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业第一天,何家人皆是忙得人仰马翻。
一笼包子蒸好,眨眼睛便被客人瓜分光。何家凌晨做的那六百只包子很快就售罄,何珍馐与父亲兄弟祖父一直忙碌在厨房。大娘子收拾碗筷,何二叔与三娘招呼客人收拾碗筷,田秀珍与莲娘一个负责收银、一个负责打包。
何父父子三人忙得眼睛都快红了,耳边是咕噜噜的滚水声,另一边却是铜子哗啦啦落在桌上的声音。他抬眼店里座无虚席,人头密密麻麻的,人声鼎沸。
厨房里的面粉用掉了一包又一包,豚肉渐渐见底,锅里熬得鸡汤也渐渐干涸。他们用来擦汗的毛巾已经换了好几条,背后皆是一片湿漉漉,何奶奶时不时得跑进厨房给他们擦汗、端茶送水。
何父干活干得双腿逐渐发软,他根本不敢想象今日挣了多少钱。
饶是身强力壮的何嘉信也累得停下来休息,他看着眼前坐满人的店铺,惊得张了张嘴。
他激动地拍拍兄长,“大哥你看,咱们的铺子好多客人!”
何嘉仁闻言抬头一看,恍惚片刻,几乎以为眼前的场景是梦境。他从没想过这般的盛况能出现在自己家,以往推着餐车出摊,路过那些熙熙攘攘的大店铺,一度心生艳羡。
可是如今……眼前他们的铺子也是这样。
他咬了一口胳膊,生疼,这不是梦境,这是真真实实发生的事!
巳时(上午十点),采买的一百斤豚肉告罄,厨房里干活的何家人被迫停工。何父看了眼仍在排队的客人,不满地直嚷:“大郎去屠宰场再买一百斤豚肉!”
何翁翁捂住他的嘴,“别听他的,我们休息。”
其他人皆拼命地摇头。何父看着大伙脸上皆是累得一片累得发虚的模样,有些心虚,此事才算作罢。
何珍馐戏谑道:“有命挣钱,也得有命享用才行。”
何父遗憾地挂住打烊的牌子,跟进店的客人说:“客官对不住,咱们店里的包子卖光了,明日早些来喽!”
大伙皆是饿得饥肠辘辘,这时才抽出空闲坐下来吃朝食。
他们吃起了没卖掉的春饼,清脆甜润的春饼蘸着海鲜酱,丝丝甜润,沁入心脾。食物渐渐充满肚子,身体的力气逐渐恢复,每个人心中的幸福感都达到了顶峰。
吃饱饭后大家凑在一块清点卖包子的进项,一个早上铜板装满了木桶,沉甸甸的让人看着双目发直。
何珍馐利索地开始点着钱,铜板数起来没有钞票方便,不过数铜板会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极是悦耳。
全家人齐齐上阵点钱,一桶铜板很快就点完了。何珍馐深吸一口气,微笑道:“灌汤包和春饼一共卖了……十二贯又三百八十一文。”
扣除材料、租金、炉火等等开支,净利润在八千文左右,再加上晚上卖臭豆腐的利润,一日大约能挣十贯钱,足足是摆摊子收入的两倍。
何家人被这笔钱惊到了,他们卖了那么久包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小辈们不敢相信这笔数,疑心地翻出铜钱再数一遍。重数了一遍也是这个数字,一个铜板不少。大伙陷入一片狂喜,开铺子果然挣钱!
何父拍着何翁翁的肩,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爹,按这势头不到月底咱们就能提前还清卖身债。”
他心中迅速地计算着:有了这个铺子他们齐心协力辛苦奋斗一年,何家所有欠款就能偿还清。到时候无债一身轻,他便是死也可以瞑目了。
……
大伙吃完朝食,美美地睡了一顿觉。
以往这时他们在卖臭豆腐,卖完臭豆腐推着摊子回家,到家已经是晌午,吃完饭磨蹭一会已经是傍晚。每日忙忙碌碌,连休息都要拼命挤出时间。
眼下有了新铺子,他们马上就可以睡顿饱觉,睡醒了还不到午饭时间,慢悠悠卖臭豆腐都来得及。何父睡在床上,睡得腰都酥了,一觉睡醒舒服极了,满心只有对海货铺老板的感激。
午食时分,州桥街客旅如织,街上食肆酒馆的店小二吆喝拉客,四下一派热闹。何珍馐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正欲起床干活。
田秀珍把她摁下。
田秀珍温柔地说:“二娘再睡一会,刘夫人听说咱们家今日开店,特意派了丫鬟允你一日假。”
她看着女儿日渐清减的面庞,心疼不已。这几日她不仅要摸黑起床做汤包,中午大家歇息了她还要跑去刘府做膳食,傍晚去别苑给贵人做暮食,铁打的人都受不住。
田秀珍做下决定,“日后二娘早上都不必干活,多睡一会,中午醒来再去给贵人做饭。”
何珍馐懵懂地蹭了蹭田秀珍,她的面颊粉润白腻,秋水似的眼里还带着刚醒来的迷糊,直把田秀珍看得心都化了。她是他们家生得最好看的孩子,田秀珍想,二娘如果生在富贵人家,定是那衣食无忧、珠光宝气的大家小姐。
哪里用得着如今这般事事操心?
何珍馐迷迷糊糊又睡了一觉,睡醒后发现何家人已经卖光臭豆腐,俱是歇下了。唯有田秀珍与大娘在窗下闲谈、缝缝补补,很是闲适舒服。
田秀珍像是卸下了昔日蒙上的灰尘,眼神里透着光亮,她边做着女红边说:“上巳节眼看着快到了,大娘不若去一趟相国寺,我听说那里求姻缘很准。”
何家还有几分家底前,何翁翁曾给大娘子许过一门婚事,然而对方见何家失势便毁了婚事。
以前何家朝不保夕,没有资格谈儿女的婚事。如今何家喘过气来,田秀珍便把它提上了日程。
何美馔脸上一片黯然,连忙说自己要去干活,“阿娘,不提此事了。我如今只想着给家里还清债。”
田秀珍叹了口气,“罢了,我给你一贯钱,你同二娘去相国寺给祖宗还个愿,剩下的钱买块料子回来,我给你们做件衣服过节。”
何珍馐想起上次相国寺给过她指点的沙弥,那个听经的俊美僧人,她没来得及给给沙弥师傅们道谢,今日有空应该走一趟。
何珍馐特意带上食盒,装上了满满的素春饼,同大姐一块去了相国寺。
午后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再次踏入相国寺,何珍馐的心态已经与上次截然不同,如今有心情欣赏雨打桃花、遍地落英的美景。何美馔添了五百文钱的香火钱,进殿求了一支签。
何珍馐同大姐说:“大娘,我去送春饼给大师,你在此等我一会。”
何珍馐去寻种桂花的沙弥们,每人发了两卷春饼。
她望着那个熟悉的小殿,眼前浮现起那个雨中漫不经心听经的僧人,那日的惊鸿一瞥,何珍馐至今想起依旧印象深刻。
何珍馐问眼前的沙弥,指着对面的屋子问:“空见师傅,我那天在此曾碰到过一个很好看的大师,你可知道他?”
如果香客随便这么问,空见肯定不知。但她指着对面那个屋子,又形容“很好看”,空见立即明白了。
空见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何施主。他叫求缘,已经回到俗世中求取他的缘分了。”
那个小屋本是求缘每月来相国寺固定的听经堂,寻常人不能进入,否则他的侍卫会很生气。曾有过女香客垂涎求缘的皮囊,不听劝阻、尾随他入经堂,结果当场见血的例子。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靠近经堂。
可那日何娘子却轻而易举地过了他那一关,还与他听了一段佛经。
空见说:“过段时间这座经堂便要拆了,里面有求缘留下的佛经佛珠与木鱼等物,若是施主感兴趣可以带走。”
何珍馐进了经堂,看到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本佛经,木鱼,还有一串残缺的佛珠。
正是那日她在僧人腕间看见的那串佛珠,金丝楠木制成的佛珠,表面镌刻着复杂晦涩的经文,字小如蚊、细如发丝。
那日佛珠戴在他手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隽写意。何珍馐拾起佛珠,似是感受到它蕴含的奇异的宁静,像极了那天她见到僧人的感受,何珍馐鬼使神差地想把佛珠留下。
“我可以带走它吗?”
空见点头,含笑道:“可以。”
等到何珍馐走了之后,空见的师傅随缘走了进来,他望着桌上缺了一件的佛珠,感叹道:“主持算得果然不错,今日果然有人来找求缘。”
随缘不禁想,这是求缘的有缘人吗?
……
傍晚,何珍馐来到别苑做膳食。
她刚走进别苑,便听到了一阵令人听着齿冷的摔瓶裂木的声音,何珍馐鼻尖仿佛又闻见了淡淡的血腥味,她不由想起在国公府碰到的心惊的一幕。
何珍馐今日来晚了两盏茶时间,别苑的下人急成了一团。
谢自在此时见了她如见救星一般,一把抓住她赶紧拉去厨房。
“何娘子,你速速去做膳食!侯爷今日病了胃口不佳,你做些素食即可。”
何珍馐思忖片刻,想起他口味极清淡,莼菜清滑润口,适合病人食用。她做了一道莼菜羹。一炷香不到杂役取来了最新鲜的莼菜,何珍馐挑了最嫩的部分,将香菇、春笋切丝,大火煮沸勾芡。
两盏茶时间不到,何珍馐把汤羹递给谢自在。
谢自在让她把汤端进去,何珍馐顿感诧异,她望着屋里,战战兢兢地问:“这……这就不必了吧?”
这种关口,谢侍卫是不敢送汤进去吗?她怀疑自己进去之后,明年清明何家人要给她扫墓了。
谢自在苦笑着道:“何娘子不必担忧,侯爷不会把你如何。只是他今日命我等守在门外,寸步不得入。”
何珍馐硬着头皮低头端着汤走进了正院,她把汤从食盒里取出来,手心已经起了薄薄的汗。
“侯爷,请慢用。”
她轻轻地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她里面的人只留下一个背影,他穿着一身白色的直裰,衣衫仿佛已经湿透,何珍馐忽然想起坊间的传闻,努力地安慰着自己:这位侯爷是两年前那个曾经打了胜仗的将军,上次也许是她误会他了。
将军怎么可能残杀无辜、暴戾无度,但何珍馐忽然想起战神白起,不禁打了个冷颤。这可是坑杀过四十万降军的弑神。
她的声音有些发飘,“侯爷,吃点饭吧。莼菜羹很美味,我曾做过给刘夫人喝,她赞不绝口。”
何珍馐一面求生欲强烈地爆发,一面想起他的身份,碾死她跟碾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她不敢出声惹得谢侯迁怒,而是在书桌取了笔,寻思片刻在纸条上写着:“莼菜羹要趁热喝,菜嫩清脆。”
她想想写下了一句鸡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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