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远将戴朋兴从福船上带出来没有费他多大的力气。
相反,那名大食船长在达伊尔的帮助下,连比带划地表功:无私地帮助海上遇难的水手,伟大而全能的真主全都会看在眼里。将来他若在海上也遇到危难,想必也一定能得到帮助。
明远微笑着祝福这名船长几句。
可待他下了福船,乘小船回到杭州岸上,唇边的笑容才慢慢转冷,对史尚和种师中说:“那名船长的话说得漂亮,但不可尽信。”
他刚才见戴朋兴从船舱里冲出来的时候,有六七名水手跟在他身后,像是要把他赶紧擒回去。
明远自己也听人说过,有些船只海上遇难后,幸存的人员被他人救起,往往被充作船上的奴役,甚至有将带到海外,再当做奴隶卖掉的。
那福船船长或许确实好心,但也可能起了贪念,将戴朋兴关在船舱里,准备带到海外,对外只说他受了刺激,神智不清,不敢放他出来。
戴朋兴听见外面有人说汉语,就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终于遇到明远。
而福船船长想要与明远结一个善缘,不敢得罪这位年轻的“富人”,只好眼睁睁看着明远将戴朋兴带走。
当然,以上都是明远的假设——
但是史尚与种师中听见了,都觉得有几分道理。
“那名船长虽是救人,但也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日后与这些海商打交道便是要记住这点,道义靠边站,利益放中间……制胜靠手腕!”
明远顺口编了两句顺口溜,回头一看,正见到他的“神童”小师弟种师中在认真点头,心中忍不住大乐——小师弟竟然也有听自己说话的一天!
他们一行将那本《航海书》的钱钞与达伊尔结了,又去寻夏奥里塞,问这个“斜杠中年”能不能也帮忙翻译这本。
夏奥里塞翻了翻内容,见都是他懂的,马上便答应了。明远再带着戴朋兴去找了一间理发店,理了头发,修了胡子,然后又找了一间开在药房旁边的浴室,为他洗净身体,在背上的疮口上药,又给他找了一身普通的衣裳穿了。
在此过程中,戴朋兴一直浑浑噩噩的,明远和种师中几次想要逗他说话,都没能成功。
直到浴室的伙计在明远的吩咐下,给戴朋兴取来了一柄铜镜。让他照照自己的样子。
戴朋兴手持铜镜,望着镜中清晰的人影。
此刻,站在戴朋兴身边的明远留意到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现变化。
戴朋兴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镜中的影子,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与家世——
但他将手中的镜子一放,随即转身,直冲出浴室。
史尚怒喝一声,快步追出去,过了片刻两手空空地折回来,对明远说:“郎君,这真是的……遇上个白眼狼!”
“那厮竟然跑了。”
明远摇着头道:“算了。”
“我看那姓戴的,也像是个识文断字的读书人,该是个读过孔孟圣贤书的。怎么却是这等秉性?”
史尚郁闷地抱怨。他显然也像明远一样,留意到了戴朋兴手上磨出的茧子,那是经常提笔写字的人手上才有的痕迹。
明远在旁莞尔,补充一句:“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史尚,端孺,我们再不能以衣冠相貌,甚至是过去的经历来评价一个人的品德。这句话我们大家共勉。”
他刚才“帮助”戴朋兴而花出去的钱,因为戴朋兴这么一跑,这笔钱就算是“捐赠”了,相当于明远没花出去,不能从明远需要花费的“资金池”总额里扣除。
虽然这几十文钱数量不多,但是好心没有好报,这一点总是令人郁闷的。
明远却对自己说:挺好的!这是在提醒他,以后不要随随便便做圣父!
等确定能从对方身上获取利益,再出手相帮也不迟。
在杭州城里待了三天,明远拍板决定:买房。
这是因为,明远的“渣爹”明高义“又”给明远来了一封信,只说自己最近在两浙路一带考察商业,但不在杭州。他在书信中“吩咐”明远尽可以自行在杭州城中择地居住,而自己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一定会返回杭州与明远会合。
——随信奉上20万贯的钱钞。
明远将这事说给史尚听时,史尚眉毛眼睛都在抖,满脸写着“我也好想有这样一个爹”的表情。
明远:不,你不想;
你若经历过我曾经经过的那些事,你一定不会想要个有钱爹。
于是他只挑起嘴角做回应:“怎么样,‘通’史郎君?汴京城是你地盘,现在在杭州,你能为我挑出一座合心合意的住宅吗?”
“那当然!”
史尚骄傲地挺起胸,咬着牙回答。
他便一头扎进杭州的坊市之间,要去为明远寻一处合适的住宅。
而明远则直接带着种师中去游山玩水——毕竟这小孩几天以后就要进杭州府学读书,如果不让他尽兴玩个够的话,明远估计自己往后的麻烦会比较大。
论起城市规模,现在的杭州,还不及汴京的一半。但毕竟三面环山,附近有一江一湖,风景秀雅,天下少有地方能匹敌。明远便扎扎实实地在城里城外好好赏玩一番。
杭州城中,分布着大大小小多条运河。在城市中穿行,最便宜的方法是乘坐舟楫。
于是明远带着种师中跳上运河中的船只,一面听船老大带着明显的南方口音介绍杭州一带的风土人情,一面好奇地观望河道中的其它船只。
城中不甚宽阔的河道中遍布大大小小的船只。
有些是专门运货的的乌篷船,船吃水很深,满载着稻米、木材、砖瓦、食盐、菜蔬之类的物品,甚至还有装载牲口的……明远就曾与迎面而来的一船生猪大眼瞪小眼。
听那船老大说,杭州城本是建筑在河滩之上,地基潮湿,夯土筑成的路基不适合运输重物,因此货物多由船只运输。
运河中也有很多专门载客的船只,毕竟乘坐船只要比走旱路更快更便捷。
据说这城中有不少大户人家是有自家的私船的,主人出行坐船,仆从采买物品也用船。
明远一想,这不是与夏奥里塞老家的那座“水城”一样了?
谁知他坐船畅游杭州城,或许是因为太招摇,又或许因为相貌太好看,时常有邻船的小娘子们将一串一串的时令鲜花抛到他船上来。
花都是色泽不算艳丽,但是香味馥郁的,栀子、茉莉、珠兰……杭州人爱花的品味与汴京城也似乎有些区别。
明远只好统一回复:谢谢各位的厚爱……最近想要在驿馆里用的“合香”,可算有着落了。
游玩一整天,明远回驿馆见史尚。
史尚这时也已心中有数,是时候拿出“购房方案”给明远了。
“明郎君,咱们先决定一件事:您想住杭州城内,还是城外。”
明远轻轻摇着1127牌折扇,笑问:“住在城中如何,城外又如何。”
史尚早已做好了前期调研工作,听见明远询问,马上一一道来:
杭州城,城墙以内,地少屋多。因此屋宇狭小,楼宇也建得颇高。
另外,这些楼宇多半是竹木建成,因此火灾的隐患比较大。虽然城中四处建了八座望火楼,火灾还是时不时会发生。就算不是自家着火,有时也难免会被波及。
而居住在城里的最大优点是:方便——各种商业设施都在城中,酒楼、小食店、各色商铺、瓦子、勾栏……虽比不上汴京城中的规模,但这些也都应有尽有,且别具苏杭两浙特色。
而且也与苏轼的居所和杭州府学近一些。
“明郎君,您如果想要住在城中,可选的地点有限——一定得在‘六井’附近。别处都不用考虑。”
史尚口中所说的“六井”,是指唐时杭州刺史李泌所建的六口井。
杭州城的地下水因为海潮的缘故,甚是咸苦,不堪应用。而这六口井正是将西湖之水引入杭州城,是杭州城的公共饮用水来源。城中各家各户都前往六井担水。也有人专做这门生意,每天舀了井水,盛在运货的小船上,一桶一桶地送往各家各户。
像明远这样爱洗澡、爱沏茶的小郎君,正是“用水大户”,如果选择住在城中,就必须在六井附近找一间大小合适的院子——选择就非常少了。
若是住在城外,明远却可以住得很宽敞,且杭州三面环山,山间清泉水质清冽,最适合烹茶。
山间幽居,也别有意境。
唯一缺点则是距离城中那些商业娱乐设施要远一些,明远想要像汴京城中那样方便,显然是做不到了。
“史尚,你的建议是?”
明远想了想,往身后交椅的椅背上一靠,支起双手抱在脑后,轻轻松松地询问史尚的意见。
“我建议您住在城外。”
明远一喜:跟他想得一样。
“城外具体哪里?”
“凤凰山附近。”
听到这个答案,明远是真的对史尚生出刮目相看之心。
这个房地产经纪,是真的很厉害。
眼下杭州还只是大宋版图上一座普通城市,它还没有因为后世的刀兵而成为南宋小朝廷的“行在”。
但明远很清楚,当宋高宗逃到杭州,把这里当成是偏安一隅的王国都城时,凤凰山一带,确实成了很多富商聚居的地方。
这里环境优美、空气清新,距离进城和前往钱塘江的水道都很近。
明远甚至知道,南宋官窑也曾在凤凰山一带选址,为大内禁中烧造精品瓷器——先不讨论南宋小朝廷是否过于奢侈的问题——这足以证明,凤凰山一带,不缺运送原材料的途径,也有足够的水源,并且能将成品很容易地运送出去。
史尚提醒明远:“不过,如今还有一个问题。”
“小人去凤凰山实地看过,那里距离城门口有不短的一段距离。晚间那一段道路漆黑无光。如果郎君在酒楼或是瓦子与朋友相聚,晚间归来,那道路应当挺难走的。”
明远马上便想明白了,晓得这里不比汴京。
汴京从内城到外城,甚至再到外城之外,道路两旁绵延的尽是房屋。到了晚间,店铺林立,灯火通明。往来车驾,根本没有照明问题。
但是杭州现在还显然做不到汴梁那样。
但明远一想:“这有什么?”
这不正是他花钱的好机会吗?
“山阳炭厂送的第一批‘煤球’送到了吗?”
明远问史尚。
从北方送石炭到南方,紧紧是明远的尝试之举——毕竟南方惯用木炭。
这里气温较高,树木成材很快,干馏木炭对于林木的消耗并不至于破坏太多的天然森林。因此相较住在北方的居民,南方人更喜欢用烟气较小的木炭。
明远从北方带来的石炭,即便是送到了南方,也多半是他自娱自乐,用来“自用”的。
“既然已经送到了,那我就干脆给自己搞一个小小的工程。”
“就叫它‘路灯’工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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