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千万贯

    耶律浚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萧观音的皇后大帐。

    小侍女萧京眼带凄惶与不安, 望着神思不属的太子殿下——她也只能将耶律浚带到这里了。

    耶律浚浑浑噩噩地迈出几步,抬起头,习惯性地想要召唤身边的斡鲁朵。

    但他突然想起,自己只是大辽太子, 还没有自己的金帐, 因此也没有真正忠于自己的斡鲁朵。

    只听“呛啷”一声, 刀剑出鞘。耶律浚猛地一惊, 瞬间完全清醒了。

    萧京带他走的是一条小路, 通往耶律浚自己的大帐。

    此刻耶律浚眯起双眼, 望着横刀拦住去路的高大男人。

    “萧阿鲁带——”

    他望着这名曾经与自己“共事”了几个月的辽国正使。萧阿鲁带手中的钢刀正反射着炽烈的阳光, 在耶律浚眼上一晃。

    耶律浚神色变冷, 手已经按向腰间的刀柄。

    太子殿下寒声问:“萧阿鲁带,你欲与我一战吗?”

    萧阿鲁带只是镇定地回答一句:“我也姓萧!”

    在大辽, 萧氏是后族。所有的辽国皇帝身上都流淌着萧氏的血脉。而萧阿鲁带与萧观音亦是族亲。

    听见这一句,耶律浚顿时松了一口气,但又同时悲从中来。

    萧氏后族,明知皇后萧观音被冤, 却无一人有胆反抗耶律氏手中的皇权——当然, 耶律浚原本也以为, 当他以太子之尊即位之后, 也会将这皇权的威力发挥到极致的。

    “太子殿下, 您的王帐已经被人盯上了。”

    耶律浚闻言立即寒声喝问:“什么人如此大胆?”

    谁知萧阿鲁带不答,而是说:“如果您只想做一个富贵王孙,那就请安安心心地回王帐去。”

    片言之间, 耶律浚不用多问也明白是谁了——耶律乙辛已经控制住了他的太子大帐, 此时回去, 便是自投罗网。

    “如果回去, 那我便成了俎上之肉了。”

    耶律浚深深望了萧阿鲁带一眼,低头行了一礼。

    “多谢正使教诲,耶鲁斡……心领了。”

    没有多余感谢的话好说,耶律浚心知他从此逃亡,此生恐怕再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报答萧阿鲁带的东西。再说就是矫情。

    耶律浚抬头看看太阳的方向,立即选了一条朝南方去的道路,提刀迅速离去。

    萧阿鲁带待他走得人影都看不见了,顿时大喝一声,手中的长刀在自己大腿上一划,顿时血流如注。

    “太子殿下行凶,而后向西北方的群山去了——”

    西北方向是耶律洪基最喜欢游猎的秋山,那里山高林阔,一人躲藏于其中可以藏上很久。

    不一会儿,魏王耶律乙辛的手下纷纷赶来,看见萧阿鲁带所指的方向,纷纷叹息:看来今次要费好一番功夫搜山了。

    *

    两个月后。

    十月中的天气已经颇冷。寒风打着旋儿,将汴京皇城内崇政殿前地面上的落叶一起扫进角落。

    室外是秋风萧瑟的光景,而崇政殿如今已安上了玻璃窗。但凡将四处的窗户都关上,室内便不冷。

    崇政殿中,宰执们全都聚在官家跟前。

    官家赵顼却冲大太监石得一点点头,道:“将鸿胪寺下职方司打探到的消息说说。让朕的重臣们都知道这次辽使南来究竟是什么故事。”

    宰执们本就在纳闷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既不是逢年过节,又不是官家的生辰同天节,怎么辽人就遣使上京了呢?

    职方司是鸿胪寺下辖的一个特务机构,但司中官员令由官家直接指派。这个部门专门负责国与国之间的情报打探。自澶渊之盟以后,宋辽两国大体和平了有一百多年,但是双方向“兄弟之邦”派遣特务的举动都从未停过。

    在宋辽两国互市的商人中,也有些是身上带着隐秘官职的,到对方领土上不止为交换财货,也为了打探消息。

    石得一立即尖声应是,然后将职方司密奏之事告诉了聚在崇政殿中的宰执们。

    “皇太子失踪?”

    以王安石为首的宰执们大多神色耸动。

    如今辽主耶律洪基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太子耶律浚。

    如今太子竟然失踪了?!

    人都说天家无骨肉。父子兄弟,一旦套上了皇权的冠冕便会扭曲得不成样子。

    但问题是,耶律浚是耶律洪基唯一的继承人,这皇帝是得了失心疯不成,要和自己儿子过不去?

    官家赵顼从石得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

    这回宰执们便更加震惊:“什么……命皇后自尽,将其遗体赐还本家?”

    “北朝果然是蛮夷之地,辽主行事竟也有违纲常人伦?!”

    “那大辽皇后究竟犯了什么错?”

    赵顼再次看向石得一,意思大概是不要再像如今人们从苇管里往外挤刷牙子用的牙膏一般,捏一捏,就挤一点。

    石得一赶紧向官家躬身,然后将职方司打听到的辽国消息一五一十地全都说出来。

    按照大宋职方司的判断,皇后萧观音与魏王耶律乙辛不和由来已久。耶律乙辛因此担心皇太子耶律浚即位之后对自己不利,便处心积虑,为萧观音罗织了一桩“私通”的罪名。

    萧观音一向以才女著称,自幼便通诗文,广读诗书,喜音律,自己亦能做诗。

    偏偏萧观音欣赏一名叫做赵惟一的宫廷乐师,后宫盛传两人走得很近。

    耶律乙辛便命人做艳词《十香词》,骗萧观音说乃是南朝皇后所作,请皇后手书一册,如此便可称“词、书二绝”。

    萧观音不知其中有诈,便欣然手书,后来又前后脚亲笔书写了自己所作的《怀古》诗一首:“宫中只数赵家妆,败雨残云误君王。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窥飞燕入昭阳。”

    耶律乙辛至此便以此为“证据”,诬告萧观音与赵惟一私通。只因皇后那一首《怀古》诗中,嵌了赵惟一的姓名。

    辽主耶律洪基轻信耶律乙辛的谗言,不辨真假,用铁骨朵击打萧皇后,几至殒命。后辽主又名汉臣张孝杰与耶律乙辛一道审讯赵惟一,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坐实了皇后的“私情”。

    至此,辽主也已下不来台,唯有赐皇后一死。

    然而就在事发的那一日,萧观音唯一的儿子耶律浚失踪。

    辽国上下遍寻太子的踪迹不见,料想可能已经逃至宋境或者西夏国中。因此辽国才会遣了使臣,在这毫无干系的时节来到汴京,想要向宋国讨人。

    石得一说着说着,发觉赵顼的脸色很是不对。

    他尚且不知自己的话究竟哪儿说错了,偷偷看看官家脸蕴怒气,而重臣们则一个个都脸现尴尬。

    “小人知罪……”

    石得一赶紧跪下请罪。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竟然将大宋皇后牵扯进这一桩邻国的宫闱之争中,直言“南朝皇后所做的‘艳词’”,犯了宫中的大忌。

    原本石得一为人谨慎,这种低级错误是不会犯的。但是“八卦”乃是人之常情,对宫禁之中人生寂寞的内侍宫女来说,更是乐意津津乐道。因此石得一嘴上没把门,铸成大错。

    赵顼正眼也不看石得一。

    如果此刻官家真的惩罚石得一的“罪过”,那岂不是又要分说一遍:朕的皇后与此事无关,没有写过那等“艳词”!

    “北方各州县,可有发现异常之人进入我宋境?”

    赵顼冷着脸,压抑着怒气问话。

    宰执们相互看看:这个问题很难答。如今宋辽边境时时有互市,两国交往颇多,每天都有宋人进入辽境,也有辽人进入宋境。如果那辽国太子没有前呼后拥,而是独自一人溜进大宋——那还真不是北方州县能够发现的事。

    王安石向上首行礼:“此事可以由各州县细细查访,并由职方司配合,想必会有个结果。”

    赵顼脸色稍霁,轻轻颔首。

    但王安石又问:“如果确然在我朝发现了人,应当如何?”

    赵顼想了想,便道:“那自然是将人交还——这毕竟是辽主的家务事。如果不然,万一辽主一怒南下……”

    赵顼时代的边防计划,从来都是重西轻北。

    北面的契丹人在“澶渊之盟”以后就再也没有与宋人起过大规模战事,而西面的党项人从不满足于“岁赐”,频繁犯边。

    在只能先满足支持一方兵力的情况下,应该先揍谁便是一目了然的事。

    所以如果为了一个辽国太子,要冒辽人数十万铁骑南下的风险,赵顼不可能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王安石等人纷纷表示同意。

    一时间,崇政殿里君臣们达成了一致意见。

    唯有石得一恨不得伸手抽自己大耳刮子:叫你嘴上不把门儿,叫你什么都说……

    宫中是个不能犯错的地儿,这样看起来,他石得一的圣眷就要到头了。

    *

    明远此刻正在扬州。

    他是来参观新建的“汴京-扬州高速公路”的。

    经过将近两年的修建,这条公路如今已经落成,并经过了试运行。

    明远在这个略显冷清的季节到此,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考察公路的运行情况。

    此时此刻,明远在扬州城里,正在盘点自己的财产。

    他既得意又炫耀地问:“1127,最近我怎么没收到‘进度通知’啊?”

    1127似乎刚上线,打了一个激灵似的马上回答:“您的进度非常优秀,不需要特别通知……”

    “按照您目前的进度,已经花销的和在规划中即将花出去的钱已有867万贯……”

    明远挑挑眉毛,按照他自己的计算,确实有这么多了。

    分布在杭州、福州、泉州和广州的保险业务,投入尚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多,但是少说也有400万贯左右。

    但是在各地开金银钞引铺为他补足了这100万贯的差额。

    另外,他还有在南方各地拥有陶瓷场、玻璃作坊、钟表厂、制糖厂、药房保和堂、刻印厂、三家报纸和一系列期刊……另外他还赞助了几个学校社团。

    这些都是钱啊!

    眼看他就能更上一层楼,跨过三年前看起来还不可逾越的目标——

    下一个目标则更恐怖:一亿贯,真的要来了吗?

    1127在他耳边提醒:“亲爱的宿主,如果进入下一个阶段,您将有更大的自由度。我们会根据您的决定辅助您安排资金哦!”

    “所以您可以借此机会好好想一想,在最后一个阶段任务到来之前,您想前往哪里,在这个时空里您最终想要什么样的身份和地位——试验方都能帮您安排!”

    明远觉得1127这家伙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

    他沉吟了片刻,刚想回答。

    忽见一个脸上涂着黑灰,身上脏兮兮的小厮朝明远冲过来,张开双手就攥住了明远的衣领。

    明远身边两个孔武有力的长随都不是吃素的,其中一人已经抢上来扯住这小厮的后领。

    然而在这一刻明远已经认出了来人。

    他惊愕万分地开口:“耶律……”

    他亲眼见到对方的双眼瞳仁难以置信地缩了缩,随后眼神转为乞求。

    明远马上改口:“你小子现在还敢来找我?你家那头野驴子上次冲我尥蹶子的事我可从没忘过!”

    第222章 千万贯

    耶律浚上一次造访大宋的香水行是由明远带着去的。

    这一次也是。

    明远一进去就告诉澡堂子的伙计:“我这个朋友害羞, 不用你们在旁服侍,我来照顾他就行。”

    澡堂的伙计不是没见过结伴而来的美少年们, 当下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将手巾子和香胰子留下,在木桶里倒满热水,然后就退了出去,将这私密的地方留给明远和耶律浚。

    直到此刻, 耶律浚才终于不再担心自己被人识破, 将身上不知穿了多久的一身北方农人衣衫解下, 迈进浴桶。

    明远见他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深深埋下脑袋,整个人都浸没在水面以下。偶尔能见到水面上冒出来几个泡泡, 却始终不见人。

    明远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心想,这少年若是能就此宣泄心中的哀伤……那总比大哭大喊惹来异样眼光要好些。

    他正想着,忽然见到水面上忽然冒出很多泡泡,但是耶律浚依旧蜷缩在木桶里。

    突然, 水面一动, 耶律浚猛地探出头,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明远见他双眼通红, 心知应是在水下无声痛哭过了。

    他也不开口安慰,只是看着耶律浚拼命搓洗身上积攒了两个月的污渍泥垢, 仿佛是要将自己擦洗成另外一个人。

    “好了好了——差不多就可以了。”

    当明远看到耶律浚实在是下手太狠的时候, 他总算是出言提醒了一句。

    当耶律浚将浑身的风尘仆仆彻底洗净之后, 明远过来检查, 发现耶律浚头顶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 乍一看头顶一片黑黝黝的, 很难令旁人看出他曾经髡发①。

    而这辽国太子的头顶周围的一圈头发已经很长,明远帮他将这些头发束起,在头顶梳一个浅髻,用小小的竹簪簪住,再戴上巾帻,从发式上就已经完全看不出与汉人的区别。

    耶律浚忍不住唏嘘。

    他潜入宋境已有一个多月,硬是靠着一顶帽子将自己的辽人身份死死守住,没露出破绽,然而现在却发现,他身为辽人的特征正在一点点地失去……

    明远接着塞给他一身自己以前穿过的衣袍,笑着道:“我俩身形差不多,你那身衣服我已经着人拿去烧掉了,你先穿这身吧!”

    耶律浚差点跳起来骂人,话几乎出口了,才突然省起:明远这才是最稳妥的做法,万一真有人凭那身从宋境百姓家里偷来的衣裳追踪自己……

    再说,明远的衣裳颜色鲜明,一看就知道是九成新的。就算是以前穿过,也最多只穿过一两次。

    耶律浚伸手触碰,只觉那衣料光滑柔软,入手极其舒服。在那一瞬间,他昔日身为辽室皇太子的尊崇身份与优渥生活,记忆一下子翻江倒海而来。耶律浚低着头,竟一下子再次红了眼圈。

    明远却根本不管这些情绪波动,他随手塞给耶律浚一面铜镜,道:“你自己看看,和你以前差别大不大。”

    耶律浚望着铜镜,沉默着。

    差别怎么可能不大?

    他已经告别了过去所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当时他还未出辽境,就听说了皇后的死讯——

    他痛失挚爱的生母,他从九重的高处跌下。

    他原先略带些婴儿肥的脸已经彻底瘦下来了,嘴角旁多出了几分逃亡时终日忧惧带来的向下的皱纹,而心中那始终不灭的仇恨火焰,为他的脸庞带来了冷硬刚直的线条。

    耶律浚心想:哪怕是耶律洪基就站在自己眼前,恐怕也认不出自己……

    不,耶律洪基那个狗皇帝,整日耽于游猎与饮宴,有时与亲儿子也会接连几个月见不上面。

    认不出……那是寻常。

    耶律浚一颗心沉至谷底最深处。

    谁知明远探过头来又问了一句:“行不行,不行的话就给你男扮女装。”

    “呸!”

    耶律浚恶狠狠地啐出一句。

    明远笑嘻嘻地看着耶律浚的心情稍许转好了一点,便笑着带耶律浚一起出门:“走,我们去游山玩水去。”

    香水行的伙计目送两位衣着鲜亮,容貌俊秀的美少年并肩出门,一时竟忘了耶律浚进来时那副邋遢而畏缩的模样,赞道:“这两位客人什么时候上门的?我怎么没见着?”

    明远没说假话,他真的带耶律浚去“赏玩”扬州的盛景——去的地方依旧是平山堂,那里有一处高台,面对着浩浩汤汤的长江,站在那堂前,不必担心他们的对话会被任何人听了去。

    耶律浚手扶栏杆,眺望眼前的长江和江南三山,面对这盛景也难免感慨。

    如果不是今次出逃……他怕是一辈子也不会南来到此,见识到如此大好河山。

    “你那个傻伴当和总护着你的那个傻官儿呢?”

    耶律浚心里感激明远,但是嘴头上却从不客气。

    “去打仗了。”

    明远无所谓地回答:“去打党项人去了。”

    耶律浚双眼微缩,他此前听过有人向父皇禀报宋人在河湟与西夏和吐蕃人开战的情况,而他也听说了“天雷”的事,当时就曾经联想到在山阳镇上的所见所闻。

    但现在,就算他终于有机会从身边这少年郎身上了解“天雷”的内情,也没有用了。

    他早已不是辽国太子。

    而耶律洪基,对这些,根本不关心。

    突然,耶律浚心中一动,马上问:“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的。”

    明远点点头:“当然!”

    耶律浚愤恨地回头看着他:“当时你那般嘴硬,死都不认!”

    他好想打人啊!

    但是一挥袖子,顿时看见自己身上穿着的这身衣服。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算了,先不打人了!——耶律浚这么想着。

    谁知明远下一句说:“我还知道其他关于你的事。”

    耶律浚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赶紧低下头。

    幸亏明远语气中没有透露出任何同情,只是平平常常如同在描述吃饭睡觉。

    否则耶律浚会担心自己无法控制住情绪。

    谁知明远又接着问了一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你的妻儿从辽境里接出来?”

    耶律浚:……?

    “妻儿?”

    他转身看向明远,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小家伙很可能是胡吹大气,根本不知道详情。

    这样一想,耶律浚心中反而稍许舒服了些。

    “我尚未婚配,哪里来的妻儿?”

    然后他就看到明远惊讶地睁圆了眼:“没……没有妻儿?”

    耶律浚:“你在想什么那!”

    明远这才将惊讶无比的眼光从耶律浚脸上收回来。

    据他所知:辽国发生的事就是辽主耶律洪基误信谗言,冤死皇后萧观音,随后又囚禁太子耶律浚。后来耶律浚在软禁中被人毒杀。

    耶律浚留下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也就是耶律洪基的孙子。耶律浚死了之后,这个小婴儿就成了耶律洪基唯一的孙子。老皇帝失去了至亲之后未免后悔,便将这个孙子养在身边。

    后来耶律洪基过世,耶律浚的这个儿子即位,是为大辽的最后一任皇帝,天祚帝。

    然而,现在看起来,萧观音出事的时候,耶律浚都还未成婚,更不要说有儿子了。

    明远耳畔突然响起1127昔日说过的话:“争分夺秒”卡,不止可能加速本来的他想要加速事项,也可能会对时空中的其它事带来影响。

    所以,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火器研发项目被“加速”了,与此同时,北方大辽的耶律乙辛也同时加速了对萧观音母子的图谋?

    ——这什么逻辑?

    因为这次“失算”,明远险些一巴掌呼在自己额头上。

    更加要命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上一次明远留给耶律浚的印象太深了,耶律浚竟然南下后直接找上了自己?

    虽然从辽境逃出,但这耶律浚依旧是货真价实,大辽的第一顺序继承人啊!

    当然了,耶律乙辛作为权臣,肯定也想在辽主身边安排继后和嫔妃什么的,也有可能会生下皇子。

    但是,他身边这个家伙,要么不回辽境,只要重返辽境,耶律浚就是最具有合法性的辽国皇帝继承人。

    他怎么捡到了这么个宝?

    不过……捡都捡了,这时候总不能再送回去——那就是活生生把人往火坑里推了。

    他在片刻间已经想清楚了利害关节,转脸问耶律浚:“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还没等耶律浚答话,明远已经抢着说:“如果你还想做辽国太子,将来要登基做皇帝,那么,对不住,我什么都帮不了你。”

    “如果我现在把你交到宋廷手中,你只会被立即送回辽境去。大宋的官家不能接受因为你而与辽主交恶的风险。”

    明远说得非常清晰,耶律浚也不得不承认,他每一件都说中了。

    “我答应过母亲,我会远离大辽皇家,永远不再回归。”

    说这句话的时候,昔日的大辽太子将嘴唇都咬出了血。

    耶律浚的确答应了萧观音,离开大辽皇家,但是他也同时在心中许下了愿望——他要亲手复仇,而复仇的对象不仅是进谗陷害的耶律乙辛,还有那个不配做人丈夫,做人父亲的耶律洪基。

    “如果你愿意,将我当做一个朋友……”

    耶律浚说到这里,瞬间悲从中来。

    时至今日,他还有什么资格请明远将他当做一个“朋友”来看待?

    于是他改口:“一个清客、一个伴当……”

    谁知明远一挑眉,说:“表哥!”

    耶律浚:……咦?

    明远接着说:“就表哥吧!一表三千里,我家世居北方,总有些表亲住在宋辽边境的。甚至懂点辽语也不出奇。”

    “不过,你要先给自己想一个名字。”

    “我想,你应当再也不想用‘耶律’这个姓了吧!”

    “姓萧——”

    耶律浚完全不由自主地跟上了明远的思路。

    “我姓萧!”

    明远则偏头望着耶律浚,心想:这家伙万一要是给自己起个什么“萧记恨”“萧报仇”之类的名字,自己立马把这家伙踢开,留在身边只会是麻烦。

    谁知耶律浚眺望着远处隔着长江的三山,道:“今日此情此景,衔远山,吞长江②,浩浩汤汤……我将记在心上,永世不忘——既然如此,我就叫萧远山吧!”

    明远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第223章 千万贯

    最终耶律浚也没有改名叫萧远山。

    明远说他早先认得一人就叫这名字, 运气不怎么样,脾气也不好,劝耶律浚不要给自己起这个倒霉名字。

    于是耶律浚为自己改名叫“萧扬”, 字“平山”, 以纪念自己在扬州的平山堂上终于获得了新生。

    而这“萧扬”是明远的表亲,叙起年齿, 明远比萧扬还要大了一岁。于是他们两人表兄弟相称,萧扬喊明远“远哥”,明远喊萧扬“扬哥”。

    名义上萧扬是来投奔明远, 学着做生意的。

    说起“做生意”这回事,萧扬又恨起来:“你当年根本就没想与我大……那个辽国互市贸易。”

    而明远却觉得很正常:“做生意就是货物交换,各得其利的过程。我唯一想要买的就是大辽或者女直的马匹,你又不肯卖, 我还跟你互个什么市?”

    萧扬顿时咬牙,他恨明远当时虚情假意,骗着自己不去探索山阳镇的“真相”,现在却翻脸不认人。

    “扬哥, 如果换了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应该会与我一样的做法。”

    明远笑嘻嘻地望着萧扬:“而且现在回想旧事又有何意义?咱俩都是表兄弟了。”

    萧扬无语。

    但他也心知今时不比往日。明远是宋境唯一愿意且有能力收留他的人。而且明远也明说了:如今明家的根基在南方,因此会带他先到南方避一阵, 远离魏王耶律乙辛派来追踪的间谍与杀手。

    因此,就算是气鼓鼓地暗自埋怨着明远,就算是动不动就被怼得涨红脸,萧扬还是忍下了一时之气,默默地跟在明远身边, 做个“投奔”表亲的穷亲戚。

    明远冷眼旁观:萧扬的耐性, 可比当年他作为辽国副使来到汴京的时候要好多了。果然境遇能够大幅地重塑一个人的性格。

    以现在萧扬的个性与能力, 想要作为一个普通人,在宋境内活下去,完全是能做到的。

    明远到扬州来,正好有一桩正事:视察他与人联合共建的高速公路,考察公路管理和货运行的运营情况。

    明远自然带上了萧扬。

    当初萧扬从北方一路逃来扬州,是跟着河北行商的商人马队一路先到了汴京。一到汴京,这些马队便打散了,不少商人都直接将货物交给“货运行”运输。

    萧扬不知那些“货运行”是什么,但他听说了最大的一家“货运行”东主姓明,根基在扬州。萧扬便想到了明远。他不敢走大路,于是一路穿田越野,走村串乡,沿路乞讨偷窃,什么都干过,吃尽苦头,才来到了扬州。

    但萧扬还从来没有见识过,汴京至扬州的高速公路。

    待他亲眼见到这条笔直绵延,宽阔到可供六辆货车同时行驶的“高速公路”时,萧扬“嗖”的一声就从马背上跃下,将跟随明远的两个长随吓了一大跳。

    明远却不担心:……萧扬嘛,马背上长大的,这点动作对他来说没有技术难度。

    可是这……眼皮子也太浅了点吧!他们这都还没上高速公路的正路,只是在通向正路的辅路上而已。

    只见萧扬伸手轻轻抚摸眼前坚实、平整,完全不透水的沥青表面,突然抬头问明远:“远哥……这就是你我当年在山阳镇见到的那种……你从石炭里榨出来的油?”

    明远两名长随听见“山阳镇”这个地名,纷纷肃然起敬,心道:原来这个小哥真是我家郎君的远方亲戚,早年间就来拜访过郎君的。

    而如今,大宋百姓也大多有了些常识,知道用来铺路的“沥青”,是从“石炭”里炼制出来的。所以长随们对萧扬的说法毫不怀疑。

    明远含笑点头之后,萧扬却愀然不乐。

    “不过区区数年间,你竟带着人铺出了这样的道路,而我……”

    大辽除了年复一年的四处围猎,偶尔弹压一下依附大辽的小部族之外,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改变或是功绩吗?

    明远也跟着下马,随手将马鞭抛给伴当,笑着招呼:“扬哥,来,把马匹交给伴当,你我去看看‘长途马车’去。”

    如今这高速公路上不止有跑货运的货车,还有“长途公共马车”,往来于汴京到扬州的各个市镇之间,专门跑客运。

    明远掏出怀中的金壳怀表看了一眼,道:“还有二十分钟,会有一班马车从扬州发车。走,趁现在乘客们还没上车,不如你我先上车试乘一下?”

    萧扬还没见过明远的金科怀表,陡然听见了“分钟”这个新奇的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他根本来不及询问,只能跟随明远,先把这些不懂的东西一股脑儿记下,然后再去一步步领会——

    一刻钟之后,萧扬正蹲在一座四轮马车之后,扬着头观察马车底部的结构。

    而明远,此刻正在十月的天气里,连连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宋辽两国都用马车,原本都以两轮马车为主。但是在明远主导的公路货运兴起之后,宋境内由两匹挽马拉的四轮马车突然开始大行其道。

    而明远也是为了在萧扬面前“显摆”一下,所以特意邀他上“长途公共马车”试乘了一回。

    哪知这公共马车刚刚驰出不远,萧扬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同时逼停两辆车,将前后车的车夫都吓了一大跳。

    “怎么这么稳……怎么可能这么稳……”

    萧扬一面蹲在车后观察大车车底的结构,一面口中不住地喃喃念叨。

    他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明远:“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我们事先在马车上安了减震结构。”

    自从有了“弹簧”,这一切都变得非常方便。客运马车装上弹簧,在道路上走起来不颠簸;货运马车装上弹簧,车上的货物不易损坏。

    等到这“长途公共马车”载上乘客,一起出发,萧扬还在喃喃感慨:“为什么,为什么……”

    他刚刚潜入宋境时还不觉得,但现在由明远带着一一看过来,才觉得过去几年里宋人的变化简直太大了。

    萧扬甚至在想:如果宋人将这样的道路一直修到河北,修到燕云,然后造很多这样的车驾,向北方运送兵卒和武器粮秣……拥有如此强大的运输能力,大辽是否还能守得住燕云,恐怕真的是个问题。

    他想到这里,才突然醒悟: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辽国太子了,辽主能不能守得住燕云十六州,关他萧扬什么事!

    直想到这里,萧扬脸上的神色才慢慢缓和,眼中虽然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悲哀,但是他整个人终于平静了,随即流露出谦虚的神色,向明远拱拱手:“远哥,小弟初来乍到,跟个土包子似的,什么都不懂,多谢远哥一一指点。”

    明远一直在冷眼观察,见状微微点头,随即又在脸上挂上他那招牌式的热情笑容,道:“素来听说扬哥马术精湛,想必坐这马车一路行去会嫌气闷。来,我们骑马走一段吧!”

    于是明远的长随将马匹牵来,让两人再次上马。

    明远少不得向萧扬解释:这高速公路上的车马都是高速行驶,像萧扬刚才那样,在公路上突然停车或是勒马,都是极其危险的行为。要停只能停在路边事先划线的区域里……

    “稀奇古怪的规矩怎么这么多?”

    萧扬小声嘀咕。

    明远也不生气,反问:“那扬哥可曾见过如此秩序井然的道路?马车可完全不用停顿,始终保持高速行驶至下一个地点?”

    萧扬无法回答——

    规则带来了秩序,而秩序创造了速度。

    这个道理,熟谙兵马的萧扬也不是不懂。只是他见到宋人竟然将其用在了交通运输上,因此带来了效率极高的客运与货运,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心中又隐隐约约地发酸发涩发疼,这种感觉当真是无法形容。

    明远不再理会萧扬的情绪,一提马缰,就带着萧扬进入公路。

    他们进入公路时越过了一道关卡。明远朝守在关卡前一名小吏模样的人递出了一张纸。

    那人见到明远和萧扬两人两骑,便拿出小印,在纸张上盖上了两个印章,然后开口问:“有申报单吗?”

    萧扬又开始头晕:……申报单,这是啥?

    明远摇摇头:“没有带任何货物,所以也没有申报单。”

    原来这申报单是专门申报携带了哪些货物的——萧扬:思路终于又跟上了。

    那人看看,确实如此,便挥手放行。

    明远当即一夹马肚子,带着萧扬上了“高速”。

    两人上了“高速”,都是纵马快速奔行,以便刚好与前车与后车保持适当的距离。

    萧扬一面留心眼前的情形,一面回想刚才的所见所想,忍不住问:“刚才那人,是衙门里的胥吏吗?”

    耳畔呼呼的风声甚响,萧扬生怕明远听不见,因此大声又重复了一遍。

    只听明远笑道:“不,不是……只是高速公路管理行的管理员。”

    “不过呢,他以前倒确实可能是个胥吏。”

    明远得意地解释。

    毕竟刚才那名“管理员”的态度和以前在京兆府城门前拦着收过税的税吏们气质实在是太像了。

    “汴京-扬州公路”建成之前,各方势力就已经谈好了收税的方案:目前是由明远所的出资“高速公路管理行”包税,也就是包干一个总税额,然后管理行再将税金平摊到各家运输的货物上,融入“过路费”。

    刚才那名管理员口中的“申报单”,就是专门用来记录所运货物的种类与数量的,过路费一般按照申报的货物数量计算收取。

    通常情况下,过路的客商只要申报一次就可以了。但是也不排除在路程中会遇到临时抽查的情况,如果中途偷偷“加货”,不仅需要补交过路费,还可能会扣除“信用值”。

    随着这条“高速公路”的建成和通车,从汴京到杭州之间陆上货运几乎在几个月间全都转到了高速公路上来。

    这导致原本在沿途各州县征收“过税”的那些胥吏突然间发现自己没活干了,而且他们以前凭借收取税金时能够赚到的“灰色收入”一下子都没了。

    于是,这条高速公路立即受到了沿路各州县的抵制。

    甚至有小吏们拦在通向高速公路的路口,不让本州本县的客商使用新的公路运货。

    当地的客商们当然也不愿意啊!——好不容易有一条方便、快捷的陆上运输途径,过路费不能算便宜,但都是按照货物的数量计算出来的。不像以前,运个货要去填满各州各县小吏们那里的“无底洞”。

    于是地方上“吏员”与商人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当地的官员们摸不清楚朝廷对此是什么态度,因此也没有明着出面干预。

    谁知在这时候,明远又出了一个奇招——雇人!

    他竟然提出,要雇佣一部分胥吏,作为高速公路管理行的管理员。

    第224章 千万贯

    明远与萧扬坐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里。

    这里供应饮食与茶水, 还有相当洁净的茅厕供人使用。

    招呼来往客商的伙计笑容可掬,还能熟练地帮助马夫照料牲口。

    然而总有几个拉长着脸,神情严肃的人, 背着手, 在休息区里走来走去,仿佛面前全都是作奸犯科之徒。

    明远冲坐在对面的萧扬一笑, 心想:那些笑嘻嘻的伙计,一定原本就是做茶棚行脚店一类生意的,到这里生意更好, 当然开心;

    而那些板着脸的,不用问,肯定就是原先的胥吏。

    这个时空里的胥吏是一个很特别的群体,他们直接从事所有的基层行政工作, 对于治下百姓的情况比所有的亲民官都要清楚。

    然而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工资,于是只能依靠手中的那一点点权力,没有钱也要硬生生抠出钱来。

    所以人们谈起“胥吏”,有时竟免不了色变。

    在明远看来:这个职业的存在似乎不怎么合理。

    于是, 当收入锐减的沿路胥吏与来往汴京-扬州的商旅们起冲突的时候,明阿云出了这样一个主意:专事管理这条高速公路运营的“管理行”,接纳衙门里的胥吏作为“管理员”, 并许以高薪。

    这大概就是变相的“高薪养廉”了。

    在高速公路上担当“管理员”,与原本征收路税的胥吏们干的货也差不多,不过是检查检查纳税凭证,抽查货物之类。

    有些吏员贪图管理行开出的高薪,就从衙门里辞了退出来, 加入管理行。

    当然也有些人贪图以前那些“灰色收入”, 不愿意抛弃吏员的身份, 但也无法继续留在沿途征收过税,就只能去汴河上押运,继续干他们的老本行。

    但已经是十月里的天气,过不了多久,汴河就要上冻的。上冻之后河上运输锐减,那些胥吏过去也只能喝喝西北风。

    想必再过一两个月,愿意来当高速公路管理员的胥吏会更多。

    此刻明远与萧扬在休息区中休息,几名管理员便来来回回地巡视着。

    萧扬很好奇,便问明远:“远哥,他们这是在查什么?”

    明远饮了一口盏中的茶汤,说:“你有没有留意到,这个休息区是完全封闭的?”

    萧扬左右看看,这才意识到:这个休息区,是没有大路通向外界的。车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来到这里,之后也必须再回到公路上去。

    “这样做,是防止有人夹带没有申报的货物上路。”

    “那些管理员来回巡视,也是为了检查这些。”

    萧扬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他们要是发现了有人在这里偷偷添货,会当场罚钱吗?”

    明远笑着摇摇头:“不会——”

    “他们只是会把这违规客商的记录报上去,上头会扣这家的信用点。”

    “信用点?”

    萧扬已经快要记不下这些层出不穷的新名词了,亏他还自诩汉话说得好。

    “嗯,是的。”

    “管理行会通知所有使用这条道路的客商,只有缴费才能上路,然而只要上了这条公路,就不会有人再次收取钱财,只会计算罚扣信用点。所以客商们也不会没事贿赂这些在路上检查的吏员……管理员。”

    “同时,管理员也得防着客商‘投诉’他们,万一投诉查实,他们也会被扣薪水。”

    “这个规则,对两边都有约束力。”

    “而这些吏员,在成为管理员之后,除了每月固定的薪水,还能够积攒一份养老钱,待他们年纪大了,干不动了的时候可以一次支取,颐养天年。”

    “两相权衡之下,有不少吏员愿意主动放弃他们在衙门里的位置,加入高速公路管理行。”

    “而他们也从此被官府纳入被管辖的对象中,从原来管人的人,成为被管的人。”

    “这就是我推动此事的目的。”

    明远笑着为萧扬解惑:“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中有些人看起来像胥吏了吧?”

    萧扬听着,没忍住,露出“我是谁我在哪儿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表情。

    而明远也不以为意。

    他知道此间与萧扬原本的生活差距过大。但这样一个全新的环境,或许能够帮助萧扬从过去的生活与伤痛中慢慢走出来。

    两人在休息区吃喝休息过一阵。明远又寻几名过路的客商攀谈了一回,便笑说道:“没啥大毛病。走啊,扬哥,跟我回扬州去!”

    *

    明远与萧扬在扬州没有耽搁,当天便从瓜州渡口过江,在钟山脚下逗留一夜,然后沿陆路从江宁前往杭州。

    一路上,明远都在考察路况,脸上似乎随时都写着:“下一条路,修它!”

    而越接近南方,萧扬就越觉得双眼不够用,毕竟这里的草木、风土、地貌……都是他极不熟悉的。

    两人就这么并辔到了杭州。

    杭州城外,种师中早已得到消息,在钱塘门外的一座茶亭迎接明师兄归来。

    种师中这时已有十四岁了,身量开始迅猛地蹿高,骨架依旧偏瘦。他独自一人在此等待明远,无数次跑到茶亭外向来路张望,谁知却盼来了明远与萧扬并辔而来。

    种师中一张小脸顿时不客气地垮了下来。

    而萧扬是曾经在长庆楼上见过种师中的,见到这小孩,竟然一阵心虚,眼神躲闪,不敢直视。

    这下,种师中便似乎更加认定了明远“不对劲”,赶紧将明远拉到一边。

    “明师兄,这人的来历是——”

    明远本就想借种师中和苏轼来试验一下萧扬的“伪装”是否合格,因此没有直接透露真相,而是对种师中打起了官腔:“啊哈,这位嘛,是我的远房表弟,姓萧,名扬。这次随我南来,是想跟着我学做生意,因此最近会一直陪着我。”

    种师中板着一张小脸,紧紧地攥着明远的衣袖,将他拉到一边,凑到明远耳边,极小声极小声地问:“我记得某人与我阿兄好像有白首之约的……”

    明远顿时涨红了脸,瞪着眼睛望着这小孩。

    “这才过了一年半啊,师兄你就……”

    师兄你就带了俊俏少年回来?

    原来种师中这副表情,不是因为认出了萧扬就是当年长庆楼上的那个令人讨厌的辽国副使,而是在帮种建中“喫飞醋”啊!

    “端孺,别闹——”

    最终明远不得不回应。

    “我对你阿兄的心意……从未有半分改变!”

    明远一边红着脸一边解释。

    种师中一听说这个,脸色顿时好看了,转脸向萧扬看过去,显露出几分友善的笑模样。

    “但这人有莫大的干系。端孺,你帮我去请子瞻公,无论如何要把他请到望湖楼来。”

    明远千万拜托。

    现在杭州的这些熟人里,见过萧扬的就是种师中和苏轼两位。明远不想瞒这两人,所以叮嘱种师中去将苏轼请来。

    “远之,这趟从扬州回来,又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明远带着萧扬在望湖楼上坐定之后不久,苏轼与种师中便匆匆赶来。苏轼脸上带着一团孩子气的兴致勃勃,见到萧扬,便微微一怔,然后向明远询问:“这位是……”

    萧扬似乎天生对苏轼这位文采出众的大家存了一份敬重,不等明远介绍,就已站起向苏轼行礼。

    明远按他们事先商量好的,向苏轼介绍了这位“表亲”。

    然而苏轼思忖了片刻,问:“这位平山兄,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萧扬平和地笑笑,开口回复:“像我这样一张路人脸,苏公纵是见过也不出奇。”

    苏轼觉得这句话答得甚是精妙,顿时拍着手笑出了声:“平山贤弟莫要如此自谦,你与远之两个并肩一站,谁敢说你们两位是路人脸?”

    这是夸赞两人相貌出众,并肩而立,宛若双璧。

    明远见状,知道苏轼确实是没能认出萧扬。

    他便推说萧扬有择席的毛病,每到一处新的地方,都要适应一下才能睡着,让两个长随先带萧扬去凤凰山自己的宅院落脚。

    等到萧扬离开,他才将苏轼与种师中请去能安全说话的地方,向这两位坦白了萧扬的身世。

    不用说,两人都是震惊无比。

    种师中瞪着明远,似乎在说:师兄,这么大的事,你竟然瞒我这好久……总有一个时辰了吧?

    而苏轼却已经从朝报上得知了契丹皇后枉死,太子失踪的事,忍不住拈着胡须,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也是个可怜人。”

    “但是……远之,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毕竟是辽国的太子,是辽主唯一的儿子。如果此事被爆出来,辽主兴师问罪,在宋辽之间再度挑起战事,该当如何?”

    苏轼的这个问题,明远自从遇到萧扬的第一刻起,他就已经在心内反反复复地想过,揣摩了不下千遍。

    “我倒认为,此事,是我大宋占据主动。”

    苏轼闻言“啊”了一声。

    种师中却“哦”了一声,四平八稳地坐回座位上去,似乎已经理解了明远的意思。

    “辽主唯一的继承人在我国境内,无论辽主是回心转意想要迎回太子,还是恨到极点欲置于死地,都不能绕开我大宋。”

    苏轼点点头,表示有道理。

    但他拈着胡子,又提出了一种可能:“除非辽主续弦,再度生下嫡子,或可以与那位一争。”

    明远却心知:按照历史,耶律洪基的生儿子命和赵顼一样不好,耶律洪基的直系继承人就只有耶律浚和孙子耶律延禧两个。

    而现在的局面,与他所知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萧扬还未成婚,辽国的末代皇帝耶律延禧还未生出来。

    所以辽主必然有求于宋。

    “那么……”

    苏轼想了又想,觉得明远的说法并无太多破绽。

    “我们如今又该如何做呢?”

    明远自信已经深思熟虑,能够给出答案:“就把他当成是萧扬来看待。”

    “万一辽主真能找到他,我们就推得干干净净,就说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苏轼想了很久,用于眼露狡黠,望着明远,笑道:“远之啊远之——”

    “你不厚道!”

    第225章 千万贯

    从此, 萧扬作为明远的“远房表弟”住进了凤凰山上明远的宅子。

    萧扬并没有择席的毛病,纵使有,也在他自北而南逃亡的路上全都治好了。

    但是他自从进了明远的家门, 便觉得处处新鲜, 处处不懂,自觉像是个傻子一般。

    首先是计时。

    明家从上到下都认得钟表, 几乎每个房间内都悬挂着自鸣钟。

    在萧扬抵达杭州之后,明远也送了他一枚怀表,方便他每日看时间。

    萧扬却得从大食数字开始学起, 努力将各个“小时辰”和早已习惯了的“时辰”一一对应。

    而与明家宅院一墙之隔的,就是刻印作坊。

    这件刻印作坊里的刻印技术完全不瞒萧扬。萧扬背着手走进去,工匠们至多抬头看他一眼,然后点点头, 称呼一声“萧郎君”,然后各自去忙。

    而萧扬却只有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活字,在熟练的排版工匠手中迅速组成一幅一幅的版面,然后那些“报纸”, 就这么一页一页地印制出来……

    萧扬想起在他昔日的国度里,所有的文件全靠人手抄录,抄写一张需要好半天。

    他再看看眼前……

    于是萧扬抱着这些刻印坊印出的报纸, 如饥似渴地读着。他甚至还有不少汉字不认得,需要请教那些排版和印刷的工匠。

    工匠们并不以为意。

    这年头,谁不是在报纸期刊一类的物事普及起来之后,才开始学着读书认字的?

    再说了,人家是东家的远房亲戚, 从北方来的, 据说那边报纸什么的还未普及, 认字不全十分正常。

    于是明远就见到了这样一个,通过报纸和刻印的各种期刊文集来了解整个大宋的萧扬。

    明远:哟,看起来学习曲线十分陡峭啊!

    在萧扬身上,他几乎做到了毫无保留。明远手下的所有生意,玻璃、瓷器、自鸣钟……只要萧扬有兴趣了解,他就安排人手带萧扬去参观。

    很快萧扬也像不少掌柜与管事一样,报名了“会计学校”,去学习记账,以争取能够看懂账本。明远大手一挥,让萧扬去报了“速成加强班”,让他接受最高强度的商业知识熏陶,快速成长为掌握这门“商业语言”的人才。

    当然,明远也有完全不让萧扬参与了解的内容。

    例如萧扬来之后,整个凤凰山宅院里的人,就都没有提起过“北高峰下的僧院”,而明远也再没有去那里礼过佛。

    而萧扬也似与他有默契,明远从来不提山阳镇上的那一段往事,萧扬也就绝口不问。

    萧扬刚到杭州的时候,种师中对他的敌意很重。

    但因为清楚萧扬的特殊身份,种师中轻易不会将这种敌意显露——尤其不会在明远面前显露。

    时间久了,种师中也渐渐发现,萧扬只是一个普通少年郎君,而且当年身为辽国副使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态度、傲慢跋扈的性格,早已随着一场宫廷变故而被荡涤得一干二净。

    如今的萧扬,为人非常敏感,小心谨慎。

    种师中对萧扬的态度,这才稍稍缓和。

    至于种师中,这名少年最近比较空闲。

    秦观和宗泽都通过了府试,要积极准备明年春天的礼部试。秦观是经义考得平平,但是诗文出众,所以“加试”得到了一个很好的评价,得以顺利通过府试。

    而宗泽则是连“加试”成绩都不用,直接就通过了。主考苏轼看了他的卷子,也大赞这个少年,称赞他前途无量。

    三人之中,只有种师中在经义考试中表现平平,算学“加试”中所写的“会圆术”也是照搬沈括的旧作。

    因此只有种师中一人没有通过府试。

    有时明远望望隔三差五就来“探望”自己的小孩——这个小师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向自己讨便当吃的馋嘴小孩了。

    如今种师中身高已经蹿高,全身骨骼似乎也在一两年之间撑大了不少,看起来竟隐隐约约有些种建中的骨架模样。而从种师中的眼神之间,也看得出这个少年对事事自有主张,甚至满肚子的心眼。

    于是明远柔声问:“端孺,你是不是因为我在杭州,所以这次府试,才……”

    换言之,明远怀疑种师中是故意考砸的。

    从十岁起,种师中在经义上就没答错过题。十一岁去国子监,又以才学惊艳了国子监中的教授们和王安石等人。

    这样的小孩,怎么可能无法通过区区一次“府试”?

    唯一的解释就是:种师中是故意的。

    谁知种师中却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明师兄,你把自己看得太高了。我怎么可能为了你,置我自己的前途于不顾?”

    明远马上追问:“如果有一天我要重返京师,你待怎样?会留在杭州陪伴子瞻公吗?”

    种师中顿时呆住。

    万万没想到啊,明远竟然还有这釜底抽薪的一招。

    一想到明远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返回汴京,种师中的小脸顿时都皱了起来,结结巴巴地乞求道:“师兄啊,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随你回汴京?……就算不是为了去考府试,也可以再进国子监好好进修一下,提高经义水平的嘛!”

    明远望着他:看看,这难道不就是不打自招了?

    “师兄,”种师中扯扯明远的衣袖,“你真的想回汴京呀!”

    于是明远又将这件得罪人的安排推到了他那个“工具爹”的头上。

    “这要看我家大人如何安排了。”

    不过,明远确实有重返汴京的打算。

    因为接下来他要做的事,将会是前所未有之事,必须争取到官方的一些支持。

    这次他在杭州就已经体会到,不少安排都需要通过官方力量来完成,或者至少需要获得官方的首肯。

    听说明远也做不了主,种师中一时便愁眉苦脸地望着他。

    “不过不急,我估摸应该是……明年下半年,或者是明年底……”

    明远算了算,他这不也才花了八百多万贯出去?还有一个巨大的“零头”要补完才行。

    这时有人递了帖子,想要翌日来访。

    明远看了帖子上的姓名,一时愣住了。

    “是吕惠卿?!”

    要命了——明远心想。

    这又是一位“熟人”。

    早在汴京时,吕惠卿就曾经拜访过明远,借口“听取意见”,实则是想争取明远的支持。

    对了,关于明远的详细内情是蔡京卖给吕惠卿的。然而还没等吕惠卿向蔡京还这个人情,吕惠卿就因为父丧而回家守孝去了。

    然而时光荏苒,一晃二十七个月过去,吕惠卿即将要复出。

    他是福建人,前往汴京述职自然会路过杭州。

    但是在阔别官场这么久之后,吕惠卿还是能这么精准地定位到明远——明远猜测:这位应当依旧与他的福建同乡蔡京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

    他送走了种师中,回了吕惠卿的帖子,第二天,便在自己的宅院中恭候吕惠卿的到来。

    “吕吉甫兄,好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一见到吕惠卿,明远便脸上堆笑,态度和蔼地与吕惠卿客套。

    然而吕惠卿对明远的恭维看起来要更真心一些。

    “哪里哪里,吕某在福建家中,也不断听闻远之贤弟的各种事迹,件件都令吕某佩服不已。”

    “如今在泉州、福州等地,但凡有海商处,便能听闻远之的贤名,吕某实在为能够与远之交往一场而荣幸不已。”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近两年明远在两广、福建沿海一带的海商中声名鹊起,这的确是值得恭维的事。但是吕惠卿处处凑近乎,将明远这个只与自己见过一面的少年几乎说成是与自己相交多年的好友。

    明远的笑容便淡了些,面向吕惠卿:“吉甫兄今日来,可有何指教?”

    吕惠卿的气度却依旧十分雍容。

    他温和地开口:“吕某是受人所托,前来当个说客,想问问远之贤弟,想不想入朝为官?”

    啊?——明远吃惊不已,他是真没想到吕惠卿来是为了这个目的。

    “入朝为官?小弟既无功名在身,家中亦无先祖之荫可以补官,这样的好事,如何能轮到我头上?吉甫兄万万不要拿小弟开玩笑!”

    吕惠卿却摇头继续抛出诱饵:“只要远之有意……这件事没有什么难的。”

    至此明远已经从吃惊中完全冷静下来,开始分析吕惠卿的来意。

    他并不觉得吕惠卿会作为一名“说客”而来。

    作为与旧党关系及其恶劣的新党中坚,如果吕惠卿为人做“说客”,只可能是代表王安石一方向他许出这样的条件。

    但是王安石如果要召他入京,为什么要通过吕惠卿而不是王雱?

    这样看来,吕惠卿并不清楚明远与王雱的关系有多密切,毕竟当初很多事都是在他丁忧之后发生的。

    因此,这次来,吕惠卿根本不是代人做说客,而完完全全只是来探他口风的。

    一想到这里,明远对吕惠卿越发不喜——无他,这人不真诚。

    但是表面功夫还是要过得去,毕竟吕惠卿之后就要入朝为官,只要官家依旧重用新党,权势就会重新回到吕惠卿手中。

    明远只能带着苦笑说:“如今在南方的生意刚刚铺开,千头万绪的,吉甫兄乍然抛出这个消息,我这心里……”

    他做出一副受宠若惊,却又觉得消息太突然无法决断的表情,然后将话锋一转,追问道:“吉甫兄此次入京述职,必定是要大展宏图的。”

    他这句话刚好敲在了吕惠卿的心坎上。

    只见这位“福建子”自信地一笑,道:“此去京中,吕某当是要助介甫相公推行市易法!”

    “市易法!”

    明远心头一跳:他当时是向王雱明确提出过反对市易法的。

    “还有一项,吕某也想要借重远之贤弟之力——”

    “在蜀中之外的各路发行交子。”

    第226章 千万贯

    氤氲的水汽在客厅中弥漫。

    明远随手为吕惠卿沏了茶, 双手托着茶盏,送到吕惠卿面前。

    吕惠卿低头看去,见茶盏中不是点出的茶汤, 而是清茶,茶汤的颜色清澈明亮, 在盏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呈现嫩绿色, 宛若刚刚绽放的小小花朵。

    吕惠卿是福建人,福建是整个宋境中最好的茶叶产地, 建茶天下闻名。他原本也没期待在明远府上能喝到什么好茶,但见明远用这种散茶随意泡了, 就来招待自己,心中更加添了几分不喜。

    但是今日要劝明远的话很多, 如不饮茶, 吕惠卿估计自己就只有口干舌燥的份儿。

    于是他低头,将茶盏送至唇边——

    “咦?”

    这扑鼻的茶香令吕惠卿感到惊异,这香气鲜嫩清高,似乎让人瞬间从杭州十月间的厅堂中移至了春三月的茶田里。

    再低头品一口,那滋味更加是鲜爽甘醇,与寻常团茶滋味截然不同。

    明远在旁淡淡地问:“吉甫兄, 这是本地的粗茶, 兄台若是喝不惯, 我这就为你去换今年的‘密云龙’去。”

    吕惠卿挑了眉:明远竟然有“密云龙”?

    建茶所制的茶团中,品质最好的自然是贡品“龙凤团茶”, 茶饼表面有用纯金镂刻而成的龙凤花纹。后来福建路转运使贾青又在龙凤团茶的基础上制出了精品密云小龙团, 又称“密云龙”, 比龙凤团茶更要精细。

    但是这密云龙产量极低, 仅供宫中大内使用。吕惠卿自己是福建人, 也只是听闻而从未喝过。

    此刻他听说明远府上就有“密云龙”,心里震惊,但是脸上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

    但是吕惠卿哪里知道,如今明远是被在东南沿海一带的海商奉为神仙一般的人物,特地送礼时送上一两团贡茶,对于这些海商来说算不得什么抛费,又能求个心安。

    只不过明远秉性“喜爱”花钱,海商要送他密云龙,明远就会还赠二两黄金——密云龙若是流传到市面上了,大抵便是值这个价。

    “不,不必了——”

    吕惠卿连忙婉拒。

    “愚兄觉得这个茶就很好。”

    “毕竟如今为了国事家事人人都操劳,又哪里来的空闲,去享受那‘玉水注、黄金碾、细绢筛、兔毫盏’的密云龙呢?”

    吕惠卿所说的,自然是享用极品团茶时的那一套仪程与器具,都已经饮密云龙了,如果不用那最上等的泉水、黄金制的碾子、细绢做的筛布、和名贵的建州兔毫盏……又哪里对得起这价值与黄金相等的极品好茶。

    反倒是如今,吕惠卿手中捧着定州窑出的白瓷,一面饮茶,一面观赏盏中悠悠飘摇的细细茶叶,心中竟自然而然多出一份闲情逸致。

    “这叫什么茶?”吕惠卿问。

    “龙井。”

    明远不动声色地回答。

    吕惠卿从未听说过这茶种,因此也不在意,只连声赞了几句好,遂将话题再转回他们刚才讨论的事务之上。

    “远之曾听说过市易法?”

    明远点点头,道:“曾从王元泽那里听说过。”

    吕惠卿一下子有点紧张,心想难道王安石那里对市易法迟迟不动,乃是因为眼前这小郎君?

    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猜测——这怎么可能?

    于是吕惠卿异常诚恳地道:“如今推行市易法势在必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明远一皱眉,赶紧改换了一副迷茫的样子:“我见此前王相公推行新法顺利,想必国中岁入已有所增加,推行‘市易法’,还有必要吗?”

    “自然有必要,如今西北连年用兵,河北防务又不可废,王相公虽然开源,但以如今情势,尚且做不到节流……”

    也就是说,之前青苗等各项新法,为大宋攒回来的家底,还不够西军每年花出去的。

    在西北,王韶主导拓边的熙河路正依靠着屯田力求自给自足,但其余沿边四路供养着禁军数十万,如此巨大的财政负担,朝廷也感为难。

    所以王安石只有另外再找“开源”的法子。

    这也是为什么,已经被搁置了两年的“市易法”,又被提到了台面上。

    “另外,王相公如今已预备在京东路力推方田均税法。”

    “方田均税法?”

    明远闻言不免震动,声音里带着震惊,眼神也不由自主地投向吕惠卿。

    方田均税法,说白了就是“丈田”加“均税”,先清理丈量土地,然后再按照清丈完的土地面积与质量重新定税。

    这在明远看来,是一项于国于民有大功的新政,但它的问题是:得罪人,实在是太得罪人了。

    这“方田均税”的核心在于“方田”,也就是重新清丈田地,确认归属。北宋的农村社会阶层两极分化严重,地主豪强依靠各种“隐田”逃税,最终税赋都担在了中小地主和农民身上。

    清丈田地,能够让那些“隐田”毫无遁形,让逃税的豪强们重新缴税,从而让税赋收入增加,让贫苦小农所背负的税赋重担有所减轻。

    但这种做法,将严重损害了地主大豪强这个阶层的利益,要知道,地主豪强之所以能够占据这么多的田地,多半是子弟中有出仕做官的,又或者干脆就是宗室、外戚。

    而王安石现在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偏偏挑了这些势力最强大最顽固的京东路来试行这项新法。

    拗相公不愧是拗相公啊!

    难怪王安石在宋之一代,名声都奇差。毕竟之后写史书和各种笔记笔谈的人都是敌对阶层的,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

    明远实在是没忍住,当着吕惠卿的面叹了一口气,告罪站起身,在自己家的花厅中来回踱了几步:

    他想到了历史上但凡在农业社会的阶段,在土地田赋制度上推广改革,清丈田亩的改革者,大多没有什么好名声——王安石不必说了,“奸佞”之类的帽子都被扣上过;后来张居正推“一条鞭法”,死后立即被清算;再后来雍正推“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他一个当皇帝的,都后世被骂得连儿子都不如……

    这就是改革者的宿命吗?

    至此,明远有点明白王安石为什么要推市易法了。

    因为“方田均税法”太得罪人推行难度太大,所以先放一个见效快的市易法给官家赵顼,这大概算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让皇帝也有动力将改革继续推行下去。

    见到明远听闻“方田均税法”几个字之后如此震动,吕惠卿越发认定自己找对了人。

    他一副动容的模样,正中对明远说:“恩师此是为了国家,完全抛却了身外的浮名,实是你我的榜样。”

    “远之,你可知你其实深得信任,小小年纪,其实已建树甚多——我吕某人一路北上,处处都能听闻你的大名,见到你的影响。”

    “远之,何不入朝为官呢?只有如此,才能将你胸中的沟壑在官家面前舒展,才能在更大的天地中一展所长。”

    吕惠卿一再向明远兜售入朝为官的主意,而且此人极善于察言观色,一旦见到明远因王安石迎难而上的行为所感动,立即借机相劝,想要以情动人,改变明远的态度。

    明远冷眼将吕惠卿的热切都看在眼中,心想:看来王安石是真的为了天下生民豁出去了;然而吕惠卿却明显对获取权势和助力更为热心。

    他低头假装思索,片刻后突然抬头道:“一年!”

    吕惠卿眉眼一跳,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一年之后,我或许会重入京师。”

    但明远并没有答应吕惠卿的邀请。

    “但是小可才疏学浅,不过在商业财计上略有所长,入朝为官之事,是万万不可提起。”

    但吕惠卿的目的也已接近达到了——毕竟吕惠卿因丁忧而远离朝堂,他自也需要一段时间来重新巩固自己的势力。一年之后,那便是差不多了,若是能再得明远的助力……

    再说了,这样年轻,又没有任何官场经验的少年郎,到了京中,还不是任他搓扁揉圆?

    想到这里,吕惠卿不再坚持,而是柔声问:

    “远之对市易法还有什么建议吗?”

    “建议?”

    明远苦笑。

    所有的建议当年都已经对王雱提过了——他的全部建议就是不要推出市易法。

    但是现在看来……王安石方面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明远想了想,便道:“小弟的建议是,不要将市面上的所有货物都纳入市易司的管辖范围,最好能够划一条线,在交易总量高于一定限额的大宗货物,适用市易法。”

    “否则若是小商小贩连一棵葱一头蒜,都需要向市易司出售或是准粜,那市易司恐怕真忙不过来。”

    市易法的本质,是由市易司平价收购市面上的滞销商品,等到市场短缺的时候再卖出,属于政府出手干预市场价格,以防止大商人囤积居奇,垄断市场。

    因为供给变化而引起的价格变动,明远在自己本时空见识得太多了,什么“蒜你狠”“豆你玩”之类的。

    但如果寻常商品如同蔬菜果品之类,又或者是价值很低的非必需品,都被纳入市易法的范畴,那便真正是干扰中小商户的生存,属于扰民了。

    吕惠卿闻言,一面点头一面沉思,同时微笑着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远也不知道吕惠卿究竟有没有记下。

    “另外,还有一项,惠卿想要向远之请教的——交子!”

    话题终于由吕惠卿转到了“交子”上。

    明远凝望着对面的中年人,对方在他面前显得气定神闲,眼中含笑。

    三年了——明远还记得吕惠卿在汴京自己那座蔡河边的小院里向自己提起“交子”的情形。

    将近三年过去,吕惠卿对此依然念念不忘,仿佛他早已明了了货币的本质——印制纸钞,就是最高效最快捷的筹款术,能够无声无息之间,将藏于民间的财富轻而易举地抽走。

    “远之三年前所言,惠卿一一都记在心里。准备金制度乃是关窍,惠卿在这上头自不会掉以轻心。”

    “如果朝廷同时在京东路、京西路、两浙路发行交子,远之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率先接受并使用?”

    吕惠卿异常真诚地问。

    这回轮到明远转转眼珠,心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

    试验方交给他的任务是花掉一亿多贯,但从未说明是以什么货币的形式花出去。从实操上来看也是如此,金银、铜钱、各种钞引……他的花销从来不拘于一种货币形式。

    这么说来,如果是花“交子”,哪怕这些纸币经过剧烈贬值,近乎一叠废纸……他也是能凭此完成任务的。

    但是明远的心态早已不是单纯“完成任务回家领钱”的心态了。

    他略想了想,只对吕惠卿说了一句话:“如果朝廷在发行交子时便昭告天下,承诺永远接受发行的交子缴纳赋税,那么,我跟!”①

    第227章 千万贯

    杭州城中十月的天气, 向来被称作“小阳春”,乍寒之后又回暖,草木犹绿, 百花之中总会有一两种开放。

    如此好的天气,杭州城中瓦子里举行的蹴鞠联赛便进行得如火如荼。

    这一天,又恰逢府学联队与齐云社对阵。这两支队伍都是过往战绩不俗, 在杭州城中支持者甚众的蹴鞠队伍。一时间, 瓦子门外都是叫卖门票的。最好的位置, 往往要加价加上不少, 最便宜的也要200文钱才能买到。

    明远便拉萧扬去看。

    “走, 带你见识见识蹴鞠比赛。”

    萧扬却根本不以为意:“蹴鞠?这等小打小闹的把戏,没想到在南朝……在这里还有那么多人看!”

    “我们都是打马球的!”

    萧扬一抬下巴, 甚是不屑地道。

    “呵呵, 我的好表弟, 整个大宋, 也就挨着横山那里,靠着榷场能有几匹好马,没事就别显摆了!”

    明远这其实是在提醒萧扬:你, 已经是, 萧扬了!

    萧扬马上“嗯”了一声,这才想起,打马球这项契丹贵族中最为流行的运动,在他生活中早已远去,根本不该再提起。

    于是萧扬勉为其难地表示:愿意与明远一道去“见识见识”蹴鞠的玩法。

    然而在蹴鞠场边,种师中对明远身边出现的萧扬不屑一顾:“就他?……明师兄, 蹴鞠里那么深奥的学问他看得懂吗?”

    萧扬扬起脸, 双臂抱着双肩, 脸上只有傲气。

    明远只好同时安抚两人:“别闹了,今天有新配方的饮子……你俩要是不吵了我就着人去买。”

    种师中脸上立即堆上笑容,态度极好地问萧扬:“扬哥是第一次来看蹴鞠吧?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小弟,小弟一定一五一十地向你说明。”

    萧扬对明远所说的饮子竟也有点兴趣,毕竟他跟随明远,在杭州城里尝尽了各种美味的汤茶药和小吃点心,都是他在上京从未尝到过的,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满足,于吃食上的眼界也拓宽了不少。

    此刻萧扬薄薄的唇瓣紧抿着,但唇角努力向上翘起:“多谢端孺兄弟,我信你肯定能给我解说明白,但若是如此,我在蹴鞠上的见识岂不是马上就胜过了你?”

    明远:得了,这俩货搁一处就是火药味重。

    他便招手将小贩叫来,点了三杯带吸管的饮子,一人一杯用水果榨汁调成的时令饮子,先把身边那两位的嘴堵上再说。

    少时哨声鸣响,蹴鞠比赛开始。

    场上的球员们奔跑积极,拼抢凶狠。

    场下的观众则看得如醉如痴,喝彩声叫好声与勉励打气之声连绵不绝。

    萧扬却越看越是心惊——

    他突然一扯明远的衣袖。

    “这……这竟暗合练兵之道!”

    萧扬一面评价,眼光不离场中的情形。

    眼见着场上的蹴鞠球员们分兵、合击、阻拦、联合防御……一切都显得极有章法,而萧扬却越看越是心惊,道:“南人……宋国之人未必文弱!”

    但凡上场蹴鞠的,各个都是汉子,拼抢异常凶狠,在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谦恭礼让?

    “嘻嘻,扬哥现在也看出门道了?还有,我大宋之人什么时候文弱过?”

    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边响起。

    没想到明远适才刚好走开,萧扬这会儿正扯住了种师中的衣袖,使劲地摇着。

    意识到这一点,萧扬顿时涨红了脸,赶紧甩开种师中的衣袖。

    但是种师中的称呼提醒了萧扬,他此刻突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什么辽国太子了,宋人平日里玩的蹴鞠游戏,是否能等同于练兵之法,对提升战力与士气有帮助……这些都不该由他来思考,而他也没有资格来思考这些。

    种师中也不理会他,只管将盛放饮子的杯中插着的那枚苇管送入口中——

    突然种师中将那枚苇管飞快地吐出来,饮子冲座位上一撂,瘦高瘦高的小人儿已经从看台上跳起来,冲着场中破口大骂。

    而萧扬则猝不及防,他周围几乎所有人都跳起身,将他的视野都给遮没了。

    此刻听周围的人大喊,才意识到是齐云社的球员做出了凶狠的“犯规动作”。

    “你这究竟是冲着球去的还是冲着人去的呀?”

    萧扬身边的人全都在大喊:“你这是想废了对手一条腿吗?”

    始作俑者是齐云社中一名长相凶悍的球员,他听到这边的观众指责,索性冲过来大喊:“是文弱书生就别来踢蹴鞠!没点血性那来蹴鞠场做什么?”

    齐云社中其他人也过来,道:“裁判也没说什么,不能算我方犯规。”

    萧扬听种师中气愤不已地道:“不过是裁判没看见罢了!”

    这小孩紧接着慢慢坐回座位上,气得涨红了脸。

    萧扬仔细想了想,道:“原来竟有这样的规矩……”

    他昔日在上京打马球,一杆挥出,将对手直接打骨折的事也不是没有过。

    事先立下规则,并派人仲裁,这的确是保护双方球员,并保证比赛精彩可看的一个办法。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遵守。

    随即哨响,比赛重新开始。

    萧扬看着看着,对身边的种师中道:“府学联队要输了。”

    种师中垮着一张小脸,哼了一声,道:“这不明摆着的吗?”

    府学联队前一段时间刚刚经历了“府试”的考验:不少成员都去参加考试了,考场内外自然没法儿坚持每日的锻炼,身体素质和控球能力都有下降。

    而齐云社却不受影响,甚至还招募了一两名实力雄厚的“新人”,整体实力一下子比府学联队都高出不少。

    此外,齐云社是职业球队,近来球风越发彪悍;而府学联队里的球员都是士子学生,对于规则的遵守和谦恭礼让上要比齐云社重视得多。

    因此两队在府试之后首次相遇,齐云社立即占了上风。

    只听“哎呀”一声,府学联队里一名球员捂着脚踝,在球场灰扑扑的地面上打了好几个滚,然后面露痛苦,口中呼痛,似乎没法儿重新站起身。

    “换人吗?”

    齐云社几个人高马大的家伙逼近对手。

    “要换快换,不要耽误了洒家继续进球!”

    此前齐云社已经进了两球,现在他们优势明显,所表现的态度便是:爱换换,不换滚,爷爷这场球要赶紧赢下来。

    府学联队的学子们则将受伤的同伴赶紧从场地中扶下来。其余人则朝齐云社的对手怒目而视。

    但是他们神情中多半透着无奈:确实无人可换了。

    就在这时,场边突然跃下一人,道:“我来试试!”

    这人穿着与府学联队球衣相近的灰色长袍,袍角用细带扎起来,露出长裤与束腿,而足上则是一对颜色鲜亮的白皮靴。

    他这从高处一跃至少跃出一丈有余,虽然无人知道他的底细,但是从这一跃看,绝对是身手矫捷。

    跃下的不是别人,是萧扬。

    种师中在他身后惊讶地大喊一声:“扬哥!”

    “这位壮士,你愿意临时加入我们,顶替我们这位同伴?”

    府学联队的队长上前,向萧扬拱了拱手。

    种师中在看台上大喊:“董兄,这是我师兄的表弟,是自己人。”

    董队长与种师中很熟,听说是“自己人”,也顾不上其它,赶紧将萧扬邀入场中,小声问了一句:“你踢过蹴鞠吗?”

    只见萧扬摇了摇头,董队长的心顿时“喀”的一声就凉了半截。

    “但是我愿意试试,总要有第一次!”

    萧扬将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早先他还在看不起蹴鞠这项运动,但现在他已经愿意加入这个团体,帮助这群陌生人战胜对手,挽回颜面。

    “那好!”

    董队长虽然无奈,但也没有别的招了。

    他随口小声指点了场上的同伴是干什么的,然后告诉萧扬本方和对手的球门各自在哪里,便向裁判示意,人已换过,可以重新开始。

    那边裁判便是一声哨响——

    萧扬的确是不会踢蹴鞠,但是他胜在身体条件好,腿长、敏捷,且能扛住各种冲撞。

    因此,萧扬便只管在本方队友带球奔袭的时候负责将对方拦截的人撞开。

    这样一来,府学联队场上的球员便如同陡然多了一个“开路先锋”一般,只管带着球往前冲。

    萧扬也很鸡贼,他知道有些进攻和防御动作是不能做的,因此每每去观察裁判的位置,待裁判不能直接看清自己的时候,便伸手一推,抬脚一绊……对方即使是申诉,也被裁判以同样的理由拒绝。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种师中在看台上豪迈地大笑:“扬哥,好样的!”

    如此一来,球场上立即形势逆转。府学联队转眼间就扳回了两球,两队一时战平,正是个不胜不负的结果。

    谁知就在此时,蹴鞠用球突然到了董队长脚下。

    董队长刚好站在对方球门前,只不过他自己射门的角度已经被对手封死。

    这位队长一抬眼,看到萧扬在球门的另一边。经过这一段的磨合,董队长也知道萧扬脚下并没有什么准头,让他射门估计没戏。

    但此时此刻,机不可失。董队长灵光一现,抬脚将球踢在萧扬腿上,皮球反弹之后,改变方向,落入了球网。

    ——反败为胜!

    一时间,府学联队的所有球员都兴奋地大叫,包括那位脚腕受伤,被迫坐在场边观赛的球员也是一样。

    所有人都向萧扬冲过去,董队长热烈地抱住萧扬,其他人则接连将这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抱住。

    不少人都伸手揉揉萧扬头上戴着的软幞头,还有人亲切地拍拍他的肩。

    萧扬:……

    身为大辽太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对萧扬来说,这还是世间第一次有人胆敢揉他的脑袋,拍他的肩。

    可是……这感觉如此之好,全身都被愉悦和兴奋所浸透。

    在这一刻,过去几个月来的所有郁结和痛苦,在这短短的一瞬间暂时离他而去,让他能够短暂地、不受约束地呼吸。

    只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竟是在这片南朝的土地上。

    看台上,府学联队的支持者们已经喊成一片。种师中清亮的声音在欢呼声中尤为清晰——

    “扬哥,好样的!”

    此时此刻明远却与苏轼站在球场的一角。苏轼双手抱着饮子,口中叼着苇管,终于恋恋不舍地将苇管放开,冲明远道:“看起来……融入得还不错。”

    明远脸色平静:“是他自己在努力。”

    只有萧扬自己想,才能够摆脱过去给他带来的痛苦。

    第228章 千万贯

    “萧扬哥, 萧扬哥!”

    当蹴鞠比赛结束,萧扬随着府学联队的“队友”们一起退场的时候,满场的观众们都从种师中那里听说了萧扬的姓名, 顿时满场欢呼着他的名字,感谢他“力挽狂澜”,挽救了这样一场原本可能会相当无聊的比赛。

    谁知萧扬刚刚从场中走出, 立时有一群不知什么人全冲着萧扬围了上去。

    “风流子, 年少蹴鞠风流子!”

    “蹴鞠之星, 明日的蹴鞠之星!”

    萧扬:你们这一个个的, 都是在说谁?

    “萧郎君, 加入我们的队伍可好,在我们这里, 您一准能成为‘明日的蹴鞠之星’!”

    萧扬依旧不明白:“是天上的星宿吗?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群人全都笑了, 还有人大声称赞:“怎么看这位郎君怎么实诚……”

    “萧郎君, 来我们这里。我们去年的联赛屈居第三, 但若是有了你,今年一定能争冠!”

    萧扬心想:我这才是生平第一次踢蹴鞠!

    话说以前他打马球也是一绝,怎么辽国上京就没有这样的人冲上来吹捧?

    萧扬可不知道, 围上来的这些人, 正是好几个蹴鞠队的“球探”,专门发觉民间身体条件好,头脑又聪明灵活的,加入这些蹴鞠队伍。若是发掘出来的人选的确出众,还能从蹴鞠队的收入里获得抽成。

    “这个……我要问我表哥。”

    萧扬涨红了脸,摆出一副老实孩子的模样。

    “令表兄是——”

    萧扬朝瓦子中蹴鞠场的一角努了努嘴:“姓明名远。”

    球探们全都惊呆了:“啊, 原来竟是明郎君的表弟……失敬失敬!”

    *

    远处, 苏轼悄悄地问明远:“既然他融入得还不错, 那远之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明远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苏轼。

    后者抱着手中的饮子,啜着苇管,含含糊糊地解释:“我观远之近来一直存了心事,有什么是某能帮得上的吗?”

    明远心想:人都说苏轼一团天真,毫无心机……但说到底也是个相当敏感的人啊!

    的确,明远近来十分烦恼。

    自从吕惠卿上次拜会,他就一直心中烦乱。

    最后那段关于交子的对话,他真的不知道吕惠卿听进去没有。

    世间存在那样一件至关重要的东西,叫做国家信用。

    如果将一国的信用一再挥霍,像后来的蔡京和贾似道那样,那么到最后的结局就是玩火自焚。

    但是明远心头存的这些事又没办法与苏轼说——苏轼反对新法,而明远的态度是有保留的赞成。将此事与苏轼讨论,不但不会有结果,反而会让苏轼徒增一分心事。

    “远之,不如就让该烦恼的人也烦恼烦恼去!”

    苏轼察言观色,随即哈哈一笑,教给明远这样一个“撂挑子”的方法。

    “你独自闷着,于事无益,倒不如把旁人也拉下水。”

    明远一想这道理,差点儿笑出来。

    的确,跟吕惠卿处既然说了没用,他该将一切利弊都向王安石父子说明才对啊!

    明远点点头,又想起一事:“子瞻公,这个年……我恐怕不与你一道在杭州过了。”

    苏轼“额”地惊讶了一声,见到明远目视萧扬,便猜到大致就里。

    “我打算带着萧扬去一趟广州。”

    “你想请我帮忙照看种端孺?”

    明远点点头:“是的。”

    他南下的行程已经确定,打算好好带萧扬看看中国南方的景象——这么做他自有用意。刚才这一场蹴鞠比赛,只是明远整个计划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

    而苏轼这里,也并不需要他做过多解释。

    只不过,苏轼对他这个安排并不看好:“嘿嘿,依我看……端孺那里会自有主意的。”

    *

    果然,在蹴鞠比赛结束之后,明远向种师中解释他的计划,却没能说服种师中好好留在杭州。这小孩说什么都要跟明远一起南下。

    “端孺,听话,海上航程并不那么舒适,你会晕船,你会怕水……”

    明远小心解释。

    谁知种师中抬出了史尚:“连史尚都可以,我种师中堂堂种家子弟,没什么做不到的。”

    明远:……也对。

    于是,他左手是萧扬,右手是种师中,三人一起,登上了杭州出发,往南去的海船——当然明远没忘了给自己的船保上一笔保险……

    腊月时,明远的船终于抵达广州。

    当他乘坐的船只抵达广州港,水手刚刚将跳板从甲板上伸出,搭在珠江岸边栈桥上的时候,只见有一人快步从岸上上船,一跃,轻轻巧巧地落在明远面前。

    是史尚。

    这史尚竟戴了一头的木槿。

    木槿另有个“大红花”的别名,花开胜火,而此刻戴着木槿花的史尚也是这样一个热烈奔放的形象。

    与明远寒暄两句,史尚将视线从明远身上移到了萧扬的脸上,眼光中似乎有几分笑谑。

    明远不知为何总想向他人解释:这是我临时收留的,绝不能与种师兄相比较。

    但是话到嘴边却很正经:“这位是我的表弟萧扬,字平山。几个月前从北方投来我这里,想要学做生意。扬哥,这位是史尚。”

    史尚得知了萧扬的身份,立即高高兴兴地称呼了一声“表郎君”。

    ——表郎君?

    明远与萧扬相互看了一眼:表郎君就表郎君吧!

    这时脸色苍白的种师中扶着扶手从船舱里出来——他的晕船症状比较严重,并没有因为“意志的坚定”而有所好转,见到史尚就蔫蔫地打了声招呼。

    “原来是种家二十三郎呀。”史尚笑着打招呼。

    “我知道岸上有家药房,制出一种蜜渍的乌梅,味道是那种……酸酸甜甜的。专门对症晕船的毛病,尝过之后就再也不会头晕,而且胃口大开,吃什么都香……”

    种师中双眼一亮,竟当先跃上了通往栈桥的跳板,一溜小跑到了岸上,还回过头来,冲明远等人露出催促的模样。

    明远忍俊不禁,对史尚道了一句谢,心想还是熟人能制得住这个小家伙。

    而萧扬面对眼前的广州港,早已惊呆。

    他从未想象过,从杭州船行一月余,所能抵达的地方竟如此温暖。没有凛冽的北风,也没有如席的雪花。人们穿着单衣,甚至赤着脚,在河岸边走来走去。

    萧扬也去过汴京,可即使是汴京,风物也与眼前的广州如此不同。

    无数高大的海船就这么船首连着船尾地泊在珠江畔。船只与船只之间经常有小船经过,它们要么满载着渔获,要么正在船与船之间运送杂货。

    偶尔有美貌的船娘,将眼光转到这边,看见萧扬这傻小子满脸惊愕,忍不住嫣然一笑。

    而萧扬心中却只有满心的震惊:大宋的官家,竟然统御着一片南北差异如此巨大的土地,调和着治下百姓不同的风俗习惯。

    “萧郎君,请让一让!”

    这时一名水手抱着一个用油纸包得整齐的包裹,从萧扬身边越过,顺着跳板下栈桥,转眼已经奔行在珠江岸边的街道上。

    史尚见状便笑道:“东家,您这个法子还真厉害。如今走水路的信件也快了很多。”

    明远得意地笑笑:“确实还行。”

    这是明远改进“邮政”系统时想出的一个法子。

    他在所有加入海商联合会的海商们之中搞了一个“邮政联盟”。这些船只在抵达每一个港口的时候,都会将船上所携带的信件第一时间交给岸上的“邮局”。

    邮局收到信件之后,会立即按目的地进行分拣。紧接着这些信件就会送上出港时间最近的一条船,驶往下一个港口。

    这是史尚在往返南方之后向明远建议的,而明远也觉得很有道理。

    船只携带的邮件比较慢,不仅仅是因为水路较慢,而且也是因为每只船进入一个港口时,需要补充淡水与柴薪,卸货装货,有时还需要检修船只,耗时不少。

    因此,如果信件抵达一个港口,就跳开这些繁琐的流程,而是登上另一条马上就能离港的船只,那么中间耽搁的时间就能少很多。

    对于加入海商联合会的海商们,带一批信件都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他们有时自己也要与不同的港口之间往来联系——方便他人,也就是方便自己。

    “如今从杭州到广州的信件,最顺利的情况下二十五天就能到。”

    二十五天,听起来也很漫长,但是对于常年跑海路的人而言,这是一个非常令人振奋的成就。

    史尚当即不再多说,将明远等一行人迎至珠江边上他精心挑选的休息驻地,先让众人都休息一下,适应一回平稳不会颠簸的地面,又给种师中送去了专治晕船的蜜渍乌梅。

    等众人休息得差不多了,史尚才将明远隆重迎去了他日常出没的海事茶馆。

    进入海事茶馆,萧扬与种师中都惊讶不已:因为这里的夷人海商比例超标,数量要比杭州海事茶馆里的多上好几倍。

    明远却像是见惯了这些似的,随意招呼,又指挥长随们将他随身携带的货物样品从包裹中取出来,直接放在海事茶馆的方桌上。

    精美的样品是招呼海商的最好方法。东西刚刚摆出来,立即有不同肤色、不同服饰的海商围了上来。

    他们说的语言也各自不同,但大多数都能说一点汉话。

    另外,这间海事茶馆里还配了通译,如果确实有需要,这些通译会马上上前。

    明远身旁,种师中对这些夷人见怪不怪。

    而萧扬却满脸惊愕之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小声询问明远:“这些……难道都是南……大宋的属国?”

    明远摇摇头,也小声回答:“并不都是——大多数国家都只是有贸易往来而已。”

    他这次随船带来的样品,主要是自鸣钟与怀表,每一件都用料昂贵,做工精美,几乎令所有海商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有幸能够近距离观赏,甚至触摸一下这些物品的海商大多面露狂喜,然后赶着向史尚询问价格。

    明远在一旁,稳坐钓鱼台。

    除了自鸣钟与怀表,劳忠实的窑场最近新烧出的几件“青花瓷”,也被明远带到了海事茶馆里。

    很明显,明远并没有将青花瓷贸易的期望全部寄托在韩慕华一人身上。他现在也想通过与夷人的交流,确认青花瓷的纹饰与器型应该向哪个方向发展。

    这里除了夷人海商,还有不少本地商人。他们早先就向史尚预定了江南一带出产的药材:云母、槁本、茵芋、鬼臼、木鳖、地黄、牛膝、干姜……

    当史尚确认了东家已经随船将药物带到,这些商人便笑逐颜开,神情与身体的姿态都明显放松。

    这一切都是萧扬闻所未闻的,此刻他看着看着,凝眉思索。

    明远便小声在他耳边悄声说:“天下之大,各地人们生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有一样是共同的——所依赖的都是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所带来的资源,在此之上,再与人贸易,互通有无。”

    “所以……”

    明远的声音很坚定。

    “靠劫掠和侵犯他人的土地,是根本行不通的!”

    第229章 千万贯

    几个精赤着上半身的年轻儿郎, 扛着一口巨大的铁锅,来到明远等人的矮木桌跟前。

    这张木桌是红木制的,表面温润, 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木桌中间事先预留了一个大大的圆洞。

    其中一个年轻人大声喊了一声号子,众人猛地将腾着热气的铁锅抬起举高,稳稳地移至那枚空洞上方, 然后再将铁锅慢慢放下。

    明远等人眼前顿时出现了一“锅”盛宴。

    只见这一口锅里, 同时炖着海参、鲍鱼, 手掌大的对虾、鳌足堪比小儿拳头的青蟹、石鲛、鱿鱼、墨鱼、大蚝……炖煮这些食材的汤汁是十几只鸡煨了一夜才煨出的鲜浓高汤, 配合各种新鲜海产, 几乎是鲜上加鲜。

    这锅刚从灶上抬下来,锅内的汁液还在嘟嘟地冒着小泡泡。锅中的诱人香味迅速在邓家村整座村子里弥漫。

    明远:原来这南方的年菜, 就是这样一锅“超级海鲜锅”。

    他带着种师中、萧扬和史尚三人, 巡视南方产业, 在年节前刚好到了涠洲邓家村这里, 被热情好客的当地人留下来过年,并且成为除夕宴会上的“贵客”。

    这一大锅,正是邓家村上下老幼一起享用的丰盛年菜, 此刻却被盛至明远等人面前。邓宏才坚持要“贵客”先用——

    种师中挽起衣袖, 提起筷子和他专用的一只小瓷盆,笑着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而萧扬则愣在原地:锅中各种各样的吃食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也就随明远到了广州之后,才见识过了两三种。现在这口锅中大半的食材,都是他不认识的,有些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下口。

    却听身边明远还在与邓宏才客气:“若是为了招待我们几个, 邓兄那真是破费, 客气, 太客气了……”

    邓宏才却是一脸的欣慰:“能把恩公请来,与我们同吃一锅年菜,这是我们邓家上上下下的荣幸才是。”

    一时他催促着明远等人各自舀了一瓷盆堆到冒尖的现烹海产,才放下心来,让子侄们再去招呼村里的其他人。

    明远与萧扬他们,这时已经被鲜掉了眉毛,满脸都写着一个“赞”字。

    “邓兄这里,真是个好地方——”

    明远吃得赞不绝口。

    邓宏才呵呵笑着谦虚:“天下人都是这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我们能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些海货。”

    明远不再多说,只管催促邓宏才别耽搁了吃年饭。

    而原本正就着海鲜扒拉白饭的萧扬却渐渐停了筷子:邓宏才的话暗合明远之前对他说过的:天下人生存的方式各不相同,但所依赖的都是自己的土地所带来的资源,然后再与人贸易,以此互通有无。

    萧扬便陷入沉思,连明远催促再去盛一碗“年菜”都没听见。

    过了片刻,邓宏才也托着满满一盘年菜,手拿筷子,过来相陪。

    双方聊天,自然而然就聊到了白糖生意上。

    这已是史尚代表明远,与涠洲一带蔗农“合作”的第二年。

    在过去的熙宁五年里,白糖在南方引起巨大轰动,价格飙升,让参与制糖的几家都大赚了一票。

    刚开始时,远近的蔗农都求到邓家村这里,想要参与史尚那个事先下定金,预订甘蔗出产的计划。但是随着白糖的升温,各地开始了争抢蔗源的大战。渐渐便有出价比史尚还高,条款更为优厚的制糖商人找蔗农。

    涠洲这里的蔗农因为地域的关系,还是愿将甘蔗卖给史尚。

    但是外地蔗农明显更犹豫些。

    邓宏才见到明远,才敢将心里话说出来,说的时候还像做贼一样,左顾右盼的,生怕消息走漏。

    “听说那制白糖的法子,别家已经‘破解’了。”

    明远对此并不感到太惊讶:他见证过这个时代人们的创造力。

    但是这破解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邓家村糖厂的白糖只制了一季,旁人就已经探索出黄泥淋水制糖的秘诀了?

    只听邓宏才继续说:“听说,还是汴京城里一位美貌厨娘想出来的方子!”

    明远顿时一怔:这故事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邓宏才:“……用的好像是木炭。”

    明远正在喝了一口水,一个没忍住,差点儿喷出来。

    这不正是京中长庆楼当家厨娘万娘子当年制出雪花糖的工艺吗?

    ——怎么这样都能转到自家头上来?

    想了想,他认真对邓宏才解释:“邓兄,你想,这天下的聪明人这么多,这个制糖的法子说难也不难,就算咱们将这法子捂得再好,将来也总会有一天,教旁人也想到这个法子,到时候你们邓家村人该怎么办?”

    老实巴交的邓宏才伸手挠挠头,脸现忧色,似乎面前的海鲜年菜也没滋味了。

    “到时候,咱们只有凭着更大的场地,更精简的制糖流程,制出高品质的糖,以获得更多的利润。”

    邓家村糖厂拥有一个“先发”优势,但明远也认为,邓家村人绝对不能因为自己拥有这个优势,就躺在现有的成果上止步不前。他们只有赶紧利用这个优势时间,扩大生产,提高效率,创造规模效应,才有可能在未来继续保持这个“优势”。

    邓宏才听了,似懂非懂。

    史尚却已经眉飞色舞——这位大管事跟着明远的时日多了,已经能迅速掌握明远的用意,并且能想象出将来南方糖厂的面貌。

    第二天便是元日,熙宁六年的第一天。

    明远等人都没闲着,而是和邓宏才一道去参观邓家村的糖厂。

    这座糖厂与史尚刚来的时候已有明显的区别:原本蜗在邓家村一角的小作坊,如今已经变作村外成片连绵的房舍,筑着院墙。

    步入糖厂,能见到这里明显地被分为几个区域:原材料接收区、清洁区、榨汁区、熬糖区、制糖区……各自都有不同的院子与厂房。

    那制糖区是一座专门的小院,门外有邓宏才的族人看门,示意:闲人免进。

    但其他区域都可以敞开参观。

    今日虽是元日,但南方的村落里人人勤劳。昨日除夕邓家村的人大多庆祝到深夜,今日糖厂里还是有不少人来上工。

    在榨汁区,萧扬便见到不少蔗农正在脚踩一种特别的机械,由机械传动,将事先清洗干净、截成一段段的甘蔗榨成蔗桨。

    萧扬从未见过这样的机械,一时便看住了。

    他刚好望向一对努力踩着踏板的母子。母亲大约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儿子应当和萧扬年纪相仿。

    只见那当儿子的将脚下的踏板踩得正欢,一张脸因为劳作而涨得通红,额上不断地沁出汗水。

    母亲便从袖子里抽出棉手绢,小心地为儿子将额头的汗水擦去。

    看见这样一幕,萧扬只觉得扎心,看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这时种师中刚好过来,见到萧扬呆呆地望着那些看似复杂的机械,顿时笑道:“扬哥在北方住的时候,怕是没见过这等市面吧!”

    种师中原本对萧扬是很有些芥蒂的。

    但是一路南来,朝夕相处,熟了以后,种师中也认为萧扬这人“没毛病”,只是口头上的阴阳怪气依旧忍不了,所以这时开口嘲讽了一句。

    谁知他眼见着萧扬双眼中流下泪水,渐渐地,那泪水就爬满了面颊。

    种师中一时呆住。

    片刻后才想起,赶紧将萧扬拉到一旁无人处。

    却听萧扬哽咽着小声小声开口:“阿娘……”

    种师中生母早亡,没有怎么体会过母爱的温暖。但此刻他听见这一声,也觉得心下恻然,难过不已。

    “我后悔,真的后悔……”

    萧扬低声呜咽道:“为什么没有带你早一步离开辽……离开北地,离开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东西。”

    接着又见他紧握起拳头,恨声道:“世界之大,又岂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只是……可惜啊,这事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卖。

    种师中本想轻轻拍拍萧扬的肩,以示同情的,但到最后,还是没有能做出这等安慰的表态,而是一脸困惑,悄悄地离开了萧扬……

    *

    明远望着种师中:“端孺,你怎么了?”

    他敏锐地察觉:种师中情绪不对,今天他们一行去过邓家村的糖厂之后回来,就是这副模样。

    在明远面前,种师中并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心事,而是闷闷地说:“师兄,今日我第一次感觉: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即使是辽人如萧扬,也一样拥有每个寻常人都该有的感情。

    明远点点头:“本就该如此啊!”

    谁知种师中又补了一句:“那么……我阿兄,父祖他们在战场上杀的每一个人……其实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

    当人类在战场上刀剑相向的时候,他们都很清楚,敌人……就是自己的同类,同类啊。

    明远瞅瞅种师中,看见这少年一脸的纠结,心里也有点好笑。

    要知道,种师中是一向以冷静镇定著称的。当初他听闻种建中陷入危局的消息时,能够面不改色,说些什么“马革裹尸”的狠话。

    谁知最近与萧扬相处得多了,这个少年的认知竟也发生了一点点紊乱。

    明远本想逗逗他,但看种师中实在是郁闷得紧,于是正色道:“是的,端孺,我们在战场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和我们都是一样。就像我们想要消灭他们一样,他们也一样以消灭我们为目的。”

    种师中一凛,眼中神色清醒了不少。

    “至于为什么会有战争,这并不是双方在负气斗狠,而是我们在为自己,为我们的家人、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争夺资源,争取生存环境与空间。”

    “赢了这场战争,我们便能活下去,我们的后辈们也能更好地活下去。”

    “而在战场上,对手们与我们想的也全然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战争……”

    听着听着,种师中陷入沉思,但是神色终于不再迷乱了。

    他忽然扬起脸问明远:“可是师兄,这难道是无解的吗?”

    明远就在等着这个问题,闻言灿烂一笑:“端孺,你难道忘记了先生的学说了吗?”

    “你难道忘了,我们横渠门下的诸弟子们,不也正致力于‘为万世开太平’吗?”

    种师中眼中顿时闪过一线光彩,随后这少年陷入沉思。

    张载如今在研究的是发展生产力与天地大道之间的关系。

    若是真的能如先生所言,待到生产力快速发展,有限的资源能够养活全天下所有的人口——那么便不再有冲突与战争?世间能够维持长久的和平?

    想到先生所精研的“道”,竟跨越了种族与国界,能成为普适天下的道理,种师中一会儿喜形于色,一会儿又面露困惑,咬着拇指认真思考。

    明远却暂时将这小孩晾在一旁,他转身出门去寻邓宏才——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拜托这位生活在南方的朴实海商。

    第230章 千万贯

    “邓兄, 拜托……此事要紧,千万拜托。”

    明远郑重嘱托邓宏才。

    邓宏才黑黝黝的脸膛上露出一丝略带迷茫的笑容:“这个您放心!我们这一带有不少船只是会南下做生意的,交趾、占城, 自是少不了要去。只不过……”

    明远拜托邓宏才的,是在今年秋天从占城、交趾等地大量采购稻米,而不是以前那样,仅仅采购稻种。

    邓宏才这就不太明白了。

    稻米是司空见惯的商品, 南北方价差不大,为何明郎君巴巴地要从南方买了来——这南方的稻米真的比两广、两湖、两浙所产的好多少吗?

    “我只是需要多采购些原料而已。”

    明远笑着解释,没有多说原因, 就算是说了, 有试验方的“屏蔽”在, 对方恐怕也是听不见的。

    看过糖厂, 明远一行人又回到广州,在这座沿海都会盘桓了数日。

    在这里, 明远向夷人海商们列出了他想要收购的物品清单,主要是各种原材料:铜铁矿石、石墨矿、硝石硫磺、稻米……

    以往北宋对外出口的主要是原材料,进口的多半是香料、犀角、珊瑚、珍珠一类的奢侈品——明远认为这种海上贸易只满足了一小撮上层人士对于奢侈生活的需求,对于提升大宋国力根本没有帮助。

    因此他反其道行之,夷人海商们突然接到了这样“新鲜”的需求清单, 都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明远这次带来的样品自鸣钟、怀表、玻璃制品、青花瓷……全都是在海外大有前途的商品。这些海商们冲着这份利益, 也不能不点头,答应明远, 调整他们下次来时船上所带的货物构成。

    此外,明远还向夷人海商们高价悬赏, 想要他们帮忙寻访“玉米”与“番薯”这两种作物。

    为防名称有误, 明远还特地请画匠绘出了他“想象中的”两种作物的样子, 包括叶片、果实与根系。

    众所周知,玉米与番薯这两种作物都是“地理大发现”之后从新世界引种到旧世界,随后再传入中国的。

    然而这“地理大发现”乃是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人眼中的“大发现”,并不意味着在那之前,世界上其它地方就与南北美大陆完全没有交流①。

    如今大食商人的航海技术已经足以支持他们从阿拉伯半岛一路航行至南中国海,那么跨越大西洋,抵达美洲,也并非太过困难。

    明远提出高额悬赏,虽未抱太大希望,但也许就能提早推动航路的开拓——前往美洲的航路也许会被提早发现也说不定呢?

    除了发布各种消息,准备采购大宗商品之外,明远还视察了他在广州的产业——金银钞引铺。

    如今在广州,明远名下的金银钞引铺已经不止是一个店面了。

    一家总店,四个业务点——三个业务点设在交通最为繁忙的珠江港口旁,另有一个业务点设在了市舶司门口。

    总店就在广州海事茶馆隔壁,商人们往往谈成生意之后,立即到一旁的总店来结算贸易,开立“飞钱”的票据。

    明远到了金银钞引铺,与钱掌柜聊了聊,再看一回账簿,发现这金银钞引铺里已经积攒了超过六十万贯的资金了。

    当然,这些钱并不是明远自己的——全都是客户资金。

    金银钞引铺平时不会刻意吸储,但是很多客户为了结算方便,上一笔货款收到之后,为了方便下一次购买货物的款项,这货款就放在金银钞引铺里不取出来。

    明远对钱掌柜等人的要求是:客户资金专门设账记录,并且定期与客户的账房进行对账。

    同时,客户送到金银钞引铺里的现钱,也会统一集中到广州总店里来。

    在这里,钱掌柜着人挖了一个地窖,用不透水的水泥将墙壁砌得严严实实。地窖里则放着明远以前用过的那种铜制保险柜,柜门上的锁也一如既往地复杂,需要两人同时用钥匙才能打开。

    此外,广州总店还雇佣了几名“保安”,以保护店内财产的安全,以及钱钞在向几个办事处运输路上的安全。

    明远顺便给自己的金银钞引铺上了一份“财产安全险”。这消息传出去了之后,竟引得城中的海商与富户们纷纷来问,他们也想为自己在广州的家宅上一份“安全险”——明郎君说的这种新险种,正式向市面上推出了吗?

    于是,明远离开广州的时候,竟有不少海商前来相送——

    有人请求明远:“明郎君,自鸣钟、怀表……下次带货再多带一点吧!”

    如今这等用于计时报时的设备已在广南二路传开,哪家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想要为自家添置一台。怀表更加不用说了,只是因为刚刚制出没多久,产量还不大,价格也奇贵,寻常人轻易买不起罢了。

    明远冲来人一笑:“你如能物色几名优秀的铜匠,或许我们可以合作。”

    来人一听,顿时喜得晕头转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耳听到的。

    除了请托货物的,也有不少人是来询问保险和金银钞引事务的。

    明远来不及一一回应,只能将他们都一一交付给史尚。

    “各位,我这位姓史的兄弟,会全权负责在广州的事务,他至少要在这里待到今年秋天。”

    所有来相送的商人们闻言,立即抛下明远,转向鬓边簪了水仙花的史尚。找史尚说话的人立即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史尚想要向明远好生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明远至此才能稍舒一口气,转头来看他的两个“跟班”——

    萧扬站在船舷边,依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而种师中则捧着一碟据说能预防晕船的蜜渍乌梅,正吃得津津有味。

    明远一行人在正月中旬乘坐海船返回杭州,沿途在泉州与福州停留。明远将他在广州做过的事又都照样做了一遍,又结交了不少海商同行。

    这么一耽搁,他们的船在二月下旬才将将抵达杭州。

    船老大来告诉明远,杭州还有两日航程的时候,明远正与萧扬和种师中一起在甲板上聊天。

    天气正好,甲板上海风并不算猛烈。唯一遗憾的是,海面上的景致比较无聊——无论是萧扬还是种师中,一个月来都面对这样枯燥单调的茫茫水面,难免有些发闷,需要靠与明远闲聊来缓解。

    船老大话音一落,明远忽见萧扬双眼发直,种师中也紧紧盯着海面。

    “海上有船——”

    几乎同时,一名水手也大声喊起。

    “不……不会是海寇吧!”

    那名船长声音发颤,听起来他不像是个胆子很大的。

    明远心想:海寇?

    自从蔡京建了水军,并且用上了火器,杭州到明州一带沿海,海寇们就都被大宋水军揍怕了。别说劫掠了,那些自倭国来的小船,见到大宋的福船,恨不得都绕着走——无他,生怕大宋水军“伪装”成普通商船来骗他们。毕竟主持水军的那位,是个无比心狠手辣的主儿。

    所以此刻明远很难相信:距离杭州还有两日水程的海面上,竟会有海寇出没。

    于是他向前几步,来到船头,从怀中抽出1127牌单筒千里镜,拉长了调整距离,瞬时将海面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嗐,是官军!”

    明远透过千里镜认出了船只上的旗号。

    “他们也看到我们这边了。船长,让懂旗语的水手去问问。”

    自从蔡京的水军发明了“旗语”,这种在海上传递信号的方法很快就传到了海商的船队之中。大宋的水军官兵与商船水手掌握着同一套“旗语”系统,交流起来就只有更便利。

    不一会儿,这海面上的隔空交流就有了结果。

    “老大,似乎让我们绕到他们船队的侧面去。”

    明远捧着千里镜看了半天,也终于看出一点门道:“嗯,看起来他们是要准备‘演武’。”

    明远的千里镜看得很清楚,在水军最大的两条“战舰”侧面,水面上浮浮沉沉的,是几个类似浮标之类的东西。

    很明显,蔡京的水军是在要求这边的商船绕到远离那些浮标的一面,避开水军的演练场。

    “这是……”

    明远情不自禁地看看萧扬。

    自始至终,他对于火器的研发,是始终瞒着萧扬的。

    但今天刚好赶上了。

    不过,择日不如撞日,借此机会让萧扬见识见识大宋水军的火器也好。

    “船长,尽快调整船帆,我们绕到另一侧去——这边毕竟都是官府的水军。”

    明远提出要求,船长立即照办。

    然而萧扬却站在甲板上,双手扶着船舷,面上流露出迷茫——他还不大明白:海面上的水道这么宽阔,何必要让商船费事让开?

    不久,远处的水军船只给出了答案。

    远处火光迸现,传来如闷雷一般隆隆巨响。

    水军此刻正在海上演练火炮。

    只见距离主舰约有一千步的地方,平静的海面上猛地腾起水柱,那水柱足有三四丈之高。早先飘浮在水面上浮标或是舢板等物,随着被激起的水柱高高扬起,

    萧扬闻声色变,随即想起了什么,眼中带着难以置信,猛地向明远这边回过头。

    两人视线相触,明远眼神冷静,面沉如水。

    萧扬显然是想起了两人在山阳镇上的共同经历,满面震惊地盯着明远看了半晌,迟迟回不过神。

    明远却继续手持千里镜,待他所乘的船只从水军主舰的另一边船舷附近掠过时,仔细观察水军的装备。

    果然,在这一边船舷他看见了预留的炮口,圆圆的,黑洞洞的炮口指着明远的座船,乍看下令人心里发毛。

    然而明远却看得心花怒放——

    这些炮口明显全都是以精铁铸成,已经不再是“松木炮”的模样。

    “太好了!”

    军器监南方作坊已经能用“正式出产”装备水军了。

    他大喜过望地抬起头,却见到萧扬正用一种既震惊又骇异的眼神紧盯着自己。

    当年在山阳镇上能掀起巨石的震响,如今到了海上,不仅能指哪儿打哪儿,还能掀起巨浪?!

    第231章 千万贯

    明远到了杭州, 一问方知。

    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火炮已经研制成熟,但此次蔡京麾下水军所用的火炮却是北方作坊所产,通过公路运至杭州的。

    论起锻造大型器物的技术, 的确是背靠汴京山阳镇的北方作坊的实力更强大些。

    明远从吴坚那里听到了这消息,便饶有兴致地问:“是吗,通过公路运至杭州的?”

    “是,”吴坚点头。

    “特地造了六轮马车, 才从汴京附近运抵杭州的。”

    明远顿时双眼放光,问:“如此?那是发明了橡胶车轮了?”

    吴坚顿时面露震惊,嘴张开, 像是刚吞了一个鸡蛋似的, 半天方道:“明顾问料事如神。”

    他还是没能想明白, 怎么自己只提了个话头, 明远就知道发明了橡胶轮胎呢?

    明远那边,却在敦促吴坚将橡胶轮胎给他看看。

    吴坚心中疑团未解, 但也只能带着明远去看那用来运送火炮的六轮马车。如今这些马车都泊在北高峰下山坳的库房里。吴坚便提了一盏罩着玻璃灯罩的油灯,引明远去看,顺便向明远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如果没有橡胶轮胎,这么重的车驾上路,恐怕会连沥青路面一起压坏。”

    这就是为什么军器监为运送火炮特制了“六轮”马车的缘故, 好将车身的重量更多分散至不同的轮子上。

    吴坚便叹, 他这脑筋,转得确实没有明远快。

    说着, 两人到了略显昏暗的库房里,吴坚用事先点亮的油灯照亮马车, 给明远看车轮上套着的一圈橡胶“轮胎”。

    “与我想象的一样。”

    军器监众人还没能将“充气轮胎”造出来。现在的轮胎虽然已是用橡胶制成, 但都是实心的。

    明远面前, 那些特制的车轮上都有一个凹槽,凹槽里套着一圈橡胶圈,伸手触碰,颇有弹性。

    明远便点头:“很不错!”

    虽然橡胶的处理和定型技术还不过关,无法制出充气的橡胶轮胎,但是能想到以橡胶这样的材质作为缓冲,避免车轮直接碾压地面,减小对沥青地面的破坏,如今的军器监,能做到这一点,已经非常厉害了。

    他一抬头,又发现了好东西,发出一声类似“哇哦”的惊叹。

    只见那六轮马车一侧,还悬挂着两枚车轮,车轮上分别套着橡胶圈——这显然是两个“备用”车轮。

    吴坚赶紧解释:“这是工匠们做来放在车上备用的。万一哪一枚车轮有所损坏,只要将马车赶到路边休息区,将坏掉的车轮换下来,将这备用轮子换上,车驾就可以继续赶路了。”

    明远连声赞叹,心想:古人才智的确不输后世,就连自己也把“备胎”的事儿给忘了,这时候的工匠竟然能想起,创造力真是惊人!

    “对了,我们还有一件东西,预备了好久,就等您回来,想要给您看看。”

    吴坚神神秘秘地说。

    明远有些好奇,便随着吴坚,离开存放六轮马车的库房,前往守卫最为严密,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间“库房”。

    “哇!”

    明远将吴坚说的那枚物件接过来,放在手心中掂了掂,然后托在手中,指向屋内墙壁上挂着的一枚“靶子”,虚拟地瞄准了一下,随后笑道:

    “棒极了!”

    *

    洛阳,独乐园里。

    司马光扶着墙,从地窖里走出来,脚步有些蹒跚。

    他从昨日晚间起就在通宵整理史料,算来已有六七个时辰花在编著《资治通鉴》上,一把年纪的人了,陡然歇下来,已有些体力不支。

    他的继子司马康连忙赶上来,扶住父亲,将他迎至温暖的读书堂中,并适时送上一盏温补的饮子。

    司马光慢慢啜着饮子,脸色渐渐好转,随口问:“汴京那里有信来吗?”

    司马康点点头,将父亲一直在等的信件递来。

    司马光将信笺展开,飞快地读完,郁闷不已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司马康不知父亲所问的是什么,也不敢接口。

    “今年竟然不去参加礼部试。”

    司马光一时间竟气得胡子发抖。

    “那科举考试的规条就是为他改的,而他竟然不去!”

    司马康十分茫然,实在是不知道司马光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不过,竟然能为某个人修改科举考试的规矩……这人,简直是通天的本事啊!

    司马康不敢问,但听见司马光喃喃地自问:“是不是担心自己的学术还不够格?”

    “可是……他已经写出了那本《经济学原理》了啊!”

    至此司马康内心的疑惑已经完全解开。他知道父亲口中的“他”是谁了。

    毕竟读书堂中的条桌上,正放着一本纸张新油墨也新的小册子,封面上竖排着《经济学原理》,翻开后扉页上注明了:“杭州府学食货社集体著作明远执笔”。

    *

    “阿嚏——”

    明远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将身上的衣衫紧了紧,然后体会了一下空气的温度,也为觉得如何春寒料峭。

    他从南方回来,正好赶上送秦观与宗泽去京城参加礼部试。

    若是在以往,秦观与宗泽这时候才动身,绝对晚了,甚至还会有人怀疑他们究竟能不能赶上礼部试。

    但是如今有了扬州到汴京的“高速公路”,可以乘坐“长途公共马车”上京,从杭州出发到汴京,路上耗费的时间立即能够缩减一半。

    所以秦观与宗泽直到现在才动身,而且还一点儿都不着急。

    相送的除了明远,就只有明远的新“跟班”萧扬。

    秦观与宗泽都有些纳闷:“端孺呢?”

    “端孺不会是……”

    早先秦观与宗泽通过府试的时候,他们就颇为担心种师中会心情郁闷。毕竟大家一起进的府学,三人之中有两人都考上,获得了礼部试的资格,只有种师中一人没过关。秦观与宗泽都是种师中的知交好友,对朋友自然关切。

    谁知远远地只见种师中背了个小包裹过来,见到秦观与宗泽,拱了拱手,道:“两位兄台,师中今日要与你们同行了!”

    最惊讶的人是明远,他事先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怎么种师中突然要去汴京?

    种师中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脸色十分凝肃,道:“我想要重回国子监。之前给薛道祖去了信,昨日他已经回了我,说是他可以帮忙安排。”

    “哦!”

    明远恍然大悟。

    种师中一向聪明,但是说到底还是有些玩世不恭,对所有东西都是一学就会,但是未必愿意深究。

    他是种家子弟,种家一向在边地,以军功作为立身之本。种师中小小年纪受家中熏陶,自然不大看得起寻常士子,而是将志向放在军中。

    可是现在种师中的态度出现了巨大的改变,明远猜测,应当是他与种师中在南海边上的那次对话,深深触动了这个少年,令他不愿意再随波逐流,而是更愿意下一番苦功,以实际的作为来影响这个世界。

    想到这里,明远一时间胸中豪气顿生,笑着扬手道:“少游,汝霖,端孺,我和你们一起去汴京。”

    “啊?”

    这回则是三张惊讶的面孔齐齐盯着明远。

    种师中甚至还耸了耸自己的肩膀,让明远看见他肩上背着的小包裹。他这一趟出门,好歹还是自己动手,收拾了小小一包行李的。

    但是明远——现在什么都没有啊!

    谁知明远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吗?”

    对面三个年轻人顿时都明白了,齐齐发出“哦”的一声:的确,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明远只要拿起随身带着的石墨笔,给自己的长随写个条子托人送去,长随们就能随后将他的一应衣物用品送来。

    就算是没有送到,明远想要在沿路购买必需品,也容易得很。

    毕竟现在从杭州到汴京沿路,到处都是他的“邮政”和“快递”行的人。如果明远需要钱,可以随意从这些铺面的账上支取,之后再还上确保账目不错就行。

    一时间,三人都流露出惊喜。

    他们三个穷小子一起上路,哪有跟着明远一起出门来得舒服?

    只见明远转过身,面对萧扬。

    “扬哥,我想要将杭州的一切都交给你,你能撑起这一摊吗?”

    萧扬猝不及防,一时睁圆了眼睛,支吾道:“我……”

    太突然了,这太突然了。

    萧扬心想:明远一个宋人,他凭什么愿意相信自己?平日把自己带在身边倒也罢了,如今竟将杭州的一切都交给自己?

    明远愿意将他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而不是一个敌国太子。

    但是萧扬一时半会儿竟然缺乏自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永远在这长江之南的鱼米之乡,好好地当一个“普通人”。

    一时间萧扬心旌动摇,望着明远那张俊秀无比的面庞,和那对热切的眼神,实在是不敢相信。

    谁知明远却一路细数下去:“商业上的事,尽可以问戴朋兴,前两天史尚来了信,他五月会回杭州来看看,要是不急也可以留到那时问他……”

    “学问上的事,可以去问苏子瞻公,有事帮忙也可以扰他。子瞻公应该也‘不敢’不帮。”

    “任何急事大事,或是你觉得需要我帮忙的事,直接写信给我,我三日内就一定能收到……”

    如今明远去汴京,这地理上的距离已经不再像以前那般遥远,信息传递也十分迅捷。

    再者,明远在杭州有无数的耳目,萧扬日子过得怎么样,明远只会比谁都清楚。

    然而他这份信任却让萧扬深受触动。

    明远愿意拉一把萧扬,多半是看在他也是一夕之间,从高处坠落,失去所有——这份心境他能体会,同时萧扬痛失生母,遭遇比他当初更加凄惨十倍。

    然而这份经历也让萧扬心中生出深深的自卑——原本萧扬那份骄傲与自尊被彻底打破之后,就立即走向了反面,在他的骨子里又刻入了分量不小的自卑。

    “我……”

    萧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明远所给的这份信任。

    谁知就在此刻,一直站在萧扬对面的种师中突然扬起头,冲萧扬这边点点,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

    萧扬感受到了鼓励,猛地多添了些信心。

    “嗯!”他冲着明远,重重点了点头。

    *

    此时此刻,在汴京城中,重返朝堂的吕惠卿,还完全不知道明远“说走就走”,突然决定重返汴京。

    他只知道明远有意在熙宁六年晚些时候入京。在此之前,他需要做些安排,万一明远真的入京了,他好获得最大的利益。

    第232章 亿万贯

    汴京城中, 吕惠卿与二弟吕升卿在蔡河边散步。

    返京之后,吕惠卿重新述职,出任天章阁侍讲,同修起居注。他在京中的住处就在蔡河附近。

    而吕升卿来京是参加礼部试的, 在放榜之前, 吕升卿有些紧张。因此吕惠卿便陪二弟出门散步闲聊, 以舒缓吕升卿的紧张情绪。

    这条蔡河附近的街道向来僻静,一边是别人家宅邸后院的院墙, 另一边则是蔡河,他们兄弟一路谈谈说说,也无人打扰。吕惠卿便无甚顾忌,畅所欲言。

    “升卿此次参加礼部试是必中的。”

    吕升卿唯唯诺诺, 但脸上的忧色一点儿也不见少。

    吕惠卿就有些嫌弃弟弟:明明才学过得硬, 怎么偏偏就没半点自信的。日后做了官若还是这样, 他如何指望这样的助力……

    吕惠卿内心暗叹, 口头上转过话题:“蔡元长已经上京, 听说天子曾召他入勤政殿奏对。”

    吕升卿果然很好奇。

    “蔡京?他不过一个小小的钱塘尉, 竟有资格直接面见天子奏对?”

    吕氏兄弟与蔡氏兄弟都是福建人, 虽非同乡, 但多少有几分香火情。

    只是蔡京与蔡卞两兄弟运气之好, 令人羡慕:两人都是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 而蔡卞更是年纪合适, 迎娶了王安石的次女,成为宰相女婿;而蔡京这次,不过第一次出外任官, 就被天子召入京奏对。

    吕升卿觉得自己兄弟才学不在蔡氏兄弟之下, 因此对对方的“好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蔡元长在杭州组建了水军, 将军器监制的火炮在海上反复试验,据说已有一批水军能将其用得如臂使指,操控自如。两浙路沿海的海寇被蔡元长打得连头都不敢冒,蔡元长在沿海海商中的声望也极其卓著的。”

    “哦!”

    吕升卿马上就明白了。

    “天子不是想见蔡元长,天子是想知道火炮的效果。”

    “正解!”

    吕惠卿微露喜色,觉得弟弟脑筋还算活络。

    “前些日子,蔡元长在海上展开一场火炮‘演武’,听闻在水上放置的活动靶子,十有九中。”

    “天子得报欣慰,便召蔡元长入京奏对,而且可能要在南御苑演示。若是确认了火炮的威力,蔡元长的功绩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吕惠卿说完,吕升卿渐渐听出些不对劲,忙道:“大哥,这火炮……南方作坊有发明之功,军器监贺铸有铸造之功,怎么功绩最后都落在蔡元长头上了?”

    吕惠卿似乎很满意弟弟竟也看出了这样的门道,温和地解释:“天子当然只看最后是谁人摆出了这般功绩……”

    吕升卿在一旁咋舌,大约在心中感叹:原来官场是这副样子的。

    “当然,这也要看最后天子派遣去杭州的那位走马承受是怎么说的。”

    走马承受就是宦官,大宋天子不放心边臣武将,便派遣走马承受到各路监军,充当自己的耳目。这些走马承受都有密旨奏报之权。

    而两浙路的水军一旦兴起,天子竟也一样派了走马承受前往监察。

    吕升卿便问:“天子派了何人去两浙路监察?”

    吕惠卿闲闲地答道:“听说那名走马承受十分年轻,叫做童贯,是李宪的弟子。”

    “童贯?”

    吕升卿从未听说过这名宦官,也不打算多打听此人,想了想又道:“大哥颇为看重的那位明姓少年,听说于火器一事上,也有掺和?”

    吕惠卿顿时笑了。

    “是的,只是他在野不在朝,就算是有再大的功绩,也算不到他头上去。”

    说到这里,吕惠卿左右望望,道:“对了,昔日这少年在汴京时,住处就在这左近。听说他还有些‘神通’。”

    “他也是有意思,坚持要一年之后入京。哼,那便正好,且容我腾出手慢慢安排,让他呆在他‘该在’的位置上……”

    谁知说到这里,吕惠卿双眼望着远方,忽然定住。

    而吕升卿的注意力则被一群在路边闲话的汴京百姓吸引了去。

    这群人正堵在一间宅院的后门。人群正中,有一人正口沫横飞,讲起当日曾经亲眼看见一只白狐,从这边巷子里穿过,冲进这家的院门。

    他说得绘声绘色,说起那白狐身上没有半根杂色的毛,又说起白狐如何越过重重阻拦,蹿进院门,从此再也不出现。

    这时便有旁人插嘴:“这么说来,那明小郎君就是财神弟子,那白狐乃是他座下灵兽,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了?”

    吕升卿顿时感觉自己的脸上肌肉一阵扭曲:原来这就是财神弟子的由来啊……只因为一头不知是何物的小兽……

    “千真万确,”顿时有两三个人同时答话,“难道没听说吗,汴京城到山阳镇,还有到扬州城的路,都是他出钱修的,城里那些炭行都是他家的产业,听说还有瓦子、正店、脚店……”

    这边的闲人兴致盎然地一一点算“财神弟子”明郎君名下的各项产业,吕惠卿却脚下不动,立在原地,目光凝视着从远处快步走过来的一名年轻人。

    这年轻人不过刚刚及冠的年纪,面如冠玉,发似墨染,身着价值不菲的华服,眼中隐隐有光彩,脚下却走得飞快。

    只见他目不斜视地越过堵在那宅院后门的闲人,那起闲人也完全没有留意到他。

    少年郎来到吕惠卿面前,拱起双手笑道:“吕吉甫兄!”

    他见到吕惠卿脸上浮起戏谑的笑意,脸上表情顿时转为苦笑,道:“吕兄莫要再笑话我了。”

    这少年郎君,不是别人,正是明远。

    他刚刚回到汴京,突发奇想,想要看看自己过去住的那间院子是否还空着。谁知听到了汴京百姓如此“传颂”他的事迹。

    然而明远本人出现在此地,甚至大喇喇地从这些百姓们身边经过,却没人能够认出他来——这是整件事中最好笑之处。

    吕惠卿以眼神望望远处议论的百姓,又看看明远。

    明远连忙苦笑着拱手:“吉甫兄千万不要再看我笑话了。”

    若是吕惠卿此刻揭出来,这位就是明小郎君本尊,估计明远今日很难从他旧宅跟前顺利脱身。

    吕惠卿一直想要拉拢明远,自然不会开这样的玩笑,当即引见自己的兄弟:“舍弟升卿,字明甫。这位是明郎,我不必多说——”

    明远不知从哪儿听说吕升卿此来汴京是为了应试,当即说了一通吉利话,只说吕氏兄弟学卓著,吕升卿此次必是高中的云云,将吕升卿哄得笑开了花。

    双方见礼寒暄毕,吕惠卿才假装关切地问道:“我记得去岁远之曾在杭州提过,打算一年之后入京的?”

    只见明远双手一摊,表示没办法:“天子相召——”

    吕氏兄弟神情都有变化,吕升卿表情有些夸张,但是却及不上乃兄神色间的震动。

    吕惠卿万万没想到,明远只是一介布衣,竟得天子传召。

    然而他们也都不知道,明远没有把话说全:天子召见的,是整个军器监“火器”项目的参与人员,不止是他一个。

    这件事还要从蔡京面见天子之事说起。

    蔡京在天子赵顼心中的印象相当不错——此人一旦得官,便反复向朝中上书,请求为家乡除水患,修建木兰陂;待到朝廷首肯之后,此人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完成了筹款与选址等一干事务,木兰陂工程得以顺利开工。

    在短时间内能将诸多繁难事务一一办成,充分证明了蔡京肯定是个“能吏”。

    此外,蔡京还有钱塘观潮时救护百姓、组建水军、狙击海寇以保海路畅通等诸多功绩。

    但天子最想看的,还是火炮的功效。

    因此蔡京面见天子时,曾别出心裁地呈上了一座水上“立体舆图”,以透明玻璃制成的水缸,展现出岸边和海上的地形,又做了无数小型的战船、商船和海寇船只的模型,放置于水面,以为天子演示“真正的水战”。

    当然,这些主意都不是蔡京自己的,水上“立体舆图”是明远借给他的,用以试验确定木兰陂的最佳选址;而各种船只的模型就放在杭州的海事茶馆中,蔡京一见,便统统学了来,于是才有了向天子呈现海战的这一套器具。

    蔡京这一整套“新颖”的呈现方式,的确令天子赞许有加,但是,对于大宋天子而言,东南沿海的海寇并不是什么大事,相反,西北二虏一直为祸中原,尤其是西夏,真正是甩不脱的心腹之患。

    因此天子更想要陆战,想要考察火炮应用在陆战之上的效果。

    蔡京当堂打了包票,表示经过水军这一年多来的操练,火炮的安全性早已验证无疑。当年文彦博立力阻天子亲临观摩火炮演练,那点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此刻蔡京自荐在南御苑为天子演武,以展示火炮的使用。

    赵顼欣然应允。

    谁知,在蔡京上崇政殿奏对,用立体舆图向天子演示过海战之后,此次前往两浙路观摩水军的走马承受童贯,也向天子赵顼密奏,军器监南方作坊,不仅仅研制出了火炮,还发明了火铳。

    火铳可供单兵使用,能由步骑兵随身携带,适合进攻;然而在水军远距离海战时用处甚小。所以蔡京的水军里并未配备火铳。

    蔡京上表请功的时候,也从未提到过火铳。

    这下可好,童贯一句话带出了军器监的其他功绩。天子当即下诏,除了组建水军有功的钱塘尉蔡京以外,另外召见两浙路巡视沈括、军器监南方作坊主事众人一起上京,并与军器监丞贺铸一道入对。

    严格来说,明远是军器监南方作坊的“编外人员”,并不在天子召见的范围内。但是沈括接到旨意时,得到了天子口谕,希望明远能一并上京,见上一见。

    而这时,明远已经“送考”,与秦观他们一道上京去了。沈括一直到了汴京城,才找到机会将这个消息通知明远。

    此刻见了吕惠卿,对方好奇他为什么提前上京了,于是明远便随口找了这么个理由搪塞过去。

    吕惠卿神色倏忽之间变了两三次,应当也是没想到明远竟能有这样的能量,能上达天听。他为了“安置”明远所做的一切安排,看来都实现不了了。

    然而事实上明远也未全想好:赵顼想要见他,他是不见呢,还是不见呢?

    第233章 亿万贯

    蔡京在南御苑的演武场里, 时时感到郁闷与不甘。

    适才他带着手下几名水军精锐,在官家面前演练火炮的发射,这些火炮发出的砲弹,都至少打出了八百步的好成绩。

    只是南御苑里比不了水上。

    蔡京的战船在水上演武时, 一发砲弹飞出, 能够激起高达数丈的水花, 蔚为壮观。可是现在在南御苑里,飞出的炮弹只能腾起烟柱尘土……数百步之外, 官家都不知看得清看不清。

    蔡京偷偷抬眼看向天子的方向。

    只见上首御座上的赵顼,脸上流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而官家身边站着的一名太监,身材高大,相貌堂堂, 颏下有几缕胡子——这副外表太过威风了, 根本就不像是个太监。

    蔡京一见那名叫童贯的太监就觉得不喜。

    蔡京最喜吃独食, 不喜与人分功——而钱塘水师也确实是他独力建起来的, 若没有他蔡京, 明远估计到现在都还在急急惶惶地四处求人。

    然而就是这么个由赵顼派去到地方上巡视的走马承受, 没让蔡京如愿以偿地独占功勋, 而是将沈括、吴坚等人都从杭州召来, 并且带来一样连蔡京也未见过的火器, 到这南御苑来演武。

    此刻军器监的匠作官吴坚正在发号施令。

    吴坚面前有一支由军器监下辖将校组成的一支三十人的小队。这支小队排列成三排, 每排十人, 每人手中都托持着一支长约两尺五寸,形如竹管的物品。

    远处,京营禁军士卒正在将靶子放到距离这个十五人小队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去。

    沈括则在官家身边轻声慢语地解释:这种火器叫做“火绳枪”, 射程在一百五十步时, 威力能够达到极大值;士兵填弹和重燃火绳的最快速度是六十秒, 平均速度则是八十秒……

    官家赵顼一面听,一面低头盯着手中的一枚金壳怀表,是从沈括处“借”来的——如今大内之中,也只有崇政殿放置了自鸣钟,赵顼还未开始使用怀表。即便是大宋官家,也还需要慢慢适应“分”“秒”的概念。

    蔡京一面听,一面在心中冷笑:

    要是军器监真的想将这样一种火器推行到军中去,那是必定会被人笑的。

    射程只有一百五十步,填弹与发火需要几十个呼吸的时间……这样比下来,也就是普通弩弓的效果,造价却比神臂弓和床子弩要昂贵不少。

    蔡京想得正美,那边吴坚主持的演练已经开始了。

    只见列队的士兵连环上前,第一排士兵将事先已准备好的火绳枪引燃发火,枪中的石弹伴随着一声声爆竹般的响声,飞出枪膛,扎在对面的靶子上。

    第一排士卒射击完毕,立即向后退上两步,开始飞快地重新填弹。

    这时第二批士卒已经上前,瞄准、发射——随后再退回上一批队友们的身后。

    待到第三排士卒将手中火绳枪的枪弹放出,原本已退在最后的第一排士卒已经重新上膛,点燃了火绳,可以随时重新发射。

    蔡京想:这些士卒们经事先训练而形成的配合,有效弥补了火绳枪发射间隔时间长的缺点。但不管怎么样,射程上的缺陷是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了的。

    这种火器,看起来也只是比弓箭“稍好一点而已”。

    一时间演练完毕,南御苑的京营禁军将被火绳枪射出的石弹打得七零八落的“靶子”取来,给官家赵顼过目。

    坐在上首的官家赵顼顿时兴致盎然地总结:“兵卒人数较多且训练有素时,这火绳枪能堪大用!”

    蔡京在一旁腹诽:明远之啊明远之,通过训练士卒,竟然避免了天子给出“就这”的评价——他想到这里,突然一凛:眼前明明只有沈存中和那个匠作官吴坚,他却本能地认为这是明远的手笔——只有明远行事会是这种狡狯的风格。

    然而沈括这边的演示竟然还未完。

    他这边一道令旗递出,场地内的京营禁军立即又上前摆放了新的靶子。

    这次的靶子,距离竟比刚才移出了一倍远,距离演武的兵卒所在地竟有三百步之远。

    场中但凡不知兵士的文臣和普通士卒都不觉什么,可但凡读过《武经总要》的官员与将校,无不面露吃惊:

    毕竟在《武经总要》中,天下威力第一、射程第一的神臂弓,射程也不过在二百四十步,最远可达三百步——

    而军器监中新制的火器,竟然要挑战神臂弓的记录了吗?

    蔡京实在是没想到军器监还留了这么一手。他也同时意识到刚才军器监第一次先拿出了“看起来平平”的火绳枪,不过是让天子能先听个响儿,有个参考对比的“参照物”罢了。随后,天子能够得到更大的“惊喜”。

    这等操控人心之法——蔡京认定了,必然是明远,一定是明远,再没有其他人。

    果然,接下来的火铳演示,给天子带来了莫大的惊喜。

    这些火铳与火绳枪形制不同,不需要从铳口处填药,而是可以从铳管后部推弹上膛,发火也只需一扣扳机即可,燧石敲打火门,自动发火,引燃火药,铳弹便从火铳口中呼啸而出。

    与此同时,火铳本身也会受到一重重重的反坐力。为此这火铳上专门加安了一只木制的铳托,可以由士兵用肩膀抵住火铳的铳身,以增加稳定性。

    三轮试射之后,三百步之外的靶子,得到了十发七中结果。

    须知,神臂弓的演射,乃是以十发五中作为标准的。

    赵顼见到这个结果,更加欢喜,大声赞道:“不想朕的这军器监,三年不鸣,如今便是一鸣惊人。”

    他流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问沈括与吴坚:“有朕可以试试的火器吗?”

    “有!”

    “万万不可!”

    蔡京同时听到两个声音:一个来自官位低微的军器监匠作官吴坚,另一个来自于副相王珪。

    吴坚就事论事,天子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而王珪则在尽他身为宰相的职责,努力劝说赵顼:“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乃是千金之体,万万不可贸然尝试这等火器。”

    赵顼却正在兴头上,没听王珪的劝,只管对吴坚说:“取来朕看!”

    吴坚早先话说出口,现在就算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把事先就准备下的一只木匣双手捧着,奉至官家面前。

    赵顼命人将匣子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枚形制与火铳看起来有些相像,但是枪管要短很多的玲珑火器——手铳。

    它没有用于抵在肩上的木托,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精致的胡桃木手柄。手铳那玄铁色的铳管与铳身都被事先细细打磨过,磨得锃亮。

    此刻吴坚也顾不上王珪在一旁冲他瞪眼睛了,见天子问,吴坚便将这手铳的用法一一全说出来。赵顼和一直侍立在身边的宦官童贯全都专注聆听,记在心里。

    随即赵顼便命吴坚为这手铳上药上膛,天子要亲身尝试。

    王珪在一旁苦劝未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京营禁军的将校们将专门用于火铳的靶子取来,抬至距离官家一百步远的地方。

    赵顼稳稳地托起了手中的手铳——

    整个南御苑都安静下来:此刻聚在南御苑里的臣子与将校们,都屏息凝神,准备见证大宋天子第一次尝试使用火器。

    自赵宋天子中,只有赵匡胤、赵光义这兄弟俩是马上天子,其他人全都是太平皇帝。

    传到第六代天子这里,才终于又有一位,重新拾起能够御敌于外的火器。

    却只见赵顼托着火铳的手突然抖了抖,天子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过头唤道:“童贯,你来!”

    童贯迈着大步上前,在距离赵顼两步处拜倒。

    赵顼将手中的短铳递给童贯,道:“你代替朕,试验一下这手铳的效果。”

    这话说出口的时候,王珪大声地、非常夸张地舒出一口气,而吴坚紧绷的表情也稍稍放松——

    火器毕竟发明未久,连事故率都还统计不出来。如果贸贸然让天子尝试使用,那等于是将自家脑袋托在手里随时准备当蹴鞠踢了。

    童贯面色沉肃,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惧意。这名走马承受似乎只是像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宫中杂务一般,双手从赵顼手中接过那柄手铳。

    他行事很有分寸,始终双手托着手铳,高过头顶,直到离开赵顼越有数十步远了,才让手铳铳口向下,小心翼翼地提起手铳。

    在此过程中,他始终背对着赵顼,直到京营禁军的将校们跟着调整了靶子的位置。

    童贯这时才按照此前吴坚教的,抬起了手铳——他依旧背对赵顼,而赵顼站在南御苑的高台上,能够清楚地看见童贯背对自己的模样。

    这副场景,蔡京一直从旁冷眼旁观着,心知童贯这人并不简单,如果不是有高人指点,而童贯凭一己之才智,能将对赵顼的忠诚表现得如此自然,全无做作——只能说这人本来就有做权宦的天分。

    只听“砰”的一声脆响,就仿佛有人往空中掼了一枚年节时常见的爆竹。

    童贯手中有一缕细细的黑烟腾起,接着他提着那柄手铳的胳膊缓缓垂下,整个右胳膊在轻轻发抖,显然是被手铳的后坐力震得不轻。但童贯控制住了自己的右手,稳稳托着胳膊,不曾将手铳掉落。

    而远处有将校跑去将那枚靶子跑去拿来,一边跑还一边高喊:“中啦,中啦!陛下的手铳……正中目标。”

    赵顼见状喜笑颜开——这位皇帝心中所想的是,既然童贯能用这枚手铳正中目标,那换了他自己来,也一样能够命中。

    而蔡京在一旁看着暗暗感慨,知道今日童贯代替君上使用了手铳,这恐怕又成就了一名宫中权宦。

    他此前恼恨童贯多事,但此刻也清楚此后必须要忍住一己的好恶,小意结交此人了。

    赵顼将军器监所有的火器都看了一遍,心花怒放之余,早已忘记了第一个上前演练的蔡京,而是连忙将沈括与吴坚唤来,命他们将南方作坊的详细情形一一说来。

    沈括与吴坚都未掩明远和苏颂之功。沈括明言,没有苏颂发明的燧石打火结构,就不会有现在的火铳。而吴坚更是将“明顾问”的功绩夸了又夸,只说若是没有明顾问,就不会有今日摆在官家面前的诸多火器。

    这下子赵顼顿时将明远想起来了,连忙问沈括:“朕不是口谕今日着那明远一道过来的吗?”

    沈括对此早有腹案,当即答道:“明远说他乃是乡野之人,又无功名在身,实在是不敢面见天颜,今日便请托臣向陛下陈情,万望陛下恕他无礼之罪。”

    副相王珪在一旁已经听傻了:明远一介白身,皇帝要见他,召他来见,他非但不来,竟然还能找出这么动听的理由?

    然而明远这个理由赵顼很吃。

    这位年轻的官家扬起头,悠然神往道:“这个年轻人,应当是有林和靖之风的隐逸之士吧?”

    沈括想象了一下明远的为人,并不敢答话。

    却听赵顼继续感叹:“唉,都说大隐朝市,我这朝堂上又不是无处可容纳这些贤良有才之人……”

    蔡京在一旁却在将腹诽进行到底:明远之啊明远之,你这欲擒故纵的花招,玩得可真是好啊!

    第234章 亿万贯

    当官家赵顼在南御苑中感慨明远“大隐朝市”的时候, 明远正在做什么?

    ——他正陪着人去看礼部试放榜。

    需要去看放榜的是秦观与宗泽。鉴于京城礼部试的放榜比较“特殊”,而明远又是他们之中唯一比较有经验的,他便带上了种师中, 去给秦、宗两人作陪,以壮声势, 也防止秦宗这两位在国子监的皇榜跟前就被人“捉”了去。

    需要看榜的两名年轻士子之中, 秦观比较紧张,看起来更患得患失些。而宗泽则一如既往十分淡定。

    这在明远看来很好解释:秦观年纪已不算小, 若是今试得中便可以出仕了;而宗泽年纪尚轻, 而且这少年胸中自有沟壑, 中进士做官并非是他的真正志向,因此宗泽只觉得是能考中最好, 考不中也没什么大不了。

    国子监跟前, 看榜的士子们和等着“捉婿”的女方家长们照样将皇榜围了个人山人海, 水泄不通。

    也就是明远他们人多,两个伴当又孔武有力,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护着秦观与宗泽一路到了榜单跟前。

    “中了,中了,汝霖中了!”

    种师中眼尖, 指着榜单上一百九十多名的位置大声道。

    明远在心里“哇”的感叹了一声。

    宗泽竟然中了!

    这个少年,平日总将时间花在航海社里,谁知他的经义竟然学得那么扎实,一路过了府试与礼部试, 如今竟得到了能够参加殿试的资格。

    要知道, 这个少年如今才十五岁。

    消息传出去, 只怕又是一个晏殊一类的神童。

    种师中在那边高喊了一嗓子, 众人正一起向宗泽恭贺的时候,无数守在榜前“捉婿”的女方家长全都冲上来打听:“小郎君,哪里人士,可曾婚配?”

    这都还没等宗泽回答,就已经有人欢喜赞叹:“这个小郎君看起来还没满十六,真是少年才气——一定还未婚配,大家赶紧的!”

    眼看宗泽就要成为这皇榜跟前最为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谁知宗泽之前得到过明远的提醒,此刻的表现十分从容、淡定。

    “各位,在下早就有了婚约在身,有什么事各位可以直接与我内兄商量。”

    说着,宗泽一指明远——

    他们本就是一行人一起来的,刚才发现宗泽上榜,明远又是一副乐开了花的样子,宗泽的话顿时令很多人信服,有些悻悻地转身走开,纷纷感慨宗泽的“英年早婚”:

    “……为什么啊,定亲定得如此之早!”

    明远完全不知道宗泽会使出这一招,毕竟这小孩全然没跟他通过气。

    ——我?内兄?

    明远好不容易维持住表情管理,没有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惊讶,而是在这些女方家长纷纷带着遗憾转开眼光之后,才扭过头,脸上带着笑容,开始上上下下地打量宗泽。

    不错啊!年纪也合适,人品也很靠得住,不如先替十二娘先定下来。

    宗泽在明远的眼光打量之下,顿时觉得有点心虚——他在开口叫人家内兄的时候一时竟忘了,明远确实是有一个适龄的妹妹的。

    谁知那些女方家长们并没有放弃,他们一旦听说了宗泽已有婚约在身,立即将新的目标转到了明远身上。

    “这位郎君,可曾婚配?”

    明远这回彻底无语了:“我?可我没中进士,没上榜啊!”

    “我们家姣姣说了,榜前这么多人,就属小郎君长得最好,中不中进士都无所谓,单是您这张脸,就能让人看个几十年也看不厌……”

    “合着你们家为了儿女缔结婚姻,就是为了要讨这一张脸呀?”

    明远也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出入京城的毛头小伙子了,他如今坐拥千万身家,怼起人来也非常有底气。

    无奈对方死缠烂打,只管追问明远的姓名与家世。

    明远无奈,直接甩实话:“我早与人有了三生之约,今世绝不会有违。各位无需多说,也请不要再在我身上多花辰光,免得耽误各家闺女,真的,不值当……”

    围观众人听他说得郑重,晓得应当是真话,于是摇头叹息着离开:

    “唉,好不容易遇见个顶顶俊的……”

    明远哭笑不得,一转头,见到种师中正冲自己笑着点头,明远顿时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事似的,脸上突然泛起一阵红晕。

    自从与种建中订下那个三年之约,这两年来,他到处走动,身边遇到的人也不少,然而再无一人有那等能力,将他的心思从种建中身上移开。

    若有什么能够挡在他们之间,那除非是……命运?!

    还有一年,明远暗暗心想。

    “少游,少游兄——这边,这边还有一张榜!”

    宗泽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赶紧招呼朋友们一起过去。

    明远过去看时,发现这张新的榜单名叫“特取”榜,榜单上除了上榜士子的姓名、籍贯与名次之外,还有一行标注。

    “文学进士……”

    突然,宗泽指着榜上一行字迹,欢声高叫:“少游兄,少游兄,你中了!高中!”

    果然,只见皇榜上写得清清楚楚:高邮秦观,所中“特取进士”的第二名。

    秦观又惊又疑,亲自过来看了又看,才能确定那真的是自己。

    “真的中啦!感谢恩师!”

    至此秦观也全都明白了,这所谓的“特取”,乃是因为他有一项专长才被取中进士的。而备注的那“文学”二字,自然也意味着,他将来的仕途,将会围绕着文学一途。

    但秦观深知自己的才能,尽在文学一途,能够学有所长学以致用,他也心甘情愿,并不介意这个“特取”可能会比其他正规取中的进士特殊了那么一点点。

    听闻这边有人上了榜,榜下捉婿的大军立刻乌央乌央地冲过来,将秦观围住。

    秦观连忙依样画葫芦,学着刚才宗泽的样子推辞,只不过他比明远的年纪略长,不敢说明远是内兄,只好坚称父母已在家乡为他订下了亲事,实在不忍心拂了各位的好意但也只能如此。

    秦观相貌出众,人又温文尔雅,且在适婚年龄,马上能够进洞房的那种。因此推却起来比宗泽难度高上不少,饶是秦观磨破了嘴皮子,还是有汴京大户在盛情相邀:“进士郎,进士郎到我们家来看上一眼,看一眼就好……”

    明远当然知道不能让秦观去旁人家里“看一眼”,秦观这么秀逸温柔,去了就如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他刚要拉上秦观就走,忽听身后有人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中个文学进士算什么?将来仕途也绕不开那些文学典籍,也就是个穿官袍的穷措大罢了。”

    世人管家里贫穷的读书人叫穷措大,明远因为太富了,从未有幸得过这样的称呼。谁知今日被他听见秦观被人这样羞辱。

    “那也是进士,上榜之人照样可以参加殿试,向天子奏对。”

    明远伶牙俐齿,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你等要是没中,就别在这里酸,要是同上了这榜,那就等殿试的结果出来了再攀比也不迟!”

    明远撂下两句话,拉着秦观的衣袖就往人群外头走。

    秦观也没想到明远这么仗义,肯帮他怒怼那些无聊的小人,但同时也真的被明远激励到了。

    是啊,甭管是不是“特取”的,但只要有殿试资格,就还有向天子展现自己胸中才学的机会。

    后面种师中赶上来,欢天喜地地告诉明远:“明师兄,我刚刚看到了……看到了两个同门师兄的名字也在榜上,他们一个是‘农学进士’,另一个是‘理学进士’……”

    明远眼中一亮:这太好了!

    “快走,师中,这些同门想必也在京里,我们去找他们相聚。”

    他是真的没想过,素来是旧党中坚力量的司马光,竟然能出此奇招,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他们一行人刚走,吕惠卿与吕升卿从人群里转了出来。

    吕升卿脸色上有些不屑,吕惠卿却依旧是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吕升卿此次高中,礼部试的名次在第三十九,因此看不起那些凭着特殊才学,“特取”入朝的“假进士”。

    而吕惠卿的心思要更深沉一些:他知道这次改革科举的“新法”,被司马光横插了一笔,画蛇添足了一把。但据说司马光出此建言,也与明远有些关联。

    司马光是旧党中坚,吕惠卿是新党中人,并且将明远也看成是了新党的一份子——如此,明远的所作所为,不正是吃里扒外吗?

    因此此刻吕惠卿实在是郁闷——他欲用明远,却又深恐自己无法掌控明远。这种恐惧让他心里那张面孔面目狰狞,表面上却依旧平静。

    话说明远带着几个朋友冲出人群,再次被一名管家模样的人拦住。

    “明小官人,可算是找着您了!”

    明远一看见对方的模样,立刻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桩公案,笑道:“管家可是又要将我捉了去?”

    这位是宰相府上的管家,三年前,正是这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误当做是王家的女婿蔡卞,“捉”回了王安石府上,才有了后来与蔡氏兄弟结识的一干故事。

    此刻王家的管家也笑道:“明郎君真是好记性啊!小人只见过您一面,偏偏您也不肯忘。”

    说着,王家的车夫驱车上前,请明远、秦观等人一起上车,车驾慢慢往王安石府上去。

    到了王家,车驾却没有在正门处停下,而是绕了个弯子,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里,管家才请明远等人下车,沿一条小路,进一座小院——

    明远一瞅:这不正是王雱的小院吗?

    果然,只见王雱快步迎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见到明远,却以眼神狠狠一剜。

    明远迷茫挠头:……我怎么了?

    王雱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点头笑着招呼了种师中等人之后,赶紧将明远拉到一旁,问:“远之,今日官家在南御苑观看演武,你竟然没随沈存中一起去?”

    明远顿时笑答道:“原来元泽是说这个。我确实是未去。有沈存中、吴坚等人在,还有一个蔡元长……应该够了。”

    王雱见他如此,赶忙又压低了声音道:“听闻官家原本是想要以此为因,奖赏你一个官身的。而你竟然不去……”

    这个相貌如此漂亮的年轻人,榜下必捉的,为啥这么想不开,非要陪其他那些少年去看榜呀!

    明远却依然笑,笑到王雱有点心虚。

    毕竟王雱盼着明远能够有个官身,从此加入大宋官员的队伍,也有他自己的私心在。

    推行新法,很需要明远这样的人给予支持。

    只见明远笑眯眯地说:“因为……做官太难啦!”

    第235章 亿万贯

    做官不难吗?

    当然难!难极了。

    举个例子:市易法——王雱当年是亲口答应, 市易法不会在汴京这样的大城市里试行的。但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市易法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推行新法, 改革弊政,根本就不是单纯论某项法条“好与不好”, 还要考虑太多的利益牵扯与朝堂上的势力斗争, 这样的工作,从来都是最难的。

    明远望着王雱, 看似毫无芥蒂地笑, 却搞得王雱一阵心虚。

    “远之, 我必须向你透个底……现在即便是新党内部,支持吕吉甫的人也非常多……”

    但明远心中有数, 以王安石的声望, 不可能连新党内部的分歧也无法弥合。现在王安石也同意颁布市易法, 恐怕一来是方田均税法阻力太大,另外也是青苗法的显形收益已经达到一个水平,无法再突破,而朝廷却还是缺钱……

    “远之,盼望你能理解。”

    王雱与明远当面说话,便没有多少顾忌, 同时也显得非常真诚。

    “我理解,我非常理解!”

    明远连连点头,却道:“所以我才会建议吕吉甫,在推行市易法之时, 能够划一道线, 将每年营收在一定数目以下的小本营生豁免。”

    王雱却马上站了起来, 脸上变色, 道:“这话吕吉甫可从未说过。”

    说着,王雱马上就要出门,打算穿过他家的小院,进入宰相府邸,将此事好好与老爹王安石说道说道。

    明远:我就知道吕惠卿不会那么老老实实地采用来自我的建言。

    “元泽兄现在去问吕吉甫,吕吉甫只会说这些都在他事先拟定的细则里,还未来得及向元泽兄分说罢了。”

    明远笑劝王雱:“元泽只需在颁布新法的具体发条之前,轻描淡写地向吕吉甫提一句,他就晓得你晓得了,这条细则,自然会出现在即将颁布的法条中。”

    王雱像是被气昏了头,被明远一劝,猛地冷静下来,伸手一拍自己的额头,叹道:“是啊,愚兄这是……”

    “关心则乱。”

    明远帮王雱解释了一句,但是话又得说回来。

    “市易法一出,国家固然能够得利,但是得罪所有的大行会,麻烦也未必会比现在少啊!”

    王雱眼神已经清明,此刻望着明远,断然道:“推行新法的后果,大人尽知。然而我大宋积弊已深,不用猛药恐再难挽救。当初大人选择这条道路之时,就已经想过了一切后果。而愚兄追随大人,也从未敢惜身。”

    明远听王雱如此说,心中不免被触动。

    谁都知道北宋积弱,大宋“冗官”“冗兵”“冗费”已经将一干缴纳赋税付出劳役的“生产者”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除了明远这穿越者之外,竟只有王安石一人能说出“不变法就要玩完”这样的话来。

    明远不能不佩服王安石的见识和勇气。

    这位大宋宰相自从开始新法,无数昔日良友与他反目成仇,而民间则更多诋毁之声。

    明远更知道,这位在身后遭到的攻讦更有甚于今日,口碑甚至直到千年之后才渐渐有所好转,世人才开始渐渐认同他是一位思想已然超越了同时代的伟大改革家。

    此时此刻,明远瞅瞅王雱,心想:你这家伙,还是爱惜一点你的身体比较好,你要是撑不下去,你家老爹恐怕更受打击。

    王雱似乎读懂了明远的眼神,顿时笑道:“好啦,愚兄过去这两年来一直在保养身体,如今身子骨已经比以往结实多啦。愚兄这条命也是为你所救,好容易被你拉回来的,咱绝不会掉以轻心的……”

    一面扯着闲话,王雱心中则在一边叹息:看明远这样的表态,心中应该还有些怨气,而且不想趟市易法推出的这一淌浑水——难怪连在天子面前出头露脸的机会都不肯要。

    看起来,这次是真的勉强他不得。

    于是王雱岔开话题,笑着问:“远之这次回京,这几天在忙什么呢?”

    明远显然也很喜欢这个话题,眼角含笑答道:“在买地。”

    “哦?”

    王雱闻言也来了点兴趣,将身体离开椅背,目光灼灼,盯着明远,笑问道:“他们都传说,你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买一处住所,布置得舒舒服服的。此事可有?”

    明远大方地点头:“有。”

    购置不动产是花钱的重要手段,除了第一次入汴京时被“限购”以外,明远每进入一个新阶段时都是这么干的。

    只不过,这次他买地可并不是为了盖房子,而是为了别的目的。

    “等我张罗周全了,元泽兄一定要到我那里去赏脸。”

    “好!”

    王雱虽然不知道明远在汴京城外买地到底是为了什么,但是他知道明远的本事——赏脸去看看总是没错的。

    两人聊到这里,已经不能再放任将新晋进士的秦观等人都撂在外面了,他赶紧与明远一起离开书房,回到花厅中,向在此惴惴不安地等待了很久的秦观等人道贺。

    当晚,由王雱设宴,给秦观、宗泽道贺,又聊了几句关于殿试的闲话。秦观与宗泽都是第一回 获得资格参加殿试,有王雱这位“过来人”给他们传授经验,这两人都是喜出望外。

    “少游兄实在不需为那‘文学进士’四字烦扰。”

    王雱久在朝中,关于最新的科举规程多知些内情。

    “最后的名次还是要看殿试的发挥,而前二十由天子钦定。”

    “至于‘特取’科,我想少游兄在报名时应当有所取舍。少游兄高中之后为官,会因为‘特取’的科目而有所偏向。”

    秦观当初在府学报名的时候就已经心知肚明,而“文学”一途也的确是他才学所长和心中所愿。因此他诚恳地接受了王雱的建议,并再三感谢。

    最后,王雱转向种师中,表情似笑非笑,没有说话。

    明远在旁看着,知道种师中是得王雱之助,重入国子监,理应对王雱有所感激才是。

    谁知种师中表情不变,甚至还冲王雱点点头。这小孩一脸酷相,就好像不是王雱帮了他的忙,而是他帮了王雱的忙一样。

    明远脑后有汗,王雱却好像根本不以为意——这大约就是聪明人都能够理解聪明人的傲气吧。

    *

    几天之后秦观与宗泽参加殿试。殿试的内容是官家赵顼钦定的策论。

    秦观的策论题目是《边防》,他将边防与外交结合,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篇雄文。最终殿试下来的成绩,不仅比宗泽还要好一些,甚至还压过了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一头。

    宗泽因为年岁与阅历的关系,殿试时策论做得平平,名次排在百名前后。

    但是他年纪是今科最小,所以探花郎是当定了。

    且不说朋友们在科举考试的道路上积极跋涉,旁人殿试的时候,明远出了汴京城,正在为他的“新产业”物色地点。

    这日他由汴京两位最有名的地产经纪陪着,出了汴京城,在西南方向一个叫做“苏村”的地方。

    这里风景优美,地形也如明远所要求的那样有所起伏。

    可是明远亲眼看到了之后,还是感到遗憾:这并不完全符合他向两位牙人提出的要求。

    这两位牙人一位姓姜,一位姓李,原本史尚在汴京时,他们在京牙中还排不上号,但是通过近两年的打拼,这两位已经俨然是京中掌握资源最多的房产经纪,号称能为最刁钻的主顾物色到合适的地产。

    于是姜经纪问明远:“您觉得这一片土地哪里不妥?”

    明远:“不够大——”

    姜李二人对视一眼:他们带明远来的这片苏村土地,毗邻西太一宫,风光优美,因此地价也很高。寻常商户都没法儿买下这一整片。

    今天好容易来了个主顾对这里感兴趣,却嫌这一片还不够大?

    “那,”李经纪问明远,“您买下这片土地,是为何用途呢?总不能是……为了修路吧!”

    明远因为“山阳-汴京”和“汴京-扬州”两条道路而名噪一时,这两位地产经纪也都有所耳闻。

    谁知明远摇摇头,伸出手,比划了一个挥杆的动作,道:“不是修路,我打算建一个专门玩捶丸的场地。”

    明远在重新入京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他想要做什么。

    而修一座“高尔夫球场”正是他的计划之一。只是汴京城外的土地寸土寸金,且被分割成了很多小块。苏村的这片,已经是相对较大较完整的,且有地形起伏,垂柳池塘,颇有山林野趣。

    只是这一片土地还是嫌小了些,与昔日他在长安城外乐游原上挥杆捶丸的乐趣似乎无法相比。

    但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两名牙人的意料。姜李二人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惊讶:

    有钱人的心思真是令人捉摸不透——他们都以为这位年纪轻轻的富豪想要盖房子修园子,谁知人家想的竟是要修一个供玩乐的捶丸场地。

    姜经纪不愧是汴京城中自史尚之后的新秀牙人,伶牙俐齿,顿时劝道:“明郎君,此地虽然不像其他地方大开大阖,视野开阔,但此处胜在处处皆景,每走到一处,景致皆有所不同。”

    李经纪也不甘示弱,补充开口:“明郎君一定是捶丸的高手,小人原不敢多置喙的。但小人听说,这捶丸的场地,需要精心布置,有些时候虽然地方不够宽敞,但有甬道花木等物品阻隔,玩起来会更有趣味性。”

    明远双手一拍,赞道:“说得好!你们还想到什么优点,尽管说来听听。”

    两位牙人得了他的鼓励,一时都搜肠刮肚地都在思考此地的优点。

    “此地毗邻西太一宫,自从王相公在熙宁元年那两首题壁诗一写上去,西太一宫的名声立即大噪,这里也算是京城西南小有名气的一处景致了。”

    “哦?”

    明远顿时来了兴致,“王相公的题壁诗?”

    他已经飞快在脑海中搜索是哪一首了。

    “对,因此西太一宫附近有不少客栈与食店。若是郎君呼朋唤友到这里来捶丸,饮食与歇宿想必很容易……”

    李经纪还没说完,姜经纪已经在出言反驳。

    “老李,这是明郎君的地方,明郎君怎可能不在自家的土地上修建精美屋舍,亭台楼阁,反而要让自己的客人到外头去住呢?”

    “可是……”

    “你们两位请尽管辩论,我都听着呢!”

    明远尽管让这两位牙人在这里头脑风暴。他的心已经飞去了西太一宫,飞去观赏王安石的题壁诗了。

    *

    大约一个时辰以后,明远已经站在西太一宫里,望着墙上的题壁诗。

    这里的题壁诗不少,但只有两首是以碧纱笼罩起来的,出自何人之手,简直一望而知。

    明远上前,望着其中一首,轻声诵道:“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①”

    白头想见江南啊……

    明远想起自己,在这个时空也已经度过四年多的时光了。他所无比熟悉的那个时空,似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渐渐淡去。

    而他终日想见的“江南”,是不是也早已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这个时空?

    第236章 亿万贯

    熙宁六年的三月到五月间, 明远主要的工作就是买下了苏村附近的土地,并且将其改造开发成了捶丸的场地。

    捶丸场完工的时间也刚刚好,卡在汴京的暑热季节来袭之前。

    端午节之后, 京城中不少大户人家会选择出城避暑,又或是在城外的庄园里游乐饮宴。苏村在汴京城西南, 靠近金明池与琼林苑,是达官贵人与豪富之家出城避暑的风水宝地, 因此苏村捶丸场的开业占了不少天时地利。

    而明远也早不是当初刚到汴京时那个籍籍无名的小郎君了。

    他出资牵头, 在汴京城外修建了两条“高速公路”——但凡需要运输货物进京的客商, 几乎已无人不知道他的姓名。

    另外,明远最近也将金银钞引铺开到了汴京城中,而且一开就是三家铺面, 最主要的一家的位于界身巷附近,每日的兑换与承兑额据说有上万贯之多。另外两家则是为了方便中小商户, 都开在汴京城的闹市里。

    更不用提明远名下的炭厂、正店与瓦子, 单是明远手中掌握着汴京城中的刻印与印刷行业,城中的富商们便少不得前来巴结。

    高家旁支的高绍平就是太后高家派出来与明远“社交”,联络感情的。

    这位高绍平,年纪在二十八九岁上下, 但凡往高家子弟之中一站,便会显得格格不入。

    他曾经试图读书科举,又想入朝为官,然而因为高家乃是后族, 地位实在特殊,他终究是没能如愿以偿登第。之后便在家中赋闲, 日常与人谈论琴棋书画, 偶尔舞文弄墨, 号称是高家文采第一,但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斗鸡走狗的公子哥一个罢了。

    两年前,高绍平的兄长高绍祥因为石炭的事,在明远手下吃了大亏,但也因为明远的指点,讨来了些好处,令太后与官家缓和了关系。

    高家权衡再三,觉得不能再让高绍祥这样的“纯”商人与明远打交道了,于是便派出了高绍平。

    高绍平到了苏村,按照指点,来到苏村捶丸场跟前,探头张了张,便点着头道:“果然如此。”

    苏村这捶丸场,果然不同凡响。

    只见那捶丸场跟前,矗立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门上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捶丸地”,底下的落款是米元章。

    米元章就是米芾,是当今官家的奶兄弟,米芾之母阎氏也是在高太后跟前数一数二的人物。高绍平自己就出身高家,对米芾很熟悉,因此也不得不暗暗心惊——这明郎君竟然能弄到米小官人的亲笔题写。

    迎宾院里的知客很多。高绍平一到,立即有人张罗着将他的马车牵到一边去。另有茶饭量模样的人上前,将高绍平请入室内坐下,并且奉上清凉的饮子。

    高绍平饮过清凉饮料,抬头看去,正见到厅堂中敞开着一扇扇玻璃窗,清风徐来,高绍平顿时暑意全消,精神抖擞。

    这时便来了一名知客,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应是牙侩出身,伶牙俐齿,笑脸迎人,专门为高绍平这样第一次造访捶丸场的客人讲解入内游玩的规则。

    首先是费用——高绍平不以为意:如今高家上上下下,不管是什么身份,一张口就都是谈钱,谈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然而苏村捶丸场这里,却有些特殊。知客向高绍平推销的,是一种名叫“果岭券”的入场券。

    “果岭券?”

    高绍平重复这个从未听说过的新鲜名字。

    “对,高官人明鉴,这‘果岭券’是专为了维持捶丸场地中的各项设施,尤其是‘果岭’。此外还有此间的场地与设备,比如这间迎客院,还有替贵客们看顾牲口的牲口棚……”

    “这果岭券一张的价格是五贯。”

    高绍平闻言,眉毛跳了跳,他觉得好贵啊!

    只是进场捶丸而已,竟然要花五贯……

    不过肉疼归肉疼,高绍平一旦想起,他在这苏村所有的花销,回到高家之后,都可以全数将开支拿回来——这用汴京城中最时兴的词儿来说,叫“报销”。所以他完全不必替族里肉疼,而是该吃吃,该花花才对啊!

    “但如果您一次购买十张果岭券,价格就只有四十贯。”

    知客继续向高绍平解释。

    “如果您一次购买二十张果岭券,价格就更加优惠,您只需要花六十贯。”

    高绍平低头计算:如果买十张果岭券,就相当于八折;如果买二十张,就相当于六折,划到每次只用三贯钱。

    “我买二十张!”

    族里既有“报销”的允诺在先,他高绍平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立即伸手去怀中掏钱。

    那名知客却故作矜持地一笑,继续向高绍平介绍:“然而对您来说,这些果岭券,最多只是招待客人来此时使用的罢了。”

    “依着高官人的身份,您该考虑加入这捶丸俱乐部才对啊!”

    “什么叫……捶丸俱乐部?”

    高绍平听了知客的介绍,脑海里只有不断回响的一个声音:

    2000贯、2000贯、2000贯……

    而且只是一年的“俱乐部年费”。

    果然是明小郎君啊,宰起人来竟这么狠!

    那知客却还在滔滔不绝地介绍加入俱乐部的好处。

    “……能够加入捶丸俱乐部,您将拥有一名专属的知客,为您指点捶丸;有专属的休息室,招待您和您带来的客人,厨房为您和您的客人不限量供应各种从食、杂嚼和饮子……”

    “一旦加入俱乐部,您就将获赠一枚镌刻有俱乐部标记的金壳怀表,以彰显您的尊贵身份。”

    高绍平:……!

    金壳怀表可是如今汴京城中的抢手货啊,据说手中纵有千金,也要等到杭州那边的货运到了才能买。捶丸俱乐部这里,竟然赠送……

    他心里已经打起了小九九。

    2000贯的年费,他到手一块怀表,转手卖出去,就只净花费1000贯。这1000贯,看高家族老们的态度,没准是愿意给他“报销”的。

    正想着,只听那名知客又压低了声音补充道:“您可知道,如今全汴京城的富翁们,都在使尽浑身解数,要与我们东家搭上话。这里……算是一个捷径。”

    听到这里,高绍平精神一震。

    他被家中族老派到这里,不就是为了想办法结交明远,从他这里套得一些重要消息吗?

    这1000贯,跟族里打打饥荒,再将族老们请来玩几次捶丸,多半也就能全报了。

    “好!”

    高绍平头一点。

    那知客眼中陡然一亮,神色里透着满脸倾慕,仿佛在说:果然是这汴京城中第一等的富翁啊!

    高绍平赶紧补充:“先……办一年……”

    “我身上没有带这么多现钱,这钱得等我到家才能拿。”

    “当然,当然,高大官人,”知客口中已经自然而然地改了称呼,“这个不急,不急……您今天现在园中玩乐,钱的事之后再说。”

    “对了,您且稍等——”

    那名知客转身跑去取了一叠绑带上写有大食数字20字样的“果岭券”来,双手奉给高绍平:“大官人,这是您的果岭赠券,是专门供您送人的,您的客人来时,只要向迎宾院出示,无论您在不在,都可以凭此券进入。”

    知客随即将高绍平迎入另一重大厅。坐在这里的人明显要少一些,按照知客的说法,这就是捶丸“俱乐部”成员专门聚会的地点了。

    在这间小厅里,照样有人奉上汤茶药、饮子和各种从食与杂嚼。高绍平刚才一张口,竟应下了2000贯的花销,此刻实在是没有心情吃喝。但本着不吃就亏了的精神,高绍平多少还是用了些。

    那边专门侍奉捶丸的知客见他吃喝完毕,便推着满载各种捶丸用品的小车过来,给高绍平过目。

    “请问您最习惯用哪种捶丸棒?”

    高绍平心中暗叫一声惭愧:得亏他是真的玩过一阵捶丸。如果像家里其他那些从兄弟一样,根本没玩过捶丸,就要领取这个任务到这里来,那可能真会让高家出一个大大的洋相——

    捶丸的器具多而复杂,光击球用的棒子便分成“撺棒”、“杓棒”、“朴棒”、“单手”、“鹰嘴”等很多中。

    高绍平伸手指着“朴棒”道:“全要,但朴棒为我多备几枚。”

    这位专门负责招待高绍平的知客脸上顿时流露出赞赏的神色,笑着应好,将各种棒子都装在一架小车上,并且特地多装了几枚朴棒。

    “您随我到这边来领筹。”知客又将高绍平邀至一处名叫“关牌”的小亭子跟前领取足筹。

    这筹是专门记输赢用的——如果高绍平能够在三棒之内将球击入球穴,那么他就能从旁人手中抽取一枚竹筹。比赛最终以竹筹最多的人获胜。

    这名知客见高绍平准备停当,当即引着人出了“迎客院”,向捶丸场深处走去。

    一路上,高绍平只觉得眼前的景象叹为观止:此地风光绝好,且地形起伏,果然是最适合击打捶丸的场地。

    更为重要的是,这座捶丸场里满眼绿色,在这炎炎夏日里看到如此苍翠的一大片绿意,令人无端端便消去了争名夺利之心和那心头火气,能够好好地享受这难得的闲暇时光。

    “您不妨来试试这‘果岭’。”

    知客好似早先就看穿了高绍平的疑问,但直到现在才为他揭开谜底。

    原来,这“果岭”是球穴四周的草坪。球穴四周的如茵绿草被修剪得很短、十分平滑,因此有助于推球。

    高绍平只试了试,便觉得顺滑无比,他只需要掌握方向,不必用太大力气,捶出的小丸可以自然而然地滑落至球穴中。

    高绍平喜不自胜——他擅长捶丸,可是也从来没有在这么精致的场地上玩过这种游戏。

    “需要为您介绍几位一起作伴比赛的友人吗?”

    知客非常好心地询问。

    但这是高绍平最擅长的。族里的堂兄弟,他远不如高绍祥能干,但是胜在是个纨绔的性子,各种玩乐游艺,都略知一二,也擅长与人往来,跟什么人都能说上话。他当即婉拒了知客的安排,随便寻人,打了两局。

    由于高绍平球技出色,他两局一赢,便自然而然地混入了“高手们”的比赛之中。

    “好样的!”

    “啊,不愧是明郎君啊!”

    远处,明远挥起一杆,姿态优美,被他击中的捶丸飞出很远,仿佛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冲那球穴飞去。

    那枚小小的捶丸,落地之后在柔滑的草皮上弹了两弹,又滑行一阵,终于“噗”的一声,掉入球穴中。

    “好厉害!”

    “又是一杆进洞!”

    同时参加比赛的,和在场地一旁围观的人员同时用力鼓掌——为了明远的精彩球技。

    明远便转过身来,向四周挥挥手中的球棒,道:“献丑了!我先休息一会儿,各位不必拘束,请尽情地玩!”

    高绍平见得到了卖弄的机会,赶紧参与,但他也时刻支着耳朵倾听,想要听见明远那边在说什么。

    围着明远的,多数是贺家人——高绍平事先打听过,知道贺家有一名长相丑怪的子弟与明远要好,因此明远与贺家十分亲近。

    当高绍平听见贺家人向明远提起“市易法”三个字的时候,连忙支起耳朵,连手中的球棒和眼前的球都没那么在意了。

    “听说如今市易法的细则已经全部制定出来。”

    明远清朗的声音在人群中听来非常独特,不会与他人混同。

    “王相公为这市易法画了一道线,将每年总营收在500贯以下的小商户都免除在市易法施行的范围之内……”

    “哦——”

    四周传来一片惊叹,听起来不知是惊讶还是遗憾。

    每年的总营收在500贯以下,那是天然将大商户与小商小贩们区分开。

    “所以啊,这次受到市易法影响的,就是你我了。”

    明远站在人群中,含笑而立。

    他身边尽数是汴京城中的富商巨贾,或者是像高绍平这样被家族派出来的“代表”。

    高绍平在旁听着,知道他该做的事就是将这个消息赶紧送回高家去。

    新党主导推出的,市易法无论在朝还是在民间,都被抵制得很厉害。因此王安石所“画”的这道线,对市易法所遇到的阻力有巨大的影响。

    可是他远远地见到明远立在人群中,一眼便被年轻人那副俊雅清朗的容貌,诚实坦白的气度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又向前迈上几步,连手里的球棒都忘了,只想要好好听听这位被世人传颂的“奇人”,对市易法究竟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

    第二天一大早,报童在汴京城中叫卖《汴梁日报》。

    “朝廷推行市易法新法,乃是为了平抑物价,打击垄断!”

    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汴京清晨尚未太过拥挤的街巷中回荡。

    一时间不少人在解囊买报的时候,问出了一个问题:“什么叫‘垄断’?”

    第237章 亿万贯

    在南御苑演武之后, 身为钱塘尉的蔡京,理应尽快返回钱塘的——蔡京却没有这么做,而是赖在京中不肯走。

    他想要等待一个结果。

    蔡京在入京为官家演示火炮之前, 在钱塘尉上待了两年半,功勋不可谓不卓著。

    寻常官员都是三年任满, 经过考评后转官。蔡京眼看就要到了转官的时候,因此他自信马上就会有新的任命。越是转官在即, 他越是不想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只是离开京城这么久, 此前的知交故旧多少都生疏了。除了暂时寄住在翰林院任编校的弟弟蔡卞家里之外, 蔡京在汴京城里,基本上是独来独往。

    若论起生活便利,天下还真没有哪里能比得上汴京。这天蔡京在“洗面汤”的小店里净面、刷牙, 又点了修面。

    “洗面汤”的老手艺师傅仔仔细细地为蔡京修饰面部,将他颏下新蓄的短髭打理得整整齐齐。

    “洗面汤”小店里如今新填了为人读报的职业“读报人”, 专门读那《汴梁日报》, 向汴京街头的百姓朗读今日日报上的内容,瓦子的新鲜戏目、哪家正店推出的新酒新菜……若是读得好了,许是还能得一些赏钱。

    谁知今日,这“读报人”上来一开口, 便是《朝廷推行市易新法,平抑物价,打击垄断》这样一篇文章。

    蔡京险些从他所坐的椅子上跳起来。

    也幸亏是为他修面的师傅已经把活计都干完了,收起了锋利的剃刀, 否则一准要在蔡京那张英俊的面孔上划上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修面的师傅吓了一跳,那读报人也吓了一跳。

    蔡京当即向读报人询问:“这是汴梁日报第一次刊载这样带有观点的文章吗?”

    那读报人虽是识字, 但也仅限于识字而已, 听见蔡京提问, 瑟缩着反问:“什么……什么叫做带观点?”

    “就是讨论朝廷推出的新政,并且加以评述,说这新政是好还是不好?”

    读报人皱着眉头想了一阵,答道:“似乎……似乎是第一次……”

    “以往这报上都是吃吃喝喝,赏花看戏。”

    旁边“洗面汤”小店的伙计也补充——他在这店里的时间长了,每天都听读报,今日便也觉得不寻常。

    蔡京当即向那读报人将《日报》借来,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又将报纸还回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任由修面师傅继续为他修饰外表。

    那读报人此刻总算平复了心情,重又开始结结巴巴地读报:“……打击,打击啊,那个垄断……”

    听读报人读报的汴京百姓挺多,此刻忍不住有人问:“垄断是啥?啥是垄断?”

    无人能答。读报人的视线则在报纸上迅速扫来扫去,一边找一边说:“啊……这些难懂的词句通常报上会给释义的……”

    这时蔡京在一旁闲闲地开口:“语出《孟子》:必求垄断而等值,以左右望而罔市利①。”

    说着,那读报人也找到了释义,赶紧道:“是啊……就是孟、孟公说的。它、它好像是说……站在集市高处,也就是垄上,向下看着操纵贸易,所以是商人把持独占利益的意思……”

    旁听的众人同时开始佩服蔡京:“还是这位官人懂得多。”

    蔡京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名读报人赶紧将报上的内容读下去。

    于是,读报人结结巴巴地继续将文章念完,大意不过是朝廷为了打击大豪商垄断利益吃独食,因此特别设了市易司。

    市易司的官员会从外来客商手中将货物平价买来,然后再加极少的一分利润,在汴京市场上出售。这样老百姓就会跳开那些汴京的行会和大商人,从市易司手中买到非常实惠的货物。

    蔡京在旁并无什么表情,只是他也没有想到,《汴梁日报》竟然会选择这种方式,将新法这么重要的内容向普通汴京百姓宣讲,务求他们能够懂得朝廷的目的。

    或许明远以前就这样做过,但是他蔡京对此向来不能苟同——蔡京从不认为民意应当左右朝政。

    读报人话音一落,这“洗面汤”的小店里,人们已经七嘴八舌地开始议论。

    “我听着报上的意思:那垄断,便是市面上只有一家商人有货,所出售的又是咱们日常必须的,那么这奸商自然可以想定多高的价,就定多高的价!”

    “对,囤……囤积居奇!”

    终于有个有些文采的把这个略难的成语说出来了,但其他人似乎对“囤积居奇”的意思还似懂非懂。

    “不止定更贵的价格,还能把品质不好的东西卖给咱们!”

    有人补充。

    “对对对——”

    这句话似乎立即勾起了相当不美妙的回忆。

    “有一年,城里卖那石炭做的蜂窝煤……”

    “对,就是这件事!我气得不行,买来的煤特别特别劣!”

    时隔年余,这说话的人竟然再次气红了脸。

    “但我记得它好像后来是降价了。”

    “洗面汤”的伙计陷入沉思。

    “我记得这事儿——当时要不是山阳炭厂的炭进来,它怎样也不会降价啊!”

    “山阳炭厂……”

    蔡京在心中“哦”了一声,心想:是明远啊!

    “对,这正是刚刚报纸上讲的,是‘竞争’与‘垄断’的差别。有两家商户同时出售一样的物品,大家自然都愿意去买那价廉物美的。所以商户们才会尽量发卖价廉物美的东西。”

    “但如果市面上就只有那几家大商户,结果他们还联起手来坑咱们百姓,故意卖那又贵又不好的,这时候没人治得了他们,就只能靠官家新设的‘市易司’了。”

    听到这里,“洗面汤”的小店里一片赞叹。

    “还是官家体恤咱们百姓啊!”

    “也就是王相公,才能想出这样妙的办法。”

    蔡京低下头去饮他手边的汤茶药,但实际上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想出这“市易法”的人,实在是作茧自缚。

    而蔡京曾经将明远写出的作品详细看过,他最同意明远的一点是:效率!

    市易法最大的问题在于,没有效率。外地商人、本地商人,再到汴京城中的百姓之间,给硬生生地插了一手进来。多经这一道手,就意味着盘剥、贿赂、拖延……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呀,这次朝廷为了不扰民,下令每年流水在500贯以下的货品,不受市易司管辖。”

    蔡京顿时有点想笑——

    朝中负责推行市易法的官员,或许会对这份《汴梁日报》很恼火吧!

    哪有将朝廷颁布的法条,就这样大喇喇地刊载在报纸上,然后满大街地供人朗读?

    这下整个汴京城都晓得了,500贯以下,不受市易司管辖。若是哪个不长眼的官吏还想从小民们身上敲诈一点,全汴京的百姓都能跳出来指摘他做得不对。

    这就是报纸的力量啊!

    蔡京深吸了一口气,悠然神往:从明远以前在杭州的表现来看,他应当是早早就知道这种力量,一直隐忍着,没在汴京使用。

    只是这一次,明远竟然为了“市易法”,用上了报纸……

    想到这里,蔡京控制不住地陷入回忆:想当初,这份报纸本来是叫做《汴京日报》,只是为了避开他蔡京的名讳,才最终定名“汴梁”日报。结果竟然让自己误会了明远,对己有意……

    往事真是,越想越不堪。

    蔡京一敛双眉,忽听小店里有人在说:“这下子,不就是朝廷和王相公,对上了那些身家巨万的大豪商、富人了吗?”

    听到这里,蔡京心情竟又转好了。

    他想:远之啊远之,你也是聪明,狐狸藏身于狼之间。

    如此一来,新党也要求着你,豪商们也要求着你。

    想到这里,蔡京更加笃定,自己着实不必着急返回钱塘——他很快就该有更好的任命了。

    于是他悠悠起身,付清了“洗面汤”的钱钞,转身出店,临走时给聚在店中听人读报的百姓们抛下一句:“之后看看汴京城中物价有没有上涨,就知道这次的新法,能不能管住那些豪商了!”

    *

    谁知几天过去,蔡京抛下的这句话,就像是魔咒一般,在汴京城里应验。

    各种物价都蹭蹭地上涨。

    每年流水在500贯以下的,仅限于小商贩们的小本生意和汴京附近出产的菜蔬水果。

    除此之外,市易司开张之后,汴京所有的价格都在上涨。

    涨幅最高的,是米、油和布料。这些都是京中的大豪商们手中囤积最多的货物。市易法名义上是为了打击垄断,却没想到一旦施行,市面上价格更高了。最终承担压力的竟然都是京城中的百姓。

    人们心里开始泛起嘀咕。

    然而最传奇的还要数一种货物——生猪。

    汴京是百万人口的大都市,每天消耗的生猪有数万头。

    这些猪每天都从南薰门进城②——只有这座城门可以走牲口,因此每天从这里进城的猪比进城的人还要多。

    据说这贩卖生猪的行会听说“市易法”出台之后,使了最为简单明了的一招:

    他们将这上万头猪赶进南薰门,将之全部“交给”市易司的官员,然后就不管了,直接打道回府。

    试想,上万头猪,全部堵在南薰门门口,市易司根本没有人手也没有能力去分配这些生猪,然后将其再次出售给需要的酒楼脚店、屠宰坊与小贩。

    最终市易司放弃了。

    南薰门中每天依旧要过数万头生猪,但是生猪的销售豁免于新推出的“市易法”。

    对于其它大宗商品,市易司也同样没法儿抑制京中涨价的狂潮。

    虽然有《汴梁日报》向世人解说,“市易法”的出发点是良好的,但是它带来的大幅涨价,也着实令汴京城中怨声载道。旧党纷纷借此机会,弹劾新党,逼迫新党就市易法做出改变。

    市易法正式开始在汴京实施后半个月,钱塘尉蔡京自请转官入京,主理“市易司”。

    据说明远得知此事之后,也叹了一口气,对与他同在捶丸场中挥杆击球的豪商们说:“这可真是……”

    “竟然将‘市易法’当做进身之阶,这个蔡元长,胆子太大了。”

    第238章 亿万贯

    蔡京入主市易司后一个月, 汴京城中的物价并没能像人们期待的那样,趋于稳定。

    各种商品的价格依旧在迅猛上涨,上涨幅度之明显, 令不少百姓感到忧心——每天早上起身,他们口袋里的钱, 似乎能买的东西就又少了一点。

    长庆楼里,明巡对完账, 从各种账本上抬起眼, 使劲揉了揉双眼, 便听见酒楼中的主顾们在议论。

    “这行市里的价格怎么升得这么快?眼下米、面、油都在涨,更加不用提布。我那浑家成天都在抱怨,眼看入秋时就要扯不起布制秋衣了。”

    “是呀, 也就现在天气尚暖,用不着炭……”

    一言提醒了那主顾, 想起长庆楼这等才是用炭的大户。他连忙转过头来望着明巡:“对了, 店东,炭价怎么样了呀?”

    明巡递去一个苦笑,道:“小店尽量让利,尽量让利。”

    这一下, 长庆楼上的客人便大多明白了长庆楼的处境。

    长庆楼里出售的各式酒菜与从食,到现在一文钱都没有上涨过。从其它脚店轮流入驻长庆楼的名厨带来的名菜,也在长庆楼的帮助下坚持住了本来的价格。

    “长庆楼号称汴京七十二正店之一,维持价格竟然也这般艰难。”

    主顾们闻言纷纷唏嘘。

    其实, 长庆楼不会因为用炭的价格发愁——山阳炭厂那边给长庆楼送炭,属于关联交易, 只收成本价。

    但是其它一应材料都在涨, 酿酒所用的米与酒曲, 也都在涨。

    对长庆楼而言,最麻烦的是各色菜蔬与水果。

    原本供应长庆楼的,都是汴京城附近的大菜园大果园。但这些产业一旦成了气候,每年的出产就绝对超过500贯,在市易司的管辖范围之内。

    这些菜园与果园,为了逃避市易司收购,纷纷“化整为零”,将货物交给小商小贩运进汴京城中去发卖。

    长庆楼便不得不耗费精力,东一点、西一点地从各种货源手中去收购材料。由此带来的问题便是质量和品类都参差不齐。甚至有时候连今日菜品的水牌都很难决定。

    也就多亏长庆楼的主厨万娘子手艺精湛,头脑活络,连连创造出几样新菜,才稳住了阵脚,没有像京中其余几家正店那样,主顾们要啥啥没有,口碑止不住地下滑。

    “唉,谁能想得到呢?就在一个月前,粮店里的米还是每斗100文足陌。现在呢,已经涨到110文了。”

    宋代铜钱有足陌与省陌之分,足陌就是100文整。

    在一个月间,汴京城中的米价就上涨了一成,这个速度,任谁看了都忧心忡忡。

    谁知明巡在一旁插了一句嘴:“我家远哥说了的,这两天米价就会往下降的。”

    他说得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坚定,坚信这位“远哥”说的话,就一定能成真。

    听见的人不多,有些人即使听见了也没有在意:这个“远哥”究竟是谁,他们也都不清楚。

    岂料就在此刻,早先受万娘子托付,出门采购的一个酒博士,快步冲进长庆楼,奔上楼梯,用兴奋不已的声音大喊:“降了,降了!”

    “什么降了?”

    酒楼上无论是店家还是主顾们,都是一头雾水。

    “米价降回去了,降到了每斗100文。”

    “哇!”

    “这是好事啊!”

    长庆楼上欢腾一片。开心过一阵之后,才有人想起明巡刚才说过的话,并且向这位大管事投去好奇的眼神——那位“远哥”究竟是谁,这也猜得太准了把!

    然而好景不长。

    大概在十天以后,长庆楼上又恢复了唉声叹气的状态。

    “怎么又涨上去了呢?”

    米价跌回100文,只是短暂的昙花一现而已。就在这两天,米价又涨了上去,而且这回变本加厉地涨到了115文左右。

    “听说是那福建人蔡京主持市易司,大力抑制市面上的涨价之风。前两天米价才降下来的。”

    “可是他这抑的都是什么价格哟!几天都没过,这米价又涨了回去,而且比上次还要贵。这……”

    对蔡京的埋怨之声不绝于耳。

    也有人在后悔,前两天米价下跌的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多买一点儿,屯在家里。

    “别提了,我可是听说,连大内的用度都在涨呢!”

    有人故意压低了音量,透露了一点宫中的内情,引得好些人竖起耳朵,凑过来听。

    然而这人却又没下文了,只能说:“等着吧!这件事官家必定要召王相公入宫奏对的。”

    事实也确实如此。

    崇政殿中,官家赵顼与朝臣们议论了今日的政事之后,单独留下宰相王安石与当初力主推行市易法的吕惠卿两人奏对。

    “王卿,吕卿,为什么连朕的内宫都在抱怨,说市易司卖梳朴则梳朴贵,卖脂麻则脂麻贵。”

    赵顼还是挺能以己及人的一个皇帝:“连朕的宫人都在抱怨她们的月例如今买不了什么东西,这汴京城中的百姓,又会如何?”

    王安石肃容向赵顼拱手:“此是京中一部分富商巨贾为了抵制新法的推行,故意垄断行市,联手抬价,以此攻击新法,以期动摇官家变法富民强兵之心。”

    王安石老实不客气地给那些涨价的商人们扣上了一顶大帽子。赵顼听了,竟也多出几分同仇敌忾之心:原来还是在和新法斗气对着干呀!

    但是做皇帝的还是忧心——

    “前日蔡京自请入市易司……吕卿,你观此人才德是否足够,能够稳住京中的局面吗?”

    吕惠卿连忙上前一步应答:“启禀陛下,蔡京于十日前上任,入主市易司后,立即整顿纪律,规范官牙之作为,并严查勾结舞弊,在区区数日之内,市易司内气象为之一新。而市上物价,亦应声下跌。蔡京此次的雷厉风行,已初见成效。”

    “然而正如王相所言,汴京城中不少奸商富贾,绝不乐见将手中之厚利分薄,因此故意提价,以此向朝廷施压。”

    “蔡监司虽是能吏,但也需要时间。”

    吕惠卿巧言善辩,但他说出来的话,就远远不如王安石那样有力,能够一锤定音。

    赵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

    苏村,捶丸场。

    这日空中油然作云,沛然下雨。雨势不大,在檐下淅淅沥沥地挂出断断续续的水线。

    今日造访捶丸俱乐部的人们谁也没有因为这点雨势而离开,他们纷纷聚在捶丸场地一旁一座凉亭式样的休息区里,呷着知客们奉上来的热茶,品尝着香喷喷的点心,

    须知这些人都是玩捶丸的老手,知道以此地“果岭”的成色,雨后新绿时,将是最适合挥杆捶丸的时候。

    这间休息区的大厅中,有人在高声讲解市易法与平准法的区别。

    “新法所推的‘市易法’脱胎于汉代桑弘羊的平准法,但也有不少区别。比如,本朝的市易法招募了行人、牙人为市易司效命;又比如,市易司行人可以契书或者金银抵当,从市易司中赊购货物……”

    “比起桑弘羊的平准法,本朝市易司想做的更多,既想平准物价,又想向商人放贷生利。”

    “是吗?那此次市易司能够动用多少本钱?”

    在这座大厅里的,全都是汴京城中的顶级富户,或者是顶级富户的代表,其中不少人彼此认识,知根知底,因此也不惮在对方面前透露他们打听到的一些“内幕消息”。

    “听说是内库出资钱百万缗及京东路87万缗作为本钱。”

    “也就是说,总共只有187万缗作为市易司的本钱?”

    这句总结与反问的语气中已经带上了十分明显的揶揄。

    一时间厅中全都哈哈地笑出了声:“是啊,总共‘只有’187万缗钱!”

    “所以说,市易司其实拦住了那些中等商户?”

    “是呀,我们这些人的生意动辄是几十万贯的财货,市易司用什么来‘平价’买入?”

    “既然如此,那我们这些人的产业为什么也要涨价?”

    有人笑着明知故问。

    其余人也嘻嘻哈哈地凑趣笑出了声。

    “那自然是因为不喜欢新法——既然新法要平准,我们就一起涨价!”

    这话说得有恃无恐、肆无忌惮。

    “都已经是一等富翁了,坐拥一大片产业,为什么做生意还要看人脸色?”

    “对!”

    这番肆无忌惮的议论瞬时引来了一片掌声。

    举座之人都并不担心他们的话会传扬出去——毕竟此间都是以一年2000贯的费用才能加入的俱乐部。能出得起这钱,且舍得出这钱的,必然是实力雄厚的巨商,又或者是背靠世家大族,代族中出面在这里打探消息的族人,比如此刻正在大厅里认真聆听众人说话的高绍平。

    身处这种周围都是“同类”的环境,人们更容易吐露内心真实的想法。

    “明郎君来了。”

    不知是谁提了一句,厅中的视线顿时刷刷都转向门口。

    进屋的人果然是明远,他头上戴着竹笠,身上披着一件微湿的蓑衣,手中提着捶丸的球棒,白皙的脸孔因为适才的运动而显得红扑扑的。

    他和几个冒雨捶丸的俱乐部成员一起回到这座休息区大厅里,进门便笑问道:“大伙儿在聊什么呢?”

    立即有人将刚才他们商议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明远。

    明远闻言,噗嗤一声笑,这笑颜配合他一脸的好气色越发显得动人。

    “你们这些大户,与朝廷推出的新法对着干,也不怕被找麻烦!”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寻常的大户。”

    立即有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傲娇地反驳明远的话。

    说实在的,此刻聚在这捶丸俱乐部休息厅里的人,虽然他们的资产总数不会比明远更多,可若论起身后的坚实靠山,也许谁都要比明远更强些。

    “哦,对了,明郎君,坊间传闻您与蔡监司是知交好友。可有此事?”

    明远听见“蔡监司”这三个字,眼里顿时闪过一丝恼意,仿佛觉得对方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是这神情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他的表情换做了高深莫测,对旁人关于他与蔡京的猜测,明远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只提醒一句,米价很快就要降了,各家囤米的,还是莫要太贪心的好,毕竟陈米卖不上价!”

    “什么?”

    “竟有此事?”

    大厅里顿时一片议论。

    “各位勿要忘记了,市易司设立的‘初衷’就是‘平准’,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是这个目的。”

    高绍平觉得明远的眼光似乎朝他那边转了转。

    “待到不得不服软的时候再让步,那损失就会比较大了。”

    明远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些所谓的“富翁”们——这些人相不相信他可不管,反正他现在正在坐等降价呢。

    第239章 亿万贯

    第二天, 一群人聚在捶丸场的时候便都长了个心眼。

    在明远的捶丸场中,非俱乐部成员的不得随意进入俱乐部成员聚会的小厅,但是知客可以帮忙传递消息。

    于是不断有人拜托知客将一张张的字条送进休息大厅, 递到小厅中各家东主手中。

    有人接到家里送来的字条,打开一看,惊道:“是真的,米价在降!”

    “原来明郎君昨日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等什么, 赶紧将手上的米都抛出去啊!”

    “现在在市面上大量抛售,米价岂不是更要降得厉害?”

    “那……”

    一群人正在议论的时候, 明远从外面走进来。有一名知客推着小车跟在他身后,车上装载着各式各样捶丸用的球棒。

    众人倒是都没有想到,明远今天竟然还是一副一门心思要认真捶丸的样子。

    明远一亮相, 这些俱乐部里的富豪们便一拥而上, 将他团团围住,连声问:“明郎君,您是怎么预判到米价会降的?”

    “您是不是从市易司蔡监司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之后米价又会如何?”

    明远笑着答:“昨日我只是信口一说,没想到竟然猜对了。”

    “至于往后如何,我也不敢妄自判断, 怕扰了各位的决断。”

    他推却了各人的询问和各种示好的表示之后, 坐在休息厅中,饮了一杯饮子,然后便叫上帮助他推小车的知客,似乎是准备进场捶丸。

    在他离开小厅之前,明远在门口驻足片刻,转身向厅中, 眼神在厅中诸人或忧或疑的面孔上转了一圈, 似乎想要找一位与他一起捶丸的玩伴。

    顿时好多人向明远迎上去, 甚至有人毛遂自荐:“明郎君,我的球技您昨天也看到了,虽然比不上您,但也还说得过去……”

    明远的眼光却落在了坐在一旁的高绍平身上。

    “我?”

    高绍平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竟然是在邀他一起前往捶丸了?

    高绍平一旦想明白,顿时一跃而起,赶紧叫上负责侍奉自己的知客,紧跟明远的身影,进入绿草如茵的捶丸场地。

    “高兄,你的球技很不错嘛!”

    明远看着高绍平击出一球,笑着称赞。

    高绍平略有得色,但又怕明远看出他只是高家族中一个只晓得斗鸡走马的纨绔子弟,紧张得连话都不敢说。

    “高家还是有人懂得审时度势的。”

    只听明远低声叹道。

    高绍平:……咦?

    他打了满肚子的腹稿,想要向明远询问汴京城的米价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胆气开口。谁曾想明远却主动评价起了高家。

    “之前我与贵家族中人有过一次不算合作的合作,知道贵家族中小事上偶尔会糊涂,但是大事上多半还是拎得清。”

    “所以我不妨向你透个底,高兄,要想知道米价的奥秘,去‘界身巷’一看便知。”

    没过多久,捶丸俱乐部里,便有一名知客,脚步匆匆,将一张字条送出去迎宾院,送到在外等候的高家仆从手中。

    等到高家的大人物将那张字条打开,便见到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界身巷”。

    *

    界身巷位于潘楼街南侧,原本是京中有名的金银彩帛的交易地点①。但凡在京中做大宗生意的,对此都不陌生。

    因为这里有时一笔交易就值成千上万贯,对于在汴京城生活的百姓而言,这些数目字简直是为所未闻,不可理解。

    高绍祥骑着马,赶到界身巷前。

    他接到族老传来的消息,说是堂弟高绍平打探得的消息,要他去界身巷探探情况。

    高绍祥对高绍平此人并不喜欢,认为他只是个靠着家族荫庇,混吃等死的子弟罢了。谁能想到这个堂弟竟似打探出了重要的消息。

    高绍祥来到界身巷跟前,探头一望,便知他这马匹根本进不去——巷内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竟似热闹非凡。

    高绍祥纳闷:他这才多久没来潘楼街,这界身巷怎地会在区区几日之内就热闹成这样了呢?

    于是,高绍祥一跃下马,将缰绳丢给伴当,自己独自一人从狭窄的巷口挤了进去。

    哪知进巷十步之后,就没有那么拥挤了,道路开始变得畅通敞亮。高绍祥可以看见巷子两边的院落。这些院落大多虚掩着门,门旁挂着漆成黑色的小木板,上面用白垩写着“油市”、“茶市”之类的字样。

    高绍祥辨认那鼎沸人声的来源,认定了一座小院。只见那门口挂着的黑色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米市”。

    门也一样是虚掩的,高绍祥一推门,便宛若置身闹市。

    “现货,现货,就在城里——”

    立即有人追问:“多少石?多少钱?”

    先发话的那人也答得爽快:“三千石,105文——”

    高绍祥熟悉市面上的行情,知道此人说的乃是每斗米的时价。至于说“现货”,应当是指这些米就在城里,现场就能给出来的意思吧。

    “只有三千石……”

    有个就站在高绍祥身边的商人叹息了一声,似乎对这点数额并不感兴趣。

    马上另一个声音响起:“现货,一万石,103文。”

    高绍祥:好家伙,开口就低了两文钱。这汴京城中的米价果然在跌。

    “103文,我要了,成交!”

    刚才嫌三千石太少的那位马上举起了手。

    那边有个牙人模样的中年男子手一挥道:“一万石,103文,成交,两位请过来立契!”

    高绍祥立即跟在身边那商人的身后,到立契的地方去看了一眼。只见那立契极其简单,都是事先准备好的制式契约,由刻印坊制版印刷出来的。契约上只有数量、成交价格、交货时间那里是需要现场填写的,而确认买卖的双方只要伸出拇指来按个手印儿,就算是双方立下契约了。

    就在高绍祥分心看立契的时候,只听这院里立即有人高喊一声:“三日后,五万石,103文!”

    没人接话,那人便又喊了一遍。

    无奈,那人松口,喊了另外一个价格:“三日后,五万石,100文!”

    这是才终于有人应答,表示愿意吃下这批三日之后才运到汴京城的稻米。

    当然,这是“兴贩”的价格,高绍祥也很清楚,就算是米行拿到了这个价格,也肯定会每斗再加上两三文,以覆盖米行在发卖稻米时自身的损耗,支付工人的工钱。

    但是,三日后,汴京城中的米价,竟然已经和这次涨价之前的价格将将持平了吗?

    “兄台,小弟请教一下,为什么三日之后,米价就又跌下三文去了呀?”

    高绍祥虚心地向身边的人请教。

    身边的米商见他态度不错,又是周身绫罗,看着是个大户,便好心地为他解释。

    “就这几天里,外地的客商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几日就会有不少米运进京师。这么多米涌进来,米价肯定是一天比一天更低啊!”

    “啊?”

    高绍祥万万没想到,让京中米价下跌的,竟然是这个原因。

    “外地的米?”

    “江南两浙的米刚刚粜上来,在那里只要七八十文就有一斗了。多跑几步路将它们贩到京中来,就有不小的收益,这做米商的,谁不肯干呀?”

    “这样……”

    高绍祥的思路还停留在“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古训上,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句:“大老远的从两浙路来,真的不会亏吗?”

    “这您就不知道了。”

    高绍祥身边那位,还真是好为人师,诲人不倦。

    “两浙路的米,如今都已经运到了扬州。如今从扬州到汴京,走那‘高速公路’也不过是几天的工夫。”

    “而且呀,走高速公路,那路税是包在过路费里的,根本不需要一次次地为税卡停下来。你说便宜不便宜?”

    高绍祥还能说什么,只能跟着说便宜呗。

    但他还有一重担心,于是继续“虚心”请教:“可是如果这扬州的米不断地运进汴京城来,越积越多,那岂不是汴京的粮价跌到最低,而扬州……两浙的粮价又要涨起来了?”

    “嗐!”

    那人根本不知道高绍祥出自太后的高家,将他当个小学徒似地教训:

    “这你就不懂了。”

    他伸手一指院落前面挂着的一块黑板:“今日成交的所有米价,在今天傍晚会整理出来,今晚就会送往扬州。不止是米,小麦、菜油、石炭、金银、绢帛……这些在界身巷里交易的商品,所有的价格,明天一早,扬州的商人就都知道了。”

    高绍祥一听见“石炭”两个字,心里就打个突——

    他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也不想碰石炭的生意了。

    “如今眼看着汴京城里的米价已经开始降,除了那些已经把货押上路的,谁还那么傻,硬着头皮往汴京冲啊!”

    原来如此——高绍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一旦汴京的米价高企,从外地运米进京就变得有利可图;然而一旦这里的米价回落,没有足够的利润支持,便不会有人再运米进京了。汴京的米价便不会进一步下跌。

    正是因为有了极通畅的运输道路和极快的消息渠道,才能令汴京的米价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迅速恢复至原有的水准。

    对了,还有这“界身巷”。

    界身巷将所有的米商全都聚集到此地,让他们按照标准的条款公开交易,让所有人都能第一时间了解到米价的信息……

    以上这些条件缺一不可。

    高绍祥回想自己过去做买卖的生涯,还真的从来没遇到过这种局面。

    看来,不止是高家,全京城的那些在家中囤米的大户,全都打错了算盘。

    除非今年是个灾年,多地欠收,否则这米价,是不可能大涨了。

    不止是稻米,连同小麦、菜油、石炭……全都一样。

    高绍祥在心里叹息着——

    但他同时又从心底冒出个古怪念头:既然京中的米价能够像这样自我调节,那又朝中何必单设一个市易司?

    *

    听说京中的米价应声回落,吕惠卿正在当面褒奖蔡京:“元长,做得好,做得太好了!”

    蔡京微眯起眼睛:他当然知道,最近这几日米价下跌,并不全是他铁腕治理市易司的结果。

    面对吕惠卿的称赞,蔡京理所当然地笑纳了。

    但是他又不得不提明远的功绩——这一次,吃独食是行不通的了。

    否则万一以后这米价又升上去,单靠他蔡京又没能解决问题,这该如何是好?

    于是,蔡京斟酌言语,向吕惠卿解释:“眼下的局面是京与明远,双方合力的结果。”

    第240章 亿万贯

    吕惠卿与蔡京正坐在王安石的书房中聊着天。

    王安石起居一向俭朴, 这间书房里也布置得极其简单,桌上除了一枚安着玻璃灯罩的油灯之外,就再无其他装饰。

    老仆上送上来的茶, 也是极其普通的茶,杀青后再炒制的散茶,而后以沸水冲泡。

    蔡京与吕惠卿各自品一口茶,对视一眼, 都道:“明远!”

    奉茶来的老仆点头应道:“这确是南方来的明郎君赠与我们衙内的,衙内奉了给相公以做待客之用。”

    吕惠卿点了点头, 对那老仆道:“你且下去吧!”

    王安石的外书房里,便只剩下吕惠卿与蔡京两人。

    今日王安石邀了吕、蔡二人到来,原本是要议市易司的事的, 刚开口谈了几句, 王安石便被官家宣召入宫。王雱今日也不在家里,王家便无人招呼这两位。

    但吕惠卿与王安石情若师徒父子,以前也发生过吕惠卿留在相府,代替王安石招呼新党臣僚的事。

    因此吕惠卿留下蔡京,两人刚好就市易法做一番深谈。适才吕惠卿问起京城中米价回落的情由, 蔡京便笑道:“我与远之是双管齐下。”

    他必须把明远拉上, 才能顺利解释京城中的米价为什么会下降。

    毕竟界身巷的大宗商品交易市场,看似是商人们自发聚在一起,但与明远的安排谋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说,如果没有明远的刻印坊能够及时印刷汴京城中各宗商品的价格,如果没有明远号召修建的高速路能将这些消息送出去,再将货物运进来……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局面。

    蔡京解释了界身巷交易所的作用之后, 又夸夸其谈道:“汉代桑弘羊平准法, 弊病在于官商勾结, 于是无法‘平准’。京此次接手市易司,便着力防止牙人与商旅相勾结,又或是收受好处,从中抬高价格。”

    “而远之则是想方设法,将京中各物价格高企的消息散出,引外地客商入京售货。如今既有两条公路在,客商进京殊为便利。”

    “如此一来,京城中的粮价便自然而落。”

    “此理在明远之所著的《经济学原理》中可见一斑,果真用到实处,效用确实惊人。”

    吕惠卿冲蔡京笑着点头:“远之那本《经济学原理》,我也看过,难得他竟能将平日里如此寻常的事例,概括成‘原理’,浅显易懂之余,还能叫人挑不出错。”

    这两人都是顶级的聪明人,因此说起话来也各自藏了几分。

    蔡京此刻听吕惠卿所说,似乎意有所指,是说他在市易司的差事上,只是“挑不出错”而已。

    蔡京暗自皱眉,没想到自己在市易司最麻烦的时候自请主持,此刻竟然只得这点评价。

    但他也只能好声好气地向吕惠卿示意,请吕惠卿指点。

    吕惠卿呷了一口茶,当即叹道:“如今你我之责,便是为人主分忧。须知‘平准’绝非市易法的唯一目的,更要为国家开源,增添财税收入才好。”

    蔡京忍不住皱眉:商贸活跃,增加的驻税与过税增多,难道不一样是为国家开源。

    但他马上又舒敛了眉头,毕竟吕惠卿的官位远在他之上。以蔡京的个性,万万不会得罪眼前这位。

    在能屈能伸这件事上,蔡京做起来没有任何问题,这位刚刚杀入京城官场的年轻官吏当即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对吕惠卿笑道:“吉甫兄难道不是想要在京中也推行交子吗?”

    吕惠卿立即来了兴趣,抬眉笑着望向蔡京,想知道他有什么好主意。

    “京刚好有一计可以奉上,且能与市易法搭配。”

    吕惠卿一边听一边心中思忖,脸上却笑容不减。待到蔡京全部说完,他笑容更盛,连连点头,大声赞好,道:“不愧是元长!”

    蔡京双眼微眯:他就知道这个主意能得到吕惠卿的赞同。

    只是他不会告诉吕惠卿:这个主意,其实也是从明远那里得来的灵感。

    当然,这个法子也颇为冒险——只不过冒的是他吕惠卿政治声望的风险,而蔡京自己又暗中留了一手,真出了岔子,蔡京也不怕。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通报,说是王安石回来了。

    吕惠卿与蔡京赶紧起身,不多时,王安石就还穿着他那一身官袍,赶回自家书房里,看见吕惠卿与蔡京,便道:“正好,你们两位都在——”

    吕蔡二人一起望着王安石,很想知道皇帝宣召宰相入宫,究竟是为了何事。

    谁知王安石为难地伸手拈了拈自己的胡子,道:“天子还是想要见一见明远。”

    上次南御苑演武,据说赵顼就曾经感慨过“大隐朝市”,很遗憾当日明远没能依命觐见。

    在这之后官家竟然依旧念念不忘?专程召宰相入宫,竟然就是为了要见见这个少年郎?

    吕惠卿与蔡京对视一眼,两人眼中瞬间都流露出一丝嫉妒与忿忿不平之色。

    毕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吕惠卿与蔡京都是从人才济济、聪明人相互打破头的福建崭露头角,一路高中进士。个中艰辛,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然而明远只是一介白身,连科举都没参加过,官家竟然想要亲自见见?

    他凭什么?

    但此刻在王安石面前,吕惠卿与蔡京都很妥善地掩饰了心意。

    吕惠卿便道:“明远年少多金,颇多智计,为国有功,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天子想要见见,也属寻常。”

    谁知王安石依旧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继续拈着胡子道:“听天子的意思,如果明远入觐,他就会为明远授官。”

    ——这就更过分了。

    大宋一朝,得官多半是两种途径:一是科举,一是荫补。明远既无功名,又无身为高官显宦的父祖。不过是有点钱,生意做得大罢了。

    如今各处都在以“冗官”为朝中弊病之际,天子竟然还想要给明远这样一个人授官?

    就连吕惠卿,闻言也只能强笑着向王安石道贺:“这是好事啊!那少年与元泽一向交好。介甫往后在商界定然多几分助力。“

    蔡京坐在一旁,看似脸色不变,心潮却不断起伏。

    谁知王安石的神色更愁:“但元泽早说过,若是给明远授官,恐怕他会断然回绝。现在回想,这人应当完全无意仕途才对。”

    史上颇多隐逸之士,本朝“梅妻鹤子”的林逋林和靖就是一位典型。此人越是拒不做官,在士林中的名气也就越大。王雱认为明远就是类似的人物。

    王雱与明远交好,因此王安石信任王雱的判断。

    吕惠卿心里便又是一阵酸意。

    因为王安石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明远小友啊,求求你了,出来做个官吧!

    这天下有多少人为了官位权势打破头,可偏偏为什么有人被求到眼前依旧不愿意?

    想到这里,吕惠卿微微一偏头,却见身边的蔡京唇角上扬,竟尔流露出一点点笑意。

    吕惠卿便也强装笑容,问蔡京:“元长想到了什么?”

    蔡京眼神一闪。他适才是想起了与弟弟蔡卞初见明远的时候,曾经见过明远醉后曾当街高唱柳永的《鹤冲天》,当中便有一句:“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如今就算是官家想要给明远授官,也要先过得了“白衣卿相”这一关去。

    但是这话当着王安石的面却不便说。蔡京的心思转得极快,见吕惠卿问起,他便也笑着答:“以京对明远之的了解,相比起官家因功赐官,恐怕让他花一笔钱买个官做,他还要更愿意些。”

    王安石与吕惠卿闻言都是一怔。

    片刻后王安石就拉下了脸,沉声道:“这难道不是卖官鬻爵吗?”

    但是吕惠卿一面回想明远的生平行事,想着想着便也与蔡京一样,露出笑容。

    “以明远那小郎君的做派……确实是……”

    吕惠卿慢慢向王安石解释:“卖官鬻爵,虽然为世人所诟病,但是明远不一样——他已经为天子看中,想要赐官。如果能借此机会,既满足官家召他入朝为官的愿望,又能为国库多添一笔财帛,岂不是两全其美?”

    吕蔡两人劝了又劝,王安石多少有些动摇——这听起来确实是个好建议。

    然而无论是赵顼的愿望,还是蔡京吕惠卿的建议,很快又都落了空。

    ——因为明远暂时放下了他新开辟的“捶丸场”,又出远门去了。

    *

    明远开始巡视他在北方的产业——确切地说,那些并不都是在他名下,但都与他息息相关,没有他就不会存在的产业——比如山阳镇的炼焦厂和炼钢厂。

    离京两年半,这些产业已与刚刚草创时不可同日而语。

    炼焦和炼钢的作坊,大型炉窑已经建起了好几座,林立着的烟囱直冲云霄。也就是早年明远建议炼焦时考虑到了环保的需求,眼前才总算没有出现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的景象。

    这些作坊门口贴着大幅关于“安全生产”的标语,大批工匠们乘坐着一班又一班马拉的班车,成群结队地上班下班。

    明远见到了这副场景也有些恍然,依稀见到了他那本来时空老工业区的影子。

    看过炼焦和炼钢的作坊,明远自然也不会放过宫黎的玻璃作坊。如今这位昔日要靠叫卖“假古董”为生的玻璃匠,现在已经娶妻生子。因为这两年玻璃作坊的分红,他已俨然成为山阳镇上的第一富户。

    然而宫黎却从来没有坐享其成的打算——他将玻璃作坊的经营全都交给了明远的人,自己一门心思去研究用来制作镜片的高规格玻璃,想要以此代替老爹宫六擅长磨制的水晶。

    明远:看来宫黎还是那个死心眼儿,非要用自己制的玻璃取代天然水晶才行。

    巡视过山阳镇的各种产业,明远便取道北上,渡过黄河,前往太原一带。一面考察北方的道路设施,思考该如何兴建道路,一面观察各种重要资源被官府垄断的情况:他的着眼点主要是铜、铁、煤等矿山。

    如今,山阳炭厂的大部分原材料都来自太原一带,提升北方道路运输的需求也越来越大。

    另外,明远还存了一个私心,他想要借此次北上的机会,以一个商人的身份尽量靠近宋辽边界,打听打听有关耶律浚的消息。

    靠近宋辽边境固然有些危险,但是明远的“钞能力”和人脉也不简单。

    秦观高中进士之后,被安排进了鸿胪寺,成为北宋外交战线中的一员。由秦观牵线搭桥,明远很快就联系上了几名长期在两国边界处互市的辽国商人,许诺长期稳定地提供对方想要的货物,很快明远这一行人的安全就得到了保证,关于耶律浚的消息也打听到了一些。

    辽人自己对耶律浚的去向也毫无头绪:

    一来耶律乙辛严锁消息,不肯令各宫帐了解辽主父子交恶的真相实情;二来当日耶律浚出逃时没有留下多少线索,如今辽境内众说纷纭,有说耶律浚在宋境的,也有说耶律浚在西夏、高丽和女直部落的。

    明远听说了这些自然而然形成的“烟幕弹”,稍许放心,表面上却跌足惋惜:

    “哎呀,好不容易才攀上的大辽贵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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