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亿万贯

    明远有个习惯, 他所经营的宅院可能会大小不同,但是日常起坐的格局都很相似,从京兆府到汴京, 从杭州凤凰山再回到汴京来——他的宅院或许各有特点, 但卧室的位置都差不多。

    明远曾经在信中透露杭州的住所在常乐坊附近, 某人到了这附近自然能问出明家宅子的位置,从而有了这“擅闯”之事。

    明远还未进他的卧室, 就先听见鼾声如雷。

    明远心头一阵喜,一阵忧。

    喜的是他等了三载,到如今终于有个活生生的人来到他面前。

    忧的是万一他猜错了,来人其实不是他魂牵梦萦了多时的……

    带着这样的忐忑,明远放轻脚步, 走进自己的卧室,随手举起室内点着的玻璃灯罩油灯凑近些,可又怕太过明亮的灯火打扰了榻上人的安眠, 片刻后, 终又放了回去。

    淡淡的灯火映在榻上人的脸上, 为他勾出俊美的侧脸轮廓。

    明远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擅闯民宅”的, 真的是那个三年未见的良人。

    只是种建中如今这副样貌令人不敢恭维:只见他四仰八叉地合衣躺在明远的床榻上, 鞋都未脱。

    屋内弥漫着风尘仆仆的尘土气息, 中间混杂着汗酸味。种建中眼窝深陷, 下巴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胡茬, 即使此刻正闭目沉眠, 也能看得出他形容憔悴。

    可以想象这人应当是不断更换驿马, 一路快马疾驰, 从西北赶来汴京。

    便是铁打的人, 一口气飞奔三千里路, 肯定也吃不消。

    明远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自己的床榻旁,望着榻上打着呼噜的男人,终于感觉到一股喜气从脚底慢慢升上来。他直到现在才感觉到真实。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师兄真的在三年之约届满之前,赶回来见自己了。

    明远在榻旁呆了半晌,伸手抚了抚自己上扬的嘴角,才发现自己这会儿一直在傻笑。

    随即他又发现了令人跳脚的事实——他这榻上,是昨日刚换的一整套簇新的吉贝布床品。种建中满身风尘,连鞋都没脱,直接登堂上榻……

    “啊呀——”

    明远惋惜一声,赶紧起身,去将玻璃窗打开一条缝,然后又笼上一把合香。

    外地官员进京,要先去宣德门报备,等候传召。明远不知道种建中入城是否已经先去过了宣德门。他赶紧命一名长随,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宣德门,将种建中暂住的地址报成在他这里,然后再去给国子监的种师中那里传讯。

    *

    四月间,天亮得已然很早。破晓时分,一缕天光悄悄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爬进室内,亲昵爬上种建中的面颊,爬上他的眼帘。

    种建中缓缓醒来。

    一夜的安眠已经让他恢复了八成的精力。种建中睁开眼,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是一间敞亮的卧室,向南的一面装了整排的玻璃窗。透过纱帘,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小院中的桃红柳绿。

    卧室正中是一座松木雕花大床,正对这窗前的长条柏木书桌。两侧都是博古架,架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瓷器与玻璃器。室内陈设不见浮华俗丽,但是样样透着精致——种建中心想:这确实是小远的风格。

    他用双臂撑起身体,将身上盖着的一床轻柔锦被随手揭去。只见自己身侧放着一叠簇新的衣物,有两裆、亵衣,也有中衣与外袍。他随身带来的包袱中那套预备进宫面圣时穿的官袍,此时也被取出来,整齐叠着,放在桌上。

    种建中一动,便觉脚边还伏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少年——他坐在榻旁的一张小凳子上,埋头枕着双臂,正在呼呼大睡。

    然而室外却传来轻快的说话声——是明远的声音。

    种建中顿时发愣。

    小远在屋外,那么屋内这个是谁?

    这时床尾那少年似乎感觉到了动静,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叫了一声:“阿兄!”

    种建中心头温暖:“是师中啊!”

    谁知这小孩一抬起头,就一手捏着自己的鼻子,一手在自己面前拼命扇动,说:“好臭,阿兄的脚好臭!”

    种建中昨晚是鞋都未脱,直接倒在榻上的。现在他脚上的长靴已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去,榻前如今也正放着一双簇新的厚底官靴,一看就是自己的尺码。

    被亲弟弟这么一嫌弃,种建中连忙盘腿坐正身体,想要将一双臭脚藏住,却发现自己竟还糟践了好好的一床被子——洁白的被里经他这么一盖,上面全是黑灰色的印子。

    “哎呀!”

    种建中顿时感到惭愧——明远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这样一床轻柔保暖的被子,少说也要七八贯才能置办来……现在看来明远应当不会再用了。

    他平日最不喜欢明远挥霍,结果这会儿帮助明远又挥霍了七八贯?

    种师中却笑嘻嘻地说:“无妨,阿兄!明师兄这里都预备好了。热水浴室都是齐备的,就等着阿兄起身呢!”

    “对了,明师兄这座宅子里有三间浴室,热水浴、冷热水交替浴和蒸汽浴,阿兄想用哪一间?”

    种建中闻言无语,他家小远果然还是那副纨绔做派,自己家里连浴室都建了三间。

    但他急需沐浴更衣,种建中哪里还顾得上那么多花样,直接去了热水浴室,将浑身上下上下都清洗一遍,再换上干净的衣物,套上官袍。

    周身焕然一新之后,种建中精神大振。

    这时宣召的天使已经到了明家的宅院,来人种建中与明远都认得。

    明远笑嘻嘻地打招呼:“童供奉!”

    童贯挺胸凸肚的站着,与明远闲话交谈,可一见到种建中,却情不自禁地略弯了弯腰,道:“昭武,官家传召您即刻入觐。”

    种建中曾经从王韶那里听说过,官家有意再派遣一名走马承受到西军之中。身为李宪弟子的童贯是如今天子较为属意的人选。

    看来童贯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对种建中恭敬有加。

    种建中却望了候在身边的明远一眼,心里满是遗憾——

    他原本想要与明远秉烛夜谈,好好诉一回衷肠,谁知赶到京城,找到明远的住处之后,太过劳累,实在支持不住,就这么睡过去了。

    如今他已被官家传召,要上殿奏对熙河开边的实情。

    之后他要速返西北,回到他的袍泽们之中去。

    多耽搁一刻,都可能意味着他赶不上大军出征。

    种建中随童贯上马,回头望了一眼——他心中恻然:此次回京,他确实和相见的人见到了面,却转眼便要分别。

    却见明远在悄悄向他打手势,明远双手提提衣袖,指了指衣袖的边缘。

    种建中若有所悟,悄悄捏捏衣袖,果然在那里藏着夹层,夹层里藏着东西——根据手感判断应该糕点一类。

    是明远怕自己在候见的时候肚中饥饿,往他衣袖中塞了可供充饥的食物。

    种建中一阵心酸,赶紧趁着与童贯并骑的机会,扭过头去与童贯说话,让自己的视线避开明远——他不敢再看。

    这小郎君,将什么都想到了,可一定想不到自己在汴京停留不到一日,转眼便要走。

    午时以后,种建中从崇政殿匆匆出来,迈向宣德门。

    他必须即刻西返,此刻心中正天人交战,不知该如何找到明远,又该如何向明远道别。

    却远远地看见明远正候在宣德门外,一见种建中,立即欢天喜地地迎上来。

    这少年官员的身上还穿着文官官袍,明显是刚刚从衙署溜号跑出来的。

    “师兄,这边请——”

    种建中开口推辞:“小远,我……”

    明远:“师兄要回西北对吗?我来送你一程!”

    种建中:……

    他心头原本就全是歉意,此刻见明远竟将他的心思猜了个准,心头更加愧疚难当。

    明远却笑道:“师兄这次是不断更换驿马,从河州一路疾奔回京的对不对?”

    种建中点点头。

    “这次回西北,先试试我的卧铺马车吧!”

    “卧铺马车?”种建中一怔,小远又捣腾出了什么新鲜物事?

    明远却拉着种建中就走,边走边唠叨:“就算是铁打的人,纵马狂奔三千余里,也要累趴的吧?”

    “师兄你这在路上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待回到西北,用什么上阵杀敌?”

    种建中心里想想:还真是这样。

    但若不能一路狂奔赶回去,他又如何能够及时赶上王韶率大军开拔。

    战事可不会等人。

    “所以啊,师兄还是试一试我的卧铺马车吧!车速当然赶不上师兄您不断更换驿马,单骑飞奔入京的速度,但是我这马车可以不断更换赶车的马匹和车夫,能够昼夜不停地赶路——同时又能让你在车中休息,将养体力。”

    说话间,明远已经牵着种建中来到一座两匹马拉的四轮马车跟前。这座马车的车厢四面罩着青色油壁,看起来并不算奢华。唯有车前车后挂着的银色雕花焚香炉正不断向外吞吐着气味芬芳的青色烟雾,能够稍许显露车主人的身份与品位。

    种建中见这四轮马车车体并不算宽,但因是双辕马车,车身的宽度也超过了一座卧榻。

    “卧铺马车……”

    种建中终于从这个名字里意识到了什么。

    他伸手一揭车帘,只见车内别有洞天——车厢左侧是一座比车厢地板略高出一尺的一张卧榻,大约四尺宽;车厢右侧则留出一条过道,方便人出入。

    车厢板壁上则事先安置了木格,用来安置旅行中的一切必要生活物品:水壶、镣炉、茶具、文房四宝,能够叠起的餐桌,碗筷……乃至水盆、虎子、净桶,但凡能够想到的,一切应有尽有。

    这座卧铺马车,就像是一座能够移动,能被马匹拖着走的豪宅。

    “师兄,请上车吧!”

    明远比出一个请的手势。“我已给沿路都传了讯,一路上会有人为你不断换马换车夫,最远应当能送你至京兆府。”

    能到京兆府也足够了——种建中心想。

    此前他因为爱惜牲畜的脚力,将踏雪留在了京兆府。

    待到坐车重返京兆府,他再换骑踏雪赶往河州。到那时,他想必已体力尽复,一到河州,就能立即随大军开拔,上阵作战……

    种建中转开视线,望着明远,眼中都是感激,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辜负了明远,原本这次回来该商议事先约定好的人生大事的。

    可是再想想王韶所定的战略,种建中一时只能默默地把满腔情意全都压抑在胸腔之内。

    他的眼光留恋地停在明远面上,过了片刻,又强令自己将视线挪开,随后向明远一拱手,语气颇有些生硬地道:“如此……费心了,小远。”

    此时此刻,分别在即。种建中只觉得每说出一个字,心里都像被一把刀剜过似的。

    但是他不得不走,种建中硬下心肠,转过身,向坐在前头的车夫点点头,道了一声:“劳驾了!”随即低头,迈入车厢。

    那车厢不甚高,种建中站直身体时戴着的幞头擦在车厢的顶棚上。

    于是他转过身,在车厢中那张柔软的卧榻上大马金刀地坐下,眼神无奈地凝聚在面前的空虚中,默默等待车轮滚动,车身颠簸,车驾驶上通往汴京城外的道路。

    难道就这样……又分别了吗?

    谁知种建中没等来大车马上出发,却见车帘一掀,明远随后也上车来,正好坐在种建中身边,与他并排。

    “师兄,怎么这样吃惊?”

    明远扭过脸明知故问,满满的笑意正从他双眼中溢出。

    “虽说师兄一向以国事为重,可难道小弟就不方便送你一程吗?”

    第262章 亿万贯

    明远以汴京为中心, 向西面、北面和东南面三个方向发展邮递和长途运输事业,如今规模都已不小。

    从汴京前往京兆府,无论是马匹还是车夫, 这一路上都有充足的配备。而明远这座“卧铺马车”本身就打制得无比坚固精良, 足可以马不停蹄地跑完汴京到长安的“长途”。

    这比种建中原先的计划更要完备——他能借助短短几天在车上的时光,获得足够的休息,一到河州就能随军开拔, 上阵破敌。

    而更重要的是明远笑问出的那一句话:“师兄一心国事为重,可难道我就不能送你一程吗?”

    他们两个都是爽快而决断的人, 这出城的一路,足够两人剖明心迹了。

    自从昨晚明远见到种建中四仰八叉地躺在他床榻上的时候, 明远就预判出种师兄不可能在汴京久留,立即做出了这些安排——

    到了现在,就算是种建中想要婉拒谢绝, 也做不到了。

    此刻明远坐在车厢外侧,直接堵住了种建中下车的去路。

    但真要种建中下车……他也的确舍不得。

    此刻,车厢里的光线,要较外头的煌煌日光更黯淡一些。坐在车中, 种建中只能看见一个清晰的侧影轮廓, 却是三年来他日思夜想,从未有片刻忘却的。

    鼻端弥漫着一丝幽淡的、清新的香味,不是外面马车两侧挂着的银色雕花香炉中燃烧的香饼味道,种建中知道:这是明远身上的香味。

    在这一刹那, 两人大约都有些心驰神摇——

    在他们两人的关系里,一直是种建中主动地追寻, 明远是取守势, 是被动接受的一方。

    但今日, 这个小家伙却采取了主动……

    就在种建中伸出手臂,想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们两人的身体同时一晃。

    种建中一个愣神:“这马车竟已经走了?这么稳当?”

    明远笑着点点头。

    “这座卧铺马车是为长途旅行专门定制,卧铺嘛,就是要让乘客能在车上休息,减震是最大的要求……”

    说到这里,明远心头难免一阵小得意。

    但凡能够想到的减震措施,这座马车上都用到了:从橡胶轮胎到减震车厢,车上供人平卧的那具软榻里,全都是用了最先进工艺制作出的弹簧——弹簧床刚刚兴起,还未开始在汴京这样的大都市流行,明远就已经先都安在了他的“卧铺马车”上。

    多管齐下的效果果然好得不得了。种建中甚至没察觉马车已经悄无声息地启动,直到车夫遇到什么道路状况,一个急停,才让车厢中的人身体摇摆,察觉了马车的行动。

    这时明远撩开车厢板壁上垂挂着的帘幕,看了一眼,道:“快要到西门了。”

    他放下帘幕,车厢中立即又恢复了那种光线幽暗,若明若昧的特殊气氛。

    种建中突然觉得有些可惜,他在想象:若是两人此刻坐着的只是一驾老旧破车,车身没有那么稳健,小远或许会因为颠簸,跌入自己怀中——当然,他以此为借口将人揽入怀中也可以。

    谁知这念头刚一闪过,明远手足并用地爬到种建中身侧,从他身后牵出一条宽宽的绳带,对种建中说:“这个叫安全带!”

    “这种‘卧铺马车’虽然不颠簸,但是急停或者突然加速,都会对乘客有影响。保险起见,师兄最好还是……”

    仿佛要印证明远的话似的,这座马车突然一个急停,车厢中传来前面车夫不满的呵斥声。

    急停时明远的身体向前飞出,而种建中却被明远刚刚牵出的绳带束缚住,留在原地。

    于是,正中下怀。

    两人面对着面,眼望着眼,浑然不知车夫当街与人斗了两句嘴,随后又催动车驾,马车稳而又稳地继续向前走去。

    可就在此刻,明远眼中热意上涌,差一点就哭出了声。

    像在丰乐楼时那样,像在望火楼下那样,他再一次尝到了久违的蜜酒滋味。

    他们共享着同一杯蜜酒,滋味熟悉的蜜酒……而那蜜酒就盛放在温暖而柔软的盛器里,由两个人一起,细细地共同品尝。

    种建中神魂俱醉,伸手抓住了明远身上那件质地滑爽的官袍——他一时间竟觉得这身官袍好生碍事,而自己身上那件昭武校尉的武职官袍也是,竟要细细去找那一枚枚隐藏在暗处的系带与暗扣。

    他刚刚怒怼开一枚紧紧系着的扣子,忽听明远的身边在自己耳边响起:“师兄,师兄……三年……”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淋下,种建中猛地坐正,赶紧将自己面前那个手脚都不安分的小郎君扶起。

    他涨红了脸,嗫嚅着道:“对不住,小远……师兄又,唐突了你。”

    明远不知自己刚才误触了哪里,此刻他一张脸上泛着可疑的酡红色,双眼迷离,望着正襟危坐的种师兄,这才一点点地冷静。

    却听种建中喃喃地道歉:“小远……三年之约还未到,我们还不是……愚兄还没资格……”

    明远在心里暗暗算了算:当初他与苏轼等一行南下是在五月。也就是说,他们的三年之约,还有一个月才会到期。

    这卧铺马车修来就是为了方便乘客休息的,马车里的情形甚是隐秘,即使是在闹市中行进,外面也丝毫不知里面发生什么。

    也就是说,种建中若是在离开汴京的道路上,直接与明远永结“秦晋之好”,也不会有人察觉。

    他却为了一个还差一个月到期的誓言,生生忍住了。

    明远心中忍不住要笑:天下难得有师兄这样的傻子……君子。

    他明白种建中是“一诺千金重”的人,也能想到师兄为什么临阵退缩了。于是他柔声问:“师兄……你怀里揣的是什么?”

    种建中脸上一红,嗫嚅着不想出声。

    谁知明远又问了一句:“是不是圣旨。”

    种建中立即知道自己完全想歪了,随即肃容道:“是的,我随身携带着官家给王经略的手诏。”

    这份手诏极其重要,他赋予了王韶“便宜行事”之权,令王韶可以不受陕西各级官员的掣肘,独自决定熙河开边的用兵方略。

    种建中很清楚,在这份手诏抵达河州的那一天,就将是王韶那个疯狂冒险计划的开始。

    他作为王韶麾下立功最多的将领,竟然全盘同意王韶的这个冒险计划,并且亲自疾驰京师奏报天子。如果按照这计划执行,西军之中很可能会有一大半人埋骨在西北的莽莽群山之中……

    这也是种建中致意要坚守那三年之约的缘故。

    想着那份手诏的内容,种建中肃容道:

    “愚兄此去,不知能否生还。怕耽误了你……”

    听见这话,明远的身体仿佛全然凝固,半晌没法儿动弹。

    车驾此刻已经穿过西门,进入汴京外城,向西面万胜门驶去。

    虽然已出外城,街巷依旧繁华。人声、车马声、小贩的叫卖声……全都清晰地传入这座“卧铺马车”中,衬出车厢内安静得可怕。

    种建中老老实实地说出了他的全部顾虑,心中忐忑,等待着明远的反应。

    过了良久,明远才像一只有点黏人又有点疏离的狸奴一般,慢慢地靠过来,蹭了蹭种建中的肩,偏过头,将自己的半边面颊都贴在种建中的颈窝里。

    原本种建中此来,还想要提醒一两句关于隔壁衙署的蔡京,还有弟弟信上偶尔提及的那个“萧扬”,但此刻面对明远的这张面孔,种建中都只觉得,不必说,不必说——他们的心到底是靠在一起的。

    明远此刻的姿态为种建中增添了勇气。

    他肩膀不敢稍动,只悄悄地从怀中抽出一份折好的信笺,塞到明远手中。

    明远一见,“咦”了一声,随即坐正身体,从板壁上一个事先打好形状的木格中取出一枚烛台——是蜡烛灯台,外面还有罩着玻璃灯罩。这烛台可以牢牢固定在车厢板壁上,无论车厢怎么晃动,烛火都不会影响到车内的任何物品。

    这中精巧的设计再度令种建中啧啧称奇。

    而明远随手取出一枚“自发烛”,将烛芯点燃。

    车厢中便多出一豆荧荧的光亮,刚好映亮了明远面前的纸笺,也照亮了他身侧种建中那张害羞的脸。

    “原来是这个……”

    只见那张纸笺上,写着种建中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

    再往下看,明远还看见了种世衡等种建中父祖的名讳,还有田产与财帛的数量……只是那田产和财帛的数量少得有点可怜。

    “师兄,这是……”

    种建中脸红红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冒出两个字:“庚帖。”

    原来是庚帖!

    明远恍然大悟,他这是见识短了,没见过庚帖的模样。这时代的庚帖,除了写明姓名籍贯、年庚八字之外,还要写明祖上三代的姓名和田产等。

    其中最重要的是八字——八字对这个时空的人总有重要意义,它就像是人一生中的“命运密码”一样,这个时代的人都认为,根据八字能推算出各种气运,甚至能通过八字诅咒或者伤害八字的主人。

    因此,交换八字总是谈婚论嫁的最后一步。

    因为给出八字,就是将人生中最终要的命运密码坦诚地交出,交给对面那个,可能会与你共度余生的人,你们对等地掌握对方的“密码”。

    心头一阵狂喜之际,明远连忙转过脸望向种建中的方向——他那张五官秀美的面庞,在灯烛映照下,仿佛笼上了一层朦胧光圈,将他的面容映得仿佛如玉雕琢而成,如墨的发色与眼色相互辉映,明艳到了极点。

    “过去三年,”

    种建中见到明远明白了此物的意义,便伸手握住了明远持着庚帖的手,沉声开口,道:“小远,愚兄对你的心意,从无半点转移……”

    明远终于从师兄口中听到了最想听的话,恍惚间觉得有些不真实。但是手上传来的暖意令他终于振奋。

    原来一切都没变——

    原来时空的阻隔从没有影响他和师兄对彼此的感情。

    “哎呀——”

    明远突然惊慌起来,师兄将这么重要的命运密码交到了他手上,但是他其实却没有半点准备。

    最要命的是,他还没办法现场书写一份自己的生辰八字,交给师兄带回去——他根本就不知道原身的生辰八字,他还得问1127……

    谁知种建中根本不需要明远提供对等的“密码”,他一旦看清明远脸上的欣喜转为准备不足的窘迫,立即紧了紧右手,悄声道:

    “小远,这次……选择在你。”

    第263章 亿万贯

    明远将种建中送出一个白天的路程, 入夜后,在他的快递行车马接驳之处,目送载着种建中的“卧铺马车”缓缓驶离。

    这马车的车身和车前挂着四台明亮的“气死风”灯, 由一名精神抖擞的车夫, 赶着新换上的两匹挽马,沿着官道向西驶去。

    这座马车车身由灯火照得透亮,车夫和马匹能够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一路行去,反而比种建中单人单骑赶夜路来得更安全。

    那边种建中从车厢后撩开车帘, 探出身体,挥手, 大声托付两个字:“师中——”

    明远点点头,也扬手回应,要种建中放心:他会好生照顾这个小师弟。

    今天早晨种师中与乃兄见过一面之后, 种建中便入宫觐见,随即出城,到晚间已经赶到了京城以西四十里外的这里。

    种师中听说兄长这么快就“溜走”,那小家伙应该不大高兴, 但多半能够理解。

    明远目送车驾驶入沉沉的黑暗中, 心中怅然若失。

    他听说过“告别定律”,就是后世影视剧文艺作品里,但凡有人说等我回来,就如何如何——这个承诺多半便是无法实践的。

    但是种建中与他人都不同。

    他在告别时刻直言以告:小远, 我真不知道这次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但他又说:我身心俱属于你,你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与我交换承诺。

    如果还有命回来……我自会履行立下的誓言。

    直到种建中那座马车在远方幽暗的道路上化作一点明星, 明远才跨上一匹快递行伙计牵来的马匹, 提起马缰, 慢慢悠悠地向东面那座灯火辉煌的都城行去。

    明日他还要上班,所以要在天亮之前赶回城中。

    虽然他在金融司里翘班没人敢管,但是无故离京太远确实是为人所忌讳,到时候御史上个弹章,可是额外的麻烦。

    明远控着马缰,缓步向东,突然想起什么,赶紧招呼1127上线。

    “对了,1127,我的生辰八字是什么?”

    1127冒泡时的情绪显得十分高昂:“亲爱的宿主,您打算在这个时空里与人缔结婚姻,白首不相离了呀!”

    明远苦笑:还“白首不相离”,他这才刚刚将人送走。

    “亲爱的宿主,请您放心,试验方很快就会把您的庚帖准备好。”

    1127的口气显然欢欣鼓舞,不知道这个“金牌系统”是不是觉得如此一来,明远与这个世界的牵绊就又更深了一层。

    “1127,我问你——你不许拍马屁,不许夸大事实,一定要将实情告诉我!”

    明远认真地问:“我距离彻底扭转这个时空的将来还有多远?”

    他早先曾经通过1127向试验方施压:一旦他成功扭转了这个时空的“国运”,生活在这个时空的人们就有权了解他们曾经可能遭遇的命运——得到“剧透”提示。

    现在,他想问问1127,他距离这个目标究竟还有多远。

    “您大概完成了5%!”

    1127答得干脆,似乎它本来就没有任何拍马屁或者夸大事实的打算。

    明远一个趔趄,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老天爷啊,他已经花出去了那么多钱——甚至他还只剩最后一步布局,就能把剩下一亿贯的大头都花出去……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结果:百分之五!

    “啊,亲爱的宿主,1127绝没有否定您的成功。”

    “您要知道——改变一个时空前进的方向是非常困难且缓慢的事。”

    “扭转国运,首先要靠时间——比如您有些投资是预支出,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才能慢慢全花出去……”

    明远认可这一点说辞:比如说他在金银钞引交易所的准备金千万贯,就不是一次性抵押给开封府,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地拿出来的。

    “又比如,您启发和引领的某些技术创新……”

    明远默然:就以水轮大纺车为例,没有数年之功,这样的机械不可能马上就完成改进,并在民间推广流行。

    再比如他豪掷蝴蝶值,使用“争分夺秒”卡,推动生产出的火器,目前的产量尚非常稀少,还远远无法为大宋禁军全军配置……

    “因此,按照试验方的测算,在10年以后,您对这个北宋社会的改造将在55%扭转北宋的国运,20年之后,这个指标将达到58%,30年后将达到59%。”

    明远一听不对:怎么?无限向六分熟接近?

    50年后就是靖康之变了,他却在60%遇到了瓶颈?

    “对,您目前给这个社会带来的必然影响,最多只能达到60%。其它都要靠偶然因素。”

    “偶然因素?”

    明远吃惊不小。

    但仔细一想,又觉得坦然了。

    “像郑侠那样的因素!”

    如果没有郑侠那火上浇油般的《流民图》,王安石或许能够撑过这段艰难的时刻,等到旱情自然而然地缓解。

    “对对对,亲爱的宿主,您真是太聪明了。”

    1127又恢复了拍马屁的习惯。

    “历史是由偶然性和必然性同时创造的。在一些历史事件中,偶然因素所起的作用并不小。因此世人会觉得历史是由一连串‘巧合’造成的。”

    “当然,那些偶然因素背后也有必然性所决定的历史方向,偶发的事件很可能只是打加速或者是推迟了变化的发生。”

    “但1127可以打包票,您所改变的这5%,都是针对历史必然性的重要影响。”

    明远“嗯”了一声,坐在挽马背上,继续出神地思考他在这个时空的行动方略。

    *

    熙河路,宋军刚刚攻克未久的河州城城头上。

    传令兵梁平低头向城墙下望,放眼所见,到处都是一副大战之前的忙碌景象。

    大批大批的粮秣被捆扎着装上运粮的两轮车,车辕被套在耐力较好的驴子、骡子身上;

    宝贵的战马则被集结于一处,正美美地饱餐着掺杂豆粉的草料。擅长驯马的士卒正在努力为它们套上辔头与嚼子。

    除了粮秣与牲口,大多数士兵正在保养自己的盔甲与良弓,各帐兵丁正排队将一捆又一捆的箭支令至各营驻地,再分发给众将。

    梁平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忽然见到两个熟悉的同袍带着人,将两驾特别设计过的大车赶到自己兄弟们的营帐去。

    那两驾大车上表面上铺满了毫不起眼的稻草,但梁平知道,那稻草之下,藏着令人闻风丧胆的……

    一只手拍在梁平肩上:“梁兄弟,你们种昭武还没有赶回来?”

    梁平回头一看,见是王厚帐下的冯虎,平日里总愿意和梁平他们一起蹴鞠或者耍相扑的那个。

    “还没……”

    梁平刚要解释,忽听冯虎打断自己,用略带酸意的口吻说:“别是咱们兄弟在拼命的时候,种昭武在汴京城里受官家的赏赐。”

    身材瘦小的梁平被冯虎一只手按住肩膀,仿佛凭空又矮了一截。

    但是他嗓门儿大,伶牙俐齿,否则也做不了传令兵。

    “别跟你们衙内似的眼皮子那么浅,咱们昭武受过多少次官家的赏赐?他会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吗?”

    冯虎一噎。

    “再说了,咱们昭武是在汴京城里也住过好久的人。汴京再繁华,咱们昭武不还是都丢下,到这塞外苦哈哈的地方来吃砂子来了?”

    “昭武真的会赶回来?”

    冯虎半信半疑地问。

    “……你看!”

    恰好梁平此刻见到远处一道烟尘,翻过河州城跟前的一座小丘,迅捷无比地朝城门这边过来,便随手一指。

    待到再近些,梁平与冯虎都能看清楚那彪悍一骑,坐骑雄健,四蹄如雪;座上的人俊眉星目,神采飞扬。不是种建中又会是哪个?

    梁平与冯虎同时大声喊:“种昭武,种昭武——”

    那热切与爱戴之意,在喊声中流露无疑。

    梁平忍不住瞥一眼同伴,心想:你这口是心非的家伙。

    种建中在城下,显然听到了两人的呼叫,他轻轻松松地拨转马头,立即避开城门道路上的运输车辆,同时骑速丝毫未减。

    但就在这时,河州城中有号角声传出来。

    梁平一听,赶紧冲种建中的身影大喊:“昭武,王经略升帐了!王经略升帐了!”

    种建中闻言,探身见城门那里拥堵得厉害,便冲梁平挥挥手,又拍了拍踏雪的马头,紧接着纵身下马,快步进城,直奔王韶的主帅大帐。

    踏雪自然会有梁平等人照顾。

    此刻王韶升帐,就是估算着种建中差不多就要赶回军中的时候。而兵贵神速,王韶大军也着实等不起了。

    王韶帐下,军纪严明,鼓声一响,所有的将领都要即刻赶到他帐中,否则便会严惩,连亲儿子王厚都不例外。

    待到众将进入帐中,王韶双眼一亮——他见到种建中出现在大帐门口,而且精神奕奕,没有出现因千里奔袭而出现的疲态。王韶忍不住心道:真是天助我也。

    王韶以目视种建中,后者点了点头,伸手轻抚胸口。

    王韶顿时明白天子果然被自己麾下这名秉性纯直的骁将说动,给了“便宜行事”的手谕。

    此刻连王韶也觉受到了鼓舞,振作精神看向众将。

    “各位,在过去两三个月中,我们不仅拿下了河州,逼得木征蹿至洮州,而且还声东击西,拿下多座城池——”

    王韶帐下诸将听得都有些迷糊:“经略……”

    有心直口快地大声问了出来:“什么叫声东击西?”

    这时王韶看向站在众人身后的种建中,道:“彝叔,你来为大家解说!”

    不少人知道此刻方才得知种建中回来,有些人面露惊喜,有人兴奋地道:“好了,彝叔总算是赶上了!”

    只见种建中向前迈上一步道:“各位袍泽,近日听到的尽数是你们的好消息,加固香子城城防,大破踏白城,拿下天险摩宗城……”

    他说的都是最近西军的功绩。这些城池与河州城连在一起,渐渐能够形成一道稳固的粮道。王韶似乎想要求稳,慢慢地绕过露骨山,进取河州南方的洮州——木征如今正托庇于亲弟弟巴氈角,躲在洮州。

    眼看着同袍们眼中纷纷流露出兴奋的眼神,种建中冷不丁抛出一枚重磅策略:“但是《武经总要》中说得明白,兵务神速。如今,天子已经下诏——”

    他将一枚用黄色绫布包裹的卷轴举起,向袍泽们一扬。

    “……同意我等翻越露骨山,追击木征,直下洮州!”

    “什么?”

    “翻越露骨山?”

    王韶的大帐中顿时全都是倒吸凉气的声音。

    更有人情不自禁地扭头向正南方向看去,虽然他们在大帐中什么都看不到。

    露骨山,是河州城正南方的一座高山,那是一座几千丈的高山,高耸如云,山头的积雪终年不化。

    更奇葩的是,露骨山上根本就没有道路,无法运送辎重粮草。如果要翻露骨山,需要所有人自负干粮,靠两条腿上山,如果他们的粮食能够坚持到越过那戴着白帽的山峦,那么就还要靠两条腿下山。

    而露骨山南侧,据称到处是万仞深渊,几无可降之路。

    面对众将的讶然失色,王韶镇定自若道:“蕃部首领木征放出话来,他说宋人翻不过露骨山。”

    “什么?”

    “岂有此理!”

    一时间,不服与不忿暂时取代了对高山的畏惧,帐中诸将纷纷流露出难以遏制的怒意。

    王韶见状,赶紧乘热打铁。

    “木征能从露骨山逃到洮州去,那座山上,就一定有路。”

    “宋人与羌人一样都是人。”

    “因此,世上不存在羌人能翻,而宋人不能翻的高山。”

    这是王韶一早就准备好了的计划。而他只透露给种建中一人知道,由他入京,负责解说给官家赵顼。

    如今,种建中拿到了官家的手诏,说明那个最疯狂、最冒险的计划,也引燃了天子胸中的雄心。

    熙河路西军,准备前往翻越露骨山,追击蕃部,直下洮州。

    第264章 亿万贯

    明远坐在他金融司衙署里翻看邸报, 第一条跃入眼帘的,便是王韶率部进入露骨山,从此失去音讯。

    “介甫相公对王子纯寄予厚望, 没想到连……”

    “王经略这一着棋,走得太冒险了。”

    金融司里传来低声议论。

    明远所在的金融司因为新法而生, 因此衙署中众官吏天然倾向新党。王安石已经罢相去职,改知江宁府,但是司里的官吏还是将王安石称作“介甫相公”。

    连这些人都认为王韶行事冒险。这令明远无法不记起种建中临行前说的那句:“愚兄此去, 不知能否生还。”

    不一会儿三司使沈括来了。

    沈括对于天下地理向来很是了解, 制图学上也很擅长。明远便捧着邸报去问沈括,那露骨山究竟在哪里。

    沈括便张罗着找舆图。

    刚好金融司里就悬挂着一幅绘有天下各路大致方位的舆图——但也真的只是“大致”方位而已, 与沈括要求的地图精确性相差甚远。

    沈括面对这幅舆图, 看得直皱眉, 但还是勉力为明远指出那露骨山的大致方位, 并且回忆起他以前所读到前人笔记里关于露骨山的记载。

    “那露骨山主峰极高,得名露骨山, 乃是因为白色的山石裸~露在外,一片银白, 且峰如石壁, 状似骷髅。”

    明远听得咋舌。

    听起来王韶这哪里是率部去打仗, 分明像是带队去极限挑战啊!

    “露骨山山顶白雪皑皑, 终年不化,听说纵使是盛夏, 山顶犹堆积雪。因此还有一个外号叫做‘雪山太子’。”沈括补充。

    明远不问还好,一问沈括, 心里更为王韶种建中大军担忧——

    如今将入五月, 汴京天气已暖, 想必熙河路海拔较低的河州一带也是如此。但种建中等人却要翻越一座雪山。师兄晓不晓得要带寒衣?

    “什么?王子纯竟然率大军去翻露骨山?”

    沈括这时候才刚刚看到邸报,惊白了脸。

    “怎么?存中兄,王经略此去,除了山高路险,还有什么不妥吗?”

    明远知道沈括在为母守丧之前,曾经做过陕西路的转运判官,通晓转运之事。

    果然便听沈括叹息道:“素闻王子纯长于谋略,我不知这是不是也在他计算之中——如果大军选择翻越露骨山,就意味着无辎重粮草补给能够跟上。所有军械与干粮,全都要兵士自己随身携带,所以……”

    明远顿时也全明白了:“必然只能携带一程的粮秣……”

    这摆明了大军只能携带去时那一程的干粮,待到他们抵达露骨山的另一面,就只有一个选择:与敌人血战到底。——唯有那样,还会有一线生机。

    这好比背水一战,有进无退。要么胜,要么死。

    明远陷入沉思:可能这就是王韶选择这条进军线路的意义,既出其不意,又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置于死地而后生。

    沈括见到明远脸上忧色,只道是这个年轻的小下属忧心国事,再也想不到其他事情上去。

    他补充道:“王子纯失去音讯,倒是在意料之中。”

    “大军一旦入山,消息肯定送不出来。”

    “按说是河州最近,但大军一路翻山,本就是有去无回的打算,军情不可能再送回河州。”

    明远听沈括说得很有道理,心中焦虑稍许得了些抚慰。

    但这也意味着王韶、种建中等人所带的大军,完全成为一支与外界断绝音讯的孤军。他们得不到任何友军援助,只有靠自己背负补给和武器,抱着收复故土的目的,翻越露骨山,向山南的洮州杀去。

    只有时间能够证明,王韶的这个冒险能否成功。

    待到沈括离开,明远忍不住召唤出1127,问:“金牌系统,历史上,种建中翻越露骨山,生还没有?”

    话问出口,明远才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问得忒傻。

    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种建中一直活到了靖康年间,还被迫改名了。

    1127语气雀跃地回答:“亲爱的宿主,感谢您对1127的肯定。但是在您本时空的历史上,种郎本人并没有参加熙河路的开边战事哦!”

    明远心头一沉。

    果然如此——

    种建中此去熙河,完全是他明远来到这个时空之后,各种“蝴蝶”的结果。

    这意味着正是他的到来,将师兄推入这样的险境。

    一时间明远头疼欲裂,心里像是淤塞了一般,有种莫名的情绪马上就要炸开来。

    他就这样抱着头,伏在自己衙署中的公务条桌上呆了半晌。衙署中的官吏们竟无一人敢上前打扰,都认为他们的长官司监正在考虑有关国之财货金融的长远大计。

    却不知他只是在为远方某个音信全无的人担忧而已。

    而最令他难过的,是那种全然无计可施,帮不上忙的无力感。

    他抱头痛思了好一阵子,一抬头,发现自己正对着衙署中挂起的那块“任务黑板”。

    这是明远入主金融司之后搞出来的新玩意儿,顾名思义,就是司里今日要完成的公事,会一条条列出来,都写在黑板上。

    待到所有公事完成,黑板上的任务都被粉笔划去,司中所有的官吏们就都可以“下班”了,除值班留守的一人之外,全都可以下班回家。

    明远顿时起身,取来一枚粉笔,同时敲敲这黑板,对周围人说了声:“我记在这里的……不要擦啊!”

    他算了算邸报上王韶进入露骨山并失去音讯的日子,然后在黑板上划下六道。

    此后每一日,明远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翻翻邸报,然后在黑板上划下一道。

    黑板上的粉笔印记,很快积累到了十道……

    十五道……

    全无音讯……

    二十道……

    音讯全无……

    据说朝堂之上,官家赵顼已在当众懊恼,当初怎么就一时糊涂,答应了王韶要求的“便宜行事之权”……

    突然有一天,明远在黑板上用来记日子的那些划线,突然被司中一名新报道的小吏误擦去了。

    明远望着擦得干干净净的黑板完全愣了神,根本顾不上责怪那位犯下“大错”,在一旁瑟瑟发抖,等候上司训斥的小吏。

    他冲那小吏笑笑,示意这不是什么大问题。许是明远的笑颜太过温煦,那小吏顿时欢天喜地地去了。

    只留明远一人,站在空空荡荡的衙署里,面对一块干干净净的黑板……

    明远突然意识到,数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过去这十几天里,他的生活是如此灰暗,仿佛被覆盖上一层巨大的阴影。

    至此,他的人生已经完全与另一个人的产生了牵绊与共鸣。

    采用最极端的假设,如果师兄这次真的一去不回……

    他明远,依旧活得下去,他依旧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人——

    只是他心里面会有那么一块……就此永远空了。

    *

    五月,苏轼的任命正式下来,由杭州通判转任密州知州。苏轼将先入京述职,然后再北上前往密州。

    为此,大苏欢天喜地地给京中好友们提前送信,好让各位亲朋密友事先把京中的酒局饭局安排起来。

    明远也在大苏送信的挚友之列,但是苏轼的信上却多了些嘱咐——

    与苏轼随行,一起从杭州上汴京的还有两人:史尚和萧扬。

    史尚如今已经在各家海商、金银钞引铺、钱庄中拥有良好的声望与丰富的人脉,是业界首屈一指的大管事,手握明家多处产业的管理权。这次史尚上京,是来与明远商议,如今遍布各地的钱庄和金银钞引铺日后该当如何配合宋廷所设的金融司的。

    至于萧扬,则是苏轼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不敢将他置于视线之外。因此苏轼转官,便也将萧扬带回京城,交给明远。

    也就是说,萧扬此人该到底如何安置,最后还要听明远的。

    苏轼为人洒脱大方,在萧扬这件事上却非常谨慎,可见对此人足够上心,令明远心中暗暗感激。

    很快,他就见到了史尚与萧扬。

    两人在南方和在海上待的时间久了,皮肤都被晒成了健康的黝黑色。

    史尚还是一如既往地爱簪花,每日鬓边的花从来不重样。

    而萧扬也已经完全看不出北方辽人的半点特征,他连口音都带上了浓重的杭州腔。

    在明远看来,萧扬比以前开朗得多了,行事也颇为沉稳,在商业上颇有心得,有时史尚不在,萧扬也能独当一面。

    另外,如今萧扬在杭州也是个小小的名人:离开之前,萧扬已升任蹴鞠冠军队杭州府学联队的队长,是远近闻名的“杭州萧扬哥”,这名声近日都已传到京城来。

    到汴京的第一日,萧扬还在汴河船上,就露了一手凌空接球,让不知何处飞来的一枚蹴鞠稳稳地停在脚面上,引得在大虹桥上围观的汴京百姓一叠声叫好。

    萧扬却表情冷酷,仿佛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着实没什么特别的。

    明远:看来“萧扬哥”的美名很快就要传遍京师了。

    辽主应该不会想到他一直在暗中搜寻的失踪太子,竟是在汴京市井中被人人传颂的蹴鞠高手吧!

    暂时安置了史尚与萧扬,明远深夜将苏轼与种师中两人一同请来他的宅院。

    种师中习惯早睡,见到明远就打了个呵欠,问:“明师兄,是要商议萧扬哥的事吗?”

    苏轼与种师中是宋境中除了明远以外,唯二知道萧扬真实身世的两人。

    所以种师中只以为明远是要商议密事。

    谁知明远道:“子瞻公,端孺……我请两位来,是想要请两位做个见证。”

    他说着将两人引入自家内院。迈进一道院门——种师中知道明远一向的规矩,迈过这道院门,就是明家仆从侍役们不经传召,绝对不能擅入的地界。

    苏轼与种师中,一大一小,便见这座院落正中,朗朗星空之下,摆着一道香案。香案上一对红烛正在高烧。

    苏轼与种师中都有些吃惊,种师中是一副被彻底吓醒的样子,连呵欠都不打了。

    明远笑着递给苏轼两枚帖子。

    苏轼顿时饶有兴致:“原来是庚帖,远之要某帮忙做媒?”

    他继续看下去:“咦,是种彝叔的庚帖,还有你的……你们两位都要娶亲吗?”

    这时候种师中完全反应过来了,睁圆了眼睛,竟伸出双手擦了擦手掌,颇有些兴奋地道:“难道……师兄今天要我替阿兄拜堂,娶师兄?”

    苏轼闻言,顿时于夜风中凌乱:“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很艰难地开口问:“远之,你和彝叔……”

    苏轼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前明远与种建中两人的种种情状,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没往那上头想而已。现在被种师中点破,苏轼已然全明白了,只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种小朋友却已经满脸欢腾,就差想要冲出门去放一千响的爆竹了。

    明远定定地望着苏轼,唇边流露出欣慰的笑意,却渐渐红了眼圈。

    种师中也不再雀跃,而是默默走过来,将手放在明远肩上,轻轻拍拍以示安慰,然后走回苏轼身边。

    苏轼能看到朝中邸报,也知道种建中随王韶出征,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明远选择与一个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的人缔结秦晋之好,就算这种结合并不为世人所认可,他还是坚持。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①……”

    苏轼心中感伤,缓缓念出的《邶风》里的句子,突然觉得不对,后面的句子好似不大吉利……赶紧住口。

    只见明远神色平静,柔声念出余下的句子:“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阔兮,不我信兮。”

    第265章 亿万贯

    明家内院中, 香案上高烧的红烛毕驳一声,同时爆出一对烛花。同时,红色的烛泪也滚滚而以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似乎并不能以简单的“悲喜”来定义。

    苏轼沉思良久, 似乎没能想出任何阻止明远的理由——

    这个年轻人刚才已经表达了他的情感与决心。如今苏轼只能试图从世俗礼节的角度加以劝说,免得这一对年轻人日后为他们自己惹来无穷麻烦。

    “远之, 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额,彝叔, 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里呢?”

    “多谢子瞻公提点, ”明远知道苏轼是为他好,顿时向苏轼拱了拱双手, 表示谢意。

    但他又很坚决:“明远自幼独立, 家人那里, 一切事体, 都交由我自决。”

    苏轼想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听闻明远有个非常豪阔的爹,但是明家的长辈似乎从不干涉明远的任何决定, 甚至于让他如此年纪轻轻的,便能随意动用如此巨大的财富。

    苏轼低下头, 拈拈胡子, 又迟疑着问了一次:“远之, 某的意思是……种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 再等等……”

    明远却很坚决,道:“就是因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 明远才斗胆请来两位做个见证的。”

    “今日行此礼仪,乃是为了彰显我的心意, 从此不会再有改变。”

    “就算师兄真有什么不测, 我此生也不会再有嫁娶之事。”

    并非要为某个人守节, 而是……他已经不再具有爱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为何不干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呢?

    苏轼向明远问话的这过程中,种师中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少年就像他当初上元夜时在京兆府城楼上观灯时那样,独自于无人处哭泣。可一待明远将视线转来,种师中又勇敢地扬起哭肿了双眼的那张小脸,向明远努力咧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可是……”

    苏轼拈着胡子,手上一重,顿时拈断了一根。

    他颏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恼,忍不住便问:“如此一来,你明家与种家,又如何传宗接代?你们身后,又会有何人为你们祭祀?”

    明远忍不住大笑:“苏公为我们想得长远。”

    “可是人死后万事皆空,哪里还会知道有无人祭祀——”

    “再说,我师兄说过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业,何愁身后无人祭祀?”

    明远一说到这里,种师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随手揉了揉眼睛,向明远真心大笑,表示赞许。

    要知道明远竟能将三年前种建中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足见心中确实是有他阿兄的。

    种师中正在得意,忽见明远转过脸,眼中蕴着笑意望着他——

    这少年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苏轼的大车里偷听,还听到阿兄说过另一句:“种家不是还有师中吗?”

    ——怎么又转回到我身上来了?

    种师中一时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苏轼这边知道再也劝不动明远,低声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主意已定,当即抬起头,慨然道:“远之,你放心,今日某为你见证,日后若是彝叔胆敢不认……”

    种师中也赶忙道:“明师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一头撞到南墙上……他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明远真想开口问一声:端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一时间简简单单的礼仪既成,苏轼轻声叹道:“如今,我们就等着彝叔平安回来了。”

    随着这声叹息,明远的心思似乎也跟着飞远——

    种师兄,你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一切安好?

    *

    露骨山中,种建中身侧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动,将他的半边面颊映亮。

    在他身后,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绝大部分士兵疲惫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着。种建中有时候难免怀疑,恐怕连篝火燃到他们身上,这些人都会沉睡不醒。

    令种建中和其他将官们担忧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来是病了,他们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极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着爬着,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来。

    这令种建中回想起明远曾经告诉过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极高极高的山上,可能会得一种非常奇怪的病症。有些人通过休息能够自愈,也有人可能恢复不过来。

    那病症的名字也很古怪——种建中记得明远说那叫“高反”。

    种建中麾下两个指挥训练有素的骑兵这次全都丢下马匹,扛着火器,背着弹药和干粮,艰难跋涉于崎岖山道上。

    他们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会有同袍将他们身上的火器和粮食全都取下,给他们留一点点水——剩下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确实有人之后渐渐扛过来,后来又赶上大队的,但这是极少数。

    在就快要翻过露骨山山顶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这几乎从五千减员至四千的这群宋军将士休息两天。

    “休息”,这两个字对好多士兵来说是难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里有数:如今他们每个人随身都还有些指头大小的一两块肉干,一点点盐巴和干炒麦粉。两天之后,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就真不剩什么了……

    此刻种建中与王厚和另外几个将领坐在一处。

    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亲兵手脚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肉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丛中,香气四溢,令每个人都食指大动。

    王厚故意揶揄种建中:“打猎这种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准了,找来一看,里面全是铁砂,吃着都硌牙。”

    周围顿时一片笑声。

    前几日在露骨山中时,为了给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还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鸽子的,射中了捡回来一瞅,那鸽胸里嵌得全是铁子铅子,被打成了个筛子。

    种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爷爷又不是不会射箭。”

    火器与弓箭,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应各司其职嘛!

    这时候王厚的亲兵烤好了一整条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却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抖:“这……”

    种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给王韶的,当即笑道:“还不快送去给你家大人?”

    王厚却说:“要去你去,我去恐怕会骂!”

    王韶与王厚这一对父子,简直是严父教子的典型。有时营中的兵卒都觉得王厚可怜,他家“大人”对待亲儿子委实是太严苛了。

    种建中轻哼一声,取了一把匕首,在獐子腿上一穿,提着刀就去找王韶。

    此刻夜空静谧,而王韶正站在营地的最边缘,背着双手,仰视浩瀚苍穹中升起的一轮明月。

    此时此景,连种建中都不由得看住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提着的獐子腿,开口道“经略……”

    王韶没有回头,而是随意开口,道:“彝叔你见过这样的月色没有——”

    种建中自然回想起在汴京开宝寺琉璃塔上赏月那次……心中涌起一阵涟漪。

    王韶却如何能猜到种建中的心思,这位投笔从戎的文士仰望着那轮明月,低声吟诵道:“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见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愧是孤篇压倒全唐的《春江花月夜》啊!果然境界开阔。”

    王韶一声叹。

    种建中却全然不明白:他们现在置身于露骨山中,与那春江花月又有何关联?

    只听王韶继续叹道:“只是在这种境界里,有很多个体是会被牺牲的。”

    种建中心里一动,陡然明白了王韶的意思。

    “人生代代无穷已……”

    在这华夏血脉一代一代传承的漫长岁月里,每一个人,每一次生命,与那轮辉煌皓月相比,都只是细如萤火,稍纵即逝,从此泯于黑暗。

    他曾经目睹同袍在自己身边中箭而亡,也曾经亲手将利刃送入敌人的胸膛,送对方上路。

    也许,他自己也将很快迎来这一天。

    归根结底,在历史的大川里,每个人充其量都只是一滴水、一朵浪花,转瞬即逝。

    但他们的信念与勇气,或许终于能被一代代传承下去,在史书上留下一个影子……

    “彝叔,此来露骨山,你后不后悔?”

    王韶忽然转头,眼神和煦,望着种建中。种建中心知王厚应当很少有这个待遇。

    种建中毫不犹豫:“不后悔,但我有牵挂!”

    王韶双眼一亮,伸手拍拍种建中的肩头,道:“这就对了。”

    “人若是完全心无挂碍,容易成为无根之萍,随波逐流,没有极其珍视的东西,也就难将机会把握住。”

    “对了,彝叔,我一直听闻你有一名未婚妻?”

    种建中应了一声,在心里默默纠正:是未婚的小夫郎。

    “原本三年前我与他约定了,该在今日永结同心的。”

    种建中抬头望望空中的月相,更加确定他没有记错日子。

    结果王韶噗嗤一笑,道:“你在我帐下三年了。按宋律,三年不归,丈夫可任妻归家。”

    也就是说,三年不见,夫妻可以合法离婚。

    更何况他们这种连婚都没结的年轻人。

    但种建中认真开口答道:“我信他。”

    “又或是说,我信我们之间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我属于他,他亦是属于我的。我们之间过去种种,如今细细地回想,慢慢地咀嚼,越咀嚼越是滋味无穷。仿佛这世间就只我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王韶顿时被勾起了好奇,然而这又是种建中的私事,他身为主帅,也不方便多问。

    但是王韶可以允诺一件:“你若坚信她与你心有灵犀,那我今日便为你做个见证!”

    种建中顿时大喜,冲着王韶一揖到底,随后便向着天上那轮明月的方向双膝一跪,将手中那枚獐子腿朝空中一举,仿佛他手中举着一枚朝天的巨大高香,又或者是婚礼时用的珍贵礼器……总之绝无仅有,世人从未见过这样举着獐子腿结婚的新郎官儿。

    待到礼毕,王韶哈哈大笑,道:“从此刻起,我王韶也多了一项牵挂,我是为种彝叔证婚之人,至少要亲眼看到他婚姻顺遂。”

    说罢,王韶坐下,就着种建中那柄匕首,一刀一刀将獐子肉片下,不多时便与种建中分食干净。

    王韶吃完,一抬头,眼神中透着彪悍。

    他压低声音对种建中轻声道:“明天一早便宣布拔营,越过这座山头之后,便不许再引火。所有人轻装上阵,准备直下洮州。”

    第266章 亿万贯

    萧扬入京, 无论对于萧扬自己,还是对于明远,都是一场极其重要的考验。

    此前明远对萧扬着意培养,带他去看大宋南方的山川风物, 又为萧扬指点货殖之术, 告诉他一个国家是建立在何等基础之上——这些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万一……万一辽国的国运因为其太子的逃出生天而改变, 万一萧扬恢复身份, 重新成为“耶律浚”, 明远需要萧扬至少要成为一个对大宋没有敌意的国君。

    这一点能否真正实现, 明远自己心里也不清楚。

    但是辽国太子对宋辽两国都极其重要, 这一点两国国君也都非常清楚:只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位流亡的太子此刻身在何处。

    所幸萧扬身上已经基本看不到任何属于辽人的特征了。

    他的发式早就与宋人一模一样, 穿衣也早就习惯了右衽。

    他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南边的口音, 甚至能用南方的市井俚语与人吵架斗嘴,丝毫不处下风。

    精明时萧扬极其精明, 他擅长在大食数字的辅助下进行心算, 几个数字摆在他面前,萧扬只要瞟一眼,就知道它们加减乘除之后的结果。

    世人都只知道萧扬是明远的远房表弟, 俗话说,一表三千里,时下里这种拐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可太常见了。

    无人会把萧扬与那名失踪已久的辽国太子联系起来。

    而萧扬进京之后,也表现得很活跃——从站在汴河中的船板上,以脚停住一枚蹴鞠的那一刻起。

    萧扬向来喜爱蹴鞠。这一点上他不大像史尚。

    史尚捶丸玩得很好,几乎是一点就透。

    明远因为日日要到金融司点卯打卡上下班, 就将捶丸俱乐部交给了史尚。史尚掌管着捶丸俱乐部里的所有人脉, 一如既往地长袖善舞、面面俱到。

    而萧扬加入了一个业余蹴鞠队, 开始参加汴京城的蹴鞠联赛。

    如今汴京城中的蹴鞠联赛, 比在杭州时还要有声势。

    人们的兴趣似乎一眨眼间就从原本花拳绣腿的蹴鞠“表演”,转向了这种悬念叠起、对抗性极强的蹴鞠“比赛”。

    热爱蹴鞠的人们也在顷刻之间就熟悉了崭新的规则,坊间迅速涌现不少蹴鞠高手,组成联队,相约比赛,渐成气候。汴京城中便自然而然形成了蹴鞠联合会,组织起轰轰烈烈的蹴鞠联赛。

    与在杭州一样,汴京城中的蹴鞠比赛往往在各家瓦子的专门场地举行。由于与各家瓦子订立契约的球队不同,这些场地也自然而然成为某些球队的“主场”,相应便也有了“客场”。

    这些比赛吸引了大批追求紧张刺激的汴京市民前往观看,他们很快开始特别青睐或者狂热追捧一支或几支球队,成为这些球队的“球迷”,或者是某些球员的“人迷”。

    《汴梁日报》顺应形势,在报上专门做了一个“蹴鞠专版”,推广各支参加联赛的球队,介绍球员,点评比赛。

    而商界也几乎同一时间敏锐察觉到了“蹴鞠联赛”带来的巨大吸引力。无数生意主动找上门,想要借助蹴鞠发财。

    于是,坊间很快就出现了为球队球员和球迷专门定制的服饰、旌旗,绘有球队标记的纸张被贴在饮子或者是食盒上到处贩卖。

    后来商家们开始尝试用自己生意的名字和品牌为蹴鞠队伍冠名,城中顿时出现了诸如“丰乐蹴鞠队”或者“川西蹴鞠队”之类的名号。

    针对蹴鞠联赛比赛结果的“关扑”屡禁不止,开封府最后干脆请了特旨,将这种“关扑”临时放开——同时宣布开封府将从中抽取高额税金。

    谁知这种“放开”反而让开封百姓终于冷静了些,再出手关扑时,稍许有了些分寸。

    萧扬加入的那支蹴鞠队,是一支业余队,也就是说,队内的蹴鞠手白日里都会忙着自己的营生,只有到了傍晚,才会开始训练与比赛。

    这正适合萧扬——他白天需要帮助明远料理一些俗务。

    而这支蹴鞠队虽然球员业余,踢起比赛却一点儿也不“业余”,是能够杀进季后赛,与其他球队两两捉对厮杀的夺冠热门之一。

    它的“主场”就在朱家桥瓦子附近,因此当萧扬邀请时,明远欣然应允——明远本就是个爱看各种热闹的小郎君,萧扬所在的蹴鞠队对阵丰乐蹴鞠队,这种大场面明远不可能错过。

    唯一可惜的是,苏轼一行已经启程前往密州,没法儿邀请这位热爱蹴鞠的大文豪一起观看。

    到了蹴鞠比赛举行那一晚,明远早早就赶到了蹴鞠场外侧的观众席上。

    这里一带早已旌旗飘飘,彩楼欢门高高筑起,场地周围聚拢了不少萧扬那支蹴鞠队的支持者们。

    天气炎热,明远赶紧叫了一盏清凉的饮子,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点史尚带回来的“除蚊菊”药水,在场边长长的看台上坐定了,就等比赛开始。

    少时,有一人踱着方步来到他身边,一提身上穿着的青袍,身形潇洒,缓缓坐下。

    明远抬眼一瞅,竟然是蔡京。

    他立即感到浑身不适,站起身,马上就想走。

    谁知蔡京却苦笑着一摊双手,示意自己全无恶意。然后他指指蹴鞠场侧明亮的灯火,又指指自己,摇摇头。

    明远看了这哑剧般的一出,心中大概明白:蔡京的意思是,现场这么多人,灯火又如此明亮,他不可能对明远有任何冒犯的举动。所以明远实在不需避开。

    “算你识相!”

    明远心中暗道。

    他又重新坐了下来,坐得离蔡京不远也不近。

    他们中间,隔了能容一个人的座位。

    不多时便有一名汴京寻常观球少年,捧着饮子,在明远与蔡京之间坐下。

    明远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谁知片刻后,隔开两人的那名少年似一枚被发射出的石弹似的,一跃而起,灰溜溜地走了。

    明远偷瞄蔡京,见对方正得意地咂着口中的苇管。

    在此之后,直到比赛开始,都没有人敢靠近明远和蔡京坐下,更加没有人敢于坐在他们两人之间。

    明远根本不知蔡京这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

    待到比赛开始,蹴鞠场中掀起滔天的声浪。明远和蔡京所在的位置仿佛成了一个小小的港湾。他们两人刚好能听见彼此的对话,但是他们周围的人因为噪音干扰,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蔡京咂了一口饮子,问:“远之最近心情不好?”

    明远听见了,但是没回答。

    这还用问吗?心情好就怪了。

    明远最近接到的打击接二连三,先是王安石罢相,令他对天子赵顼的决心与能力生出一些怀疑。他的好友王雱也因此事而被迫南下。

    随后是冯京慨他人之慷,以堂堂宰相之威,哄骗他这一小官小商户出资赈济,殊乏治世之才,令人失望。

    再后来是种建中随王韶在露骨山失去消息。

    而最近三司使沈括似乎有意检举当年新党在两浙路推行新政时的过失,被明远好说歹说,死死摁住,沈括这才放弃了这一政治上极其幼稚的冒失举动。

    “你不必说什么。”

    在嘈杂的环境里,蔡京对明远温言安慰。

    “至少还有京懂你!”

    “油腻!”

    明远心想:这蔡京究竟是哪里学来的做派,真是厨房里的抹布,油透了。

    蔡京却不大明白。他傍晚只吃了一碗细料馉饳就来了,哪里油腻了?

    但他见明远完全无意交流,也不把热脸往人冷屁股上凑,而是神色淡然,学着明远,将视线转投向蹴鞠场中。

    蹴鞠场中的比赛则远比场外的暗涌要来得激烈。

    对方是丰乐蹴鞠队,由汴京城中七十二家正店的行首丰乐楼“冠名”赞助。这支队伍以研究对手而著称,据说借了丰乐楼的财势,向全城的蹴鞠队派出球探,将对手的每名球队都研究得透彻,战术上往往也很有针对性。

    因此这丰乐队从这赛季初起就胜率极高,颇有准备问鼎总冠军的势头。

    明远原想,萧扬来自杭州,初来乍到的,没准可以出奇制胜。

    谁知全不是那么回事。

    自打萧扬上场,丰乐队就派了一人专门“照顾”萧扬,贴身防守,手上还时不时地做一些小动作,推一把,绊一跤,却都是不会被裁判轻易判罚的那种动作。

    明远看得明白,对方三下五除二,就把萧扬给惹毛了。

    就算是泥人儿也还有个土脾性,更何况是在蹴鞠场上纵横惯了的萧扬。

    很快萧扬的眼神变得很凶,眼里透着威胁。

    对手大约仗着自己是丰乐队的球员,认为萧扬不敢将自己怎么样,对萧扬的威胁视而不见。

    萧扬果断出手,在对方伸脚想要再次绊倒自己的时候,萧扬的一只手,已经攀上了对方的胳膊。

    这是萧扬在极端愤怒之下才会出手的一招狠招。按照明远所知,萧扬会顺势攀住对方的胳膊,假装重心不稳摔跌,顺势就能将对方的肩或者肘部扭脱臼。

    受了这伤的对手往往极其痛苦,但是只要找个跌打大夫将脱臼的关节正位,伤者立即无碍了,最多休养几日,也不会落下什么后遗症。

    因此在杭州时,萧扬每每用这一招来惩戒对自己下各种黑手黑脚的对手,出手固然狠辣,通常都能收到良好的效果,而且萧扬每次都能将分寸拿捏得很恰当。

    谁知这次——

    “哎呀!”

    明远一声惊叫,站起身。

    只见萧扬在将手臂攀上对方肩膀的那一刻,丰乐队的这名球员突然捂着心口倒下。看起来像是犯了急病。

    满头大汗的萧扬急切之下,面向明远这边的看台,喊了一句什么,似是在求援。

    明远一呆,脸色陡变。

    但他反应也很快,马上大喊:“萧扬哥,快喊大夫,快掐他人中——”

    萧扬一怔,意识到自己刚才出口时说错话了,顿时也朝场边高喊:“大夫,快来个大夫,这人犯了急病——”然后赶紧低头去掐那人的人中。

    这时候明远已经看见了一个熟人——他认得那是经常在丰乐楼为客人和歌妓酒博士们诊脉的傅堂,被人称为傅九丈的那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与丰乐楼的关系,傅堂也现身此处,正快步向倒地的球员冲过来。

    明远大喊一声:“傅九丈,救命!”

    傅堂冲他这边的观众席一扬手中的针盒,似乎示意他已有准备。

    明远长吁一口气,往后退了半步,混在惊呼起立的观众们之中,独自感受心脏在胸中砰砰乱跳。

    “好险……”

    明远刚刚在庆幸,萧扬刚刚一时失态,应当没有任何人注意才是。

    这时他的衣袖突然被人紧紧一拉,是蔡京凑近他耳边,阴恻恻地问了一声:

    “这个萧扬哥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会说契丹话?”

    第267章 亿万贯

    萧扬在与人对阵蹴鞠时, 对手突发心疾,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用契丹语求救。

    经过明远的掩饰, 现场似乎无人留意到萧扬曾经说过什么古怪。

    所幸常驻丰乐楼的大夫傅堂就在附近, 当即冲上来, 为倒地的球员施针救治。经过这番急救, 那名丰乐蹴鞠队的球员总算是悠悠醒来, 看似没事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尤其是萧扬。

    但傅堂随即宣称:此人乃是突发心疾, 救得过来这一次, 以后便不能再从事蹴鞠这样的激烈运动了。

    听了这话, 萧扬整个人顿时蔫蔫的。

    远处坐在看台上的明远能够理解萧扬此刻的心情:虽然这人犯病不是萧扬的关系,但是萧扬曾经动过对付他的心思, 萧扬心里就还是感到歉疚。

    蔡京却堂而皇之地坐在明远身边, 此刻凑近明远耳畔,悄声询问,为什么萧扬在情急之下竟然冒出了一句契丹话。

    “我倒是不知道元长也懂契丹话。”

    明远侧头横了一眼蔡京:他的策略是, 能赖掉就赖掉——哪怕说萧扬刚才讲的是外星话,他也不愿萧扬与契丹扯上半点关系。

    谁知蔡京却温文笑了,道:“京的下一个差遣该当是出使契丹。因此最近费神多向职方司的同僚们学了学。”

    明远瞪着他,有点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聪明的人,能够在短时间内轻松掌握一门外语?

    但他再想想,对方是蔡京——似乎又没有那么奇怪了。

    明远当即答道:“我表弟来自北方, 你也知道的, 那地界胡汉杂居。会说一两句外族的番话, 有什么稀奇?”

    蔡京却反驳:“可什么人平素里只说汉语, 情急时却以契丹话求援?这……只能说他一出娘胎,听到的便是契丹人的语言吧!”

    明远紧紧绷着脸,以此表达对蔡京胡乱猜测的不同意。

    他死鸭子嘴硬式地辩解:“反正扬哥是我表弟,我晓得他与契丹人没关系。”

    蔡京顿时闭嘴沉默了片刻,随后又问:“我记得熙宁三年在京时,远之身边是没有这人的,想必这位是后来投亲,才找到了远之。”

    “远之,你就那么肯定他告诉你的身份,那么肯定他姓萧?”

    明远警觉起来:“元长有话直说,何必如此试探?”

    蔡京便索性说得更直白些:“萧可是大辽后族的姓氏啊!”

    明远板着脸,不回应这种无稽的猜测。

    “我在职方司里看到过耶律浚的画像——嗯,就是那位失踪的辽国太子。两年了,据说他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辽主至今都不敢废去他的太子之位:毕竟是辽主唯一的儿子啊……”

    蔡京幽幽地叹道。

    职方司是鸿胪寺下属的机构,专门用来收集和打听邻国的情报。当然,辽国与西夏,甚至是高丽这等小国,也多有类似的设置,把手伸到宋境内。

    明远紧紧抿了抿嘴,心想蔡京这人真是聪明得过头了。

    他假装好奇,反问道:“哦?元长见过那画像?那你说说看,辽国太子的样貌,可与我家扬哥的相似?”

    蔡京竟然也很认真地端详远处站在辉煌灯火下的萧扬,半晌方道:“气质不同,但是五官颇有些相似。”

    明远:……

    蔡京:“放心啦,远之,愚兄再怎么猜疑也不会疑心你表弟就是辽国太子的。”

    明远一颗心稍稍放下了些。

    “但是辽国太子失踪两年,这两年里辽主与魏王多方搜寻,完全没有找到任何消息。”

    “听说大辽不死心,还在寻找。”

    “因此每年两国使节来往时,辽使都会向我大宋这边询问,有没有辽国太子的消息,还说我国若是刻意隐瞒,就得承担责任。”

    明远:赖掉!无论怎样这种责任都要赖掉,就说不知道!

    “对了,这次出使大辽,要不要京帮你打探一下消息?”

    蔡京看似温煦地询问,但在明远看来,却还是在旁敲侧击,想探知萧扬的身份背景。

    明远顿时坐正了身体,对蔡京郑重说道:“这次出使,元长还是莫要在这些事上多费心思才好。”

    蔡京迟疑片刻,反问:“远之的意思是……”

    明远笑道:“元长难道忘了?今春的旱灾。河北灾情如此严重,契丹绝好不了多少。作物欠收、牲畜死亡那是必然已经发生。辽国要求我国使臣前往,恐怕正是存了讹诈的心思。要知道,现在可是进六月了!”

    待到八月,战马膘肥,辽国便可以向南用兵相威胁,实施讹诈,向大宋要求增加岁币,以缓解过去那场大旱灾带来的经济压力。

    蔡京闻言,也肃容坐直,颔首道:“远之说得甚是,此事确要早做打算。”

    “不过,大辽受灾,恐怕会对女直等所附各部更加盘剥,这也是他们的肘腋之患,此事没准倒是可以运作一下。”

    明远听见蔡京提“女直”两个字,张了张嘴,话没说下去。

    在他看来,如今辽国上层日渐腐朽,统治者醉生梦死,治国的手段唯有盘剥与讹诈。到时女直横空出世,将辽军一击而溃……

    看来1127说他带来的改变只有5%,也确实比较公允。

    至少在邻国与外交上,明远带来的改变微乎其微。

    蹴鞠比赛因故中断,双方约定了择日重赛。明远便将因这场突发事故而有些郁闷的萧扬带回自家宅院,摒却从人。

    他先安慰萧扬几句,然后问:“扬哥,你想回大辽吗?”

    萧扬双肩一震,眼神中突然流露出恨意,随即转为迷茫。

    “我应承过阿娘,永远……永远不会回去那个皇家的……”

    明远听见自己心底的一声叹息,知道萧观音的悲惨遭遇给这位小哥带来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你放心,我总是尊重你自己的决定的。”

    至少到现在,明远还不打算把萧扬当做一枚棋子来用。

    *

    六月中旬,汴京城里闷热异常。

    有钱人中,不必上班的那些都已经出城避暑了。史尚传回的消息,城外苏村捶丸场日日爆满,生意十分兴隆。

    然而那些必须每天上班的,依旧留在城里,重复日常工作。

    每个衙署都能领到一点冰,但这些冰大多放在高级别官员房中。

    唯有金融司里,一进衙署便觉得阵阵清凉——这里是冰块管够。不止明远的房间,在司中处理公务的吏员位置附近,都放着冰盆。

    据说是明远这位长官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统一温度,而户部和开封府提供的那一点冰根本就不够在金融司里营造这种效果。

    于是明远自掏腰包,购置了汴京城中贮冰窑里的大部分存货,命人每天送到金融司来。

    连带金融司里的官吏们也一起享福了。

    如今大家每天一到衙署,便争相将“任务板”上的任务都做完勾去,随后将剩下的时间与精力全部用来帮助明远编撰《大宋银行管理条例》。

    虽然整个金融司都还不大明白这“银行”,与金银钞引铺和钱庄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明远总是说的头头是道,他们就照做。

    明远上午进入衙门之后忙了一阵,抬起头,望着他面前那块黑板——

    这块“任务板”就放在他面前,因此属下官吏们效率很高,一上午的工夫,所有的“任务”都已经勾去了。

    黑板上再也不见记录失踪时间短长的数字。

    当然,这个数字虽未写在黑板上,却像是被刻在明远心里似的,每过一天,便刻上一道——今日距离王韶进入露骨山已经过去了五十多天。

    但是明远的心态已经放得很平,一个信念在渐渐诞生。

    正想着,只见蔡京从门外走进来,笑着向明远打招呼。

    “远之应该感到高兴才是,京今日是来告别的。”

    明远的金融司与蔡京的市易司靠得很近,因此明远不得不与这讨厌的家伙做邻居。

    “京日前调任河北西路察访副使,不日就将陪伴正使出使大辽。离别之际,特来与远之打个招呼。”

    蔡京在明远对面一张空着的交椅上坐下,望了望明远屋角里放置的冰块,感受一回屋宇内的清亮,脸上流露出“以后不能再蹭空调了”的遗憾。

    明远望着蔡京,心想这人的手段还真是高明,眼看见王安石罢相,新党有渐渐失势之相,便想办法离开市易司,暂离新法推行的最前沿,疏远吕惠卿,加入外交队伍,展现他其他方面的长处。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正使是谁。

    蔡京答是“蓝田吕氏”中的吕大忠。

    “哦,原来是吕师兄。”

    明远抬头,颇为自豪地说。

    蔡京脸色微变,这才想起明远也是横渠弟子,他就算是调任新差遣,出使辽国,也还是要听明远师兄的吩咐。

    但这点心绪波动影响不了蔡京,他当即大肆恭维明远师门几句,见明远始终淡淡的,没什么反应,便又问了一句:“远之,种彝叔进来可有消息吗?”

    明远一听,顿时攥紧了拳头,几乎想马上当场捶在桌上。

    蔡京这是明知故问,每日朝中的邸报上,关于王韶的消息就只有两个字:“尚无”。

    “远之,”蔡京故意装真诚,语意却是在调侃,“职方司在各国都有消息细作,在河湟蕃部中其实也有。你需不需要京帮你想想办法?若是彝叔不幸被俘,或能安排解救,可若是已经殉国……”

    明远再也忍无可忍,一拳头直接砸在他的办公条桌桌面,砸得上面的器皿砚台之类乒乓作响。一名小吏探头往明远这里看了一眼,待看清明远的神色,又马上缩了回去。

    “我师兄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明远说得底气十足。

    连蔡京也不明白,为什么明远会说得那样有把握。

    只有明远自己明白——因为他前几天深夜里收到了系统通知:

    因为种建中对火器的成功使用,他又增加了蝴蝶值。

    第268章 亿万贯

    前几天, 明远深夜时收到系统的蝴蝶值结算通知。

    因为种建中对火器的成功使用,明远又获得了200点蝴蝶值。

    虽然这个通知并不能直接证明种师兄本人完全平安无恙,但是这令明远信心大增。

    能使用火器, 说明师兄尚且安好, 战力犹存。

    因此现在面对蔡京, 明远信心满满, 神采奕奕,一对漆黑的双瞳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他这副神态令蔡京又是嫉妒又是疑惑,终于没能忍住, 问:“远之, 你又如何能肯定?”

    明远摆出一副把握十足而又神秘莫测的口吻, 吊蔡京的胃口:“我就是知道!”

    蔡京一时被明远的信心所感染, 心中不由竟想起“敬鬼神而远之”那句话。在蔡京看来, 明远的发迹有如神助, 没准如今明远却又将这种神通借给了种建中。

    明远可猜不到蔡京心中竟有那么多弯弯绕。

    他唯一的信念就是“勇者必胜”。

    而他的种师兄,从来都是这样一位“勇者”。

    *

    露骨山南侧,王韶大军付出了减员将近两成的代价,才翻过了露骨山头。如今大军正准备下山。

    露骨山脚下就是洮州。直至目前,洮州的守军对于他们头顶上悄然发生的变化毫无察觉。

    王厚与种建中同时探出头, 冲脚下立足的山石之外看了一眼。

    这片山石就像是一片墙壁, 几乎直上直下, 高达数百丈, 看起来就是一座万仞悬崖。

    王厚与种建中同时咋舌,收回视线,两人都感到有点微微眩晕, 片刻后才缓过劲儿来。

    “向导说这里有路!仔细一看, 却是这样的路!”

    王厚郁闷的要命。刚才他与种建中探身一瞥, 确实看到了一条“路”——这条山路悬浮于石壁之上,其实只是石壁上微微凸出的石块而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很难想象能有人通过这条“路”,在露骨山上下攀登。

    可能只有在山间吃草的山羊与小鹿,才能驾驭这种高难度的运动吧。

    种建中略思考片刻,马上道:“处道,我带队先下!”

    “不行!”王厚赶紧伸手一拦:“没听我家大人的命令吗?”

    他马上一回头,挥手召唤部署:“我王厚麾下,但凡不怕死的,都跟我来!”

    一大群士卒立即朝这边赶来,没一人敢落后。

    种建中赶紧道:“处道,现在不是争功的时候。下山后我的兵要打头阵的。”

    王厚却并非为了争功抢先:“彝叔,你的兵都携带着火器,负担颇重,而我的人都吃空了干粮……我们现在兵力不足,洮州城里至少有两万羌兵,我们只有四千……”

    “大人早就说了,你和你麾下这两个指挥,为了这次能尽全功,不能有半点损伤!”

    种建中听王厚抬出王韶和一堆一堆的大道理,一时不知该怎么反驳。

    “所以,种彝叔,让我的人先下山,你随后,我们在山下接应!到了洮州城跟前,自然是你们打头阵!”

    种建中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听王厚在理,立即点头说了声“好”。

    王厚随即招呼手下,一行士兵,竟真的贴着山壁,踩着脚下突出的石块,鱼贯而下。

    偶尔有人脚下一用力,踩落一枚石子,露骨山上众将听着那石子不断撞击山壁,渐渐滚落深谷,传来阵阵回音,都是脸上变色。

    但只是稍停片刻,王厚带领的队伍又开始向山下移动——

    这就是身处绝境的反应:他们不能停下,他们没有资格停下。在粮草吃光,全无补给的条件下,全军唯一的出路,就是冒险下山,夺取洮州。

    种建中退回他那两个指挥的士卒们中间。他这两个指挥受到了全军的“重点关照”,因此是全军中减员最少的。王韶带出来五千人,翻越露骨山,平均减员两成,他的人只折损了八个,都是病情沉重而不得不被抛下的。

    其余人如今大都渐渐恢复,此刻都安静地背着辎重,眼望种建中,等待他下令。

    谁知就在这时,种建中眼尖,他突然看见士卒们身后腾起一道浓浓的黑烟——

    王韶下过严令,一旦翻过露骨山,便严禁烟火。

    这道黑烟,只可能是他们携带的火药……

    “快!”

    种建中一声令下,带同他手下众人,不顾危险,七手八脚地将那黑烟的源头扑灭。

    所幸误燃的不是已经配置好的火药或者砲弹,只是用来作为信号的引火之物。

    而他麾下那名瘦弱的传令兵梁平,竟然在最危急的时刻,独自背起比他整个人身体还要沉重的一包弹药,沿着露骨山上一条道路飞奔——

    待到拿到黑烟完全散去,人们才想起梁平,四下里寻找时,却见他正站在一幅陡坡高处,面朝山下发呆,那些沉重的弹药,都还被他背在背上,忘记了要放下来。

    “梁平!”

    种建中迈着大步走过去。

    这个瘦弱的传令兵在情急之下竟然扛起了平时根本扛不起的重物。这份蛮劲让种建中想起以前跟随他的那个小亲兵——向华,明远的异姓兄弟。向华与梁平一样都是朴实无华之人,关键时候却能立奇功。

    种建中心中微感焦躁:刚才引火物自燃,露骨山山头扬起一阵黑烟。万一山下洮州的守军若是见到,想必会生警觉。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下山,抢在洮州守军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发起行动。

    “快去帮他!”

    种建中一声令下,几个士兵冲过去,帮梁平解下了身上的负重。

    可那身材瘦小的传令兵竟像是傻了似的,目不转睛地低头望着脚下。

    “梁平,怎么了?”

    种建中上前轻轻拍拍梁平的肩,担心这个小伙是不是被刚才沉重的负重压傻了。

    “昭武,”梁平一回头,见是种建中,赶忙道,“我在看这山间长的长草,像是被什么压过似的。”

    种建中低头看去,只见此处山势依旧险峻陡峭,但是不似王厚带人下山的那一路,山石裸~露于外,悬崖光秃秃的。这里的陡坡上长着些长草——确实如梁平所言,这些长草像是被人或者牲畜压过,自然而然地出现一道弧线,让这条陡坡上隐隐约约出现一条“道路”。

    “莫非,可以从这里滑下去?”

    梁平自言自语。

    种建中却道:“不可,向导从未提及有这样一条路。万一从这里滑下去之后,又遇到峭壁,却停不下来,岂不是粉身碎骨的结果?”

    梁平却一转头,冲种建中认真地道:“种昭武,让梁平去试一试吧!梁平身子不重,就算是摔,肯定也摔的不重!”

    种建中:……哪有这种歪理?

    梁平语气坚决说得出这番歪理,气质上就更像向华了。

    种建中心想:若是向华那小子在这儿,恐怕也会如此自告奋勇。

    他刚想否决这提议,他身边的士卒全都一拥而上:“种昭武,我去试试!”

    “昭武,梁平他不成……我来,我比梁平壮实!”

    “昭武,若是可行,我们这下山的速度可比王衙内那边要快了不知多少……”

    种建中:怎么身边一个两个,全是和向华一样莽性子?

    梁平见种建中不点头,赶紧说:“种昭武,我们这一队辎重多,必然需要有人先下山,然后接应大家。昭武,您就让梁平先去吧!”

    眼前的坡段肆无忌惮地向遥远的山脚延伸,而位于低处终点被植被遮蔽,根本看不清情形。也许滑下去就是有死无生,粉身碎骨,偏偏在梁平与他的同伴们说来,都只像是一场轻松的郊游。

    种建中权衡了片刻,终于点头:“好!”

    梁平顿时露出喜意,像是得了种建中的亲口嘉奖一样,还得意地向身边几个熟人以眼神炫耀。随后他转头,看向那段陡坡上杂草被压出的“路径”,眼里没有多少畏惧,倒像是看着一条必经之路似的。

    种建中关心地嘱咐一句:“一切小心,踏上实地了,就给上面的兄弟报个平安信!”

    梁平回头,冲种建中比了个手势,扬起唇角笑了一下,向围在他身边的袍泽们吐出几个字:

    “为了我大宋!”

    *

    洮州城原本是木征之弟巴氈角的地盘。

    木征失了河州,翻山而来投靠巴氈角,自以为暂时无忧:王韶想要绕过露骨山追击,没有个半年的工夫宋人根本无法开辟足够长的粮道,而半年后就是数九寒冬了。

    在这半年里,他木征要好好休养生息,以备从头再来。

    中午的时候,洮州城上的哨探曾经来报,说露骨山上有一缕黑烟腾起。

    巴氈角有些担心,便跑来告诉兄长。

    木征并不在意:“如今暑热,山上时不时烧个野火,原也寻常。”

    巴氈角:号称“雪山太子”的露骨山顶会“暑热”?

    好在这烟一会儿就散去了,巴氈角也就不再留意,只是派了一个小队去露骨山脚巡视。

    洮州城守城的蕃兵大多也和木征一样,对此不屑一顾。

    他们都听惯了这样的说辞:“宋人翻不过露骨山。”

    所以入夜之后,那队去露骨山巡视的小队尚未回来,守军们一点儿都不担心,甚至连洮州城门都留了一条缝,没有全关严。

    谁知到了半夜,洮州城门失火了。浓烟沿着那道厚厚的门缝直灌进来。

    守城门的蕃兵连忙赶去救火,打开城门以便将火源熄灭。

    就在那道沉重的城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城门口忽然传出噼噼啪啪的一道脆响,就像是炒豆子的声音。最先冲出去救火的几名蕃兵顿时全都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这时木征正巧从城门边经过,他刚刚赴了酒宴出来,一边胳膊搂着一名小部落向他献上的美貌蕃女,另一只手则握了长鞭,稍有不如意,便向身边人抽去。

    见到城门外浓烟滚滚,向城内灌入,木征口中骂骂咧咧,放开那名蕃女,同时抽出腰间长刀。

    “废物们还不去灭火——”

    他挥刀向退回来的蕃兵随意砍杀,口中骂骂咧咧地发号施令。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一声脆响,木征的身体顿时晃了晃——

    他睁大眼睛,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城门外明明没有敌军攻入。

    他也明明没有听见弓弦响。

    这是什么……是那些宋人传说中那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神术吗?

    木征仰天躺倒,他额头上那个硕大的血窟窿终于阻止他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洮州城深处,大宴之后酒酣耳热巴氈角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连忙招呼随从,要从帐中赶出去。

    一掀帐幕,巴氈角就只觉一枚黑洞洞的圆筒指着自己,同时鼻端传来一阵硝石独有的火焚味道。

    本能察觉到危险的巴氈角身体如同泥塑一般僵在原地,同时赶紧阻止身后的卫士:“谁都不要动手,放下,放下你们手中的兵器……”

    “老子的命……在这些人手里!”

    ……

    凌晨时分,王韶进了洮州城。

    熙河路经略使对他定下的奇谋十分满意,西军此次除了在翻越露骨山时折损较大之外,攻入洮州城时有种建中的两个指挥携带火器在前开路,几乎兵不血刃,就杀掉了木征,擒住了巴氈角。

    打扫了洮州城中几处主要战场的种建中与王厚携麾下将校一起出来相迎。他们跟随王韶日久,知道这位经略使最喜欢的就是看见麾下队伍齐齐整整。

    “王经略,洮州城已拿下。”

    种建中试图征询王韶的意见。

    “我等是否驻军在此,等候折遵正赶到,与他合兵一处,再向岷州进发?”

    此刻的王韶,看起来较两个月之前等待官家旨意时要年轻好几岁,眼角虽早已爬满了皱纹,眼神里却透着意气风发。

    “不,不等折可适。”

    “听我号令,全军休整半日,出发向西——”

    “既然要传捷报,那就传个大的!”

    第269章 亿万贯

    六月月尾, 明远觑了个空从金融司溜出,去鸿胪寺拜访秦观。

    秦观因为熙宁六年殿试时的那片雄文,得到了官家的青睐, 洗脱了“偏科”的耻辱, 获得了不错的名次, 并最终进入了外交部门鸿胪寺。

    秦观此人颇有语言天赋, 能很快掌握各国文字。他在杭州时与高丽商人打过交道,因而学会了高丽话,连高丽商人都赞他说得地道。进了鸿胪寺不久,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基本能看懂契丹文字了。

    这等才具哪儿能被埋没?因此秦观被调入鸿胪寺下的职方司, 负责翻译往来函件, 同时也负责收取和整理职方司派往各国的探马传回的密报。

    尽管这差事没多少俸禄, 但因为紧张刺激, 秦观也干得乐此不疲。

    明远找秦观, 是为了了解辽国的情况。

    他原本可以问师兄吕大忠。但面对吕大忠这样的师兄给明远的心理压力不小,他少不得要准备一些诸如“引经据典”“博闻广见”之类的道具卡。

    问秦观就要容易一些。

    而且向秦观打听,会让这个好不容易才考中进士的年轻人觉得自己的工作很有价值,明远也可以借此机会送给秦观一份厚礼,暗中资助一下这个囊中羞涩的家伙。

    果然, 听见明远询问, 秦观一开口, 便是滔滔不绝:

    “辽国去冬今春确实是受灾, 因为旱灾与蝗灾的缘故,马匹牛羊没有草料,成群成群死亡。辽国境内战马马匹的损失大约在三成左右。”

    战马是辽国最受重视的牲畜, 连战马的损失都有三成, 受灾之严重, 可想而知。

    明远咋舌:……三成,辽国家底再厚也经不起这样折腾啊!

    “当然了,这种程度的灾情辽国以前也遇到过。他们一贯的做法是向女直等部勒索马匹,尤其是向生女直……”

    明远默默地遥想:……生女直,不知道完颜阿骨打现在是否已经出生了。

    “当然了,辽人这次借与我国使臣会面的机会,想必也会向我大宋施压,索要土地或者是要求增加岁币。”秦观补充。

    明远顿时冒出一句:“那我师兄吕大忠应当已经知道这些情报了。”

    连蔡京都晓得做功课,吕大忠不可能不了解这些。

    秦观连连点头,心想:那干嘛还来问我呀?

    这时刚好有职方司的急件送来,秦观也没避开明远,问那将文件递进来的小吏:“是哪里来的?”

    那小吏立即回答:“12点方向。”

    明远一听:……!

    秦观见他震惊,在那小吏出去之后才向他解释:“这是职方司最近才研究出来的代指——也要归功于远之兄作坊里发卖的那些自鸣钟。”

    明远听见“自鸣钟”三个字,心道:果然!

    古人才智不在后世之下,后世人们能琢磨出来的,古人也照样能。

    “自鸣钟12点时时针指向正上方,舆图上也通常以此指向正北。因此我们司以12点指代正北的大辽,西夏偏处西北,因此是10点钟方向。”

    “若是我说2点钟方向,那就是指——”

    秦观与明远异口同声地道:“高丽!”

    随后两人相视大笑。笑毕,秦观低头去看那份从大辽送来的情报。

    明远本不想了解秦观开拆情报,但这毕竟与大辽局势有关,他为了萧扬的未来考虑,能多打听一点就是一点。

    于是他随意扫了一眼,见秦观收到的那封密报上,竟然是一堆大食数字和汉字数字交杂的一大堆,全然无意义的文字。

    秦观便去他身后的架上,抽出一本《灶王台书》。

    明远知道这《灶王台书》。

    它是一本历书,因是民间所用,所以文字相当浅显易懂。这本书的大量印刷,说实在的也是他麾下刻印作坊的功劳。

    秦观是饱学之士,不至于用这样粗浅的历书,但是看秦观手中这本,却已是翻得纸张卷翘,破破烂烂的了。

    秦观摊开那份密报,一面着手翻译,一面随手与明远闲聊。

    “据说当年职方司定下与各地探子联系的方法时候,大费周章,都没找到合心意的书册。谁知民间的刻印坊突然印了这本历书出来……”

    按照秦观所说:职方司不少密探都是来往辽国、西夏,乃至高丽等国,从事边境互市与贸易的商人。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经常被察验,所以用来给消息加密的书籍不能太打眼。

    偏巧这《灶王台书》在当时横空出世,便宜又易懂,寻常百姓人人都买得起。因此职方司立即拍板,定下了用这本。

    “商人随身带着一本简易的历书,想必不奇怪对不对?”

    秦观一边翻着那本《灶王台书》的书页,一边破译北面密探来的消息。他很快就在纸上写下了几个字,并未瞒着明远。

    “辽主病重,魏王主政……”

    秦观写完,抬头与明远互看一眼,两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

    秦观所虑的,是就两国之间的外交考虑:使团此去,显然要与魏王耶律乙辛打交道,那么吕大忠等人事先准备的策略可能临时就要有变动。

    明远所虑与秦观不同。

    他在想:这几年耶律洪基膝下没有再添丁。既然耶律洪基病重,而辽国太子失踪,生死不知,辽国小朝廷就会陷入一个相对混乱的阶段。皇帝的合法继承人依旧是耶律浚,但是耶律乙辛显然不愿让耶律浚重新现身,恐怕会劝说耶律洪基重新立储,从旁支里过继,或者直接指定旁支藩王继承辽主之位。

    正在这时,蔡京那张俊脸出现在职方司衙署内。

    “哦?远之?这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可蔡京那揶揄的语气,分明在说:早就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毕竟上次蔡京说过:在职方司也许能打听到种建中的消息。

    所以这次明远出现在这里,蔡京以为明远此来,一定是为了种建中而来。

    这会儿蔡京脸上分明写着:远之,瞧你,死鸭子嘴硬,宁肯自己偷偷摸摸地来寻秦观这等小官,也不愿意来求我。

    明远顿时冷笑:可惜啊,他现在真的不像从前那样担心了。

    自从那次明远一夜获得了200点蝴蝶值之后,系统零零星星地一直给他通知,结算蝴蝶值。虽然每一次都没有200点那么多了,但零零星星地一直有。

    直到最近,这种结算消息才总算“消停”。

    明远心中算了算,最后一次“结算”,大概发生在十天前。

    令明远感到不解的是,他猜测种建中跟随王韶的队伍一直在打胜仗,可就是没有好消息传回来。

    是真的地处偏远,还是道路艰难……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难为你,还亲自跑来这里问熙河路的消息!”

    蔡京见明远没答话,心里得意,嘴上继续揶揄。

    秦观插嘴:“熙河路的消息啊,还真别说……”

    蔡京没理会秦观的打岔,笑着继续:“这都六十多天了吧,远之,没想到你……”

    你还是不肯认命!

    明远心里暗暗地帮蔡京把话补足。

    秦观见他们两人一上来就斗嘴,也感无奈,但是忽然又想起,他手上拿到的这份来自大辽的紧急密报,确实应当赶紧递给蔡京和吕大忠之中的一位的。

    于是秦观干净利落地将写有那八个字的纸递出去。

    “蔡观察,给!”

    蔡京接过来,扫了一眼,顿时色变,同时眼神狐疑地扫了明远一眼,大约在怀疑自己是否猜错了,明远到此而来不是在挂念种建中?他真的已经有了熙河路的切实消息了?

    就在这时,忽听鸿胪寺外大道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马掌上钉着的蹄铁有节律地敲打撞击着街道的石板地面。同时,那马上的骑士中气十足,用粗豪至极的嗓子,扯足了嗓门高喊道:“万胜!万胜!”

    鸿胪寺位置特殊,门外这条路是汴京城西门到皇城宣德门的必经之路。

    因此从西门送来的紧急军情和急脚递消息,必定从鸿胪寺门前的大道上过。

    即使在职方司衙署中,明远和秦观、蔡京三人也能想象,鸿胪寺外的大街上,百姓们交头接耳,争相打听,究竟是哪里传出这样的捷报。

    蔡京的反应很快:“只可能是熙河路。”

    他虽不愿承认,但依旧做出了理性的判断。

    “章子厚在荆南的平叛已经完成,去年年底就已经进京。”

    “原本今年交趾蠢蠢欲动,想要进犯广南的,后来听说是因为征不上军粮,最后放弃了……”

    明远听见后一个消息,脸色变得有些奇特①。

    “所以这捷报,只可能是王子纯的熙河路。”

    蔡京一抬头,望着明远,眼中颇为嫉妒,似乎预期从明远脸上看到狂喜的神色。

    明远的神色倒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用期待的眼光望着秦观。

    秦观刚才的话已经泄露了天机。

    果然,只听秦观笑道:“嗐!其实职方司早上就已经收到熙河路的捷报了。”

    果然,职方司想必有自己的独立消息渠道。

    “但捷报就这么送进皇城去也好,让全汴京城的百姓也能好好跟着乐呵一下!”秦观继续补充。

    每次西北有大捷,汴京城中都会欢庆。

    七十二家正店都会摆出庆功酒,免费请路人品尝;脚店、商户甚至是寻常小摊,往往也会以此为名优惠酬宾;瓦子里会上演描绘宋军大胜而归的剧目;甚至还有东家会宣布作坊闭门三天,放假庆祝的……

    最喜热闹的汴京百姓,往往会放下手中的一切营生,成群结队地走上街头,来到宣德门前的御街上,等候确凿的消息。

    一旦大胜的细节传出,百姓们就会载歌载舞,欢乐的气氛将会席卷汴京全城。

    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捷报,明远看向秦观:问这位就好了。

    果然,只听秦观取出一叠纸笺,向两人同时宣读:“王子纯王经略率军翻越露骨山,夺下洮州,击毙木征,擒获其弟巴氈角。蕃部降卒约二万。”

    蔡京微微颔首,表示这样的战果在他意料之中。

    谁知秦观继续往下念:“熙河西军遂入岷州,该地羌部瞎吴叱、木令征等降……”

    蔡京的脸色有点不好看,而明远的嘴角向上扬起。

    秦观那里却还未完:“旋即,王经略大破青龙族与绰罗川,迭部、洮部首领相继献城于宋……”

    说了一大堆之后,秦观口干舌燥地总结:“王经略率大军转战五十四天,跋涉两千里,一口气收复河、洮、岷、迭、宕五州。②”

    明远:!

    第270章 亿万贯

    熙河路的军情要么不来, 要来就来了一大堆。

    如今汴京城中的街谈巷议,没有一个字能离开熙河。讲古先生面对聚精会神的听众,绘声绘色地讲起官军西征, 说到精彩处口沫横飞, 停不下来。

    百姓们早已忘记了上半年时旱灾和物价波动给他们带来的烦恼,而是将胸中满腔的骄傲都付给了大宋西军的成就——

    须知这也是宋人在自太宗赵光义兵败燕云之后,百年以来, 在兵事上取得的最辉煌最骄人的成就。

    自从太宗时起, 宋军屡战屡败,自此采取守势, 甚至还被迫签下了澶渊之盟这样的城下之盟, 被迫与北狄称兄道弟, 耻辱地付出岁币。

    如今王韶这一战,拓边两千里, 杀敌近万,缴获牛、羊、马匹无数,西北众部,闻风归附, 这是真正扬眉吐气的大胜。

    讲古先生们自然顺着百姓们的心思, 将王韶说成是天机星下凡,诸葛武侯在世,他麾下的西军将士则一个个都是战神一般。

    皇城中, 官家赵顼则看到了最为详细和真实的战报。

    这次王韶奉了他“便宜行事”的手诏出击,出其不意,成功开疆拓土, 但是战损也不小。

    王韶率军翻越露骨山, 在山上折损的人手差不多有两成。后来攻打洮、岷、迭、宕, 每到一处,都需要留下一两个指挥照顾伤员,清理城池,收服当地蕃部。最后王韶身边就只剩一千人不到。

    但是这样看来,也足以证明王韶手下兵将个个精锐,能以少胜多,以一当十。

    大宋西军中的精英俨然已成劲旅,能与辽主皮室军,党项铁鹞子分庭抗礼,甚至要更胜一筹的力量。

    最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西军出征时,有两个指挥携带了火器。

    按照王韶所说,就是这些火器让宋军战无不胜:面对火器,一切弓箭与刀剑之类,就都成了废物:从未见过火器的吐蕃人与羌人,对手持火器的宋军顶礼膜拜,口称天兵。

    王韶在上表中断言,若是有足够的火器能够配备大宋全军,宋军完全有能力击退一切来犯之敌——这是万人敌,是足以灭国的大杀~器。

    赵顼顿时击案叫好。

    他亲眼见过火器的威力,深知王韶此言绝对不是说大话。

    而这是赵顼本人亲自以内库之金为本立项,命军器监制出的火器。效果如此惊人,一时令赵顼生出雄心:有生之年,他想看到火器配备大宋全军,他想看到宋军荡平西夏,光复幽燕……

    年轻的皇帝一抬眼,见到童贯此刻正低着头站在自己的御案侧面,突然心中生出遗憾:若是当初在南御苑,自己没有命童贯代劳,那么当日亲手体验火器的便是天子本人。

    那该多么荣耀——天下第一个亲手体验火器的君主,足以万世流芳。

    不过,如今熙河拓边成功,这也是足够载入史册的功业了。

    赵顼想到这里,胸中激荡,忍不住咳嗽几声。童贯连忙将事先备下的茶水奉上,却听赵顼命摆驾景福殿。

    皇城中的景福殿建有宋室皇家储存粮食与财物的三十二间库房。

    在赵顼当初接手这个国家时,景福殿里的库房几乎都是见底的。

    但如今,这三十二间库房,每一间都被装得满满的。

    赵顼刚刚登基的时候,曾经以一首四言诗为这里的三十二间库房命名:“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意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①”

    当时年轻气盛的新君,就是希望能以这首诗勉励,待到这三十二间库房都积满的时候,他可以将这些作为军费,用来荡平西夏,收复燕云。

    此刻赵顼心情激荡:

    变祖宗之法,使他做到了国富军强,如今的他,是否已经做到了比父祖更高的成就?他的功业是否已经直追开国时的两位祖先?

    不行不行,为人君者,尚需谦恭。

    赵顼当即口占绝句一首:“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姿,何日成戎捷。①”

    当然了,这首诗表面谦虚,其实还是有点自夸的意思:大概是说赵顼想要遵循祖先的遗愿,兢兢业业,每天晚上都虔诚忧惕地睡去。以他这样并不英武的天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达到这样的目标。

    自有小太监奉上笔墨,请官家将这首诗写下来。赵顼随即命人去誊抄,将这首诗贴在每间库房最显眼的地方,以便时刻提醒自己:不能自满。他这点功绩相较于秦皇汉武,和那位他最最崇敬的唐太宗,还着实有距离。

    然而这对于赵顼而言,着实已经是他人生中最辉煌最得意的一天,理应与人分享。

    他顺口对随侍身边的童贯道:“去将介甫相公请来。”

    童贯马上应了声是,才小声地问:“官家是着人急赴江宁,召王学士入京吗?”

    赵顼的身体轻轻一震,脸色一白,他仿佛这时才突然想起来:王安石已经拜相,被他贬到江宁去了啊。

    若没有王安石,就不会有今日熙河路的两千里拓边成功。

    没有王安石,也不会有皇家府库里堆积如山的财货与物资。

    如今他的大宋,确确实实是富了强了。

    可是……

    赵顼觉得有哪里不对。

    王安石……此刻王安石理应在此,与他一起接受百官道贺,感受昔日政敌们又羡又妒的目光……享受这辉煌的一刻。

    他差一点就开口问童贯:“朕……是不是一个刻薄寡恩的皇帝?”

    身为天子的自尊心让赵顼忍住了冲动,再开口时,语气已经转淡,道:“童贯,你听岔了,朕刚才是说,王安石过去六年在相位上颇多辛劳,朕一时念及,想要赏赐。”

    童贯精明无比,瞬间就明白了天子此刻将颜面放在首位,而不是想要表达对王安石的愧意。

    他立即应下自己的不是:“是咱听错了,万乞官家赎罪。”

    童贯再语气轻松地一转折——“陛下,赐王学士福建刚刚进上的密云小龙团可好?”

    于是,当年首倡熙河开边的王安石,在最终胜利到来之时,得到了官家亲赐的两饼密云小龙团作为难能可贵的赏赐。

    *

    八月仲秋,金风送爽的日子里,王韶率此次熙河开边的立功将校们回京陛见,算来该在今日抵京。

    因为明远将他那金融司衙署打理得太过舒服,沈括隔三差五就跑来,借谈论“公事”的机会与明远闲聊,顺便享受金融司里的“办公室福利”——好茶和各种精致点心。

    两人自然而然谈起了王韶回京的事。

    沈括叹道:“王子纯此次回京,应当能进两府。”

    明远点头:这是起码的。王韶立下了大宋开国以来的不世之功,他又是进士出身的文臣,进两府是板上钉钉的事。

    谁知沈括继续说:“但料想王子纯再也不会回陕西路了。”

    明远顿时惊讶反问:“为何?”

    “为何不让王子纯公继续经营熙河路?”

    沈括盯着明远那张聪明脸,努力辨认:“远之,你真不是在说反话?”

    明远摇头,紧接着慢慢也想过来了。

    宋室自开国以来,对手握兵权的人,甭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十分忌讳,最怕的就是那四个字——“拥兵自重”,认为这是祸乱的根源:毕竟他们老赵家就是靠这一招得了天下的。

    王韶经营熙河路已经有五六年,不仅在麾下聚集了一批骁勇善战的将校,更借助一次又一次的大胜,建立起崇高的威信,威名甚至震慑了蕃人、羌人、党项人。

    这六年,恐怕也已是宋廷能容忍王韶远驻西北的极限了。

    如今借着一场大胜,将王韶召回京,给他一个既崇高又闲散的职位当当……何乐而不为?

    就像当年狄青,在西军与广西立下赫赫战功,也不过是召入京师,让他进入两府,登上武职能够登顶的最高峰……而不是知人善任,继续放他回战场,威震对手。

    赵顼这家伙,和大宋的前几任皇帝并无差别——每一次终于做出些功绩的时候,他就将做出功绩的人雪藏。明远对于赵顼的失望,顿时又加深一层。

    不过,他眼前还有可以对皇帝施加影响力的伙伴。

    想到这里,明远立即抬眼望着沈括。

    “存中兄,明日大朝会时之后的奏对,想必是天子宣布王子纯公的升迁,然后还要讨论熙河路日后的安排,对不?”

    沈括点点头。

    “如此便好,”明远双手一拍,“关于熙河路,您大可以如此奏对,必能得到子纯公的大力支持,官家也必然对存中兄刮目相看!”

    自从明远阻止他指责新法失当之后不久,沈括就目睹了一两位同僚因“反出”新党,而遭受吕惠卿所率领的新党全力反击,从而丢官去职的全过程。这令沈括好生后怕,从此也对明远更生出几分信服和依赖,赶紧低头聆听明远说着,应当如此如此——

    *

    这日午后,王韶带着他麾下最为器重的骁将们,连同此次归附大宋的部族首脑们一起抵京。

    宰相冯京奉了官家之命,在城外迎候。王韶见到,很远便携随行将士,翻滚下马,来到冯京面前行礼。

    冯京却笑着传达天子谕旨:“今日众将无须入宫,待明日再上殿接受表彰便是。”

    王韶没有额外的表情,诺诺地应了。

    而冯京待他们西军这一行人态度极其和蔼客气,恭维话说了一箩筐,毕竟这些人正是立功当赏的时候,他纵是当朝宰相,就算是政见不同,也犯不着与这些将帅们过不去。

    一进汴京城,王韶一行便发现城中百姓早已夹道欢迎。

    这阵仗,就如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中的进士们跨马游街;又如那次种建中狠狠地挫败辽国箭手,得胜而还时被百姓们簇拥着离开南御苑。

    总之,观者如堵,彩声如雷。

    入京论功行赏的西军将校们哪里见过这阵仗?他们中有不少人左顾右盼,才渐渐确认了这些百姓确实是在欢迎他们。众将校们脸上终于流露出腼腆,颇为羞涩地接受汴京百姓对他们的热烈欢迎。

    一行人中,唯有一人,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渴望,正以眼光在路边匆匆地寻找着某个身影。

    第271章 亿万贯

    宰相冯京和两队郊迎的京城禁军们过去之后, 是奇装异服的西北羌、蕃各部首脑。他们从未见过汴京繁华,更加没见过这么多人——此刻正满脸惶恐,全无半点在自家部族时作威作福的那副派头。

    待到依附大宋的各部首脑过去, 才是大宋西军——

    王韶跨于马背行在整个队伍的最前面。他身材不高, 肤色偏黑,总体有点其貌不扬。

    他后面跟着种建中、王厚、田琼等立有殊功的众将。

    王厚人如其名,长相敦厚, 顿时衬托了他身旁的种建中。种建中身材高大, 面庞五官俊朗,晒成古铜色的皮肤非但没有削减他的魅力, 反而令他显得英气勃勃, 男子气概十足。

    只不过种建中在马上也不安分, 他始终左顾右盼,视线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至于他以目光寻找的对象——

    这次长庆楼刚好在王韶带队“跨马游街”经过的道路上, 明远便得意洋洋地在长庆楼二楼选了个视野最好的閤子,居高临下,想要将种郎看个清楚。

    史尚在閤子中作陪,而萧扬过来探头略看了看, 晓得来者有种建中, 他便兴趣寥寥,自去大厅里吃喝去了。

    明远坐在閤子里,只觉心情畅快无比:蔡京已随吕大忠启程, 出使辽国。如今在汴京城里不会有人打扰他“重逢倒计时刻”的快乐。

    如今他唯一盼望的,便是种郎的队伍快点到眼前。

    可等到队伍真的到了眼前,明远又希望他们走得慢点, 再慢点, 千万莫让种郎那么快从他眼前消失。

    眼看着种建中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 随着前面的仪仗和王韶的坐骑慢慢向长庆楼而来,突然有人将一束鲜花抛向种建中。

    “天哪!天地下怎会有这样英武的官人!”

    惊叹的大约是哪家小娘子,见到种建中那张虽然风尘仆仆,却丰神异彩的面孔,手中的花束不由自主地飞了出去。

    这一声引起了无数响应。

    一时间无数时令的香花,一支支丹桂、锦葵、秋海棠……全部向种建中怀中飞去。偶尔有一两枝没有准头,还会落到王韶和王厚怀中。这对父子都忍不住泛出一丝苦笑——

    这背景板当得好呀!

    百姓们随即发现那位高大英武的骑士眼神不对。

    他正直勾勾地望着道旁二楼窗中探出的一张秀美面孔。两个人的眼神仿佛黏住了似的怎么也分不开。

    “啊呀,那一个更俊!”

    不知什么人突然发现了长庆楼上那位玉人也丝毫不输楼下的骑士,眼疾手快,手中一簇扎成捆的花束就朝长庆楼上那扇玻璃窗内飞了去。

    有一就有二,各种花束、单支的花朵纷纷越过长庆楼敞开的窗户。

    待到花束落入怀中,明远才从遐思中惊醒,意识到自己也瞬间成了目标,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接花束,关玻璃窗,没有留意到种郎的目光正恋恋不舍地从他那里移开……

    *

    待到晚间,明远坐在自家花厅里,心情忐忑到了极点。

    史尚自午后在长庆楼,就一直陪着他。明远在史尚面前不好意思流露出心烦意乱,只能强忍着。

    史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只管抿着嘴笑明远:“郎君莫急,种官人想必也是惦记着这里的,只是刚回京,俗务缠身吧了。”

    明远赶紧点头:“史尚,你实在不必在这里陪着我……早些安歇,我也打算早点去睡了。”

    明远表示要早睡早起身体好,史尚看了他一眼,会意地一笑,随后便告辞,将这漫漫的长夜留给明远。

    明远终于清静了,终于可以独自心烦意乱,可以在自家厅堂中到处乱转,可以去书房,在纸上胡乱写画,然后再窝成一个个纸团,练投篮……

    他根本不知道种郎何时能来。

    毕竟刚刚大胜回京,必然有很多聚会饮宴,要由王韶介绍给朝中亲朋故旧,拓展人脉,还有可能被官家单独召入宫中入对……

    谁知,还没等明远将代表自己心情烦乱的种种动作一一做完,毫无征兆的,种郎已经站在他面前。

    明远蹭地跳起来,定定地盯着眼前人,顺便用手掐掐自己——不是梦,是真的。

    和种建中一起出现的还有门房,明家的门房指着那人,语带不忿,指责道:“郎君……又是这人,又是……”

    ——又是用闯的!

    种建中转头朝门房哼了一声,道:“一回生二回熟,你既认出了我,便该知道你家主人不会怪罪。”

    那门房见确实如此,赶紧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明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管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

    种建中却大踏步上前,站在明远面前一尺之地,向他伸出双手……

    “哎哟!”

    造次了的人伸手抚胸,毕竟被明远伸拳“狠狠地”捶了一记胸口,就算不痛也得好好地呼一声痛,这样生气的人才能快点消气。

    这些哄人的“策略”……在回京的千里归途之中,种建中都已经细细地想过了。

    谁知明远一开口吐牢骚,便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师兄上次回来,竟然想从宣德门直接溜走!”

    种建中伸手挠头,心想:算起四月间的旧账……这小郎君生起气来,后劲也太长了些吧!

    却看明远那一对睁大的双眼,眼圈渐渐泛红。

    “你也不想想那是我在京中对付的是什么局面:介甫相公刚刚罢相,大灾刚过,人心浮动,物价高企,交子不稳……一切都是最不如意的时候。”

    说起这些旧事,明远当真是委屈的要命。

    那时是他在汴京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压力重重,都得由他一个人扛着,还得再为师兄额外多担一分心思。

    最要命的是,当时他当着师兄的面还不能说出来——只能忍着。

    往事不堪回首。

    倒苦水这种事,但凡开了个头,便再难止歇。

    种建中听着听着,心中顿时涌出无休无止的怜惜。

    自己当初确实是做得太不地道,竟然想着只见一面就走。可谁知,如果不是明远想得周到,用卧铺马车送了自己一程,恐怕自己那张庚帖都送不出去。

    现在估计也别想再登堂入室了。

    想到这里,种建中再度伸出双手——

    胸口却又被明远怒气冲冲地挥拳捶了一记。

    但这次他只觉得明远的怒容太过可亲可爱,让他竟连呼痛这策略都忘在脑后。

    “还有你,要么音讯全无,要么就是毫无半点征兆地出现在我家的……”

    说到这里,明远突然住口,意识到了什么。

    种建中却笑了,这回终于真正做到将眼前人拥了个满怀,柔声道:“好啦,小远莫恼。这回师兄绝对会极有‘征兆’地出现在你家的榻上。”

    *

    同一时间,种师中独自在长庆楼宴请亲朋好友。

    这次可真是将明、种两人在汴京城中他们共同的亲朋好友一网打尽。然而众友们兴冲冲而来,却没见到明远和种建中。

    见到种师中独自宴客,大家都很有些奇怪。李格非忍不住抬了抬鼻梁上架着的水晶眼镜,第一个开口问:“端孺,彝叔呢?”

    贺铸也问:“不止种彝叔,怎么远之兄弟也没来?”

    种师中早就预备好了说辞,笑道:“我阿兄早就盼着今日与各位见面。但实在是舟车劳顿,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

    一时间满席都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彝叔是回他住惯了的汴京,竟然也会水土不服?”

    大家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唯有米芾一个劲地点头:“我懂……我懂种彝叔。”

    席上众人更加乐不可支。

    种师中见到气氛融洽,便举起手中的玻璃盏,笑着道:“总之,大宋国富兵强,西军在熙河路拓边两千里,王韶王经略得胜还朝,我阿兄随王师荣耀返京,都是喜事!”

    众人闻言,纷纷举起手边的酒盏,他们按照各自的喜好,分别选了“瑶光”或是“凤头酒”,不像种师中,还没到喝酒的年纪,只能喝盛在玻璃盏中的饮子。

    “对,都是大喜事!”

    贺铸等人带头应道。

    种师中嘴角上扬,笑得有点狡猾。

    “所以,各位,让我们为今日的这一桩大喜事,举杯庆祝。”

    见到众宾举杯,种师中忍不住暗暗在心里祝愿:阿兄、师兄,今日小弟也算是做了一点小小的贡献,邀大家来把你们两位的喜酒给喝过了。你们……可一定要……好好感谢我啊!

    明家府上,内院里再次红烛高烧,明远与他的种郎,在彼此交出对对方的承诺之后,第一次真正有机会拥有洞房春暖之乐。

    待到红烛结起烛花,像喜庆的爆竹一般发出脆响时,明远像是想起了什么,披衣下榻,珍而重之地从他的“保险柜”里,取出一份婚书,递给种建中看。

    种建中见到两人的名字与年庚都写在上面,忍不住唇角上扬,笑得很开心,再一翻婚书,惊叹一声:“竟然是苏子瞻公。”

    他俩的婚书上,有苏轼的签名。

    这就意味着这份婚书明远永远要秘密保存,万一此事泄露出去,苏轼怕也是要被弹劾的。

    只听种建中又补了一句:“原来小远这边是苏子瞻公做见证。”

    明远一下子支起耳朵,问:“难道种郎也有人帮着证婚?”

    种建中点点头,道:“师兄这边是王子纯公。只不过子纯公没有问你的详情,不知道是你……是我们……”

    明远:好吧!就不知道万一哪一天王韶知道真相,是会气得揪掉自己胡子,还是会洒脱地认可这段不符合世俗常理的关系。

    但是他们能走到今日,已经得到了很多人的理解和帮助,不管他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明远对他们都充满感激。

    他到这个时空的目的原本是为了钱,谁知最后却收获了这么多的情意——不止是结交了不少气味相投的好友,更加得与一人永结同心,倾心相许。

    这早已超出他对这个时代的全部预期,也帮他坚定了达成目标的心愿。

    种建中坐在榻旁捧着那张婚书,看了又看,问明远:“需不需要师兄在上面摁一个手印?”

    明远摇摇头,双手将种建中那枚大手抱着,轻轻贴在自己心口。

    他眼中的光足以将整个夜空都点亮,他只轻声道:“在这里就可以了。”

    *

    第二日惯例是大朝会。

    种建中一早就要入宫,接受封赏,领旨谢恩。

    明远向来懒得掺和,便报了病请假,到了午后才去金融司衙署。

    金融司衙署内的官吏们一看:天底下哪有这样红光满面的病人?

    确是如此,明远气色极好,顾盼生辉,走路时似乎都带着风。

    只是……有眼神比较好的小吏似乎留意到明远唇上似乎有伤口,看起来像是还上了点伤药。

    明远坦坦荡荡地迎接注视,开口解释:“秋燥,上火,起了泡!”

    下属们都明白了:原来上火也是可以翘班的理由——又学到了。

    没多时,沈括过来,一进金融司的衙署大门便咋咋呼呼地道:“远之,远之……你说得果然不错!”

    第272章 亿万贯

    朝堂上的发展印证了早先明远与沈括两人的讨论。

    先是王韶升了官——当初捷报传至京城的时候, 官家赵顼就已经大喜过望,将王韶晋升为观文殿学士、礼部侍郎,今日在殿上, 天子宣布了王韶将升任枢密副使,进入两府, 进入宰执们的行列。

    王韶当场谢恩,神情间透着十分欣喜。

    但这也意味着王韶告别了过去数载自己一切说了算的日子, 进入云谲波诡的汴京官场。

    熙河路,这个王韶亲手养大的孩子, 自然也离他远去了。

    王韶心情如何,是否惋惜,旁人不得而知。

    但这时, 沈括站出来,按照与明远商议好的,就熙河路之事, 向天子进言。

    他认为熙河路应继续设立市易务, 扩大贸易规模, 并屯田种植口粮——在两三年内,熙河路做到以路养路,自给自足,也就是避免新开辟的疆土需要大宋由腹心各州县的钱粮“输血”。

    各地钱粮调配是三司使沈括的分内职责, 因此无人敢说沈括越俎代庖。

    偏偏这个提议又是王韶极其欣赏的,当下出言赞同。

    两人在殿上这么一唱一和, 将赵顼说得极为高兴,当即拍板做了决定——也就是说, 这熙河路以后无论由何人来主持, 都不会改变这个由官家钦定的策略, 萧规曹随便是,对于继任的官员来说也简单。

    明远之所以这么建议,是因为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在官家赵顼驾崩,高太后垂帘听政,旧党上台之时,熙河路是被拱手放弃了的。原因就是大宋国内的财政无法再支持熙河一路的开销,只能将王韶一干人昔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疆土拱手放弃。

    所以明远要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将熙河路打造成“有利可图”的一片大宋疆域。

    试想,如果熙河路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还能反哺大宋,上缴赋税,为大宋进口珍稀矿产与物资——这样一片土地,旧党中人还舍得放弃吗?

    因此,沈括在提及设立熙河路市易务时,提到了通过古丝绸之路进口铁矿石,并招募擅长冶铁的工匠。

    据沈括说,当时在朝堂上,颇有人不以为然。宰相冯京便是一位。

    当时冯京就曾反问沈括:“存中焉知西域有铁矿?西域皆是蛮夷之地,又如何有懂得冶铁的工匠?”

    沈括当时就怼了回去:“冯相可曾听说过西夏党项人的铁鹞子?”

    党项铁鹞子是一众重骑兵,这些骑兵从头到脚,连人带马,都穿着重甲,要是西夏没有铁矿来源,没有善于冶铁的工匠,那这些铁鹞子的“铁”是从哪儿来的?

    熙河路位置更接近古丝绸之路,从那里,许以高薪和良好的待遇,定然能够招募到很多来自中亚的高手铁匠。

    这对大宋来说,便是釜底抽薪之计,让西夏国能从西面获得的物资与工匠人才大幅减少,从而削弱西夏人的战力,对于未来的蒙古人,也是一样。

    按照沈括的描述,官家赵顼立即对冯京投以责备的目光,而熟悉边事的朝臣则大多幸灾乐祸,让冯京这位宰相悻悻地退了回去。

    但接下来沈括提出的建议便有些令人震惊了——

    沈括建议:在陕西路择一处河流众多之地,利用从西面招募来的人手,建立铸造火器的军器作坊。

    这个建议颇为惊世骇俗。沈括提出之后,殿上一时竟没人能接话。

    初时,官家赵顼流露出几分想要点头的表情,随即代之以犹豫。

    这下群臣觉得揣摩到了生意,纷纷开始讨论沈括这项建议是否真的可行。

    最终,如明远和沈括所遇见的那样,讨论的焦点落在了火器是否能够交由“夷狄匠人”来大规模量产的问题。

    而官家赵顼也终于点头承认:火器是他心目中的神兵利器,天子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火器之术流传出去。

    原本放在京郊的山阳镇和杭州郊外的山间,天子都成天担心会走漏做法和配方。

    现在听说要放到陕西路,还要让来自西域的工匠来参与……赵顼估计只要一想到他亲自赞助才研制出的火器会落到蛮夷手中,就会觉得自己是赵家的罪人。

    冯京等人看出了天子的犹豫,便出言反对沈括。

    好在还有些大臣是支持沈括的。

    王韶作为新任的枢密副使,急于在京中官场发出声音,再者熙河路是他一力开创的事业,火器对熙河路乃至沿边五路战局都有巨大影响——王韶坚定地表达了对沈括的支持。

    吕惠卿等新党重臣,大多认为沈括倾向新党,支持沈括就等于反对冯京,自然乐得帮忙。

    但最后还是沈括以一番话打动了天子。

    他说:“火器之密,能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目下因其少见,远夷畏惧,或冠以‘神兵’‘天雷’之名,但大国如契丹、党项……必将有有识之士,意识到此乃人工之法。”

    “中华之火药,以爆竹、烟花为由,早已传至各国。懂得配置火药的匠人在各国绝非少见。”

    “试想,我国研制火器的人也并非什么天才,不过就是肯下功夫的烟花匠人和略懂些机械之术的等闲之辈而已……”

    天子赵顼和朝堂上的重臣们听了沈括说这句话,才纷纷想起,这位三司使在火器这件事上是有绝对发言权的——毕竟他就是那“略懂些机械之术的等闲之辈”。

    如果沈括说,这火器的技术瞒不住天下人,那就是瞒不住。

    沈括说,将来契丹与党项人,也有可能会研发火器,那就是有可能——而不是危言耸听。

    这一下颠覆了天子和群臣们的既有思维,一想到这火器“终将”流传出去,天子顿时露出忧色,群臣们赶紧配合地挂上愁容。

    沈括的话还未说完。

    他说:“火器的优势,在于增强军力。无论目的是攻还是守,无论是火炮还是火铳,总是配备得越多越好。”

    “如今既然我大宋已有了这领先的优势,就该将其化作军力。自然是在陕西路设军器作坊,将这火器生产得多了,尽快配备全军。”

    “就算是契丹或是党项,能够琢磨出制作火器的方法,但他们在短时之间,能建起足够冶铁炼焦的作坊吗?他们有风力或者水力锻锤吗?能以一名工匠一天,就完成数十斤精铁的打造吗?能浇铸巨大的炮管而不至于有裂口吗?……”

    “在他们能像我大宋一般,拥有这等‘军工’实力……”

    沈括口中这个“军工”的字眼还是跟明远学的。

    “……咱们设在京城附近和南方的军器作坊,也能再继续改进,将火炮与火铳制得更精更好,总之教夷狄之人拍马也追不上我大宋!”

    沈括这番话是与明远商量过的,中心意思就只有一个:火器这种技术,瞒是肯定瞒不住的,只有比对手更快,比对手早些建起原料链和生产线,早些配备全军,早些研发以火器为核心的战术。

    沈括滔滔不绝地说完,朝堂上一时竟静了片刻。

    重臣们都望着官家。

    赵顼坐在御座上,皱着眉头,将沈括这番话又重新咀嚼了一遍,才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见赵顼点头了,王韶、吕惠卿等人更是不遗余力地支持沈括的提议。

    而冯京等人也渐渐转了话锋。

    “沈存中言之有理……”

    冯京缓缓点起了头。

    这时,朝堂上有一人开口:“容臣启禀天子——”

    “臣在熙河路中,专责指挥使用火药的投石砲,并曾携带两个配备火器的两个指挥,参与了最近河、洮、岷、迭、宕……五州之战——”

    这说话的人,虽说官位不高,但他的经验无人能及。因此极有发言权。

    赵顼看了说话的人,知道是当年曾在南御苑挫败辽使,又曾最早引领军器监开始研发火器的臣子,顿时笑道:“又是一位内行。”

    连官家都赞的内行?

    满朝文武顿时都将视线转向说话的人,听他声音庄重而稳健,有如在内河上行驶的艟船。

    “自火器问世,屡立奇功。但令微臣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却是在蒙角罗城外……”

    *

    听到这里,明远满面兴奋地问沈括:“存中兄,这么说来,真的是我师兄说动了官家和众位宰执?”

    沈括与明远非常熟稔,话无避忌,因此苦着脸道:“但好歹也有愚兄在前面的一番铺垫……”

    明远笑得更加灿烂:“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当真是心花怒放:在西北设立军器作坊的事,明远只与沈括商量了,还从来没有与种建中提过。

    但种郎今日在朝堂上不遗余力地帮了自己一把——种建中是朝中接触火器最多最久的武将和文臣,他的话自然被认为是来自“专家”的意见。

    种建中的意见是,火器可以用来对抗契丹与党项的重骑兵,以弥补宋军重骑兵的不足。这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什么叫心有灵犀?

    这就叫心有灵犀!

    “不愧是存中兄!”

    明远几乎要把沈括夸到天上去。

    但话锋一转还是会转回种郎身上。

    “当然我种师兄也相当不赖!”

    “小远你编排师兄的本事也不赖!”

    衙署门外,一个雄壮沉稳的声音响起。

    只见种建中迈着大步走进来,他身穿正五品武官的朝服,佩银鱼袋——这次立功之后他的本官军衔已经升至定远将军。

    “沈学士,”种建中冲沈括一拱手,笑道,“适才在朝会上见过!”

    沈括是翰林学士,被种建中这声“学士”一叫,心里十分舒服,连忙也拱手见礼。

    只见种建中走近明远身边,道:“我明师弟在信上也曾经多次提到您——”

    说着,他情不自禁地偏头去看明远。

    明远也正好仰头望着他,两人对视,那视线便如胶似漆地缠在一起。

    沈括依稀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再定睛一看,两人的神情却又极其自然,毫无矫揉造作。这副情形,堪称是天生一对。

    沈括便叹道:“你们不愧是同门师兄弟,对彼此都是情深一往啊!”

    然而说到这里他总觉得自己的用词有哪里不准确——忍不住又苦恼起来。

    第273章 亿万贯

    朝堂上, 沈括提出兴建军器作坊,在西北大力生产火器,配备西军, 得到了王韶等西军将帅和新党众人的支持。

    种建中又以亲身经历打消官家赵顼的顾虑,让赵顼终于下定决心, 将军器作坊建在陕西路。

    此刻明远听得激动难抑,站起身, 连连向面前的沈括、种建中两人作揖称谢。

    “我就知道,听了这消息最高兴的定会是你。”

    种建中望着明远, 眼中全是欣赏与宠溺。

    沈括却也不觉得意外:“本来嘛,这些建议的首倡者就是远之!”

    他不小心泄露了自己其实照搬明远的建议,感到一阵尴尬——直到察觉明远和种建中两人都没有任何反应, 似乎都觉得很正常,沈括才尴尬渐去。

    三人索性一起在明远的衙署里坐下,一边品尝明远衙署里常备的“办公室福利”, 一面聊起早先大朝会上的“盛况”。沈括向种建中道喜:“这次西军众将各得封赏, 各位擢升的速度简直是开国以来都极为少见。我等着实是既佩服又羡慕。”

    这次除了王韶加官进爵, 擢升为枢密副使之外,种建中等在军中立有殊功的将校军衔也有大幅拔擢。种建中唯一吃亏就是吃亏在太过年轻,否则让他统辖一路西军,军功也足够了。

    谁知种建中压低了声音, 缓缓开口道:“王经略……如今该称王枢密了……怕是此生再难返回陕西。”

    他说到这里,明远心中一沉。沈括也收了喜色, 眼神凝重,道:“是啊……除非西面再出大事, 比如西夏突然反攻, 陕西路无人主持……”

    这样的局面若是出现, 却又是对王韶的政治前途有绝大冲击的,所以无人愿意沈括所说的这种局面当真发生。

    明远心中郁郁,但这是北宋开国时就注定解不开的“死结”,局面已经如此,再难以改变。

    于是明远开口改换话题:“存中兄、师兄,两位今天到我这里是为了……”

    沈括一瞪眼:他当然是来聊八卦和蹭办公室福利的。

    但既然明远问起,他必须要拿出个堂而皇之的话题。这位三司使转了转眼珠,道:“在陕西建立军器作坊之事,官家命我在京主持筹备事宜,陕西路转运司协助——由景福宫三十二库出资。”

    明远一听便挑起眉:听闻景福宫的内府库房中是太宗赵光义攒钱用来赎回燕云十六州的经费。后来澶渊之盟签订,燕云十六州也渐渐不用肖想了,这内库的钱便挪作他用。后来到了赵顼手上,陆续又建成了三十二库。

    如今这位皇帝竟打算继续自掏腰包,赞助火器的铸造呀!

    沈括眉宇间却泛出几分愁容:“皇家内库的钱也不是那么好花的。”

    这位三司使一旦想起要和皇家内库的太监对接账目,打点众多关节,就觉得十分头疼。更要命的是,这项目的赞助者是皇帝,皇帝提出任何要求,哪怕是不可理喻的,新军器作坊都得想办法满足。

    “这简单,”明远却是深谙如何管理皇帝的预期,“存中兄不妨在京中先联系军器监、将作监、皇家内库,搞个联席会议,先把项目可行性报告和预算弄出来,再发给陕西路转运司让他们提意见……”

    “联席会议……”

    “可行性报告和预算……”

    沈括觉得这些新词儿听着挺顺耳,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种建中却笑着搓手:“这我熟!”

    当年他可是在军器监首创这些文书的人。

    他话一出口,这才想起这些都是“当年的营生”,他现在已经转职武将,不便再插手这些事了。

    种建中连忙改口:“军器监贺铸对这些都熟,可以由他来办这些事!”

    沈括长舒一口气:“那太好了。”

    这位三司使立即起身,要出门去军器监找贺铸。

    “存中兄莫忘了你与我商量的那件大事!”

    明远在沈括身后提醒一句。

    “放心,忘不了!”

    沈括匆匆离去,没忘了挥手示意。

    “索性借着熙河路的东风一鼓作气,我这两天就上书!”

    金融司衙署里顿时只剩下两人。

    明远坐在他平素用来办公的条桌跟前,种建中隔着那张条桌,背对衙署的正门,面对着明远。

    随着周围静下来,明远一颗心却开始砰砰乱跳,室内的气温似乎在上升。

    种建中此刻就坐在条桌对面,他一只胳膊撑在桌面上,姿态慵懒地倚着桌子,另一只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敲击着桌面。他那对深褐色的眼眸正热切而执着地凝望着明远的面庞,一瞬不移。

    “小远,跟不跟我回陕西?”

    明远在种郎目光的注视下,有点心神不属,他似乎能感到那些视线正温柔地碰触自己的面孔,就像是春风温柔轻抚,惹起游丝飘絮,心旌如杨花般四下飞舞。

    明远的脸猛地热了,红晕上脸,嗫嚅着说不出什么,满脑子想的不知是什么。

    种郎却继续说:“昔日我的确养不起你这小郎君,但如今我军功也立了,军衔也升了,西北的火器作坊也即将新建,沿边五路的市易务一设,我们的家乡商业繁盛人丁兴旺再也不会是遥远的事……”

    “如今的我……也许可以试一试!”

    明远告诉自己要冷静,起码在种郎面前要表现矜持,不能失态。

    可是要控制住各种情不自禁……好像有点难。

    “若是你随我回陕西,我们纵使不能朝夕相守,但要见上一面,总比现在要容易得多。”

    种建中忽然站起身,将手伸来,轻轻地握住明远的一只手,将它捧在自己手心里轻轻摩挲,他的姿势始终闲适,却眼神严肃幽邃,仿佛是许下此生不移的誓言。

    明远郁闷:这还是我师兄吗?

    以前的种建中,直来直往,不撞南墙不知道拐弯;

    现在的种郎,却将各种欲擒故纵的招数都学全了,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要求,却说得让他根本无法拒绝。

    种建中却像是看穿了明远在想什么,唇角上扬,笑容有点狡黠。

    “其实……师兄今日跟你说的一番话,在心头已经盘了三年了。日日想,夜夜想……在马背上想,在破城时想,在饿了累了时候都会想。”

    “想得多了,说出口的时候显得比较熟练。”

    其实他连姿态也是预演过的,既不能让这小郎君继续逃避,临阵退缩,又不能太咄咄逼人,吓到了他。

    “就盼着能把这话亲口在你面前说出来。”

    “为了这个,我想我一定要活着。活到大获全胜,活到重新站在你面前的这天……”

    原本明远已经将手抽了回去,这时候心里起了波澜,竟又把手放了回去。

    这番心情的变化令种建中面上笑容更盛,他将明远的手握得更紧,再次开口问:“小远,你难道不想念家乡,不想父母,不想恩师吗?”

    明远正想回答,全身却突然紧绷:他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算算时间,该是有个衙署中的小吏,拿了文件,到他这间屋子里来请示公务的。

    明远大恨:师兄来时怎么不关上房门。

    不过要是真关上了衙署的屋门,他无法保证这间屋子里会发生什么,到时候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在这“危急时刻”,种建中却不慌不忙——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稍调整一下姿态,用脊背挡住外面进来之人的眼光,将明远整个人置于视线的死角内,姿态妙绝。

    明远顿时看见那对神采飞扬的双眼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的心中出现片刻迷醉,甚至完全忘记了正从外进来的下属小吏。

    他感觉到种郎的双唇轻轻地贴在他额头上,就像是直接贴在他心口上一样——

    为什么已经事实婚姻了还是这样?

    有如熙宁四年第一次被他亲吻时那样,电流游走周身,刹那心神震颤,完全不能自已。

    明远自我检讨,但又想:对自己的要求不应该太高。他们这分明是“新婚燕尔”,不能指望自己与种郎像是老夫老妻一样,见个面如左手摸右手,全无感觉。

    紧接着,明远觉得种建中的左手放开自己的右手,然后在自己发烧的额头上摸了摸。

    “明监司!”

    那小吏的声音没有任何异样。

    种建中双臂撑在几案上,直起身。

    刚才那一刻,他高大的身躯和宽阔的肩膀挡住了那小吏的视线,以至于来人完全没察觉到任何异常,似乎觉得种建中刚才只是随意探身,伸手试了试明远的额头。

    “什么事?”

    明远这时也已完全恢复镇定,任由那小吏走到自己面前,将文书递给自己。

    他只见是寻常公务,通读一遍见没什么问题,便签字用印,文书还给来人。

    种建中却在旁闲闲地补了一句:“远之,若是没有太繁杂的公务,我劝你还是暂且告病。你似乎有些发热。”

    那小吏也连忙端出一副关心上峰的模样,连声附和:“是啊,明监司,您确实看起来是在发热。这秋燥上火虽是小病,但也挺麻烦的。”

    竟然将明远刚才面红耳赤,眼神发飘的症状,和他早先“秋燥上火”的病因联系在一起,这小吏也是挺乖觉的。

    明远内心无语,口头上却只能谢过这两人的“关心”。

    待那小吏离去,明远坐在原处,静静地思索着。

    种建中也不催他,而是重新在他对面慢慢坐下,双眼凝视着他,似乎是已经等了三年的漫长时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儿。

    “好!”

    种建中双眼一亮,一跃而起,双臂盛着桌面,惊喜地问:“真的?”

    “嗯,”明远点着头道,“我已经离家已有好一阵子,确实应该回去探视母亲和妹妹。之后就定在陕西……也不是不可以。”

    种建中双手一拍,接着紧紧地握在一起,相互摩挲,透露这意外之喜实在是喜不自胜。

    他将这个问题问出口时,并未预料到真的能得到这个答案啊!

    “不过,师兄要等我先把手上这件事办完!”

    种建中一怔:大事?

    “是的,”

    明远的表情肃穆,适才因为激动或者羞怯而起的那些红晕早已全都褪去了,眼神里也透着认真。

    “大事,非常非常重要!”

    *

    新任参知政事吕惠卿的宅邸。

    吕惠卿见到三司使沈括新上条陈的抄本,“啪”的一声拍在桌面上,口中喃喃地道:

    “疯了,疯了——这沈存中疯了,他和他手下那个明远……全都疯了!”

    吕惠卿的弟弟吕升卿赶紧将那份文书取过来,飞快看完,也目瞪口呆。

    “青苗法?”

    “他们要改青苗法?”

    第274章 亿万贯

    令吕氏兄弟大为震惊的这份上书条陈, 竟然“胆大包天”,建议对现有青苗法进行改动。

    青苗法是天子赵顼登基,王安石拜相开始变法之后, 推行的第一项重大新政,其本身极有争议,而以王安石为首的新党,也因此承受了无数攻讦与巨大的压力。

    最终只有丰盈起来的国库为王安石争取到了来自天子的支持,才使该法能够顺利推行下去。

    来自三司使沈括的建议是:不再由官府发放青苗贷, 而是由民间代劳。目前有资格发行的是钱庄和金银钞引铺。这些民间机构向老百姓放贷, 官府从中抽税。

    而沈括在他的条陈中写得非常清楚:绝不是青苗法不好,只是官府已经将其推行至全国各地, 便没有必要继续由官府强力推行, 不如转交民间,由官府“监管”民间来做就好——

    吕升卿读完这份建言, 气咻咻地说:“这沈存中, 还真当自己是‘计相’了?”

    沈括顶着三司使的差遣, 但实际上这差遣是“权三司使”,代表沈括资历不够, 只是官家手上没人, 先着沈括暂时顶着这个位置。

    吕惠卿没有接话,他认为弟弟的这种牢骚,发来没有丝毫意义。

    “再说了,以后国库只是从税金里抽头,能收到以前那么多的岁入吗?”

    吕升卿自以为抓到了沈括的痛脚,此刻声音尖锐, 仿佛正与沈括一道, 正面在官家面前对质。

    吕惠卿却很冷静:“未必不能!”

    吕升卿当即一噎。

    吕惠卿确实目光如炬, 他只看了一遍这份条陈中的措辞,就已经完全明白了沈括的深意。

    沈括的意思是:官府把青苗法交出去,同时从民间钱庄手里,把所有跟放贷有关的税金都拿进来——这典型的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民间但凡想要通过青苗贷获利,就必须把其余放贷的生意也向官府缴税。

    从这个角度上讲,青苗贷从官府手中转到民间,体量便是大了好几倍,甚至是几十倍。就算官府从中抽税只是两成、三成,也能收到比以前青苗钱更多的税金。

    吕惠卿脸色有点阴沉:否定青苗法就等于否定王安石——但现在沈括非常聪明地绕开了这一点,只说是时移世易,已经推行的新法也不妨换一种形式。

    “这个沈存中啊……”

    吕惠卿突然想起坊间传言,这沈括上次还曾想要上表指责免役法在两浙路推行不利,结果后来不知为什么忍住了。

    现在和这篇“新青苗法”的条陈放在一起看,这沈存中背后有高人指点啊!

    但是面前这个义愤填膺的弟弟是一定要拦住的。吕惠卿想到这里,立即拦住吕升卿的话头,道:“这件事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在王安石被罢相之后,吕惠卿俨然成为新党中坚,进入两府,成为参知政事,在朝中继续主持新法的推行。

    而沈括也算是新党阵营中的。吕惠卿若是跳出来针锋相对,恐怕要被旧党看笑话。

    “为兄这就写信给王介甫,要让介甫公认为这沈存中是故意跳出来倒打一耙才对。”

    吕惠卿立即去书房,铺纸研墨,匆匆写就一篇给王安石的信件,指责沈括这次上书的冒犯……他刚刚吹干墨迹,却又立即将其揉成一团,重新取纸,又小心翼翼地措辞,重写了一封信,信上只是将沈括的建议叙述一番,自己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信刚刚急送江宁没两天,王雱的信就到了吕惠卿手中。

    这信来得如此之快,令吕惠卿怀疑沈括是不是已经事先有信送往江宁,事先知会王安石父子去了。也可能是官家在将这份条陈下发朝中之前,就已经专程去江宁,征询了王安石的意见。

    王雱在信上,盛赞了沈括的这个建议,认为青苗法既已成熟,完全可以交由民间去做,一来可以令各州县官吏将精力放在其它事务上,二来也可免除地方胥吏摊派盘剥之风。

    吕惠卿皱着眉头,想不明白为何王安石父子会是如此态度。

    突然,他捧着书信,猛地站起身,扶着书桌大声道:“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

    万一……退一万步,万一王安石和新党彻底失势,青苗法完全被废止,如果这青苗贷已经转移至民间……废和不废就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竟是王安石父子为新法找的“后路”。

    吕惠卿心潮起伏,背后生出一阵又一阵的寒意。

    难道,连王安石父子,也这么不看好新法的长远前景了吗?

    他吕惠卿还指着靠新法上位,宣麻拜相呢!

    *

    由“权三司使”沈括所提出的所谓“新青苗法”,经过廷议之后,不出意外地得到了批准,随后开始推行。

    这“新青苗贷”最先在开封府和京东、京西两路施行。改良新法推行之前,开封府这边在金融司的协助下,做了大量的宣传工作。

    不止是日夜站在开封府布告栏前宣讲新法变化的官差,《汴梁日报》上也曾大幅刊载了关于“新青苗贷”的普及文章,由读报先生在茶肆酒楼里宣读、讲解。

    有些读报先生甚至得了开封府所授予的“官方讲解员”称号,披着红绶带,整天得意地在汴京城里晃啊晃,见人就问:“郎君……”“娘子……想了解一下新青苗贷吗?”

    这些“官方讲解员”也确实有用:因为这“新青苗贷”与以前官府推行的青苗贷确实有些明显的区别:

    改良后的新法模糊了原先一等户到五等户的概念,任何人只要能提供抵押品,或者邀人作保,都可以借到与抵押品差不多等值的青苗贷。

    但是抵押品需要在官府登记,一旦发现重复抵押,是要重罚的。

    万一到期这青苗贷还不上了,由官府将抵押品没收,公开发卖,用来偿还借款方。

    但若是借款方任意提高利息,或是自行扣押抵押品,官府也会出面维护贷款人,比如判罚倒赔多收的利息,责令归还抵押品之类。

    这下连旧党也没法儿轻易攻击“青苗法”了——以前他们总是说新法“与民争利”,现在还怎么争?什么利都让渡给民间了,官府还争什么利?

    眼看着民间热热闹闹地自行宣传这“新青苗法”,再想起王安石父子对此的鼎力支持,吕惠卿心中郁闷,无法排解,索性信步行去,不知不觉,来到界身巷口。

    这里人头攒动,吕惠卿只道是这里惯例聚着等候进入界身巷各家商品交易所的人。

    谁知,就在他面前数十步的地方,密集的爆竹声突然响起,将吕惠卿从沉思中惊醒。

    他抬头望去,见行人并非聚于界身巷入口处,而是在他面前大约五十步左右的一处簇新铺面跟前。

    数千响的爆竹声震耳欲聋,绵延不绝,空气中弥漫着烟气和硝石味道,能看见红色的纸屑在空中回旋翻腾。

    在那爆竹声和白色烟气的衬托下,一枚黑底金字的牌匾被抬起,高高悬挂在一处铺面的门楣。

    吕惠卿见那上面写着“汴京银行”四个大字。

    “原先明家的金银钞引铺改名叫做‘汴京银行’了?”

    吕惠卿身边,两个商贾模样的人在交头接耳,刚好让他听见?

    吕惠卿低头琢磨:……银行?

    “那‘银行’……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但听着好像比原来那‘金银钞引铺’要更加响亮!”

    “那是……响亮得多了!”

    那两名商贾不知道吕惠卿在“旁听”,自顾自聊天交换意见。

    吕惠卿也有些摸不著头脑:他不明白为什么单单挑了这个“银”字。

    毕竟在大宋,金银不算法币,法币是铜钱。因此处理汇兑飞钱的铺子都叫做“钱”庄。

    偏偏这里叫做“银”行,不知为什么不叫“金”行,又或者按照明远所擅长的,叫做“钞”行也可以啊!

    少时,爆竹声终于散去,一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穿着周正齐整的衣袍,从那“汴京银行”的铺子内走出来,向四方团团一揖,拱着手道:“感谢诸位赏光今日我们铺子的更名仪式。”

    “虽说是更名,但本行所办的业务没多少变化。各位若是有金银钞引需要兑换的,尽可以到店一观,所有的兑换时价都写在店内的水牌上,各位尽可以与别家比过,再决定与不迟!”

    吕惠卿心想:看来这家对于自家生意很有信心,竟主动让主顾货比三家。

    “杨掌柜,听官府说民间也能放青苗贷了,你们家放吗?”

    那杨掌柜一听,脸上立即露出笑容,似乎在感谢这位“路人”及时问出这样的问题。他连连点头道:“放,只要是符合开封府规定的申请,我们都放,利钱就按官府规定的,一分一毫也不会多。”

    周围的议论声立刻多了起来。吕惠卿敏感地意识到:在这界身巷附近,怕是有很多人都有借贷的需求。沈括在他当初上书时所预言的,青苗贷的规模能成倍增长——这个预言很有可能实现。

    “对了,还要向各位提一句。若是各位手上有闲钱,也可以立契存在我们行里,按存放的日子长久会给付利钱……”

    听见那杨管事如此解说,吕惠卿心中突然生出一个问题,便叫来个闲汉,给了对方十个钱,让他跑到对面去喊一嗓子去。

    吕惠卿刚刚交待完,忽然见到对面大约十丈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眉眼俊俏的小郎君,仿佛窥破了吕惠卿的全部心思,此刻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正是明远。

    吕惠卿心头一惊,突然想要把那闲汉赶紧叫回来,谁知人已经跑开了。

    这时候那闲汉已经跑到杨掌柜对面喊了一嗓子:“你们家这……‘银行’,会不会卷了我们的钱,跑了,存在你们这儿的款子……兑不出来?”

    杨掌柜再次面露喜色,不知是不是把吕惠卿遣去的闲汉当成是自己实现安排下的“托儿”。

    只听杨掌柜笑着回复:“不会,须知像我们这样,接受各位将款子存进来的,都需要向金融司缴纳一成的‘准备金’。”

    “准备金?”

    那闲汉什么都不懂。

    但吕惠卿身边的两名商贾却相互看看,彼此点点头,似是心中有数了。

    杨掌柜便继续:“对!这‘准备金’又叫存款保险。与海商们常用的‘保险’是一个意思。万一我们这银行真的经营不善,无法兑付,只要是有凭据的存款,官府都是包赔的。”

    第275章 亿万贯

    “新青苗法”是明远一直想做的事, 但这又不完全是他真正的目的。

    明远真正想要做的,是在这个时空建立起高效合理,并被监管的金融机构。

    在司马光看来, 天下财富总数是既定的,官府用得多了,百姓手里就少了。

    明远却和王安石一样,相信信贷可以刺激经济,银根放松, 这市面上有更多的钱用于投入生产, 就可以创造更多的财富。

    只是借贷这种事,这官府自己上阵, 便无人监管约束, 以大宋基层官僚的尿性,十九又是效率低下, 事倍功半, 又或是中饱私囊, 从中牟利。不如交给民间。

    民间如今的金融机构是金银钞引兑换铺和钱庄,前者负责各种货币之间的兑换, 后者则大多承办汇兑。

    明远自己手下两种机构都有, 尤其钱庄,在经手海商的“飞钱”“汇票”时,不可避免地有客户资金存放在钱庄那里。

    钱庄存钱也不是万无一失,水火、盗贼、蛇虫鼠蚁……纵使明远任命的管事大多都是经验老到而谨慎的人,这些损失还是不免发生。

    为了“信誉”二字,明远的钱庄便将这些损失全部自己扛着。

    而各地的商人们也因为他这些年来积累的信用而相信他, 甘愿用他的钱庄汇兑。因此明家钱庄开出的票据, 拿到别处兑换, 贴水永远是最低的。

    但明家钱庄如此,别家未必都是这样。

    此前明远曾动员他“金融司”衙署里的管理,去将过去五十年间所有涉及“金融”的案件卷宗都翻出来,分门别类,整理成表格,拿给他看。

    明远顿时见识了不少北宋的“金融创新”和因此而产生的纠纷。

    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蜀中的“私交子案”。

    它还让世人第一次见识到“挤兑”的可怕:一旦有人听说这发行交子的钱庄无法兑付,就会有更多人成群结队地上门,要求兑付——越是无法兑付,要求兑付的人就越多;钱庄更加无力,人们也就更加恐慌……

    这起案件险些就将“交子”这种高度信用化的货币扼杀在摇篮之中。

    除了这些之外,大多是私人与钱庄的纠纷,私人与私人之间因借贷而生的纠纷……债务人和债权人你告我,我告你。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否则又怎么叫“纠纷”?

    明远既然入主“金融司”,自然立志要将这些统统管起来。

    他先是推出了“存款保险制度”,但凡只要接受客户资金的,不管是存款还是汇兑资金,钱庄都需要缴纳一部分存款保证金,也就是所谓的“准备金”,在官府处。

    万一哪个钱庄经营不善,发生兑付困难,官府可以用这些钱支付,安抚百姓,然后再回过头来,慢慢清算钱庄的财产。

    等到市面上的大型钱庄被他一家一家地威逼利诱着说服,明远再宣布扩大金融机构的经营范围:将手上的金银钞引铺与钱庄合并,允许吸收存款,同时也允许它们对外放贷,从此成为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综合性金融机构。

    此刻吕惠卿亲自光临的,正是这样一家金融机构的“挂牌仪式”。

    “吕参政,怎么有工夫到界身巷来?”

    明远手中那柄写着大食数字的折扇一扬,遮住了俊秀的半边面孔。

    如今世人包括吕惠卿在内,不少都识得大食数字。但无人知晓“1127”究竟是何意思。

    吕惠卿的脸色相当不好看。

    今日这“汴京银行”的挂牌,让吕惠卿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他一心想要将明远收为己用。但今日来看,明远此人,是他绝对无法驾驭的。

    吕惠卿此人,一生所追求的,就是一个“权”字。

    为了权他可以不要令名清誉,被诬为狡诈奸邪他也不在意。

    他唯一想要的,便是有朝一日,权柄在手,便能颐指气使,手下之人令出必行如臂使指,见他吕惠卿面时则必是毕恭毕敬且谀词滔滔。

    以前吕惠卿支使不动明远,是误以为明远对王安石父子忠诚,为王家父子奔走。

    如今他才惊异地发现,是倒过来的。这次“新青苗法”便是如此,分明是明远出谋划策,王家父子在为明远摇旗呐喊,让明远有机会完成他自己的构想。

    这一切,分明都是明远主导。

    不是明远需要王安石父子,而是王安石父子现在需要明远。

    想通了这一点,吕惠卿的心却陡然放松了,脸上重新挂上笑容,点着头与明远打招呼。

    “恭喜!”

    吕惠卿丝毫不掩饰,表示他已经知道这“汴京银行”是明远的产业了。

    “多谢吕参政!”

    明远也大大方方地接受。

    吕惠卿便站在明远身侧,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这间新改名叫做“银行”的铺面。

    这处铺面地段极佳,此前两串鞭炮一放,几乎将所有附近的汴京百姓都引了来看热闹。

    只不过,看热闹的人虽然多,真正进铺子问询,想要存钱的人还真没有。吕惠卿站了一会儿,只见来来往往,都是兑换金银和交钞的。

    要将真金白银存在别人的铺子里——这种风气,至少在汴京还没能风行。

    “远之,”吕惠卿发现了这一点问题,心里有点得意,声音却显得越发温煦,用请教的口吻对明远说,“看起来,想要将钱放在‘银行’里的人,还不算很多啊!”

    明远了然地笑笑,似乎他早就料到吕惠卿会问这样的问题:“吉甫兄,需知,有些大户人家原本是自己放贷的,这些人多半都不愿意纳入被金融司管辖,成为被官府抽税的对象。”

    吕惠卿点头:他知道如今的首相,有个绰号叫“金毛鼠”的冯京,家中便是这样,暗暗地自己放贷——但是有风险,万一被御史抓住抖出来,不仅名声难听,还可能需要补缴税金,甚至退回收取的超额利息。

    但,这和在银行里放存款有什么关系?

    只听明远柔声开口道:“我会游说他们……”

    吕惠卿只听了一个开头,便身体微震,他已经全明白了。

    明远要说的是,这些手中有钱的人,将来都会选择将钱存放在银行里,而不是自己拿去放高利贷。

    一来这是因为坊间已有青苗贷,民间借贷的利率已有天花板;二来自己放贷,风险颇高,万一对方赖账,自己出面追究,逼迫对方以田产相抵,往往容易被人检举说是强迫兼并,落得个巧取豪夺之名……

    这哪里有把钱放在银行里,躺着吃利息来得舒服?

    吕惠卿眼珠转了两转,心思电转,已经想到了很多。

    他甚至还记起传说中明远有一个“捶丸俱乐部”,是明远用捶丸这等“小技”笼络起了在京中颇有势力的豪商,能够互通有无,甚至高、曹、贺等后族都在被明远笼络之列……若是明远劝说他们将钱放入“银行”,那些人会拒绝吗?

    若是如此,明远手中该有多少钱?

    一时间思绪起伏,吕惠卿顿时记起自己当年雄心勃勃,打算追随恩师王安石,做出一番青史留名的事业。而当时明远年纪轻轻,只是一介白衣。吕惠卿在服丧守孝之前,曾与他匆匆一叙……

    一转眼三年过去,再在杭州见时,明远已成杭州首屈一指的豪商,所有海商,提起明小郎君所首倡的“海商保险”,都竖起大拇指。

    再后来,明远入京,亲手稳定市场,稳定交子币值……

    到如今,他取得王安石的支持,变更青苗法,开创“银行”……

    吕惠卿终于明白了:只要是在与“钱”有关的领域,他就根本无法把这个年轻人掌握在手心里。

    “吕参政,下官还有些杂务在身,先告辞了。参政有空来我们金融司喝茶啊!”

    金融司的茶水点心很有名,如今各大官署竟都知道了,不少人以能进金融司坐一坐为荣。

    “好,好……”

    吕惠卿勉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失态:毕竟对方的年岁只有自己的一半——一想到这一点,吕惠卿顿时更是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等到明远离开,吕惠卿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感慨:这小郎君……真有钱啊!

    光是金银钞引交易所,就有一千万贯的准备金。如今又是银行……这明远的身家,算来到底得有多少啊。

    吕惠卿抿了抿嘴,心想:这大约也合理,毕竟钱就像是滚雪球,雪球越滚越大,钱越到后来就越多。

    就像这明远——初时只是涓涓细流,到后来便像是大水漫灌……

    但是……这世上真有大水冲来的钱吗?

    吕惠卿依稀记得,好像有什么人说过的,明远的钱来路不正!

    究竟是什么人说过的?

    吕惠卿就站在“汴京银行”的对面,皱着眉思索着。

    *

    “亲爱的宿主,”1127主动上线,“您的一亿贯花出去大有希望啦!”

    “是吗?”明远忍不住得意。

    “是的!经过您这一番精心布局,试验方预计您在未来的十年内,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把这一亿贯花出去……”

    “也就是说,已成定局?”

    “对对对,亲爱的宿主,您的系统就是这个意思。”

    “哈哈……”

    明远颇想要豪迈地仰天长笑一声,可惜这是他家种郎的风格,他这温文尔雅的小郎君,做不到那么自然。

    但他终于成功地将“银行”推到了世人面前,而且自己给自己增加了保证金要求。也就是说,随着吸纳存款的增多,他需要投入的本金也会不断增加:越有钱,就越是要花钱出去。

    当然他也不可能只开一家“汴京银行”,将来必定还会有杭州的、扬州的、京兆府的……

    此刻明远感到一身轻松,终于觉得他可以稍许放松放松,可以与种郎一道返回陕西,过几天厮守的小日子。

    这时他随口问了一句:“1127,既然我把一亿贯都花出去了,那剩下还有什么该做的?”

    1127却嘻嘻一声笑,问:“亲爱的宿主,您还记得您的目标吗?”

    第276章 亿万贯

    目标?他来这时空的花钱目标?

    明远的记性甚好, 当即报出一个数字:“一亿二千零三十四万……多一点。”

    他马上明白了1127问他这个问题的目的。

    自从进入这个时空,他已经成功花出去, 或者说注定将成功花出去一亿贯——但是目标是一亿两千万贯带个零头。他已经完成了目标的大部分, 却还有六分之一需要继续努力。

    但是明远告诉自己:小意思,不用慌,眼看着这一个亿都花出去了, 两千万贯还有什么难的?

    “亲爱的宿主, 您真是太棒啦!连这个都记得清清楚楚:准确地说是120343174贯!不过您的数目也差不多啦。”

    “但是1127记得您真正的目标,最关键的是……”

    明远颔首:“对!”

    最关键的是要扭转这个时代的走向, 解除横在人们头上的厄运。

    他选的道路是帮助“极贫”“积弱”的北宋渐渐“富”起来,“强”起来。

    但按照1127所说的, 这最多只能扭转北宋国运的60%。

    但还有剩下的40%怎么办?难道他还得主动创造偶然因素?

    但“偶然”这种东西, 其实等同于不可控。他如果真的创造了“偶然”,但这历史的偶然不向他所期望的方向运行,该怎么办才好?

    明远想象自己在苍茫的历史长河里尝试开盲盒……

    这怎么总令人感觉不大靠谱啊!

    于是明远向1127确认:“1127, 试验方是否承诺, 我在扭转了北宋的国运之后, 生活在这个时空里的人可以得到‘剧透’提醒?”

    1127恭恭敬敬地回答:“确实是如此。”

    明远沉思良久,反问:“但这有意义吗?历史的走向已经得到了改变, 人们才有机会得知改变之前的未来?”

    1127却兴高采烈地回答:“亲爱的宿主,您要明白——这个决定,实际上使您扭转国运的那个临界点向前移了,您实现这个目标的难度也大大降低了。”

    明远一怔,突然明白了试验方的意思。

    他只要能够触发那个临界点, 就能够让这个时代的所有人, 从皇帝到朝臣, 从寻常百姓到普通士兵, 都能够窥视自己的命运,历史的轮转,从而激发这个时代所有的力量,和他一起,完成全部振兴的伟业。

    居安时亦可思危,且避免犯下那些不可挽回的过错——就好比苏轼与司马光,这两位现在对新法的态度亦与寻常“旧党”有所不同。明远相信他们虽不似自己那样,有超出时代对历史的了解,但这两位也多少正以自己的行动试图改变,以避免大宋真的像明远所“剧透”的那样,滑落到乱世兵燹的深渊中去。

    所以明远不需要彻底颠覆大宋与各国邻国的国运,他只需要触及那个临界点——

    只是那个临界点在哪里,他如何才能触及……这又是个大大的盲盒,他甚至不知道盒子的开口在哪里。

    *

    沈括与贺铸等人很快完成了在陕西路设立军器作坊的可行性报告和项目预算,将短期、中期和长期目标已经相应的花销都算得很清楚。

    官家赵顼看后很满意,不久便宣布了一连串任命。

    沈括依旧权三司使,此外兼判军器监。

    贺铸调任陕西路转运司,担任转运副使。

    最引人瞩目的任命是给种建中的——种建中任陕西路副都总管,经略招讨副使。虽然都是副职,但是职位品级是扎扎实实地升上去了。在陕西一路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破格升迁,更加没有过如此年轻的武职官员,在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升到这个位置上。

    明眼人都看出,官家这是要在西北加强武备,并且将相应的财权和物资调配的权力全都给了新党一系,沈括一系。

    这些任命一出,旧党中颇有反对之声,首相冯京的声音尤其大。

    但是旧党中坚司马光,和一直较为活跃的苏轼等人那里都没有提出异议,文彦博又因年纪老迈而致仕,这次官家赵顼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一切与军器作坊西迁相关的人事变动与资源调配。

    这也意味着分别。

    沈括、贺铸与种建中将同时前往陕西路。

    沈括是奉旨巡视,他将负责选址等方面的工作。

    贺铸与种建中将在京兆府常驻,贺铸负责军器作坊的兴建,种建中则需要负责作坊的安全防备一切事项,并开始训练西军将校使用火器,磨合战术。

    这次明远与种郎团聚了一月有余,就又要分开了。

    只不过两人本就商议在先,等到明远将京中与新青苗法和金融司相关的一切事务都告一段落,他就辞去朝中的职务,返回陕西,与种建中团聚。

    日后明远或许会去横渠书院侍奉师长,也可能会插手西北诸路市易务,掺和来自丝绸之路的贸易。

    但是种建中有军职在身,必定要戍边驻防的。将来两人是否有机会长相厮守——这两人谁都不知道,也都刻意避开这个话题,不去深思。

    七月下旬,汴京一带已经不再如盛夏时一般炎热,早晚的徐徐清风已经能让人感受到几分秋凉。

    在这样清亮舒爽的日子里,明远在长庆楼主持酒宴,率一众新朋旧友,向沈括、贺铸、种建中等人饯行。

    这一席饯行宴不可谓不荣耀——连时任副相的吕惠卿,都拨冗出席,向沈贺等人敬了一杯水酒。

    只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吕惠卿喝完这杯酒,便推说还有其它要务,匆匆离开了。

    等到“闲杂人等”离开,长庆楼的大閤子里才气氛自如,一众至交好友索性将离情别绪抛在一边,尽兴喝酒唱曲。

    董三娘抱着琵琶,坐在席间给众人凑趣。

    “各位听过苏子瞻公近日新作的一首《江城子》否?”

    董三娘在开口之前,手挥五弦,她抱着的琵琶发出“铮铮”一声响,声调铿锵,似乎有金鼓之声,立即将人们的注意力尽数引来。

    明远一听“江城子”这三个字就立即来了精神:“可是苏太守在出猎之后所作?”

    “正是!”

    董三娘向明远盈盈笑着颔首。

    “据说,苏太守出城,有上千百姓随行。苏太守还曾说要亲自射虎呢!”

    这一下众人全来了兴趣,纷纷请董三娘演唱。

    只听董三娘手中琵琶弦动,传出一声,清亮激越,似可裂帛——她手下的琵琶众人听得多了,还从未听过如此铿锵的开场,顿时精神一振。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①……”

    董三娘是一介妙龄女郎,嗓音娇柔,唱出这样的句子本有些违和,但是她的琵琶声激越而铿锵,令她清亮而高亢的声音也多出了一等昂然威烈的气概。

    整座閤子里一叠声地喊好。连长庆楼其他客人都忍不住探头观望,寻酒博士打听,那边閤子里究竟为什么这么高兴。

    明远对这首小令自是再熟悉不过了,只是此刻听来,只觉得苏轼有时会太过自谦——“老夫聊发少年狂”,苏轼如今也不过三十多岁,纵然鬓微霜,当真又有何妨①?

    有时苏轼又雄心壮志得十分可爱——“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①”为了报答百姓随太守出行,便要学着当年孙郎的模样,要亲自射杀猛虎。

    这时,董三娘手中的琵琶声渐渐转弱,女子的歌声里则带上了一丝愁绪,几分期待。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①……”

    那“冯唐”二字的尾音未落,董三娘手中的琵琶顿时再次铮铮作响,曲中的豪情壮志似乎排山倒海而来。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①”

    “好——”

    由种建中带头,众人一拍桌面,全都站起身。苏轼词中兴国安邦的豪情壮志在这一瞬间感染了所有人。

    种建中高举手中的酒盅,大声道:“好一个‘会挽雕弓如满月’!让我等尽饮杯中之酒,明日便能‘西北望,射天狼’!”

    他一个扬脖,手中的酒盏立即空了,胸前则多出一片淋淋漓漓的水渍,当真是豪情万丈。

    与座余人也如他一般,痛快地饮尽了杯盏中的水酒。

    就连平时最怕夫人说他浑身酒气的“五好老公”沈括,此刻也被这词中的豪迈气象感染,举杯痛饮,又将空空如也的杯盏重重顿在桌面上,哈哈大笑,让在旁随侍的酒博士帮他再将酒杯满上。

    这一首《江城子》,调起了席上诸人心中所有报国热情,甚至人人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沈括、贺铸与种建中三人,种师中甚至流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似乎就要开口向阿兄请求,将他一起带回陕西去,“西北望,射天狼”。

    这时閤子中的气氛已经到了顶点,无论董三娘再唱什么,都似乎越不过这首。

    董三娘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便有些犹豫,目光在席间游移。

    突然她看到了秦观,双眼一亮,赶紧道:“听闻秦官人于今年七夕也做了一首小令,如今名动京师,似乎叫做《鹊桥仙》?”

    明远心头一喜:《鹊桥仙》?

    秦观终于把《鹊桥仙》作出来了?

    他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当文抄公了?

    谁知秦观丝毫不以为荣,双手直摇:“不不,千万别,子瞻公珠玉在前,某的这首小令便着实难上台面……千万别!”

    董三娘想了想,也觉得与刚刚那一首的风格相去甚远,便笑笑不再提此事,只随意奏些调子,不再歌唱,而是任由席上众宾在“酒酣胸胆尚开张”时来几句豪言壮语。

    明远想了想,凑近董三娘,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董三娘闻言忙不迭地答应,随即又眼带惊喜,向明远看了一眼。

    明远垂下眼帘,表示默认了。董三娘知他不愿声张,默不作声地站起,双膝微曲,竟是不动声色地冲明远福了福,以示贺喜。

    明远抿着嘴唇微笑,算是谢过董三娘的心意。

    终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众人的酒都喝得有些沉。明远与种建中便留在长庆楼前,看着酒楼的伙计们一一安排,将沈括等人一一送回家去。

    种建中又与种师中道别。种师中依依不舍,种建中则作为长兄,郑重嘱咐了几句,才送他上车,返回国子监。

    最终长庆楼前只留下明远与种建中两人。

    “师兄,今晚月色正好,不如我们一起步行回去吧!”

    月色正好?

    种建中仰头,只见天边一弯残月如钩。相形之下,反倒是汴京街头的灯火更辉煌灿烂些。

    但是此刻分别在即,无论明远说什么,他都会答允,无论明远要什么,他大概都会豁出一切去满足。

    何况只是陪着走一小段。

    于是,种建中背着双手,亦步亦趋地跟着明远,陪着这个他心中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不下的小郎君。

    忽然只听身边长庆楼上有人“豁落”一声地推开了玻璃窗,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仿佛在为明种两人心中的离愁而感叹。

    随即是清亮的女声开口清唱。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歌声柔美,调中蕴有深情无限。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就是秦观前日里为七夕所做的那首《鹊桥仙》吧!

    种建中听得脚下微顿,却只听耳畔明远笑着问:“种郎可记得前几日正是七夕。你还送了我一对磨喝乐呢!”

    种建中顿时面红耳赤——七月七日的时候,他看着满大街都在卖磨喝乐,便买了一对回去,想要送给明远。但真要送出手的时候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他似乎从未认真送明远任何一件礼物,一旦真的想起来了,却只准备了这样一对小小的看起来傻傻的人偶。

    谁知明远却将那对磨喝乐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说这对人偶既在一起,那他和师兄也就在一起。

    一想到这里,种建中便感到心中微微刺痛,

    忠君报国、驱除胡虏,是他终身之志,这样一来,却似乎难与心上人长相厮守。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一次又一次的分别,令种建中心存歉疚,仿佛有一道难以疗愈的伤口,相聚的欢愉能够将它暂时掩盖,可是一旦分离……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忍顾鹊桥归路……或许就是他种建中此刻的心境吧。

    种建中不由得开口抱歉:“小远,我……”

    “嘘!”明远将食指放在唇上,打断了种建中的道歉。只见他眼神明亮,眼中蕴着无限笑意,低声提醒:“师兄,你听!听这最是点睛的一句!”

    只听那歌声里却无分离的感伤,没有如泣如诉与缠绵悱恻。它似乎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普普通通却又至真至诚的道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第277章 全天下

    翌日, 种建中等一行出发。明远等人在城外劳劳亭处送行。

    这次不似上次苏轼离京,有无数文人雅士前来送行, 诗作了一首又一首, 酒喝了一巡又一巡。

    这次沈括等人出发,无诗无酒也无亲友送别时的繁文缛节,一切都是公事公办的高效样子。

    明远观察了一下, 发现这是因为一同前往陕西的队伍中, 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童贯。

    这位宫中内侍的相貌十分特殊:国字脸,五官方正, 下巴上生着两枚胡须,稀疏是稀疏了, 但坚硬如铁。对于一名太监来说, 这个特征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

    此刻童贯穿着与沈括等人差不多形制的袍服,身后还有车驾押运着行李,显然是要跟着一起出京的。

    据明远所知, 宋代的太监, 不仅没有不能出宫的限制, 相反,他们还会顶着“走马承受”的职务, 作为天子耳目下到地方,甚至还能带兵打仗……

    而童贯的态度却是谦恭的,老远见到了明远,便过来向明远打招呼,面上诚惶诚恐, 拱起双手见礼:“小人童贯, 见过明监司。”

    明远心里将这个家伙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这可是大名鼎鼎的“六贼”之一啊, 此刻竟然随沈括等人一起前往西军军中。

    难道此人以后靠“军功”发迹, 就是自今日而始的吗?

    似乎在他那个时空的历史上,这个童贯还曾率军征辽。辽人其时军力已经大为衰弱,被女真一击即溃,却还照样能在宋人那里“找回自信”,将童贯所率的宋军打得落花流水……

    但是这些心理活动在明远脸上丝毫不显。

    明远依旧是那个笑嘻嘻的好脾气小郎君,也同样拱手还礼,口称童供奉。他问:“童供奉此次可是随沈学士他们一起往陕西去的?”

    “是,小人奉天子之命,任陕西路都总管司走马承受并体谅公事。”

    童贯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头衔,明远便知他确实就是那传说中的天子耳目——“走马承受”了。

    一想到他的种郎靠军功立下挣来的副都总管,到任了却还要被童贯这等人暗中监视,真是令人不爽。

    但事已至此,明远也不多说什么,而是笑眯眯地向童贯拱手,异常真诚地向童贯道谢。

    童贯明显有点发蒙,应当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竟能让明远感谢。

    谁知明远笑道:“上次供奉出任两浙路走马承受的时候,曾经秉公仗义执言。想必此去陕西路,供奉必定又能立下殊功的。”

    明远话里所说的,就是上次杭州军器监开发了火器之后,被蔡京抢了先,上奏表功。后来多亏童贯如实禀报,揭出了军器监杭州作坊的全部功绩,因而得到了官家的表彰。

    人总是这样,但凡真做了点好事,总是期望旁人能知道,并且夸赞的。

    童贯听明远夸他,高兴得全副眉眼都在笑,连声道:“多谢明监司勉励!”

    明远随即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道:“童供奉在陕西,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也可以与我联络。明某人就是京兆府人,陕西路的大事小事,许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童贯更高兴了,一叠声地道谢,却不知道明远这边也在动着自己的小心思。

    自从明远下定决心要返回陕西,他以前留在京兆府的人脉立即又活跃起来,往来函件的频率较以前高了一倍。各家产业如今都正在摩拳擦掌,静待明远归来后可以大干一场。

    走马承受是天子耳目,监察地方,有密报之责;明远也就打算让他的人在京兆府监视这位“童走马”,暗中盯着他,免得他对种建中等人使坏。

    没办法,谁让这童贯在后世的名声太过响亮,位列“六贼”前列呢?

    俗语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见时辰差不多了,沈括、种建中、童贯等人纷纷上马,相送众人齐齐拱手向他们告别。

    就在这时,忽听道路上有马蹄声传来,众人有好奇回头的,见来者是一名骑着高头骏马的年轻男子,鬓边簪着一朵红彤彤的锦葵。有人认得他是明远身边的大管事史尚。

    原本史尚行色匆匆,疾奔至近前,却减慢了速度,并且悄无声息地下了马,从众人背后溜到明远身边。

    明远兀自在与离人依依惜别,似乎连回头看一眼史尚的工夫都没有。

    但等到沈括等一行人行出数百步,明远就已经向史尚那边轻轻偏过身体。史尚立即凑上前,在明远耳边轻声说了一番话。

    明远听了像是完全没有反应,只有史尚听见他“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待沈括等一行人走出半里地,明远才转脸望着史尚,眉心蹙起,小声问:“你确定?确定已经查到开封府和杭州府那里了?”

    史尚也同样低声地应了一句,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封着火漆的信件,递给明远。

    “这是今天早上刚从京兆府送到的。”

    明远看了信件上的字迹,就好奇地道:“薛道祖?”

    薛绍彭人在京兆府不假,但是他几时也需要用加急的快信与自己联系了?

    明远当即拆开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封,将里面的内容飞快地看了一遍,脸上当即浮出笑容——

    “哈,”他轻快地笑了一声,“原来不止是开封府与杭州府,还有京兆府呀!”

    史尚脸色一变,没想到事情竟这么严重。

    岂料明远潇洒将薛绍彭的信收起,反问道:“可这又是什么大事呢?!”

    史尚见到明远的笑容,心里立即多了几分底气,笑道:“有郎君亲自出马,这事应当是容易解决的。”

    明远也笑:“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呢这事也不全该由我来解决……”

    他给史尚使了个眼色,表示自己想要单独待一会儿。

    史尚得体地向后退了半步。

    他眼看着明远转过身去,在路边的长亭中站定,似乎便开始自言自语。

    史尚偶尔能听见只言片语,诸如:“这件事理应由食盐坊解决……”

    “这本就是食盐坊的责任……”

    史尚反反复复地听着“食盐坊”三个字,实在是没想明白他所禀报的这件要事与“盐”究竟有什么关系。只不过盐是专卖之物,只有富商巨贾才会涉足盐业。

    史尚忍不住自豪地想:难道我家东主小郎君真的要涉足盐业了?

    *

    西夏国都兴庆府。

    王宫里,年轻的国主李秉常端坐在一幅舆图跟前,低声轻轻叹息:“唉……河湟啊,河湟……”

    李秉常斜前方,跪坐着一名四十多岁的武将将领,穿着西夏的武职官袍,但却生得眉眼清秀,礼数周到,仪态端方。这是一名来自宋国的降将,名叫李清。

    这李清听李秉常叹息,赶紧称赞:“大王天纵聪明,也能看出河湟的重要!”

    这对君臣口中的河湟,就是大宋君臣口中的熙河。各自的叫法不同而已。

    李秉常缓缓点头,伸手在舆图上一比:“这里……和这里,便是剪去了我大白高国的两侧羽翼。同时,这里……”

    秉常又挥手指指西边:“恐怕以后西方的生铁和匠人,都未必愿意再入我国境内,而是会直入宋国境内。”

    李清闻言,顿时想要拍案叫好,大赞秉常视角独到、目光长远,但看看秉常身后随侍的人,还是忍住了,改做轻轻颔首,他沉默了一阵,又道:“上次禹藏家受‘天雷’攻击的事,如今也已查明了。”

    秉常听见“天雷”两个字,脸上肌肉便是一跳,眼神发直,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他绝不愿意回忆的。

    “那些不是什么真的‘天雷’,而是宋人用的火器。”

    “火器?”

    自幼在深宫内长大的秉常眼露迷茫。

    “就是年节庆典时用的爆竹,宋人将它们做成了可以用来杀人的火器……”

    李清见秉常听得出神,继续道:“这次宋人手中的‘天雷’也已经今非昔比,不再是需要投石机投掷的了,而是可以像弓箭似的握持在手中,随用随发射。”

    “听说,洮州附近的几个部族,原本根本没把宋人那百人左右的小队放在眼里,却在那些人手中的火器下吃了大亏,精锐尽丧。所以才有了闻风丧胆,见宋人便降。这次河湟才会尽数落入宋人手中……”

    李清正说得滔滔不绝,忽听秉常身边一名内侍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提醒李清,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李清忽然明悟,连忙住嘴。

    却见秉常忽然捂着胸口,倒在桌面的舆图上,接着是一顿撕心裂肺的大咳。

    李清吓了一跳,却见到年轻的国主正面向自己,偷偷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又捧着心口,做出一副难受痛苦状。

    李清全明白了,立即站起,大声对秉常身后的内侍道:“国主有恙,你等还不快速速去请御医。”

    那名内侍左右看看,确认没有旁人可以代替自己前去。他也怕秉常真出什么事,赶紧一猫腰,快步离开,去请御医去。

    秉常这时才扶着桌面撑起身体,同时伸手将皱起的舆图抚平,冲李清眨眨眼,道:“李将军,今日辛苦你肯为秉常讲这些。”

    一句“辛苦”,令李清有些激动。他连忙以手抚胸,恭敬行礼:“多谢国主信任!国主……国主对微臣竟然如此信重,令微臣感激涕零……”

    说着,李清的声音渐渐变得鼻音浓重,似乎他真的要“涕零”了。

    “李将军,我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你呢?”

    秉常略有些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再无他人的殿宇中。

    “臣……臣是一介汉人。”

    李清不敢抬头,小声回答。

    秉常这时站起身,走向兴庆府王宫那装饰繁复的窗棂,望向窗外。

    “可太后也是汉人啊!”

    年轻的国主轻声道。

    “背弃了自己祖宗的汉人,却学会了党项人的野蛮、贪婪和善变。”

    李清万万没想到,年纪已渐渐可以亲政的国主李秉常,竟会那样直截了当地评价手握重权、独揽朝政的太后梁氏。

    “李将军,感谢你这些日子里肯陪我来聊天,肯为我说些宋国的礼仪制度、治国方略……”

    “如果有生之年,我能挣脱母后的束缚,我很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完全听呆住了。

    他是降将,曾是陕西西军中的一名武官,仁宗时降了夏主。但降夏之后他一路官运亨通,如今已是翊卫司马军副都指挥,率领数万精锐,典禁军——这是他在大宋军中时完全不可想象的荣耀。

    身受这种器重,李清不感激夏主是不可能的。

    但如今,夏主亲口告诉他,仰慕大宋,想去大宋看一看。

    李清:……?

    第278章 全天下

    史尚从汴京城中匆匆赶来, 薛绍彭从京兆府寄来火漆封口的急信,都是在说同一件事:

    有人在暗中查明远。

    查他的底细,查他巨额财产的来源。

    明远一时竟觉得有些滑稽, 他站在长亭中又看了一遍薛绍彭的信, 一时竟十分想笑。

    他很想大笑三声:终于来啦!

    你们终于想起来要怀疑我啦!

    他刚到这个时空时, 还是个一穷二白,靠一枚铜钱起家的少年,现在成为家赀亿万的巨富,若是世上完全没人怀疑, 这世道似乎也有哪里不对头。

    从穿越到现在,他只经历过一次对他资产来源的怀疑, 就是上次来自唐坰的弹劾。但是当时他的总资产数目还不算大, 且唐坰只是风闻奏事,连他的财产是否曾在开封府登记都没有去查证。

    结果当然不了了之。

    但是这一次,查他的人显然非常仔细, 不仅是他这里、杭州府, 还有京兆府。据薛绍彭说,京兆府那里, 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问过了,将明远何时买房,何时搬来,搬来之前之后是什么情形都问了个遍。

    明远倒是不认为明家的那些亲戚那里会露出什么马脚——他有明巡在这里, 不断地帮着渲染明远这两年在京中的“成就”, 还有四叔明高智听说最近刚回京兆府。在明家几位叔叔心中, 只会觉得是他们父子真有本事。

    另外就是“渣爹”明高义本人也应知道一部分“真相”。

    只不过明高义神龙见首不见尾, 连他这个亲儿子都见不上一面, 官府要能找到也很不容易。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是试验方的安排是否周密。

    如果试验方将一切安排妥当,明远就不需费神;反之,明远可能还会有不小的麻烦。

    因此明远需要一定时间“独处”,就是在通过1127和试验方沟通,要求试验方出面,妥善摆平此事。

    此刻他从长亭中走出来,脸上全无忧色,相反,是一副自如神色,笑着对史尚道:“多谢你为我留心。这些小事虽然难不倒我,但若是能事先做到有备无患,自然是最好的。”

    史尚见惯了明远这样万事不萦于怀的做派,一时间也心中大喜,连连点头。

    *

    然而好景不长,种建中等一行人告别之后第五天,唐坰敲起登闻鼓,状告明远。

    《汴梁日报》的总编辑满面忧色地来找明远:“明官人,这报道……该见报吗?”

    报纸报道自家东家被人状告,这事情有点棘手……

    “当然要见报!”

    明远自然而然地将手中新出的一期“蹴鞠专刊”折叠起来,道:

    “不能因为我是你们的东家,就把这件事压下来不报道。”

    “毕竟你们已有竞争者,如果在这事情上装聋作哑,以后《汴梁日报》的信誉就会打折扣。”

    如今汴京城中,已经不再是《汴梁日报》一家独大,而是同时出现了三四家报纸。甚至《洛阳日报》和《扬州日报》在京中也有些销路,只不过会有一两天时滞。

    为了自家竞争力着想,明远打算好好利用一下这次的“流量密码”,便批准《汴梁日报》全方位无死角地报道这个案子,甚至还约好了,这次庭审之后,明远会接受《汴梁日报》的独家专访,透露一点儿他的“致富秘籍”。

    这些“预热”报道刊发出去之后,《汴梁日报》的刊行量剧增。

    明远:钱,和富贵人家的辛秘……这两样果然是“流量密码”啊!

    明远这边轰轰烈烈地在造势,官家赵顼却十分无奈。

    上一次唐坰“风闻奏事”,好歹还是去的开封府,由开封府尹陈绎在内堂问话就够了。

    谁知这次,唐坰竟然直接去敲了登闻鼓,告起了御状——因为,明远已经不再是个普通小民,他已经是个官儿了。

    可是,话说回来,官告官,这事儿很简单啊!唐坰是御史,要告明远,写一封弹章便是,最多牵扯进御史台,又何必像现在这样,敲登闻鼓,弄得满城风雨?

    最终赵顼无奈之下,还是将这案子交给开封府尹陈绎,着他“酌情”审理。

    陈绎一看唐坰的诉状,吓得赶紧将状纸合拢:这回不是明远的资产来源不明了——这回唐坰告的是明远“不孝”,乃是人伦大罪。

    这罪名若是坐实了,连一力推荐明远入朝为官的王安石王雱父子,可能都会被连累个“识人不明”的罪名。

    陈绎深感着案子棘手:毕竟世人都知道明远有钱——可现在唐坰的策略是:我不告你钱多,我告你不孝,你钱越多,这不孝的罪名就越重!

    想到这里,陈绎就已经不太看好此案的前景,觉得明远这一次可能终于要在唐坰手下翻船。

    但既然官家有旨意,陈绎便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断案——

    开封府堂上,当场招来了不少籍贯为京兆府,常居长安城,但在这一两年间才因为各种理由到汴京来的人。

    这些人身份不同、职业不同,家财丰俭,也各有不同。但只要他们听说过明远,那回答便是一致的:“明小郎君啊!那是全城出了名的孝顺。”

    “明家娘子双眼视物不便,小郎君便专门改建了一座院子让她居住,在院子里修了盲道,能够让母亲自由进出,侍弄花草,颐养天年。”

    “不止明家的院子,明小郎君为了给母亲祈福,还在一整座坊市中建了盲道供盲人使用呢!”

    陈绎听了这些供词,心想:这叫不孝顺?

    那天下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孝顺的人了。

    但又问了问,陈绎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又查了一遍案卷,见他所虑的,唐坰在诉状上也提到了。

    “你已有多年未返回京兆府?”陈绎皱着眉头问明远。

    明远此刻正站在开封府的大堂上——此案为官家交由开封府公开审理,但是首告和被告都是在朝的官员。在审理结果出炉之前,陈绎就只好一碗水端平,让明远和唐坰都站在堂上。

    这时,明远年轻而秀美的面孔上流露出千般歉疚,万般无奈。

    他望着陈绎,点头道:“是的。”

    陈绎反应很快,片刻后就想明白了:“是因为你父常年在外?”

    “是的……”

    明远低低地应了一句。

    开封府大堂外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汴京百姓,还有些想要对此案做全城报道的记者和小编。众人听见这个答案,都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似乎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父母长期分居两地,身为子女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像明家这样的,一子一女,女儿留在家乡照顾生母,儿子在外奔走,追随老父——这样的安排似乎无可厚非。

    陈绎转头看了看唐坰,似乎想要以眼神“建议”唐坰见好就收,差不多就得了。

    谁知唐坰嘿嘿冷笑,这位“汴京吵架王”似乎根本不在意陈绎和堂下百姓们刚刚得出的结论,反而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陈绎一向知道唐坰的反应比常人要慢上几拍,因此人前总是显示出一副强项而固执的样子。但他又不知唐坰是否还有“猛料”没报,重要的证据没展示。

    为稳妥起见,陈绎传来长庆楼的大掌柜明巡来堂上,为明远作证。

    明巡当即将他当年所知的旧事一五一十都说了一遍。

    末了他说:“远哥上京及到杭州,都是应二伯所要求。后来一听说二伯人在南方广州,他就又冒着坐海船的风险,千里迢迢去了广州……”

    最终,明巡异常有力地做了一句总结:“要说我家远哥不孝——这不可能。”

    世上像明巡这样的老实人很多,他们不会说什么花团锦簇的浮华言语,也不会用铺陈排比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更有力量。

    但是他们能做到将坚定的信念融入普通的话语。

    所以明巡一开口,开封府堂上堂下便都明白了:不可能!明远不可能不孝顺。

    这是非常了解明家家事的族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余地呢?

    “哦——”

    明巡话音一落,开封府堂下当即传来一片感叹。

    汴京百姓在这一刻都选择了相信明远:这小郎君钱是多了点儿,可他也没做什么天怨人怒的大坏事儿,唐坰没必要死缠烂打,非要给人栽上这等罪名吧!

    陈绎则转头看看唐坰。

    他不想宣判,而是希望唐坰能见好就收,大家以后见面就都还是好同僚。

    但唐坰此刻正仰着脸,站在开封府堂上,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这在陈绎看来,唐坰这般模样,正代表他掌握了关键证据,手中握着“大杀~器”。

    至于陈绎自己,其实心里也有一点不确定:哪里不对……确实有哪里不对!

    陈绎原本只以为自己是认为明远钱财过多,深恐来路不正。可是他见到唐坰的眼光,顺着唐坰这等人才才该有的思路想了下去,才渐渐皱起眉头。

    难道……竟是这个原因?

    想明白了的陈绎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于是他颤抖着声音问明远:“明监司,你的财产……是否都记在自己名下?”

    明远明确登记在自己名下的财产只有上百万贯,相较于他的总资产来说,根本不能算多。

    但此刻他听陈绎问起,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一丝赧然。

    陈绎惊呆了。

    唐坰得意得嘴角咧到耳朵根,几乎就要狂笑出声了。

    堂下百姓,包括明巡,都变了脸色。

    明巡急急地问了一句:“远哥,你……”

    似乎想要帮明远找个理由。

    但违背律法的理由哪里那么好找?

    按照宋律,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因此子女不得单独把家产计入自己名下。

    因此世人很多时候会采取变通的做法,将自己名下的财产,记在妻子名下。在分家时妻子的财产不作为分家财产,从而避免被分给兄弟姐妹。

    但是明远,父母俱在,他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妹妹。论理,他所打理的一切财产,都应当是父亲明高义的财产,在明高义过世之前,他不得肖想。

    谁能想到,明远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将财产直接记在了自己名下。

    因此,唐坰这时候跳出来说明远“不孝”,这一条控诉确实站得住脚。

    第279章 全天下

    唐坰诉明远将财产记在自己名下, 违背了宋律中“父母在子女不得分家”的律条,因而是不孝之人。这个指控一出,开封府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开封府尹陈绎也很吃惊。

    陈绎还记得, 当年审唐坰诉明远案时, 就曾有人向他提过:明父是一位巨商, 只不过喜好衣锦夜行,将财产托名于他人名下——当时陈绎也只是笼统地认为:长庆楼、山阳炭厂等都是“明家”产业,从未认真计较过这些究竟记在何人名下的问题。

    但陈绎怎么也没想到:如今已有更多更大价值的产业被记在明远名下;他更加没有想到,唐坰竟然会抓住这一点痛打。

    由于三年前唐坰第一次诉明远时给人留下的印象太深, 陈绎理所当然地相信明远这一次也能够轻松应对。谁知道这一次,唐坰给出的, 竟是一个只要存在, 就不可能被驳倒的罪名。

    这位开封府尹一挥手,命人呈上唐坰事先准备的证据。陈绎一瞧:好家伙,唐坰原本在诉状上根本没有详细写明的, 现在却把详细证据都列出来, 一桩桩产业,一门门生意, 无论是在开封府还是在杭州府,确实都是记在明远名下的。

    陈绎抬起头,看向唐坰——唐坰正一脸的得意。

    看样子,唐坰极其享受此刻开封府堂上躺下的“反转”氛围,喜欢看到人们连下巴都合不上的样子, 喜欢看到他们重新将审视的眼光转向曾经欣赏、信任的人, 眼光渐渐转冷……

    唐坰以前在明远手中跌过大跟头, 而今日, 他选择了, 要在世人面前堂堂正正地爬起来。

    不知为何,陈绎觉得心中烦闷,不知是不是因为唐坰那张得意的面孔太找打,陈绎心里一阵冲动,竟然很想打他。

    “明远,对于唐御史的指控,你做何解释?”

    陈绎转头问明远。

    只见明远苦笑着向陈绎拱拱手,道:“下官并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没有可以解释的?

    陈绎睁圆了双眼望着明远。

    在他眼里,这个年轻人这么聪明、这么俊秀,家教如此之好,待人如此有礼数……若是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对父母不敬不孝……这不可能啊?

    于是陈绎自觉主动地帮明远找补,开封府尹拈着胡子问堂下站着的年轻人:“你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明远苦笑着点点头,道:“为家大人讳,下官实在是不能说。”

    至于“讳”了什么,明远肯定是不能在开封府大堂上透露的。

    而这是一个非常好的“脑补”理由,令开封府堂上堂下所有人都展开了想象的翅膀,极有创意地帮明远想象各种可能的理由:“会不会是……”

    陈绎则力劝明远,至少要将这背后的理由透露给他这开封府尹知道。否则这案子就没办法公正地审理。

    然而明远很坚定地拒绝了陈绎的要求:不行。

    这时,开封府堂下的百姓们纷纷坚定了他们原先对明远的看法:“你瞧明官人,哪怕是自己承担罪责,也要为尊亲讳言,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孝?”

    唐坰听到这里呆了呆,得意之色稍稍去了些,但他那张脸马上就又恢复了傲慢——大约是在想:只要能将这小郎君告倒,我唐坰这次就赢了,哪里还用得着管它背后什么隐情。

    陈绎终于失去耐心,对明远道:“我容你再想一个晚上,若是你明日还是拿不出能够佐证你无罪的证据,本官便要按宋律宣判!”

    开封府尹将手中的抚尺一拍,果断退堂。

    唐坰得意洋洋地张了明远一眼,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

    明远则独自一人站在堂上,陷入沉思。他双眼的眼神似乎在极远处汇聚,他似乎在看着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

    *

    当晚,很多朋友前来明府慰问,或是想来问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结果都吃了闭门羹。

    明远表示自己想要一个人呆着,婉拒了朋友们见面的要求。

    长庆楼上,生意照做,客流与往日相比丝毫没有稍减。而大掌柜明巡却没像往日那样待在柜台后,而是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桌边,呆呆地喝着闷酒。

    临到打烊时,主厨万娘子过来,见到明巡这副样子,忍不住将手中一枚抹布直接往明巡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响。

    明巡从沉思中惊醒,惊讶万分地抬头,望着这位多年来一直坚持蒙着面的主厨。

    “告诉我:你郁闷,是因为你也想为明郎君辩护,但又不知道如何辩护。你无能为力,因此内心纠结!”

    万娘子一向心性坚韧,此刻也是一样。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东家的信任。

    “我也想啊……可是,可是那些契约……白纸黑字,都摆在那里,你叫我怎么想远哥?”

    明巡一想起今天白天在开封府堂上的事,就烦恼无比。

    “远哥,远哥……我亲眼见过他与伯母和十二娘在一起的样子,他怎么可能不孝……”

    谁知万娘子的眉眼就全缓和下来了,声音也转柔和:“那你心里就还是相信他的,知道他不可能是那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

    明巡点点头,伸出双手,表示困扰他的,是那种想要帮忙却根本插不上手的无力感。

    万娘子顿时一伸手,将明巡面前桌上的抹布取走,脚步轻盈地一转身,道:“我只知道,明郎君还从未让人失望过。”

    *

    第二天,开封府堂前聚了不少叫卖《汴梁日报》的报童。

    “《明郎庭审实录》,父母健在却将万贯家财尽数记于自己名下,明郎此人是大奸若忠,还是别有隐情?快来翻翻今日整版全景回放的《实录》啊!”

    报童们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话术,让满大街的人都对那《汴梁日报》极为好奇,甚至管不住自己伸向钱袋的手。

    据说这日《汴梁日报》是加印了三成的,结果一眨眼的工夫就又卖完了。在此流连的京城百姓都说该报社该直接把印量翻上一番才对。

    终于等到开封府开堂审案。得到消息赶来的百姓将大堂外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站在最外面一排的恨不得踩上高跷,或者架起梯子,好让自己能得个最佳视野。

    “审案了审案了!”

    有人眼见,见到穿着官袍的开封府陈绎缓缓步出,坐在大堂正中一张长条官案跟前。明远与唐坰依旧对面站着。明远面沉如水,而唐坰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似乎准备随时接受这一场胜利了。

    “明远,就像是昨日本官问你的,关于唐坰所诉之事,你可有愿为自己分说的?”

    开封府堂下的汴京百姓纷纷屏住呼吸,想要听明远说什么。

    却见明远干净利落地摇了摇头,道:“没有!”

    “唉!”

    “怎么会这样?”

    百姓们议论纷纷。从昨日开始起,他们就一直在议论明远这桩案子——

    将财产记在自己名下,就等于不孝了吗?

    这明远身有万贯家财不假,但他是独子,与其他人私昧家财以逃避分家的行为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再者,他如果真有隐情,为尊长讳,岂不正说明他孝顺,宁可自己背负污名,也要守住长辈的隐私?

    这律法会不会有问题?

    开封府尹囫囵断案会不会有问题?

    反正那个告状的傻瓜御史是一定有问题的。

    唐坰听见明远的回答却哈哈一声长笑,拍着胸口道:“我唐坰今日可谓心满意足!”

    “身为御史,虽然没能在朝堂上扳倒最为位高权重之人,但是好歹在这开封府大堂上扳倒了天下最富有的人!”

    这番话让开封府府尹陈绎听得直瞪眼:感情你唐坰,就纯粹是为了告成状之后的快感而到处告状,到处咬人啊!——这还告状告出收集癖了,专门捡官位高的告,捡钱多的告。

    陈绎暗暗打定主意,日后一定要想办法治一治唐坰这样信口开河,四处胡乱攀咬的谏臣。

    但是今日开封府审案,结论已现——既然明远拒绝解释,陈绎就只有按照律条宣判了。

    于是陈绎提起桌上的抚尺,并且清了清嗓子——

    就在陈绎要将手中抚尺敲下的那一刻,突然有衙役在他耳边道:“府尹!”

    “门外有一人,说他是明监司一案的重要证人。”

    陈绎听得精神一振,他正盼着此案能多点变数。

    “快传!”

    不多时,在开封府大堂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一人由两名衙役引领着,向开封府大堂上来。

    这是个四十多岁,未满五十的中年男人,中等身材,颇为瘦削。

    他内穿一件白色斜领长袍,外面披着一件浅茶灰色的袈裟,头戴毗庐帽,帽檐下露出束着的头发,发丝黑中泛灰。

    竟然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

    难道这人就是明远此案的重要证人吗?

    围着看热闹的百姓们纷纷冲这中年男子行注目礼。忽然人群中有人惊道:“好像……”

    “啊,是好像——”

    自此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到这名中年男子眉目五官端正而清秀,虽然不像明远那般秀逸无双,但却是个颇为耐看的英俊中年。再加上他这周身的修行装束,当真有些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外之人。

    将此人与堂上站着的明小官人放在一起比较,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两人一定有血缘关系,看年纪,当是父子不假。

    “……有点明白了!”

    此人的出现,终于唤起了旁观众人的合理联想。

    端坐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此刻扬起头,望着来人,流露出了然的目光。

    然而唐坰面上的得意表情却一点一点地消失了,他不再得意,不再容光焕发,相反,这名吵架王、专职谏官的脸色,正一点一点地变得灰败。

    明远就算再吃顿,此刻也知道:考验自己演技的时候到了。

    于是他赶紧上前,向来人翻身拜倒,口称“大人”。

    “为儿这等小事,竟打扰了大人的清修,实在是罪过!”

    从堂上的开封府尹陈绎,到聚在堂下的汴京吃瓜群众,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声音:

    ——破案了!

    原来明远的生父是方外之人,不愿阿堵物堵住了自己修佛参禅的路,将手头的一部分财产转至儿子的名下,明远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能说不吗?

    第280章 全天下

    长庆楼上, 总算将一颗心放下的明巡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的。

    他今日去了开封府大堂,见到了二伯明高义的及时现身,却意识到自己对这位伯父根本没有什么印象。

    明巡的父亲明高信此前也不怎么对家中小辈说起他们上一辈的事, 明巡猜那是因为长辈们在分家的时候曾经闹得不太愉快。

    但是二伯就是二伯, 这事是肯定的——明巡亲眼所见,二伯明高义与远哥长得很像,眉眼五官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只是这同样一副长相, 搁远哥那里是朝气蓬勃、俊秀无俦, 但是到了二伯明高义这儿, 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寂灭之相, 有点儿死气沉沉的……

    明巡心想:或许这就是方外之人吧。二伯都在家修行了, 离遁入空门就差半步, 自然和寻常人不同。

    随着二伯的现身,这场“钱多不孝”的闹剧就此落幕。当他家远哥在大堂上当众向二伯拜倒的时候,开封府里里外外,堂上堂下,都在称赞远哥孝顺。

    最后远哥也在堂上公开解释:他急切之间联系不上二伯,而二伯一直不愿让人知道他已是一位修佛参禅的在家居士。

    原本明巡也不懂:这修禅之人,“出家”和“在家”到底有什么区别, 今日终于被狠狠科普了一把:如今这居士, 分为在家的居士和出家的居士。两者之间的区别仅在于剃没剃度。

    据说二伯是为了一心修禅, 了却尘心,所以才远离京兆府,数年来不曾归家。

    但是二伯经商所得不少,且这份商业上的天赋也传给了远哥, 远哥接手之后, 明家二房才会如此兴旺发达。

    想到这里, 明巡自以为全部想通了捋顺了——

    也就是那个御史唐坰,当年想要状告远哥没有告倒,从此怀恨在心,如今再告,又转以孝道做文章。

    可唐坰怎知远哥不仅忠义而且孝顺诚实?为了保护二伯修禅的隐情,竟宁愿将一切罪名全都自己扛下。

    这样的义举,在全汴京城一宣扬,想必再也不会有人对远哥的孝心生出怀疑。

    多亏自己,此前一直相信远哥,从未对他心生怀疑——想到这里,明巡只觉得心中一阵畅快,仿佛刚刚在香水行里泡过热水澡,此刻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舒舒服服地敞开着。

    但看天色,时辰不早。来长庆楼的食客们越来越多,生意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万娘子带着一众帮厨和酒博士们,正忙得不亦乐乎。

    明巡在长庆楼历练多年,人情世故上多有长进,知道今晚应当留给那对久别重逢的父子,自己没理由去打扰,因此今晚照常来长庆楼看店。

    只是……直到现在,明巡心里还是有一点点迷糊。

    如今坐在长庆楼上,他渐渐弄清了自己究竟是哪里不明白——当二伯明高义出现的时候,他家远哥站在开封府堂上,脸色平静,眼神里甚至有点讽刺,全无与久别重逢的家人重回之后那等“喜从天降”的感觉。

    *

    明远手中持一盏安着玻璃灯罩的烛台,慢慢走回明家的内院。

    明高义正在书房里等着他,神色间已没了当初在开封府堂上时的云淡风轻,而是显出几分怔忡。

    明远走进来,将烛台放在父子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任由烛火将两人的面孔都照亮。

    而他的那张俊脸却一点一点地冷下来。

    站在明高义对面,明远就这样望着他的“父亲”,仿佛打量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事实也确实如此。

    而明高义却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不知所措。他见到明远,嘴唇便开始微微发颤,憋了良久,只憋出一句:“远哥——”

    明远打断了他的话,淡淡地说了声:“坐!”

    明高义便不由自主地在明远对面坐下,双手互握,十指绞在一起,拧了又拧,终于鼓足勇气开口:“远哥……你娘还好吗?”

    沉默。

    沉默持续了几个呼吸,明远终于缓缓地开口。

    “那是熙宁二年的春天,如今我只记得那年春天好冷……我与阿娘和妹妹挤在赁来的小院子里,就在那时,收到了父亲的信。”

    “嗯,对了,还有三叔和五叔……在京兆府的亲族都来了。”

    就在明远提到那封信的时候,明高义突然跳了起来,双手撑着桌面,望着明远,眼神急切,焦虑地问:“你娘,你娘她有没有……”

    紧接着这中年男人双手抱着头,渐渐又坐了回去。

    “阿舒,你若读了我那封信……”

    那顶象征居士身份的毗庐帽早已被明高义不知抛到了哪里去。明高义将十指深深扎入原本梳得整齐的头发,痛苦地绞着发根。

    明远顿时微笑:“放心,我娘眼盲,读不了书信……”

    这下明高义连绞头发都停往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他眼里透着绝望,似乎能感同身受妻子的痛苦:眼盲,家贫,膝下两个孩子,来自丈夫的和离书信……

    明远笑得很欢畅:“正好当时我收到了一笔钱,于是我就哄阿娘,说是阿爹做生意发达了,寄回来给我们家用的钱。”

    明高义一愣,整个人如同塑像一般,僵在原地。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小心翼翼地问:“远哥……所以,你是知道的,不是我……一直以来都不是我?”

    明高义此刻的神情很奇特,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见到了池边伸来的一枚稻草,却又似乎是终于了解到了令他彻底绝望的事实——这种冲突令他面上的表情直接凝滞,久久没有办法言语。

    明远毫不留情地点点头。

    他当然知道,他手上巨额财产的来源,从来都不是眼前这个“工具爹”。

    在过去这段时间里,明高义完美扮演了这个“工具”角色,从不打扰明远,却又总是在明远需要他的时候,及时地露面。

    试验方安排得不错。

    但此刻明远忽然突然生出一点兴趣,想要听一听这个“工具爹”自己的故事。

    “父亲——”

    他极带讽刺意味地吐出这个称谓,笑着道:“说说看!”

    “当年我是真的……有钱了!”

    亲口吐出“有钱了”三个字的时候,明高义脸上肌肉跳动,似乎又回忆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那时我做成了一笔生意,单这一笔,就赚了一大笔钱——那时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块从商的材料,我可以就这样一直赚下去……”

    明远有些无语,他虽然不知道明高义当年做的这都是什么生意,但是光听听这位所说的,就有些不靠谱。

    世上没有只赚不赔的生意。既然从商,就要做好有盈也有亏的准备。

    “那时阿舒来信说她想要收养大哥的遗孤。我二话没说,就把手头所有的钱都寄了回去,手头上只留了很少一点作为本钱。那是……那是十几年前……”

    就在明高义还在回想的时候,明远已经补充:“那是十四年前。”

    明高义顿时表情呆滞,有个声音像是没经过喉舌,直接从他心里叹息出声。

    “啊!”

    原来已经有十四年了啊!

    人若是一直闷着头向前走,忘了回顾,就会忘了来时路究竟有多么漫长。

    十四年后的明高义,站在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面前,百感交集,用颤抖的声音继续陈述——

    “结果第二笔生意,我做亏了。”

    明远:果然……

    “在那之后,我就一直想要翻盘。”

    “我还有正在抚养咱家儿子的阿舒,还有大哥留下的明家骨血……我不能输!”

    “我是商界的奇才,我做生意,是有些本事的……我会能输的!”

    “只要再赚一笔,我就回长安去,见阿舒,我们一家团聚……”

    “越是这样,我就越是亏钱——偶尔能赚回一点点,一转眼就又亏去了。”

    “……”

    “可是我不敢告诉阿舒啊!于是每次写信回去,我都告诉她,我赚了好多钱,但这些钱要么被我当本钱投到新的生意里去,要么被我借给了生意失败的同行……阿舒,她说她一向敬佩我能扶危济困的。”

    明远无语,想起了当年那些赶到京兆府还款子给他的人。

    一切竟还都能圆得上啊!

    “我还告诉她,等我,等我下一笔生意做完,我就回来。”

    “直到六年前那个冬天……远哥,你说得没错,那年冬天好冷。冷得我万念俱灰,想要一了百了。于是我给你娘去了那封信。我想我至少不能带累了阿舒——她纵是回眉县投奔妻兄们,日子也肯定比跟着我这么个混账东西强——”

    说到此处,明高义已经声泪俱下,让明远无法怀疑他的自毁自伤。

    “谁知……那些信刚刚托人带回京兆府,就有一个人来寻我。他问我,愿不愿意由另一个人来取代我的身份。”

    明远睁大双眼,赶紧问:“那是什么人?”

    明高义抓过明远事先准备的手巾,胡乱擦了一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他说他不是正主,只是一个牙人……掮客。”

    “他说他的名字叫:史彦方。但我曾经在汴京城寻访,之后再也没听说过这个牙人。”

    明远:史彦方……

    瞧这名字起的……

    “抱歉打断,请您继续吧!”

    明远冷冷地道。

    “……我便说,我这等破身份有什么可以取代的。他却说,只要我愿意,我家人就可以得到大笔的金钱。我儿远哥将来能成为大宋首屈一指的富翁,我家中妻女能够养尊处优,过上衣食无缺的日子。”

    “我刚开始以为是骗子,还想啐他一口……后来,我就觉得他的声音像是能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直接抹去我的那些怀疑,将念头写进我脑子里一般。”

    明远顿时有点晃神:这种效果似曾相识,别是哪种道具吧!

    “但我还在挣扎,我说我明高义虽然蠢,虽然怂,可是我真心爱我妻子家人,我不可能拱手将他们让与他人,更何况,他们若知情,又如何愿意?”

    明远仔细观察明高义此刻挣扎痛苦的表情,大致能够确定:这位应当是真的心里不愿意。

    “但那史彦方安慰我,说那只是借用我的身份,远远地给我家人一些资助。我的家人见不到任何人的面,也不会知道我这人早已被掉包。如果不是必须,他们永远没有机会再见到我……”

    说着,明高义突然重重吸气,而后开始失声痛哭。

    若是此刻有人听见明府内院的动静,应当会猜测这是一对父子重逢之后互诉心曲,终于能够解开心结,抱头痛哭。

    而明远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为之哭泣的是,他为了那一点利益和自尊,在过去十四年里丢失的幸福与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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