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亿万贯
在宋辽边界, 明远除了与在榷场互市的商人打交道以外,也始终留意着大宋边境居民如何过日子。他独自走访了好几个边寨村庄。
当地道路难行,一路上行与住都远谈不上“舒适”。但是明远也早已不是当年从京兆府出发时那个处处娇生惯养的小郎君了。无论是淳朴农家, 还是荒村破庙,明远都能随遇而安——当然,他也会尽可能地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
而那些“帮助”明远获得“舒适”的当地人,也都获得了“相应”的回报。
明远走访的几个村中, 虽说当地没有河北禁军驻守,但村中的男性居民多半是在编厢军, 大都练有一手好箭术,被称为“缘边弓箭手”。
村中除了弓箭之外,大多也筑有高墙和地窖。弓箭手们大多勤加演习, 以便在突遇辽人南下“打草谷”时能够进积极行抵御。
面对这些预备措施, 明远表示很欣赏——
这些淳朴的当地人,心中只有一个纯粹的念头:保卫自己的家园。
他们所培养出的这些悍勇习俗,在五十年之后可能会到来的乱世中大有可为。
当明远离开北境边地时,他打算为大宋的将来,努力勾勒出这样一副前景:
——富强且武勇。
嗯……这正好是与“积贫”“积弱”相对的。
明远这么想着, 心知这个大方向一定没错。
此外, 大宋也需要考虑北面需要一个什么样的邻居——是与宋国“兄弟”相称,和平了七十余年的辽国,还是刚刚在白山黑水中迅速崛起,骁勇却贪婪的女真。
以及,无论是哪一国成为邻国,将来如何应对迅速崛起的蒙古骑兵。
带着这些思考, 明远慢慢折返太原, 与那里的晋商商量了一回修路的事。
这个世代的晋商还没有像后世那样成气候, 但生意做得一点也不小:大部分与辽人的互市,甚至向更北面的部落——辽人的藩属部落,贩卖输出各种中原的商品,都是由晋商完成的。
明远自然乐得向晋商们打听消息。尤其是有关那些草原部族的详情,明远从晋商那里收集打听了不少,记下了一大堆十分拗口的部族名字,总算对北方各部族的势力和发展水平有了个大概认识。
在太原逗留了十几日,明远才出发向南,一路返回汴京。
但明远并未在汴京停留,而是应贺铸的请托,沿汴河慢慢向下游行去,一路考察河上的水力机械设备。
自从贺铸从种建中手中接下了军器监,监中工匠就一直在按照明远的建议,尝试发明风力和水力锻锤,以求节省人工,能够更快地打铁炼钢。
风力锻锤已经试制成功,但是风力向来不够稳定,算是靠天吃饭,有风能捶两下,没风就只能白搭。
水力锻锤在汴河上倒是可用,但如今的问题是,汴河上水磨林立,连军器监这样的重要官方机构,竟然也没有办法插上一脚,在汴河上占个位置。
——北宋的水力机械已经这样发达了吗?
明远不大相信,便去亲眼去看。
他在各地旅行,除了前往南方的广州、涠洲等港口时乘坐海船,其余时间都使用道路车马出行,极少乘船,嫌慢!……因此他对内陆河流上的情形并不了解。
谁知一看吓一跳,等到明远泛舟汴河上,这才发现河畔水磨林立,各处闸口上全都跨着直径约在丈许的巨型水轮。
这些水轮被闸口下方湍急的水流所驱动,水轮上大多连着一根长之又长的传动轴,传动轴的一端装了横木,由横木拨动碓杆,一起一落之间便可以舂米;另一边则是齿轮带动的磨盘,由这样的磨盘用来磨面。
这水轮跟前的闸口处,水声隆隆,水流滔滔,不断推动水轮的叶面,同时飞溅出无数雪白的水花,连空中都出现一层浅白的水雾。
明远实在是没有想到,宋人的水力机械水平已经发展到了这个水平,当场开口称赞道:“实在没想到,这汴河上竟已有这样的机械,利用水力,能一边舂米一边磨面。”
一向跟随明远的那名张姓长随就是汴河边长大的本地人,此刻听明远这样说,赶紧笑着纠正东家的错误:“郎君,这可不是用来磨面的,而是用来磨茶的。”
“磨茶?”
“正是,正是用来磨茶的。”
明远恍然大悟。
宋人饮茶,向来喜欢饮用“末茶”,即便是像明远那样,饮用极其昂贵的“密云小龙团”,也是要将团茶用专门的研茶工具研磨成均匀细密的茶粉,再以滚水冲拂,点茶分茶。
而将整片茶叶冲泡饮用的饮茶方式,如今尚未在民间流行。因此寻常大宋百姓饮茶,甚至辽、夏、高丽、吐蕃等部族从大宋买茶,都买的是已经研磨成粉末,可以直接冲饮的“末茶”。
明远顿时问:“那么这些水磨茶的作坊都是官营的吗?”
茶叶由官府专卖,所以明远才会猜测这些磨坊也都是由官府专营的。
老张闻言点点头,答:“汴河上用于磨茶的磨坊,不下百座。据说在京茶铺之家,直接从官营水磨茶兴贩末茶,无须再另雇牲畜磨茶,从中能少一大笔开销呢!”
“长见识了!”
明远笑道。
明远的长庆楼有酒水的自营权,酒楼中经营的各种佳酿又向来风靡整个汴京,因此长庆楼并未在各种茶饮上下功夫。即便有客人想要饮茶的,也可以叫“外卖小哥”去别处买来。因此明远对茶饮这一行当的了解很少,今日却是从他的长随那里学了新东西。
“嗐,”想到这里,明远双手一摊,心想:贺铸的难题已经不是他们这个层面可以解决的了——
汴河上的水磨作坊,有很大比例都是官办的水磨茶作坊,每年能给朝廷带来数十万贯的收入;而军器监的水力锻锤没有一分一毫的产出,相反还要投入不少人工。
但如今官家与王安石卯足了劲儿“敛财”是为了什么?不正是为了“强兵”么?
军器监想要兴建水力锻锤,以打造各种火器与护具,不正是为了实现天子“强兵”的理想吗?
将这道理在天子面前摆出来,再让军器监和主管水磨茶作坊的有司好好掰扯掰扯,将官营的水磨茶作坊匀一部分出来,改建成水力锻锤,不就成了?
嗯,到时还得考察一下这些锻锤的位置,尽量选取靠近山阳镇的,或者是距离高速公路出口最近的地点,煤与铁矿石料送过去最方便。
明远将这些全部想通,便再无心理压力,潇洒地站在船头,指挥船工将船慢慢掉头,挂起风帆,逆流向汴京行去。
谁知船掉头时,刚好让明远看到一座水磨作坊正在拆除。工人们正将一枚枚锭子模样的物品从水轮传动的机械上拆下来。
“这是……”
明远站在船头,望着正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机械,有些发怔——这具正在被拆除的机械,明显不是用来舂米或者磨茶的。
他身边的长随老张见状,自告奋勇要去河岸上问。船上的水手便张罗着将船靠边,将粗壮的缆绳套在岸边的木桩上,然后又搭起一条窄窄的木板。老张便沿着这跳板飞快地奔向岸边,一跃上岸,去寻那正在拆除作坊的工人打听去了。
而明远却依旧在仔细辨认着眼前这机械的模样与功能,甚至将那些锭子一枚枚地数了数,突然恍然大悟般地自言自语道:“原来竟是水转大纺车。”
他话音刚落,老张刚好打听了消息,转回船上,闻声赶紧应道:“正是,明郎君一说便中,这正是‘水转大纺车’。”
“竟然真的是……”
明远忍不住想要大笑——他在这时空有机会亲眼见证这项科技史上领先西方四五百年的水力机械。
但他一想,这不对:好好的水转纺车,为什么又要拆呢?
老张赶紧将他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说出来。
明远一听,脸色微变:原来这水转大纺车被拆除的原因,竟然也与他有关。
此前明远猜得没错,这确实是一座用来纺麻纱的水转大纺车,可以用水力驱动至少十六枚“转子”(也就是纱锭)。
但是近来西北所产的木棉大行其道,产出的吉贝布以其细密而坚韧的质地,迅速挤占了丝麻类织物的市场。用水转大纺车纺织,利润便明显不如以前了,还不如将纺车拆去,水轮用来磨面或者磨茶。
这座水转大纺车的主人也算是个精明人,立即请了懂得纺织棉线的手艺人前来,一起研究是否能将水转大纺车用来纺麻——结论竟然是“不行”。
“不行?”
明远惊问出口,随即自己也笑了起来。
在这个时空里待得久了,各种名贵衣料见得多了,明远也算是个对各种织物都有所了解的“行家”。
麻的特点是长纤维,而棉的特点是短纤维。
简单地将纺织麻线的水转大纺车用来纺棉线,肯定行不通,即使能纺,纺出来的棉线也会非常粗,无法织出吉贝布那种细密坚韧的布匹。
想到这里,明远顿时笑着对老张道:“你替我去向那纺车主人递一句话:这纺车完全可以用来纺棉线,只需记住,先粗后细,便能自短而长。请他试试看,要是真的不行,再将这纺车拆除也不迟。”
“先粗后细……”
老张摸着后脑,不知道明远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返身上岸,将明远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那纺车的主人。
纺车的主人听到老张的转述,先赶紧叫停了工人拆卸纺车的举动,自己闷头细想。
“先粗后细……”
明远的提示实在是隐晦了一点,这名老于水力机械精明人竟也一时无法领会其中的意思。
想了半日,纺车主人抬起头,望着老张,十分困惑地问:“贵东主,究竟是哪一位啊?”
老张跟着明远时日久了,多少也了解一些明远的行事风格,当即向对方一拱手,神神秘秘地一笑,道:“敝上姓明。”便转身离开,通过那道狭窄的跳板,飞快地跃上明远的座船。
船上的水手也立即用长长的篙杆抵住汴河河岸,用力一推,将船只送离河岸。
那水车主人愣愣地望着行舟远去的景象,将老张的话在心中细细咀嚼了半晌,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伸手用力一拍大腿,道:“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位点石成金的明郎君啊!”
他连忙转身,要工人们将拆下的纱锭再装回去。
“明郎君说行,就一定能行!”
这水车主人莫名多了些信心,随即继续咀嚼明远托人转告他的那番话——
“先粗后细,自短而长……”
第242章 亿万贯
明远当然不是什么水力机械专家, 但是他听说过一件事:英国人阿克莱特发明水力纺纱机,能够纺出棉纱,正是受到来自中国的水转大纺车的启发。
后来克朗普顿在珍妮纺纱机和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机的基础上发明“骡机”, 完美解决了阿克莱特水力纺纱机纺出的棉纱线粗糙的痛点。
既然英国人能够将水转大纺车调整到能够纺棉线,作为水力纺纱机鼻祖的鼻祖,中华之人怎么可能做不出这种调整呢?
于是明远托老张向这水转大纺车的作坊主人带话,而老张带完一句话就跑。回到船上, 明远听完老张的转述,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老张, 你觉得那水车主人听了你传的话,就会愿意尝试改制纺车吗?”
老张一挺胸,拍着胸脯打包票:
“绝无问题。这话我是当着好多人说的。明郎君口里说的话, 向来是一传十, 十传百……就算是这家没有尝试,或者是尝试了没成功,其他用水转纺车的作坊很快也就会听到这个消息,总有人能试的出来……”
有那些闲人在场,老张这话可不是传给水车主人一个人知道的。不消三五天, 这汴河畔有水车的人家大约都会卯足了劲儿去研制用于纺棉线的水力纺车。
“好吧, 让我们在此祝愿汴河上的水力纺织机都能够改造成功……”
明远面对笑出一脸褶子的老张,只好送出这样一句祝愿。
“亲爱的宿主,恭喜您,成功启发了水力棉纺机……”
还没等明远将他的祝愿说完,系统1127就突然上线,公布了明远所得的奖励。
“……您获得蝴蝶值200点。”
“嗯!”
明远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 揉了揉眉心。
自从上次他在“争分夺秒”上一次性挥霍了几乎所有蝴蝶值之后, 每次看到200点的蝴蝶值奖励, 明远都会感到十分鸡肋。
他手上的蝴蝶值所剩无几,而那些功效明显的道具卡,又都需要不菲的蝴蝶值。
“亲爱的宿主,您怎么听起来不大高兴?”
1127很关切地问。
“呵呵,”明远避开了老张,到船尾无人处独自与1127交谈,“我的蝴蝶值少得可怜,应该动用不了什么道具。”
“不,”1127的口气却变得异常严肃,“您一定要有信心,您要相信,您前期投入大量心血和重要道具的火器,最终一定会给您带来足够的回报的。”
“火器……”
明远一挑眉。
他想起来了,试验方为他结算蝴蝶值,所有的发明成果都能做到“日结”,唯有火器,就只有火器在发挥了能够“改变历史”的重要作用之后,才会为他结算相应的成果。
这意味着,他必须相信他为这个时代“加速”带来的火器,能够带来那些重要的,扭转局面的改变。
对了,他听说种建中所在的西军最近在熙河路进展顺利,稳扎稳打,一边屯田一边贸易互市,向大宋俯首称臣的蕃人部落数量较以往翻了一倍。这些都不是靠军事手段得来的成果,而是靠经济和外交手段。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他通过“火器”得到的蝴蝶值比较少的缘故。
“亲爱的宿主,您千万不要认为有用的道具都是昂贵的。”
“试验方也会为您提供一些超值的道具。”
“比如?”
明远支起耳朵。
“1127向您郑重推荐‘不卑不亢卡’,专为穿越人士设计,免除您关于各种繁琐理由的一切烦恼,避免您因为地位尊卑的等级差距而影响您在本时空的大业。”
“这样优秀的道具,竟然只要10点蝴蝶值!”
“10点?”
明远扎扎实实地震惊了。
试验方在这项道具卡上确实是慷慨的。
“那这‘不卑不亢’卡的作用是?”
“亲爱的宿主,这张卡的作用是,消弭一切因为繁文缛节而带来的影响。例如,您在本时空面见天子,在天子面前坦然地走到对方面前,伸出手,与对方握了握手,对方也不会觉得你有任何失礼的地方。”
“这就是‘不卑不亢’。它能够抹平一切因为地位和阶层差异而造成的礼仪需求。”
“你来自一个人人地位平等,不需仰视也不需跪拜的时空社会,您在目标时空里也理应享有这种待遇,这样试验方才能保证您能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地影响和改变目标时空。”
“这样也行?”
明远为这样“超值”的道具感到无比惊异,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这种道具的工作原理。
“简单来说,它就是一种‘屏蔽’功能。它屏蔽了这个目标时空里的所有人对您所持礼节的看法,而让他们默认您这样做是正常的、正确的。”
“这种道具卡一旦使用,终身有效。”
“当然了,这张卡只能解决‘礼仪’需求,如果您对他人不礼貌或者是故意挑衅,这张道具是无法屏蔽别人对您的观感的。例如您面见天子时,伸手给对方一个耳光……”
这就纯粹是找死了——明远心想: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的。
“对了,1127,你为什么不早说?”
明远一时间跌足惋惜。早知道有这种神奇而“便宜”的道具,他早已用上了,不用总是文绉绉地套用本时空的礼节,他与王安石、苏轼等人相处起来,也就不用那样拘束。
“这是因为……”1127的声音里突然带上了明显的委屈,“这张道具主要是为了有志于入朝为官的穿越者准备的。我问了您好几次,想不想要入朝为官……”
——原来竟是这样。
原来1127几次三番试探他有没有入朝为官的打算,竟然是为了推销这样一张价廉物美的“不卑不亢”卡。而现在1127将此事和盘托出,也可能是体察到他如今心意改变,为了花掉最大头的那一亿贯,确实已有给自己挣个官当当的打算吧。
明远终于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好了,1127,我当然不会因为这件事责怪你。”
“就这样吧,我愿花10点的蝴蝶值,兑换这张‘不卑不亢’卡。”
“好嘞!”1127喜孜孜地回答。
而明远开启了“不卑不亢”之后,他身处返回汴京的舟楫之上,身边只有长随和船工,而且都已混得很熟,无人能作为试用这张道具卡的对象。
可是明远哪里会知道,此刻汴京城里,正有一桩“大惊喜”在等着他。
*
船行一日,翌日中午,河道两侧已经不再遍布碓磨水转,而是渐渐换城里热闹的坊市。明远已经能远远看见汴河上的虹桥,那虹桥上也是熙来攘往,间杂着桥上还有无数小贩在大声叫卖,到处是“货郎太平歌”“货郎转调歌”。
明远又回到了繁华鼎盛至极的汴京。
只是这一次,明远回京的阵仗稍微有些不同。
因为远处虹桥上有两个看似是富贵人家的长随,正掂着脚,趴在桥栏杆上,瞪大了眼睛,望着每一条向汴京城驶来的船只。
船只靠近时,明远的眼光也扫至这两人,他微觉有些面熟,但并未留意。
可是那两名长随却都见到了明远,吃惊之下,其中一人立即钻入人群不见了。另一人则还继续趴在虹桥的栏杆上,盯着明远的座船慢慢靠近。
没过多久,虹桥上发生一阵骚动。
一群人挤开一群小商小贩,朝着这边栏杆过来。一群锦衣华服的公子哥儿们,都学着那名长随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探出个头,眼光与明远那微有惊异的眼神刚好对个正着。
“是明郎君!”
有一人大声喊。
其他人也跟着大声喊:“啊——”
桥下的明远,和虹桥上的汴京百姓全都吓了一跳。
却听这一群富贵人物纷纷不顾形象,毫无顾忌地扯开嗓门大叫:“明郎君——”
“明郎君,您回来啦!”
明远脸色尴尬,脑后有汗。
他已经认出了虹桥栏杆上趴着的这一群贵介子弟,认出他们都是捶丸俱乐部的成员,肯花2000贯专门陪他一起打高尔夫,打听各种商界的消息和门道的人。
他这只是离开汴京将近一个月而已,找不到他一起打高尔夫,不至于这么多人一起迎到汴河上的虹桥来吧。
明远就近上岸,那群捶丸俱乐部成员一拥而上。明远看得清楚,这中间就有高家的代表高绍平。
“明郎君,明郎君,汴京城中发行交子,这件事您知道了吗?”
明远闻言双肩微微一震——这果然是一件大事。
但是有吕惠卿打招呼在先,明远知道交子迟早要在汴京发行,他对此并不算太惊讶。
“市易司平价收购货物,给付的不是铜钱,全是交子。这件事您知道吗?”
高绍平见旁人都没说到点子上,心急口快地赶紧补了一句。
“什么?”
明远倏然色变。
强推信用尚未建立的交子,便相当于朝廷给这些商人们打了一张白条。这些交子在民间无法流通,商人们自认为受到了损失,哪里肯善罢甘休?——汴京好不容易才渐渐稳定下来的市场,眼看就要乱。
“各位,我刚刚返回汴京,现在还和各位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他打起官腔。
不过,捶丸俱乐部的那些成员却偏偏都认为明远能知道点什么——他们花了2000贯才加入的“富人俱乐部”,这次的事这么大,总该有人知道点内情。
而这个知道内情的人,他们本能认为应该是明远。
所以围在明远身边的人,迟迟不肯散去。
“即使有消息,也不能在此地大庭广众之下说吧?”
明远心想:你们既然认为我在卖关子,那我就真卖关子吧!
“各位,请在各自家中等候我明某人的消息。捶丸场有各位的住址,最迟明日,必定能收到我递的帖子。”
这一番话说得十分贴心。
俱乐部的成员们大多和高绍平一样,由家族指派出来加入俱乐部,打探消息、联络感情的,此刻都觉得无计可施,只能依明远所说,纷纷告辞,回去等消息。
而一盏茶的辰光之后,明远已经坐在他自家房舍的客厅里。
李成周匆匆赶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一只木匣。他在閤子里坐定,将匣子推至明远面前,小心将匣子打开。
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的,是一叠交子。
当然,上面加盖了两枚鲜红的印章:“样币”、“禁止流通”。
明远望着李成周,这位如今已经在汴京的刻印坊小有名气,消息也十分灵通。
——吕惠卿、蔡京等人,想要发行交子,就绕不开刻印。
只要动用刻印坊,就绕不开明远的产业去。
第243章 亿万贯
李成周给明远带来了一套样币。
这套样币用的是楮皮纸, 纸色白净,纸质厚实而坚韧。印刷采用的是刻印坊最新的双色套印技术,墨色清晰, 图案边缘如被锋利的雕刀细细切割过。
据李成周说,汴京城郊一家双色套印做得最好的刻印坊被官府授予“官办”的资格,开封府甚至派遣了衙役去刻印坊内,昼夜戍卫。
但那家于刻印技术上还需要与同行讨论切磋, 李成周等人便被“特许”,进入那家刻印作坊, 吃住都在那里,直到印出了一批大家都满意的样币,才被准许离开。离开的时候还被衙役们搜身, 确保他们没有将即将投入使用的“真交子”私藏夹带出来。
而李成周带出来的这套样币, 除了应有“样币”字样之外,与市易司用来购入商品的真实交子几乎没有不同。所差别的是,市易司投放市场的交子,还将盖有官府的大印。
据说这大印上也有玄机,有用如今市面上出现不久的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微缩文字。
李成周以为明远关心的是交子的印刷技术, 颤颤巍巍地问:“明郎君, 您看,这种新版的‘交子’,能被仿制吗?”
明远柔和一笑:“有心人想要仿制,总是仿的出的。”
李成周脸色顿变。
“但这也无妨。铜钱和铁钱,民间一直都有私铸。交子纵有盗印,也不过与铜钱一样。”
明远笑着继续道:“我还知道好几件可以用来给交子防伪的方法, 要是有机会能去见见那官办‘印钞作坊’的东主和工匠, 我自然愿意说与他们知道。”
纸币防伪的技术总共就那么些:水印、埋线、凹印……现在这个时空的技术手段未必能够全部达到, 但是能用上那么一两种,就已经足够让伪造者头疼了。
“但这根本不是交子现在的问题。”
明远望向一脸迷茫的李成周:“成周兄,你说说看,要是你的刻印坊主顾向你付账时打算付这些交子,你愿意收吗?”
李成周一吓,头一反应便是摇头,随即脸现愧色,道:“明郎君……这,这我,做的只是一点小本生意……万一这交子兑不了铜钱……”
言下之意,就算是这些交子刻印得再精美,只要这交子不能随时随地地兑换铜钱,李成周就不敢真正将交子当做“钱”来使用。
“这交子啊……一开始也是蜀中百姓没有办法的时候才用的。”
明远从苏轼、吕惠卿等人那里听说过不少关于蜀人发明交子的故事,当下娓娓讲给李成周听。
自北宋初年起,蜀中的经济就一直发达,用的却是铁钱。铁钱体重值小,一千文铁钱重25斤,连买一匹绢都要用到上百斤的铁钱。据说那时在益州,女儿家上街买绢,需要专门带上一个壮汉作为背夫,不是为了拿货,而是为了背钱。
到后来蜀中发生了李顺、王小波叛乱,专门铸铁钱的铸钱监干脆停工。市面上出现严重的“钱荒”。
按照明远的话说:这就是发达的物质生产水平与较低的货币流通水平之间存在明显的不匹配。
于是,益州十六家实力强大的钱庄,联合发行了一种存款凭证,名叫“交子”。
持有交子的人,将钱存入这些钱庄,到手这些名为“交子”的纸张。拿到手的交子在市场上可以交换商品,也可以到钱庄那里兑换成为现钱。
这些交子依托十六家钱庄的信用,得以在市场上流通。由于它携带便捷,逐渐大受欢迎。
然而这些发行交子的钱庄多半也良莠不齐。有些钱庄经营不善,偷偷将当初持有交子的人存入钱庄的钱花用去了,导致后来持有交子的人无法兑付。市场便出现混乱,各种诉讼官司频出,让地方官伤透了脑筋。
这样的事件发生之后,北宋朝堂上便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呼吁彻底取缔纸币;另一种便是维持交子的存在,并将其改为“官办”,也就是,官府成立“交子务”,接手交子的发行事务。
最终,宋廷选了后一种方案。
从此,益州十六家钱庄联合发行的交子被称为“私交子”,随着大宋朝廷的法令出台,私交子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交子登上“官方”舞台。
但那时的官办交子只能在蜀中地区使用,不得出蜀。因此其影响也仅限于蜀中一地。
如今,吕惠卿为了实现新党的政治目的,借着市易法推行的机会,在京中强推交子。
明远猜吕惠卿这么做可能是想要造成“既成事实”,逼迫市场,不接受也得接受。
但很可惜,市场本身有等价交换的逻辑规则在,不会随便因为他人的意志而转移。
被市易司“强购”去货物的商人们,并不会认为市易司给他们提供了等价的“钱币”,而是认为这是官府给他们的一张“欠条”。
这张名为“交子”的欠条,官府打算怎么还,什么时候还……谁都不知道。
——这京中的人心怎么能不乱?
明远将这来去原委与李成周一解说,李成周顿时望着放在桌面上的那一沓“样币”,迟迟疑疑地问:“明郎君……这些花纸,它真的能换钱?”
可见,这交子能作为“钱币”的一种形式,这观念还远未深入民心。
明远顿时自嘲地笑笑,道:“幸好没有答应王元泽去做官……”
好赖他还没有加入北宋的官员系统,这件事再怎么也怪不到他头上。
但是一想到如今京中的乱象,明远也没有置身事外的打算,而是起身,告诉李成周:“好了,我现在去市易司找蔡京。”
从这次强推交子的手段来看,明远断定这件事与蔡京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是明远刚刚起身,外面门房就将有客上门的拜帖递了进来。
明远一瞧拜帖:“好家伙,被堵门了。”
他暂时没法儿出门去找蔡京:王雱与吕惠卿,联袂上门,将明远堵了个正着。
明远这次进京新添置的大宅在城西,靠近常乐坊,距离王安石的宰相宅邸不算远。宅院的价格是三万贯,再加上各种装修改建,明远在这一栋住宅上的总花费在五万贯左右。
但匆匆赶来的王雱与吕惠卿,谁都没有心思欣赏明远这栋价值万金的新宅邸。
王雱与吕惠卿被明远邀入花厅。两人还未坐定,就全都站起身。
王雱向明远开口道:“远之贤弟,交子一事,还要请远之鼎力相助。”
吕惠卿则什么都没说,拱手郑重向明远行了一礼。
明远:这叫什么事?
明远与王雱交好,所以这请求由王雱来提,让明远推辞不得。
而吕惠卿只管放低姿态。明远要是真的拒绝,未免也显得太傲慢了。
对了,还有那个蔡京呢?
蔡京怎么不来?
明远难免气鼓鼓地想:要是蔡京也来,没准他会真当着王雱与吕惠卿两人的面,当场翻脸。
所以蔡京有这个自知之明,今日没有在明远面前自讨没趣。
但明远心知此刻新党到了“只能进、不能退”的时刻,如果市易法连带交子发行之事一起“翻车”,那么新党众人的政治生命估计会全部完蛋,而这个庞大帝国的改革进程恐怕也就此到了终点。
当下明远也不客气,邀请王雱与吕惠卿两人入座,只问:“两位知道如今市面上的情形吗?”
王雱看着吕惠卿。
吕惠卿表情不变,泰然自若地清了清嗓子,答:“如今汴京百姓,无论家业大小,都开始积攒铜钱。市面钱贵,物价飙升。”
说到这里,他到底是叹了一句,道:“此事牵扯甚广,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升斗小民,如今俱在收藏铜钱。原本由外地入汴京平抑物价的商户,因为听说运货入京之后,市易司只给付交子,如今全都在京城外观望,货物据说都押在山阳镇外的货栈里……”
发行交子取代铜钱,就不止是市易法打击垄断这么简单了。“钱币”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所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整个汴京城立即行动了。
此刻,吕惠卿异常诚恳地起身,向明远与王雱拱了拱手,道:“这次是惠卿误信人言,加之思虑不周,市易司行事不妥,才致今日之难题。远之若觉有什么是惠卿可以弥补的,请尽管提出。惠卿无有不从的……”
明远听着听着,依稀觉得吕惠卿正在撇清,若是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这责任,吕惠卿估计就要全部推到蔡京头上去。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一旦要动真格地玩起心眼,恐怕还是经验老到的吕惠卿略胜一筹。
不过……蔡京也不是省油的灯,估计也暗中藏着什么制衡的手段,或者是给吕惠卿偷偷挖了坑。
但明远无意掺和吕惠卿与蔡京之间的纠纷,他将手中那柄标有大食数字的折扇打开,遮住半张面孔,轻轻地摇了摇,出了会儿神,片刻间已经想出了应对的方法。
“要缓解眼前的局面,也不是没有办法。”
王雱与吕惠卿顿时相顾大喜。王雱习惯性地伸手抚胸,笑道:“我就知道,远之一定会有办法。”
“但是需要官府做些事……配合一下。”
吕惠卿诚恳地一拱手:“远之但讲无妨。”
明远便问:“此次发行交子,已流入市场的有多少万贯?”
吕惠卿与王雱对视一眼。
吕惠卿有条不紊地开口:“此次发行交子,打算在汴京发行三百万贯,官府已准备一百万贯的铜钱,供兑换备付①……”
明远:好家伙!现代人到此也要直呼“内行”,在公元十一世纪的北宋,人们已经明白了不需准备足额准备金的道理了呀!
“……想必持有交子的人不会同时到官府兑付,因此三分之一的准备金已经足够安全……”
“至于已经流入市场的交子……此事由蔡元长一力主导,惠卿倒是不太清楚准确的数字。”
说到这里,吕惠卿终于脸现尴尬。
他虽然可以将责任往蔡京身上推卸,但这样也就意味着承认蔡京掌握发行交子的主动权。
“问题不大,”明远得知这次发行交子的总数,心里就放松多了:三百万贯么,以他现在能够调集的头寸,就算是全发放出去他也能应付过来。
“请两位放心——”
至此,明远已能为王雱和吕惠卿两人打包票。
“只是余事上,我还需要官府如此如此……”
少时,明远将王雱与吕惠卿送走,便叫来长随。明远让他往苏村跑一趟,给捶丸场送一封信。
当天傍晚,所有参加捶丸俱乐部的成员,都收到了他们期待已久的消息——只不过十分言简意赅。
明远给他们的帖子上都只有三个字:界身巷。
第244章 亿万贯
上午九点, 界身巷口已是人头攒动。
界身巷原本只是东角楼附近的一条小巷,入口处狭窄,如今实在是容纳不了那么多前来交易的商人。
巷口有一家精明的从食店,索性将自家的铺子完全打通, 改造成了一个新的出入口, 顺便经营各种从食外卖, 馄饨馉饳、炊饼馒头……供在界身巷内买卖交易的客商忙着交易时顺便果腹,生意相当兴隆。
但是今日, 根本没人顾得上口腹之欲。人人都围在最近新开的“金银钞引”交易所跟前。
两个月前,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刚刚开张的时候,界身巷商人们的着眼点大多在“米”、“油”、“石炭”等大宗商品上。再加上界身巷外不远处本就有一间金银钞引铺,供人汇兑, 因此这间钞汇交易所根本无人问津。
然而这日是“官交子”在界身巷正式挂牌交易的第一天。
无论是从“捶丸俱乐部”得到消息的富商巨贾们,还是单纯对“官交子也有价格”“也能交易”这事儿感到好奇的寻常商户,一时间全涌到钞汇交易所门口。
官府在汴京城中推出“官交子”,此事关系到所有人的切身利益,不由得人们不关心。
九点整,这里的主事开始为聚在门口的商户讲解金银钞引交易的规则——
金银钞引交易所和界身巷其它大宗商品交易所一样, 入场交易需要事先有信誉卓著的牙人作保,以保证财产来路清白, 过往无作奸犯科之记录。此外, 还需要缴纳一部分服务费和保证金。
但是钞汇交易所的保证金规则与别处不同:入场交易金银钞引者, 需要申请交易额,并提供至少两成的保证金。
“计划交易一万贯等值铜钱的商户,需要缴纳2000贯保证金。”
“计划交易十万贯等值铜钱的商户, 需要缴纳两万贯保证金。”
“以此类推, 计划交易百万贯等值铜钱的商户, 需要的保证金在20万贯整……”
此话一出,人人肃然起敬:原来这家金银钞引交易所,起步就是一万贯的巨资啊!
“交易方可以在交易所中保留隔夜头寸,但如果钞引交易当天损失超过保证金总额,要么可以追加保证金,要么就必须清盘。”
那主事一面说,四周惊叹声四起。
高绍平也混在一众看热闹的商人之中,他不谙商事,也听不懂这些术语,只能听听旁人都在感叹什么。
“若是二成的保证金,一天之内全亏光……”
有人感叹于这金银钞引交易的巨大风险。
但也有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有人亏得越多,就有人赚得越多。这间交易所,看起来是一个发‘大财’的所在!”话语中“大财”二字,被狠狠地加重了声调。
“愿意入场交易的官人们,请到这里来缴纳保证金。”
那主事没有半句废话,交待完了规则,便将人往里迎——但只有缴纳了保证金的才能入场交易:缴纳了2000贯的,获领一枚绿色的小木牌,缴纳了2万贯保证金的,获领一枚蓝色的小木牌。
还真有一名穿着打扮并不起眼的商人缴纳了20万贯的保证金,领了一枚金黄色闪闪发光的金属牌子。
高绍平顿时傻眼:高家谨慎,知道他玩不来这些,除了那2000贯的捶丸俱乐部会费给他报销了之外,再没有给高绍平任何资金,此刻他自然也没办法入场。
但是这高绍平想起昨日明远递来的消息,便大着胆子试了试,向交易所的主事出示了自己在捶丸俱乐部的会员铭牌,竟然也领到了一枚白色的小木牌,可以作为“观察者”的身份入内。
这座金银钞引交易所,在外看来只是小小一方院落,但入内方知别有洞天。
院落周围分隔出数间敞开的交易厅,分别标明了金、银、盐钞、茶引……等交易标的。在高绍平看来,一切可以当做“钱”来花用的东西,在这间交易所里都可以交易。
但无论是什么交易,都以铜钱为本计量,哪怕是金银钞引之间相互交易,最终也都通过铜钱换算交易的数量与价格。
最新的买卖价格和数量都用白色粉笔写在黑板上,一旦能够成交,就会被用朱色的粉笔勾去,表示已经成交。
高绍平在入场时耽搁了一阵,现在一进场,赶紧先找“官交子”的交易厅。
他很快便找到了,定睛看去,只见最新的报价是,面值1000贯的交子,有人愿意以770贯铜钱的价格收购。对方将给付等值的黄金——毕竟在市面上短时间内收集大量铜钱,也并不是什么容易事。
“770贯!”
高绍平一个激灵,他记得昨天听族中议论这新党在京中最新发行的官交子,还在讨论以七折的价格是不是能兑得出去。
原来这价格今天已经升到了770贯!
高绍平呆了片刻,突然记起了他的使命,赶紧写了个条子,将界身巷新交易所的交易内容与规则简略写了写,自己凭着那枚白色的小木牌,出了金银钞引交易所的门,将条子递给高家的长随。
高家家大业大,与市易司打的交道也多,因此手上有不少被迫收入,亟待出手的交子大概有20万贯。
消息一送出去,没多久,高绍祥就火烧火燎地赶来了。一到金银钞引交易所门口,高绍祥就痛快地缴了两万贯的保证金,拿了收据,携着蓝色木牌进入交易所。
高绍祥与高绍平两兄弟终于会合。
就在这一刻,高绍平眼角的余光突然扫到了明远。只见这位在京中声名卓著的明郎君,正一身白衣,坐在一个角落里独自饮茶。
翩翩少年郎那份闲适与自如瞬间打动了高绍平——在这座人声鼎沸的院落里,高绍平将视线投向明远之时,似乎觉得整个天地都安静了,宛若清风朗月之下,唯有眼前这举世无双的玉人,正慢悠悠地举杯品茗。
“已经800贯了!”
堂兄高绍祥一声惊叹,将高绍平从思绪中惊醒。
高家所持有的20万贯交子,就这么片刻的工夫,已经多值6000贯。
高绍祥顿时有些迟疑。
“六郎,怎么不赶紧卖?昨儿族老们不还在发愁,这‘官交子’就是一团废纸握在手上吗?”高绍平一叠声地催促,“这时候不出手,更待何时?”
高绍祥一咬牙:“先卖十万……五万!820贯!”
高家兄弟迅速写了一张条子,印上高绍祥在缴纳保证金时预留的印鉴。很快这行消息就被写到了“官交子交易厅”正中的黑板上去。
这行卖出交子的交易信息刚被写上没多久,就被朱笔勾去了——意思是,有人确认愿买。据说今日稍晚的时候交易所会以此价格安排交割。
所有的交易都是公开进行的,一切都摆在明面上……不,写在黑板上。
高绍平适才一直留意着明远,虽然此间一直人来人往,满耳充斥着各种议论、喊价、报价的声音,高绍平根本听不清明远在说什么,有时也看不清明远在做什么……但他依稀看见明远仿佛冲其他人点了点头。
随后高绍祥卖出五万贯交子的那笔交易就成交了。
高绍平:……不会吧,不会是这小郎君在……
高绍祥见820贯的价格有人愿卖,胆子也大了一点,又报了个850贯的价格,再次卖出5万交钞。
片刻后,这笔交易就又被朱笔勾了。
在这短短片刻间,高绍平的注意力完全没有离开过明远——于是他再次看见了明远云淡风轻地冲旁边一点头,似乎首肯了什么。
这一次,高绍平心中再也没有怀疑:一定是明远,一定是这小郎君,这小郎君在大手笔地低价收购人人心存疑虑,不敢持有的交子。
他转头去找高绍祥,要告诉堂兄这个消息。
谁知高绍祥正睁圆了眼睛盯着“官交子交易厅”中的黑板,双眼似乎有些发红。
“不……不对,这交钞要涨,要大涨!”
话音一落,果然只见那黑板上出现了一条消息,以900对1000的价格卖出一万贯官交子。
很快这笔交易也以朱笔勾了。
高绍平面色古怪,生怕第一次体会到了置身于交易所的刺激。
自从他进场,至今不过一个小时辰,交子的价格已经上涨到了900贯,而自家以820贯和850贯的价格分别卖出5万贯,也就是说……损失了6500贯!
“赚大啦!赚大发啦!”
突然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在交易厅跟前响起,有一个穿着寻常、商户模样的中年男子,手中挥着一枚绿色的小木牌,披头散发地从官交子交易厅中冲了出来。
“洒家本钱只有2000贯啊!”
“只有2000贯的本钱……700贯买,900贯卖,这一来一回,洒家就赚大发啦!”
高绍平兀自在发愣:这人说他的本钱只有2000贯……可是这进场的门槛不也得是一万贯吗?
旁边堂兄高绍祥已经率先反应过来,叹息道:“这人胆敢以小博大,赌上一把,竟然给他赌对了。”
原来这人的全部身家只有2000贯,就以这些钱缴了保证金进场,但是以7000贯的价格买下了面值一万的交钞,转手又以9000贯的价格卖出,立即是2000贯进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让他的全部身家直接翻了个倍。
高绍平一下子明白了,摇头叹息着,心想都说这“富贵险中求”一点儿都没错。那人押交钞会涨,转眼便赚了2000贯,但若是押错了,转眼便会将全部身家输个精光,变成穷光蛋……
在这一处能令财富在瞬息间暴涨,而后瞬息间暴跌的地方,还能保持谈笑自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究竟是怎样的定力,又,或者是怎样的巨富,才能不将这点小涨小跌看着眼里呀。
高绍平一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明远。
只见明远已经手持那柄扇面上写着大食数字的折扇,悠悠地站起身,手中的扇子半掩了俊美的面孔,却掩不住他眼神间的满足与闲适。此刻的明远,仿佛一位早早撒下渔网的渔夫,在小渔船上睡了个午觉,这时终于打算起身收网了。
恰于此刻,高家堂兄弟两个收到了外头递进来的字条。
字条是高家自外递进来的,是专为告诉高绍祥,将手中的交钞继续持有,不要卖出——据说少时朝中会传出关于交钞的大消息。
高绍祥顿时一脸悔意。
高绍平只能安慰堂兄:“这事怨不得六郎……若是换了我,怕是早已以最低的价格,卖得什么都不剩了。”
高绍祥想想也是。他如此行事,也算是谨慎且稳健的。
毕竟谁能想到,背后竟还有这样的变化?
“六郎……现下1000贯交钞也只兑900贯铜钱,要不要……再买回来?”
高绍平颤声问堂兄。
第245章 亿万贯
“六哥,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收购交子!”
高绍平催促堂兄高绍祥。
“六哥千万别犹豫,看起来还要涨……再买点回来吧!”
高绍平完全没有说出心中的猜测:他猜是明远在持续不断地收购官交子,从而抬高了这种官发凭证的市场交易价格。
但高家从外头传进来的消息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高绍平的猜想:一定是明远比其他人先得到了消息,所以一个劲地买进。
眼看着官交子的成交价一路上扬, 高绍祥最终还是痛下决心, 在价格飙升至940的时候重新又收购了一部分官交子回来。
连带的, 隔壁黄金交易厅里,黄金的价格在一路走低。想必是有人在大量卖出黄金, 收购交子,导致黄金对铜钱的价格也应声下跌。
置身于这间占地不大的金银钞引交易所中,无论是高绍祥这样的亲身参与者,还是高绍平这样的旁观者, 人人都感到心驰神摇,只觉这市场瞬息万变,却又牵一发而动全身。眨眼间便是巨额利润入手,再一眨眼,没准又能把盈利俱个亏光,连带本钱……
一两个时辰内, 就能让不少世人一生都不曾见过的财富在眼前转上一圈。
这才是专属于富豪们的游戏场啊!
时近正午,突然有专门传递消息的小厮匆匆进来, 递了一条给交易所的主事。主事看了纸条上的内容, 便走向院落正中。那里悬挂着一枚铜锣, 主事执槌,将铜锣敲了一记。
整座小院顿时静了,视线纷纷向主事投来。
“各位, 官府有重要消息公布, 按照规则, 本交易所暂停交易一个小时辰。”
主事音调没有什么起伏地宣布。
立即有伙计取来油布,将每座交易厅中的黑板遮住,表明此间一切交易暂停,记录则全部保留。
交易所里的人注意力陡然从交易上移开,多数都愣了愣,才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开始猜测官府发布了什么重要消息。
消息灵通的高家马上就将纸条递到了高绍祥手中,高绍祥展开,半是为自己,半是为堂弟高绍平朗读。
“天子下诏,成立金融司下交子务,在开封府、京东路与京西路公开发行交子。发行交子总计300万贯……”
刚念到这里,高绍祥稍一抬头,吓了一跳——交易所内几乎所有人都围到他身边,认真聆听。高绍祥实际上成为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的新闻宣讲员。
“为此,交子务已封存100万贯以上铜钱作为备付金……”
高绍祥继续念道。
“什么?300万贯的交子……只有100万贯的备付金?”
交易所中一群人闻言傻眼。有人连忙向那一面被油布遮住的黑板看去——那上面,官交子对铜钱的价格停在950对1000贯的水平上。可是官府却只拿了三分之一的铜钱出来发行这些交子?
交子难道只值铜钱的三分之一?
那他们之前你买我卖,那般热闹……图的什么乐子?
“各位,不必担心!”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交易所的角落里响起。
“明郎君……”
“是明郎君出面了!”
此刻交易所里聚了不少捶丸俱乐部的会员,听见这个声音,都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立即离开高绍祥,转而朝明远那里一拥而上。明远身周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就连高绍祥与高绍平两人,也不由自主地挪动了脚步,向那边凑近,想要听明远能说出什么道理。
“昔年蜀中发行‘官交子’,也是这么办的①。”
明远虽然被众人团团围住,但他仿佛早已见惯了大世面,眼前这些人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100万贯,只是‘备付金’,准备用于必需的兑付,而并非代表这‘官交子’背后只有这些钱支持。”白衣少年郎手中折扇轻摇,侃侃而谈。
“各位想必都见识过‘钱荒’,这官交子发行一定程度就是为了缓解钱荒,诸位总不想看见交子一发行,市面上的钱却又更少了三百万贯吧?”
“嗯,是,我在蜀中做过生意,蜀中发官私交子代替铁钱,交子务确实是只准备三分之一的‘备付金’就够用了。”
“这就是了。”明远得到了佐证,冲那名来自蜀中的豪商点头微笑,随后又转向高绍祥。
“高六官人,不好意思,刚才打断你了。”
高绍祥精神一振,道“是”,低头继续念那条子上的内容:“此次发行交子,以三年为一‘界’,第四年时发行新一界交子,届时官府将旧交子换回并销毁。换回交子时,每兑换一贯面额的交子,官府收取十文的印制费用……”
“伪造交子,罪同伪造官方文书,一旦发现,必将严惩不贷。”
这是事先预防有人动起歪脑筋伪造交子了——不过凭那官交子的双色套印技术,民间想要私自仿制,倒也没那么容易。
“本次发行的所有官交子在京中所有金银钞引铺可以足陌兑换为铜钱。”
高绍祥宣布了这最后一条,交易所内顿时一片欢腾。
这是一条最为重要的保证,官府肯出面确认,交子能够足额兑换为铜钱。
除了高绍祥之外,交易所中不少消息灵通的豪富之家,很快也都打听来了消息,与高绍祥所说的都能一一印证。
很快,交易所中恢复了交易。官交子的交易价格在接近990对1000的价格上渐渐稳定。
这是一个众人都公认比较恰当的价位——毕竟三年后新一界交子发行的时候持有者要缴纳十文的工本费。
这样算下来,持有交子似乎还是比持有铜钱划算,毕竟市面本就有省陌,而交子却能足陌兑换铜钱。
待到官交子的价格稳定,便不再有大额的交子出售或是收购的要约出现。人们对官交子交易的兴趣渐淡,注意力又转去了盐引与茶引这样的交引凭证上。刚好有一大笔来自南方的茶引进场交易,有钱人们又开始算计茶叶的价值……
交易所的收市时间是下午三点半。
交易所中的自鸣钟指向三点半时,院落正中的铜锣被再次敲响,一群账房先生模样的人,飞快地计算场内各豪商的交易记录、手上的净头寸和今日的盈亏。
豪商们则大多意犹未尽,觉得这样的刺激难能可贵,交易所的交易时间应当再延长一点,到四点,五点……甚至是彻夜交易,也会有些豪商觉得没问题。
然而一刻钟后各家的盈亏计算出来,便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赚得盆满钵满,也有人被追着要补足保证金,否则就要被平仓出局。
“各位可以保留隔夜头寸,明日再买再卖!”
交易所的主事留下这句话,就要转身离开。
谁知他马上被高绍祥这等新近入场的成员拦住了。
“隔夜头寸便是我们的钱也都放在你们这里。这……靠得住吗?”
主事一脸的淡定,悠悠地道:“您是今日新进场的高官人吧?按说这间交易所的背景您稍一打听便能知道的。此间主人出资保证金一千万贯,已在开封府备案的……”
这消息老主顾们显然都知道这一点,闻言十分淡定。
然而今日为了“官交子”之事才刚刚入场的高绍祥等人,闻言却如被雷劈中了一般,无比震惊——
一千万贯?!
“难,难怪……”
难怪无人担忧隔夜头寸放在交易所里。此间主人有一千万贯,如此雄厚的资产,旁人根本不必担心呀。
高绍祥尽管出身高家,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他是见识短了,今日又来得匆忙,竟没有透过族中的背景去细查界身巷这间交易所。
失策,真是失策了——
高绍祥与高绍平堂兄弟两人身后不远处,站着明远。
望着交易所中各人或喜或愁,明远冷眼旁观的同时也在默默沉思:他开创这间金银钞引交易所的最大收获,可不是“帮”吕惠卿和蔡京稳定了交子的币值,而是他实打实地“花出去”一千万贯。
当然,这笔出资并不一次性的,而是他在成立交易所的时候先在开封府“认缴”了这个数目,随后再慢慢出资。
如此便避免了他骇人听闻地一下子拿出一千万贯来,而是可以在未来一段时间里慢慢将这笔钱补足。而前期他交给开封府封存的数十万贯,足够应付交易所在开业初期的一应需求了。
今天上午,正是他一直在暗中收购官交子,只要有人愿意出手,他就敞开收购。而吕惠卿那边,也没有辜负他的希望,按时正式颁布了发行官交子的消息。
有了朝廷的这般“配合”,旁人估计会猜测是他明远先听到了风声,所以才大肆收购交子——可是谁能想到,就连朝廷的“配合”也是由明远安排,由明远主导的。
界身巷中交子升值的消息很快就会传播到整个汴京,将大批货物送到市易司手里,却只换来一堆“花纸”的行商们,应当能够暂时放心了。
少时有账房过来,将明远名下的头寸和收益明细递来。明远匆匆扫了一眼,之间以今日收市时的交易价格来计算,今日他赚得的利润可以数万贯计。
然而,明远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一点儿也不。
他并不在乎自己赚了或者亏了多少钱,他更在乎的是北宋的国运变成什么样了。
当初吕惠卿承诺了什么?
——官府发行的交子,应该永远可以用于缴纳官府赋税。
然而今日朝廷颁布的交子发行细则中,这句话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不过,就算是吕惠卿依他所言,对外如此宣称,明远也不信吕惠卿有这个诚意——毕竟朝令还能夕改呢。
一下发行三百万交子,只付出一百万的“备付金”,吕惠卿这是空手套白狼,一下子就凭空“变出”两百万的“钱”。
这些“新钱”固然有一部分可以用于弥补此前因为“缺钱”而造成的商品流通困难,但剩下的则只会造成通货膨胀,使物价腾贵。
明远担心吕惠卿会尝到甜头之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发行“官交子”,直到把这种新生的货币工具彻底“玩坏”,所以才坚持要吕惠卿履行承诺。
没曾想,吕惠卿却还是食言。
那么对不住——明远唇角上扬,眉心的郁闷一时间竟一扫而空。
他又不是没有对付吕惠卿的法子。
他还有一件法宝,只在此前市易法推出时动用过一次,解说过“垄断”。
他还有《汴梁日报》这件能够影响舆论的工具。
于是,翌日清晨,满大街发行的《汴梁日报》上赫然刊行着一篇文章,大标题是《三问“交子”》。
第246章 亿万贯
蔡京对于《汴梁日报》上刊行关于“官交子”的文章并不感到意外。
出于自身利益, 他甚至很乐见明远与吕惠卿起冲突。
在这件事上,蔡京认为的确是吕惠卿做事不厚道。但明远只是一介白身,却敢于与吕惠卿叫板,甚至有些完全不顾后果的样子——简直莽得可爱。
这天早晨在“洗面汤”的小铺子里, 蔡京也顾不上等着听“读报先生”讲报纸了, 随手丢出一把铜钱, 托那铺子里的伙计去买来一份《汴梁日报》,自己一目十行地将报上的头条扫了, 随即便以“坐山观虎斗”的心态,细细读报上刊载的文章。
今日的头条文章标题乃是:《三问“交子”》。
一问备付金,此次公开发行的官交子只有三分之一的数额是由铜钱作为备付金的。
蔡京一路读下去,发现这篇文章竟自问自答了, 解释了“备付金”是用于支付临时兑换需求的铜钱,毕竟不可能全汴京和京东京西二路的所有人同时都要将交子兑付成为铜钱,官府单独封存的一百万贯铜钱备付金,是绝对够用的。
二问“界”,因何以三年为期,三年发行一界, 到期回收,换发新一界的交子。
这篇文章也代官府回答了这个在蔡京看来较为浅显的问题:
纸币会有磨损, 三年之后, 应当很难继续使用了;
另外, 交子的每界一换,也是一种防伪手段。毕竟想要仿制盗印交子的贼人,花了漫长的时间, 辛辛苦苦琢磨出了仿制的方法, 一转眼, 交子换“界”了。
“哈!”蔡京读到此处一声轻笑,觉得这文章写得浅白易懂,看似是咄咄逼人的“三问”,实则却是一篇优秀的普教文章,让坊间百姓也能明白“交子”背后看似复杂的道理。
他继续读下去,看到那“第三问”,这一问却是无解的,而且在蔡京看来,这简直是灵魂拷问——
官府能够承诺,往后无论何时,发行的交子一定能够用来缴纳赋税吗?
蔡京读完,微笑着将那份《汴梁日报》叠起,收在袖中,施施然起身,离开“洗面汤”铺子,前往市易司。
他一面穿过汴京热闹的街道,一面在想:远之到底是有些心软,长长的一篇文章,多半都是在为交子说话的。
这说明明远确实乐见“交子”发行,与这少年郎以前的言行一致。
自唐末战乱时起,天下便缺钱,因此才会有省陌之说。
如今大宋农工商业尽皆兴旺,天下货物充沛,万物需要交换买卖,却苦于没钱。
没有钱就没有贸易。
须知,那些上好的铜钱总是会被人藏在家里,成色低的,甚至是劣币才会被拿出来在市面流通。
发行“官交子”很大程度上缓解了钱荒。
然而明远那篇《三问“交子”》,最后一问却是公开质疑官府的信用了。
如果官府发行至百姓手中的交子,最后连官府自己都不肯收,那交子,最终不就是一团无人要的“花纸”吗?
但是明远公开与吕惠卿对着干,前景也不被蔡京看好。
“远之,且看你这次如何收场吧!”
蔡京幸灾乐祸地想着,昂首阔步走进他的市易司。
*
吕氏宅邸中,刚刚得官馆阁校勘的吕升卿站在长兄吕惠卿面前,手中捧着《汴梁日报》,愤愤不平地对兄长说:“这明远分明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
“阿兄就算收拾不了旧党那些人,难道还治不了他?”
吕惠卿却一直表情平静,手中攥着一只瓷杯,缓缓开口道:“此事确实是为兄没有应其所请……”
这一次吕惠卿主持,在汴京一带发行交子,三百万贯的交子放出去,只是封存了一百万贯的铜钱而已。等于他凭空变出来两百万贯可以在市面流通的钱。
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手法,吕惠卿尚在尝试第一次,心里就已经在盘算第二次、第三次了。
明远警告过他无限滥发交子的后果,但是为了达到政治目的,吕惠卿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因此,明远要吕惠卿做出的那个承诺。吕惠卿始终不大情愿。
当然,嘴皮子上下一碰,给出一个承诺也很简单,日后再出尔反尔便是。
但此刻他还有的选,吕惠卿便不想向明远低头。
“这个明远之……上次他在报纸上论‘垄断’,就是在提醒世人,他有报纸这样一个手段。”
“上一回我就该有所反应的,但念在他是在帮着‘市易法’说话,没有将他怎样。如今,就让他指着鼻子问了。”
说到这里,吕惠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吕升卿却异常激愤地哼了一声,道:“对,就是——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这样蹬鼻子上脸的。”
吕惠卿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这下,就只能尝试动一动他的这副‘喉舌’了。”
吕升卿“啊”了一声,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原来阿兄早有腹案。”
“还能怎样?”吕惠卿叹了一口气,“我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啊。”
*
这日中午时分,开封府因有人检举《汴梁日报》“妄议朝政、混淆视听、惑世诬民”,前来暂时查封《汴梁日报》。
《汴梁日报》每日一刊,通常编辑部是白天工作,采编各种新闻,招揽广告生意,制傍晚时定稿,付梓印刷。
刻印坊的工作时间是自入夜开始,直到凌晨,将报纸尽数印出,分发至汴京全城。
因此开封府查封的是《汴梁日报》编辑部。
开封府衙役赶到编辑部时,《汴梁日报》的编辑们都表现得非常配合,似乎早就料到了会有此事一般。
他们甚至还准备了向所有刊载广告的商户致歉的信函,表示因为开封府的审查,《汴梁日报》会暂时停刊几日。会停刊多久还无法预计,因此请各商户谅解。
如果《汴梁日报》无法复刊,则会将所有事先收取的费用全部退回,并给予补偿。
也正是通过这一份致歉信函,《汴梁日报》被查封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了整个汴京城。
汴京城立刻炸锅——
百姓们感到愤怒。
毕竟这《汴梁日报》是刊载吃吃喝喝瓦子勾栏杂剧一类生活日常信息的。一下子没有了《汴梁日报》,且别说习惯不习惯,不少人生计都会受到影响。
那些四处贩卖递送报纸的报童,在各处店铺、酒楼中“讲报纸”的读报先生,依靠报纸吸引四方主顾的瓦子和脚店……
不少人涌去《汴梁日报》的编辑部予以慰问,同时也询问报纸被停刊的原因。
“究竟是为了什么?”
开封府给出的罪名是“妄议朝政”,而《汴梁日报》论及朝政的,总共只有那篇文章,一是《论“垄断”》,第二就是《三问“交子”》。
《垄断》那篇已经刊行有一段时日,而报纸今日停刊,只可能是为了那篇《交子》。
这消息一出,位于界身巷的“金银钞引交易所”中,官交子的价格应声下跌。甚至有不少前日里心安理得持有官交子的商人,突然开始恐慌地抛售手中的交子。
前日里官交子币值稳定的大好局面一下子被打破了。精美双色套印的交子,再次有成为一堆“花纸”的倾向。
商人们恐慌的原因很简单:官交子本就是一叠彩色纸,能够被人当做代替钱币的物品使用,完全是基于宋廷的信用与承诺。
如今连官府都不肯出面保证,这交子能够用来缴纳税赋——这不摆明了交子的信用还不够,连官府都不肯收吗?
官府不肯收?
那就狗都不要。
当日曾经在金银钞汇交易所赚到大钱的,一转眼就又亏了大发,连保证金的补不足,只能强制平了头寸出局,此生再无资格进入交易所。
高家堂兄弟两个,原本还在庆幸,低价卖出交子之后好歹又买了回来。但现在一算,又是亏到了姥姥家。两兄弟因此心急火燎的,嘴上接连烧出了几个大燎泡。
《汴梁日报》停刊第一日,在汴京流通的交子重新陷入混乱。
然而胆敢议论交子发行的报纸停刊,并没有阻止汴京城中关于“交子”的议论。
这回出手的是国子监。
国子监破天荒发了一期《国子监学刊》,在各种经义文章之后,竟破天荒地夹了一篇文章《纵论“官交子”发行之利与弊》。
这份《国子监学刊》的发行,时间太凑巧,而内容上也刚好有重合,因此很多人猜是明远的“财气”通天,竟然也影响到了国之学府国子监。
但其实这份学刊与明远没有半点关系,始作俑者其实是种师中。
这少年自从回到国子监之后,就成天在同窗们面前炫耀两浙路府学自己刊行的《西湖丛谈》,将府学的各社团吹得天上少有,地上绝无。国子监是万万及不上的。
国子监中的学生甚至是师长,心中难免不服气,但一翻《西湖丛谈》中的内容,发觉整日埋首于经义的国子监师生们的确写不出这等经世致用的文章。
不服气之余,国子监的师生们也开始慢慢探索。三司使薛向家的衙内薛绍彭就建议同窗们,参考杭州府学食货社的研究方向,讨论一下如今的热点问题:交子。
也就因为时间上的巧合,《汴梁日报》一停刊,国子监立即出了学刊,刊载了关于交子的文章。令这整件事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汴梁日报》鸣不平一般。
但其实《国子监学刊》从定稿到排版印刷,已经准备了很长时间。这篇《论利弊》也并不是单独针对眼下官府强推交子之事的评论。
但吕家兄弟得知了《国子监学刊》的时候一样被气得要死。
吕升卿不住口地抱怨。
而吕惠卿则皱起眉头,问出一句:“难道……这一切也都在那明远的计算之中吗?”
如果这些真的都是明远的安排——那么他极有理由担心,这个神通广大的年轻人可能还有后手。
第247章 亿万贯
吕惠卿所料不错, 在国子监发行《国子监学刊》,公开评论交子发行的得失利弊之后——关于交子发行和《汴梁日报》停刊之事的确还有后续。
但都不是明远安排的后手。
而是御史台弹劾吕惠卿封锁言路,禁止民间清议评论时事,并且堂而皇之地搬出大道理:“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
御史台中跳的最欢的一位, 不是别人, 而是当年曾经在《汴梁日报》上栽过大跟头的唐坰。
这几年来唐坰与新党渐行渐远,过得也很不如意。
但这次却被他抓到了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唐坰哪里还顾得上以前和这《汴梁日报》的主人曾有过节。一旦知晓此事, 他骨子里的“抬杠”基因立即被唤醒。
唐坰上街抢购到了一份《汴梁日报》刊行的最后一期。这时的《汴梁日报》已然洛阳纸贵,刊有《三问“交子”》的这一期已经在汴京市面上被炒到了高价,拮据多日的唐坰买下这报纸的时候,竟难免有些肉疼。
待到唐坰将这篇文章读完, 这位御史世家出身的“抬杠专家”顿时一拍大腿,怒道:“这不明明是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大事吗?”
于是,唐坰心中顿时生出为民请命,为《汴梁日报》正名的豪情壮志,一篇言辞激烈,令人读来口沫横飞的弹章立即出炉, 并且在御史台同僚们的默许之下,一路上达天听。
最终, 《汴梁日报》停刊之前的最后一期, 终于放到了官家赵顼的案头。
赵顼拿起《汴梁日报》, 轻轻一抖。报纸所用的精良纸张发出清晰的声音。
大宋天子不是没有读过这份报纸——他甚至知道后宫的宫人们时常在宫中读报取乐,议论瓦舍最火的杂剧和名角,时下最流行的香味牙膏, 新式的玻璃器、自鸣钟……京中世家大族之间举行的捶丸大赛, 和从南方渐渐流传到汴京的“新式”蹴鞠。
在秉政者看来, 这些都是不痛不痒的民间消息。
谁知道这份报纸竟然在交子发行的重要关头,给出了这样一篇文章。
《汴梁日报》就像是一个低调而隐忍的人,却毫无征兆地便孤注一掷,将积攒了多年的影响力,全部用在了“交子”一事上。
一直在背后默默经营这份报纸的人,是否早早就想到了会有这一天呢?
赵顼叹了一口气,放下报纸,抬眼望着站在御案对面的宰相王安石。
——这回不止是御史台,连在洛阳潜心修史的司马光都从洛阳专门递了奏章入朝,为《汴梁日报》说话,说这份报纸上刊载的“交子”一文,写得深入浅出,对开启民智大有裨益。
司马光也对年轻的天子强调了,本朝从未有过因言获罪之事,更何况,对报纸刊物这一类的新生事物,本朝从未有过法条规定,什么可以刊载,什么不能刊载。如今封禁《汴梁日报》便算是不教而诛,令人难以信服。
想到这里,赵顼温和开口,问王安石:“相公,为何此次交子务发行交子时,不肯对百姓承诺,交子也能够用来缴纳税赋呢?”
王安石得王雱提点,早有腹案,当即答道:“交子有印制成本,且每三年就必须换上一‘界’。如是百姓借以交子缴纳赋税,便相当于是由国家担负此成本。”
赵顼顿时一声笑:“相公多虑了。各地铸钱监采铜铸钱,也一样有铸钱的成本。发行交子,哪怕是换界时由国库以赋税形式收回来,成本也无论如何要小于铸钱。又何必与百姓斤斤计较这点成本呢?”
王安石诺诺地应着,心想天子这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朝廷推行新法,不就是在锱铢必较地位国敛财吗?
但这位国之宰相清楚吕惠卿的私心——
发行纸币,是“敛财”的一大利器。吕惠卿为了让新法能够快速在天子面前彰显成效,明显想要在短期内就在“官交子”之事上大做文章,自然不愿通过赋税回收交子,令此法的效果打上折扣。
而明远也事先说得清楚:发行纸币也有风险,如果滥发,很可能就将纸币这项工具给“玩坏了”。
货币贬值,市面物价腾贵——这些还是小事。
一旦民心不稳,那么新党上台之后几年内刚刚建立起的稳定局面便将荡然无存。
王安石很清楚这一点,但吕惠卿已经把事情都做出来了,王安石又不得不护着这位新党干将。
于是王安石诺诺地应着,尝试着询问赵顼:“陛下的意思是……”
赵顼倒没将这件事看得多严重,顿时笑道:“那就让吕吉甫自己定个章程出来:民间刊行的报纸,哪些可以报道,哪些不能见报……”
王安石:……这样就行了?
赵顼继续说道:“等到他定下章程,发下去让在朝的大臣们评价。”
王安石神色微动,心中竟生出些许“哭笑不得”之感。
天子让吕惠卿来定这关于新闻报道的章程,正是将他架在火上烤——如果吕惠卿再次将《汴梁日报》刊载之事,列入禁止报道的内容里,那他就会被认为是挟怨报复。
“是,”王安石躬身应下,片刻后又补了一句,“陛下圣明。”
很快,汴京便传出消息,朝廷正在制定“新闻报刊法”,作为要推出的一项新法内容。
“这定是与《汴梁日报》有关的。”
汴京百姓们大多这么认为。
人们也都纷纷传说:《汴梁日报》大概是有希望复刊了。
很快,这项名为“新闻报刊法”的新法内容就流传到了民间。
法条中只是规定了新闻报道必须真实,不得虚妄编造;广告亦需以诚实,不可过度宣传,也不可相互攻击拉踩。
至于时事方面,各家报刊不得妄议军国大事,尤其是边事与外交,不得对外泄露朝廷尚未正式发布的敕令与法条。
除此之外,都可以报道。
这大概就是吕惠卿的“补救”行为。他与《汴梁日报》过不去,不止犯了众怒,而且全无用处。
不得已,吕惠卿在制定新法时便不得不故作大方,以免全天下的士大夫加了他都要喷吐沫星子。
而“官交子可以用于上缴税赋”这一条,也由天子亲口应允,写进了交子务发行交子时颁布的条例里。
此条一出,金银钞引交易所的交子价格,终于再次悄然回归正常。
“新闻报刊法”的法条一出台,汴京百姓们便在翘首以盼,每天都有人前往日报编辑部和刻印作坊询问:“《汴梁日报》什么时候复刊啊?”
编辑部和刻印作坊每次都答:“快了,快了!”
百姓们又问:“需要我们出钱出力吗?”
《汴梁日报》:“……多谢!但这倒也不必。”
其实《汴梁日报》在停刊的这一段时间里,也没闲着,而是完成了一次设备的更新换代,另外增加了纸张的货源,并且加雇了一些人手。
在“新闻报刊法”正式向天下刊行的第二天,《汴梁日报》便复刊了。
与停刊时一样,《汴梁日报》要复刊的消息,也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座都城。
日报的编辑与记者们走访了所有此前在报上刊载广告的商户,向他们一一确认是否愿意继续刊载广告。
没有人不愿意——毕竟在复刊的头一天,刊载的所有广告都是免费的。
当夜,刻印坊所在坊巷里灯火通明。
刻印工人们操持着刻印机械高速印出一份份报刊。坊巷外则有不少以往送报的年轻人天没亮就起来,在刻印坊门口等候那些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递到他们手里,他们就会像以前那样,将这些报纸送往汴京城中密如蛛网般的大街小巷。
除了努力工作的人和等候着的人,还不时有人赶来,找到刻印坊的管事,手中挥舞着交子钱钞,大声道:“加印,加印!我们东家恭贺《汴梁日报》今日复刊,要赞助加印一万份,印好后直接送到川西瓦子来!”
刻印坊管事笑逐颜开地记下来,笑道:“好嘞!不过您要稍等一等,在您前面,还有八万份的加印!”
“八万份?”
川西瓦子来人有点傻眼。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子时起,丰乐楼、遇仙酒楼等七十二家正店所在的行会,城中各家瓦子、米市、炭行、肉铺、食店……都是直接拿了钱赶到刻印坊,要求《汴梁日报》加印。
各家都已安排了人手,等取到加印的报纸,便在汴京街头发送。
这名义上是“加印”,其实就是送钱。因为各家送来的钱,远远超过刻印坊加印的成本。
除了这些店家赞助的“加印”之外,通过原本渠道发售的《汴梁日报》一露面,便被抢购一空。
甚至还有汴京百姓在买下报纸的时候,往那些卖报送报的小儿郎手中多塞铜钱、塞包好铜钱的纸包,以此表示他们对这份报纸复刊的支持。
“可怜见的!”
一位妇人塞了一把铜钱给一个十多岁的送报少年。“这十几天里没一直营生,可苦了你了吧?”
那少年却一扬眉,摇头笑道:“不妨事的,办这报纸的东家一直有在周济我们,今天管事们还说今日报纸送完了要奖励我们呢!”
“不过还是多谢大婶啦!”
少年一扬手中的铜钱,笑着向远处跑去。
*
傍晚,吕惠卿与吕升卿兄弟两人从府衙出来。忽见一名报童上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一份报纸在吕升卿手中。
“《汴梁日报》嘞,今天刊行的《汴梁日报》嘞!”
吕升卿对“汴梁日报”这四个字简直是深恶痛绝,当下嫌恶地将报纸递回去,道:“竟然还要我自己掏钱买不成?”
谁知那报童又立即将报纸塞了回来,笑道:“不,是那边脚店的老板一起买下的,要我帮着送给路上的人。”
吕氏兄弟两人都感惊讶,往道边一看:
那只是一家规模不大的脚店,脚店的老板充当主厨,正在店中当街的一面操持着炭火灶,忙着烹饪。
就是这样看起来并不富裕的小商贩,竟然也如此大方,买下多份《汴梁日报》……送人?
眼看那报童捧着一叠报纸又去送报去了,吕升卿气白了脸。
吕惠卿脸上却流露出一片了然,甚至隐隐有些欢喜。
“我今日总算是体会到了明远用的利器有多么强大——”
他笑着安慰弟弟吕升卿:“现在想明白这一点,也不算迟嘛!”
吕升卿疑惑地看着兄长。
只听吕惠卿笑着道出那件利器的名字:“民意。”
第248章 亿万贯
《汴梁日报》复刊, 是一件令整座汴京城都开心不已的大事。汴京百姓一连庆祝了好几日。
但令明远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汴梁日报》的刊行,竟然启发了吕惠卿。吕惠卿与王安石一番深谈,竟然劝动了王安石, 由新党创办了北宋第一份官方报纸——《汴京新闻评论》。
一听这报纸的标题, 便可知这份报纸以时事评论为主。多数文章都与新法的推行有关。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这份报纸是想要以这些评论来影响民间清议,为变法说好话, 以期令新法推行的阻力减轻。
然而有趣的是,既然是官方办报,这《汴京新闻评论》便透着一股财大气粗的劲儿。报上刊载的是整篇整篇的文章,没有半条广告。
然而汴京城的百姓早就习惯了《汴梁日报》的刊行方式, 喜欢在各种吃喝玩乐的报道里寻找新闻。现在这份新出的《汴京新闻评论》,就好比是一席席面,没有了前面的冷菜咸酸凉碟,直接上硬菜——谁也消化不下去啊!
于是,这《汴京新闻评论》很快就成了城中最不受欢迎的报刊。
百姓们翻开报纸一看:
竟然没有广告?
要么有趣要么实用……报上的文章却一件都不沾?
排版也不美丽,行距那么窄, 放眼望去全是字儿,专栏连个花边都没有?
——差评!
于是, 在京中免费刊行的《汴京新闻评论》很快就成了菜市场里小商小贩的包装纸。也有不少人在收集这个, 但却不是为了阅读, 而是为了留待即将到来的冬季,准备给蜂窝煤炉引火用。
《汴京新闻评论》刊印了几天之后,效果并不好。新党费尽心机推出的“舆论工具”有沦为笑柄的趋势。
但是在吕惠卿的一力安排下, 报纸很快做出了调整:
报纸的排版开始变得美观, 各版面上都增加了留白和花边, 以避免给人“满满当当全是字儿”的观感。
内容上,除了清议评论文章之外,《汴京新闻评论》也开辟了专栏,为本地读者介绍一些大宋各地的风土人情。
这个时空的普通百姓很少出远门旅行,而汴京却又是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这里汇聚了那些为数不算多,却有机会长途旅行的人们。
因此这些介绍各州县的文章,既能满足汴京百姓的好奇心,让他们得知天南地北都是什么样的;又能满足那些远道而来的旅人们,激发起他们的自豪感,又能稍稍慰藉他们的思乡之情。
因为这个,《汴京新闻评论》终于没那么“赶客”了。
但看的人还是少——毕竟写这些文章的都是学富五车的士人,写出来的文章文绉绉的,十分拗口。
倒是在读报先生那里,多半能听到《汴京新闻评论》的内容。读报人大多能够将这些报上的内容先行理解之后,再改换成通俗易懂的语言,说给汴京的百姓听听。
但是这份报纸于在朝者和士林中却很受欢迎。各地官员想要了解朝中变法新政的动向,甚至学子们学写策论,为将来备考,大多会来《汴京新闻评论》上找答案。
只是这《汴京新闻评论》在热热闹闹地发行了一旬左右,渐渐地改成了一旬两刊的频次——毕竟实在没有那么多朝事可以刊载,而《汴京新闻评论》的编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素材,可以支持一天一刊的。
这《汴京新闻评论》,与《汴梁日报》一样,每到刊行之日,就会有人专门收集,通过快递行,寄往大宋的各大城市:扬州、江宁、杭州、西京洛阳、京兆府长安……
不久,西京洛阳那里,竟然也很快办出了一份报纸,叫做《洛阳日报》。
这《洛阳日报》的风格和《汴梁日报》的风格十分接近,报上什么都有:时事、八卦、评论、清议、讲古、广告……甚至是各种花卉的花期。
当明远手中拿着这份据说是司马光大力推动,由洛阳士林一起集资兴办的报纸,他也实在是没想到,那位看起来是老古板的司马十二丈,在办报纸这件事上,竟然把他的风格学了个十足十。
“嗯,至少《洛阳日报》依托司马十二丈,这讲古的专栏非常有阅读价值。”
明远捧着《洛阳日报》翻看,随意呷一口清茶,心里却在感叹:在这个时空里,《汴梁日报》再也不是没有竞品的垄断商品了。
如今天气转凉,明远去捶丸场的时间也渐渐少了。
毕竟捶丸俱乐部里总有人等着,随时指望着能从他嘴里撬出一些内幕消息,而不肯专注于捶丸这项运动——这剥夺了明远捶丸时的一部分乐趣。
但是市场秩序都已经归为平稳,明远也就没有必要总是在捶丸场或者是界身巷待着。
他有更多的自由时间,可以巡视巡视他在汴京各处的产业,可以去山阳镇或是汴河边,看看工匠们用最新制造的水力机械辅助制作工艺复杂的火器。
他偶尔也和全汴京城的贵介公子们一样,去汴京市郊探幽访胜。
而汴京城外,开宝寺的铁塔也就快要完工。明远的“钞能力”,也不用让他在半夜里独自提着灯笼上塔观景,而是可以堂而皇之地大白天上塔,居高临下,领略秋高气爽,饱览汴京一带的壮阔风景。
只是在这种时候,明远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三年前登塔观景的情形,想起陪他一起登塔的人。
都三年了——
他们之间约定的三年之期,还有大半年就届满了。
但是种建中一直都在西军中,没机会回京,没机会和明远见上一面。
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非常频繁的通信。在信上他们从学术到军事,向来都是无所不谈。
可是他们在信纸上也甚少表达情愫。
尤其是明远写给种建中的信——这样即使信件误落在种建中的袍泽们手中,也不会有人留意到什么。
而种建中本人的性情豪迈奔放,也不擅长在笔下流露那些婉转曲折的心曲。
这样下去,他们就越来越像是一对“世上第一好”的铁杆师兄弟,而不像是彼此心心相印,想要缔结白首之约的一对。
一想到这里,明远就感到些烦躁。铁塔上的佛龛里安详慈和的佛像也没办法让他的心快速安定。
于是明远一转身,匆匆下塔。迈下每一级台阶的时候,他的心都似乎在发问:
——师兄啊,你还记得那个三年之约吗?
在明远看来,誓言就是誓言——可能他就是这样一个执拗的人,认定的东西,不喜欢半途放弃。
所以哪怕是“缺席完婚”,只要是能知道彼此的心意都没有发生过转移,他都是愿意的。
但是,总要让他见上师兄一面,好确定一下彼此的心意从无转移吧?
“远之——”
明远刚刚迈出开封铁塔,耳畔就想起这样一个声音熟悉的称呼。
明远差点儿就自行脑补:这一声喊的是“小远”。
但一回神,明远发现亲自来开封铁塔下找人的是王雱。
“元泽兄怎么来这里找我了?”
王雱一脸喜气洋洋的,这名将满二十九岁的青年才俊满面笑容地道:“远之,快随我去踏秋。”
“踏秋?”明远天生就不愿错过任何好玩的事,连忙问,“去哪里?”
他倒是忘了问王雱,怎么打听到他在这开宝寺铁塔上,一路寻到这里的。
“走,去了就知道!”
王雱一挽明远的手臂,拉着他就往开宝寺外去。寺外,两家的长随都已经备好了马,待王雱与明远上马,就能立时出发。
明远便紧随王雱,一路穿街过巷,向城西南方向过去。
待到行得近了,明远忽然醒悟:“是金明池?”
王雱欢喜地承认:“对,就是金明池。”
金明池位于汴京城外,与琼林苑隔街相望,原本是开凿用来训练水师的。但近些年来,这里的“水师操练”表演性质渐渐多于实战演练,而金明池也在每年春季时向士庶开放,供汴京百姓随意游玩。
但那是春季——
如今的金明池附近十分清净,笔直的林荫道上,金黄色的落叶如同片片金箔,铺洒满地,美景如画,却既无人打扫,也不见多余的脚印。
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节前来金明池“踏秋”?
明远想到这里,稍稍一勒马缰,偏头看向王雱。
王雱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回头向他笑道:“远之快些,莫让大家都等急了。”
明远催了催座下马匹,赶上几步,紧跟着王雱,从金明池北面入园,来到水边。
王雱一跃下马,明远心知就里,也亦步亦趋,有样学样。
水边已经出现了数名穿着金甲的卫士,另有一人穿着粉绿色的袍服,戴着鞘翅幞头,挺胸凸肚地站在一座虹桥跟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明远远远地望见此人,只觉得他身材高壮,面貌五官生得颇为庄严,颏下甚至还有稀稀落落的几枚胡须,却又是这般服饰。让明远一时闹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宫中禁卫,还是内侍。
“童供奉!”
王雱见状,上前打了一个招呼。
明远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到底也还是个太监。
只见那名姓童的太监点了点头,一开口便声如洪钟:“王侍讲,请入内吧!”
王雱便脚步轻快地带着明远越过了那道虹桥。虹桥将两人引向金明池正中的五座殿宇——一座大殿中坐于浮岛中央,四周四座辅殿环绕。
明远顿时苦笑道:“元泽,你这是带我到哪里来‘踏秋’了?”
王雱见到他这副表情,一时也忍俊不禁,压低了声音笑道:“远之啊远之,没想到你也会露出这等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还没等明远解释,王雱便转而叹息道:“远之啊远之,世人对这样的机会都求之不得,唯有你是等不及地要双手往外推的。”
王雱都把话说到这地步了。明远还有什么听不懂的?
眼前这座位于金明池中湖心岛上的殿宇,他早年间随苏轼等人来游玩时就见过,知道这是“水心五殿”。
然而这“水心五殿”在春季时是金明池向士庶开放的内容之一,到了此刻今秋时节,却是专供皇家宴游的殿宇。
随着道路两侧侍立的禁军与内侍人数越来越多,王雱屏息凝神,引领着明远向内水心五殿中走去。
他却并未将明远带进正殿,而是带去东面的一座小殿。
明远眼尖,他在王雱身后就看见了王安石和另一名官员。坐在他们之间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面色白净,身着红衣,戴着小帽。
他与官家赵顼的首次见面,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
第249章 亿万贯
就在王雱小声笑话明远, 说他第一次表现出“没见过世面”那会儿,明远借机偷偷确认了一下“不卑不亢”卡确实已经启用,运行状态良好。
此刻明远见到身穿红袍,戴着小帽的官家赵顼端坐在椅上, 便大步上前, 来到赵顼面前, 伸出手,将赵顼的手握了握。
赵顼的眼神有点发呆。
他看似一脸懵地望着明远走过来, 可后来还是从善如流地伸手,与明远互握,然后神态便恢复自如,脸色和煦地望着明远向身边的王安石与另一名官员打招呼。
明远从王安石口中得知, 坐在皇帝右手边下首这位,不是别人,正是那位“至宝丹”副相王珪。
王珪见到明远,竟主动伸出手与明远握手,还热情地大肆吹捧,将明远以前在杭州和最近在汴京所做的功绩给吹得天花乱坠。
明远:很好, 这样我总算大概知道皇帝看中我那些功绩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不卑不亢”卡, 确实是有点东西。
看得出来王珪是个惯会揣摩上意, 见风使舵的。但王珪想要接近明远, 向明远示好,竟然也要使用明远所习惯的同款礼仪?!
见过在座的几人,明远就先在赵顼对面一张交椅上坐下了。
赵顼又微微一愣, 但马上恢复正常, 似乎明远这等“无礼”的表现正在迅速被屏蔽。
在此之后, 赵顼当即命给王雱赐座——总不能大家都坐下了只有王雱一人站着。王雱这才在明远身边坐下来,同时递给明远一个鼓励的笑容,看得明远心里暖暖的。
明远:看起来我真的是怎么折腾都无妨啊!
此时此刻,官家、王安石父子、副相王珪,还有明远,五人“挤挤一堂”地坐在“水心五殿”的东面偏殿里。早先那名姓童的内侍身姿挺拔,像一枚铁塔那样守在殿门口。
明远忽然有了点灵感,心想:姓童的太监……这位不会就是后来封王的那一位吧!
“明远,朕久闻你的名字,今日终于见到了。”
坐在绝对主位的官家赵顼缓缓开口,眼中含着温煦的笑意。
这位年轻的皇帝面白微须,看起来也不过是二十六七岁的模样,神色和蔼。只不过能看得出他休息得不太好,眼下略现青色,完全是一副肾虚的模样。
明远猜他是既操心国事,又忧心子嗣,所以才会是这样一副形容。
但官家表态,明远即便有“不卑不亢”,也不能完全没有表示。他只得低下头,多少谦逊了了一下,听得王安石脸上和缓,伸手去拈了拈胡子。
“你在杭州和在京中的所作所为,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于‘官交子’推行一事上的贡献,朕都有所耳闻,且很是欣赏。可是你为什么不愿意入朝为官呢?”
赵顼这样问,明远便推说他的“才学不够”。
回答赵顼的问题时,明远稍稍放大胆子,用了“我”这个自称,而不像王安石王珪王雱他们那样用“臣”这样的自称——赵顼再次默许了。
仿佛是为了戳破明远的谎言似的,赵顼从袖口中取出一本书,放在明远面前。
明远一见:哟,老熟人!
这本书是他自己著作的《经济学原理》。
明远忍不住有些脸红。
他这算是把后世那些巨匠们创造的内容搬运到这个时空里,沾光的却是自己。
“朕读过你的《经济学原理》,于经世致用之上确实是别出机杼。”
王安石顿时与王珪相互看了一眼。
赵顼见到宰相们的表情,脸上隐约露出笑意:“对,朕将这本册子给了宰执们看……对了,还有今日没来的文枢密使……”
明远:原来文彦博今日没来?
挺好的,如果要他再与文彦博辩论一次,少不得又要被迫花掉一张“舌战群儒”卡。
“……朕要宰执们尝试驳倒你的文章,结果他们都说驳不倒,包括文枢密在内。”
赵顼说得兴高采烈,明远听得瞠目结舌。
原来这位皇帝陛下已经拿自己的“作品”试验过了!
好在他在《经济学原理》引述的都是颠扑不破的基本原理,与人民息息相关。宰执们想要驳倒,真的没有那么容易。
“明卿,你怎好意思对朕说,你才学不够呢?”
赵顼用“明卿”二字称呼明远,若是换个本时空的人,恐怕要感激涕零,俯首谢恩了。
然而明远有“不卑不亢”卡在,他自然也维持着不卑不亢的态度,此刻只是略略向赵顼躬身,道:“若是在货殖一途,我所知虽然有限,但愿为陛下略尽绵薄之力。”
“怎可只尽绵薄之力?”
赵顼面上顿时表现出微嗔。
“未来我大宋需要‘富’,需要‘强’,朕需要更多像你这样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来做朕的谋主。”
这话从官家口中冒出来,连明远都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
年轻的皇帝,竟然希望更多思想独特,能够别出机杼的年轻人,来做他的“谋主”?
同一时间,王安石与王珪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震动。老臣们显然都没有想到官家竟然表达得这么直白。
而王雱却显得很高兴,但赶紧将笑容掩去,低下头,坐在明远身后。
“陛下可是愿为明远赐官?”
王安石开诚布公地问赵顼。
官家赵顼刚刚在点头,王安石就已经说了:“官家破格取士,并非不可,但……”
话还未完就被赵顼打断了。年轻的皇帝继续望着明远,笑着说:“他们都这样劝朕,朕一直不敢信。但今日既然朕见到了你,就还是想听听你会怎么说。”
明远坐正了身体。
赵顼的话令他觉得这一场会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朕知你雅量高致,存了隐逸之心,因此朕屡次召见,你都因故不至。”
“但是朕观你的所作所为,便知你心中一定存了报国之念,无论是火器、收费公路,还是近日逐渐稳定下来的官交子,都不是一心归隐的隐逸之士能够做出来的……”
明远一面听赵顼“表白”,一面心里在想:的确如此,不过啊,皇帝陛下,这可绝对不是为了你。
他是为了这个时空里的绝大多数人,为了扭转这个时空里北宋的国运,才主动去做这些事的。无论他做出了什么贡献,都与王朝的封建统治者没什么关系。
“然而朕的宰辅们却都在劝朕,说如果朕真的许你一片施政的天地,你会给朕极其可观的回报。”
什么意思?——这话在明远心头飞快地过了一遍。
突然,他的双眼亮了。
这意思是,做个官……也可以顺势花掉一大笔钱吗?
说实在的,明远也没有想到大宋官家竟然这么直白,当场卖官,而且还想听听他的价码。
真的能有这样的好事?
明远于是异常诚恳地向赵顼拱了拱手,道:“一千万贯!”
他平平静静地向赵顼陈述了这样一个数字,却像惊雷一般,在此刻的水心五殿中滚来滚去。
连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的内侍童贯,下巴上两根坚硬如铁的胡子,都不由自主地颤了颤——
一千万贯。
这是什么小郎君?
要知道这大宋朝廷一年的赤字亏空,也就一亿多贯。这小郎君一出口就应承了十分之一?
那如果官家能够找来十位这样的小郎君,宋廷就立即收支平衡,没有亏空了?
当然——无人会在意童贯这位宫中供奉的内心所想。
因为明远对他刚刚提出的数目字又进一步追加了解释:“如果陛下赐我一些为国理财的权柄,我会在五年之内,令大宋的税赋多增一千万贯。”
虽然不是直接拿钱买官,但是他提出的,也是一个极其振奋人心的目标。
而且对于明远而言,无论是自己掏钱上缴国库,还是应承朝廷财政收入增加,也一样是支付“对价”,换取官职——符合等价交换的标准,可以算作从他手里花出去的钱。
水心五殿中,赵顼与王珪看见明远这小郎君一副两眼放光的模样,都忍不住看向王安石。
是王安石在官家面前建议的:说明远这样的人与众不同,若是寻常赐官,怕他未必肯受,但若真的以“回报”相激,也许他能够答应入朝。
一试之下,这小郎君竟然真的“咬钩”了。
而且还应下了那么大的回报。
此刻王安石脸上的表情异常古怪——应当也是没有猜到蔡京的建议真的能成功。
同时明远夸下的海口,应下的那个数字,也实在是让王安石震动不已。
一千万贯……这,真的可以吗?
“明卿想要去何处官署供职?”
赵顼的声音里有一丝因激动而产生的变调。
似乎这位天子真的把明远当成了是财神弟子,且应下了巨额的收入增加,他怎能不予取予求,明远想去哪里做官就放他去哪里做官吗?
“交子务就可以了。”
明远觉得,交子务最好——他若能待在交子务,应当能阻住那些有心人利用交子翻云覆雨。
“交子务司职有限……”
赵顼想了想,道:“不如监管交子务之上的金融司吧!”
这就更好了!
明远心中更加欢喜:金融司!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更大胆地将这个时空的重要金融框架尽数搭建起来,顺带他还可以花掉剩下那些高达数千万贯的金额。
“花钱任务”在不算太远的未来能够完成——他终于能看到一点点曙光了。
不过,他这初入官场的小白,一旦得官,就在交子务之上的金融司。
蔡京正牌进士出身,又在杭州任了三年的亲民官,功绩累累,也不过进了市易司。
这个消息传出去,不知道蔡京或者吕惠卿会不会被气死。
但明远才不会顾及那两位的感受,只要此刻在水心五殿里,王安石和王雱能够支持他就行。
明远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王安石的神色,又偷瞄一眼王雱的表情,确认这两位都向他投来鼓励的目光。
王珪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一个劲儿地盛赞天子有识人之明。
明远便果断地点了点头,接受了官家赵顼的授官。
有“不卑不亢”卡在,他这样随随便便点头答应,旁人也似乎认为他是在三跪九叩地谢恩了。
一时间,赵顼面上流露出满意与豪情。
明远听说这位皇帝最是崇拜唐太宗,不晓得此刻这位是不是也在做“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的感慨。
谁知,片刻后,赵顼转换了话题,问起宰相王安石:“河东河北地方近日有奏报送进京吗?是否依旧旱情严重,久旱无雨?”
王安石点点头。
明远顿时支起耳朵细听。
他倒也并非是因为刚刚得官,所以想要表现得对朝事关心一些。
而是从熙宁六年开始,持续到熙宁七年的这一场旱灾,实在是太有名了一点。
第250章 亿万贯
明远坐在水心五殿的东偏殿中, 安安静静地聆听,听王安石等人与官家赵顼谈论河北旱灾的事。
原来自这一年夏天麦收时起,河北就再也没有下过雨。
随着时间的推移, 旱情非但没有缓解,范围反而越来越大, 渐渐蔓延至河东路, 京东京西两路。
眼下正是冬小麦的播种时节, 各地农人虽然都在播种, 但看这滴雨不降的势头,许是大半田地明年春夏时候都会绝收。
赵顼闻言便叹了口气, 道:“可苦了河北的百姓了。”
王安石却依旧板着他那张沉稳严肃的面孔,道:“受影响旱情的几路, 理应早做准备,准备春小麦麦种,待明年开春后补种,同时各州府清点常平仓存粮,准备开仓赈济,力争无流徙之民。”
副相王珪想了想, 插嘴道:“介甫相公,可曾想过在各地限制粮价?”
王安石闻言一怔, 反问:“禁止各地商户提增粮价?”
王珪点头道:“正是!”
这位“三旨相公”拈着胡子补充道:“到时就怕有那些不法的奸商借机哄抬粮价,而受灾的贫户无钱购粮, 徒受饥馑之苦。”
听到“哄抬粮价”这几个字,偏殿里几道眼光齐刷刷地都转到了明远身上, 包括官家赵顼的在内。
谁不知道前些日子里粮价平抑, 就与此刻坐在殿中的这位新得官的小郎君大大有关?
王珪见状, 赶紧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态, 笑道:“是臣疏忽了,这里有位行家在……”
其实像王珪这样的人精,在御前怎么可能疏忽?
只不过是王珪下意识认为明远是个“花钱买官”的豪富青年,既无进士出身,又无殊才显世,不过就是有钱罢了——这种人,如何值得官家亲自垂询意见?
却听明远爽朗笑道:“不需限制粮价。”
王珪手一抖,胡子都拈断了一根。
他五十多岁的人,对方年纪连他的一半都不到,却能在御前这样干净利落地否定他的建议,偏偏还这般气定神闲,风姿出众,令人忍不住要将他的话听下去。
“不抑价,甚至公开告示,令手中有余粮者,尽管增加粜之,届时各地手中有米的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运米前往,待粮多充足之时,米价自然而然就会下降了①。”
王雱恍然大悟:“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便也是这个道理。”
明远点头,道:“这便是价格调控的‘无形之手’。”
他本来想说“看不见的手”的,话到嘴边,还是改了一个稍微古雅些的吐属。
他这话说的本有道理,又有前一阵子汴京粮价波动的例子在,此刻显得格外信服。连赵顼都连连点头,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无形之手,无形之手……”
王珪是与座之人中最尴尬的,他的建议被一名名不见经传,甚至刚刚才“买”了个官身的小郎君驳倒了。王珪飞快地思考,想要找到可以驳倒明远的论点。
很快他就想到了,于是王珪开口:“然而各地道路运输不便,自古有‘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之说,若是粮商不愿将粮运至河北之地,又该如何?”
明远心想:这位王副相还真是太小瞧这个时代里商人的力量了。海上风浪难道不是比陆上运粮的困难更大?海商们不还是乐此不疲地一船一船将有利可图的商品运出海去?
但他正等着王珪问这个问题。王珪一说完,明远赶紧向上首的赵顼与王安石一拱手:
“陛下,相公,我另有一建议——万一这旱情持续,明年需要赈灾,请朝廷下旨,在黄河以北各府之间,允许商户集资修建高速公路。”
“修建公路?”
偏殿里坐着的人都多少吃了一惊,没能马上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王珪的思路还在刚才的论题上,他皱着眉头道:“到需要赈灾的时候再修路,这……佛脚是否抱得太晚了一点?”
王安石却已经反映过来了,轻声道:“范文正公昔年在杭州亦有此举。”
范文正公正是庆历朝名臣范仲淹,“庆历新政”失败之后被贬至杭州,当时曾遇饥荒。范仲淹当时便叫来杭州的诸佛寺主首,告诉他们:“饥岁工价低廉,可以大兴土木之役。”
于是杭州诸寺便大兴土木,雇佣了许多工人。
这时赵顼也明白了,吐出四个字:“以工代赈。”
明远含笑点头,顺手送上一顶高帽:“天子英明。”
后世人们给这种用基建投资来拉动消费、惠及民生的做法冠上了“凯恩斯主义”的名头,但在宋代,这种做法在庆历年间就已有了。
但明远的建议并不只是这么多:“除了赈济受旱的灾民之外,亦可借此机会大大改善河北的交通。”
河北与契丹接壤,一向是边防重地。万一北方有变,朝廷需要将兵源与物资源源不断地运到北方各军事重镇。若是借赈济的机会,好好改善一下河北的道路基础,正是一举两得之事。
“修建道路之法,亦可以参考‘汴京-山阳’、‘汴京-扬州’两条公路,可以由各商户入股集资修建。如此,不需朝廷出钱赈济,河北受灾之流民亦可以以工换粮。相应的,在那附近,贸易、饮食、工匠、劳力……尽可以兴建道路而为生……”
明远曾经走访过河北,拜访过那里的大商户。商人们苦交通运输久矣,但凡有曾经前往南方,感受过“高速公路”的商户,都艳羡不已。
若是有出资修建公路的机会,商户们想必是会热烈响应的。
“嗯!”
赵顼闻言颔首,道:“此事明日便拿出来教朝臣们议论。”
听见天子流露出首肯的态度,明远和王雱都颇为兴奋,对视一眼,交换一个眼神。
谁知这时王珪从旁插嘴,道:“既是河北,就不得不考虑契丹——”
这位副相不知是为了展示自己的远见卓识,还是纯粹觉得自己被晾在一旁的时间太长了,当下滔滔不绝地开口。
他的意思是,在河北修路,要考虑到对契丹的防务。在澶渊之盟以前,契丹骑兵大举进犯,河北一境多是依靠各处水泽林地的地理之便,阻挡铁骑南下。
王珪的意思:若是在河北境内修筑高等级的公路,万一契丹人来了,那岂不是长驱直入?
明远一边听,心里一边问出无数个问号:
这可是在宋境内修路呀,难道为了防止契丹人南侵,就要干脆地放弃自家发展的机会吗?
但显然,契丹是官家赵顼心中的心腹大患。
一听王珪谈起契丹,赵顼便蹙起眉头,眉宇间泛上一层忧色,道:“此事需要好好计议……”
明远被王珪搅黄了好好一个建议,心里着实郁闷,以至于他没顾上细细回想关于这场旱灾的记忆。
似乎有一项比寻常旱灾更大的威胁,但被王珪一打岔,明远心里就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又稍坐片刻之后,王雱带着明远从赵顼面前告退。天子只留了王安石与王珪两位,在水心五殿中商议一些朝事。
*
这场议论之后没过多久,明远的告身就被发下来了。
明远展开告身,发现自己和大宋的其他朝臣们一样,分别得了一个“本官”,和一个“差遣”。
如今他的本官是正七品“宣德郎”,差遣则是“金融司监司”。
往后旁人就不会再称呼他是“明郎君”、“明小郎君”,而是会称呼他为“宣德郎”,或者“明司监”了。
告身是王雱和童贯一起送来的。
明远总算确认了他在金明池见到的那位高大太监,就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的童贯。
然而现在的童贯还不见任何“发迹”的迹象,只是一个在天子身边跑腿打杂的供奉。
明远接受了告身之后,童贯就回去复命了。
王雱则在旁逗明远:“按照习惯,你应该上表请辞,然后天子则继续诚意任命……这样往来个两三趟就差不多了。”
明远脑后有汗:这是你家老爹曾经做过的事吧?
据传当年王安石拜相,就是向天子请辞了好几趟,最后才“勉强”接受的。
但虽说规矩如此,明远却并不打算接受。
“我自忖有这能力,也愿意接受,为什么还要请辞呢?”
他既然动用了“不卑不亢”卡,自己心中就要先做到“不卑不亢”才行。
王雱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伸手拍拍明远的肩膀:“不愧是我识得的远之!”
“蔡元长一直担心你只愿意做个‘白衣卿相’,他说,除非让你自己多花点代价换个官儿做,恐怕你未必愿意入朝。”王雱笑着将原委全都说了出来,“元长说得一个字都没错,你果然就是这样一副脾性啊!”
“蔡元长?”
明远先是一惊,然后又咬牙。
原来竟是蔡京——蔡京将他的心思猜得一点儿都不差,这位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了。
闲话之后,王雱便告辞。
但是明远得官的流程却还没有走完。
他得到的告身上有审官院和吏部的签押,但是最后却还要过台谏那一关。台谏也就是御史台,有与明远“时爱时恨”的“老朋友”唐坰在那里。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御史台对明远得官的事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似乎这就是一项再正常不过的任命。
明远对此略感意外,因此询问1127。
1127的回答很干脆:“亲爱的宿主,这也是‘不卑不亢’卡的作用哦!——只要您坦然认为自己有资格,旁人也就不会说三道四。”
明远:啊?这样也行?
“当然了,在您这个任命上,御史台的人应该都很清楚,他们犯不着跟‘一千万贯’过不去吧?!”
明远“哦”了一声,将此事暂时放下。
他可不知道唐坰曾在御史台中跳着脚大声喊:“为什么不让我弹劾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我有他的把柄,他再有钱,我也能让他名誉扫地……”
唐坰的嘴立即被同僚们捂住了。
第251章 亿万贯
明远这次入职的“金融司”, 是三司下隶属的新设机构。顶头上司便是三司使薛向。
三司使在北宋年间被称为“计相”,统管一国财计。明远加入这个部门,也算是专业对口。
三司使薛向此人, 明远并不熟悉,但是因为有薛绍彭的友谊在, 明远倒是从不担心部门里的干群关系。
前些日子, 薛绍彭已经重返京兆府, 代父侍奉薛家老太太去了。但明、薛两家的情谊尚在, 薛向料来不会在公事上为难明远。
除此之外,明远在正式上衙之前, 开封府应当发给他一套公务员住宅。
然而开封府尹陈绎并没有忘记明远,直接下了一枚便条, 着人送给明远。便条大意是说:开封府近来房源紧缺,而明郎君你显然是不缺房子住的。如果你同意,我就把你的住房安排给其他公务员居住了哦。
明远:这……他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当然没有。
明远看看他的豪华大宅,心想:其实他不介意租几间屋子给开封府,以解决公务员们的住房问题。
第一天上班,明远在衙署跟前劈头便遇见了蔡京。原来“市易司”与三司下新设的“金融司”, 两处府衙只有一墙之隔。
明远见到蔡京时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而蔡京却显然早已料到今日能在这里遇见他, 当着明远的面,慢悠悠地拱手行礼, 同时笑道:“京早知道远之会有这样一天的。”
明远:……
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将来远之宣麻拜相之日,万望还能提携一二。”
蔡京这时才将最重要的话说出来, 偏偏语气还格外真诚, 听得明远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宣麻拜相?——这是你蔡京的未来才对吧!
明远望着蔡京有点发愣:他此前一直致力于将蔡京此人带沟里去的, 可怎么现在看起来, 蔡京还是照样走得顺风顺水,一路仕途得意?
蔡京见明远没说话,当他是默认了,眼中含笑,深深看了明远一眼,带着他市易司的几名小吏,一起进衙署去了。
而明远却也只能发会儿呆,然后轻轻摇摇头,缓缓步入他的新“办公室”……
当晚,明远给种建中写了书信,描述了他最近这一段颇为“传奇”的得官经历,同时也顺笔提了一句:蔡京也在京中,现任市易司监司,市易司的衙署就在他任职的金融司隔壁……
*
熙州城中的演武场上气氛正热烈。
围观角抵比赛的士兵们将赛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赛场两侧正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浪潮似的彩声。
角抵,又称相扑或是摔角,乃是两人在限定区域内角力格斗,将对手扳倒或是推出区域,便是获胜。
如今这角抵是熙河路一带除了蹴鞠比赛之外,最受欢迎的竞技项目。
虽然这边地军营中的角抵,远远比不上汴京城瓦子中的相扑大赛那般花样百出,也没有诸如旗杖、银杯、彩锻之类的彩头用于奖赏胜者。但它不拘场地,可以随时随地举行,也不需专门的裁判,但凡有一小片空地,几人旁观,便能来上一局正儿八经的对阵。
熙河路军中士卒,在繁忙的练兵之余,如有空闲,便往往彼此邀战,来上一两局角抵对阵,甚至关扑上几枚铜钱,赌个小小的输赢。
此时正是在用兵之时,此种游戏对提振士气和强健身心都有好处。军中将校军官便对此不予禁止,甚至还偶尔会亲自下场。
明远的书信抵达熙州的时候,种建中手下的一队士兵正与王厚手下的士卒们轮流对阵。
赛制用的是车轮大战,种建中与王厚麾下,各出十名士卒,彼此角抵。每一局角抵结束,胜者留在场中,失败者由本队的同袍顶替,继续下一轮比赛。一方全部出局之后,另一方自然获得胜利。
今日这一阵,胜利之神的眷顾站在了王厚这一边。
王厚队中十人,仅出局六人,而种建中这一队已出局九人,仅剩一名看起来颇为瘦弱的小卒,正手足无措地站在场边——
“看来今日种昭武这一队要输了啊!”
在场边围观的士卒们顿时起哄:“王二衙内要赢,种昭武要输喽!”
“谁说的?”
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圈之外,一个雄壮的声音响起。
“是种昭武!”
“种昭武亲自来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无数人纷纷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而种建中麾下,原本站在角抵场边,像一枚“俎上之肉”般等待着的瘦弱小卒,顿时双眼放光,仿佛等来了救星!
“种昭武若是亲自下场,王二衙内这一队……啊呀今天惨了!我怎么就押注押了二衙内?“
有人痛悔不已。
毕竟在这熙州城中,就从未有人见过种建中在角抵上输给任何人。
果然,只见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道。种建中迈着大步走入人群,来到角抵场边,冲那名瘦弱小卒点点头:“梁平,今日不用你出战,在旁给本将掠阵便是。”
那梁平赶紧退到一边。而种建中随手脱去外袍,他内里穿着一件背心式样的“两裆”,布料之间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肌肤和无比精壮的躯干。他的手臂因为常年拉弓、掷矛、挥剑的训练而肌肉虬结,此刻他臂膀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似乎能随时迸发出巨大的力量。
令人颇为意外的是,种建中身上这件两裆,却是用极其上乘的衣料裁成的,针脚也十分精细。更为重要的是,这件贴身的衣物,显然保养得不错,穿得时间长了,白色的两裆都已微微泛黄,但难得这件衣物竟没有半点破损。
种建中又将这件两裆脱下,随手交给梁平,后者将其叠好,用双臂抱着。
距离较近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啧啧赞叹:“没想到种昭武对这一件衣裳也这么爱惜。”
对面王厚麾下的角抵选手一见到赤着上半身的种建中踏进角抵圈,心里竟然就先生出怯意。
要知道:种昭武……可真的是从来没输过的啊!
但西军中这几年来养成了风气,临阵退缩只会比比被打倒更为可耻。
所以这名角抵选手还是咬着牙,向种建中所在的方向冲去——
片刻后,他脚下不稳,被人扛起,直接扔出了角抵圈。
在他之后,王厚麾下的兵卒们被接二连三地推出角抵圈,竟没有人能在种建中跟前支持上半炷香的。
“角抵之术,最为重要的只有两件事,观察对方的重心,和稳住自己的重心,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就是全部秘诀……”
种建中一面角抵,还一面不忘向身边的士卒们传授对敌之道。这些教导暗合兵法,周围士卒中,反应慢些的就只管先记下来,而聪明人则一边听一边思考。
但转眼之间,种建中已经将对方士卒打得七零八落,只剩最后一人还未上场,站在圈外,眼中流露出惧意。
此刻种建中战得兴起,西北九月已是寒意逼人,种建中头上却笼罩着一层氤氲的白汽。只见他伸手拍了拍胸膛,大声向对面笑道:“来,陪爷爷好生战一场,爷爷不会为难你!”
那人反而更怕了,差点就往后退了半步。
“下去,没的丢了我王厚的脸。”
对面传来一声轻叱。
“王二衙内!”
“是衙内来了!”
惊呼声顿时响起,接着换成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欢呼:
“种昭武对阵王二衙内!”
“多年未见的好戏,快来看啊!”
种建中眼神兴奋,望着王厚露出笑容:“处道兄,难得你也有这兴致——”
“彝叔,是难得你有这兴致,我才奉陪的。”
王厚哈哈一声长笑,随手也解开纽扣,甩去外袍上衣。这位王二衙内是江西人,身材不如种建中那样高大健硕,看起来甚至有些文弱,但是上衣一解,也照样让人看清他一身的腱子肉。
这下角抵场边的士气更加高昂——士卒们见到带领他们的将领都是勇武之辈,一时间全都热血上涌,喊声叫好声脱口而出。
谁知就在这一刻,人圈外忽然传来呼声:“种昭武,您的书信!”
熟悉种建中的士卒们顿时全都变色。
——完蛋!
他们都知道:只要种昭武收到从远方传来的书信,那是无论手边有多重要的大事,都会先放下再说。
果然,只见种建中向王厚挥挥手:“处道兄,先不比了!”
王厚本来也从来没有战胜种建中的把握,但是为了给自己麾下的士卒撑场子,鼓舞士气,不得不应战,此刻也乐得见好就收,口中却还故意问:“那这输赢怎么算?”
种建中信件已在手,不在意地回答一句:“双方平手,择日再战!”
场边顿时传来一阵哀嚎,都是今日下注押输赢的士兵——谁都没赢到钱,便宜了坐庄的。
种建中却哪里顾得上这些,他拆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先是露出笑容,随即那眉头,就一点一点地锁起来。
王厚随意让士兵散去,随后自己披上外袍,系上衣带,见到种建中读信读成这副模样,他忍不住笑道:“彝叔,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媳妇要跑?”
他们几个熟悉种建中的,都知道种建中有个“未婚妻”,已有白首之约的那种。
所以王厚才会笑话种建中:莫不是媳妇要跑。
事实虽非如此,但在种建中心中,这严重程度也差不多——
好消息是他的小夫郎要入朝做官了。
坏消息是竟然与蔡京同在京城做官,衙署都还靠在一起。
这怎能不让他着急上火?
少时,种建中快步步入王韶帐中——
身为熙河路经略使的王韶现下心情正好,见到爱将急匆匆地入帐,笑问道:“彝叔,怎么了?”
种建中冲王韶一拱手,深深鞠躬,道:“王经略,属下请战!”
王韶有些莫名其妙:怎么突然就请战了呢?
这位书生出身的边地将领哪里知道种建中内心的想法——请战,请战之后就是出战。
只要取得一场大胜,就有机会回到京中面圣请功,到时候就可以见到他家的小郎君了。
第252章 亿万贯
王韶看看种建中。
他这个得力爱将的确是骁勇善战, 同时又恩威并济,在士卒中拥有极高的人望。只不过会时不时地像这样请战,次数多了也挺令人头疼。
王韶想了想, 忽然问:“彝叔,你……是不是收到信件了?”
年轻人没有回答, 但是他那张面孔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涨红,似乎在直接呼应王韶的问话。
王韶看了一眼,心中了然,知道来鸿有信,眼前这年轻人定是收到了什么令他牵肠挂肚的消息。
“彝叔,将你带到熙河, 又任你在此蹉跎了岁月, 你可会怨老夫?”
王韶放低了声音, 改用长辈的口吻柔和询问种建中的意见。
“这如何敢……”
种建中惊道。
“只是,只是……”
但他心里也有自己割舍不下的事与人。
“只是确然与人有三年之约,想要与人再见上一面。”
说着说着, 声音有如嗫嚅一般。
“啊……你到我帐中,竟快要满三年了啊!”
王韶也忍不住感叹:“范文正公写‘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写得的确没错啊!”
这些时日, 开边熙河的大军一直都只是在练兵、屯田、互市, 看似没有大的动作, 可是身为主帅的王韶心里明白,他只是在等一个时机, 最关键的时机。
要论起急切, 他比帐下任何人都要急切。
如今西夏国中太后当朝, 又重用汉人。然而这位出身汉家的太后梁氏, 每每受到国中西夏贵族的压力,就会故意把这种压力转移到对外战争上。
随着西夏国主秉常的年岁越来越长,国中呼吁梁氏还政的呼声越来越响亮。此后梁氏面临的压力就会越来越大。
的确是再也不能等了啊!
面对面红耳赤,在自己面前坦诚心迹的种建中,王韶果断开口:“彝叔,你放心——”
“这次河湟开边,我等必定能尽全功!”
“还有半年,在你那三年之期届满之日,我必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去,完成你的心愿。”
种建中听到主帅这句话,眼中含着惊喜,抬起头,灼灼眼光紧盯着王韶。
难道,自己这次的请战,真的打动了主帅,自己终于有机会带兵征讨盘踞河州的羌部了吗?
只见王韶向帐外踏出几步,吩咐自己的亲兵,道:“去叫上处道!”
王韶除了次子王厚之外,又点了几个军中高级将领的名字,命亲兵速去传。
趁着等待的工夫,王韶转向种建中:“彝叔,你麾下的骑兵……训练得怎样了?”
种建中冲上一拱手:“战术与武器都已反复习练,人人精熟。眼下,就只是差实战的经验而已。”
王韶和种建中话里都没有直接提,但是两人都知道他们所指的“武器”,就是那千里迢迢,从汴京运到此地的新式火器。如今运到的数量少得可怜,所以也没办法大规模开展训练。因此实际受训的,就只有种建中麾下的两个骑兵指挥。
种建中从明远的来信上听说了“肌肉记忆”这回事,自然督促他麾下的士卒勤加练习,反复训练装弹,上膛,发火,再装弹,上膛,发火……
如今这两个指挥的骑兵,哪怕是半夜里睡在自己的营帐中,种建中只要走进去喊上一声“预备”,这些士卒也会马上从被窝中弹起,左右手同时开弓,开始重复装弹、上膛的动作,然后才惊醒,茫然地望着他们的主将,似乎想要知道,该向哪里发火才是。
此刻王韶听见种建中如此答复,他充分信任种建中训练士卒的能耐,当下便提醒:“京中军器监统共送来了五百条火铳,每一条都异常珍贵,所用的弹药也十分难得。因此务须好好保存,用在刀刃上……”
种建中刚刚应下,王韶刚刚点将点到的王厚和其他几名麾下将校已经赶到王韶帐中。
王韶故意冷笑,道:“怎么,我麾下将校之中,竟只有种彝叔一人有请战之心吗?”
王厚等人一听,眼光齐刷刷向种建中转过来,都没想到竟被这家伙抢了先。
但……王经略是拿定了主意马上就要出战了吗?
一时间将校们齐刷刷地单膝下跪,对王韶大声道:“请经略下令!”王厚是王韶的亲儿子,也不例外,跪在了袍泽们之间。
王韶一转身,免去了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将手一挥,亲兵们将他的主帅营帐跟前的帐幕打开。
众人顿时见到帐中摆着一副巨大的立体舆图,不止是熙河路,从陕西沿边五路,到横山、银夏、八百里瀚海,再到灵州、兴庆府……西面的一切地形,山川起伏,都在这幅立体舆图的范围内。
而舆图上则标出了一个小小的目的地。
跟随王韶进帐的将校们大多认识这个地点,此刻人人眼中发亮,有嘴快的抢先开口道:“是河州!”
原来这次大军的目标,是要拿下羌部首脑木征所盘踞的河州。
王韶面对种建中,朗声道:“种彝叔,此次是你率先请战,待到拿下河州,便由你,代表大军回京请功!”
一时帐中所有羡慕的眼光都投在种建中身上。
而种建中也大喜过望,向王韶一拱手,大声道:“必不敢有负经略所托。”
*
汴京城中,明远在“金融司”堂而皇之地开始“上班”了。
他这金融司下属机构只有一个交子务,本身又是新衙门,平日里异常清闲,大家都没什么事。
而金融司隶属三司使管辖,三司使薛向如今正异常忙碌,根本顾不上明远。
坊间都在传说薛向有可能会随时去职,交出这号称“计相”的权柄,调往他处。而这三司使不知是何人能够继任。
于是,明远这崭新的金融司,便完全进入了“自觉自发主动”的状态,完全是“自己给自己找事”。
期间蔡京来打过一次招呼,在明远那张拉长的俊脸面前碰了软钉子,悻悻地回去,此后也不来打扰了。
薛向偶尔好奇,也来看过一次,见到明远带着他下属的几个吏员在州府里忙忙碌碌。
薛向觉得十分好奇——他听自己的儿子薛绍彭总将朋友明远吹得天花乱坠,心里总归不大相信。
但是现在,薛向站在金融司中,听明远笑着解说他带着吏员们正在做的事,不由心生感慨:
天下竟有这样“没事找事”的小郎君!
这几天里明远带人做的,是几张报表——是明远带着他下属的几个吏员,将全天下各州县所上缴的税赋全都折算成了铜钱。
在此之前,大宋的财政收支上,只会记着——今岁全国收入:粮几多石,绢几多匹,铜钱几多贯……
以前薛向也暗自吐过槽:要将全天下的税赋加起来,就非得加三个不同的数字。
但此刻,这报表上全都折成了铜钱,各州县的钱粮调拨只以一个数字来表示。薛向一望之下,竟觉得一目了然:哪一路缴的税赋多,哪一路少,在各年间的增减变化……清晰无比,一望可知。
“这是……均输法①?!”
薛向喃喃地道。
“是呀,薛相公,均输法是相当有意义的。”
“不止是简便了各州县之间钱粮调拨,也让我们对各州县的财政情况看得更加直观。”
“薛相公,这样一来,朝廷岂不是就能格局打开,纵览全局了吗?”
薛向不由得一阵懵: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只有眼前这小郎君上任之后才能捣鼓出来?
是因为他和此前司中的官员所思所想都落入窠臼了吗?
薛向原本听说了一些流言,说这小郎君的官职是“买来”的,据说还是直接向天子许了“天价”。但也有人反驳,说这小郎君天赋异禀,不仅仅是理财的能手,还写一首好的理论文章,是被师友极其推崇称道的,这才荐到了御前……
而薛向因为儿子成天在耳边念叨,先入为主,认为明远肚子里应当多少有几分墨水。
谁知今日一见,明远竟给了他这样的“惊喜”,如此简单,又如此行之有效。
薛向老于官场,心里感慨,表面上却什么都没流露,而是将明远递过来的报表继续往下翻——
“这是根据各州县缴纳的税赋总额计出来的天下财富总额。旁边列的这一栏,是如今在流通的货币数量,这货币包括了铜钱、铁钱和交子,但不包括金银——金银都可以算作是商品,以铜钱计价……”
明远絮絮地为薛向解说:“如果货币发行的数量,多过了天下财富,也就是货物商品的总额,这就是‘超发’,货币就会贬值。也就是人们需要以更多的货币来购买同样数量的商品。”
“有了这个测算,我们就大概可以算出,应该向民间发放多少货币。交子应当多印还是少印。”
“事实上,这个测算是大致准确的。熙宁以前的15年间,全国平均粮价,大约在70文到75文之间,如今已经升到每斗100文了②。想来这是民间流通的货币更多的缘故。”
薛向越听越是震惊:明明明远说的道理平平无奇,很好理解,可是在此之前,他却从未听过有类似的言论。
至此,薛向已经对官家赵顼的“识人之明”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他心中颇有几分惭愧地开口:“老夫应当早日来拜会明司监的才是。”
“也就是因为最近北方的旱情,衙门里忙得一塌糊涂。”
薛向没有提他的三司使位置不稳,正面临人事变动的巨大压力。薛向只是就事论事,最近北方的旱情愈发严重,令他和下属的官吏们都忙得脚不沾地。
明远却睁大了眼睛,而后赶忙道歉:“如此是我的不是,没来由地耽搁了薛相公的时间……”
但明远显然还是更忧心北方的旱情,马上改口问薛向:“北方的大旱……如此严重吗?”
薛向肃容:“确实如此,好多地方自入秋以来,滴雨未下……”
送走薛向,明远脑海里有个念头,似乎正变得清晰,但他又总觉得模模糊糊的,像是笼上了一层窗户纸,始终没被完全戳破。
突然,明远从自己的办公桌跟前站起身,向衙署中的其他官吏打了声招呼:“各位,我先翘班啦!”
其他小吏也没胆子管自家上司迟到早退,只能纷纷表态:明司监请放心,他们一定会将剩下的工作一一做好。
明远便一溜烟出门——他想起了一件要紧的大事,需要赶紧出门,验证一下。
第253章 亿万贯
明远脚下不停, 从他金融司衙署出门之后,直接前往界身巷。
穿过如今界身巷作为门户的那间从食店,明远脚步飞快, 直奔石炭交易所,
明远的两个长随在他身后赶之不及, 好不容易追上了,却见到明远站在石炭牌价面前,轻声叹道:“果然,果然……”
这时石炭交易所的主事见到明远来此,赶紧走出来向明远拱手道:“明官人,您来啦!”
这主事见明远的视线凝在黑板上写着的石炭牌价上, 顿时苦笑道:“今年冬天气候偏暖, 所以炭价低廉, 卖不上价……倒是卖给富贵人家的香饼行情还不错。”
炭的价格与气温高低息息相关,前朝白居易写《卖炭翁》,便有“心忧炭贱愿天寒”之语。可见卖炭的商家都是一个心思。
明远点点头。
想要了解今年秋冬北方的气候, 明远根本不需要亲自跑去调查,只需要来看一下炭价, 便可知道。
“会下雪吗?”
明远又好没来由地问了那主事一句, 问得对方摸不着头脑, 愣了片刻, 才伸出手去, 道:“这么暖的地气,就算是下雪, 也积不下来吧!”
说着, 主事又抬头望望清朗的天空, 道:“甭管是下雪还是下雨, 只要老天爷能降两滴水到地面上,就不知有多少百姓要感恩戴德了。”
显然,北方的旱情也已影响到了汴京一带,寻常百姓都忧心上了。
明远闻言十分头疼。
前些日子在水心五殿,他被王珪一打岔,竟忘掉了一件最要紧的事:地气偏暖,冬季无严寒与雨雪,那么来年北方大片大片的土地,除了旱灾之外,还要应付蝗灾。
明远印象中,他那个时空里的历史上,熙宁七年确实经历了一场大旱灾与大蝗灾,造成北方多地绝收,饥民流徙。据说曾有百万饥民涌向汴京。
这场灾难是熙宁年间变法的分水岭。
它导致了王安石的第一次罢相,也导致了新党内部的分裂。
然而最终导致王安石下台的,据说只是某一个人做的某一件小事。
历史就是这样吊诡,出其不意。
明远叹了一口气,勉励那主事几句,便返回他的大宅子。
在那里,王雱留了一张字条给他,通知他与金融司相关的人事变动。
薛向外出了,加龙图阁直学士,知定州。
而继任者是明远的老熟人——沈括。
明远得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高兴。
薛向是理财的能臣,在这个时候明升暗贬,去了定州,不知这释放了什么政治风向。
而沈括则回到了被明远“微调”之前的人生正轨上,权任三司使。
按照明远所知的历史,沈括会在这个位置上会调转矛头,指向新党,然后被新党的反击伤得体无完肤。
至于沈括入京之后,是否会私下里向官家赵顼“检举”苏轼所写的诗文,明远就真的不知道了。
明远名知道他付出努力,为这个时代做出了很多改变,但从现在的情势看来,冥冥中历史似乎兜了一个圈子,又重回原来的轨迹。
隔了几日,朝堂上议论了明远所倡议的在河北修路之事。
明远作为“首倡者”,竟有机会跻身勤政殿,旁听群臣议论。
一场“精彩”辩论听下来,明远的结论是:宏观层面阻力太大。
朝堂上对修“收费公路”这件事已经没有多少反对意见。但在河北修路这事,在朝堂上竟争执不下。有担忧工程太大,劳民伤财的,也有担忧一旦道路通畅,辽人骑兵面前便是大道坦途,能够一鼓而下,直逼汴京。
明远:没有公路,金人后来不也照样直逼汴京?
——自己菜犯不着去怪道路嘛!
但既然宏观层面有如此大的阻力,明远就干脆去选择做微观的事。
在道路修筑方面,他放弃了在河北筑路,而是努力争取“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修建。
如果这条道路能够建成,从汴京去京兆府的路程能够缩短五天。届时无论是寻常货物还是军需,都可以大大缩短运输时间。
而且明远提出此项倡议之后,《洛阳日报》上也刊载了此事,为明远争取到了西京洛阳商贾的大力支持——毕竟是对自家生意有力的事,洛阳的商人没理由不为此摇旗呐喊。
于是,“汴京-洛阳”高速公路的修建得到了朝廷的批准,规划与买地的工作马上开始进行。看情形,今冬明春时候就可以破土动工。
明远心想:要是明年春季大旱时,真的有流民南下,至少还有“汴京-洛阳”公路这项大型基建工程在这里顶着,可以吸纳一部分流民,以工代赈。
至于北方,明远也是从微观着手。他投资了一间货运车辆厂,专门制造六轮的厢式加长货运马车,由两匹马同拉。
这种车辆加装了弹簧,车轮在铁铸的框架基础上安装橡胶轮胎。这些设计大大减小了车辆的颠簸,令北方的商人能够在普通官道上运输大量的货物。
但“高速公路”所享有的那些方便快捷和税收上简便手续,北方的商人就享受不到了。
明远暂时也管不了这些,决定就让那些商人去眼红去吧。到真的忍不了的时候,这些商人自会想办法,去游说朝中官员。
做完这些准备之后,明远所采购的大批南方货物,就先装船运过黄河,然后被装上这些厢式家常货运马车,沿着官道,向北方而去。
北方官道上,税吏还是按照老规矩,检查每一辆货车所携带的货物,征收过税。
这天秋阳正好,大名府下辖州县的一名税吏伸手拦下了一队这样的货车。
这名税吏姓陈,行九,三十多岁,旁人都叫他陈九。
拦下货车之后,陈九依例检查货车主携带的各种文书,与货物数量核对,并且按照货物的价值征收二分的过税。
谁知接到文书的那一刹那,陈九察觉不对——
他支起耳朵,问:“什么声音?”
赶车的车夫茫然四顾,也同样反问:“什么声音?”
陈九凝神细听片刻,也顾不上看文书了,板着脸对那车夫道:“快,把车厢打开,俺要检查你这车上到底装了什么货物!”
——究竟是什么货物……竟能发出这等诡异的声音?
车夫不敢怠慢,连忙从厢式马车的尾部爬上去,先拖出一个高一尺,四边两尺见方的藤编箱子,对陈九道:“您想看的是这个吗?”
陈九点点头:随着箱子被拖出来,耳边那细细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了。
“啾啾,啾啾啾——”
藤编的箱子一打开,陈九探头望去,只见箱底装了大约有上百只的小鸡苗,放眼望去,一片都是毛茸茸,可可爱爱。
陈九的心顿时似被萌得化了。
他家里有两个皮猴似的小子和一个最宝贝的幺女。陈九也曾经让这些孩子们自己养小鸡苗,他闺女对那小小的软软的金黄色小鸡苗爱得不行,连带陈九也爱屋及乌,对这种小东西没有任何抵抗力。
那车夫却浑然不觉,又拖出一个更大更高些的藤编箱子,打开——
陈九探头一瞅,哟,这回不是“啾啾啾”,而是“呱呱呱”:一箱子全都是鸭苗,体型比小鸡略大,毛色也都是灰灰的,看起来一概十分精神。
在这样颠簸的道路上长途运送,这些小东西竟然都十分精神——陈九略觉得不可思议。
那车夫却不合时宜地问:“还要再看吗?”
一眼提醒了陈九的职责,他赶紧翻了翻文书,指了指上面一行,道:“看看这个。”
车夫听闻,面露惧色,迟疑地问:“您……真的要看?”
陈九点点头。那车夫无法,只得又拖出了一枚高大的藤箱,一打开,又赶紧把盖子盖上。
但就在这一瞬间,陈九已经看清了藤箱里的物事,也有些脸色发白,赶紧道:“看过了看过了,可以了……”
那箱子里是几只体型硕大的白鹅,一旦看见天光,就一起冲着箱子外头呱呱大叫。
陈九尝过这种大白鹅子的厉害,赶紧见好就收。
查验过货物,陈九开出了收过税的发票,那车夫老老实实地交了。然而陈九好奇,问对方:“怎么这个时候往北方运鸡苗鸭苗?”
这马上快要入冬了,北方今年年景又不好,拿什么来养这些家禽?
车夫很痛快地回答:“我们东家心思很特别,说要将这些家禽送到北方来,交给当地的农人寄养。愿帮他养鸡养鸭的,他就给粮食。”
陈九“哦”了一声,觉得这车夫评价的“特别”两字并不很贴切,应当换为“古怪”才对。
“哦,也就是说,你家东家给农人粮食,让他们帮着养鸡养鸭?”
陈九笑了:“如今北方大旱,家家户户缺粮,这口粮缺起来当然是人先吃了,谁还顾得上那些鸡鸭?”
车夫却很坦然地答道:“那口粮当然是换给人吃的,养鸡养鸭都不用这些粮食啊!”
道路附近刚好有一片浅浅的河滩,如今已经干涸龟裂,河滩上只有几丛干枯的杂草,在风中摇曳。车夫便转身指着那片河滩。
“我们东家说,那河滩上有好多蝗虫卵,鸡鸭吃那些就够了。就是需要人盯着照看,所以才想了这个法子。”
“哇!”
陈九愣了半天,像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又“哇”地感叹了一声。
他想了想,问:“是不是朝中相公们又想出了什么新的折腾人的法子?这听起来有点像是‘保马法’①啊!”
车夫显然也听过这种议论,顿时也笑:“我们也笑过东家呢,结果我们东家说,你们叫它‘保鸡’‘保鸭’法都无妨。但我只是想要来年北方少点飞蝗罢了。”
陈九顿时肃然起敬。
他年幼时见识过大蝗灾,见到过蝗虫铺天盖地而来,席卷过每一处,都是寸草不生。
如今竟有这样一人,想要未雨绸缪,在春天到来之前,让这些鸡鸭鹅都去把蝗虫卵给吃掉?
这是异想天开吗?
仅凭这一车的鸡苗鸭苗。
陈九探头看看,只见南方来路上,正有连绵不断的厢式马车,朝他这边驶来。
“可是,真的……”
陈九还是不大敢相信:这世上怎会有这样天真的人,真的相信百姓能照他的话去做,能依言养大这些鸡鸭?
那车夫闻言笑道:“都是有契约的!”
*
两个月后,明远站在黄河北岸,看着一群又一群被赶到身边的鸡鸭——这个口齿的家禽,是酒楼正店最受欢迎的食材之一。
早先他送到北方请人放养的鸡鸭,除了病死和走失等各种原因,减少了一成左右,其余竟全都完好无损地送还了。
这就是大宋的寻常百姓——拥有契约精神的百姓。
第254章 亿万贯
这次明远在北方开展的大规模“灭蝗行动”完全是商业运作, 没有动用他在金融司的职权。
过程也很简单,他向北方各州县的农人提供鸡苗鸭苗大白鹅,与人签订契约, 请人代养。
乍一看与“保马法”有点像,因此明远这桩生意还曾被人戏称为“保鸡法”“保鸭法”。
但是明远此次请人养鸡养鸭,完全出于自愿,不存在摊派到每家每户的情形, 而且有从汴京出发前往北方各州县的牙人亲自与当地农人对接, 避免了掮客插足,从中牟利。
代为饲养鸡鸭的农家,将获得粮食黍米作为“补偿”。明远提供的粮食数量本身就表明——这些都是补贴农家口粮的, 而不是用来喂鸡喂鸭。
但是饲养这些鸡鸭也需要农人们精心照料,否则很容易养死。如果养死的家禽在两成以上, 以后就不会再有这样的合作了。
因此,领到鸡苗鸭苗的农人们都异常小心。
北方各处河滩上往往出现这样的奇景:各家农人牵着狗,赶着鸡鸭, 在河滩上四处寻找蝗虫卵,甚至有农人带了农具,将河滩边的土翻开,以方便鸡鸭们寻找埋在土中的蝗虫卵。
两个月以后, 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再寻不出蝗虫卵了, 而鸡鸭们因为这些高蛋白饲料的喂养,一只只肥硕健壮。
这时明远便回收了这些鸡鸭, 免得它们侵占农人们的口粮。
在这项商业活动开展之前,明远曾得到无数人的警告。
旁人都提醒他, 万一那些农家将鸡鸭养肥, 自己宰了吃了就跑, 那明远岂不是血本无归?
为此明远决定与所有代养鸡鸭的农家订立契约,并在官府留底。
这其实也是他对北方农人的一次信用测试。
而结果——令他非常满意。
此刻明远站在黄河北岸,望着迟迟不曾上冻的黄河河面。有风吹拂他的面颊,却颇为温和,不像他刚来这时空时那般寒冷刺骨。
——看来今冬气候异常已成定局。
而明远做的所有预防措施,都还不足够。
一是蝗灾的源头,有一部分不在宋境之内,而在辽国。就算宋境内的蝗虫卵都被鸡鸭吃光了,待到春天气候转暖,照样会有铺天盖地的蝗虫从辽国境内飞来。
明远可没办法给契丹人送鸡送鸭,这种信用测试不用做也能知道结果:除了肉包子打狗之外还能怎地?
另外就是,明远能够把蝗虫卵这种高蛋白饲料转化为人类更容易接受的鲜嫩禽肉,但是他解决不了旱灾。
这次北方之行,明远聘请了不少能够打深井的打井匠,在北方打井,能够暂时帮助百姓们解决吃水问题。
但是他比较确定,这旱情一定会延续到明年春天。
等到打井人打上十几丈二十丈都打不出水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明远确认他已经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于是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转身上船,渡过黄河,回到汴京。
与北方各州县相比,汴京就是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天堂。
各家酒楼、正店、脚店中一如既往地高朋满座;各家瓦子的勾栏跟前永远人头攒动。
而汴京城靠近汴河的码头,正源源不断地将各地运往京城的漕粮一船一船地卸下来。除了漕运的纲粮之外,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很大程度上承担了调节供需的功能。
明远心知:官员们永远会将保障汴京的富足与安全放在第一位。他们会全力以赴,不让天子脚下的这座都城出半点岔子。
腊月时,沈括到了汴京城,正式接任三司使的职务。
当然,因为沈括抵京的时候正巧遇上衙门锁印,因此明远在公事上与这位新“上司”没有什么交集。多是礼仪方面的迎来送往。
到了上元节那晚,明远在长庆楼设宴招待沈括,并且邀了秦观、种师中等一干昔日相知的好友,以及王雱。
沈括听说王相公的衙内也“拨冗”光临欢迎自己的酒宴,喜得满面红光,胡子都一直在抖。
但王雱对旁人都淡淡的,只是坐在明远身旁,一个劲地与明远交头接耳。沈括有些自讨没趣。
然而这一席的气氛却渐转热烈,因为明远邀了在长庆楼驻唱的歌姬董三娘来他们的閤子。董三娘弹起琵琶,手挥五弦,唱起苏轼在杭州的一首新作。
明远细细听去,正是那首《行香子·过七里濑》,是苏轼在杭州通判任上巡视富阳时所做。
“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古今空名……”
董三娘歌喉曼妙,而唱腔中的情深意切,比之三年之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①。”
歌声袅袅,随着渐弱的琵琶弦声一道悠悠散去。
一席人顿时全都听住了,连王雱都为这词曲的意境出神。好一会儿,这位大衙内才醒过神来,叹道:“苏公的新词,直是要将人带去见那远山连绵的两浙群山那!”
说罢,王雱摇摇头,道:“只可惜近两年没法儿在京中与他共事,只有等着他的新词问世,这般传入京中了。”
明远好奇,赶紧问苏轼的去向,才知道苏轼当了近三年的杭州通判,此后要升官,但是即将改知密州,出任密州知州了。
明远顿时笑:“我道为什么苏眉公一下子做出了这么多关于两浙的新词,原来是快要转官赴以他任了,正舍不得南方呢。”
明远的话引来一阵笑声,连王雱也说:是这个道理。
“不过,想必他在密州任上,也一定会有更多佳作问世的吧!”
明远心想:那是必须的。
不过,苏轼的官职调动,他便不得不重新考虑对萧扬的安排——明远对萧扬可从来都不是一味放任。苏轼在杭州,就是应承了明远,要好好“照顾”他这位“表弟”的。
此时天色早已全黑,汴京街道各处的灯火早已将这座北宋都城映得煌煌如昼。
明远正要询问各人是否想要出外观灯,忽然见到王雱的长随在閤子外探头探脑的。估计是因为閤子内众人刚才出神,那长随不敢打扰。
他连忙捅捅王雱。
王雱“哦”了一声,走到閤子门口,片刻工夫便急匆匆地返身回来,找到明远:“远之,对不住,家中似是出事了……”
明远见到王雱脸色都变了,知道事情应当不小,连忙着人将这一对主仆送出长庆楼,骑快马赶回相府去。
对沈括等人,明远也只说相府有些急事,召王大衙内回去。
沈括还曾笑说:也就只有王相公这样圣眷满满的人家,才会在上元夜这样的时候被这样急召回去。
谁知第二天消息传出,汴京城震动。
出事的是王安石。
昨夜上元夜,王安石身为宰相,按照惯例入宫,向官家道贺。当时王安石骑马进入宣德门,在宣德门口遭到了卫士的呵斥,要王安石下马。
王安石没有理会——毕竟他不是第一年当宰相了,怎可能不清楚上元节的礼仪?
宰相,不止是他王安石,在王安石之前的那些著名宰相们:寇准、晏殊、韩琦、富弼,甚至文彦博……他们每年在上元夜进入宣德门的时候,都是骑马进入皇城的。
但是那名卫士没有收手,而是上前向王安石的坐骑抽了一鞭。
王安石是文官,不善御马,座下马匹猛地加速,他便再也控不住马缰,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好在摔得不重,人没有出大事。
此事看来是一桩荒唐的小事,宣德门的皇家卫士对于“礼仪”的认知与宰相不同,从而引发了一起“小”冲突。谁知这却在汴京城中引起了轰动。
人人都在揣摩此事背后的意义。
敏感的人嗅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政治风向。
——王安石是否圣眷不再了?
刚刚过去的熙宁六年,主持变法的新党闹出了不少乱子,虽然此后都被修修补补地拉回正轨,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每一次出乱子,都是一次对王安石政治资本的侵蚀。
旧党一如既往地攻击新法,只说新法是“饮鸩止渴”,让账面上的岁入多出来,暗中却损伤国本。
而这次在上元之夜,突然有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卫士,上前就在宰相的坐骑屁股上来了一鞭。
按照王安石的脾气,自然是大怒上表,请官家彻查此事。
按照赵顼对王安石的感情,自然也应是大怒下令彻查,至少要杖责那闹出乱子的卫士,斥责不曾将利益说清楚的内侍。
然而事情却似乎向谁都没能想到的走向转去。
正月十八各衙署重开之后,明远在他的金融司里听到八卦:有一名御史上书天子,宣德门处宿卫皇城的卫士,乃是拱扈至尊之人。宰相不在应该下马的地方下马,理应被卫士呵斥。
此言一出,满朝大哗。
须知这种事,在熙宁元年和熙宁二年时,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那时官家赵顼与王安石君臣相得,情若师生。
而明远此刻正在他的金融司衙署里,与溜号跑出来听讲八卦的沈括面面相觑。
跳出来指摘王安石的这名御史是谁?
此人名叫蔡确,一度也曾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是为新法摇旗呐喊的急先锋。
但如今王安石被昔日支持者背刺一刀,顿时刺破了整个朝局的宁静。
沈括拈着胡子,喃喃地道:“风向变了,风向变了啊……”
明远却没有沈括那么悲观,认为官家赵顼开始厌弃王安石,不再支持新法。
他认为赵顼在这些年的激进变法取得一定成效之后,想要短暂地转向保守,以平息朝堂上的争斗攻讦,制衡各方势力。
至于蔡确,应当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聪明人,依稀把握到了赵顼的心思,踩王安石一脚,以此博取天子的青眼。
明远叹了一口气,心想:话虽如此,但王相公这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点问题啊!
第255章 亿万贯
对上元节晚上发生的事, 王雱远比明远想象的要来得平静。
“大人对此早有预料,任何结果都能接受。”
但对面对明远,王雱看似云淡风轻地笑着。
他们父子, 应当是对此早有觉悟——毕竟在新法推行的过程中得罪了太多的人,触动了太多利益。
只是在明远这里,王雱坐的时间久了,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落寞, 些许悲凉。
“远之, 你当初有一句话说得对,一切都在于天子……”
早年间明远就提醒过王雱:新法的成败,不在于王安石父子有多大的决心, 肯付出多大的牺牲——它只在于天子的支持。
此时此刻,王雱旧话重提, 神色间终于流露出一点点,被背刺了的感觉。
这次辜负了王安石一腔孤勇的,不是谏臣, 而是天子。
没有天子授意,此事万万不可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明远却笑着安慰:“想想你是为谁去做这些事的吧!”
听到这句话,王雱终于恢复了一点点血色,精神一振。
这次变法, 说到底, 都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 而非为了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民为贵,社稷次之, 君为轻。
“远之, ”王雱苦笑, “你是真的看得比我通透!”
明远则很坦然:当初将他打动的,是几年前那个无比光辉灿烂的上元夜,与在此间大放异彩的华夏文明,不是什么高官显爵,功名利禄,更不是坐在龙椅上某人的好恶。
天子的态度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因此明远安慰王雱:“放心,一定会有转机的。”
王雱听得心里好生舒服,连忙点了点头:“愚兄就这样等着转机到来。”
*
隔日,朝堂上御史们开始弹劾王安石怙恩恃宠,进入宣德门时竟不肯下马。
当初带头上书天子的御史蔡确反而后退了,任由汴京大名鼎鼎的“吵架王”唐坰在崇政殿上口水横飞。
弹劾的内容也早已不再围绕上元夜的事了,而是成了唐坰一个人的表演,漫无边际的“碰瓷”。
唐坰难得能拥有这样的舞台:上头的授意与同僚的谦让。他登时从怀中抽出早已准备好的弹章,对王安石道:“王安石上前听参!”
这句话出口的时候,朝堂上所有人都是懵的。
还从未有一名御史胆敢如此,当面无礼弹劾而且将吐沫星子喷宰相一脸。
再听下去,众臣们发现,这唐坰弹劾的根本就不是王安石一个人。
在唐坰口中,首恶乃是王安石,作威作福,与吕惠卿、曾孝宽等人表里为奸,令天下只知有王安石,而不知有天子。
其次,文彦博、冯京等两府官员明知王安石可恶,却对此不闻不问,明哲保身,任由其坐大而不自知。
尤其是副相王珪,面对王安石就如奴才侍奉主人。
……
唐坰说得滔滔不绝,朝堂上每一位高官的名字都被他点到了。
而赵顼坐在御座上,颇有如坐针毡之感。
当今天子的确有放缓新法推行,以缓和新旧党争,防止新党一味做大的念头,但是他没想到自己小小的示意却被眼前这个唐坰放大到如此地步。
试问:如果朝堂上每一位高官显宦都是奸臣,那么他这位天子,又会是明君吗?
无奈之下,天子只能目视站在唐坰身后的蔡确。
蔡确连忙咳嗽连连,暗中示意,希望唐坰能够见好就收,及时住口。
这时唐坰也自觉表演得差不多了,有点口干舌燥。
他需要一个有力的攻击作为终结。
唐坰环视朝堂,没有见到那个他想要攻击的对象。
但这对唐坰并没有造成任何阻碍。
“还有一人,无寸功于国家社稷,既无才学也无功名,却照样跻身朝堂之侧……”
在崇政殿上的所有臣子,都知道唐坰说的是明远。
按说今日这是大朝会,明远的官职是足够让他上朝的。谁知明远却根本没来,不知道是身体有恙未至,还是早早听说了今日有御史“表演”,故意没来。
一时间,崇政殿中竟有人对明远的这份“先见之明”生出羡慕之心。
视线纷纷向新任三司使沈括投去。明远如果来,就应该站在沈括身后才对。
沈括感受到了目光,面上流露出几分尴尬。他知道明远这小郎君只是惫懒,习惯性地迟到早退,能够不上朝就一定会请假。
“连上朝都不敢……”
唐坰愤愤地喷出这一句。
“这样的人,如何能与群臣为伍?”
“陛下,臣请即刻革除此人的官身,交有司好好审问。此人得官不正,必须追查到底。”
坐在天子椅上的赵顼脸色都变了。
明远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当初两府与吏部,都是看在他天子亲自拔擢的面子上,才没有多说什么。而御史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轻轻放过了。
谁知今日这个御史台放出的疯狗,见人就咬,将明远的事也顺带咬了出来。
赵顼能够驳王安石的面子,却不想动明远。
为什么?——1000万贯!
1000万贯的诱惑放在他赵顼的面前那!
虽然天子对那1000万贯的承诺还会有些将信将疑,可若是唐坰真将1000万贯就这么骂走了,赵顼可舍不得。
唐坰却来了劲了,声声追问:“明远此人,究竟是何背景,被何人拔擢?此前民间有‘卖官鬻爵’的传言,是否为真……”
御座上的赵顼脸都快挂不住了。
唐坰的问话,就像一巴掌又一巴掌,统统呼在赵顼脸上。
好嘛,本意让这家伙弹劾宰相,谁知此人竟然将群臣都骂了个遍,而且还明里暗里地骂上了天子!
赵顼看向蔡确,心想:瞧这御史台办事办的……
但无论赵顼如何生御史台的气,当务之急是想个办法将唐坰的嘴堵上。
正在此刻,赵顼眼尖,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尾。这名太监屏息凝神,没发出半点声音,但是将身体偏出,好让御座上的天子能够看见他——显然是有重要的消息要急呈天子。
“童贯,有何消息要禀?”
赵顼直接打断了唐坰的追问。
“启禀陛下,熙河路急报。”
童贯声音沉稳,立即将崇政殿上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去他那里。
唐坰立即发现自己虽然站在崇政殿正中,但是却已经完全无人问津。
赵顼双手握住椅背,手背上爆出青色的血管。年轻的皇帝神色紧张,问:“是何急报?”
只见童贯一抬头,朗声道:“回禀官家,是大捷!”
群臣:大捷……
“熙河路大捷,经略使王韶麾下众将合力齐心,如今已经攻取河州。阵斩共计八千余,夺得战马万余。”
听见童贯报的消息,赵顼马上站起身,眼神定定地望着远方:“是河州!”
熙河路辛苦经营了多年,一朝得到了回报!
攻下河州,如能固守,便意味着大宋疆域一下子拓宽数百里,并且直插入西夏背后的腹地,与横山地区一道,令西夏腹背受敌。
“恭贺陛下!”
“熙河路此次大捷,归根到底,是陛下素有识人之明,才能破格提拔王韶等众将……”
朝堂上顿时谀词滔滔,都将此次大捷的功劳归于赵顼名下。
然而赵顼此刻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天子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大捷……终于来了一场大捷!
在最应该得到捷报的时刻,它终于来了。
自从登记之日起,自从下决心要整顿积弊的那日起,赵顼为了这样的捷报,忍受了无数的压力,来自御史谏官的压力,来自朝中重臣老臣的压力,来自两宫太后的压力……
那些指向王安石的攻讦,其实无不指向宰相身后的支持者,这一点赵顼怎可能不知道?
就在天子承担了过多的压力,当真觉得快要挺不住的时候,好消息终于到来。
这令天子一时间飘飘然,似乎一脚踩在了天空的云彩上。
再没有什么能掩饰或是压抑他此刻的志得意满。
然而赵顼还是想要与人分享这份喜悦。
天子的视线从群臣面上扫过,终于落在陪伴了自己六年的王安石身上。
六年了……王安石已经无法掩饰地流露出老态: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头发却已经变得花白,面上皱纹深刻。
很明显,这位将一国朝政都担在肩上的宰相,也同样承担了太多的压力与攻讦。
在这一瞬间,过去那些与王安石君臣相得的记忆全部涌上心头,令天子赵顼突然意识到:原来他曾给予的那些支持与信任,全都是值得的。
“王卿,熙河奏功,此事由你主议,理所当然你应居首功!”
天子一边说,一边快步走下来,伸手解下腰间所佩玉带,双手托至王安石面前,眼神殷殷,一如初识时如学生尊敬师长一般对待王安石的年轻人。
朝堂上一片哗然。
站在一侧的御史蔡确难免有“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的幻觉。从上元夜至今,安排得如此周详的一番表演,竟然等来了这样的结局——王安石受到天子的嘉奖,亲赐玉带?
而一番表演之后没有半点功劳,反而口干舌燥的唐坰,却像是没事儿一样,安静地退在一边,似乎他适才根本没有将崇政殿中的每一个臣子都骂得狗血淋头。
“下次再继续。”
唐坰的轻松表情似乎在这么说。
*
种建中回头望了一眼河州的城池,拨转马头,带着他麾下的两个骑兵指挥,向河州附近的香子城赶去。
“小远啊!”
种建中低声喃喃地道。
“师兄这次怕是要失约……”
他一早给明远写过信,亲口承诺过,一旦攻下河州,他就会立即回京。
“你多等一阵……几天。师兄一定赶回京见你。”
第256章 亿万贯
熙宁七年春, 王韶挥师西进,攻克河州。
此役充分证明了宋人不但能守城,也一样能够攻城。
河州城下,一台又一台的攻城投石机被推至阵前, 隐蔽在投石机之后的砲手仔细观察墙上守军的方位, 一枚又一枚的石弹便飞上墙头, 每到一处, 都轰隆一声,激起烟尘,或是砸坏墙体, 或是横扫墙头上的守军。
然而这些石弹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那些带火带响,轰然一声之后就炸出无数碎石铅子的“天雷”。
羌人对“天雷”非常恐惧。一旦哪一枚天雷在墙头上炸开, 羌人便会对那里退避三舍, 连同伴的尸身都不敢去收拾, 更加顾不上及时修理填平被炸开的城头。
在羌人们眼里,宋人狡诈——有时十枚石弹里混着一枚“天雷”,令人防不胜防。
而宋人却知他们所携带的火药数量不算多, 一定要省着用。
羌人只在河州守了一两天, 木征就下令突围——不善守就不守了。羌人骑兵强突之后,在河州城外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纠结附近几个城池赶来的援兵, 反攻河州附近的香子城。
如果香子城陷落,熙河路大军的补给线就将被切断。数万西军精锐将被困在河州。
因此,王韶命麾下部将田琼率两个骑兵指挥星夜赶路,驰援香子城。
田琼领命出发之后, 王韶又叫来种建中:“彝叔, 我应承过你, 待大军拿下河州,由你回京请功。”
种建中非常实诚,以为王韶要让他这时回京,赶忙冲王韶一拱手:“经略,木征尚在,属下万万不可能在此时离开。”
王韶顿时露出笑容,道:“种彝叔果然忠义。”
突然他脸色一变,肃容道:“熙河路帐下昭武校尉种建中听令——”
种建中闻言,迅速单膝下跪,低头听命。
“命你率领麾下两个骑兵指挥,携带所有火铳,立即前往香子城,支援田琼。”
种建中闻言也变了脸色,惊呼一声:“经略……”
他麾下那两个指挥是大宋骑兵精锐中的精锐,配备了一人双马,而且是绝无仅有的,接受了火器专门训练的骑兵。
整个西军中都认为:种建中手下这两个指挥,应当是王韶留在身边的一支奇兵,也是护卫主将的亲卫,轻易不可动用。
然而此刻王韶却命这两个指挥带上全部火器,追随田琼,支援香子城。
“王经略,那您的安全该如何保证?要不……属下带一个骑兵指挥去香子城,留一个指挥带上一半的火器护卫您的安全。另外再让两个步兵指挥自后跟上?”种建中小声建议。
此刻夜色深沉,天幕上随意洒落着几点星辰。
河州城中却乱糟糟的,左近有不少火光——这是城池刚刚被攻克,还未彻底清理之前的乱象。
王韶的半边面孔被火光照亮,半边面孔却掩在阴影里。只听他口中喃喃地念着一个名字:
“田琼——”
“彝叔啊,此次我遣田琼去救香子城,是明知他和麾下八百人此去,再也不可能回来。”
种建中脸色完全变了。他没想到王韶竟然会向自己坦诚,派田琼此去,就是“送死”的。
“这是……以生命换时间。”
王韶一面说一面仰起头,眼中似乎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反映着周围的火光,令他的眼神格外明亮。
“木征攻我之必救,此刻在香子城围城打援,立于不败之地。田琼此去,连同他所带的八百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田琼,田琼啊……”
田琼追随王韶数年,王韶对这名老实憨厚的将领非常了解,想必此刻心里也不好受。
种建中似乎能看见这位主帅眼中的泪花在滚来滚去。
“彝叔,你是第二队,请务必……”
话说出口,王韶的声音却已经哑了,甚至没法儿把具体的命令说完。
只见种建中神色凛然,冲王韶一拱手,道:“经略放心!”
他一转身,开口大喊:“梁平!”
瘦小的传令兵立即从不知哪里冒出来。
“有——”
“招呼所有的兄弟,带上所有的火铳与弹药,立即上马,随我急速救援香子城。”
在种建中身后,王韶几乎模糊了视线。
他几乎已经明着告诉眼前这年轻人,此去几乎等同于送死,这个年轻人却马上变了态度,欣然前往,毫不迟疑。
总是被诟病为“积弱”,然而他眼前的这一群大宋儿郎,却无一不是血性汉子。为了他们的家园,甘愿提刀上阵,没有一人后退。
但凡没有朝廷上文官们的掣肘,这些年轻人,能够做出多大的成就,可想而知。
转眼间,种建中已经集结了他的两个骑兵指挥,大声号令:“上马!”
他麾下骑兵训练有素,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八百人的骑兵队,有五百人背上挎着一枚长长的、形制奇特的火器,在深夜中被火光映亮,反射着乌沉沉的光。在这枚火器之外,才是弓箭、箭袋、弩箭……
余下的三百人除了自己骑乘的马匹之外,还牵着袍泽们的备用马,人强马壮,斗志昂扬。
王韶目睹眼前这一幕,心知前往香子城田琼的那一队未必没有转机。
这时王厚匆匆跑来,却错过了与种建中道别。他面带羡慕嫉妒,到王韶面前,抱怨道:“大人,彝叔能率部与木征接战,儿子也能。”
王韶此刻已经演示了全部感情,一回头,脸若冰霜,寒声道:“还不快去带人连夜修补城池,清点城内粮秣?”
“种彝叔这回前去吓坏木征,木征恐怕还是要回头来抢河州的!”
王厚悄悄吐了吐舌头,但他老爹给的是军令,王厚纵是个衙内,也赶紧肃容应了。
“另外,传讯给折可适与王君万,要他们做好准备,需要奇兵的时候到了。”
*
明远大约在一个多月之后,才在汴京城中听说了河州之战的大致详情。
如今汴京城的讲古先生突然都不讲古了,改讲大宋西军在熙河路的骄人战绩。这些讲古先生在京城里受到广泛追捧,只要一张口,就有无数人围上来捧场。百姓们听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一个人嫌听腻味了的。
各家瓦舍勾栏争相延请这些讲古先生驻场,各大正店脚店也不甘示弱。
长庆楼也请了一位,明远便坐在自家产业里一面听讲古先生说书,一面遥想熙河路战场上的硝烟与豪情。
“各位,咱们上回说到,王韶王经略,率领部众,一鼓作气,攻下了河州城。”
“谁知那老奸巨猾的木征,逃出河州之后,借着地利,率部兜了一大圈子,绕道王经略身后,攻击香子城——”
“要知道,香子城此刻,就算是加上民伕,也只有一千七八百人驻守啊……”
听这讲古先生铺开了悬念,长庆楼坐着听讲古的食客们也纷纷面露紧张,还有人发出“啊”的轻呼。
明远则放下了伙计刚刚送上的“凤头酒”,在听种建中亲身经历的战事之时,他是万万没有心情品尝长庆楼这种名闻遐迩的美味饮料的。
“田琼没有辜负王经略的期望,果然带着麾下两个指挥杀到了香子城。”
“岂料,将香子城团团围住的木征大军早已摆开阵势,等着他们……”
“天将亮的时候,田琼田校尉,战至最后一人。他身上的衣袍被敌军的鲜血所浸透,放眼四顾,身边再无一个袍泽尚能站在这香子城前。”
“田校尉所做之事,是找到他那个指挥所携带的神臂弓,将之一一毁去。”
长庆楼上的听众们齐齐发出好奇的一声:“咦?”
明远垂下眼帘,知道这是讲古先生在故弄玄虚。
神臂弓是大宋军中的神兵利器,军中的规矩,即使是吃了败仗,宋军在退却之前也必须摧毁所携带的神臂弓,以防止契丹或是西夏党项人获取之后仿制。
但是,战场之上的情势瞬息万变,田琼在战至最后一人的情况下,未必还能有机会找到袍泽们留下的神臂弓,再一一毁去。这估计是讲古先生的自行“发挥”。
可这还是触动了听众们的心弦,长庆楼上一片唏嘘。
谁知这讲古先生话锋一转,突然道:“就在木征的羌兵举着刀剑,向田校尉逼近的时候,忽听大地震颤,远处又一队骑兵如疾风扫叶般赶到。田校尉一下子认出了领军之人,狂喜高呼:‘种昭武,是种昭武来啦!’……”
明远听讲古先生讲完这一段,只觉得心情无比舒畅,顺手取过放在桌边的“凤头酒”,就着苇管吸了一大口。
而此刻,长庆楼上也是扬眉吐气。食客们听到最后,纷纷举杯庆祝,赏钱像是雨点一样掉落在讲古先生事先准备好的钱筐里。
事实是在河州之战中,王韶接连派遣田琼、种建中两支骑兵,支援香子城,最终将木征活生生拖在香子城下,待到王韶腾出手来,与折可适王君万等将合围,将木征的兵兜在包围之中,阵斩八千余人,夺得良马近万匹。
阵斩八千,这几乎是一个破记录的数字。
最终木征几乎全军覆没,孤身逃离河州,与湟州前来的援军会合,逃往洮州。
这是熙河开边以来,大宋西军取得的最大一场胜利。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田琼与种建中奋不顾身,在香子城下阻击木征。
田琼是第一批,几乎全军覆没。
但多亏种建中所率的第二批援军赶到,救下了田琼和他身边的最后几人,随后直突入木征中军,势不可挡,将木征麾下众将吓得魂不附体,阵势大乱。
于是王韶的大军才能及时赶到,给木征以迎头痛击。
当然,明远在官署看到的邸报,上面只有干巴巴的战报描述,而此刻长庆楼上讲古先生,则是添油加醋,该扬时扬,该抑时抑,该转折时转折……听起来更加扣人心弦,引人入胜。
但无论是朝廷邸报,还是讲古先生的讲述,都只字未提“火器”。
想必是宋廷严格封锁了消息——讲古先生知道神臂弓,却不知道比神臂弓更加厉害的大杀器。
只有明远一人知道——这一役里火器是绝对建功了的。
因为明远一下子得到了将近500点的蝴蝶值。
嘚瑟的他。
此刻长庆楼上欢腾一片,然而倚在柜台后的大掌柜明巡,却望着玻璃窗外的天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若是这老天爷肯下点儿雨……就更好了!”
明巡这番话宛若给烹油烈火上浇了一瓢凉水,气氛稍微冷下来那么一丁点儿。
明远也不由得转向窗外。
汴京街道两侧栽种的树木正努力发着新芽。
确实,已经很久没下过雨了。
第257章 亿万贯
与明远所料一致, 北方诸路,一直到三月都没有下雨。据说在大名府一带,已有水井完全干枯,出不了水。
同时, 无数蝗虫从辽国境内南下, 来的势头比辽室的宫分军骑兵还要勇猛。它们见绿色便啃, 片刻间便能席卷一切。
旱灾与蝗灾夹击, 一时令北方赤地千里,饥饿的百姓们纷纷将家园抛在身后,拖家带口地逃往南面有粮的州县。
大名府开常平仓放粮, 将粮仓放空了还是没能赈济所有灾民。
于是京中便有御史弹劾“青苗法”,说“青苗法”一味放贷敛财, 却使常平仓中存粮尽去, 真到荒年时便无粮可用于赈灾。
明远坐在他“金融司”的衙署里, 看到邸报上发下来的弹章,撇嘴表示不屑一顾。
“北方已经旱了这么久,再满的常平仓也早已空了。再说, 若没有‘青苗法’盘活常平仓中的存粮, 令时时有官员查验,这常平仓就真没有其它贪污之人将手伸到存粮上吗?”
明远手下的小吏吐吐舌头,心想这位年轻的上司还真敢说。
但是他们没忘了提醒明远:“明监司, 话虽如此,有此弹劾在,王相公他……”
明远一凛,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以往御史上表弹劾王安石, 天子的做法往往是将这些弹章“留中”, 大概就是将这些批评意见“摁住”, 不让它们影响到宰相的施政。
然而这次,连明远这样品级不算高的小官,也能看到御史对王安石的弹劾。
虽然王安石早已被弹劾惯了,但天子的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
明远回想一下历史,想要叹气,但发觉自己在小吏面前,就还是忍住了。
不多时,王雱匆匆而来,在明远对面坐下,开口便问:“如何?”
明远也不问“什么如何”,马上就答:“放心吧!”
王雱紧绷的神情终于放松,脸上开始露出些笑模样。
明远确实是令人放心的——最近这段时间,他着手做了大量的准备,以舒缓灾情,赈济灾民。
在蝗虫途经的州县,明远派人去收蝗虫。那些蝗虫个头大好捉,只要拿网在空中网几下,便能网住不少。
明远收购的价格是二百文一斗,比粮价都要贵一倍。当地便是男女老少齐上阵捉蝗虫,用这害人的虫子换点救命粮。
谁知这消息流传到汴京来,京城中有人一脸惊异地帮明远宣传,说:长庆楼的东家在高价收蝗虫,会不会将来搞个什么蝗虫入肴?
这个猜测一出,京里的流言马上就变成了“长庆楼很快要办蝗虫节”,吓得食客们一进酒楼,就要先看看今日的菜单。
最终明远不得不在《汴梁日报》上辟谣,说他收购蝗虫,统一用来磨成细粉,加在喂鸡喂鸭的饲料里,吃这种饲料长大的鸡鸭肉质鲜美,营养丰富。
明远是什么人?
他可是背负“财神弟子”光环的。
于是,这消息一旦传出,各地捕来的蝗虫一时竟变得抢手。汴京城外郊县中有饲养鸡鸭的,立即也学了这法子,将晒干的蝗虫磨成细粉,喂鸡喂鸭。
效果立竿见影,鸡鸭还没长大之前,肉质是否肥美还无法判断,但是这些鸡鸭大多身体健壮,不易得病。
而界身巷里最终竟出现了一间小小的“蝗虫交易所”,专门买卖晒干的蝗虫——这是明远绝对始料未及的。
在粮食方面,去年他拜托广西邓宏才,在南方采购大量稻米。按照邓宏才信上所说的,他已经快要把交趾国的粮库都买空。邓宏才甚至戏称,就算交趾国这时想要对外用兵,也绝对征不上足够的军粮。
这一大批稻米如今已经随海船运抵杭州,之后会再通过运河运往扬州。待到了扬州,无论是水路还是陆路,都能够较快地抵达汴京了。
但凡哪里州县需要调粮,明远手下立即能把这些粮食运上去,平价卖给当地人。
“汴京-洛阳”公路最近也已开始动工,正大量缺人。如今各家施工队都派人守在各处路口渡口,一见到有流民自北而来,立即抢上前去招募,许以粮食和工钱,且应承了专人照顾老弱妇孺,用这种法子,把流民赶紧招到自家工地上做活。
唯一可惜的是,洛阳到汴京的这条道路位置还是偏南。北方流民一路南下,依旧要吃不小的苦头。其中颠沛流离之惨状,见者也难免唏嘘感慨。
王雱听明远细说了一番,眼中流露出钦佩,握着明远的双手道:“远之贤弟,辛苦你了。”
这些都不是明远这金融司监司的分内职务,但是明远另有一个身份,是商人,富商,巨商。
他用现代商业管理的手段来安排这些事,比起人浮于事的大宋官府,恐怕还要更高效些。
王雱听说明远的安排,似乎有了不少信心,眼神中也多几分光彩。
他没有在明远这里多留,匆匆去了。此后明远有好几日都没有见到王雱。
到了三月下旬,明远正掰着指头计算种建中什么时候才会进京的时候,天空中忽然阴云密布,随后飘下了两三点细细的水滴。
“下雨了!下雨了!”
明远面前的街道上,有不少人冲向开阔地带,仰头望天,伸出手,仿佛想要拥抱这忽然降落人间的甘霖。
只可惜细雨只稍稍飘落了片刻,转眼间雨散云开,日头重现——雨停了。
“哎呀,只这么点雨……”
有人埋怨。
“听说老天爷是有灵的,天子不德,便久旱不雨。”
不知哪个嘴快的,嘟哝出这样一句。
明远在旁听见,心想:呵呵!
董仲舒的“天人感应”之说果然在民间影响巨大,几个世纪以后的宋代,还是不能消弭。
旁边赶紧有人提醒:“快闭嘴,这话难道也是能随便说的?”
原本那人却倔强:“换句话说,若是天子行德政,便会风调雨顺,天子不行德政,才会有大旱与蝗灾啊!”
他这话缓和了一些,却把矛头悄然从天子赵顼身上转开,转向其他人。
“朝廷所施行的是否是德政,这事儿是宰相管吧?”
明远心中一凛。
忽听一人开口:“听说了没,王安石罢相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将明远震得浑浑噩噩的,他立即转身,向相府赶去,身后却不依不饶地传来闲言碎语,“哎呀,别是王相公一被罢免,老天爷就下雨了吧!”
“真还别说……”
明远加快脚步,将闲话都抛在身后,他自己赶至王安石的相府。
以往这里总是门庭若市,候见者的车马能排出几百丈去。而今日,这里却冷冷清清的,明远不用等候,就请管家递了帖子——他想见的是王雱。
片刻工夫,管家就将明远引到了王雱那间独门独户的小院里。
与明远此前的预想不同,王雱的气色不错,脸上甚至有些红晕,他望着明远,流露出奇怪的笑容。
“远之,想必你也是听说了!”
明远点点头,追问:“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安石怎么突然就被罢相了?
虽然明远不是全无心理准备,他知道王安石会因前些时候市易法引起怨言,和这次旱灾的政治后果而被官家赵顼罢免。
只是……他明明用了一切手段,减轻了市易法对行市的冲击,又全力赈灾,安置流民——为什么王安石还是被罢相了呢?
王雱仰天叹了一口气,将来龙去脉告诉明远。
起因当然还是旱灾——因为大旱而受灾的州县数量一天天增加,被迫流徙的百姓数目渐渐成为一个天子难以接受的数字。
王安石当即劝慰天子:“水旱乃是常数,尧、汤的时代亦没能避免,此事不需官家过于忧虑,应当尽快由各级官员赈灾而应对才是。”①
谁知赵顼却道:“这样的旱灾岂是小事?朕所担心的是,这是官员行事不当引起的怨气啊!”
“如今各处都有抱怨朝廷盘剥,人情咨怨,甚至有出言不逊,辱骂朝廷的。再看朝中近臣,乃至后族,都在抱怨盘剥之害。两宫太后亦在朕面前流泪,只道是京师左近变乱将起,乃是朝廷失去人心之故。”
明远听完王雱的讲述,心里也有一万句骂人话想要讲。
果然是赵顼——王安石带着新党把能得罪都得罪光了,背负天下骂名,才换来的成就,大宋刚刚开始富,开始强——谁知第一个动摇的就是他官家赵顼。
但明远想想还是觉得不对:这只是王安石与赵顼之间的寻常奏对,远不至于让王安石罢相。
他连忙追问,王雱则脸色平静地又答了一句,道:“安上门有一名门监,名叫郑侠。他于各地往来皇城的文书之中,夹带了一份奏疏,和一幅画……直递御前。”
“郑侠在奏疏中说,旱由大人所致。大人去,天必雨。”
“而那幅画中,绘了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名字就叫,《流民图》。”
明远顿时急得站起身,双手撑住面前的桌面,紧盯着王雱道:“可是汴京附近并没有流民啊!”
王雱一抬头,眼光犀利,逼视明远,一字一字地说:“可是北方也有无数流徙饥民,大人身为宰执,又岂能无视?”
明远顿觉心头郁闷,仿佛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气闷无比,似乎心头有一口老血堵着,不吐出来,就不得痛快。
按照王雱所说,这郑侠是看守安上门的一个小官,平日不得擅离职守,因此绝不可能亲眼见到流民的实际情况。
他不可能知道各地州县一直有从商人中采购粮食,向流民们施舍粥饭。
他也不可能得知流民们一旦过了黄河,就能被新近开工的工程召去安置。
他只凭一己的想象,绘制出了流民们在南行道路上的困顿苦楚。
然而王安石却完全不能否认。
因为确实有流民。
只要天下有一人陷于饥寒交迫、道路困苦,王安石就不能开脱自己身上的责任。
“原来如此啊……”
明远喃喃地坐回去,满脸失望之色,无法掩饰。
他明白那幅《流民图》对于天子赵顼的打击有多大。视觉冲击拥有绝对不能等同于文字的巨大力量,尤其是对赵顼这么一位志向远大,努力与唐太宗李世民这样的人物比肩的皇帝。
赵顼自即位开始,就在励精图治,富国强兵。近几年无论是国库还是边事上,变法都取得了成效,便让赵顼自以为是天下明君了。
谁知,幸辛苦苦六七年,一朝回到……变法前?
明君之治下,又怎会有饥民流徙,妻离子散的这等人间惨状?
所以赵顼的心意真正发生了动摇,而发生动摇的根本原因,竟然是皇帝本人强烈的荣誉感?
明远被他自己心中一个又一个念头压得喘不过气来。
但最终他还是抬头问王雱:“这个郑侠……为何要如此?”
这么问,是因为明远几乎已在怀疑这是一出政治阴谋。
谁知王雱想也不想,便答:“无人指使他,据郑侠自己说,这是‘为民请命’,是‘义之所在’。”
到这里,再讨论王安石的罢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郑侠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人物,凭着胸腔内一腔热血行事。
而有时候历史,只决定于小人物的一时冲动之间。
第258章 亿万贯
郑侠进《流民图》之事, 令明远始终耿耿于怀。
他做了这么多的实事,却敌不过一个人凭借想象描绘的几笔丹青?
更可气的是, 王安石被罢相的消息一旦传出来, 结果就下雨了。
明远抬头望着王雱小院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此刻雨早已停了,空气依旧干燥, 眼前的一切景象都缺乏仲春时节应有的那种鲜亮与明媚。
明远心知天子于此刻罢相,只是为了平息朝堂内外的怨气而已, 对于施政与后续赈灾没有半点好处。
相反,他认为王安石说的才是对的, “修人事以应对”, 此时此刻, 朝廷确实应当着眼于基层的人事, 地方官吏是否执行了开仓放粮赈济的政策?衙门胥吏有否盘剥苛待百姓?赈灾的钱粮有没有送到该去的地方?……
然而这些都没有做到,难道天子以为,换一名宰相,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成?
想到这里,明远终于开口,又问王雱一句:“谁将接任?”
枢密使文彦博前些日子已因年迈致仕,副相王珪倒是年富力强。只是明远不大喜欢那位“至宝丹”、“三旨相公”。
“应当是枢密院冯京。”
王雱冷淡地回答, 估计是对冯京的印象也不咋地。
明远在京中官场迟到早退了几个月, 别的不敢说,至少人名是认全了。
冯京, 广西人,北宋朝极少有的“三元及第”的才子。他与明远有一个共同点:是商户出身。
据说冯京有个外号, 叫“金毛鼠”, “金毛”是说冯京相貌端丽, 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而“鼠”这个带有贬义的称呼,是指冯京因为商户出身的缘故,热衷敛财,喜欢像仓鼠一样囤积财富。
明远与王雱两人聊到这里,贺铸、李格非、种师中等人也匆匆赶来,想必是听到消息,来安慰王雱的。
王雱见到这些旧友,十分感动,面上带笑,却两眼含泪。
此次见面,对不少人来说,既是安慰,也是送别。因为王安石改知江宁,王雱身为长子,理应侍奉父亲,一同南下的。
但是明远在一旁冷眼旁观,便知道王雱此次被伤得很深——
曾经抱着牺牲一切的态度,但是当真自己被“牺牲”的时候,这种心灰意冷,就像是倒春寒时候的冷气,从王雱心底直透出来。
明远无法多说什么,只能伸手按按王雱的肩头,以示安慰。
*
王安石被罢相之后,老天的确像是郑侠所预言的那样“天必雨”,下了两分钟的毛毛雨。而这对北方的旱情丝毫没有缓解。
事实上这场大旱灾后来一直持续到四五月才渐渐结束。
而北方几路不少受旱的田地绝收已成定局,连补种都没了指望。
各处官府唯有大开常平仓赈济,并且指望五六月时南方的新粮收上来,能够缓解眼下北方的困局。
于是,在三月中,汴京城中粮价攀升到了最高峰。即便有界身巷的粮米交易所和通往扬州的高速公路也无济于事——全国的粮价在青黄不接的时候都是最高的。
三司使沈括计算了各州府的钱粮支出,唉声叹气地来找明远商议——
朝中又缺钱了。
如今西北战事连绵,西军至少有二十万常备禁军需要供养。这部分钱粮一早就被拨出去不能动,剩下的要支撑偌大的国家,赈济受灾的几路,沈括这个“自然科学大拿”也觉得捉襟见肘,支应不过来。
于是沈括来找明远商量,看看能不能尝试发行债券,或者干脆再发一些纸币。
明远对发行债券这件事并不看好:发行债券通常要有稳定的资产和经营回报作为支持,比如修建公路和水利设施,都可以发行债券。
但是为了赈灾发行债券?如果没有矿山等的产出作为抵押,想必不会有什么人对此感兴趣的吧。
明远看了看他关于货币发行量的计算,倒是觉得发行交子还有一些空间,上次交子发行了300万贯,现在再提到350万贯,也不是不行。
但是他也提醒了沈括,一定要追加保证金——无本发钞,这个坏头一开,之后就再也抑制不住了。
沈括诺诺地应了,表示他一定会慎重考虑。
“但无论如何,这寅吃卯粮,是吃定了。”
沈括临走的时候,长叹了一声。
明远对此也深有同感:但这是没办法的,西北方向的战争开支是必须的,而北方大旱这天灾也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
沈括一走,明远就收拾收拾准备下班。没曾想小吏又着急上火地送了几份公文来给他批阅,耽搁了让他下班的宝贵时间,结果明远出门的时候,正赶上附近的衙署都到了下班时间,在这里辛苦一天的北宋公务人员就像是出笼的鸟儿,一边松快筋骨,一边匆匆地往家赶。
明远喜欢骑马上下班。今日他刚刚上马,就见蔡京也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缓缓与他并辔而行。
这人脸上挂着一贯雍容的微笑,眼神深沉,望着明远,道:“远之,好巧!”
明远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巧不巧”的,而是蔡京专门找机会要与自己搭话。他不知蔡京的来意,也不便当街将人呵斥,把人赶走,于是也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是好巧!”
于是,两人并辔,在汴京拥挤的街道上缓缓而行。而蔡京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明远说话。
听完蔡京说的,明远只觉一股怒意从心头涌起。
却并不是因为蔡京,而是因为冯京。
在明远的观感中,冯京和王珪差不多,不是新党,也不能完全算是旧党——他们应该都算作是“帝党”,以天子赵顼马首是瞻,官家说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的那种。
结果这次冯京通过蔡京递来的话,乃是邀请京中大户,有钱人家,尽量认捐,出钱赈灾,以缓解此次北方大旱给国家带来的财政压力。
两人一边并辔而行,蔡京便打趣:“远之,前日里冯相公曾经打趣,以你的身家,拿出100万贯,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估计冯京托蔡京想要委婉表达的是:明远既然是因财得官,那么朝廷财计有困难之时,明家理应有所表示。
而冯京可真没有狮子大开口,一开口就提100万贯。
冯京大概觉得,明远如能像高家贺家那样,自觉主动地拿出个十几万贯,再捐些粮食,也就能大大缓解朝廷的压力了。
至于100万贯,这是蔡京自己的一片私心:他就想吓唬一下明远,看这小郎君吓白了脸,不得不靠向自己,寻求庇护——就像当年在钱塘潮头打来时那样;像在海寇作乱时不得不亲自来恳求时那样……
但明远可不会被100万贯这个数字吓倒。
别说100万贯了。
在赈灾这件事上,他一文钱都不会出。
须知明远虽然身家过亿,但有个前提,他花钱得是等价交换。
他可以发起工程,以工代赈,也可以托人代养鸡鸭,支付粮食……但是他不能平白无故地就把钱捐出去。
再者,他也极其讨厌这种道德绑架。
难道冯京以为当宰相这么容易吗?
——慨他人之慷就行了?
于是明远表情淡定地回复蔡京:“元长如今与冯相公相熟?”
蔡京顿时双手一紧,握住了马缰,免得自己被气了个倒仰,跌下马去。
明远这句话杀伤力还颇强,他讽刺蔡京待冯京一得势,立即投靠了冯京。而蔡京自己看来,他这绝非“投靠”。他是王安石女婿的哥哥,一生都和新党脱不了干系,与冯京走得近,也只是“权宜之计”而已。
明远却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他。
“听闻冯相公也是商贾出身,因此极善理财之术。因此冯相公的身家想必也是极其殷实的?”
蔡京听到这里,双眉一敛,已经料到明远想要说什么。
“若是冯相公也带头为国认捐,赈济北方灾民,那么我自然会效法冯相公的榜样,捐出一部身家。当然了……这数额么,总也不好越过冯相公,也不敢比肩,总不能抢了人家相公的风头吧……”
蔡京骑在马上,一时间竟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怎么会有这么有气性的小郎君?
若是这话他真的如实带到冯京耳中,明远这小家伙估计要在劫难逃,政治前途从此完蛋。
蔡京当然不想这样,因此明远说的这番话,他一定会慎之又慎,婉转又婉转地回馈给冯相知道。
这时两人已经穿过了汴京最拥挤的街区,明远向蔡京拱了拱手,高高兴兴地道了一声再会,拨转马头,往朱家桥瓦子方向去了。
而蔡京则依旧慢慢地走马回家,在心里慢慢盘算,该怎样向冯京回复才好。
明远既不知道蔡京究竟会如何向冯京反馈,也不知道冯京会怎样处置这一场旱灾。
只是看样子冯京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招数,甚至想出这等无奈的手段。
但是几天之后,“为国找钱”的任务就下放到了三司使沈括的头上,并且还专门点了“金融司”的名,要金融司尽快拿出一套筹款购粮,赈济北方灾民的方案出来。
明远面对愁眉苦脸的沈括,笑道:“这有什么难的?”
沈括还没转过弯子,道:“愚兄于这食货财计之事……并不擅长啊!”
说到这里,沈括猛地醒悟,继而精神大振,闻道:“远之,你有办法?”
明远笑道:“办法当然是有的,只不过,存中兄,你与开封府尹陈绎相熟吗?我需要你陪我到开封府去拜见一下这位陈学士。”
过了两日,一个令人震惊而又振奋的消息在汴京城中流传。
“什么?开封府开放了关扑?”
关扑一向为官府所禁,通常只有在冬至、元日与上元节时会暂时解禁。
“不不不,不是关扑!”
将消息放出来的人见对方误会了,连忙摇着手解释。
“是彩票!”
“听说叫……赈灾彩票!”
第259章 亿万贯
自从进了三月, 汴京粮价高企,不少小商贩破产, 或者减少所雇佣的人手, 令不少人丢了糊口的饭碗。
因此开封府的赈济压力也不小,府尹陈绎为此整日愁眉不展,胡子都白了好几根。
近日大相国寺跟前, 由各家大户设了施粥的粥棚。
但陈绎心中清楚,这些大户人家用来舍粥的钱, 恐怕还及不上他们一笔买卖所赚来的。
而对于偌大的国家,大相国寺跟前施舍的这一点点粥, 更像是杯水车薪, 根本无法解决所有问题, 看来不过是一种表演而已。
怎样将钱从有钱人手中取出来, 是所有面临“找钱”压力的衙署面对的共同难题。
当然,陈绎算是心里有底的,他知道开封府不会乱,因为任何宰执都不会放任天子脚下的汴京城出乱子。
开封府若是没钱,他可以向宰执们去要。
天下其它州县该当如何,就不是他陈绎能管得着的事了。
可是这次三司使沈括与金融司监司明远联袂而来,提出的要求, 实在是令陈绎没有想到。
开放关扑?
然而又不是关扑?
最终陈绎听明白了明远的解释, 点了头,表示同意明远尝试一期, “看看效果”。
于是三天后,清晨刊行的《汴梁日报》上, 头版刊出了大消息。
报童们跑过汴京城中光秃秃的街道, 扬着手中的报纸, 高声道:“开封府发售‘赈灾彩票’,第一期共100万张,不可错过!”
各家正店、脚店和洗面汤的小店里,读报先生为听众们讲解这“彩票”的发行规则。
“……每张彩票售价是100文,每人每次限购10张。总共发行100万张。”
每人一次最多只能花1贯钱。
“这些彩票都是分两次印制,再粘合于一处。将表面的一层撕开,就可以知道是否中奖。”
“中奖!”
汴京城的寻常百姓一听见这个字眼,顿时全都来了精神。
这听起来有点像“关扑”?
要知道,汴京人……甚至是全天下的宋人,都热衷关扑,甚至有些人为此倾家荡产都在所不惜。若是没有官府限制,怕是这些家伙们一天到晚,吃饭睡觉,都会顺手来一场关扑。
可是关扑明明只在年节时候才会解禁。
“不管它叫什么名字,我们只管它是‘新式关扑’!”
在汴京百姓们口中,这赈灾彩票马上变成了“关扑”的官方最新表现形式。
“什么奖项?什么奖项?”
人们顾不上去想这些彩票的发行背景,而是一叠声地催促读报先生,告诉他们这种新式“关扑”,究竟能中到什么奖项。
奖项就是钱。
“说是中一等大奖,能得1万贯。但只有一人能中。”
“二等奖奖金1000贯,有5人能中。”
“三等奖奖金100贯,有50人能中。”
“纪念奖奖金1贯,有1000人能中。”
“……”
“花100文,哪怕就是中了那个最小的奖,奖金也有1贯啊!”
“这……当官的会不会先把中奖那些……票票,先藏起来,尽把那些没奖的给咱们?”
读报先生听了,歪头在报纸上看看,道:“这倒不会,说是在彩票发行之前,开封府大堂上会举行仪式,所有有奖的那些彩票,会由陈府尹亲手混入所有彩票中。开封府百姓,都可前往亲眼见证。”
“这样啊……这样我还能放心点。”
有人对开封府的做法公开表示信任。
但也有人犯嘀咕:“陈府尹啊……要是包孝肃公在,我恐怕会更放心点。”
读报先生盯着报上的字,继续说:“彩票发行过程完全公开,只要是认识大食数字的,就能成为‘志愿者’,参加清点彩票的工作。”
“每天出售彩票的钱箱都会封存,直接送到界身巷去买米,然后直送北方受灾的州县。”
“……”
坐在“洗面汤”铺子屋角的蔡京听了这些,心想:这条例订得还挺细,是明远的风格。
这时又有人插嘴问话:“交子能买吗?”
读报先生在报上找了找,很快找到答案:“能买……领取奖金也是,交子和铜钱,可以自选。”
那问话的人顿时伸手拍拍胸:“那我对交子更放心了。”
敢情这位关心的并不是彩票,而是交子的信用。
这时,“洗面汤”的铺子里一片议论。
“这真和关扑差不多!”
“对啊,这难道不就是100文玩一次的那种转盘,指针指到哪儿就能兑什么奖的那种?”
“对对对——”
一片附和声传来。
显然,对于各种关扑游戏的熟悉,帮助汴京的百姓们很快理解了这“彩票”的本质。
蔡京将自己藏在角落里,没出声。
他早年间在杭州听明远讲解过一次彩票,对此早已不陌生,甚至并不感到太惊讶。
他留意到明远当初与他提过,这彩票的面值应当尽量小,当初明远是以1贯为例的,而现在明远则将这门槛降到了100文。
试想一下,在汴京这样百万人口的都市,明远用这种手段,能够吸引多少人为这“赈灾”心甘情愿地解囊相助。
王安石去职,冯京上台。
这号称“金毛鼠”的冯京相公虽然擅长敛财,但好像在赈灾之事上也无计可施,只知道给各部压力。
事到如今,汴京城里动静闹得最大的,竟然是明远张罗的这一出“彩票”。
如果明远成功了,冯京这样的人,还有脸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他想到这里,随手结了账,掸掸身上已然颇为挺括的衣袍,迈着方步,慢慢走向自己的衙署。
而开封府在大相国寺跟前设立的“彩票发售点”,也已经开放发售彩票了。
刚开始时,百姓们虽然已明白了这“彩票”是怎么回事,多半还有些迟疑——
毕竟“官办”关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但也不乏敢吃螃蟹的英雄,有人上前,掏出100文,从来帮忙发售彩票的牙人手中换得了一张彩票,将这印得花花绿绿的桑皮纸张端详了半天,撕开一看,挥手问那牙人:“这是中奖了吗?”
牙人看了一眼,便将右手放在心口,向对面鞠了一躬,道:“你付出的100文,可以买一斗米,救活受灾的一家三口。受灾的百姓向您表示无比感谢。”
“这上面的字样,就是记录了您这次的功德。您理应好好保存。”
这人被牙人的话惊到了,愣了半天,转回头向身边围观的同伴们道:“这竟然是功德……虽说花了钱,什么都没中到,但是这心里……好像挺舒坦?”
“也是,比你以前关扑啥都没扑着气得骂人要强多了。”
同伴顿时出声嘲笑。
“中了,中了!”
不远处传来欢呼声,立即将人们的注意力全引了去。
“恭喜您,这是纪念奖。您将获得1贯奖金。”
牙人应当是事先演练过,一番话说得熟练至极。
“花100文换得1贯!净赚900文!看来我今儿这手气真是不错啊!”
“请问您要交子还是要铜钱?”
牙人就如《汴梁日报》中所报道的那样,向中奖者询问想要什么形式的奖金。
那人眼珠一转,道:“当然是要铜钱!”
一贯钱,交子只有飘乎乎的一张,哪里及得上铜钱在手里,沉甸甸的,多实在?
“好嘞!”
来帮忙发行彩票的人立即去账房那里支了一贯铜钱现钱。
谁知那人却突然改了主意,大声道:“不,我不要这些铜钱了。再给我换十张‘彩票’。”
“许是下一次能中得更多了呢?”
不少汴京人赌性重,这种操作更是司空见惯。
只是他转眼又将刚刚到手的一贯铜钱都换成了十张“功德”。却见这人从人群中走出来,潇洒地拍拍双手,道:“100文,换来这么多的‘功德’,一点都不亏。”
在这大相国寺外的彩票发售点,刚开始发售一个时辰,就有人中了1000贯的,喜得当街狂笑,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无数。
牙人恭贺之余,又问中奖的“幸运者”,要交子还是要铜钱。
“交子,当然要交子!”
那人狂笑之余,头脑还颇为清醒。
“要是1000贯的铜钱,老子回家还得雇一头驴。”
周围人听他如此说,一时间笑成一片。
如今交子在京中的地位已经稳固,而开封府坦坦荡荡地“交子也可以、铜钱也可以”,这种“任君挑选”的态度,更令百姓们认定了,交子是和铜钱完全一样的货币。
到了下午,天色未暗的时候,彩票发售点已经宣布发售结束,建议各位还在排队的不用再等,尽早回家,明日再来。
却还有人异常激动:“一万贯的大奖还未出,我等明天就还有希望!”
牙人们却也不再理会这些旁观者,而是聚在一起对账,账算过一遍,又和今日收到的钱实数再对一遍。
随后就有开封府的衙役,给钱箱贴了封条,浩浩荡荡地押着,前往界身巷。
在那里,已经有粮商等着,钱一到,立即订立契约,购买粮米,一箱箱地装车,送往河北受灾的州县。
有好事的百姓跟着过去见了,不由连声感叹:“这是真的功德唉!”
一时间,就算是白白花钱,什么都没中的百姓,也生出些与有荣焉的自豪之心,挺胸凸肚地跟在押往河北的粮车之后,送出城门。
*
明远这天破天荒地坐在金融司衙署里,没有早早下班,而是等待着各处汇总来的数字。
沈括赶来时,明远已经将几个“彩票发售点”报来的数字汇总起来:彩票发行的首日,扣除兑奖的金额,已经筹集到了27096万贯。
沈括看到明远写在纸上的五位大食数字,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哪里能想到,这种薄薄的,彩色的,用桑皮纸粘起来的“彩票”,竟能换来汴京城这么多的百姓“做功德”?
明远却赶忙起身,道:“不妙——”
沈括:什么?……什么不妙?
明远一边走一边道:“看情形这彩票要至少发上三期,我得通知刻印作坊赶紧加印去。”
第260章 亿万贯
“赈灾彩票”发行到第三天上, 终于发生了一件被明远早早料到的“小事故”。
有人不知从哪里寻来已经兑过奖的彩票存根,将其重新粘起,伪装是新买来的彩票, 要求兑奖。被专门负责核验的账房先生发现, 立即被揪出来, 送往开封府。
这伪造彩票与伪造交子一样,也是能入刑的罪行。
这一下, 顿时将市井之间那蠢蠢欲动,想要无本万利,大占便宜的那些不法之徒都给吓了回去。
然而这天彩票发行只进行了半天,各彩票发售点就全部告售罄。
那价值一万贯的头奖也已兑出,是叫一名在鱼市贩鱼的妇人得了。
据说那名妇人得知自己中了一万贯的巨奖时, 完全震惊了,竟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后来她自称年幼时曾受人周济,而这次听了各处关于“赈灾彩票”的宣传, 便也想着, 要拿一斗米的钱出来, 换一张“功德”, 算是还了当年得到的恩惠。
这件事可以算作是汴京市井中的最大新闻。
《汴梁日报》的记者马上就去跟进采访了, 第二天这位卖鱼妇的故事就见了报。
最出奇的是, 即便如此, 人们第二天还是看见这位卖鱼妇没事人一样在鱼市卖鱼。
汴京城中百姓, 对她自然是嫉妒之中又夹杂着羡慕, 便有不少人跑到鱼市去围观她卖鱼的, 连带鱼市的生意也好了不少。
待到这一期彩票全部发行完毕之后, 开封府尹陈绎、三司使沈括, 连同明远一道, 检查了彩票发行的账目。
三天里,整个汴京城中,总共售出了一百万张彩票,相当于平均每个人都买了一张。
陈绎见了便咋舌:“老夫也没想到,开封府偶然一次开放‘关扑’……哦,不,‘彩票’,竟然能人手一张地全都卖出。”
明远笑道:“陈府尹,这还真不是人手一张。”
这次彩票发行时规定了每人每次至多只能买十张,因此汴京城中出现了雇人排队的奇景。京中的不少大户,比如后族的高家、曹家和贺家,都是直接雇佣了跑腿小哥,或者动用自家仆役齐上阵,十张十张地买下不少彩票。彩票所中的奖金也直接用来继续投入,换成彩票。
这些大户用这种方式,表示对此次北方赈灾的支持,算是对朝廷的一种变相卖好。
明远与陈绎、沈括等查完账目,得知这次发行100万张彩票,扣去各项成本,总共筹款75000余贯。
——三天之内,就在汴京城中筹集到七万多贯?
这聚沙成塔的效果,实在是令陈绎与沈括无比震惊。
结果一出,自有那两位禀报将具体数字禀报官家。
赵顼听说了,顿时悠然神往,道:“原来朕的子民都是如此支持朝廷,纵有一时之难,百姓也愿慷慨解囊。”
宰相冯京闻言,当即踏上一步,拍上一记马屁:“这都是圣上的教化之功。”
然而赵顼也早已不是刚刚登基时那个耳根软,对宰执一切言听计从的皇帝了。只听官家当即笑道:“这都是金融司搞出来的新法子吧?”
冯京便知赵顼是绝不可能轻易受人蒙蔽的,赶紧应是,顺水推舟地将明远的功绩好好夸赞了一番。
第一期“赈灾彩票”发行之后,在明远的主持下,很快又发行了第二期、第三期。
其中,第三期彩票中,有一百万张是向明远本人“定向发行”的。明远通过购买价值十万贯彩票,成功满足试验方那“等价交换”的规则,自掏腰包,为赈灾筹措了十万贯。
此外,朱家桥瓦子联合汴京城中几家上规模的瓦子,举行赈灾义演,所得的款项全部捐到了三司使下辖的金融司里。连同此前各期彩票的发行,金融司迅速筹集了五十万贯的赈灾资金。
这些钱全都没有经过朝中宰辅,而是在汴京城中换成了粮秣和各种物资,直接送去给到北方各州府——这令宰相冯京十分不快。
原本他转托亲附自己的臣僚,向明远等富商与豪族示意,或许也能收到差不多的效果。但绝无可能像明远这样,数十万贯的赈灾款项,于数日之间筹备齐。
谁曾想,明远竟借助“关扑”对汴京百姓的吸引力,和汴京城庞大的市场与人口,轻轻松松地将这事完成得漂亮。
冯京要觉得高兴就怪了。
但冯京不爽归不爽,他拿明远完全没有办法。
如今王安石虽去,吕惠卿已入政事堂,天子享受着新法带来的种种好处,支持新法的态度并未改变。
冯京不可能冒着风险给自己树敌——而且还是这么有钱的敌人。
*
几乎是独力完成这一切的明远,正咋舌于汴京百姓对“彩票”的狂热。
他在短短十日之间,向百姓们卖出大约三百万张彩票,每一张价值100文——约摸是一斗米的价格,严格说,这可不能算便宜。
无论汴京市民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下这些彩票的,明远都对他们很是感激。
只是这种手法只能作为临时筹款的手段,用的次数多了,百姓可能也未必会买账。
另外也有些自制力不强的汴京少年,赌性大发,买了一张又一张彩票,甚至借钱买彩票的……也因此闹出不少纠纷,令开封府尹陈绎十分头疼。
这令明远又记下一条:以后再发行彩票,他或许应该再上一条警示:彩票有风险,购买勿沉迷……之类的。
至此,他已经带着整个金融司安然度过了王安石刚刚去职,而冯京刚刚掌权的“三把火”阶段。
他在北宋官场上算是站稳了脚跟。
明远自然是得意的。
但不如意的事也有,比如说,他一直没有机会见到他的种师兄。
年初时种建中就来信,说一旦拿下河州,就会回京看他。
然而明远从二月等到三月,三月等到四月,眼看他们约定的三年之期就快到了,种建中那里还是没有半点音讯。
明远能从邸报上读到王韶的熙河路西军的近况,但是邸报上的寥寥言语,完全不足以让他了解种建中这个人的近况——
师兄身体可好?身体是否健旺?吃饭时胃口佳不佳?
当初的三年之约,他……现在依旧认真吗?
明远将邸报翻来覆去,明知自己不会在上面找到答案。
无情无绪,明远索性早退翘班,离开官署,前往长庆楼。
还未上楼,明远便听见长庆楼上传来叮咚作响的曲声,和穿云裂石的歌声。董三娘的歌喉经过这两年的打磨,越发圆润成熟。
明远依稀听堂兄明巡提过,近日长庆楼的歌姬们时时献唱,甚至还会将原词作者请来酒楼,与喜欢这些词作的酒客们一道联谊。
——肯应邀前来的,许是些并不那么得志的词人吧。
当明远的身影刚刚越过楼板,长庆楼上的琵琶声顿时停了。那边董三娘已经带着和她坐在一起的年轻歌姬们盈盈起身,一起向上楼来的明远表达她们对长庆楼东家的理敬之意。
“明郎君——”
董三娘带头问候。
明远只得摇手,抱歉道:“不当扰了你们唱曲,请继续,请继续——”
但刚才上楼之前明远听了一耳朵,只觉得那词曲仿佛一直钻进他心中。
明远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刚才各位唱的是哪位大家的曲子?”
董三娘顿时笑生双靥,面向歌姬们表演的小舞台前遥遥一福,道:“奴家刚刚唱的,正是《小山词》。”
明远这才留意到面前这一席中坐着一个头发半白的中年人,此刻正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向明远拱手,脸上流露出谦卑的笑容——这笑容却情不自禁地泛着苦涩。
这一位,正是明远昔年在丰乐楼见过一面的晏几道。
只不过当初在丰乐楼,晏几道还被人邀去閤子里,倚红偎翠地坐在最上首,品着美酒,淡淡地向苏轼等人打招呼。
如今的晏几道露出落拓之相,坐在长庆楼的大堂之上,聆听歌姬们吟唱他的词作——明远曾经听说过,董三娘等人唱完,会将从酒客那里得来的赏钱,分给词作者一半……
宰相之子,少年得志的神童,写下无数幽婉情诗的晏小山晏几道,如今却落魄至斯。
明远突然想起:晏几道倒霉的原因他也略有耳闻——
这晏几道是安上门门监郑侠的好友。郑侠夹带谏书与《流民图》,虽然令天子罢免了王安石,但是郑侠自己也因为所作所为不符合“程序正义”而遭到清算,被流放岭南。
晏几道作为郑侠的好友,家中被搜查,搜出了一首被认为是“心怀怨望”的诗词,为此还下了诏狱。
等到亲朋故旧将他捞出来,这位才子却已经彻底被磨平了心气,而且家财散尽,看起来更加落拓了。
此刻明远早已换去了官袍,他看起来正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相貌风流,年少多金。
晏几道赶紧站起身,向明远拱手打招呼——只是他明显还不太擅长这个,表现过猛,一下子撞到了面前的桌子,撞得桌面上的器皿相互撞击,乒乓作响。
晏几道一时便涨红了脸,冲明远拱着手,却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明远认为:但凡此刻自己对晏几道表现出半点明显的同情,都是对这位婉约词大家的不尊敬。
他连忙道歉:“是我的不是,打断了诸位欣赏如此佳句。”
说着,他也从善如流地在旁坐下来,冲着董三娘道:“请继续,请继续……原该由三娘子按红牙板将小山词唱和一过……”
明远眼角余光便见晏几道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终于坐下,而后悄悄地向明远这边点点头,似是在感谢明远对他词作的尊敬。
董三娘便将琵琶递给她身后一位妙龄歌姬,自己果然举起红牙板子,轻轻敲响,唱起《小山词》。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①”
这是晏七在书写他光辉万丈的初恋。
“……从来往事都如梦,伤心最是醉归时……②”
这是晏七酒后梦醒,眼前唯见寂寥与凄凉,似乎人生便只是如此。
“……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③”
这是晏七在书写离别之后的怨恨……
明远把玩着手中盛满“瑶光”的瓷盅,将瓷盅轻轻晃动,心中有些情绪在缓缓酝酿。
不多时,董三娘在琵琶声的伴奏中曼声开口,唱的却是小山词中一首看似最为平淡,实则蕴含了深情的一曲《长相思》。
“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④”
一时间,明远听得如痴如醉,满心中萦绕着的,尽是“长相思”这三个字。
若问思念什么时候才是尽头,除非是到了相见的时候啊。
此时此刻,无论是美酒还是美食,都唤不起明远的任何兴趣。一时间他只想化身青鸟,飞往西北,若能与想见的人见上一面,哪怕是片刻也好……他这一生似乎便不曾虚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饮了多少酒,明远婉谢了要送他归家的明巡,独自一人骑马,无情无绪地穿过汴京城熟悉的街道,回归自家在常乐坊附近的大宅。
明远刚到门口,便见门房急急忙忙地出来,为明远牵住马匹,匆匆地道:“大事不好,郎君,刚刚有个人打听到门上,然后就直接闯了进去……我们要拦,根本拦不住……”
明远心里不爽,酒意上涌,便大声反问:“如今在汴京,都还有这样的无礼狂徒不成?”
门房却补充:“那人似乎认识郎君您……他说,他在明郎府上,登堂入室从来不用通报。”
明远一怔:这听起来有点熟悉。
他赶紧问:“难道不是种小官人?”
这种事,种师中那小子通常也能干得出来。
门房赶紧摇头否认:“不是种小官人,这一位我们从未见过……您这么一说,他五官相貌倒是与种小官人有些相似……”
门房的话都还未说完,明远已经一溜烟,直奔他平日里坐卧的寝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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