事迹, 我听过的。”

    明远一怔:他在杭州办的这些事, 竟已传得这么远了吗?

    谁知陈襄说的却是一桩旧事:“伶牙俐齿, 气死唐坰, 如今早已是全汴京都知道的笑谈。”

    他说的是去年明远离开汴京之前,与唐坰在开封府的那一场“交锋”。能将牙尖嘴利的御史气成那样, 汴京的官员们大多是佩服的。

    明远微囧:这……不能算是什么光辉事迹吧!

    好在陈襄要见的年轻士子不止明远一人, 苏轼又将秦观等一干在府学进学的年轻学生介绍给知州, 陈襄的注意力便暂时离开了明远。

    说着说着,不知怎么的,就谈到了今秋将要举行的乡试。

    陈襄望向苏轼:“子瞻,今秋乡试要偏劳你主持了。”

    秦观等一众年轻士子中,有不少是打算今秋应考的,顿时都眼光热切,看向陈襄与苏轼。

    却见陈襄脸上的笑容逐渐转苦,叹息道:“只是这科举之法既改,今秋乡试,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原来,去年二月,朝中新党就已经公开宣布了改革后的科举制度:诗赋文章不再作为考试内容,而是专考经义,只考《易》、《诗》、《书》、《周礼》中的一经,兼以《论语》、《孟子》。

    也就是说,科举考试重新划定了考试范围,并以经义局新颁布的《三经新义》作为考试的标准教科书,备考真题集。

    以前以诗赋作为考试科目时,学生们备考时需要熟读《四书五经》,并且具备一定的文学鉴赏与表达能力,才有希望通过科举考试出人头地。

    但现在,大家都只要刷题就好了。

    “天下士子,便只知学经”——陈襄的叹息声便是表达他对这种局限性很大的科举取士方法的疑虑。

    谁知苏轼却展眉一笑,道:“陈大府莫须过虑,不管那举士之法如何改,至少我们两浙出的人才,绝不会有半点不如人之处。”

    陈襄惊讶地望着苏轼,不知这位名满天下的苏大才子何出此言。

    苏轼便向陈襄解释:这是因为府学中有了社团,社团既建立,与以前府学里的情形又不一样了——

    如今文学社正在忙着收集和评价民间故事,以其为题材创作诗赋、新杂剧,并撰写评论文章;农学社正在杭州周边的乡里做着筛选稻种的实验;而算学社则正在“学以致用”,帮助农学社丈量土地,计算面积,以确保实验结果的绝对准确……

    “大府,如今‘两浙路’的学子们,多半秉持‘学以致用’的目的,府学也为他们提供了钻研与交流的机会——将来参加乡试,只要将那《三经新义》背熟即可,对他们来说,反而不是什么难事。”

    陈襄听着睁圆了眼,实在是没想到,他来接手杭州知府的职位,治下的府学里,竟然已形成了这样的风气。

    这时,秦观恭恭敬敬地将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双手奉上:“陈大府,这是我等府学学生各社团近日的成果合集,请大府过目。”

    陈襄接过来一看,之见那是一本装帧精美,刊印清晰的册子。那封皮上印着《西湖丛谈》几个大字。

    他随意翻开目录,便见到《两浙民间关于“白蛇故事‘的比较研究》,《西方逻辑学试论》、《浙东水土改良与水稻种植》这样的文章标题。

    陈襄刷地一下就把册子合上,用又惊又疑的目光望着苏轼,心里在想:这……究竟是不是走上了另一个极端,矫枉过正,士子们又都偏离了经义大道的方向,专门研习那等“形而下”的细枝末节去了?

    苏轼却笑道:“陈大府放心……他们自有分寸。”

    “再说,这些成果,对两浙路的农政与民生之事很有帮助。不止是‘农学社’,就连‘文学社’都能建功。”

    原来,文学社在两浙各地“采风”,研究“白蛇故事”的起源和比较时,便发现不少乡里向来缺少药物与良医,因此,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故事中,许宣与白娘子便开始了一家叫做“保和堂”的药铺,悬壶济世。

    越是缺医少药的地方,对于许白这一对仁心仁术的夫妻就越是同情。

    文学社便将他们“采风”时发现的情况汇总,写了一封陈情信给官府。最终官府召集了几家实力较强的药材行,给予路税方面的优惠,让这些药材行能够时常送些常用的药物到乡里。

    据说那些地处偏远的村落特地绣了万民伞,赠给了之前离任的太守沈立。但事实上,沈立和这些“仁政”没有多少关系,主要还是“文学社”里的学子们建议到了实处。因此,沈立在离任时还给予了“文学社”学子们一封信,作为书面嘉奖。

    这一件大功立下,别的社团一瞧:哟,连“文学社”这种成天舞文弄墨的社团,都能做出这样的贡献,我等岂能甘心人后?

    于是,杭州府府学里的各个社团开始了你追我赶的热潮。每个社团都立志能做出点“实在”的功绩。

    陈襄听了苏轼的解说,冲学子们点头微笑,道:“如今,就等各位取士得中,便能成为解民之困的国之贤才了。”

    明远在旁听着,心里自然得意。

    毕竟在府学下设“社团”,本就是出自他的提议,这些社团们能够取得今天的成就也有他的一部分贡献在。

    但明远心中还是有些不满足——

    《三经新义》为什么能一夕之间风靡神州,每一名士子人手一套,这还不是因为《三经新义》是科举考试的标准辅导教材?

    只要科场顺利,将来就能得到“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如果没有杭州府学的引导,全国的士子们又有什么动力来分心参与那些“社团”的活动呢?

    又比如“算学社”,种师中和沈括同在的算学社,在得到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之后,进境一日千里,眼看就要能够创建一套中华之人容易理解的“逻辑学”出来了。

    但是“算学”不是科举考试的必考范围,因此即使是在杭州府学,愿意接触算学的人也寥寥无几。

    士子们与陈知府和苏通判聊得高兴,明远却坐在他们之中低头沉思: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将这些“社团”与科举考试“绑在一起”的。

    他正想着,忽然那玉壶园的墙外飞来一只充气的皮球,球速极快,几乎是冲着陈襄与苏轼他们那边飞来。

    好在明远反应也快,抬脚一拦,便将来球拦截,那皮球被他足尖一挑,立刻改变了方向,向上弹起,随即球速减慢,稳稳地落在明远的鞋面上。

    明远身后的年轻士子们有些被着飞快的来球惊出一头冷汗,也有看到了明远“停球”绝技之后跃跃欲试的。

    这时,从玉壶园门口,进来两三个身穿襕衫的少年,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来到园中一行人面前,先向座中年纪最长的陈襄和苏轼行了一礼,恭敬有礼地向他们道歉,然后提出想要讨还皮球。

    只听陈襄笑道:“看起来,这两浙路的蹴鞠风气竟要比汴京还要彪悍些,刚才这球来得好快……”

    旁边苏轼一个没忍住,竟“哈”的一声笑了出来,一边望着明远,一边轻轻摇头。

    明远脸微红:这好像……又和他多少有点关系。

    他见陈襄和苏轼都没有见怪的意思,脚尖轻轻一挑,那皮球已经从他脚尖飞出,瞬间就回到了来讨球的少年手里。而他身后,苏轼正三言两语地向陈襄介绍这蹴鞠在杭州的发展情况。

    正谈笑着,一名在苏家服侍了多时的老苍头突然匆匆忙忙地进园,给苏轼递上了一张拜帖。

    苏轼原本不想在与陈襄会面的时候被他人的拜帖所打扰,但只瞥了拜帖上的名字一眼,顿时惊得话都说不出了。

    等到陈襄问起,苏轼才匆匆打开拜帖,扫了几眼,依旧面带震惊地回答:“是司马君实……司马君实来杭州了。”

    君实是司马光的表字,当然,苏轼能称呼这位老友为“司马君实”,而明远他们这些小辈则必须恭敬称呼一声“司马十二丈”。

    “司马十二?”陈襄也很意外,“他不是正在洛阳城里的‘独乐园’里修史吗?”

    这时苏轼面带震惊,将眼光渐渐移向明远的方向,道:“远之……司马君实到杭州城来,好像是……专门为了你。”

    明远:……这怎么可能?

    *

    司马光确实已经抵达杭州,并且正在暂住的驿馆里焦急地踱着步,口中低声反复念叨: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第203章 千万贯

    明远万万没想到, 司马光会因为当年辩论时一句“戏言”追到他这里。

    苏轼是司马光的故交,因此司马光一到杭州,拜帖先下到了苏轼那里。而苏轼陪着明远去见司马光, 对于司马十二此次的“来意”着实好奇, 连连追问。

    明远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便将当年他在京兆府先生张载那里与司马光辩论的事, 和盘托出,全部告诉苏轼。

    当然,他隐去了“舌战群儒”卡的效果。

    苏轼也听明远说起当年那句名言:“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忍不住也笑着摇头:“好个远之, 好会狡辩!”——这就是以另一个角度去诠释这句话的意义了。

    “待会在我家中, 你先等等, 我先去与司马君实会上一会。昔日在京兆府你有尊师照拂, 现在在这里我也不能看着你让司马公欺负了去了。”

    于是,苏轼宅中, 苏轼先将司马光邀至书房内密谈。

    他细细地说了一大堆之后, 司马光带着难以置信的眼光望着苏轼——

    “子瞻, 子不语怪力乱神!”

    苏轼知道司马光会是这个反应, 淡淡地补充:“子不是还曰:‘敬鬼神而远之’吗?”

    而这个“远之”,不正是他们现在讨论的对象?

    司马光低头回想:这个明远, 会是个没有半点特异的普通人吗?

    当年在京兆府孔庙里的情形顿时在他心中重现——

    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遗忘:惊雷劈下, 少年的声音稳稳在殿中响起……

    司马光思索了良久, 依旧摇着头, 道:“子瞻,我可万万没想到, 这话竟能从你口中说出。”

    苏轼摊手一笑:“换做一年前我也想不到。”

    “可是这话已经在我心中盘了一年了, 那少年的行事我又一天天都看在眼里, 无不指向他自己所述的那个目的……”

    “君实兄,我不说别的,只道万一,万一,万一……”

    苏轼说到这里,心情激荡,声音都快哑了。

    “万一那词中所述是真的,扬州尚且如此,那汴京又会怎样……”

    “若真到了那一日,早得提点,却又对此视而不见的你我,对得起天下苍生万民吗?”

    “……”

    司马光沉吟着,一时半会儿竟没法儿接口。

    *

    司马光与苏轼一起从书房出来,到苏家的花厅中来见明远。

    数年不见,司马光头发胡子略白了几分,但是眼神犀利,一见到明远,便异常严厉地望着他,似在无声质询。

    明远略微有些紧张,因为司马光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眼光,就像是在打量一个战争贩子。令明远不由得后悔,当年怎地嘴快,就用那句话来搪塞司马光了呢?

    但明远也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并且找1127又申请了一张“舌战群儒”卡,随时可以投入使用。

    “你说……”

    司马光来到明远面前,面色凝重,思忖了半晌,才缓缓开口。

    “……还有什么可做的?”

    这完全不符合明远的任何预期——以至于明远流露出震惊的眼神,面对司马光,一时片刻间竟愣是开不了口。

    苏轼在司马光背后冲明远挤眉弄眼,鼓励明远开口。

    明远:……啊?

    原来苏轼按照自己当初剧透他的那些内容,又原样剧透了司马光一遍啊!

    难怪司马光此刻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大。

    但司马光这问题却不好回答。

    “……还有什么可做的?”

    明远仔细想了想,才道:“杭州府学,还想要再办一个‘史学社’。”

    司马光与苏轼对视一眼,各自拈着胡子,都没有想到明远竟会提这样的要求。

    “毕竟前朝太宗皇帝也曾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士子们学史、辩史,能够鉴于往事,避免前人的错误。”

    这倒并不难,而且与司马光现在正在做的事正好契合。

    而且还有一点,杭州城中,明远坐拥旁人艳羡不已的刻印之利。有他在,“史学社”中各种论史的文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看行天下。司马光之前看了苏轼给他看的各式“学刊”,马上意识到这绝对是学术界推广自己的一种“利器”。

    司马光刚想点头,明远又提了一个问题:“请问,杭州府学办的那些社团,若是在其中有‘突出贡献’者,参加科举考试时能够获得一点优势吗?”

    司马光与苏轼同时听的一愣。

    明远说的意思,其实就是“高考加分”。

    当然,为了公平起见,能够参加“高考加分”的人绝对不能多,而且需要经过重重严格的审核。

    但如果能将这些“杂学”的副科,也作为科举取士的考量范围之一,岂不是能够鼓励一部分自觉“挤不上”科举“独木桥”的人,分心旁骛,去学习经学以外的那些学科?

    待司马光心中将这些事都想明白,他一张老脸便挂了下来,双眼紧盯着明远,道:“国家取士,岂同儿戏。再说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远之所提议的府学‘社团’,多半着眼于‘形而下者’,这等细枝末节,又如何能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

    明远心说:呵呵……也就是因为北宋现在根本没有条件组织起一场以算学、农学、法学等为应试目的的考试,他才建议了以“加分”的形式吸引士子们的眼光。

    但是嘴上他却是不饶人的,冷笑了一声之后才道:“那么,依司马十二丈之见,官府当真需要那么多精研‘形而上’大道的官员吗?精研大道能增加府库每年的岁入吗?能在灾荒时节赈济百姓吗?能在外敌入侵时用来抵御吗?……”

    当然不能!

    “经义大道”在明远看来就好比哲学,学习哲学是必须的,对塑造“三观”有莫大的帮助——但是如果高考的时候就只考一门哲学,然后考过的那批人也没有经过大学教育,而是直接派到工作岗位上去……

    这不合理!

    当明远提到“外敌入侵”四个字时,司马光与苏轼同时看了一眼,眼神都有些沉重。他们对于明远的反驳似乎都觉得在意料之中,偏偏他们都无法反驳。

    司马光定了定神,突然又提出了他那个老问题:“远之,老夫当年在京兆府的时候,曾经听你说过一句:‘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老夫现在想问你,这句话的道理何在?”

    明远面色平静,开口答复司马光:“司马十二丈,这答案早已经在您心里!”

    若非司马光早已从史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这个答案,他就不会心心念念地执着于此,不会连将自己锁在“独乐园”里也无法静心写史,而因此巴巴地赶到杭州来见明远。

    在明远看来:儒家的世界观一直以来都是一元的,因此“格物致知”的“理”,科学技术的“理”,在目前儒家学说的体系下,根本无法融入,在儒者的的世界观里没有立足之地。

    但像司马光这样的儒者,他们的世界却又是二元的,在阳面上,他们铺陈大道,口若悬河,说出来那一套一套的长篇道理,就连坐在龙椅上的官家赵顼都只能老实听着。

    但是在另一面,他们有自己的生活,有世俗的喜怒哀乐,必须去算计经营,才能令自家收支平衡,不至于入不敷出,以及令自家修史的时候,也能有一座园子住着。

    他们也有党同伐异,相互攻讦的时候;也有远交近攻、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谋略……

    这就是儒者。

    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天意来诠释人主的执政合法性。

    但在明远看来,这种被儒者的一元论完全统治的时代早就应该被扫进故纸堆里去了。

    好在现在的宋儒是一批拥有创新精神的人。他们试图推翻汉代以来儒家对经典的诠释,试图找到一条更符合时代的新路。

    同时代的王安石能喊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样的口号,司马光这样的史学大家,难道就真的不能将他从浩如烟海的史丛中看到的那些真相,以他的本心诠释出来吗?

    明远说完,苏轼家的花厅里静了良久,司马光与苏轼都是没说话,一会儿拈须,一会儿低头思考,一会儿抬起头,瞅瞅明远。

    终于,司马光缓缓地开了口:“远之……这次与你辩论,老夫总算没有感受到上回在京兆府孔庙是感受到的那种‘异象’了。”

    明远这时才猛地省起:要命啊!他忘记开启“舌战群儒”道具卡了啊!

    1127竟然都没有提醒他!

    这时1127就像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言不发。

    “……但是老夫这次很愿意相信你的说法。”

    明远:怎么回事?

    他竟然凭一己之力,说服了吵起架来能与王安石有的一拼的司马光?这……可能吗?

    但他突然想起了“舌战群儒”那张道具卡——该道具卡提供的全是肥皂剧里的沙雕特效,但是“舌战”的论点,都必须由原主自己提供。

    也就是说:打铁还需自身硬,明远说出来的论点和论据,首先要足够充分,能够令人信服,否则这“舌战群儒”卡就是一搞笑道具。

    而这次,明远心中存有强烈的说服司马光的动力,再加上他的观点又都是站得住脚的,因此他即使没有开启“舌战群儒”卡,看起来还是成功了。

    谁知司马光又补充一句:“任何能让王介甫添添堵的事,老夫都会试着去做一做。”

    王介甫就是王安石。

    王安石改革了科举制度,不考诗赋只考经义,司马光就要上书,让“算学”“农学”等也在科举之中要占一席之地。

    这完全是针尖对麦芒,对着干嘛!

    但偏偏误打误撞,正中明远的目标。

    这时,司马光开口:“子瞻兄,明远小友,老夫想要去看看杭州府学的‘社团’,可否烦请两位拨冗带路?”

    明远与苏轼闻言,两人同时伸手入怀,取出一枚黄铜为壳的怀表来,打开表壳一看,两人都是“哎呀!”了一声。

    “这时间……刚好赶上府学的蹴鞠社团与齐云社的比赛。”

    “府学所有社团的学生应该都去比赛现场助威去了。”

    司马光有点傻眼:怎么,竟然还有蹴鞠社团?

    第204章 千万贯

    “蹴鞠?”

    听说府学里竟还有蹴鞠队, 司马光讶然。

    苏轼便偏过头,双眼瞄着明远。

    明远顿时“呵呵”地笑了起来,半是解释半是掩饰:“晚辈身子骨偏弱, 玩蹴鞠是为了锻炼身体,锻炼身体……”

    他这不算是说谎:去年秋天, 明远因为去钱江边观潮而染了一场风寒, 病了两天, 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素质大幅下降,抵抗力没有以前强了。

    现在他身边已经没有种建中,整日检查他有没有按时练习弓箭了, 也没有小伴当向华在他身边练习扎马步当表率了。后来连史尚都去了南方, 不在身边。

    明远一边怏怏地将养身体, 一边忙于开展海事保险的事, 气色确实不能算好。有一回蔡京邀他饮宴,他过去露了个脸, 蔡京也不敢怪他装病, 只能好好地把他送回凤凰山去。

    但这样下去毕竟不行。

    刚巧明远听种师中和宗泽说起, 府学里有些学子会玩“蹴鞠”。

    明远一想:这个我会!

    但是到了府学后院一瞧:这是哪里来的花拳绣腿?

    然而这就是宋时的“蹴鞠”:表演性质更大过竞技性质——参与者从一人到十人不等,大多是表演用头部、肩、胸、腹、臀、膝、足等部位传接球技巧, 既表演出繁复的花样,又要令球不落地。

    人们为这些花里胡哨的蹴鞠技巧取了很多好听的名字,什么“转花枝”、“流星赶月”、“落花流水”等等。

    明远想想自己上辈子好歹也算是踢过野球的人,现在在这里竟然根本不能算是“会蹴鞠”。

    于是他振臂一呼:“要不要这么复杂?”

    他跑去在球场的两侧直接戳上几枚竹竿, 划定了两个“球门”区域, 然后大喊:“再来几个人, 规则很简单, 只能用脚踢, 往对手球门里踢就算赢!”

    明远在府学里其实没有什么号召力,但是他有一个跟屁虫兼忠实拥趸——不是种师中,而是宗泽。

    宗泽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每天除了在府学中读书,参加“航海社”的活动,以及在食堂吃饭之外,就是在外跑跑圈,练练拳脚。

    有宗泽这么一宣传,府学里那些好动的少年们就全来了。

    由于明远设定的规则门槛极低,基本上是能跑会跑就行,于是,这种运动就一发不可收拾,迅速在府学里流行,并且很快传到了府学之外。

    原本杭州城里已有“齐云社”,是蹴鞠的专门社团。他们一见这府学里读圣贤书的郎君们传出来的新玩法,便也学着规则尝试了一下。

    试过之后,“齐云社”里就再也没有人想回到传统的蹴鞠方式了。

    于是,府学里好几个社团凑人出来,自己组建了一个“联队”,与齐云社两家约定了定期比赛。

    随着观看和尝试蹴鞠的人数越来越多,除了府学联队与齐云社之外,杭州城中又陆续出现了好几支小球队,水平也有高有低,参差不齐。

    但明远看看火候到了,便出面官宣了蹴鞠比赛的具体规则,开始了杭州府的蹴鞠联赛。

    而今天刚好是府学联队与齐云社对阵的日子,司马光提出这时候去府学看看“社团”,明远和苏轼都知道没戏,不会有人在这么重要的比赛日还留在府学里。

    于是,苏轼做主,一力邀请司马光前去观赛。

    司马光瞅瞅苏轼,眼中疑惑重重。

    他问:“这真的不是……杂手艺?”

    这位司马十二丈在洛阳城中虽然忙于编写《资治通鉴》,但也还是有工夫偶尔逛逛瓦子的。蹴鞠是瓦子勾栏里的“杂手艺”中很重要的一种,与“球杖踢弄”在一起表演。

    于是苏轼笑着向司马光解释,说这是一场十一人对十一人的多人竞赛。

    而苏轼对这比赛的评价只有六字:“紧张、激烈、刺激!”

    司马光今日既见到了明远,也想到了给王安石添堵的方法,心情舒畅之下,便决定与苏明两人一同前往观赛。

    三人一行从苏轼家中出发,乘坐小船来到清波门内的一处瓦子附近。

    在那里,舟楫就只需向岸边“放人下船”,而不许停留。否则这杭州城中的运河水道便也要像汴京城的道路一般,拥堵不堪了。

    苏明司马三人下船,走进那间瓦子。

    只见那座瓦子已经将早先勾栏前观众们观看表演的一大片空地全都腾了出来,并且在空地两头各自支起了一道约一丈宽,半丈高的竹制门框。

    原本用毛竹搭建起的那些,脚手架似的观看台,已经重新挪了位置,都摆在那空地四周,此刻坐得满满的,全是观众。

    明远因为在这家瓦子有一个长期的“閤子”,所以此刻观赛,也在看台上有一排视角颇佳的座位。

    于是明远就带着司马光与苏轼这两位,穿过一道坐满了女客的看台。那看台上,顿时有不少碧桃、海棠一类的春花抛下来,掷在几人怀中。

    司马光不解其意:“难道杭州城风气如此吗?”

    这位司马大学士不喜欢簪花,此刻突然收到鲜花,十分意外。

    苏轼却挽着司马光快走,一面走一面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①……走吧,君实兄,这里不是我们这些‘老夫’该逗留的地方。”

    司马光这才留意到,那些鲜花竟全是朝明远那里去的,以至于明远不得不用他宽大的袖子兜住源源不断抛过来的鲜花,甚至还略略向女眷那边颔首以示谢意,然后再一溜烟地跑到另一边男客较多的看台上去。

    司马光恍然大悟,摇头叹息道:“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②。明郎若去洛阳,也一样是这番待遇。”

    说话间他们已在看台上坐定。看起来两支参赛队伍正在准备比赛,服色各异的十多人各自聚在一边。

    明远这个“固定座位”得天独厚,将场地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司马光纵然是有些老花,但视远并不费力,马上便见到那些参赛的蹴鞠手各自围在一面支起的黑色木板跟前,双方各自有一人,手持一枚白色的东西,在那片木板上画出白色的图案。

    “那是他们的教练,在向球员讲解‘进攻路线’。”

    明远好心地向司马光解释。

    听见“进攻”二字,司马光便有些心惊,心想,这又不是对阵交兵,哪里还有攻有守的?

    但是看那黑色的木板上被画下了一枚又一枚弯弯的白色箭头,确实有些像军中将领向属下和兵卒们讲解行进线路的样子。

    司马光本人也是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好歹看过猪跑。虽然他自河东路那次挫折之后终身不言兵事,但是无论在河东还是在陕西路,都曾经亲眼看到过军中将帅议论兵事,看到过他们在舆图上来回比划。

    这时苏轼却告别了一个在瓦子里叫卖饮子的小贩,一手捧着三只杯子走了过来。明远见到,连忙起身帮忙接着。

    司马光一看:这杯子也颇为出奇,看似普通的瓷杯,杯口上却罩了一片荷叶,荷叶周围用细绳扎紧。一枚苇管从那片荷叶中穿过。

    苏轼递了一杯给司马光,然后自己做起了示范——将那苇管的一头放在口中,一吸溜,腮帮子便立即鼓了起来。

    而明远则微笑着向司马光解释:“这是为了让场中的观众饮用时,杯中的饮料不容易被洒出来。”

    司马光自己尝试了一下,果然,很方便,清亮可口的饮子几乎不费劲地就到了口中。

    但是,他看看身边苏轼的眼光,怎么觉得:用这种新奇的方式喝饮子,也跟身旁这位明小郎君有点关系呢?

    他们一行三人坐定了没多久,比赛的双方就进入场中。场边旁观的观众情绪变得十分热列,看台上都是欢呼声、尖叫声和口哨声。

    只听一声哨响,一枚圆球被抛进场中。

    身穿黑色比赛服的府学联队中有一人,飞起一脚,那球便像是自己生了翅膀一样,快速向对面的“门框”里飞去。

    “怎么会飞得那么快!”

    司马光连自己手里的饮子都忘记了,讶然出声惊问。

    在洛阳的瓦子里,他见过的那些“杂手艺”蹴鞠,用的都是里面填了动物毛发的皮球,虽然也很轻,但绝对没有这么轻,这么快。

    明远笑着为司马光解释:“十二丈,这种球是特制的,完全空心。里面就是一只充满气的猪尿脬,外面裹上一层羊皮缝成的外壳③。”

    明远说话的过程中,齐云社的队员已经一个头槌拦截,将快速飞向己方球门的皮球给拦了下来,然后大力向自己队友所在的方向踢去。

    或许是这力道不对,也可能是那皮球的质量还不行,只听“噗”的一声,那只皮球突然瘪了。

    哨声响起,那只瘪瘪的皮球立即被换了出来,一只新球被掷入场中,这次是由穿着白衣,头上戴着红巾的齐云社队员接了,两三个起落之下,又传到了府学那边的球门跟前。

    球门附近都是府学的士子们所坐的位置,这些年轻人们纷纷大声叫嚷,喊声震天。就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府学联队的球门跟前突然冒出一人,伸出双手,将那枚皮球抱住了。

    球门前发出欢呼,而齐云社的球迷这里则传来惋惜无比的叹息声。

    如此几个来回,司马光已经大致看明白了。双方球员的跑动、传球、配合都符合刚才他们在黑色木板上画下的那些白色箭头。

    他突然悟到了什么,连手中的“带吸管水杯”都来不及放下,猛地站起身,惊问道:“这……这竟是练兵之术?”

    他这一站,立刻就挡住了后面的观众,开始有人发出不满的抗议声。

    明远赶紧请司马光坐下继续观赛,他心中则正称赞司马光不愧是一位极其敏感的聪明人——

    这是蹴鞠,也是足球,放在后世,它将是最接近“战争”的竞技运动。

    第205章 千万贯

    蹴鞠场中的比赛逐渐趋于激烈, 场上球员的拼抢越来越凶狠,有时动作不是冲着球去,而是冲着人去, 球员受伤倒地的情况时有发生。

    但多数球员,即使是受了点轻伤, 也不愿下场休息, 只在场边动动胳膊, 揉揉腿,稍觉恢复,便重新上场。

    场中有一名“裁判”, 见到双方有“出格”的动作, 便大声鸣哨示意。到后来, 竟是掏出两张红色的小牌牌, 将齐云社和府学联队各罚下一人,场中的队员动作才稍许收敛一些。

    而场边的观众则早已看得如痴如醉, 热血沸腾。有时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只在场中飞来飞去的皮球, 好直接蹿进对方的球门里去。

    突然, “砰”的一声,府学联队里一名队员踢出一脚精彩的远射, 将皮球从齐云社球门前将近三十步的地方踢进了球门里。

    而此刻,另外两名府学联队的队员站在齐云社门前,仿佛都在等着接球。齐云社的守门员被干扰了注意力,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于是皮球应声入网。

    这座瓦子中的半边场地爆发欢声雷动。拔得头筹的府学联队队员顿时抱在一起, 彼此大声庆祝。其他队员都伸手摸摸进球队员头上戴着的头巾, 以示庆贺。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是喜不自胜, 仿佛就是他们自己进的球一样。

    而齐云社的球员同样聚在一起, 沮丧固然是沮丧的, 但队长依旧在大声鼓励队友:“这才哪儿跟哪儿,后来居上的比赛你们又不是没见过……”

    司马光坐在看台上,拈着胡子从旁观察,越来越觉得这两队相互较量的蹴鞠队员,与上战场之前参与练兵的年轻小校差不多,而这蹴鞠比赛,讲究传跑配合,又弘扬团结精神,着实暗合练兵之道。

    明远坐在司马光身边,缓缓开口,肯定了司马光的判断。

    “司马十二丈,毕竟这蹴鞠本就是应当具有竞技性的运动,在诞生之初,就是为了训练战士所用。”

    “汉代刘向曾记载‘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材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

    那时“蹴鞠”还被称作“蹋鞠”。

    “当年投笔从戎的班超更是将《蹴鞠二十五讲》列为兵书,以此为兵士讲解谋略。”

    也就是说,汉代已经在用“蹋鞠”之术训练兵士,要求他们通过这种“嬉戏之术”而锻炼团队作战的技巧。

    当然,汉代的蹋鞠之术在规则方面限制较小,不仅可以用脚,也可以用手。在场上抱摔对方球员也是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因此比赛比较暴力,观赏性比较差。

    到了唐时,蹴鞠的表演性质有所提升,规则也改为将球踢进距离地面半丈高的“风流眼”中。据说那“风流眼”的直径只有一尺,在明远的想象中,那简直是和魁地奇的球门差不多的存在了。

    因此唐时的蹴鞠,技巧性远远高于对抗性,比赛好“看”是好看了,但是激烈程度较汉代下降了一个等级。

    而如今到了北宋,这蹴鞠已经完全成了民间游艺活动——从皇宫内院到平民家庭,大家闲时都可以玩一玩;同时也成了“杂手艺”的艺人们展示绝技的一种手段。有多人参与的蹴鞠,变得一团和气,高手的绝技固然令人惊叹,但几乎完全失去了对抗性。

    这种情况在明远建议的新规则下得到了根本性的扭转。

    新的蹴鞠规则完全激发了蹴鞠队员的胜负心,快节奏、紧张而激烈的比赛则迅速吸引了杭州百姓的注意力,并且马上取代了瓦子中的多项传统节目,成为最受瞩目的娱乐活动。

    也就是因为杭州府平日里严禁“关扑”,所以没有人敢拿蹴鞠比赛的结果赌钱。但在元日和上元节,杭州府开放关扑的时候,杭州百姓为了蹴鞠而进行的“关扑”,总钱数可以用上万贯来衡量。

    司马光听明远的言下之意,将“蹴鞠”恢复成为接近汉时的强对抗运动项目,竟然确实有“练兵”之意。他双眉一轩,立刻就要出言指摘,谁知心念刚一动,立即又想起明远说过的那句话:“必要的战争就是正义的战争。”

    如果真有一天抵御外侮成了“必要”,那么现在用这种方式训练普通人的体力、脚力和协作能力……未必是一件坏事。

    明远看见司马光脸上表情变化,知道这位已经渐渐想明白了几分,当即微笑着补充:“在我看来,府学的学子们,在迷上蹴鞠之后,身子骨都要比以前壮实。”

    司马光对此无法否认:杭州府学里走出来的这些学生,看起来确实要比他以前在国子监见过的那些,脸色苍白又病恹恹,终日抱着书本的学生们要好上太多了。

    说话间,一场比赛终于结束。虽然后来双方都再无建树,但是彼此都贡献了异常精彩的射门,和守门员超水平发挥的扑救。

    这一场齐云社虽然输给了府学联队,但这又不是一场定胜负的终局。

    “你们踢得不错!”

    齐云社的队长与府学联队队长握手的时候笑着说:“但是下一次在我们的场子里比赛,就未必有今天这样幸运了。”

    “现在说大话还嫌过早!”

    府学联队的队长也笑着回复:“说实话,我们也迫不及待,想要到你们的场子里去赢你们一场。”

    坐在看台上的苏轼刚刚心满意足地饮完了手里的饮子,突然被府学的学子们请下了看台,由他给获胜者颁奖。

    “竟然还有奖金?”

    司马光望着苏轼手中勉力提起的一只沉重罐子,眉毛抽动——

    那就是本场比赛的“奖金”,全部来自杭州市民的捐赠。或一文,或十文,每一名到场观看比赛的杭州百姓都拿出了一点小钱,投入这枚罐子。

    司马光能够接受由平民出身的“齐云社”接受这笔馈赠,但是他不能接受在府学里读书的莘莘学子们,竟然为了“钱”而去踢比赛。

    谁知还没等他开口抱怨,府学联队的队长就从苏轼手中接过了钱罐,并高高举起,大声宣布:府学联队决定将这一笔奖金全部捐给杭州城中供养孤寡老人的福田院。

    一时瓦子场中再次欢声雷动了,四处响起叫好喝彩声。人人都在称赞府学学子识大体。

    司马光总算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对这“蹴鞠”比赛提什么批评意见。

    明远偷偷看看他:难得啊!

    难得司马光都能接受这完全改头换面的“蹴鞠”比赛。

    只是不知道,司马光若是晓得了熙河路已经真的开始用这种方法练兵,他会怎么想——

    *

    熙河路的二月,天气尚冷,山峦阴面的残雪都还未融尽,向阳的土坡上,瓦缝中,屋角下,则已经有青绿色的小草勇敢地冒出了芽。

    渭源堡城下,一片空地四周,为进球而喝彩的欢呼声与惋惜的叹息声同样响彻。

    种建中正与王韶一道,远远地站着,并肩望着这边球场上的情形。

    王韶轻笑一声,道:“彝叔,亏你想出的这法子,让蕃部的士兵能这么快融入我们的人。”

    自从大宋西军上次在蒙罗角城和渭源堡外那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之后,在过去的这个冬天里,陆陆续续有蕃部与别羌来投,归顺大宋。

    他们部族中的族人士兵,也一起投入大宋西军麾下。

    熙河经略王韶奏请天子,官家赵顼便批下了一个“河州义勇”的编制给这些蕃兵,让他们有资格从宋军这里获取一部分资源补给,但前提是,他们的儿郎们必须能为大宋所用。

    但怎样才能让这些“义勇”与宋军很好配合,成了一个大问题。

    这些蕃兵绝大多数不太会说汉话,他们中会说党项话的人估计比会说汉话的人还多。

    此前数十年,在熙河一带,这些蕃部都与宋人为难惯了,见面时多半干着抢马抢粮的勾当。现在陡然投降了对方,蕃兵们一时很难转变成“义勇”。甚至大宋朝中的不少官员也很担心,蕃人究竟能不能为我所用。

    然而王韶却采取了种建中的谏言,将蕃部来的“义勇”,与宋军一道,混编成了蹴鞠队。每支队伍必须由五名宋兵和五名义勇组成。

    组队之后便是各队比赛蹴鞠,捉对厮杀,每天上午下午各比一场,比输了的会被罚照料牲口,胜了的队伍晚间的伙食里能多一口肉。

    这种蹴鞠可不比司马光在杭州城里看到的那种“有裁判”的蹴鞠比赛。这种蹴鞠,除了“不能用手触球”以外,就没有规则,任由双方“野蛮”对抗。

    刚开始时,好多队伍都自然而然地分裂成了两半:汉人与义勇,无法联合,进了球各自庆祝各自的,输了便彼此埋怨,相互指责。

    但渐渐地,有些队伍开始磨合,他们发现十个人的队伍,绝对要好过“五个加五个”的队伍。

    于是,宋兵与义勇们开始共同琢磨战术,如何分兵、合击,甚至胖揍对手中最强的一两个射门手……

    他们的沟通能力也迅速加强,蕃人们迅速学会了所有关于战术的术语:“埋伏”、“出击”、“进攻”、“放倒”……

    而宋兵中那些机灵的,仅凭眼神和手势,就能领会义勇们的意思。

    这样的球队迅速掌握优势,渐渐过上了顿顿有肉吃的日子。其他的队伍既然不愿天天刷马棚,那就得耐下心来,好好与自己队内的义勇沟通。

    种建中听王韶夸奖,连忙低头谦虚道:“是师门给出的建言,属下不敢居功。”

    但他心里可得意了:明远这个用“蹴鞠”练兵的建议来得太及时,一下就解决了他们眼前最棘手的难题。

    “等到他们相互都混熟了。咱们就把所有的队伍全部打散,重新组队!”

    王韶极其促狭地出了一个新主意。

    种建中在旁听了,险些笑出来。

    下一刻,王韶将视线从蹴鞠场那里移开,转向渭源堡外的广阔土地。

    渭源到秦州一带,等到天气再暖一些,春播就要开始了。这次熙河路各家寨堡城市都已规划好,在距离寨堡近的田地里种春小麦,远的地方都种上木棉。

    “但凡党项人能再消停上两个春夏,熙河路便气候已成,能够自给自足,再也不怕被人夺了去了。”

    *

    司马光在杭州盘桓了十余日,在杭州府学中创建了“史学社”,教给社员们研究史学的方法。

    在那之后,他便返回洛阳,然后向天子上书。

    听说这份上书在朝堂上引起了热议,甚至惹得王雱急急忙忙地写信来问:司马十二丈在杭州究竟受了什么刺激。

    而与王雱这封信同时到来的好消息是:明远喜提“汴京——扬州”的筑路权。

    第206章 千万贯

    军器监丞贺铸从山阳钢铁厂出来, 天色已经颇晚。

    钢铁厂院墙外,道路两旁有专人正将道边的“路灯”一一点亮。

    据说这些路灯可是比杭州苏通判在全国首倡的“路灯”更好的夜间照明用品。这路灯的灯烛明亮,外面还有一个完全透明的玻璃罩, 令里面的灯芯完全不惧风吹雨打。在山阳镇外这等人烟不密的地方,晚间行路也完全不用担心黑灯瞎火。

    “贺官人,您是坐车还是骑马?”

    见到贺铸终于“下班”, 贺家的伴当赶紧迎上来询问。

    贺铸望望天色, 笑道:“当然还是坐车舒服。”

    “好嘞!小人让那边的长途班车略等您一下。”

    说毕那伴当就跑开了。

    贺铸在他身后, 摆出官人该有的架子, 慢慢往车站那边溜达。

    他心中在想:自从好友明远顶住压力,修建出这样一条“山阳—汴京公路”之后,全京城都亲眼见证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道路。

    这二月里, 若是在以前, 正是天气乍暖, 道路翻浆的时候。若是有载重的车辆驶过, 牲口费力那是不必说,车辙过处, 就是一条半尺深的印子,里面涌出泥浆。

    如果再赶上下雨,这道路面上坑坑洼洼的更是容易积水。到时那水塘积起一塘的蝌蚪都不出奇。“青草池塘处处蛙”是北方道路上也能见的风景。

    这一切人们都习惯了。

    但是“山阳-汴京公路”的出现, 改变了人们对早春里出行的认知。所有那些阻碍交通的问题, 在这条“高等级公路”上都没有出现。

    这里的路面依旧坚实、平整,车马奔行迅速而有序。

    不少货主明明可以从汴河上将货物运进汴京的, 但到了山阳镇也宁可弃船上岸, 租货运马车, 把货物通过公路运到汴京城中去。

    这条道路不仅承办货物运输, 还跑长途客运——有了这条公路之后, 从山阳到汴京之间就是最快最便捷的。

    山阳镇上谁家要是嫁了女儿到京城中,可以上午出门,中午到娘家吃个饭,晚上再回到自己家里——轻轻松松,时间一点儿都不赶。

    现在贺铸打算去乘坐的“班车”就是这样,定时定点往汴京去。

    而这时的这一班,是待遇比较好的车次,一车厢只载六个人。而且出发的时间较晚,车厢未必能坐满。

    如此贺铸可以不必自己骑马,而是舒舒服服地一路坐回汴京去,养足精神到家,刚好可以陪妻子去朱家桥瓦子看那里排演的新杂剧。

    贺铸是军器监中实心实意办事的一名“实干型”官员,他不清楚朝堂上的事,因此也不知道如今王安石又将“汴京-扬州公路”的修筑提上了议事日程。

    “山阳-汴京公路”修成之后,每月的交通往来数据,由此通过的车次、货物运输总量、乘客搭乘人数,所缴纳的费用,收入多少、维护支出多少,全都清楚地列在报表上,送到所有参股营建的各家手上。

    眼看这条公路只要再过两三年就能完全回本,之后就是赚净利——各家都很满意,因此也动了心思,纷纷开始走上层路线,想要撺掇官家,将当初那项《收费公路法》正式颁布。

    而王安石则是单纯见到“山阳-汴京公路”的效果不错,便建议朝中批准修建“汴京—扬州公路”,并借此机会提出由专门的运输公司提出“包税”,每年按照固定的份额向国家缴纳“过税”,这部分过税则按照里程比例,分摊在沿路各州县的头上。

    这个建议对于官家赵顼来说简直是再合适不过了。

    民间愿意“包税”,便相当于他每年能从汴京到扬州的公路运输上收取一个“保底”的税额。而且由于“包税”的特殊性,这些税金能够被京城三司使那里先攥在手心里,之后再考虑要不要分配到州县去。

    但这对于下属州县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原本各州县的胥吏都是靠征收沿路的“过税”来盘剥商旅,现在这个好机会没有了。

    但对于经常走汴京-扬州一线的商户而言,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首先,从汴京到扬州原本主要依靠汴河漕运,而汴河漕运以运输纲粮为先,运输货物押后。有时汴河水位浅的时候,货船能在岸边“趴”上四五天,等到将汴河上运粮的纲船都过去之后,才能轮得到自己。

    因此走汴河漕运既费时又费钱,一些时效性较强的新鲜货物便等不及。

    如今有了“高速”公路,不仅运输速度很快,而且还不用一程一程地停下来缴过税,只需在一开头就把所需缴的运费和税费都缴清就可以了。

    听到这个消息,从汴京到扬州,商旅们都是大力支持的。

    然而朝堂上,王安石依旧“老成持重”了一把,建议官家暂缓“收费公路法”的颁行,而是再一次以“特批”的方式,允许“汴京-扬州公路”的开工修筑。

    事情依旧由明远来主持。

    为此,明远亲自去了一趟扬州,在那里,与他主管运输的冯管事见了一面,议定了这次的策略。

    接下来,就是冯管事借明远的名义,在平山堂前召开“集资”会议,依旧是“集资广利”的方式,将此次修筑“汴京-扬州公路”的出资分成了一百分,并限定一家最多可以持有二十份,多了不行。

    最终,太后的高家认购了二十份,宗室与曹太皇的曹家各持十五份,贺家十份,明远自己名下有五分,余下的全部交给了一份一份投入的小商户。

    赵、曹、高等大家族在之前“山阳-汴京公路”的修造上尝到了甜头,这一次便想要参与得更多些,要往管理修造工事的“修路局”里塞人。

    明远并无不可,只是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得贪墨,一旦发现贪污,会立即被革除。

    这一点大家都同意,毕竟塞人就是为了监督别家人不贪墨的。谁家要是塞了个“坏种子”进来,革出去那是理所应当。

    第二个条件是需要会计学校的“毕业文凭”。毕竟整个工程都会以新式的记账法来记录收支,没有进会计学校学习过,进来就是睁眼瞎。

    各大家族在这一点上都是早有准备,早已储备了不少“会计人才”。但是其他参与的小型商家便有些吃亏了。

    但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会计学校”如今在汴京、扬州、杭州等地都开了起来,他们只要送人去参加一个“高强度速成班”,能及时通过结业考试,也是赶得上这一波的。

    于是,“汴京-扬州公路”的修造计划就这么定下了。

    因为道路较长,有些州县热情,而另外一些州县不那么配合。因此明远等人将整条公路划分了几段,分段修造。

    到时先修完的那一段可以先用,后修的就只能看着先修的眼红而已。

    明远想:待到整条公路从扬州一直贯通到汴京时,南方到汴京的交通能力应该会大大加强。

    不过,他现在亟待收获的,是来自更加南方的货物。

    *

    史尚走在广州城中。

    二月里的天气就已经很温暖,出太阳的日子里,他连夹衣都穿不住了。于是史尚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衣袍,鬓边簪花,潇潇洒洒地走在珠江边的官道旁。

    一路上好几个夷人从他面前经过,但史尚在广州和杭州都待过,实在不会一见到夷人便大惊小怪。他甚至连明远提到的那种“蒸汽浴室”都尝试过了一回,只不过实在是无法习惯,最后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冲凉了事。

    这时,来自涠洲的第一批白糖已经产出。史尚这一次就是押着货到广州来的。

    这批白糖在广州刚只露了个面,就被人嗅到了商机。这几天史尚尽被人追着问了。

    史尚依照明远的嘱咐,没有选择吃独食,仅仅指点了涠洲邓家庄,让那些海商们自行去找邓宏才去买糖。

    当然,他已经事先预订了涠洲一带所有蔗农当年的所有出产。所以,邓家那里后续制出的白糖,其实也都是明远的。邓宏才只会按照明远事先定下的价格出售,并且将获得的收益用来扩建制糖厂。

    这些海商或者考虑从别处收购甘蔗,但还是要交给邓家来制糖。

    又或者像明远那样,冒着一定风险高价预订下一年的甘蔗出产。

    不管怎么样,南方的蔗农们,有福了。

    相信有了“甘蔗酒露”的教训之后,涠洲的蔗农们应该不会再干蠢事,不会轻易将白糖的做法泄露出去。

    这一批白糖直接装满了一艘三千料的大船。除此之外,史尚还按照明远的指示,买了好多只有在南方才能采购到的物资:

    首先是药物,金鸡纳树被史尚找到了,活的树种和采下的干树皮都被史尚仔细包好,要送到杭州去让明远确认。还有不少在南方生长较快的药物都被一起装了船,这些药物的共同点都是南方极其便宜,北方昂贵。

    另外有一件特别占地方的商品——稻种,有一种产自“占城”的稻种是明远千万叮嘱要史尚高价收购的。史尚托了向南的海船,分别从占城和交趾人手里买到了稻种,装了将近半船。

    剩下还有一种奇怪的物品,是一种从树上割下的淡黄色汁液,储存在桶中,放一阵就会凝固为半固态、有弹性的胶状物。

    明远管这个叫“橡胶”。

    史尚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就给明远送去,至于明远用来做什么他一概不问。

    最后就是一批将涠洲产的“甘蔗酒露”再提纯之后得到的纯净液体,明远说那叫“酒精”,运输时要千万放火。史尚一一都记在心里。

    至此,明远交付给史尚的任务基本上都完成了。

    但史尚还不能马上返回杭州。

    一来他和很多海商一样,在等待风向切换,到那时,向北航行会更加容易。

    二来明远这两天又匆匆来信,交待史尚一件重要的大事,请他帮忙——

    史尚沿着街道边的风雨廊,快步走向他来过好几次的金银钞引铺。他当初从这里提走了收购甘蔗所需的将近二十万贯钱钞,这家金银钞引铺的钱掌柜早就与他混熟了。

    可是今天,钱掌柜已经远远地从金银钞引铺里迎出来,站在门口恭候史尚。

    “史官人——”

    史尚连忙摇手:“不敢当!这怎么敢当?”

    钱掌柜立即改口:“史员外——”

    史尚也不敢当,摇着双手苦笑:“老钱,你这是做什么……”

    史尚心里当然知道对方态度改变的原因:因为,这家金银钞引铺,已经改姓“明” 了。

    第207章 千万贯

    史尚问起钱掌柜, 明家收购这家金银钞引铺的经过。

    钱掌柜便笑着纠正史尚:“是明大官人,不是您口中常提的那位明小郎君。”

    史尚恍然大悟,原来这么财大气粗, 出手买下了这间“金银钞引铺”的,竟然是明远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父亲。

    按照钱掌柜的说法,这间铺子是明父从官府那里“扑买”而来, 平日兑付各种金银钞引, 并且收取一部分“贴水”, 作为利润。

    广州港的大部分海贸生意是对南洋诸小国的海外贸易。因为官府严令铜钱不得出海, 因此广州港的金银钞引兑换业务格外发达。所以这金银钞引铺的利润丰厚,只是需要押在官府的“保证金”也很多——就因为这个,金银钞引兑换这门生意便与小门小户的生意人无缘, 只有富商巨贾才能支撑得起。

    史尚一边听钱掌柜介绍金银钞引兑换的业务, 一边在心里暗暗记忆。

    说到底, 他原本只是汴京城中一个伶牙俐齿的房地产经纪而已, 也就是跟着明远,才长了这么些见识。

    但是史尚表面上并不露怯, 而且学着明远那样,露出几许莫测高深的笑容,仿佛他早已知道钱掌柜说的这些。反倒令钱掌柜有几分肃然起敬。

    这时候刚好有人匆匆进来, 急急忙忙地招呼:“老钱, 八万贯,如何?今天能办出来吗?”

    史尚一听说“八万贯”, 顿时来了精神,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让了让, 好让自己有个好角度来“旁观”这一场交易, 对金银钞引铺的生意有个更加直观的认识。

    钱掌柜笑着问:“周大官人, 您是去买货还是卖货?”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身形有些富态的海商,戴着无脚幞头,穿着一身绸衫。大约是在阳光下走得急了,胸前和两腋下各能看出一圈汗迹。

    那周姓海商马上答:“买货。卖家在杭州。”

    钱掌柜将头一点:“没问题!”

    他一边去柜台里取东西,一边还补充道:“您来找我们就对了。”

    “我们联号的另一家钞引铺就开在杭州。”

    史尚在旁莫名激动:那另一家一定是明郎君开的。

    这时钱掌柜从柜台里取出了一张印制非常精美的纸张出来。纸张是彩色套印的,史尚在旁瞥了一眼,依稀看见上面写着“明氏金银钞引”几个非常清晰的大字。

    “您在广州存放八万贯在我们这里,我们就给您开出这样一张‘飞钱’……”

    钱掌柜一边说,史尚在旁一边暗暗记忆。

    “‘飞钱’开出后,可以直接在杭州的钞引铺里提出来。您甚至都不需要自己去提,您只需要验过货物之后,将这张‘飞钱’给货主。那货主持着这‘飞钱’去我们的钞引铺提取,也是可以的。”

    周姓海商“嗯”了一声,道:“只认票,不认人?”

    钱掌柜斩钉截铁地答:“只认票,不认人。所以这张飞钱您千万要保管好了。”

    周姓海商并未提出任何异议,因此史尚猜测,这应当是业内通行的惯例。

    “好!”周姓海商也不多啰嗦,立即叫人抬了金银箱进来,要将金银存放于这间铺子里。

    而钱掌柜这时也不能做主,立时去请了另外一名账房进来,双方将金银验讫,账房带人将金银抬进后面的库房,而钱掌柜则忙着在那张“飞钱”上刷刷书写。

    “这张飞钱开出后,您需要缴纳两厘的费用。”

    周姓海商点点头,将他金银箱里还剩下的一把金银凑了凑,凑出了价值一千六百贯的财货,交给了账房点验。

    史尚在一旁也觉得看得心驰神摇:珠江边,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小兑换铺子,这一笔生意就净赚了一千六百贯。

    但是再想想,这笔生意连的其实是八万的巨款啊!

    这名周姓海商竟如此放心,将真金白银换成是一张轻飘飘的花纸。

    史尚若这时还是个汴京城里的牙人,此刻一定会把这样的事情当做是笑谈。但他随着明远久了,见惯了动辄上万贯的“大钱”,这次又独立南下,见识了一回南方商贸的规模——他此刻至少能够保持镇定,即使面对老到的钱掌柜和周海商,也完全不会露怯。

    双方在办理那些文字上的手续时,钱掌柜随口问了一句:“这么一笔巨款,您去杭州,是要买什么呀?”

    周姓海商谈兴甚好,顿时伸手比划:“听说就这么大,这么高的一只,不占地方。八万贯过去根本买不了几台。”

    史尚看他这么比划,而且用的量词是“台”,心中便一动:难道是……

    “但我想,我这船总不能装满了去,然后就装这么几台‘自鸣钟’回来吧?”

    史尚心中大乐:果然是自鸣钟!

    这是自家生意撞上了自家的买主,周姓海商算是提前在这金银钞引铺里就将货款给都缴了。

    “所以这次去,肯定是装满了广州买到的南洋货过去,到了杭州再买一批绢匹回来,好把船装满。”

    史尚很清楚:海商跑船,最讲究的就是一个“满”字,每跑一趟,都务必将船装满,免得空载——毕竟半年才有一次适合航行的风向,总不能平白把这一趟海路给浪费了。

    那边周姓海商却还在向钱掌柜炫耀:“这自鸣钟我已经能看到货了,可是绝对精密的机械,而且还能报时——巧夺天工,绝对巧夺天工……”

    “将这些东西运去南面,交趾国、占城、真腊、三佛齐……或者在果阿转卖给大食来的商人,那价钱更是会几倍几倍地翻上去!”

    史尚听那周姓海商将自鸣钟吹得天花乱坠,一边暗笑,一边心里暗暗自豪:毕竟是我们明郎君捣腾出来的东西!

    “我也已经递了信给我兄弟,让他尽快赶到杭州订上八万贯的货。这边船一到了杭州,我不必等船上的货物都卖出,只拿着这张‘飞钱’,就可以去那自鸣钟的作坊那里提货!谁能抢得过我……”

    至此,史尚已经完全听出了门道:这周姓海商会押一船货物去杭州,但即便如此,他也宁可先在这广州城中把钱存入金银交引铺,换取一张“飞钱”。一来是他那船货物的价钱不值八万贯;二来也是为了能够抢先将东西买到,若是一边卖货一边筹款,那就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钱掌柜已经听得笑出了声,随后赶紧肃容恭维:“周大官人,论眼界和魄力,我在这广州城里待了这么久,认得的海商中就属您了。”

    那周姓海商异常得意,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忙问:“我这飞钱,如果想要在泉州与福州兑换,能办得到吗?”

    钱掌柜恭敬回答:“办得到的。如今我们东家只在广州与杭州两地有对外营业的铺子。但是我们东家一直与泉州、福州的李氏、黎氏和林氏大商行有往来。他们那里多的是乐意接受我家开出的‘飞钱’的,只不过,到时候您需要额外支付一些‘贴水’。他们自会将这‘飞钱’拿到我家去承兑。”

    史尚在一旁听着,已经大致听懂了。

    这明家的“飞钱”,不止是在明家的铺子里可以兑换成钱钞,也可以拿给别家,让别家帮兑,但别家也要收取一份“跑腿钱”,大概是这个意思。

    那周姓海商满意地点点头:“明这个姓氏我在广州还是初次听闻,没想到林家和李家的商行都已经认你们的票了。”

    “盼着你们东家赶紧将铺子也开到泉州和福州去,这样我们海商也方便点,不用整天揣着金银到处跑,提心吊胆的。”

    *

    伴随着南方玻璃作坊和自鸣钟作坊开起来,明远在杭州遇上了不少来买货的海商。他们的船向来不空装,但是买卖的货物永远不可能等值。

    尤其是玻璃和自鸣钟制品,如今都是暴利的商品,价格昂贵得吓人。

    沿途携带铜钱肯定是不可能的,市舶司那一道关卡就肯定过不去。

    于是,明远见到海商们携带着各种各样的“铜钱替代品”,金银,还有各式钞引。

    但对于海商来说,携带钞引也很麻烦。就拿盐钞来说,盐钞的面额是一张六贯,成千上万贯也是厚厚的几大捆。而且这东西怕水,一旦浸湿了无法辨认,立即就是废纸一堆。

    所以海商们有强烈的“汇兑”需求。

    于是明远召来1127:“我能投资几家金银钞引铺吗?”

    1127毕恭毕敬地回复:“当然可以!”

    “需要我亲自跑到广州等地点去办理相关事宜吗?”

    “不,亲爱的宿主,不必如此麻烦。只要您将详细的计划写下来,具体怎么操作,我们会让‘合适’的人为您出面的。”

    “这……”

    明远当然知道这个“合适的人”是哪一位——

    还能有谁,他家工具爹呗!

    “不过,您一定要把过程写得非常非常详细,否则异地投资也会有可能失败的。”

    写详细的企划书对于明远来说并没有难度。更何况,这又不是交给老师张载或是写给王安石的信件,不需要文辞优美,他甚至连“修辞润色”卡都不需用。

    等到一切办妥,已经到了三月间。

    明远收到了史尚托人带来的信件,得知他已经收集到了不少南方独有的货物,不几天就会随船返回杭州。

    史尚的货品载了两条船,一船白糖,另外一船是明远指明要的那些杂七杂八的货品上。

    他算了算,觉得史尚大约能在四月底五月初抵达杭州。

    谁知到了端午节后,史尚的船都还未到。

    不久,那条载着白糖的船抵达杭州港,给明远递了信。

    明远赶到港口,却依旧是一团失望——载着白糖的那条船上的人都说,他们在明州附近的海面上,失去了与后船的联系,在茫茫大海上又无法停下来等待,只能先行进入杭州港。

    明远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在杭州五月的暑热天气里竟然感受到了一丝寒意。

    不会吧——

    他这个被多少海商视作能够保佑海上船只的明小郎君,不会连他的船都要……

    第208章 千万贯

    史尚伏在福船半人高的船舷之后, 头顶响过嗖嗖的破空声。

    竹子制的箭矢从头顶越过,钉在史尚身后的桅杆上。锋锐的铜制箭簇深深钉入木柱,很难想象血肉之躯如何能够抵挡这样的攻击。

    史尚看看周围,不少水手像他一样, 缩在船舷后暂避锋芒。但也有人正在向福船的主桅杆靠近, 试图帮助船长操控船帆, 调整~风帆的方向。

    这条船的船长是个在海上跑船多年的老把式, 泉州人, 很和善。刚开始时史尚根本并不懂他浓重的福建口音, 但现在, 史尚已经完全能听懂了——

    老船长在大喊:“小崽们, 任由海寇登船, 整条船上的人全都是个死——”

    史尚整日听这些水手们闲聊, 听他们说起过海寇。说这些海寇全都是心狠手辣、杀人越货的恶魔。他们但凡登上一条船, 便将船上的货主和船员水手全部杀掉,一个不留。货物则占为己有, 驶近其它港口, 自有人会替他们销赃。

    销赃之后, 海寇便弃了大船,任其在海上漂流。运气好的船东, 还能遇上船只漂回岸边的那一天, 还有机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运气不好的, 那船只便是永远失踪了一般, 十天半月, 三年五载……那些船上水手的亲人们还在岸边日盼夜盼, 心心念念地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却哪知他们早已成了海上的一缕游魂。

    被这可怕的前景所刺激, 立即有三四名年轻水手冲到主桅杆旁,帮助船长打开手腕粗细的缆绳打成的巨大绳结,开始调整主帆的方向,以期待海上鼓荡着的猎猎海风帮助他们甩掉那些如附骨之疽般贴上来的海寇小船。

    “好样的——”

    老船长似是一阵欣慰。

    “噗——”

    船长的声音突然从中断绝,他胸口插着一枚长长的竹箭,仰面便倒在甲板上。

    史尚大骇之下,探头向船舷外看了一眼,只见有三条小船,船上风帆鼓得满满的,船上还有海寇在奋力划桨,因此小船的船速比他们这条福船要快很多,迅速围过来,贴近福船这一侧的船舷。

    又是“嗖嗖”几声,这次过来的不是箭矢,而是系着长绳的铁爪,这些铁爪一扔上来,便牢牢地勾住船舷,尖锐的铁钩直嵌入船舷坚硬的木板中。

    一枚铁爪正落在史尚身边,史尚仰头,试图徒手将那铁爪从船舷中抠出来,试了试,那铁爪竟纹丝不动。

    他定了定神,从腰间抽出一把明远送给他防身的锋锐匕首,猛地站起身,将身体探出船舷,试图用匕首将铁爪上牵着的绳索割断。

    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一枚竹矢射到,“叮”的一声,史尚再也拿不稳手中的匕首,那柄匕首便落入下方一丈远处的海水中。

    史尚低头时,就只能见到海面上泛着的白色浮沫。

    “哈哈哈——”

    史尚听见海寇的船上传来一阵笑声。

    他随即看见有人张弓搭箭,用箭矢指着自己。随即有人将之拦下,指指史尚俊秀的面容,脸上露出带着邪意的笑容。顿时一船的人便都会心地笑了起来。

    史尚牙一咬,知道自己如果留在船上,就算是不死,也必然遭到侮辱。

    他颇有急智,在这样危急的时候,心神未乱,顿时想起,明小郎君写信吩咐他在南方挑选货物运上船的时候,曾经特别嘱咐过……

    史尚一回头,见到通往装货船舱的舱门就在旁边。他立即打开舱门,蹿了下去。

    老船长中箭后被其他水手拖到这边,他受伤极重,却还有一口气在,见到史尚匆匆钻下船舱,顿时闭目叹息一声:“躲下去也是没用的。”

    这时的老船长已近完全绝望,喃喃地说道:“这船人若能回去,除非玉皇大帝、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妈祖娘娘……一起保佑。”

    这么多神佛聚在一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这条船能逃过劫难的机会就也一样,希望渺茫。

    谁知这时史尚又从打开的舱门里冲了上来,只见他手中抱了两个瓷罐,是从广州港装船的那一批中的两枚。

    史尚随手拍开其中一枚瓷罐上的泥封,将里面一种无色的液体淋淋漓漓地都倒在与那些铁爪相连的粗绳上。

    此时此刻,已经有好几名海寇开始借着这粗绳攀爬,最快的一人距离史尚那边只余丈许远。

    这名海寇能感受到有种液体正迅速沿着粗绳流淌,迅速将他手中紧紧抱着的这条缆绳彻底浸透。

    但这似乎无法形成任何伤害。

    于是这海寇哈哈一笑,吼了一声什么,并不是汉语。

    史尚却没理会这名海寇,他依样画葫芦,向另外两枚铁爪上系着的缆绳倒上罐中的液体,然后将那罐子随手一掷,自己从怀中掏出一枚“自发烛”。

    随着“嚓”的一声轻响,一团小小的火焰出现在史尚掌中。

    他将手中的自发烛向其中一枚粗缆绳上一扬。

    奇迹发生了。

    那枚长长的粗缆绳上瞬间爬满了纯净的蓝色火焰。

    原本已经快要借助缆绳攀上福船的海寇们万分惊奇,不明白他们面前怎么会突然出现火焰的;随即便是骇然大叫声传来,这火焰迅速蹿遍海寇的身体,让他们不得不松开手中的缆绳,直接坠入海中。

    史尚顾不上得意,他手中的自发烛还没熄,便继续去点着了那第二条和第三条缆绳。

    原本海寇用来攀上货船的“绳桥”,现在已经彻底成为三条“火桥”,在海上如同三条熊熊燃烧的赤龙——不仅是海寇们全看呆了,就连福船上的水手也看傻了。

    史尚的表演却还未结束,他手边的“自发烛”还有一点点余烬,史尚便随手投入了脚边的那一枚盛满了无色液体的瓷罐中。

    瓷罐罐口同样腾起了一圈纯净的、浅蓝色的火焰——这火焰的颜色之纯,几乎可以与海上明朗的晴空相比拟。

    而史尚掂起那枚瓷罐,看准了距离福船最近的一条海寇船只,奋力一扔——

    “砰”的一声脆响。

    那枚瓷罐还未落在船上就整个炸开,里面的液体顿时溅出,在空中便开始燃烧。

    这情景,宛若一枚巨大的烟花直接落在了海寇的船上——偏巧这是乘坐海寇最多的一条船,船上在顷刻间便成了修罗炼狱。

    每一名海寇都被笼罩在熊熊烈焰之中,惨呼悲号之声瞬间响彻。不少人为了摆脱这烈火焚身之苦,都纵身一跃,跃入小船周遭的海水中。而那条船几乎瞬间燃成一条火船,黑烟迅速向上空腾起。

    另外两条船上的海寇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剧变,将难以置信的眼神转向福船上,望着那如同天神般威风凛凛站在船舷畔的男人。

    史尚向他们送去一个灿烂的笑容,将手中一枚瓷罐举起。

    小船上已有几枚海寇吓得直接跃入水中,其余人或挥动手中的木桨,或调转船帆的方向,让小船拼命朝远离福船的方向划去……

    这一切,都发生于兔起鹘落之间。

    福船上所有的人都没想到自己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竟以这种方式重新获得了生机。

    躺在船板上的老船长,没法儿站起身,亲眼看见这一切,只能听身边的水手转述。

    说的人眉飞色舞,听得人眉开眼笑。

    “史官人,史官人——”

    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呼哧作响的风声,嘴里正往外涌着血沫,但听起来中气还算足。

    史尚连忙凑过去,只听这位老把式喘息着笑道:“没想到……史官人竟还有这种死地求活的法子……”

    史尚心想:确实。

    如果不是他临时记起了明远曾经在信中再三叮嘱过:将甘蔗酒露进一步提纯得到的“酒精”要格外注意防火,一定要放在隔绝烟火的船舱里,那是一种烈性燃料。

    这时那船长说话的声音已经渐渐低下去了:“史官人……你,告诉……那些小子们……谁也不许……将火烛……带到舱……谁也不……”

    说到这里,老船长已经是气若游丝,他的眼神也不再灵动,而是渐渐凝固于一点——那是他这条船兀自高高扬起的船帆。

    船还在他们手里,船没被海寇践踏。

    史尚身边,水手们的哭声渐渐响亮。

    史尚伸出手,帮助这位在海上跑了一辈子,始终尽忠职守的船长阖上双眼。

    *

    明远坐在海事茶馆中。

    他面前摆着用上等明前茶沏成的好茶,茶汤色泽明亮而纯净,与现如今的分茶所用的团茶不同,这茶就是用炒过杀青的茶叶泡水得来的。

    但明远的心思完全不在“茶”上,他甚至根本坐不住,心里就像有一枚小爪子,始终不停地抓挠;又像是有一簇小小的,愤怒的火焰,被坏消息的风扇一扇,顿时不受控制地熊熊燃烧。

    同时出发、结伴而行的船都已经到了杭州港,两船分开的地方据说是在明州附近,明州就是他那个时空的宁波,按照明远的地理概念,明州根本不远。就算史尚的船遇上了什么事,迟个两天,也总该到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史尚的船遇上了海寇。

    这几天不知是怎么了,已经损失了好几条船,都是因为遇上了海寇,连人带货全都损失了。

    这些因海寇而损失的船只中,有四条在明远这里上过“保险”,总货款在二十万贯上下。

    但对于明远来说,“理赔”根本不是问题。

    如今外界都在担心明远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损失——事实上这却是明远用来建立信誉,彰显自己资本金有多充足的时候。

    令明远感到痛苦的,是那些损失的生命。

    海商们为自己货船上的“保险”,都是货物险,目前还不包含人身险。因为海寇而遇难的那些船员,是否抚恤,只取决于船东。

    当然,船东们迫于明远方面给的压力,多半还是会给予抚恤——每人几十贯钱,已经能令那些孤儿寡母们感激不已。

    可是这道坎在明远心里还是过不去。

    更何况这次,史尚为了他指明要的那些货物,亲自押船回来,如今正生死未卜。

    明远曾听侥幸逃生回来的水手提到过,那些袭击商船的海寇之中,有些人看起来装束发型特殊,不像是中土人士,使用的兵器除了弓箭之外还有用上等好钢锻造的倭刀。

    明远坐在茶馆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挨个儿去捏自己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口中则低声恨恨地道:“倭寇,竟然是倭寇啊!”

    第209章 千万贯

    海事茶馆中, 明远所坐的是一个远离正厅和大门处的角落,距离戴朋兴写有各种信息的那块黑板,也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他一人向隅而坐,背对他人, 身后的议论声却不绝于耳。

    “听说了没, 连做保险生意的明郎君, 自己都损失了一条船!”

    明远:……

    他身后另一人闻言则惊呼:“这怎么会?明郎君……不是神仙弟子来的吗?”

    “怎么可能有神仙弟子?他分明和我们一样, 是成天在孔方兄里打转的凡人啊!”

    明远心道:说得没错。

    过了片刻, 那议论声又响起来:“你想想, 如果没有海寇, 明郎君那个保险的法子确实是可行的。现在的福船船身坚固, 不惧风浪, 各家聘用的船工水手又都是有经验的。依照近几年的情形, 二十停商船里也就损失一停。”

    “所以各家凑在一起的份额, 足够赔付一条损失的海船,这保险生意说白了就是有利可图的。”

    “可是现在有了海寇……”

    “算算最近, 靠港也就十几条船, 折在海寇手中的船只已经有四条了——对了, 要再加上明郎君那条,已经有五条了!”

    明远握住了他面前那盏盛着清澈茶汤的小茶盅, 右手竟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史尚, 史尚……你当真遇到海寇, 葬身大海了吗?那我当年让你去南方看更大的世界……终究是错了吗?

    这时忽听脚步声霍霍响起, 有人快步走进了海事茶馆, 并且大声招呼戴朋兴:“老戴, 老戴!听说了吗?”

    海事茶馆就是一个打听消息的地方, 满屋子坐着的都是“消息灵通人士”, 对任何新讯息都不肯放过,顿时人人竖起耳朵。

    “有一条船进了杭州港,是广州来的。出奇的是,那船身上有烧灼的痕迹,船的外舷上还钉着箭矢,应当是才遭了海寇攻击的……”

    “这位兄台……”

    明远早已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向来人赶过去。

    “那条船上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安好?”

    在海事茶馆中人人都认得明远。此刻见到明远现身,刚才背后议论他的那几个海商纷纷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以掩饰他们的尴尬。

    先前说明远是和大家一样凡夫俗子的那位,此刻脸涨得通红,以手掩口,这时正在后悔:万一刚刚进港的那条船,就是明远的船,而且竟从海寇的手中死里逃生了,那他早先的推断岂不是错了?

    ——那位明小郎君,说到底还是与神仙有点关联?就算是遇上危险也一样能逢凶化吉?

    赶到海事茶馆中报讯的那人是茶馆中的一名常客,与明远很熟,见到明远这样急急忙忙地询问,知道明远此刻关心则乱,此刻就也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个在下不知。但是那船已经抵港有一会儿了。我看他们还有人往市舶司那里去了。明郎君耐心稍候,想必消息马上就到了。”

    明远却哪里等得,他专设招呼戴朋兴和自己的长随:“老戴、老张……我要雇船,去市舶司附近的深水港……”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是吗?好巧,我刚从市舶司附近的深水港来,有什么是可以为郎君效劳的吗?”

    “史尚!”

    明远一跃而起,冲向门口的来人那里,紧紧握住来人的双手,上下打量。

    “史尚——”

    只见这个昔日明远身边最得力的大管家,与以前相比,瘦了点,也黑了点,但是精神奕奕,而且鬓边一如既往地簪了一朵碗口大的绣球花,令他那身风流倜傥的气质没有发生丝毫改变。

    “你总算回来了。”

    明远声音颤抖,冒出这一句——他简直高兴坏了。

    史尚却右手猛地一缩,随即轻轻将手从明远手中抽出来,明远马上留意到史尚的右手上还缠着一大片丝绢,他马上松开手,以眼神询问。

    史尚却笑道:“无妨,只是略略烫伤了一点而已,养了几天,早已好全了,连痂都快掉了。”

    接着他后退了半步,向明远拱手作揖,笑道:“东家,史尚这次幸不辱命!”

    明远摇摇头:“我托你带的那一船东西都是无所谓的,只要你平安归来……”

    他以为史尚口中的“幸不辱命”,指的是将那一船来自南方的货物顺利运到杭州来。

    谁知史尚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回应明远:“史尚这次,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看到了大宋的万里海疆,见识了南方各州县的迥异风情与特色出产。

    “对!”

    明远不意史尚的眼界与胸襟已经如此,也笑着补充道:“而且你还是个从海寇手下生还的勇士。”

    “来,来给大伙儿说说你在海上的经历!”

    明远挽着史尚,快步走进海事茶馆内。

    而茶馆内的海商们已经几乎在夹道欢迎了。他们大多眼含激动,望着史尚——毕竟不是人人都有这运气,能够顺利从海寇手中逃生的。

    此刻即便是用不着亲自押船的船东,也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听听史尚等一行人对抗海寇,死里逃生的经历。

    明远顿时向戴朋兴一点头:“各桌都上一份新茶和茶点,算在我头上,我请!”

    海事茶馆内顿时欢声雷动,没过多久,又成了鸦雀无声,人人聚精会神,在听史尚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海上的那一场冒险。

    “……于是我再不迟疑,随手将还未燃尽的自发烛丢进了盛满酒精的瓷罐里,那火腾的一声就燃起来了。”

    “我一看,知道不能再等,立刻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枚瓷罐向海寇最大的一条船上扔去。你们猜怎么着——”

    明远在旁听着,觉得这史尚也确实有些讲史先生的天赋,原本就凶险的故事被他讲得一波三折、扣人心弦。

    “那只罐子在海寇船只上方就炸开了,里面的酒精洒在船上,立刻便是一片火海……”

    听见史尚讲到精彩处,海事茶馆里人人听得眉飞色舞,大声叫好,一时间掌声雷动。

    最后,史尚认真地总结:“这是我从那位可敬的船长那里学到的——但凡遇见海寇,一定要抵抗,不抵抗就是死。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没有什么道义可讲,能够用上的兵器,都应该毫不犹豫地用上。”

    “对!”

    史尚的话赢得了一片赞成之声。

    “我们的海船上确实应该配备一些自保的武器了。”

    明远也连连点头,在心中赞赏史尚的机智——在那样危急的时刻,竟然能想到使用船上运载的酒精,将酒精作为火器使用,一击便见功,将最大的一条海寇船只烧毁,歼灭了不少无恶不作的家伙。

    耳边听着海商们已经就船上应该用什么来自保而热烈议论,明远低头,暗暗盘算他在这方面能有什么贡献——小型投石机每条海船上都可以装一台,反正船上从不缺压舱石;史尚的经历,充分证明了火器是可以用的,酒精都可以做成燃烧罐罐,那什么猛火油柜之类岂不是都能用上了?

    还有他在军器监正在研制的那些……

    这时,却有另外一人开口了。

    开口的是原本杭州海商行会的陶行老,就是曾经被戴朋兴劫持过的那位。

    陶行老的声望,在那次扣押戴朋兴妻女的事情之后,就一落千丈了。再加上有了海事茶馆,各地海商们没事都会聚到这里来,杭州本地的海商行会反而形同虚设。陶行老说话也不再有人听。

    但此时此刻他唱的反调旁人不得不听。

    “唔……这个……在海船上配兵器,得要官府点头才行啊!”

    一瓢冷水浇下去,整个海事茶馆里陡然静了静。

    陶行老说得没错,如今民间禁止私藏兵器,海船上自然也不是例外。

    出海的海船上,船工与水手们最多只能携带一些射程较近的弓箭,和民间能够买到的寻常朴刀。强~弓劲~弩、刀剑甲胄,都是严格禁止的。如果这些兵器在港口被市舶司查出来,不仅东西会被马上没收,船东也会被请去杭州府“喝茶”。

    听到这里,刚才还慷慨激昂着的海商们相互看看,不由得纷纷摇头感叹:

    “陶行老,您还真是……会灭火啊!”

    但是明远坐在众人身后,用写有“1127”四个大食数字的扇子遮住大部分面孔,不让他的表情泄露他的心事——

    总能找到办法,总能护卫这些进行正常商贸往来的海船的。

    *

    “1127,‘争分夺秒’会令我失望吗?”

    在前往北高峰下山坳去的路上,明远忍不住召唤1127上线,悄悄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不会!”1127自信地回答,“道具卡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

    那也未必,明远心想——有些道具卡沙雕起来就是很沙雕的。

    他到了北高峰下山坳,沈括正好也在,两人便一起去观摩吴坚手下的军器监将校们试验刚刚试制成功的“燧发枪”。

    所有的燧发枪样品都平放陈列在一张条桌的桌面上,大约有十来条。

    明远粗粗扫了一眼,只见这些燧发枪有的长有的短,长的大约有三尺,短的一尺,与后世的手铳差不多长短。

    所有的燧发枪都是以精钢作为铳管,用弹簧控制燧石,击打火门迸出火花后点燃火药,使枪支击发。

    这些燧发枪还有一个特点是“后装”,填弹容易,因此能够大幅度减小替换弹药损耗的时间。

    除了精钢制作的铳管之外,这些燧发枪还用坚硬的松木制成了木托和木手柄。木托是用来抵在肩上,用以减小铳管的后坐力对发射的影响。而木手柄则是尺寸较短的手铳所用。

    明远便随口问吴坚:“吴匠作,将校们更换弹药的时间计算过了吗?最快是多少?平均是多少?”

    吴坚果断回答:“最快是3秒,通常是10秒。”

    沈括听见吴坚这么说,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枚怀表,将表壳打开,盯着秒针的转动,亲自体会了一下“3秒”和“10秒”分别是什么概念,随后便点头惊叹道:“可以,这个速度很可以!”

    明远没有多做评价,他只是向吴坚点头致意,并且让对方立即准备实弹试射。

    在前往专门为火器准备的试射场时,1127悄然上线,对明远说:“亲爱的宿主,这张‘争分夺秒’道具卡,没有令您失望吧?”

    明远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看来我那些‘蝴蝶值’,就属这次,花得最值。”

    第210章 千万贯

    “争分夺秒”卡是明远在熙宁五年年初的时候投入使用的, 花了他足足一千大洋——不,蝴蝶值, 这笔支出几乎直接将他的蝴蝶值余额清零。

    去年秋天时他就问过1127, 有没有能够“加速”军器监火器研发的道具。

    当时1127给他的回复是:确实有这样的道具,但是明远还不符合使用条件,甚至连这道具是什么都不能打听。

    “您真的只差一点点!”当时1127是这么回答的。

    这个“只差一点点”的条件在明远的作坊制出怀表的时候终于被达到了。到那时, 1127才松了口,告诉明远,这枚道具卡的名字叫“争分夺秒”。

    它的作用是, 加快使用者指定的科技发展进程,减小其中一切可以减少的时间损耗——比如与上峰上下行公文, 申请、驳回、再申请、批复这样的繁琐程序;又比如试验中因疏漏导致失败, 需要重来的情形。

    它不会人为地加速研发进程——这部分工作主要由明远带着他的“脑洞”, 指挥工匠们一起完成。

    但是从总体上看,只要条件齐备,它就能让整个进程显著加快, 甚至看起来快得不可思议。

    但是深究之下,一切又都是合理的。

    当时明远拿到了这张道具卡, 将这道具的名字反复念了两三遍, 突然问1127:“难道这张卡的使用条件是,这个时空里的人能够掌握和使用‘分’与‘秒’的概念?”

    1127:“亲爱的宿主,您真是太聪明啦!”

    明远无语,半晌才问:“1127,你怎么不早说?”

    要是早点告诉他, 他在弄出第一台自鸣钟的时候就可以往上安秒针啦!技术上完全做得到的。

    1127委屈巴巴地解释:“人家也不被允许嘛!”

    明远:……好吧!

    “不过, 亲爱的宿主, 这个时间点的各个试验时空里, 还没有哪位试验者能像您一样,使用这张道具卡的哦!”一转眼,1127的语气里已经再无委屈,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与骄傲。

    使用这张卡的前置条件是本时空内存在“分”与“秒”这两个概念,如果进入时空的试验者无法发明较为精密的计时装置,也就无法使用这张卡,也就无法让其余科技研发项目“加速”。

    明远:……诡计多端的试验方。

    这张“争分夺秒”道具,除了能够加快某项特定进程之外,还有一种副作用,就是:除了使用者想要尽快完成的任务之外,其它事件也有可能会被加速——这些被一柄加速的事件多半完全是随机的,至少没有规律可循。

    当时明远咨询了1127,想问这种同时被加速的事件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有没有迹象可以实现发现。

    1127的回答是:不清楚。

    明远:“好么,原来试验方自己开发出的道具卡,用起来也像是开盲盒一样呀!”

    1127却肃然道:“这是历史的本质所决定的。改变历史中的一个变量,必然会影响到多个变量,且这种影响未必可以测量。”

    明远只能闭嘴,1127难得将这样的“理论”帽子扣下来,这往往意味着现状如此,试验方也确实无法做到。

    他也就不去计较了——

    如今,站在北高峰下山坳的“靶场”上,观看了吴坚带人演示的各项火器的效果,明远基本满意。

    燧发枪——如今已经统一定名叫做“火铳”了,效果非常不错。膛线的存在大大增加了射击的射程和精度,但是火铳所需要用的所有弹丸都需要特制成特定形状,成本又提高了不少。

    不过反正是赵顼掏钱,明远没有多少心理压力。

    而火炮的实验进展也极为顺利。吴坚已经顺利度过了“伐木为炮”的阶段,而利用木炮的形状制作了铜模,制成了一口黄铜的大炮。

    大炮的射程足有六百步远,甚至在调整炮管的仰角之后能够远至八百步。但是八百步的射程下,火炮的瞄准精度会下降——这问题在明远看来倒不大,尤其是当这火炮用于攻城,或者是无差别地对敌攻击的情况下。

    吴坚演示的时候没出什么岔子。但是这位匠作官还是表示,炮膛需要时时检查,哪怕是炮膛上发现一丝裂纹,都必须叫停试验,因为这样很可能会酿成炸膛的惨剧。

    此外,炮膛使用了七八次之后,炮膛会变得极为红热,炮手几乎无法继续填弹。那时唯一的办法便是让炮身自然冷却,短时间内不能再上战场。

    明远想了想,竟觉得这结果还不错。

    毕竟十五世纪末君士坦丁堡沦陷时,奥斯曼大军所用的巨炮,也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准。

    他用的“争分夺秒”卡,只能“加速”,但不能代为开发。时代的技术局限还摆在那里,想要在极短的时间内强求,反而不美。

    于是,他与沈括议定,由沈括与吴坚一起,亲自押运,将这火铳与火炮的样品带入京城,在天子面前展示一次。

    如果此行一切顺利,军器监的南北方作坊应当就能同时开工,开始大量生产火器,并交与西军和河北军,由各军训练士卒,再将之应用于战阵之上。

    这也是需要时间的,而且明远没把握,不知道这个过程在“争分夺秒”道具的应用下是不是也能快些完成。

    但不管怎么样,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的确确是在南来之后的一年间获得了重大突破,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新式兵器——尽管现在谁都不敢宣扬此事,但是功绩是实打实的。想必到了官家那里,也会得到奖赏。

    当晚,明远与沈括、吴坚等人,在北高峰下山坳中的茅舍里,吃了一顿农家饭,喝了些农家自酿的小酒,就算是自己人先庆祝一回了。

    席间,明远委婉地向沈括询问:“存中兄,如今海寇在两浙沿海作乱,祸及商船和船工水手等无数。小弟想着,军器监研发出的,毕竟是远程武器,且威力比以往强了不少。在存中兄看来,这些火器,将来是否有一日能用于民间呢?”

    沈括性格比较软,遇事容易摇摆,没有担当。但他绝对不是一个蠢人。

    当下沈括饮下的那点水酒也瞬间全都吓醒了,冲着明远连连摇手:“不可,远之,万万不可——”

    态度异常坚决。

    明远“嘶”的一声,表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又给沈括斟酒,并且连连道歉,说他这只是一时想岔了,不该提此建议的。

    沈括这才作罢。

    第二天,沈括作别夫人,与匠作官吴坚一道,押着他们的“重要物资”,上京面见天子去了。

    但明远哪里能轻易放弃。

    他以前向来不过问官场上的事,现在看来不问是不行了——这时他交友广泛的优点就体现出来了:他有不少可以请教的对象。

    最终明远决定去问苏轼:“子瞻公,小弟有一异想天开的问题:如果两浙路的官员,上书天子,请求放宽对从事海贸商船的限制,让他们能够拥有用于自保的武器……威力比较强的那种,天子会点头吗?”

    苏轼大概能猜到明远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毕竟近日史尚“死里逃生”的故事在整个杭州都穿得沸沸扬扬的。

    因此苏轼揪着自己的胡子,严肃地摇摇头:“远之,某要说一句,这绝对不可能。”

    苏轼的言下之意:明远同学,请千万不要天真了。

    “我大宋重文抑武的原因,远之想必也知晓。”苏轼并没有就这一话题深入讨论,而是摆事实,讲道理,“连军方的将领都没有任何机会拥兵自重。但凡立有殊功,固然会加官进爵,但也会立即被调离,入朝当个大佛供起来。”

    “试想,官家又怎么会允许民间保有武器?将来万一成了祸乱之源,还如何是好。”

    明远点点头,他认为苏轼说得非常在理。

    像狄青这样立有大功的名将,照样能调入京中,给个枢密使的官职供着。

    自己想让海商能多掌握一点力量,似乎确实是有点“天方夜谭”了。

    不过苏轼眼珠一转,给明远提了一个建议:“远之何不去找元长谈谈?”

    “蔡元长?”

    明远提到蔡京的名字,已经又头疼起来。

    “是呀,因为这本就是元长的职司啊!”

    苏轼提醒明远:蔡京现在任钱塘尉,本就有职责守御沿海各方,并保护各水域内船只的安全。

    明远想让海商们手中多一点兵器,这完全没戏,但如果由蔡京向朝中上书,请求加强沿海边防,甚至配备武器与人力,建立水军,都是有希望实现的。

    而且如果能立下功勋,那也是蔡京的政绩,对他只有好处。

    但是,蔡京不这样做,也没人会说他。

    所以这其实还是明远出于自身利益,请蔡京出面帮忙,礼下于人那是必须的。

    苏轼见到明远这副表情,当即拍拍胸脯:“远之,这个包在我身上,我去为你牵线搭桥去!”

    隔日,苏轼就递了短笺通知明远,已经帮他约好了和蔡京面见的时间地点:就在当晚,望湖楼。

    当天晚上,明远赶到望湖楼的时候,蔡京已经到了。

    两人的位置不在閤子里,而是在望湖楼二楼的一个角落。他们身畔便是敞开的玻璃长窗,风从湖山而来,带着轻微的水汽,轻拂去夏日傍晚的那一点点燥气。

    明远低头一看,只见桌面上摆着两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杯中盛着金色醇厚的液体——他认得那是“甘蔗酒露”。

    在汴京流行了两个春秋之后,如今甘蔗酒露在杭州也渐渐能买到了。

    而蔡京此刻,手边就放着这样两杯甘蔗酒露。他正扬起头望着明远,唇角挂着他那招牌式的雍容微笑。

    只是这副微笑,搭配眼前的情景,就只能说明一件事:蔡京的字典里,根本没有“原谅”两个字。

    如果明远想要与蔡京谈合作,那么,就必须向蔡京表露出自己的“诚意”才行。

    “元长兄,”

    明远深吸一口气,向蔡京笑着拱手。他在心里为自己打气:千古第一奸臣,也一定是有可以用来拿捏的弱点的。

    蔡京根本未起身,而是很随意地挥挥手:“远之,坐!”

    仿佛他们一直都是如初遇时的那般好友,他们之间从未生过芥蒂。

    “在子瞻公那里将远之的来意听了个大概,只是还想再与远之确认一下。”

    两人坐定之后,蔡京大大方方地开口。

    “远之,你需要京为你做什么?”

    他说得既温煦又体贴,但是口气之中还是隐隐在提醒——

    明远,直说吧,直说你是来求我的。

    明远刷的一声把手中的折扇打开扇了扇,笑着说了三个字。

    “木兰陂——”

    蔡京的脸色马上变了,直起身,不再靠着椅背,而是向前微倾,用认真的眼光紧紧盯着明远,看了片刻,才柔声问:“远之,你刚才说什么?”

    明远再次重复:“我听说,元长兄有心要为家乡消除水患,修建木兰陂。”

    人都说,欲取先予。

    而木兰陂,是他唯一想到的,可以“予”蔡京的好处。

    第211章 千万贯

    明远闲来无事, 回忆他在本时空时对蔡京的了解,除了“奸臣”、“字好看”之外, 印象中蔡京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就是为家乡主持修建了木兰陂。

    蔡京的家乡是福建莆田,那里有一条害河名叫“木兰溪”,发源于笔架山, 汇聚了360多条的溪涧之水,流经仙游莆田,最后出三江口, 入兴化湾。

    这条木兰溪的上下游落差巨大,上游来水时水流迅速, 下游地势平坦因此排水较慢, 因此极易引发洪涝灾害。

    此外, 这木兰溪入海处地势平坦,海潮能溯溪而上七八十里,经常能够涌至仙游林陂, 因此溪水日常咸淡不分,平时无法灌溉农田, 而洪水泛滥时又盐卤滔天, 导致莆田的数万顷田地“只生莆草,不长禾苗”,于是才会被人称作“莆田”①。

    对于这条害河,两岸百姓早就盼望着能兴修水利,堰溪为陂, 以阻挡海潮, 再利用溪流, 将大片盐卤地改造成为适合耕种的良田。

    当地人第一次尝试修筑木兰陂是在治平元年, 也就是七年前。由钱氏女钱四娘选址在木兰溪将军岩驻陂。

    据说当时木兰陂刚刚筑成,各村各家正在摆酒庆贺的时候,上游洪水突至,眨眼间便冲垮了刚刚筑起的木兰陂。钱四娘含恨投水自尽。

    后来在熙宁元年,当地人重新选址,再次筑陂,但同样选址不当,筑起的木兰陂没过多久就被海潮冲垮。

    这木兰陂早已成了当地人心头一桩大恨事,蔡京在莆田长大,过去洪水泛滥,盐卤滔天的情形他曾亲眼目睹。但凡对家乡还有分毫香火之情,便不可能对明远提出的建议视若无睹。

    果然,蔡京转头望向望湖楼上的酒博士,淡然道:“我这位小友不善饮酒,且先来一盏茶——清茶。”

    如今杭州人也开始饮用完整叶片沏泡的清茶,这种饮茶方式据说最早是从海事茶馆传出来的,胜在方便。所以酒楼里渐渐开始专门供应这一类的饮品。望湖楼也是一样。

    明远见蔡京不再拿“甘蔗酒露”说事,知道自己的计策已经奏效了,顿时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远之,关于木兰陂,你有何建言,但说无妨。”

    待到酒博士给明远重新上了新茶,蔡京望着明远的脸色十分凝重端肃,认真地开口请教。

    “元长兄,令乡里要修建木兰陂,有三个难点。”

    明远伸出三枚手指。

    “选址,负责营造的人选,钱。”

    蔡京眉眼一动,很显然,明远说的就是他所想的。

    “这三件事上,有两件我都能帮到你。”

    明远说的有些大言不惭。

    “远之是说,选址,和钱?”

    蔡京马上接口反问。

    明远颔首,心想: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力气。

    之前修建木兰陂失败了两次,对当地乡里的“士气”打击很大。因此负责营造的人选就非常重要,既需要懂得水利营造的技术,又要能说服当地百姓,而且最好是当地大户出身,能够将最主要的力量联合起来。

    这一点,非蔡京自己决定不可,他没办法越俎代庖。

    而且凭明远对历史的了解,他也不记得木兰陂最终到底是由谁主持建成的了。

    至于其它两件——

    两人说话说到这里,明远冲着蔡京微笑,却再也不开口了。

    蔡京秒懂:“远之,你要我组建水军,帮你护卫海商?”

    明远将他手中的折扇打开,遮住半边面孔,轻轻地摇着,双眼笑得弯弯的,反问道:“这可是好大一份功绩那,元长难道不想?”

    在他看来,蔡京这样的野心家,未必不肯接受这样的提议。

    蔡京傲然道:“本官除了任钱塘尉之外,还身兼明州团练推官之职,上书谏言组建水军,并非做不到。”

    明远点点头:“好,元长,我应承你,当你建成水军,开始在水上巡航之日,就是我开始就木兰陂的选址和筹款帮助你之时。”

    他们这是明晃晃的等价交换,各取所需。

    组建水军,在钱塘到明州一带巡航,保护海商,本来就属于蔡京的职权范围,由他上书最是恰当。如果能做成,就是蔡京的功绩,为他将来转官入京多添一分优势。

    当然,如果蔡京不干,旁人也没法儿说他,毕竟蔡京的前任和前前任……谁都没有想到过要在海上保护大宋的商船与子民。

    也就是为了故乡的水患,蔡京竟“屈尊”答应了明远提出的要求。

    “远之,一言为定!”

    蔡京向明远伸出手。

    “一言为定!”

    明远大大方方地回应,两人的手极其短促地握了一下。

    气氛暂时轻松下来。望湖楼的酒博士得了蔡京的授意,将事先就已经点好的菜肴流水价地送上来。

    席上两人谈谈说说,讲讲各自在过去一年的往来见闻,气氛颇为和谐。

    渐渐地,外面天色全黑,望湖楼外的湖山盛景渐渐地都淹没在夜色中。唯有望湖楼外堤岸边的“路灯”,精准地勾勒出湖畔道路的轮廓。

    明远起身向蔡京告辞。

    蔡京微笑着起身送明远,向明远一拱手,柔声说:“所以,在木兰陂动工之前,我不会动你,也不会对种彝叔不利。”

    明远的笑容在脸上略僵了僵,随即笑得更欢畅:“多谢元长如此‘大度’。”

    ——又如此无耻!

    事实上,他已经在心里将蔡京大骂了几百遍。

    也罢,在负责警戒海岸的水军建成发挥作用之前,他明远也得借重蔡京的能力,暂时还不能把蔡京带沟里去。

    待到明远离开,蔡京兀自站在望湖楼的长窗前,望着道旁的路灯照着明远骑马离去。

    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蔡京想,他的确是可以将与明种这一对的恩怨先暂时放一放。

    只是今日一见,明远的风采更胜往昔,这让他的心里更添一份情绪。

    原来只有在重会之后,才晓得自己过去的那一年,终究是空度了。

    *

    隔日,杭州城中开始传出流言,说是据小道消息,官府有意组建水军,在钱塘至明州一带的水路巡航,以护卫往来商船的安全。

    海商们一听,当真是“喜大普奔”。

    无独有偶,《杭州日报》上不久又刊载了一篇报道,虽未听说,可是隐晦地提出,戍卫海岸,令百姓免受海寇侵扰的职责,正在钱塘县尉、明州团练推官蔡京那里,而他也正有意扩充水军,为海商出海保驾护航。

    这消息一出,海商们的视线就全都转到了蔡京身上。

    连他以前招募“弄潮儿”加入水军,进行操练,也都被视作此次行动的“预先准备”。

    而蔡京也适时地有所动作,他召史尚和史尚那条船的几名水手一起前往钱塘尉的治所相见,详细询问了与海寇搏斗的细节,包括海寇的人数、装备和主要的作战方式。

    史尚提到了他当时使用“酒精”罐罐,点燃了御敌的情况,蔡京当即赞了史尚有急智,同时又若有所思。

    史尚回来,自然将一切经过都告诉明远。

    明远暗叫“惭愧”。

    此前他放出消息和舆论,正是为了造势,反过来给蔡京那边压力。

    然而蔡京那边却稳稳地接住了,并摆出一副亲民好官的模样——“奸臣”早期时都这样吗?

    更令明远隐约感到心惊的是:从蔡京详细询问史尚的过程来看,蔡京对“火器”也非常感兴趣。

    军器监南方作坊有严格的保密制度,吴坚等人从不涉足杭州主城,唯一两个能时常出入军器监的,就是他明远和沈括。

    因此蔡京不大可能猜到火器开发的具体进展——他甚至不知道军器监南方作坊的存在。

    但是,蔡京仅仅从史尚等人与海寇作战时的具体过程,就意识到了“火器”在这方面能发挥的巨大作用。

    明远不得不感叹——果然笨蛋是做不了顶级奸臣的。

    没几日,明远果然从苏轼那里听说,蔡京与杭州知州陈襄联名上书,请求朝廷准予在钱塘至明州一线扩充水军,护卫航道。

    蔡京能够邀请到陈襄为他背书,大约因为陈襄与蔡京是同乡的缘故,但也不得不说,蔡京在官场上确实圆滑,无论对方是新党还是旧党,蔡京都能投其所好,予以结交。

    *

    汴京城,崇政殿内。

    官家赵顼站在御桌跟前,望着火炮与火铳的图纸,满脸都是兴奋。

    果然,擅长火器的工匠搭配擅长机械的文臣,一起合作,效果便是不凡。沈括奉命前往两浙路不久,军器监南方作坊便交出了这样漂亮的答卷。

    赵顼一旦想起是他将沈括派去杭州的,心里就感到万分得意。

    天子对面的则是当朝宰执。副相王珪察言观色,赶紧上前恭贺赵顼:“恭喜官家,我大宋除床子弩、神臂弓之外,又多一项神兵利器。”

    王安石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在心中默想刚才沈括与吴坚禀报的详情。

    军器监南方作坊发明了火铳,可以由士兵单人手持发火,射程超过了三百步,在三百步外也有一定的杀伤力。

    这就已经完胜床子弩与神臂弓了。神臂弓日常被大宋官军吹得神乎其神,但是实际有效射程也只是二百四十步。

    这种火器,既能攻,也能守,妥妥的神兵利器啊!

    只可惜……造价还是略贵。

    一柄火铳的造价乃是神臂弓的三倍,这还未加上火铳所用铅子的造价。

    “走,摆驾南御苑,朕要亲眼看看这火铳的使用。”

    赵顼急切地开口。

    一直守在官家身边的石得一连声应下,就要去安排。

    王安石在这边出神,然而今日旧党斗士,老臣文彦博也在崇政殿内。

    “不可!”

    文彦博上前一步,就先拦住了赵顼这冒失皇帝前往南御苑的举动。

    “启禀陛下,此火铳从未在御前演示过,如何能甫一进京,就劳陛下亲临演示?”

    赵顼“嗯”了一声,虽然脸色略有不虞,但还是缓缓坐了回去。

    但凡演练火器,都有风险,不如令士卒们试练,揣摩出战阵上的用途,再呈至御前也不迟。

    文彦博见自己的劝谏管用,心中一喜。

    他言辞犀利地追问王安石:“敢问介甫相公,这火铳造价几何,适才从铳管中发出的铅弹,造价几何?”

    王安石默然——

    文彦博也是聪明人,知道抓着火铳最大的弱点打击。

    当然,文彦博并不知道此刻官家赵顼心中正在想:好的东西……当然贵了。

    “我皇宋各处每年的军费开销已有数千万贯之巨。而此物又从未上过战场,实际功效如何又从何得知?一旦贸然大量出产,却又于军事无益,此便是白白抛费国帑,便该由谁人为此事担责?”

    这时,忽然有个念头从王安石心中浮现。

    他果断转身,向站在上首的官家躬身,道:“日前杭州知州陈襄与钱塘县尉蔡京联合上书,请求组建水军以抵御日益猖獗之海寇。两人的奏疏上明确写明,远距离火器有利海船之间的作战对敌。”

    这一招出的让文彦博有点晕:因为杭州知州陈襄是个旧党,而蔡京是王安石女婿的亲哥哥。文彦博一时闹不清王安石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这项提议。

    “既然军器监南方作坊就在杭州,何不先让钱塘县先训练水军,以试验这些火器是否能真正适用于实战?”

    第212章 千万贯

    “明郎君, 又见面了!”

    在明远上船时,友好地将手伸来的年轻人,笑容友善, 眼神单纯, 不是别人, 正是去年明远在钱塘江边观潮时施以援手,没让明远被潮水卷入钱塘江的那位钱塘县的年轻校尉——林乐生。

    明远也伸出手,任由对方用力一提,将自己轻轻巧巧地带过船舷,落在甲板上。

    “上次就猜到您是我们县尉的好朋友,今日一见, 果然如此。”

    林乐生看起来就是一个毫无心机的家伙,竟然这样推断明远与蔡京的关系。

    而蔡京此刻也正站在甲板的另一头, 他身穿绿色官袍, 戴着垂脚幞头,身材颀长,站在一众校尉水兵之中也毫不逊色, 竟似比别人还能略高出一头。

    蔡京见到明远也上了船, 只是远远地点头致意, 接着便继续向他麾下的将校水兵们部署,安排今次演练的任务。

    此刻明远正与蔡京一起,在一驾小型的福船上。

    福船风帆鼓起,正缓缓驶出杭州港。

    官家准许杭州府兴建水军的消息, 很快就传到了地方上。

    得到消息的海商们自然是一片欢腾。

    本地商人自是有钱的出钱, 有力的出力。就连用来保养船只的船坞, 最近也全都腾出来, 让杭州府的水军修缮船只。

    而明远身为军器监的“顾问”, 也有义务观察火器在水战时的实践,因此蔡京特意将他邀了来。

    明远据此估计蔡京此刻已经非常清楚他在军器监的“角色”了。但此人城府很深,对待明远的态度没有半点变化。

    只是明远稍许感到蔡京与他稍微多了一点“距离感”,至少在这福船上,蔡京没有亲自来招呼明远,而是让救过明远一次的林乐生相陪,也不知道是不是得知了明远有“官方背景”之后的反应。

    “这条福船,似乎比常见的略小。”

    明远的心思全在别处,便漫不经心地随口评论。

    “明郎君,此言差矣,这不是福船,而是一条海沧船!”

    林乐生听见明远随口将这船称为“福船”,忍不住笑着纠正。

    “海沧船?”

    明远见这种船的形制与福船一模一样,只是规模略小些,吃水也有七八尺深,便以为是“小号”的福船。此刻听林乐生纠正,忍不住来了兴趣。

    “是的,海沧船。明郎君,这海沧船规模比福船小;福船势力雄大,在水上便于冲犁①,但是行动要靠风帆。我们有两条福船,是专门来造饭和补给,也储了足量的淡水。”

    “但是海沧船风小亦可以行动①,所以临战时主要由海沧船来对敌。”

    原来如此,原来蔡京专为他的水师选择了规模较小的船只作为战舰。

    “您再到这边来看——”

    林乐生将明远引至另一面船舷一侧,指点他看。

    “那些小船便叫做‘开浪船’①,更小,吃水只有三四尺,最多可以载三五十人,那些便是用来哨探和水上剿匪时保卫进攻的战船了。”

    明远望去,只见钱塘江宽阔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江面上,大约有十多条比海沧船更小的船只正一字排开,摆开了阵势。

    这时蔡京距离他不远,明远听见蔡京语气淡淡地在询问:“所有的船只都就位了吗?”

    与林乐生服色相同的一名校尉大声应是,一丝不苟地将蔡京的问话重复了一遍,并给予肯定的答复。

    蔡京颔首,陡然拔高了音量道:“传我的号令到每一条战船上,各人严阵以待,海寇来袭,你我皆肩负报国守土、护卫民船之责,不可稍有松懈。”

    蔡京的话马上就被一名嗓门极大的小校重复了一遍,声音在江面上远远地送了出去。

    远处十几条小船上,各自有士兵向大船这边挥手致意,表示蔡京的号令都已被收到。

    随即蔡京紧绷的脸色放缓了,笑着补了一句:“再告诉大伙儿,若是这次演练没有出岔子,上岸了立时就有犒赏!”

    消息同样被送出去,远处各条战船上的气氛又有不同。

    隔得这老远,连明远也能感到似乎士气又高涨了些。

    蔡京虽然是个文官,训练水军也一样能够身先士卒,恩威并施——这的确是令明远感到佩服的地方。

    明远正在胡思乱想,忽见宗泽从船舱里冒了个头出来。两人当场来了个面面相觑。

    “怎么是你?”明远问。

    宗泽冲明远一扬手中的书卷,道:“我是‘航海社’的社员啊!”

    这少年手中的书卷明远在海事茶馆里见到过很多次,正是那本《航海书》。

    明远眨眨眼睛:他实在是没想到,蔡京为了训练水师,竟然求到了航海社头上?

    ——确实挺懂得利用所有资源的。

    “蔡县尉训练水师,向航海社提出,想让我们传授些方法,好让他麾下水师在大海里行船时,懂得如何用磁针指明方向,如何辨认水道,如何用星辰确定时间和方向……”

    宗泽列举的这些,都是航海社已经总结出经验的项目。

    “航海社觉得,这正是个学以致用的好机会,所以我就来了。”

    宗泽笑嘻嘻地回答。

    不知道是不是“近朱者赤”的缘故,明远越来越觉得宗泽这少年的笑容和种师中的越来越像。

    “可是你……这点年纪……难道不怕晕船吗?”

    明远这是起了护犊子的心思,觉得蔡京把“未成年人”征调到战船上使用,做得有点不够厚道。

    宗泽笑着摇头:“明兄放心,我又不是种端孺!”

    明远想想:也是……

    谁知宗泽突然凑近了对明远小声说:“再说了,也是端孺拜托我来照看着您,看看那位蔡县尉会不会对您有什么不利!”

    明远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红:果然那小鬼头什么都是知道的。

    然而宗泽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当下凑近了继续问:“您和蔡县尉有什么过节没有?”

    明远还能怎么样——只能拨浪鼓式摇头否认呗。

    他让宗泽尽量不要分心,在这海沧船上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好。

    这时,演练已经开始。

    蔡京组建的水军,所用的士卒大多都是两浙路本地人,更有不少是就住在这钱江两岸的“弄潮儿”,各个水性精熟。

    但水性好并不意味着就一定擅长水战。

    蔡京的海沧船上给出指令,命小船向后退,给海沧船上携带的火炮腾出空间。

    总共十二条船,有八条听清了指令,另外四条却没有第一时间弄明白海沧船上的意思。

    海沧船上,站在蔡京身边的传令小校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已经尽力了,甚至在呼喊之外还手挥弄潮儿常用的彩旗,不断挥动,向海沧船的左舷驱赶,但是那四条小船还是没能领会号令的意思,是看到别的船动了之后,才跟着一起行动的,明显比其它船只慢了半拍,钱江的水面上,便看不到整齐划一的场景,只有半半拉拉后撤的开浪船队。

    蔡京的脸色显然不太好看。

    却听明远在海沧船的船舷畔朗声对宗泽说:“汝霖,你替我记一下。将来船只之间传递信号,可以考虑使用两色彩旗,由旗手上举下举左右举作为信号。事先约定好信号之后,就让水军们全军记熟……”

    蔡京只听了个头,便知这绝对会是一个好办法。

    他怎么就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之前尽想着从麾下将校中挑大嗓门儿出来了。

    而宗泽一边点头记忆,还一边问:“远之兄,小弟听那些船长水手说,海上时常天气不好,雾气弥漫。又或者,晚间光线不好,这用彩旗传讯的法子,是不是就用不上了啊?”

    蔡京想想也对:如此说来,那船上还是得保留几个大嗓门儿?

    岂料明远笑着回答:“到了晚间,或者有浓雾的时候,就在船上点起明灯,而后用一块不透光的厚布将灯盏遮住。将厚布撤去之后迅速遮起,来船便能看到一个‘短’的讯号;同样,将厚布撤去之后隔上两秒再遮起,来船便能看到一个‘长’的信号。”

    “长长短短,短短长长,可以排列出不同组合。只要实现约定好这些讯号的意义,在晚间或是浓雾的时候不就也一样能传讯了?”

    宗泽欢呼一声:“这个主意好!我回头马上就把它记下来。”

    蔡京则在一旁忍不住想要摇头叹息——

    他一向自负聪明,觉得明远不过就是靠了财力雄厚。但此刻听见明远“随口”出的传讯方法,才晓得明远的聪明机智,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只是太多钱财掩盖了他真正的闪光之处罢了。

    开浪船的行动虽然参差不齐,但是很快退到了海沧船之后。

    此刻海沧船右舷的正前方,出现了一条被漆成朱红色的舢板,目测大约在五百步开外——明远料想这就是此次的“靶子”了。

    海沧船上,蔡京干脆地一声号令,操控火炮的炮手迅速上前,将遮盖在火炮上的油布揭去,顿时露出十门火炮。

    明远:哇!军器监这回挺大方,应当是把绝大多数存货都拿出来支援这支新建的大宋水师了。

    这些炮的炮口大约有碗口粗,体型不算大,好处是炮身不会太沉,不至于影响海沧船本身的航行。

    这是吴坚与沈括上京之后,军器监南方作坊在明远的指点下继续造出的“改良版”,炮身小巧,对炮管的铸铁工艺要求没那么高,适合量产,且不容易发生事故。

    操作火炮的炮手显然已经经过专门训练,迅速填入药物和圆形的石砲。

    蔡京一声令下,炮手同时点火。

    明远赶紧伸手捂住耳朵,宗泽便也有样学样。

    但是那五名炮手却像是根本不受影响似的,立即转身到他们身边另一侧,开始为另外五门碗口炮填充火药与弹药,并且调整炮口的位置和角度。

    “轰——”

    “轰轰——”

    “轰轰——”

    五声巨响响起,没有哑炮,所有五枚砲弹全都射出,打向远处的舢板。

    石弹落下,都没有完全击中那条小小的舢板,但最近的一枚已经相当接近,只差六七步的距离。

    这些砲弹落于水中,顿时掀起了巨浪。

    那舢板被巨大的浪头打中,舢板中灌了不少水。试想,如果这是一条载着海寇的小船,在海上遇到了这样猛烈的巨浪,船上人一旦慌乱,眼看就要倾覆。

    蔡京稍稍侧过脸庞,去看明远的神色——他已知道明远在军器监的角色,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这少年一力促成的。

    蔡京心中一凛,转头对那五名炮手大声道:“再瞄得更准些——争取直接命中。”

    那五名炮手齐声应是,随机又是五声轰然巨响。远处江面溅起高达丈许的水花。

    待到江面上重新恢复平静,那只小小的红色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213章 千万贯

    钱塘水师组建之后花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在水上操练, 并在与“航海社”的共同研究下,开发出了一套“旗语”和晚间用灯火联络的“灯语”。

    军器监拨给钱塘水师的十门火炮经过验证,证明它们其实颇为耐用, 在一个月的试训中, “只”损坏了三门。

    明远见身边人都觉得这30%的损坏率很正常, 他一时很难理解。

    后来在与种建中通信时才得知,如今大宋的各种军械,包括传说中的神臂弓,损坏率都很高。甚至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若无妥善保养,放在那里一年不用也会自己坏掉。

    明远:……原来真不是我要求高吗?

    但好在, 军器监所有铸造出的火炮上都有编号,铸造时记录的各种参数都在。

    而蔡京在军器监的要求下也从善如流, 将损坏的火炮从海沧船上卸下来, 运回军器监去,由匠人们研究损毁原因,以便进一步改进后续工艺。

    在火炮之外, 钱塘水师还试验了其他火器, 比如像史尚那日情急之下投出的“酒精罐罐”, 和能够面向来犯之敌喷出烈焰的“猛火油柜”。

    但这些火器都是适宜近距离作战的兵器。

    如果远程武器火炮就能先一步把来犯之敌就干掉,那是最好。

    但如果不能,钱塘水师就会依靠这些近距离火器靠近敌人,然后面对面歼灭。

    钱塘水师训练了一个月之后, 就是钱江大潮。

    这次钱塘江畔数万人围观, 却不是为观潮, 而是为祭祀“潮神”。

    这次, 从杭州知州陈襄以下, 苏轼、沈括、蔡京等官员悉数到齐,用最高规格的礼仪祭拜了潮神。在此之后,钱塘水师的船只便正式下水,行于钱塘到明州之间的海运水道上。

    这支水师以两条福船为核心,各自配备三条海沧船,十余条开浪船,组成两个船队。一个船队从钱塘驶向明州,另一个船队从明州驶向钱塘。

    船队出发时,船上的水兵将校军容整齐,精神抖擞。一名身着校尉服饰的年轻男子攀上了福船桅杆高处,在那里,用颜色鲜明的双色彩旗比出明确的指令。跟随福船的其余小船照做无疑,从江岸上看来,便是整齐得如同船只也列了队一般。

    于是,从杭州城涌出来的无论是海商还是寻常百姓,人人都伸出大拇指赞一声:“好威风的水师!”

    明远听了心想:蔡京这样的能力,朝堂上自然全都看在眼里,想必他此次磨勘必能得到个很好的成绩,之后则会有大用。

    转眼便到了九月中旬,这日,海事茶馆中热闹非凡。

    一名刚刚从泉州返航,抵达杭州的海商,在明州附近的海域亲眼见证了钱塘水师遭遇海寇的战事。

    这名海商口才颇好,用明远的话就是“有讲史先生的特质”,说得绘声绘色,令整个海事茶馆都听住了。连几个汉话听不大懂的夷人海商也不忍心破坏气氛,安静等待着,打算对方全讲完之后自己再去详细打听。

    “我们被那几只海寇的小船咬了一路,眼看就避不了了。当时船上的人已经都取出了弓箭和盛了菜油的罐子,准备殊死一搏了,迎面突然见到水师的福船。”

    “还没等我们谢天谢地,福船旁的两条海沧船已经飞快地从左右舷越过。”

    “没多久我们就听到了炮声。”

    “我们心知危险已去,有心放慢船速,留在战场上观战。但是福船上那个打旗号的年轻小校拼命让我们到福船身后去——”

    “这真正是体恤我们海商,爱护百姓的大宋水师啊!”

    这海商说到这里,海事茶馆里人人都鼓起掌来。连那几个懵懂的夷人也跟着拍了两下手。

    那海商继续说:“我们总共听见了七八声炮响,接着海沧船就没有再动了。是那些原本系在福船附近的开浪船直冲了上去。”

    “海上传来厮杀的声音,待到烟雾散去之后,我们依稀能够看到开浪船逼上了那些海寇的船。”

    “我还记得很清楚,那船上有刀光,刷的一下映在我脸上,然后刷的一下又转开了。我船上的水手告诉我说那一定是倭刀,只有倭人喜欢把刀背擦得那么亮——”

    茶馆里有不少人吃过海寇的苦头,听见这名海商提起倭寇,一时都起了同仇敌忾之心,纷纷握紧了拳头问:“后来呢,后来怎样?”

    那名海商“嗐”了一声,道:“还能怎样,过了半个小时,厮杀的声音就彻底没了。我们的船待在福船旁边,没过一会儿就看见两条海沧船押着两条海寇的小船向福船这边过来……”

    “海寇总共有四条船的,显然是已经打沉了两条船,这是仅剩的两条,上面大约有三十多名海寇。”

    “这时福船上下来了两名校尉,分别下到海沧船上,分别向那些海寇们问话。他们问了什么,我们离得远了,也没听清。但是校尉们面带笑容,那几十个海寇的脸色似乎也轻松了一点。”

    “就在这时,从福船上的校尉各自取出了一本册子和一盒印泥,看样子是要他们在上面按手印。”

    “我见那些水师的将校让所有海寇都跪在甲板上,挨个在册子上按手印,然后把册子传给下一个人——”

    说到这里,这名海商的脸上肌肉突然一跳,似乎是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谁知就在这时,就见站在海寇们身后的水军将校们同时挥刀,用力砍下……”

    这海商复述的时候,整个海事茶馆里的人都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明远也是一样。

    显然那些海寇已经降了大宋水师,都以为自己在走投降时的程序呢,谁能想得到水军将校竟然趁此机会下此狠手。

    “这副场面我从未见过,脑袋滚得满地都是,但水师的人应当已经习惯了,他们有的将那些脑袋收到盛着石灰的匣子里去,有的将无头尸体都扔进海里,还有的直接从海中打水上来冲洗。那海沧船的甲板几乎瞬间就细得干干净净……”

    “再看水面上,已经又风平浪静,海寇们全都不见了,而我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仿佛从未经历过刚才的那一幕。”

    待到那名海商将他的经历全部说完,茶馆里的海商们才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之中,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这……不就是杀降吗?”

    那些海寇明显都已经投降了大宋水军,然而大宋水师从一开始就没有照降他们的意思……

    但也有人为水师说话:“你们不了解那些海寇。他们骨子里都是无赖,而混在中间的那些倭人则更是心狠手辣,从不知道‘仁义道德’是什么。你若是接受了这些海盗,让他们上得福船,等到明天早上的福船说不定便易主了。”

    “对,还是像现在这样,除恶务尽,免除一切后患比较好……”

    明远在一旁听着,对此不作任何评价。

    他只是暗自咋舌——敢于诱降而后再杀降,寻常将校不敢做这样的决定,因此一定是出于蔡京的授意。

    蔡京怎么都能说出他这么做的理由;明远只是觉得,这人如此冷硬的心性,又是如此有力的手腕,将来他能够爬到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蔡京也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好处。

    至少没有人怀疑他的保险生意会“倒闭”了。

    再说蔡京与明远本就是旧识的消息不知何时就在杭州城慢慢传开了,如今不少人都认为,蔡京就是在明远背后撑腰的人。因此人人都愿来投上一份保险,以期钱塘水军能够因这份保险的关系,在海上多多照拂自己的船。

    “戴朋兴,你现下还欠多少债务?”

    待到海事茶馆里的“讲故事”时间结束以后,明远随口问戴朋兴。

    “还剩三万多贯。”戴朋兴想也不想地回答。

    当年明远可是拍胸脯帮戴朋兴担保,说他三年之内一定能够还清所有欠款的。如今过了一年多,戴朋兴就只剩三万多贯的欠款了。

    看这海事保险蓬勃发展的态势,过不了多久,戴朋兴的债务就能还完。

    “嗯!我知道了。”

    明远应了一声。

    戴朋兴一怔,这才反应过来,明远其实是借这个问题,了解自己究竟承保了多少海运的货款。

    戴朋兴的佣金是保费的一成,而保费是货款的五分。因此从戴朋兴已经还掉四万欠款的结果,就可以推知明远的保险生意经保的货款总额就已经有800多万贯了。而且这个规模还在迅速扩大,福州、泉州和广州的海商也在纷纷寻求与明远的合作,希望能将杭州的这一套保险模式搬到他们那里去……

    明远略有些得意。

    如此一来,他需要在保险生意中注入的资本金可能比他原先预计得还要更多些,在500-600万贯之间。

    “远之!”

    一个温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明远听见,却好似大暑天里进行了“冰桶挑战”,猛地打了一个寒颤,似乎从头冷到脚。

    对方却轻笑着开口:“远之真是久邀不至啊,一定要京亲自到这里来寻你!”

    明远一边努力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在脸上堆满笑容:“我当是谁,原来是元长兄啊!”

    他转过头来看,却见蔡京正好整以暇地在海事茶馆中上下打量,一会儿去看一回墙上悬挂的海疆舆图,一会儿看看各种船只的模型,还会仔细研究一下墙上悬挂的那面自鸣钟。

    天色虽晚,但自鸣钟显示的时间却还未到打烊的时候。

    明远给戴朋兴使了一个眼色,后者立即将茶馆中所剩不多的几位海商请了出去,随后自己也打算从茶馆大厅中退出,将地方留给明东家和在本地俨然已是风云人物的蔡县尉。

    戴朋兴退出去的时候听了一耳朵——

    只听蔡京说:“我已经亲自计算了,修建木兰陂大概需要70万贯的金额。远之,你看,这笔钱应当如何解决?”

    戴朋兴顿时咋舌——他当年只是欠了7万贯,就已经寻死觅活了一番。

    如今明小郎君被蔡县尉找上门来,竟然要70万贯。

    不过,戴朋兴想:在钱这件事上,他还从来没见明小郎君为难过。蔡县尉的这件事,应当也一样能顺利解决吧。

    *

    戴朋兴走后不久,蔡京一对形状优美的眼睛眯得细了些,唇角似笑非笑,声音却冷得如三九时候从屋檐上垂下的冰棱。

    “远之,你该不会是胆敢骗我吧?”

    第214章 千万贯

    俗话说, 居移气,养移体。

    蔡京在钱塘地方上有了实权,手下有一群听从吩咐的校尉与胥吏, 并且组建了一支水军, 在海上对海寇可以做到心狠手辣一个活口都不留,只留头颅带回陆上来邀功论赏。

    此刻蔡京一旦觉得明远有食言的可能,立即面露威胁, 眼里几乎出现凶光。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在丰乐楼被种建中拎着后领扔出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蔡京了。

    如果明远诈他, 他有的是办法手腕对付明远。

    此时此刻,面对蔡京的若是换了个寻常人,只怕会心惊胆寒,浑身发颤。

    但是明远却冲蔡京灿烂一笑。

    蔡京顿时一呆。

    世人皆有软肋,蔡京便是抵受不了眼前这小郎君云淡风轻的笑容——难得有人能在他面前保持镇定与自信, 偏偏明远可以做到。

    只听明远笑道:“元长兄,我当然不是骗你。”

    “我当初是应承了你,修建木兰陂是一件造福乡里的大事, 所以筹款的事情上,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可我也从来没有说过, 我要自己帮你出这笔钱啊!”

    要他帮蔡京出70万贯,那是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按照试验方的要求, 他任何“无偿资助”的行为都不被算在他花钱的总额里。蔡京就算是拿刀架在他脖子里, 明远也绝不肯“白白”地,掏出70万贯出来。

    蔡京无语:的确,“帮着想办法”和“自己出”区别还是很大的。

    “元长兄先消消气, ”明远笑嘻嘻地顺着毛捋, “我们先来谈谈这70万贯的事吧, 大概什么时候需要用,用在哪些事情上。”

    蔡京刚要说话,明远却在他面前转过身,从远处躲在角落里的阿宝招招手,将小姑娘唤来:“告诉你阿娘,送两杯好茶来。另外我和这位蔡官人肚子都有点饿了,厨下有没有能垫一垫的吃食,不拘什么,送我们尝尝,可好?”

    阿宝用力地答应一身,转身便跑向后厨。

    而蔡京,刚刚在气头上什么都察觉不到,但现在真的感到肚子有点饿了。

    他望着明远发怔——眼前这个小郎君可恨的确是可恨,体贴也真是体贴。

    不久,戴妻捧了个托盘出来,给两人各自奉了一杯清茶,两碟馉饳,却是煮熟了之后用油煎过,底下的面皮脆脆的。

    明远带头举箸,两人各自吃了点馉饳,蔡京的情绪已经完全缓和下来。

    这时明远再诚心诚意地向蔡京询问:“元长兄,木兰陂这样的工程,小弟自己的估计,总花销要在50万贯以上。但如今兄台已经有了个更准确的估算,小弟想要听听。”

    他满脸都是殷切,蔡京定了定神,才开口向明远解释:

    原来,木兰陂的修建有两次惨痛的失败经历。看起来失败原因都是“选址”,但是前两次选址时都考虑了省工省料,因此才会选在那两个地点。

    现在看来这样的方法根本行不通,蔡京认为,为今之计,就只有老老实实用最笨的办法,花最多的人工和最长的时间,建一道极长的水中堰道,才能在合适的位置将海潮挡住。

    如今蔡京主持此项工程,那便事关蔡京的名誉,和他一族人的福祉。蔡京自然是选取了最为稳妥的方案,哪怕付出会更大些。

    “70万贯是在数年间要的,并非一次性需要……远之说得对,刚才京……确实是太着急了些,失态了。”

    明远的态度令蔡京渐渐冷静下来。

    一次性筹集70万贯和分次筹集,差别还是很大的。

    “元长兄可曾想过,这钱应当从何而来?”

    蔡京双手一摊,道:“前日里刚与乡里联系过。之前两次修筑,都是向乡里大户筹款。可是已经失败了两次,如今大户都很有些疑虑,要他们再掏出一笔不菲的费用,也有点……强人所难。”

    明远理解地点点头。

    “元长兄可曾想到过,修筑木兰陂的费用,将来可以用未来因木兰陂而改良的万顷良田的出产来支付?”

    蔡京闻言略有讶色:“你是说……用未来的钱来支付现在的工程?”

    “这……这怎么行?”

    蔡京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但此刻也被明远用话给绕住了,他磕磕巴巴地说:“延请工人、购买石料……这些都是现在就要付的……用,用未来的钱……”

    但是蔡京一边说,一边能够感受到心里有什么,朦朦胧胧的,似乎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但是就是蒙了一层窗户纸,始终捅不破,无法看清它的全貌。

    明远的双眼却紧盯着蔡京,不放过他任何一点表情变化。

    当蔡京眼神中出现既迷茫又求助的神色时,明远觉得火候到了,才缓缓点头,道:“是的,元长兄。我们可以今日先举债,用木兰陂未来换回的收入来还钱。”

    “我们可以发行一道‘建设债券’。”

    “建设债券?”

    蔡京望着明远,只木楞了两秒,他的眼神忽然变得清明,随即透露出狂喜——

    “远之的意思是,我现在先向乡里举债,并承诺他们,等到木兰陂修好,就用换来良田的收成偿还债务。这些钱先借到手,就可以用来修筑木兰陂……”

    “他们当然会有迟疑……对了,我还应该承诺他们利钱,待到偿还的时候,连本带利一起偿还……对,这利钱完全可以按‘青苗贷’的利息来算。”

    明远在心里喟叹:这真是个聪明人啊。

    在现代人司空见惯的债券,在一千年前的历史上还不见踪影。

    但是蔡京只凭明远的口头形容,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全部原理。

    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要一味追求名利?

    “可是……”

    蔡京随即又皱起眉头。

    “按照京现在的估算,这木兰陂能够荡涤土地中的盐卤,使其成为万顷良田,起码要十年之功。如果现在就和乡亲们说举债,十年才还,是不是……”

    明远扁了扁嘴,说:“元长兄可以先发三年一期的债券,三年到期之时,把这一批先连本带利都还上。到时候乡亲们见到这‘债券’发行方果真履约了,一定会对第二期、第三期踊跃购买……”

    “对,把旧的换上,再借一批新的。”

    蔡京双手一拍,兴奋地大声说道。

    明远:这“还旧借新”你玩得挺溜啊!

    他恰如其时地表态:“到时候如果元长兄需要周转,我肯定可以帮你。”

    明远估计他那时金银钞引铺的业务规模足够大了,注入的资本金也不会太令人惊讶,到时候就可以做短期资金融通和拆借业务了。帮蔡京周转一下还是没问题的。

    蔡京闻言更喜,他这时已经将计划全盘想通,自己在脑中过了几遍,就觉得一定能成,绝对没问题。

    但是蔡京一抬头,便见到明远云淡风轻地坐在自己对面,仿佛这个价值70万贯的“主意”,对他来说就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毫无困难。

    于是蔡京放低了身段,凑近明远,压低声音,小声问明远:“远之,你有没有……毫无本钱,将来也不打算还钱,照样能够筹到款项的方法?”

    明远顿时不客气地白了蔡京一眼。

    这样的问题,能难得倒他明远吗?

    “当然有啦!”

    “你可以发动大家一起来‘关扑’啊!”

    蔡京倏地变色。

    “你——”

    他看起来很像是要起身打人的样子。

    明远却不屑地撇撇嘴:“你想想看,那些‘关扑’的小贩都是能养家糊口过日子的,这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这买卖根本就不会亏钱啊!”

    说着,明远去将戴朋兴常用的那面黑板取来,伸手拈了一枚粉笔,在黑板上随手写下:“我们假设1贯钱可以买一张彩票,有500人买了这种彩票。”

    “在这500人中,有1人能中100贯的大奖,2人能中50贯的次奖,5人能中20贯的三等奖,办这关扑的人最后能赚多少钱?”

    蔡京想都没想,就回答:“200贯!”

    至此他已经完全明白明远的意思了。

    只是“关扑”如今为官府所禁止,如果真要用这种方法来筹款,不能用“关扑”的名字——嗯,明远所说的“彩票”这个名字,听起来很不错,很有好口彩。

    明远却不咸不淡地又补了一句:“当然不能直说是‘关扑’,必须要接一个好听的名头——嗯,元长兄可以叫它做‘建设彩票’,或者干脆就叫‘木兰陂彩票’。”

    “面额要做得小些,这样参与的人可以更多。”

    “奖金总额不一定很大,但是头奖一定要诱人,兑奖一定要及时,才能吸引更多人来购买。”

    “另外,一定要想办法给买这彩票冠上一个好名声,比如,造福乡里之类。这样,买这彩票的人就算是没中奖,也可以得个好名声,心里自我安慰一下……”

    明远一面说,蔡京一面听得出神,几次张嘴,想要说什么,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最终蔡京慢慢地坐回去,背靠着交椅的椅背,定定地望着明远,眼神越来越亮。

    那是欣赏的眼神,是崇敬的眼神,是想要合作的眼神。

    偏偏明远最怕蔡京这样的眼神,心里打了个突,话都有点说不流利了。

    这时史尚忽然来了:“明郎君,王大衙内的信使到了,在凤凰山等您。”

    明远:王大衙内的信使?

    还有哪个王大衙内,史尚口中的,自然是宰相之子王雱。

    他的“邮政”业务都这么发达了,王雱有什么事,只要写一封信就行了,哪里需要信使?

    但是蔡京可不会怎么想。

    只见蔡京的脸色立即变得恭敬,很认真地道:“远之尽管自便。京尚有为木兰陂选址一事想要向远之请教,但此事不急,京不介意再等等。”

    这一刻明远明白了史尚的用意。

    ——史尚是来“搭救”他的。

    第215章 千万贯

    史尚以王雱为幌子, 让蔡京误以为明远与王安石父子的关系依旧密切。

    蔡京的态度立即转变为十二分的恭敬,并从海事茶馆中向明远告辞。

    明远内心:我与元泽的关系也确实挺紧密的。

    他转头看看史尚,夸赞道:“你啊你, 要我怎样夸你才好!”

    史尚笑笑, 低下头去,小声说:“只可惜,小人不日又要启程了, 无法在杭州与郎君久聚……”

    史尚自从那次海上遇险之后, 就一直待在杭州,明远也不想让他再次赴海疆。

    然而南方眼看又到了种植甘蔗与制糖的季节了,涠洲那边虽有邓宏才,但有史尚在,才能够做到将糖厂的势力逐渐扩张至整个广南两路。

    另外, 明家名下的金银钞引铺在南方设点越来越多,因为涉及大量金钱,除了定期审阅报表之外, 也是需要有人南下亲眼察看的。

    因此明远纵然不舍,也只能任由史尚前往。

    “以后千万莫要再用‘小人’这等称呼了, 明明我年纪比你小。”

    明远笑着纠正他这位“首席代表”的称呼。

    “以后你也取一个表字,然后叫我远之吧。”

    “是——”

    史尚笑嘻嘻地应了。

    在那之后, 一直到史尚南下离开杭州, 都从未改用表字称呼明远, 而是一直称呼“明郎君”。

    明远挠头,不明白是为什么。

    在那之后,蔡京又来拜访明远一次, 这次却是来请教科学技术问题——他来问的是木兰陂的选址问题。

    明远则将当初送给沈括的那枚用整幅平板玻璃制作的“巨型水文地理观察箱”展示给蔡京看。

    他建议蔡京寻人将木兰溪一带的山川地理和水文情况进行准确测量, 并在这只完全透明的玻璃箱里按照比例搭建立体模型。

    随后再往箱中注水, 以模拟木兰溪上游洪水的情况。

    “元长兄可以使人用染色的水流代表上游来水,便可以看出下游堤坝在哪里受力最小……”

    “另外,元长兄,这是沈括沈存中所著的《地理制图学》小册子,里面有介绍如何测量距离,如何按比例缩放,制作立体舆图。我也特为准备了一本送给你。”

    “小弟不是神仙,无法在未经勘测时就告诉元长兄木兰陂应修在哪里。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①,唯有亲自准确测量,才能判断木兰陂这样的千秋大业应当选址选在何处。”

    “这两件是我为元长兄准备的,沈括那里,小弟也有几分交情。若是元长兄乡里有什么问题,或者不能确定之处,不妨去信询问。小弟可以代为向沈存中事先打好招呼……”

    明远想得如此周到,蔡京就是再不满足也不可得,此刻当然是拱手相谢。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蔡京喃喃地念着此句,不由赞道:“远之,你又进益了。”

    明远心里暗叫一声糟糕,他这又是把还未出生的陆游作品给顺嘴说出来了。

    至此,木兰陂的修建,明远给出了“选址”与“筹款”两个方面的解决方案,可谓是尽心尽力。蔡京也心知肚明。

    不过,蔡京那里,并没有像明远早先想象的那样大规模发行“彩票”。

    “彩票”的本质是“关扑”,受政府管制,虽然能以“支援乡里修陂”的名义短暂发行一小笔,但终究是犯忌讳。蔡京本身是官员,为了自己的官声着想,这种方法更加不敢多用。

    因此,明远听说蔡氏兄弟只是用这种方法筹集了五万贯,作为启动资金,支持修建木兰陂的前期丈量与选址工作。

    之后蔡氏兄弟便打算发行“建设债券”,第一期30万贯,三年为期,利率与青苗贷的利率相等。

    不久,王雱就给明远来信,说蔡京通过蔡卞向王安石建议,各地修筑道路和修建农田水利工程,可以考虑用发行“债券”的方式筹款。

    “远之,这难道不是你曾向愚兄建议过的法子么?如今元长竟也想到了……”

    明远看着王雱的信,忍不住冷笑:呵呵,呵呵……

    这个蔡京,真是……狗,改不了……那啥啊。

    *

    熙河路,七月大约是这里天气最为宜人的时候,天气清朗而干燥,空中形状各异的白云仿佛一座座城堡与寨子,在广阔的大地上投下一片片或大或小的阴影。

    “王经略,再过十余里,翻过那道小岭,渭源堡就在眼前了!”

    种建中与王韶并辔而行,身后还跟着王家的二衙内王厚。他们几人脚程都快,几天的功夫,已经从武胜堡赶回渭源。

    熙宁五年对于西军熙河路来说真是个好年景。

    熙宁四年他们以渭源堡为起始,连克羌人一连串寨堡,并有一次大败羌人、吐蕃人与党项人的胜迹。

    今年王韶再度领兵出征,以种建中与折可适为将,左右路分兵,一举拿下了被吐蕃人所占的武胜堡,并且该堡为城,将武胜升格为镇洮军。

    等到将武胜的城防工事初见成效之后,王韶便派折可适留在武胜驻守,他则与种建中回师。

    王韶并不急着乘胜追击,将羌人与吐蕃人从河湟的大片土地上驱离——王韶的目的是要将这些土地消化,让它们都成为有产出的,宋人自己的土地。

    这件事急不得,因此王韶也放宽心准备慢慢来。

    此次王韶返回渭源,一是要检视渭源一带如今屯田的情形。二来也是为了他立功后上京诣阙做准备。

    “彝叔,”王韶随意问起身边的年轻骁将,“这道边的田地里,种的都是……木棉?”

    种建中点头,在马上笑得爽朗:“都是木棉。”

    “我看着田地里这么多人,看起来挺耗费人手的。”

    王韶其实知道田里都种的是木棉。但是他一路过来,总是看见这棉田里都是人,有汉人也有羌人,全都在低头忙碌。他刚才是明知故问,但也确实是心中有疑问未解。

    “经略,是这样的。”

    种建中口气骄傲地回答。

    “这木棉田地平时只需像寻常庄稼一样打理便可,但唯有一样,采摘的时候必须农人亲手为之,将棉桃从木棉枝头一一摘下来。因此需要的人手格外多。”

    “如今汉人种出的木棉田地,采摘时就去雇了羌人来一起帮着摘。这活计不难,妇人小孩都做得来,工钱给得优厚还管饭。所以附近的几个羌人部落都愿意来,只半个月的工夫就能收入很多钱。”

    “原来是这样!”

    王韶听了种建中的解说,不由得连连点头。

    如果羌人愿意依附汉人生活,甚至模仿汉人的生活方式,那么用不了多久,这些羌人便会对汉人越发友善,而且会越来越像汉人,最终与汉人通婚,渐渐成为汉人中的一员。

    王韶顿时又想起来:“彝叔,这木棉种植,是令师横渠先生大力推广的吧?”

    种建中见王韶终于想起来了,笑容愈胜,连连点头,补充说:“如今在渭州、秦州、凤翔府和京兆府,都有人专门传授如何为棉花去籽,如何将其纺成纱线。”

    “不管是去了籽的皮棉,还是纱锭,在京兆府都有人高价收购,所以绝对有利可图。在附近一点屯田的军户,除了自家的口粮之外,都首选种木棉。”

    王韶听种建中侃侃谈起屯田,心里十分得意。

    他的心愿,从来就不止是光复熙河,而是让熙河重新变为人丁兴旺的繁茂土地。因此他在此地一直采取着招抚与征讨并行,同时辅以屯田、兴商、办学等多种举措并行。

    因为立体舆图的缘故,关于渭州到秦州之间到底有多少顷地的争议,早已不复存在。

    甚至有不少关内的商户听闻熙河路开放榷场,与羌人蕃部通商互易,就都嗅着利润的味道赶来。

    此刻王韶种建中等一行人距离渭源堡越来越近,渭源堡的城墙与城门已经清晰可见。

    只见渭源堡外有身着宋军袍服的马夫,将一群军马赶出城来。

    茶马互市,边境榷场的交易里,茶叶和马匹都是大头。但是王韶只看了一眼,就看出了不同。

    这位熙河经略又惊又喜地问:“那是高丽马?”

    种建中点头:“是。朝廷从高丽进口产自耽罗的马匹,先是海运运到密州或是杭州,再千里转运,运到熙河路来的。”

    此刻种建中心想:关于这批高丽马的内情,整个陕西路没人比他知道得更多了。

    “这批高丽马驯得如何?”王韶问身后的儿子王厚。军马的征用与训练,其实是王厚在管着。

    王厚立时一夹马腹,快步上前,回答他老子的问话:“高丽马比起横山一带出产的马匹,稍微要愣一些。”

    “愣一些?”

    王韶一怔:这叫什么评价?

    王厚顿时笑道:“就是对各种火器的炸响声和火光没那么敏感,在战阵上,比起党项人的战马更好用!”

    原来竟是这么个“愣”法。

    王韶闻言,顿时与种建中和王厚一起大笑出声。

    一时一行人来到渭源堡城下。

    城下有个信使,风尘仆仆,看样子一直在等候着种建中。

    但见到种建中与王韶这样的高官在一起,怯了怯,没敢将信直接递给种建中,而是递给了向华。

    向华却也是个“愣”的,看了看封皮上的字迹,就径直上前,把信直接塞到种建中手里。

    种建中眼中喜色立现,赶紧拆开封皮读信,好像一刻都舍不得耽搁。

    王韶在旁笑着打趣:“怎么?彝叔,莫不是未婚妻来信了?”

    种建中在心内道:错了一个字,是那个他还未娶到手的小郎君。

    但是面上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经略切莫打趣属下了,这是属下的师弟,从杭州来的信件。”

    王韶耸耸肩:“好吧!”

    谁知种建中三下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顿时破口大骂:“这个文宽夫文枢密……唉!”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明远带着军器监,好不容易研发出了火器,却因为文彦博一句质疑,就只能在杭州本地“试验”,而且试验火器的任务,竟然交给了蔡京?!

    ——最后这一点最不可忍!

    谁知听见种建中大骂,王韶一时感慨,也开始破口大骂——

    这是因为朝堂上的一出争论:

    前一阵子,王韶将夺下武胜堡的功绩报上,并且言明,熙河路置路至今,未用多朝中半分军费,而是多靠本地屯田开荒,互市贸易的利润养兵。

    就这么一句话,被枢密使文彦博揪住了尾巴,在官家面前进言说:“盖房子的工匠在开工之前,向来会把预算压低,引诱房主开工。等到盖房子盖到中途,才会把各种要求都提出来。王韶此刻得胜,也不外乎是工匠的老伎俩罢了。”

    好在官家赵顼回了一嘴,把文彦博给顶回去了。

    当时官家赵顼回了一句:“文卿,房子坏了难道你不修吗?”

    王韶虽然在外,但在汴京好歹也有些朋友与同盟,朝堂上这段对话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王韶耳中。

    试问,王韶怎么可能对文彦博没有怨气?

    于是种建中与王韶两个,你一言我一语,一起把文彦博骂了一顿,将王厚和向华都看傻了。

    两人骂完,便相视一笑——发泄一通,两人心里就都爽了。

    不过,种建中看完信件,心中还是倍感安慰。因为明远在信上表示,他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想办法送一柄最好的手铳给师兄。

    种建中心内偏偏还得陇望蜀地想:若是小远能亲自来送……那就好了!

    第216章 千万贯

    由于风向的关系, 五月至十月之间,东南沿海的海商贸易格外活跃。

    再加上有钱塘水军护佑,前往杭州的水路变得更为安全, 更多原本最北只到福州的海商,便慕名北上, 到了杭州。

    七月间, 杭州城内仿佛一下子涌进了很多夷人海商。他们经过夏塞里奥和达伊尔的指点,纷纷涌来海事茶馆, 甚至有在茶馆里开一个“外语角”的倾向。

    秦观等几名“文学社”的社员,因为对海外的语言与文学有些兴趣, 因此也经常来这“外语角”坐着,一来二去,还真让他们学到了几句夷语。

    而明远又从黑衣大食来的商人那里买到了几十本“百年翻译运动”的译本,当即与众人一起安排了翻译工作的先后顺序, 由夏塞里奥等人加以翻译, 秦观等人加以润色。

    明远:太好了, 这下我连“修辞润色”卡都用不着了。

    夷人海商到此,多半还是冲着中华出产的各色货物而来。

    戴朋兴索性专门在海事茶馆里做了一整面的“展示柜台”, 柜台上放置最受欢迎的中华商品,自鸣钟、怀表、玻璃器皿、丝绢、漆器、瓷器与陶器……

    其中, 自鸣钟与怀表最引人注意,但因为售价过于昂贵, 只有来自周边小国的贵族所主持的海贸商团才买得起。

    从大食等地远道而来的夷人海商, 兴趣依旧在传统的丝绢与瓷器上。

    明远便拜托戴朋兴帮忙统计,在杭州一地, 到底有多少货物向夷人卖出, 又有多少是从夷人处进口的。

    海事茶馆是一个近乎“信息垄断”的特殊存在, 几乎所有的海商之间交易,海商与陆上商户的交易,都是在海事茶馆完成的。所以在这方面戴朋兴手中的数据要比市舶司的可能还要完整些。

    很快,戴朋兴就将所有与夷人之间的往来都挑了出来,单独计算。

    同时他也很疑惑:“明郎君,您为什么要计算大宋和夷人之间究竟是谁赚谁亏呢?”

    明远一瞧:“耶,是顺差!”

    他便开开心心地向戴朋兴解释:这个数据的目的是了解大宋的资源与商品是整体向外输出还是向内输入。

    说着说着,明远自己也笑了起来:“光有杭州一地的数据当然还不够。”

    南面的广州、泉州、福州港,与外国商船之间的贸易更加频繁。仅有杭州一地的数据并不能说明问题。

    戴朋兴听明白了明远的解释,便道:“其实您倒也不必担心。在泉州和福州,早已有了咱们这样的地方了。至于广州,您一定也派了史尚在那里设点了吧?”

    明远顿时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的确是安排史尚,此次去广州,专设一间类似“海事茶馆”的机构,一来承担保险业务,二来也是为了收集足够的信息,以决定下一步的发展计划。

    戴朋兴顿时叹道:“其实各地的海商都很精明。就如福州与泉州两地,您的保险生意一经推出,让他们看到了效果,就立即想要学着做起。只不过他们都没有像您这样雄厚的本金。”

    “前两天我还收到以前同行的信件,向问您有没有兴趣与他们的‘海商联合会’合作的。”

    明远顿时笑道:“当然想,多多益善!”

    如果他能够把福州与泉州两地也纳入他保险业务的版图……

    那边戴朋兴不等明远做完白日梦,立即提笔,开始给他那几个旧日同行写回信。

    这时沈括匆匆忙忙地从茶馆门外走进来,满头都是汗珠。

    明远连忙递了一块手巾过去,又招呼了茶馆的女掌柜,请她送一碗解暑的饮子过来。

    沈括却似乎对天气的暑热浑然不觉。

    他坐下来,盯着明远看了半日,突然冒出一句:“占城稻!”

    明远一惊:“占城稻怎么了?”

    上次史尚随船带回了占城稻的稻种与橡胶。橡胶送去了军器监,为火器做防水材料去了;占城稻的稻种则送去了府学下挂靠的“农学社”。

    前两日听苏轼说起,“农学社”也邀请了沈括去做顾问——毕竟沈括在农田水利方面是重要的专家。

    沈括接着说:“占城稻的产量……太过惊人!”

    明远这才放了心,心想着真是吓了他一大跳啊。

    随即就见沈括突然苦了脸,道:“只是两浙路有些稻病,这占城稻还不大适应,唉,若是没有这些稻病该多好啊!”

    至此,明远终于完全明白了沈括为什么会这样忽喜忽愁:

    在农学社的“试种”实验中,占城稻发挥出了极强的潜力,然而却未能适应两浙一带的某些病虫害。因此比不过某些在本地生长的抗病稻种——这令沈括有喜有愁,纠结异常。

    明远装作沉思了很久,小心翼翼地问沈括:“如果将占城稻的稻种,与本地稻种‘杂交’呢?”

    “杂交?”

    沈括一时没能明白明远的意思。

    明远只能解释:“将占城稻和本地稻种放在一起,让……让它们共同繁育出下一代……”

    沈括嗖的一声站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海事茶馆——这时候戴娘子的饮子都还未送到。

    还没等明远劝他回来,沈括突然又转身坐下,说:“那岂不是要等明年才能尝试了?”

    明远摇头笑道:“不一定……史尚将这稻种带回来的时候曾经提过,南方种水稻都是一年两熟,甚至有地方可以做到一年三熟的。”

    他冲茶馆外望望:“我看杭州眼下地气温暖,也许这两熟,也是能做得到的呢?”

    沈括又是“啊”的一声,直接起身,这回是真转身走了,直接走出门外。

    而这时戴娘子刚刚将饮子送来,只能与明远面面相觑。

    “师兄啊!”

    不知什么时候,种师中也来到了茶馆里,在明远身边闷闷地坐下。

    明远只得将原本给沈括准备的饮子塞给这个十四岁少年,柔声问:“端孺,怎么了?”

    种师中郁闷地道:“沈先生明明是我们算学社的呀,怎么现在尽为农学社的事上心了呢?”

    明远当然明白沈括为什么如此上心——大宋向来认为农业是立朝之本,这片土地上这么多人口,粮食安全极为重要。

    如果沈括能够解决占城稻抗病虫害的问题,就能令两浙路、荆南路的水稻产区产量大幅上升。这在朝中看来将是极大的殊勋。

    至于沈括——

    明远在心中呵呵了两声,心想:他哪里是“算学社”的,沈括明明就是个“杂学社”的嘛。

    但是没办法,眼前的小师弟也是需要哄的。

    明远只能绞尽脑汁想了一阵,问种师中:“要不我们再讨论一下‘鸡兔同笼’问题?”

    “鸡兔同笼?”

    种师中笑了。

    这是他在陕西时就能解开的算学题目。

    明远心虚地收回了刚才的话,想了半日,最终还是捡他熟悉的领域,将博弈论里的“囚徒困境”问题讲给种师中听,终于成功地把种师中困在了一大堆思绪里,他自己才得以顺利脱身。

    不知不觉,已是日头西斜。地面上的暑热已经散去不少。

    茶馆墙壁上挂着的自鸣钟眼看就要敲钟五下报时。

    常来茶馆的海商们一向知道戴朋兴打烊打得十分及时,晚间也不会多留,此刻茶馆中便只有寥寥几人。

    明远依旧留在茶馆里,打算等暑热完全散去之后,再从这里出发,往杭州城中去。

    这时门外忽然进来一人——三十来岁年纪,脸颊瘦削,肤色微黑,身穿式样普通的素色长袍,戴着短幞头,挎着一个大大的竹篾编的箱子。

    明远见过这人,也晓得他大多数时候都会待在这茶馆里直到打烊。来茶馆的主顾中,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走的。

    明远虽然见过此人,但他自己事忙,因此对此人从未关注过。

    此刻来人进来,见到茶馆里已经不剩几人,忍不住流露出失望之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却见明远笑着走来,热情地招呼:“怎么称呼?”

    来人待在海事茶馆的时候挺多,因此知道明远是个“人物”。当时便受宠若惊地道:“明郎君,我……在下,小弟……那个,劳忠实。是,浮梁……江西浮梁县人氏。”

    “原来是劳兄!”

    明远直接忽视了那些语无伦次,伸手将人请入座中。

    劳忠实顿时更加拘束了,如坐针毡般地坐了一会儿,赶紧谢过了戴娘子送来的茶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我打听的……有消息吗?”

    明远不知道他打听了什么,而戴朋兴偏巧又不在,因此明远很诚实地对劳忠实表达了这一点。

    劳忠实顿时将打开那个带来的竹编箱子,将其放在桌上,一面从里面拿出一件用布抱着器物,一面告诉明远:“我来此,是想要问一种颜料……家乡有位前辈偶然得来,烧出了这样的瓷器,”

    “当日他说这颜料是从夷人处得来,但是忘记问这颜料的名字,也忘了问那夷人海商的名字……他说问了……也记不住。”

    劳忠实脸上露出几分尴尬的表情。

    然而明远脸上的表情在劳忠实打开包裹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从包袱中显形的那只大瓷盘,瓷盘上一圈是鲜艳明丽的蓝色缠枝牡丹纹样。

    这样鲜明的蓝色调,和眼前瓷盘上抽象却精致的纹样,令明远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天青色等烟雨①……”

    他突然一转身,望着匆匆忙忙迎出来的戴朋兴,道:“快,老戴,替我去找夏奥里塞和达伊尔……请他们去问问这城里的海商……”

    劳忠实在旁傻愣着,他抱着这只瓷盘在海事茶馆里进进出出已经好几日了,还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一人对他这枚瓷盘如此惊叹过。

    只听明远对戴朋兴继续交代:“请他们帮我打听一种,名叫苏麻离青的染料。”

    第217章 千万贯

    戴朋兴与劳忠实听见“苏麻离青”这个名字, 都很惊讶。

    只见明远想了想,又说:“或许是发音相近的名字,叫‘苏勃泥青’, 也说不定。老戴你替我去问问。”

    见到明远兴致如此之高,戴朋兴应了一声, 马上就要出门。

    明远却赶紧将他叫住:“抱歉抱歉, 我忘了看时间,很快就要六点了, 你都到了‘下班’时间,我可不能再支使你干活了。”

    他又笑着转头望向劳忠实, 道:“劳兄这件事着急吗?明日再问可还来得及?”

    劳忠实茫然地摇摇头:他已经在这海事茶馆里混迹了这好几天了,耽搁一个晚上,自然是不着急的。

    明远便笑着邀劳忠实重新入座:“既然如此,那你我不妨再随意聊聊。”

    他望着局促不安坐定的劳忠实, 笑着问:“方才劳兄说是江西浮梁县人, 莫不是住在景德镇上吧?”

    劳忠实又是一惊, 将双眼睁圆,结结巴巴地问:“小……小郎君去过我们那儿?”

    明远微笑着摇摇头:“不曾亲至, 但久仰大名。”

    劳忠实偷偷看了一眼戴朋兴,只见戴朋兴脸上也有些迷惘之色。劳忠实便再也没能忍住, 偷偷伸出手,挠了挠后脑。

    明远见了便暗叹:如今北方诸窑名声在外。而后世赫赫有名的“瓷都”, 如今只怕还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小镇子。

    “两位, 如今天下名窑,以哪家为尊?”

    明远状似闲聊般问坐在对面的戴朋兴与劳忠实。

    “定窑——”

    戴朋兴给出答案。

    “钧窑——”

    劳忠实几乎同时作答。

    两人的答案并不一样, 各自开口之后便相互看了一眼。

    明远索性将身体向椅背上一靠, 抱着双臂, 微仰起头,在脑海中迅速回想——

    后世五大名窑,汝官哥定钧。

    据传汝窑兴盛二十年便遇上了“靖康之变”,算起来现在应该还未兴起。

    官窑的产出向来为皇家所垄断,民间轻易见不到,对后世的影响要大过当时。

    哥窑神秘莫测,后世甚至无法确定它存续的准确时间和地点,只有几件表面布满“金钩铁线”的珍贵瓷器传世。

    所以五大名窑为世人所熟知的,如今只有“色如霜雪”的定窑,和“窑变万千”的钧窑。

    但很明显,这两座窑所出产的瓷器,多为士大夫和贵族所喜爱,因此也非常昂贵。

    民间有“纵有家财万贯,不如钧窑一片”的说法,套用在定窑身上据说也适用。而辽人与高丽的贵族也都以拥有一件钧窑和定窑瓷器为荣。

    想到这里,明远突然坐直身体,眼中流露热切,开口问戴朋兴与劳忠实:“那么……夷人海商最青睐的是哪一种瓷器?”

    “这——”

    戴朋兴与劳忠实相互看了一眼,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以回答。

    “夷人海商……从我们那里买入的瓷器……还挺多。”

    劳忠实老实巴交地回答,他只陈述事实,但却避开了类似“最青睐”这样的评价。

    “福州与泉州,在距离海港不远的地方都设了窑厂,专门出产卖给夷人海商的瓷器。”

    戴朋兴补充了一句。他昔日曾经在沿海一带跑船,对各地的情况很了解,自然也知道瓷器是向夷人海商出口商品中的“大头”。

    “但是……”

    戴朋兴与劳忠实相互看看,都道:“卖给夷人海商的瓷器……大多卖得很便宜,以粗瓷或者是最简单的纯白釉为主。”

    戴朋兴补充:“这是各自审美不同罢了。夷人海商大多喜欢色调明快的,我就遇上过一个海商,嫌我们这里最好的龙泉瓷太过素雅了,颜色不好看,器型也和他们惯用的不大一样……”

    明远:啊这……

    龙泉窑以仿柴窑起家,如今已经能将“雨过天青釉”做得炉火纯青,釉质宛若青玉一般。

    却偏偏不对夷人海商的胃口。

    “所以我们虽然大量出口瓷器给夷人,但却只是赚着窑工们靠劳力堆起的一点微薄利利润?”

    答案虽然很扎心,但戴朋兴与劳忠实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他们都见到明远那对秀雅的眉头紧紧锁起,忽尔又舒展开。

    明远在两人面前自如地舒展一下身体,脸上重新浮出笑容,道:“这不着急,让我们先找到‘苏麻离青’再说。”

    他记起自己本时空的历史上,来自中国的瓷器,可是曾经一度风靡西方,令所有人为之倾倒的。几百年后都能做到的事,没理由现在做不到。

    这般想着,明远瞅了一眼墙上悬挂的自鸣钟。

    时针已经快要指向正下方。六点整海事茶馆就该打烊了。

    “劳兄,今日不妨先谈到这里。等到明日老戴打听到‘苏麻离青’的事我们再详谈,如何?”

    明远还是相当尊重戴朋兴的“工作时间”的。

    一时劳忠实告辞离去。海事茶馆打烊,戴朋兴开始一扇一扇地上门板。

    明远却还坐在刚才的座位上,手指在桌面上一点一点地轻轻敲击,正想着心事。

    戴朋兴将门板都上完,突然跑来对明远说:“明郎君,劳忠实这个人逗留在杭州,依我看也未必是为了寻访那‘苏……’您说的那种染料。”

    “他每天晚上都会去逛瓦子。我在瓦子里有认识的朋友,说他每天晚上都是必去瓦子点卯的……不见得是个正经人。”

    明远“嗤”的一声笑,道:“去逛瓦子就不是正经人了?”

    戴朋兴这结论下得武断,听见明远的笑声,忍不住脸红了红。

    他自己是个以事业和家庭为重的男人,将逛瓦子视为“不务正业”,所以才会开口唐突。

    但见明远有意与这劳忠实合作,戴朋兴还是据理力争,提醒明远:“万一那人去瓦子是对‘关扑’一类的游艺上了瘾呢?”

    官府平日里禁绝关扑,但是不少瓦子里还是能找到类似的游戏。

    “为了一种染料,在杭州城里逗留多日,也不着急……这,真的不大像是正经做生意的商人。”

    最终戴朋兴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

    明远却正好想到了一件“员工福利”。

    “那今天晚上一起去瓦子玩玩吧!老戴,自从这茶馆开业你就一直在忙,这不正好,带上你的家人一起去松快松快。今天晚上城里的瓦子——刚好都是我的人。”

    *

    戴朋兴待到了杭州城中的瓦子里,才明白了东家那句“刚好都是我的人”是什么意思。

    城中米市桥下的米市桥瓦子门外高悬着招幌,上面写着大字:“热烈欢迎汴京朱家桥瓦子来杭联谊交流”,另一边招幌上则是:“上演经典保留剧目《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汴京城中的朱家桥瓦子是明远的产业,戴朋兴一早就从史尚口中听说过。

    戴朋兴将阿宝扛在肩头,自己挽着媳妇,随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们一起慢慢向瓦子里的勾栏靠近。

    戴娘子叹道:“戴郎,我们一家确实是好久没有一起出来逛瓦子了。”

    戴朋兴心里自然存了一份愧疚,马上开口:“我去问问那勾栏的票该如何买,这次无论如何给咱们一家子捡个最好的位置。”

    他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在大声招呼:“戴郎君,戴郎君……这里!”

    戴朋兴见是明远的长随老张,便顺着行人走动的方向斜刺里挤过去。

    “明郎君请您一家都去那边的閤子里。”

    戴朋兴闻言,心中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他是贫门小户出身,自幼节俭,不喜铺张。待到后来连损两船,生意失败,更加不可能花这等闲钱。

    因此,戴朋兴与妻子结缔多年,阿宝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请妻女坐进勾栏的閤子里看杂剧。

    此时此刻,只因明远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戴朋兴心里便满是感激,暗暗发誓:无论明远要他做什么,他都要将明远指派的事情做好。

    一时戴家一家人在明远的閤子中坐下。自有瓦子里的侍从送上食水,还有特别给阿宝准备的新鲜水菱角。戴家一家人初时还为这閤子中的舒适与奢华所吃惊,待到戏台上的杂剧表演一开始,一家人的注意力又全都转到了勾栏里的舞台上。

    这出杂剧在杭州的勾栏里上演有极其特别的意义——

    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戴朋兴年幼时就听过“蛇妖报恩”的故事,他的妻子在阿宝小时候也给小姑娘讲过这样的睡前故事。

    勾栏上的“西湖断桥”布景很快就被本地观众们认出来了。而瓦子门外招幌上那座“雷峰塔”,也确实存在,至今未塌。

    因此,杭州百姓们观看这出杂剧时根本无需额外的“代入感”,剧目一开始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故事,与勾栏舞台上的人物同喜同悲。

    戴朋兴本人对这杂剧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但看到自己妻女为舞台上的故事如醉如痴,戴朋兴就足够舒心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杂剧演出结束,瓦子内掌声雷动,观众们含泪叫好喝彩。戴朋兴也看见自己的妻子一边拍手一边用帕子抹泪。而阿宝尚自懵懂,只是安静坐在戴朋兴膝上,不明白舞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便是演员上台谢幕,并致感谢辞。

    朱家桥瓦子的当家花旦平蓉和郝眉上前,先是感谢了杭州的同仁邀请他们一行来杭演出交流,然后又感谢了曾经为这出杂剧的创作而奉献心力的人们。

    “苏轼苏通判,蔡京蔡县尉,昔日在汴京时都曾为本剧创作词句,赠予墨宝,本剧多得他们二位之助,再次向他们二位表达万分感激——”

    平蓉说这话的时候,伸双臂指向瓦子中的一间閤子——显然,苏轼或者是蔡京,现在应该就坐在那只閤子里。平蓉说毕,冲着那边盈盈拜倒,她身后一起出来谢幕的演职人员同时跟着拜谢。

    苏轼与蔡京在杭州本地的官声都不错。听说这两位官人竟然也贡献创作了这一出杂剧,瓦子的勾栏前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掌声。

    致过感谢辞,平蓉竟又恢复了许宣的角色,对身旁的郝眉道:“听闻娘子筹办的‘保和堂’,明日要在杭州城中开业了?”

    郝眉顿时嗔道:“奴的‘保和堂’,难道不也是夫君的保和堂吗?”

    于是两人同时向勾栏跟前的观众们拱手与福身:“各位,明日‘保和堂’开业酬宾。将有大夫坐堂问诊……”

    勾栏前看戏的人们轰然叫好:这“保和堂”,不正是剧中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操办,悬壶济世的那家药房吗?

    戴朋兴顿时有些恍惚——

    他事先已经得知明远会开一家药房——史尚在南边打通了药材采购的渠道,因此可以兼做批发与零售的业务。

    他也知道这家药房被命名为“保和堂”。

    但他万万没想到,明郎君竟然用一整出杂剧来为这家新药房做宣传。

    而且用的竟是这样的手法——让杂剧里故事的场景活脱脱地进入人们的生活中。

    他可不知道,明远在向平蓉郝眉面授机宜的时候曾经泄露过这种手法的名字:“这就叫——打破次元壁。能够带来很多流量哦!”

    但到此刻,戴朋兴才真正对明远的能力有了更完整更清晰的认识——这个小郎君,绝对不止是有钱。

    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商业世界,这个世界里的每一个元素、每一项资源,都可以随时被他随时调用,相辅相成。

    正当戴朋兴自顾自震惊的时候,阿宝突然扬起脸问阿爹:“明叔叔呢?”

    戴朋兴随口答:“今日苏大官人与蔡官人都在,明郎君应该在他们的閤子那里吧!”

    然而戴朋兴猜错了,明远此刻并不在苏轼与蔡京所在的那个閤子中。

    他正蹲在这座瓦子的一个角落里,蹲在劳忠实的身边——

    劳忠实一扭头,见到是认识的人,便也没在意,继续自己手上的动作。

    而明远则送上一个灿烂的笑容,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每天来瓦子是为了什么了!”

    劳忠实,正在重复他每天晚上都会来瓦子做的事:画画。

    第218章 千万贯

    米市桥瓦子里的这个角落视野并不好, 但胜在头顶高悬着一盏明亮的玻璃灯笼。夏夜里,不少飞蛾都被这样明亮的光线吸引而来,却在灯笼跟前碰了“玻璃”壁, 发出轻微的“砰砰”响声。

    而劳忠实身边放着他那个竹篾箱子,面前却展开一张价格极其便宜的桑皮纸,手持一枝顶端已熏成炭的树枝, 在纸上勾勒出勾栏舞台的大致形状。

    明远在旁默默看着, 忽然饶有兴致地插嘴问道:“这是……透视画法?”

    劳忠实的心神还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画作里, 再说他也不知道透视画法究竟是什么意思,只管随口答道:“跟画界画的行家们学的……”

    他这一分心, 手下顿时画错了一笔,黑黑的炭笔朝着不该去的地方划去,桑皮纸上顿时多出一道不和谐的杂音。

    “哎呀——”

    劳忠实显出些手忙脚乱的样子, 又想擦,又擦不掉。偏偏这张桑皮纸他还想继续打算用的……

    谁知明远笑着从旁递了一枚东西过来。

    “用这个!”

    劳忠实接过一看,一寸见方的白色小块,入手软软的,捏起来颇有弹性。

    “用这个擦, 能擦掉的!”

    明远笑眯眯地鼓励劳忠实。

    劳忠实怔了怔, 似乎被明远的眼光蛊惑了, 当真捏着这个白色而柔软的小物件, 在桑皮纸上自己错画下的那道痕迹上反复擦拭。

    “呀——”

    真的擦去了。

    只是,那炭笔留下的黑灰色痕迹仿佛转移到了手中的物件上,原本纯白无暇的物件表面却渐渐变成了黑灰色。

    劳忠实顿时满心歉意, 想要道歉。他一抬头, 正对上明远那对蕴含笑意的双眼。

    “再用用这个——”

    明远又随即递了一枝炭笔过来。

    不对……这不是炭笔, 这是一枝细细的木棍……

    不对……这也不止是一枝木棍, 木棍的正中,似乎紧紧地裹着一腔更加纤细的墨芯。

    劳忠实是个老实人,对方递给他让他试试,他就接过来试试——

    “咦?”

    劳忠实发出一声由衷赞叹,因为他手中这枚细细的木棍笔,尖端那一点点墨色的笔芯,看似不起眼,却无比丝滑,比木棍烧成的炭条好用得太多了。

    一时间,方才勾栏舞台上的西湖断桥布景,持着伞相遇的主人公们,湖边的绿柳,湖中的点点早荷……虽然还不那么细致,但都一一出现在了一张便宜、粗糙,且曾被画错了一笔的桑皮纸上。

    在明远眼里,勾栏舞台便像是被搬到了这张桑皮纸上。

    *

    第二天,戴朋兴果真在杭州城中找来了一名夷人海商。这海商名叫怀阿布特,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极其讨巧的汉名,叫做“韩慕华”。

    明远见到韩慕华的时候,觉得名如其人,这个留着一把大胡子,身材高高胖胖的夷人海商,面对中华之人总是面露笑容,表现出极其友善的态度。

    韩慕华已经听说戴朋兴在打听“苏麻离青”的事,这回到海事茶馆来,直接带来一些样品。

    那是一小块,质地像是石膏一样的固体,颜色却是极其深沉的蓝色。

    劳忠实一见到那苏麻离青染料,眼神就再也挪不开。他只是坐在那里,无声呆呆地望着,却好似在用整个身心呐喊: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萧郎君,”

    这韩慕华和达伊尔一样,有喜欢给人改姓的坏毛病。

    “这‘苏麻离青’,窝们在杭州总是卖不上价……所以,窝手上的货也不多……”

    韩慕华恭敬地向明远解释,他那对棕色的眼珠却一刻不停地在观察明远的表情,似乎想要据此判断,该给手上的存货报什么价。

    明远却冲劳忠实点点头,后者立即从包袱里取出一枚绘有靛蓝色花纹的圆形瓷盘,推到韩慕华面前。

    明远和气地问:“如果我国烧造的瓷器,绘制上这样的花纹,贵国的商人会喜欢吗?”

    韩慕华的眼睛已经挪不开那样深沉的海蓝色纹样,明远问着话,他却像是脑子宕机了一样,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连连点着头,道:“喜欢……喜欢!”

    “这个好……明丽!大气!”

    “窝国的商人,深知窝国贵族们的喜好,他们喜欢浓烈、鲜明一些的颜色……以前贵国的瓷器,不是说不好……都是顶顶叫呱呱好的,但是……素雅,素雅了一点……”

    明远听着韩慕华将“顶顶好呱呱叫”说错,也不纠正,只是从旁观察韩慕华的表情。

    如果韩慕华眼中带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明远都有可能会改变注意,取消他昨晚刚刚想出的计划。

    可偏偏韩慕华面露欣喜,双手抱着那只表面绘有青蓝花纹的瓷盘,爱不释手地抚来抚去。

    “这种瓷器的烧造,需要‘苏麻离青’这种颜料。”

    明远笑着解释:“如果贵国愿意向我国的窑场供应‘苏麻离青’,我国便有能力向贵国提供更多这样的瓷器……”他好一通劝。

    然而就在这时候,韩慕华将手中的盘子放下,犹犹豫豫地向明远开口:“萧郎君……”

    “窝唯一只有一点担心,就是怕这样的图案窝国的主顾们会觉得太规整了,有亿点点……普通。”

    原来是觉得缠枝牡丹纹样太平庸了。

    明远低头思考了一下,再看看戴朋兴的神色。戴朋兴也在一旁点头,似乎在佐证韩慕华的观点:大食那里的客商似乎都认为重叠反复出现的纹样略显平庸,不足以吸引本国客商的眼球。

    明远想了想,与劳忠实低声商量了两句。劳忠实便随手打开了身边一叠用干荷叶包起的包裹,露出里面画在桑皮纸上的绘画。

    韩慕华和戴朋兴一起凑过去,只见画上的场景正是昨晚米市桥瓦子上演的杂剧《白娘子传奇》中的场景。场景活灵活现,而人物惟妙惟肖。只要是去米市桥瓦子看过杂剧的,必然知道那就是里面的场景。

    桑皮纸上的绘画原本只有黑白两色,但是因为深浅力度不同,颜色各异的“灰色”绘出了光与影子,也表现了不同色彩之间的区别。

    韩慕华张大了嘴,下巴颏上的胡子在微微颤动。

    “韩兄,如果真有人能够将这样的画,搬到瓷器上,然后经过烧制。让它成为像这样的青蓝色花纹的瓷器。您觉得……在贵国会有比较好的销路吗?”

    明远赶紧追加了一句问话。

    “岂止……岂止是比较好的销路!”

    “将会是人人争抢的商品,然后我们的哈里发,会站出来把流入国内的所有瓷器都买回去,这样的珍品,理应只有哈里发一人收藏……”

    “要知道,东方啊!在窝们的国土上,有多少人想要亲眼看见‘东方’的真实模样。”

    “而这画……好像真的……”

    “就好像画上的人儿现在正站在窝面前一样……”

    明远点点头,而老实巴交的劳忠实听见这样诚恳的夸奖,也终于咧了咧嘴。

    劳忠实的画技一定程度上借鉴了“界画”中的画法,因此比例精准得当;同时“界画”中的透视画法也一定程度上被劳忠实搬到了这张铅笔绘就图案的桑皮纸上,远处的景物小,近处景物大,主体十分突出,同时景深也很深远。

    因此韩慕华才会觉得画中的人物就像是活了过来,随时能够走出画纸,来到他面前。

    “窝国的主顾们,的确非常欢喜带有异国情调的人物图案,尤其是你们这里……神秘的东方!”

    “但是……”

    韩慕华的表情显示他还是有点疑虑。

    “这……画,真的能烧在瓷器上吗?”

    劳忠实一时也没有答话,他与韩慕华两人一起都看着明远。

    而明远笑着道:“你们两位……愿意试试吗?”

    “您——韩慕华兄,手上有不少这种‘苏麻离青’染料,但正愁在中华卖不上价钱……”

    “而您——劳忠实兄,能够制出美丽的青花纹样瓷器,却始终找不到买主。而平日里你们景德镇窑烧出来的粗瓷白瓷,大批量地交给韩慕华这样的海商发卖,也一样卖不上价钱。”

    “所以你们为何不一起联手试试呢?”

    “劳兄按照韩兄所说的,用‘苏麻离青’颜料在瓷器泥胎上绘制这张稿纸上的图案,然后尝试烧出带有图案的瓷器。”

    “而您,韩兄,运来‘苏麻离青’染料,交到劳兄手中。这样岂不就是互利共赢吗?”

    “说得对!”

    戴朋兴在一旁插嘴。

    他在旁听了半天,已经渐渐摸到了明远的思路,所以能够冒出来帮忙一起说嘴。

    “以后,韩兄完全可以染料的价值作为一部分订金,让劳兄按照您的要求订制一批瓷器,然后您直接运回大食销售。利润想必要比之前的粗瓷与白瓷要多很多。”

    “真的可以吗?”

    劳忠实显得很震动——他大约还从未与夷人海商们谈成这么大的生意。

    但很明显,韩慕华还是有些疑虑:“窝想要看看这种瓷器真正被制出来的样子。”

    但是劳忠实愁眉苦脸:“那我需要回浮梁才能试烧才行。”

    却见明远摇手:“不必!”

    “我有瓷窑可以借给你。”

    劳忠实与戴朋兴,连同韩慕华,全都惊呆了。

    但明远确实是有一座瓷窑的,而且就在他凤凰山的住宅附近。

    位于杭州的玻璃作坊就选址在凤凰山脚下,当初建作坊的时候明远就让也砌了一座烧瓷的瓷窑出来。

    开玩笑,这里在后来看是南宋官窑的风水宝地,不少传世珍品都是在这里诞生的。不过明远顺带手建了这样一座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么快能派上用场。

    于是,双方就于当天在海事茶馆中达成了口头意向。

    由韩慕华先行提供少量苏麻离青,而劳忠实在明远的凤凰山下瓷窑试烧一批“青花瓷”。

    如果劳忠实试制出的成品能够令韩慕华满意,那么韩慕华便下定金,由劳忠实返回浮梁景德镇,按照合约烧制一匹适合“出口”的“青花瓷”出来。

    明远听见双方在自己的引导下,逐渐都将这种使用进口“苏麻离青”颜料烧制而成的瓷器改口叫做“青花瓷”,心中还颇有几分小得意——

    这个时空里这种瓷器品类是因为他才得名的。

    韩慕华因为船期的关系,还会在杭州待上一个月左右。不过他已去信给在福州和泉州停泊的“友商”了,看看能不能先调一批苏麻离青到杭州来。

    而劳忠实从此绝足再也不去杭州城内的瓦舍勾栏,而是吃住在凤凰山下的瓷窑跟前,几乎没有半步离开过那一口瓷窑。

    明远则带了那件劳忠实出品的缠枝牡丹纹青花大瓷盘给苏轼鉴赏,请他看看这种瓷器在华夏本地要如何才能有市场。

    谁知苏轼第一眼见到,便连连摇头,道:“俗!”

    明远:……

    他本以为苏轼是很能接受这种纹样的瓷器的——毕竟苏轼自己就用墨浓烈,甚至被人称为“墨猪”。

    谁知苏轼面对这种鲜艳而明快的蓝色,还是摇摇头,表示太耀眼了。

    “远之啊,不是某泼你冷水,这种宝蓝色实在太过显眼,富贵气象虽然浓重,但委实太张扬了些。”

    明远此刻却在暗自估价:如果手中这枚货真价实的“宋青花大盘”,稳稳妥妥地传到后世,上拍卖会可以拍出多高的价格——

    他听见苏轼的话,稍许皱了皱鼻子,然后瞅瞅苏轼,心想——哼,子瞻公,您听过一句话吗?

    真香定律永不过时。

    第219章 千万贯

    八月初的杭州, 暑热已渐渐退去,秋意渐浓,金风送爽, 丹桂盛开。

    劳忠实果然没有辜负明远的厚望,真的将“青花瓷”烧制出来了。

    不止是将涂有“苏麻离青”颜料的瓷器烧出,劳忠实还尝试了调整“青花”的色调, 他按照明远的要求, 将青花的釉色从明艳亮眼的正蓝色, 调整成为蓝中略带灰黑色。

    这蓝色顿时显得恢弘大气,相应的, 劳忠实烧制出的“青花瓷”,便也多了几分宋时文人士大夫的高雅气质。

    劳忠实按照事先约定,将他在米市桥瓦子画下的一幅“写生”, 搬到了青花大瓷盘上。

    明远见到这枚大瓷盘,当时便拍案叫绝。

    这瓷盘上绘制的人与景,实在是栩栩如生:白娘子与许宣共同撑着一柄伞,虽然看不清眉眼表情,但是衣着与发饰都宛然呈现, 而且就两人的姿态来看, 竟自有一种恩爱之意隐隐流露。

    而周围的布景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予以点染, 却已经能令人遥想见西湖盛景, 耳边情不自禁地响起船夫的歌声:“西湖美景三月天……”

    此时此刻,明远几乎想要买断劳忠实所制的这一批“白娘子传奇款”青花瓷,将它们作为朱家桥瓦子排演杂剧的“周边”, 赠送给铁杆粉丝。

    不过既然这是夷人海商韩慕华所事先预订的, 明远便不能夺人所爱。

    当他与劳忠实一起将这枚“青花大瓷盘”送去给韩慕华过目的时候, 那胡商满眼惊异, 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瓷盘光洁的表面。

    “窝……窝怎么觉得……平、平娘子、郝娘子……能从上面走下来似的。”

    看起来这韩慕华也已经成为平郝两人的粉丝之一,竟能叫得出扮演者的姓名。

    当然,这也要归功于劳忠实的画法独特,才会令观者感到如此逼真,似乎盘上那不是绘画,就是演技精湛的两个活人。

    “韩兄,如何?这样的瓷盘,在贵国中能有销路吗?”

    韩慕华连连点头,眼神根本离不开盘上的图案。

    “不过……如果器型能够再变化一下就更好了……”

    韩慕华连比带划,表示他们大食国内的贵族都喜欢厚腹而窄颈的细高水瓶。盘子什么的,似乎并不那么实用。因此他希望劳忠实能够将器型再调整一下,改为大食人日常更常见的器皿形态。

    明远瞅瞅韩慕华,心想:这个满嘴跑马车的家伙!

    他当即代劳忠实回复:“韩兄,我看这样:这是双方第一次合作,一切就都从最简单的器型做起。劳兄就只管在瓷盘上绘制韩兄认可的那几张图样,而韩兄将这几种瓷盘带回国内,也正好确认一下有无销路。”

    明远估计韩慕华故意在器型上挑毛病,可能是想将劳忠实拿捏在手里,只让劳忠实只烧制一些冷门的器型,自己好更为稳定地控制这个独一无二的供货源。

    但明远相信:瓷盘这种放眼全世界都一样的器型,绝对是走到哪里都不会出错的。

    “等下次韩兄再来中华时,再与劳兄敲定具体生产哪种复杂器型也不迟。”

    说一千道一万,万一这批青花大瓷盘滞销了,明远也可以自己买下来,送到朱家桥瓦子去,当成“周边”贩卖。

    劳忠实不谙商事,而且明远是他的同胞,这时自然信明远多过信韩慕华。

    韩慕华却望着明远暗恨,知道很快就会有和自己一样的大食商人来和自己竞争。但只要想象一下这颜色清丽绝俗,图案精美绝伦的瓷器将会受到怎样的追捧,韩慕华便也只能将这口气赶紧咽下去,在脸上堆满笑容,道:“同意!窝同意!”

    于是,这笔生意水到渠成,双方订立契约,由韩慕华交给劳忠实一定数量的苏麻离青作为定金,并约定了明年春天在杭州交货。

    “劳兄,要辛苦您了,要一笔一笔地画那么多瓷盘。”

    待交易完全尘埃落定,明远笑嘻嘻地祝贺劳忠实。

    劳忠实却老实巴交地回答:“不,不用全我自己画,我们那儿能画的人很多,家家户户都有能画上一两笔的儿郎,我这真不算什么!”

    明远笑容更盛,心想:这真是难怪日后景德镇能够成为赫赫有名的瓷都,看起来人才储备的厚度也是一个重要原因那!

    这样看来,他在凤凰山,或者干脆直接在景德镇专门建一个生产“宋青花瓷”的窑厂,应当是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不过,明远还是得先向自己证明一件事——苏轼那里。

    他需要苏轼来帮助他证明,青花瓷完全能够适合北宋人的喜好与品位,既能配合士大夫的身份与趣味,也适用于百姓们的日常审美。

    杭州府那里,如今府学的学子们即将迎来府试的日子,因此不得不放下令人兴致盎然的社团活动,告别精彩激烈的蹴鞠联赛,积极备考。

    秦观与宗泽两人都在杭州府应试。种师中学籍不在本地,而他本人也对科举考试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因为苏轼希望他能够去“检验检验经义水平”,于是这小孩就也一起被打包,塞进杭州府的府试里去了。

    而苏轼奉命主持这场秋试,另外还要监督之后的阅卷工作。

    与后世各种各样的考试一样,苏轼为此得在杭州城外的“望海楼”待上好多天。

    所以明远得赶在府试之前,赶去见苏轼,才能赶上给苏轼送那一份中秋“厚礼”——

    于是,明远带着劳忠实制出的另一枚“青花大瓷盘”,在苏轼“闭关”之前去见了这位杭州府府试的主考官。

    这是一只青花山水瓷盘。

    瓷盘正中是一副山水图景,可见山林幽邃,水涧潺潺,崎岖的山路上正好可见樵夫担着柴薪跋涉。

    苏轼一见这枚山水瓷盘,先是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伸手捂住心口,做出夸张的表情,似乎随时能够晕过去。

    明远见惯了苏轼的“夸张”,此时便也见怪不怪,而是笑嘻嘻地问:“子瞻公,怎么样?这还成吗?”

    苏轼斩钉截铁地回答:“成!这可太成啦!”

    说着,苏轼凑近了观赏这瓷盘上的绘画,一面仔细看,一面啧啧称赞:“这直是将文人画融入瓷器中了……”

    “这等青花,浓淡相宜,笔触干净利落,”苏轼伸出手去,仿佛正在亲身揣摩工匠运笔的方式,“不取工细,单以渲染以现山林、树木、云烟……远之,这令某想起了名家山水①。”

    明远笑着点头,眼里流露出得意与狡黠——他的的确确是借了两幅从大相国寺淘来的历代名家山水给劳忠实,由劳忠实用苏麻离青颜料临摹于瓷盘上,随后烧制而成。

    “远之,某再也不敢说这青花‘俗’了。”

    苏轼观赏毕,直起腰,拈拈自己的胡子,忍不住流露出一两分懊恼。

    明远竟在这件小事上和他“别苗头”,这是苏轼完全没有想到的。

    “非也,子瞻公。我这并非是与您较真,而是借您的眼光与品位,向我自己证明此事可为,也希望能够借此机会,让浮梁那么多的烧瓷工匠能多得些利润,官府也多些税金,岂不是一件好事?”

    明远的出发点,其实只是希望帮助瓷器这个行业养活更多的人。

    在他看来,若是鼓励景德镇窑去与如今的钧窑定窑等名窑竞争,不过是将现有的蛋糕分一分。但如果纳入广阔的海外市场,便是把蛋糕做大,到时不仅景德镇窑能大踏步走上兴盛之路,更能增加贸易顺差,市舶司也多收入些税金,何乐而不为呢?

    听明远这样一解释,苏轼完完全全明白了,忍不住拈须感慨:“远之总是想得如此深远。最近那‘石墨笔’和‘橡皮’,对天下的莘莘学子,又是福音。”

    石墨笔其实就是“铅笔”,前些日子,明远打听到婺州一带有石墨矿,便借苏颂之力,将那个石墨矿盘了下来,用开采出的石墨混入粘土,制成可以书写的“墨芯”,然后再用中有凹槽的两枚木片将这细细的墨芯夹住,这个时空的“铅笔”便做成了。

    但因为成分里实在不含铅,明远没打算使用“铅笔”这个名字,反而用了“石墨笔”这样的名字——虽然比较好理解,但是有时候他自己都会冷不丁叫错,把“铅笔”这个本名给叫出来。

    但是苏轼对这项发明尤其欢迎:石墨笔,搭配明远用橡胶制成的“橡皮”,可以让纸张的消耗速度大幅减慢。

    对于明远、种师中这样家境的学子,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用起来根本不在话下。

    但是对于真正家贫,又有心进学的学生来说,纸张,实在是他们日常学习时最大的一项支出,练字要用纸,记笔记要纸,写作业还是要用纸,若是写错了一个字又无从修改,那更是得千方百计把剩下干净完好的字纸裁下来,留待以后再用。

    但明远提供的石墨笔和橡皮,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学子们平日可以用石墨笔写字、记录,但凡写错了一两个字,用橡皮小心地擦一擦,那纸张立即光洁如新了。

    虽说这一支石墨笔的价钱和一小块松烟墨的价钱差不多,但如果算上省下的纸,这用石墨笔远比用笔墨来得节省。

    所以如今杭州府学里许多学生都用上了石墨笔与橡皮。

    苏轼一想起这茬儿,顿时又嘟起了嘴:“为什么远之能想到的这些,某却一样也想不到呢?”

    明远赶紧在一旁提醒:“苏公务必告知今次参加府试的学子们,用那石墨笔有可能会被改动,为防舞弊,最后上交的试卷不能用石墨笔来答!”

    苏轼一想:“正是!”

    “远之,时间紧迫,某现在得赶紧去通知大家!”

    苏轼年纪已不小,行动却快,一溜烟就跑,一边跑还没忘了一边回头提醒明远:“远之,这只青花山水大瓷盘,千万要留给某啊!”

    明远笑着在他身后确认:“那是当——然——的——”

    第220章 千万贯

    秋八月, 秦观等人参加杭州府的府试。

    这次府试与以往不同,参加考试的士子可以在完成了答卷之后,再选择一项“附加试”。

    这据说是上一年司马光造访杭州之后回京,向官家赵顼建言所致。

    司马光是“旧党”的中坚旗帜, 这次却以一项新的改革来与“新党”王安石对着干, 令朝中大臣们纷纷表示看不懂。

    但在官家赵顼的主持下, 王安石最终同意了这项“试点”, 并于熙宁五月府试开始, 只在两浙路与陕西路试行。

    这项所谓的“附加试”, 也就是经义以外的内容。

    在府学中进学的士子, 如有参加“社团”的, 可择其所学,以文章呈现之。若是没有社团做后盾, 那么这“附加试”便仅限于“文学”、“农学”、“水力机械”三项之内。

    对这“附加试”的考核由当地主考主持,给予的评分只有“合格”与“不合格”两项,并且需将“合格”者的试卷一起递交礼部审核,并向天下公布。

    如果最终礼部判定“合格”, 那么士子在参加明年礼部试时, 将能获得一项“加成”。

    但也有一点, 如果士子最终是依靠这项“加成”以获得进士身份的, 日后进入人事时会被打上“专才”的标签, 也就是说,吏部指派职务之时,会考虑他们当时的专长, 指定相应的职位。

    因此, 每位选择“附加试”的士子, 都需要好好掂量掂量, 这项“加成”将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造成什么影响。

    在杭州参加府试的士子中,种师中参加的是“算学社”,便写了一片关于“会圆术”的论文。

    宗泽参加的是“航海社”,因此写了一篇计算磁偏角的论文。

    秦观参加的是“文学社”,当场做了一篇洋洋洒洒的策论议论文。但是他考虑到这“附加试”可能会影响到将来的人事安排。秦观也不想一辈子舞文弄墨。

    再者,秦观因早年间有一次与高丽使臣的“交锋”,对国与国之间的邦交有些兴趣。所以他干脆在策论中论及外交事务,以显示自己在这方面的志向与能力。

    明远听闻,知道上次司马光的杭州之行终于起到了作用:朝廷开始容纳专业性的人才。

    通过与同门的来信,明远也得知在陕西那里,这一次横渠弟子也有不少参加府试的。

    他们之中很多人选择了“农学”这一选项,毕竟这些年来这些学生们随张载在横渠书院里试验井田,种植小麦和棉花,培育良种,疏通灌溉……获得了丰富的经验。

    将来如果能凭借这项“专业附加”入仕,做个亲民官,在民间主持农桑,要比在礼部试上和那些“文化大省”出身的士子挤破头,争进士名额,要容易上好几分。

    当然,这种选拔方式太过新颖,最终的决定权还在官家赵顼手里。

    但是明远看到了希望——在他看来,将来出现“大宋科学院”、“大宋农学院”这样的机构再不是什么难事。

    或者……他现在就可以着手搞起来。

    明远拿起桌面上放着的最新一期《西湖丛谈》,翻了翻,忍不住嘴角上扬,心里在想:这本期刊,的确可以分学科、跨地区地搞起来了。

    *

    辽国上京附近的猎场。

    辽主耶律洪基热爱秋猎,今年也不例外,在斡鲁朵的拱卫之下,耶律洪基携太子与重臣,将王帐移至猎场,日日游猎。

    太子帐中,耶律浚“啪”的一声,合上了面前厚厚一叠礼单。

    这些礼物来自于希望与大辽互市的商人。但是耶律浚愣是没能找到明远的名字,这令耶律浚心中十分不快。

    但他又想,或许明远不知自己的真实身份,到现在都还在努力打听那“萧浚”——想到那个漂亮面孔的小笨蛋,耶律浚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将礼单推至一边,将耶律洪基随意抛下不看的公文取来,开始一本本地认真翻阅。

    今岁秋猎之前,父王耶律洪基已然下诏,命太子耶律浚总领朝政。耶律浚有志于做一个明君,因此下决心要好好学习管理国中事务。

    只不过耶律洪基命汉人大臣张孝杰辅佐指点太子,耶律浚却不喜张孝杰,即便见面,也不过是礼仪性质地问些问题罢了。

    将来要大展拳脚,肯定不能靠一个汉臣——一定要靠自己。

    耶律浚这么想着,开始提笔在公文上用契丹文字做些批注。

    “殿下——”

    突然,一名身材瘦小的侍女从太子大帐的一角钻进帐中,颤声呼唤。

    耶律浚放下笔,皱起眉头:“小京,怎么了?”

    这是皇后萧观音身边年纪最小的贴身侍女,名叫萧京。此刻她脸色苍白,就连嘴唇也毫无血色,全身上下始终在发抖,就连呼唤耶律浚的声音都变了调。

    “您……去看看皇后吧!”

    萧京左右看看四下里无人,才颤声应答。

    耶律浚一惊,转身就要吩咐摆驾去母后帐中。

    谁知萧京低声急急忙忙地补充道:“殿下不能就这样去——”

    “不能?”

    耶律浚猛地转身,盯着年轻侍女那张惨白如纸的面孔,还有她筛糠般发抖的身体。

    “究竟出了什么事?”

    “……”

    半炷香之后,耶律浚已经打扮得如同大辽王帐下的一名普通小校,紧跟着皇后的贴身婢女,匆匆奔向皇后的大帐。

    皇后帐前显然早已闹过一阵,侍女与侍从们早已乱了套。在年轻的太子看来,竟无一人在其位。

    耶律浚又是震惊又是气愤,另外挂心着母亲萧观音的情况,头一低,想要朝帐中直冲进去。

    谁知又被萧京死死拉住,小侍女拼命拉紧耶律浚,两人一起往后退了十多步。

    “魏王——”

    耶律浚从喉咙深处挤出一道阴寒的声音。

    从皇后帐中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耶律乙辛。

    此人出身低微,于前几年皇太叔耶律重元叛乱时脱颖而出,取得了辽主的信任,手中的权柄一点一点增强,到如今,已是权倾朝野。

    在耶律乙辛经过时,耶律浚强捺怒意,站在众仆身后,低下头,敛去眼神,不敢发出声音。

    耶律乙辛没有发觉皇后帐外有异样,他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道:“给你们两个时辰收拾,两个时辰之后,将皇后身边所有人押往上京审讯。”

    耶律浚顿时如同卤门上被人泼了一瓢冰水,全身上下的血液近乎僵住。

    他心底有个声音在大喊大叫:不能……尔等宵小,有何权力将一国皇后送去受审?

    他直接忽视了耶律乙辛口中所说了“皇后身边人”与“皇后本人”的区别——毕竟将皇后近侍尽数带走就等于侮辱皇后本人。

    但在这冲动的热血之外,耶律浚心底还有一丝清明,知道自己与母后恐怕都已卷入了天大的阴谋。

    眼见耶律乙辛离开,小侍女萧京突然扯扯耶律浚的衣袖,带着他从众人之后匆匆奔去,顺着一条小路绕道皇后大帐的背后,猛地掀开一道隐秘的帐幕,带着耶律浚冲了进去。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到了吗?”

    一个成熟稳重的女子声音响起。

    耶律浚听见这声音,知道对母后最为忠心的萧嬷嬷还留在萧观音身边。

    萧京连声称是,赶紧将耶律浚带至萧观音所居的帐室跟前。

    萧嬷嬷却手一伸拦住了耶律浚。

    “殿下,皇后……皇后不让您进帐,她请您就在这里答话……”

    帐中也传来萧观音虚弱的声音:“耶鲁斡,不要,不要进来……”

    都这节骨眼上了,耶律浚那里还管其他,他猛地拨开嬷嬷的臂膀,直接冲进萧观音的帐室。

    帐室中一灯如豆,昏黄的灯光下萧观音的身影容貌映在年轻的太子眼中。

    而耶律浚脸色剧变,马上伸手捂住了嘴,生怕惊恐的叫喊声随时从自己口中溢出。

    紧接着他双膝一软,玉山倾倒,跪在萧观音面前,一手紧紧地捂住嘴,另一条手臂则用尽全力敲打着地面,似乎要将心中的愤恨用这样的动作全部宣泄。

    而泪水从耶律浚眼中不可抑止地迸出。

    在他眼前的,哪里还是国色天香、仪态万方的皇后萧观音?

    昔日的一国皇后,此刻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她原本姣好的面孔已经肿得几乎让人认不出,双眼根本无法睁开,乌黑的秀发散在脑后的地面上,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

    帐中也是一片狼藉,耶律浚当年从南朝带来,孝敬给母亲萧观音的那些精美瓷器与玻璃,此刻早已被砸得稀碎,碎片散落一地。

    碎片之中,赫然是一枚带着斑斑血迹的铁骨朵。

    耶律浚的右拳砸在地面上,正好砸中一枚尖锐的玻璃碎片,顿时鲜血长流。

    但此刻耶律浚对手上的痛楚浑然不觉,他伸出鲜血横流的右手,试图去轻轻触碰母亲的面孔——那张秀美而温柔的面孔,他从小就看得惯了的。

    “阿娘……”

    耶律浚心中忽然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他多么希望,眼前这一切只是小时候做的一场噩梦,自己只要大声喊叫,阿娘就回过来,轻声软语地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阿娘……”

    耶律浚涕泪交下,泪水瞬间便爬满了整张面孔。

    “是谁将您害成这样?儿子去为你报仇!”

    萧观音的帐室中非常安静,侍女们并无一人敢出声。

    耶律浚顿时如坠冰窟。

    从侍女们的反应来看,能将皇后打成这样的,就只可能是那一人——

    辽主,耶律洪基。

    纵使是魏王耶律乙辛始终心怀叵测,也绝无可能直接对萧观音动手。

    不顾十余年结缔之情,悍然对皇后痛下毒手的,只可能是他的亲生父亲耶律洪基。

    耶律浚咬紧牙关,慢慢凑至萧观音耳边,小声道:“阿娘……你等着,儿子迟早有一天会为你报这个仇……阿娘……你要活下去啊!”

    少年人心情起伏,一时间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母亲身边,放声大哭。

    萧观音却猛地尝试睁开肿成一条细缝的双眼,并且伸出手尝试去触碰儿子的手臂。

    耶律浚赶紧握住皇后的手,将额头贴在上面,试图感受这人间仅存的一丝温柔。

    却听萧观音嘶声道:“你走——”

    耶律浚身体一僵。他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母亲提出的,竟会是这样一个请求。

    “只可惜……”

    萧观音眼神空洞,声音却重新变得温柔。

    “只可惜太子妃人选未定,我的耶鲁斡还未成亲。阿娘还来不及看到这世间另有一名温柔女子好好照顾你……”

    耶律浚心中就如被剜了一刀似的,再也顾不上其他,扑至母亲身前,将她的身躯紧紧拥在怀中。

    “快走!”

    萧观音却只有这一个叮嘱:

    “耶鲁斡,记住,永远不要回到皇家……”

    “永远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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