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成婚之后——

    丈宽的影壁, 雕着几匹骏马,而袁阑玉站在短檐下头耍宝。

    原还好好站着,他突然伸手做个抓握的动作,吓得司滢捂住心口往后一退。跟着, 便见他慢慢地, 从那个拳头里抽出一柄油纸伞来。

    花面, 半臂长短,如果撑开,想来顶多罩得住一颗脑袋。

    “送你。”袁阑玉递给司滢, 一张含情带俏的脸上俱是笑意:“别嫌小,也是费了时日的。”

    明白是场把戏, 司滢诧异了下:“多谢。”

    “不谢,这都没什么,下回我学个更好玩的给你看。”袁阑抓了抓耳朵, 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大表兄?”

    目睹他卖弄本事, 谢枝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步子迈得潇洒,到近前看了看那把伞, 再看看司滢。

    司滢朝他欠身:“多日不见,表兄可好?”

    知道他好些日子没回来,到底是关注他的。

    谢枝山面色稍缓:“我很好,就是雨天太长,蒸得人周身不适,好似感了风寒……”

    说完,很应景地咳了两声。

    “大表兄没事吧,怎么还咳了?” 袁阑玉关心地抢话道:“那个酒梅子, 其实偶尔吃一颗是不怕的, 健体强身, 拿来袪寒还不错。”

    哪壶不开提哪壶,谢枝山嗓子眼更痒了,木着脸回视,接着甩袖而去。

    回陶生居沐浴更衣一场,连日的不适这才慢慢驱散。

    苗九往炉里投了新的香饼,回身见谢枝山在出神,便沉吟着问:“郎君可是在想……小四郎与表姑娘?”

    心事被言中,谢枝山皱了皱眉,拿起旁边的玉晶轮。

    到底是女人东西,他用着太不像话,但于掌间把玩倒也有些趣味。

    挂着晶石的轮圈往手背滚来滚去,来回地碾,轻轻重重的压迫感揪成一团。

    虽然方才那一幕委实扎眼,但老四一幅小孩子心性,上香跟和尚也能硬拉半晌家常,与她搭几句话,应该不必担心。

    再者同她刚见面,大抵只是好奇罢了。

    这样作想,便没把袁阑玉的举动太当回事,然而次日端午家宴上,谢枝山却发现这小子腰间换了条络子,绣工怎么看,怎么眼熟。

    细细地瞧,居然跟他腰间这个是一样的,论区别,不过线的颜色不同罢了。

    袁阑玉是个缺心眼的,见谢枝山盯着自己,笑嘻嘻过来显摆:“好看么?阿滢编的。”

    “你叫她什么?”谢枝山眼皮重重一跳。

    “阿滢啊?”袁阑玉不明所以:“怎么了表兄,我这么喊她,不合适么?”

    谢枝山睇那络子:“她主动送你的?”

    袁阑玉哦了一声,倒也实诚:“是我拿东西同她换的,她不好意思白要,我就顺手指了这个。”

    谢枝山听后不语,隔很久才移开视线,往饭厅去了。

    不久谢母也到了,难得的节日,看着这几个小辈也有了笑意:“过得几日就都到了,有得热闹。”

    袁阑玉总是最快接茬的那个:“听说姨母这回把小表弟也捎上了,刚会走路的小娃娃,到时见天哭。”

    闲话几句,谢母清了清嗓子,视线在桌上巡了一圈,突然把调门提高些:“你姨母最爱保媒拉纤,等她来了,挨个给你们张罗,都别想跑。”

    “姨母老蚌生珠,肯定围着她小儿子,才没那个闲。”

    谢母摇了摇头:“这不叫闲,这是她的乐子,不然你那几个表兄弟怎么早早就成家了?都离不了她的操持。”说着极快地扫了眼谢枝山,嘀咕一句:“就是落了最不该落下的。”

    未几菜食摆好,府里讲究食不言,一餐吃得安静。

    司滢低头喝汤,心里念着早前让人做的物件,正惦记晚上正好出去取,眼前晃来只手,放下一碟蜜姜豉。

    掀眼,见袁阑玉对她做了个口型:“这个好吃。”

    桌上拢共就那么几个人,有意无意地,视线好像都追了过来。

    司滢愣了下,向他笑了笑以表谢意,再一个错眼,见谢枝山垂眼搅着碗里的汤,眼睫太密,盖得看不清神色。

    只是捏勺子把的力道似乎紧了些,指骨都见白了。

    饭后各自回院子,袁阑玉被妹妹拦住。

    袁逐玉喊了声哥,直接质问:“你干嘛给她递菜不给我递?”

    “你不是不吃姜?”少年郎一头雾水。

    “我不吃姜你不能递别的?亲妹妹在旁边不你照顾,偏偏去照顾别人,像什么话?”

    “这也要争?你害得人家差点没命,我给人递一碟子吃的怎么了?”

    “你少拿我当借口!”兄妹两个拌嘴,袁逐玉突然狐疑起来:“你不会喜欢她吧?”

    这话把阑玉给说蒙一瞬,他下意识摸了摸新得的络子:“我看起来,像喜欢她么?”

    这还不像?袁逐玉气结:“她比你大!”

    “大月份也算大?再说我比她高,爷们显老,瞧不出来。”

    “你也算爷们?”袁逐玉嗤笑一记,又鄙夷地看着胞兄:“她到底什么本事,让你们一个二个都迷了眼?”

    “还有谁喜欢她,大表兄么?”阑玉吓一跳,摸着络子的手都抖了抖,立马想起方才,问络子由来的谢枝山。

    好在袁逐玉立马啐他:“大表兄才不像你们,没见过女人似的。”

    “哦,大表兄没那意思就好,不然还成我跟他抢媳妇了。”阑玉心头一松,回过神来也去呛妹妹:“说到大表兄,你别惦记他了,他明显对你没那意思。”

    “我知道,他还是念着徐贞双。”袁逐玉沮丧不已,听得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叹,抬头见胞兄乜眼过来:“你真是白在这府里住了,你是棒槌不成?你看大表兄像是喜欢她吗?”

    “大表兄……不喜欢她么?”袁逐玉呆了呆:“那,那是她一厢情愿,喜欢大表兄?”

    “不知道,不过她对大表兄,应该也不是那种意思。”阑玉倚着门框,显然对这个话头意兴阑珊:“徐府家教那么严,不许这个不许那个,她屁股后头天天管教嬷嬷跟着,活得没点人味儿,八成早就断情绝爱了,还不如出家当姑子。”

    袁逐玉白他一眼:“胡说八道,你能不能着点调?”

    “要着调干嘛?我又不是八仙,不吹唢呐。”少年郎信口挡话,摸着下巴嘿嘿笑了。

    怪不得路上碰到个和尚说他红鸾星动,敢情这府里头,还真有他的姻缘等着?

    ……

    日隐月出,渐渐入了夜。

    收拾妥当后,司滢出了蕉月苑。

    不远的拐弯处,见个高朗身形负手立着,伶仃望月,有种孤高的美。

    “表兄。”司滢走上前去。

    谢枝山扭头,视线罩住她,流连到了鬓旁。

    “怎么耳朵空着?”

    “啊?”司滢摸了摸耳垂:“我很少戴耳坠子,耳孔扎得小,戴久了会痛。”

    谢枝山没扎过耳孔,头回听这么个说法,便使劲盯着她的耳朵,似乎想看清到底有多小。

    眼里的那股好奇,险些让司滢以为他想尝试一回穿耳洞。

    被盯得浑身发毛,司滢问他:“表兄也要出去么?”

    谢枝山这才收了眼:“没空,约了位客人,我出来等。”说完叫了声时川,再指着人对司滢说:“外头人多,鱼龙混杂的,什么三教九流的都在,让时川跟着你,我放心些。”

    司滢先还纳闷他怎么等人等到自己院外来了,一见时川,有些不懂了:“时川是表兄近随,跟着我……方便么?”

    “一家子有什么不方便的?”谢枝山仰唇一笑,嗓音变得多情起来:“不过,你如果想谢我,可以给我绣个扇袋。需是不跟旁人相撞的那种,纹样用四时花,坠子绑黄岫玉……料子针线和玉,我明日差人送来。”

    要求提得这么清晰,显然是不给人拒绝的余地。

    司滢看着谢枝山。

    他站在满净的月光下,轮廓娟丽起来,水软山温,一双眼潋滟得不像话。

    须臾,那格外光润的唇珠动了动:“我的表字,你可知?”

    司滢迟疑着,在他的盯视下才问:“是……絮卿?”

    “还顺耳么?”他问。

    “……”这是在等人夸么?司滢干干地笑:“很好听。”

    谢枝山的唇角娇羞地扬了起来,低头盘弄腰间的丝绦:“我原还觉得太拗口,既然你说好听……那这两个字绣在内衬?”

    司滢打了个冷颤。不为别的,只觉得今夜的谢菩萨好像吸饱了日月精气的妖物,羞答答地跑来跟人搔首弄姿。

    感觉脚趾都缩成一团,司滢忙不迭应了,待确认菩萨再无吩咐,赶忙提步走了。

    步子太快,绣带在风中飘飖,近乎是落荒而逃。

    “苗九。”谢枝山突然有些忧心:“她在我跟前总这么羞,以后可怎么办?”

    苗九替主分扰,认真想了想:“姑娘在心爱的男子跟前是会发羞的,成婚之后,兴许慢慢就好了。”

    谢枝山吊了一下嘴角:“回罢,陆慈该到了。”

    常吹锦衣卫无所不通,倒要瞧瞧,这回查出哪些人左肩有疤。

    他姗姗离开时,司滢几步奔出了府。

    等到府外,便见穿束袖的少年郎靠在石狮旁,摘了根草在手里打转。

    见了她,少年立马站直来,唇红齿白,笑得极有朝气:“去逛庙会,带我一个好么?”

    作者有话说:

    娇娇:表弟凶猛,趁我还年轻,趁我还有几分姿色,靠色#&诱应该能赢下这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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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示爱——

    司滢有些为难:“我与祝姑娘约的都是些小地方, 就怕四公子跟着我们累脚。”

    袁阑玉立马拍了拍胸脯:“我不怕累,也不会捣乱,还可以保护你……们。”

    说完挠了挠下巴,小心翼翼地请求道:“别拒绝我, 我没地方去, 又不想待在府里, 也不敢去打扰大表兄,只能跟着你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恰好祝雪盼的马车到了, 或是见袁阑玉可怜巴巴,便点头愿意带上他。

    到庙会正是好时候, 摊档都支了起来,贩卒的吆喝与游玩人的嬉笑声并在一起,组成令人向往的嘈杂。

    三人东走西奔, 一会儿看百戏, 一会儿又忙着淘小玩意。

    年轻人力气好像使不完,被人丛簇拥着, 半个多时辰下来,毫无倦意。

    只是袁阑玉说是保护她们,每每有人想靠近,时川早就以身或用臂挡了过去,压根用不着袁阑玉费心。

    有方士支摊看手相,少年郎跑去光顾,回来时祝雪盼问准不准,他红着脸看了司滢一眼, 说准。

    口气这么肯定, 祝雪盼也来了兴致, 拉着司滢过去,说要看姻缘。

    那方士是个独眼,搬着祝雪盼的手掌往灯笼下照了照,和方才摇头晃脑的模样不同,他偏着头看了看祝雪盼,突然往前头一指:“教坊司来奏乐,摊子不摆了,我要看乐工。”

    随他这个打岔,几人见到一群盛妆鲜服的男女,抱着不同乐器往道场去。

    天子体弱,自登基起,每逢端午都会开坛祈福,再命教坊司派人奏乐。

    道场外有兜卖钟铃或瘟纸的,据说经道士加持,件件都能用以辟邪。

    瘟纸各色,剪得极为精巧,祝雪盼挑了几张蛛府,问司滢要不要买。

    司滢笑着摇摇头,她要是买了,大概会想往谢菩萨脑门上拍。

    倏尔顿住,被自己这造次的想法给吓了一跳,这时祝雪盼挤过来,拿肩膀拱她:“看那里。”

    望过去,是徐贞双。

    她穿苦绿色的妆花裙,梳燕尾髻,朱红的发带吊在脑后,人瞧着比上回还要消瘦。

    教坊司的乐工们大都是犯官后代,男的俊女的俏,能被选来道场奏乐的更是养眼。

    说是听奏演,实则百姓们哪里听得懂什么雅乐,大多是过过眼瘾,再看看有没有昔日要点头哈腰的人物,看着唏嘘着,顺便指戳几句罢了。

    朝廷此举,又何尝没有震慑的意思,告诫官员不得犯律,否则家眷永无自由身。

    女儿家总是心软些,祝雪盼以前也是跟徐贞双打过交道的,这会儿见她落魄,难免叹上一声可怜。

    袁阑玉却哂笑起来:“她要是可怜,苏定河那些水兵,那五十五艘商船上的无辜百姓不可怜?要不是她爹通敌,咱们能输那么惨?”

    “通敌……不是没有实据么?”

    “怎么没有?有书信的,她爹不认罢了。不过除了通敌,她爹别的罪证也一大堆,反正死有余辜。”

    人多起来,各色汗味冲在一起,挤得几人没了兴致。

    离开道场,司滢去铺子取了趟东西,出到门口时,见到丁淳。

    他本在跟袁阑玉作谈,见到她后,立马侧首望来。

    司滢走过去:“丁将军。”

    丁淳一路看着她走近,嘴唇几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的,旁边跟着的黄衣女子牵他袖角,不安地喊了声“表哥”。

    丁淳才皱了下眉,女子立马撒开手,没再敢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丁淳也没说什么,闲话两句走个过场,便各自擦身走了。

    他大步在前走,黄衣姑娘小跑着在后头跟。

    不知怎地,在这一瞬,司滢忽然想到自己与谢枝山。

    又怕又尊敬,但不得不依赖。

    夜游的最后,司滢跟着去坐了趟画舫。

    画舫穿桥过洞,沿着闹热看岸景,别有一番风味。可或是水面寒凉,司滢渐渐觉得小腹隐痛,熟悉的坠落感。

    她离栏杆远了些,想往有挡风的地方走,袁阑玉送来一碗饮子:“这个好吃,你尝尝?”

    司滢婉拒,但袁阑玉满腔热忱,端着那东西往她跟前送,不停说有多甜多祛暑。

    是碗冷元子,方方正正的冰块垫在底下,凉气丝丝可见,好像一点点在往人身上钻。

    “四公子,我真的不渴,你喝吧。”

    “我也不渴,我喝过了,这是特意送给你的!”袁阑玉笑容灿灿,牙齿白得晃眼。

    小腹一阵阵发痛,司滢白着脸摆了摆手,感觉话都说不出来。

    幸好船要靠岸,袁阑玉也意识到司滢可能真的不爱喝这个。他盯着碗里的元子晃了晃,觉得不能浪费,便端起来咕噜几口,喝完一抹嘴,还碗去了。

    船身慢慢停下来,司滢踩上舢板,前头的人上了岸,而岸边,有人朝她伸手。

    白洁纤长,指尖清爽,是谢枝山。

    见她不动,他奇怪地看过来:“船还没坐够?”

    后头也有人在催,司滢不好再占口子,便伸了手。

    掌心交握,那双手既好看又有力,还烫得不像话,牢牢地把她拉上了岸。

    明明上回在崖洞也牵过手,但对视一眼,不知怎么,都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司滢悄悄红着脸,谢枝山过来,把个东西往她怀里一塞。

    摸了下,居然是手炉。

    见她愕眼,谢枝山?着脸瞎扯:“我随便带的,看你手冰,借给你用。”

    司滢傻眼了。

    大男人出来逛庙会,居然随身带手炉?就算他精致到了这种地步,大六月的揣个手炉,未免也太诡异?

    “大表兄?”后头,袁阑玉也跟了上来,接着是依依不舍的祝雪盼。

    见到谢枝山,无一不赫然。

    谢枝山倒是淡定,信口说自己与陆慈出来的,刚才锦衣卫突发案情,他便被撂下了。

    袁阑玉没什么心眼,谢枝山怎么说他怎么信,倒是祝雪盼看着司滢手里多出来的暖炉,眉眼很有几分猜疑。

    她跟在后头问司滢:“你今天信期?”

    司滢摇了摇头:“不是今天,明天。”

    祝雪盼快速地眨了几下眼,把住她的手,悄悄跟她笑了笑:“我以为谢大人知道你的信期,特意来送手炉……”

    这样猜测太过暧昧,司滢轻轻推她一把,嗔了句:“促狭鬼”。

    游完船,各自回府。

    谢府表兄弟骑马跟着,司滢单独坐在马车里,脑子乱糟糟没有头绪。

    虽然她信期是每月初六,可信期头一晚会腹痛难忍,不定几时发作,但发作起来便极其畏寒,丁点外风都吹不得,否则四肢僵冷。

    这样的事,谢菩萨怎么知道的?

    ……

    当夜迟些时辰,教坊司。

    更锣敲下,月乱几分。

    铜镜前,徐贞双正拆着发。

    华胜,珠簪,一件件自发间摘下。

    拆到发带时,房门推开,一片郁金衣摆被踢进视野。

    烛台侧边带出的光带很窄,来人站在里头,只投出个修长且沉默的影子。

    徐贞双停下动作,自铜镜中向后看。

    过得半晌,那人终于动了。两腿迈前,轮廓间次照进更大的光晕。

    鼻梁秀挺,身形隽逸,只是生了双妩媚的柳叶眼,比起寻常男子,似乎缺了一份朗气。

    他走到徐贞双背后,伸手替她将发带解开,又去卸那支多宝簪。待发松了,他掬着放下肩背,取了角梳一下下理顺,动作说不出的温柔。

    从镜中看,两个人的轮廓都镶了一圈金边,等样的柔和。

    他弯下腰,从徐贞双的耳廓蹭过去。

    徐贞双拧过头,与他鼻尖相抵,四唇近在咫尺,是一说话便能碰到的距离。

    模糊的亮,胭脂的香,然而佳人眼里一派冷光。他伸手在她唇上揩一下,笑了:“这么晚还留着妆,在等我?”

    徐贞双看着他:“光禄寺那名主薄,是你杀的。”

    久到无需记着的小事被提及,赵东阶懒懒一笑:“这可冤枉我了,那日我虽去过庄子,但老爷子发病,我还没下水就回府了,怎么杀人?”

    早知这人不会认,徐贞双冷冷盯着他:“你爹还活着?半口气吊着不肯死,是怕这辈子作恶多端,死后入无间地狱,阴罚缠身?”

    “怎么,你想送他一程?”赵东阶随口一应,仿佛久居病榻的老父,确实是可以拿出来调笑的对象。

    徐贞双站直身:“不,我想送你一程。”她目光闪动,带着极大的刺意:“你这种阴毒的人,死时一定连全尸都没有,放心,我会替你念两句往生咒的。”

    赵东阶散漫地欠了欠嘴,伸手掐住她:“可惜当初,没毁了你这张脸。”力度太大,重到快把两腮捏成一团:“要是擦了铅,面中破脓留个窟窿,你还能这么横么?”

    离得太近,徐贞双背上飞起一层热汗:“铅是你投的?”

    “不然你以为是谁,袁逐玉?她有那么大胆子?”赵东阶松了松手劲,指尖游到她下巴,再停在唇珠来回地划。动作露骨,说不出的暧昧。

    徐贞双咬牙:“野种,下贱的野种,阴劣的沟鼠。”她心里恨出血,说话越便发尖利:“权位再高也掩不住你是个私生子,母不祥的野种!有娘生没娘教的六趾怪物!”

    骂完,陡然被放倒在地面。头磕在一片掌心,男人跪在她的身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是无比屈辱的姿势。

    “真是姐弟连心,昨日令弟也说了这样的话,我堵不住他的嘴,便只能是切了他一截小趾,这才让他停了下来。”赵东阶俯低身去,在她下唇轻轻咬了咬:“要看么?”

    汗上两鬓,迫出蠕蠕爬动的细痒,徐贞双抵开他:“放了我弟弟。”

    “放他去哪里?犯官之后又是逃犯,我不护着他,怕是一见光就要被衙门拉去砍了?”

    “你说的事,我已经替你办过了,你答应我要放了文禧,放了我弟弟的!”徐贞双呼吸急促起来,妄想与这天生坏种讲道理。

    赵东阶微微一笑:“办过,不等于办成了。谢枝山不还好端端活着么?你今日去道场,焉知围观那么多人里,没有你的旧情郎?”

    梨木地板,刷在表面的桐油早没了那层光泽。楼上该是有人起身饮水,踢踏走路,步点响耳。

    室内烛光微茫,在徐贞双脸上洒出白苍苍的绝望:“我倒是后悔,当初没有听我爹的话,嫁给他。”几乎每说一个字,便有一滴泪滑到颌缘。

    “是后悔听我的话害了他吧?”赵东阶握住她的手,歪着头笑:“你说,你爹要知道你害过他的得意门生,九泉之下,会如何训斥你这个不孝女?”

    说着,将徐贞双的手引到自己脖子间,感受他喉结的仰动:“你也有苦衷,怪你那位娇生惯养的弟弟吃不得苦,好好的边城不待,居然敢逃……无端害你被连累,行那无耻之事。”

    徐贞双闭上眼,把头撇到一边:“滚。”

    赵东阶嗤地一笑:“当你这里是香闺么,本官很稀得待?”

    他抽出手,任由徐贞双后脑勺磕到地面,发出咚地闷响:“贱籍女,沾了本官的身,本官都嫌脏。”

    说着起了身,再不看徐贞双一眼,顶着濯濯清晖出了教坊司。

    随从虾着腰迎上来:“大人,如何?”

    赵东阶平着声:“徐文禧被救走的事,她应当不知。”

    “难道营救并非谢大人所为,还是……谢大人不打算告诉徐姑娘?”那人惊讶地猜测。

    提及谢枝山,赵东阶眉目阴郁起来。知道目的但摸不清路数,最是令人气躁。

    低下头,指腹间的唇脂惨红一片,被他拢到掌心:“杨斯年什么动静?”

    “北坨纳贡,带了位公主来和亲,他正忙着归置那位贵主……不过,咱们先前看的那几个人,也快到他跟前了。”随从跟着疑惑:“大人,为何不直接把人送到杨公公跟前,给他递个人情,不正好么?”

    人情?赵东阶往外走:“你当杨斯年是能笼络能归为所用的人?常伴圣驾的人,滑手得很,最是察言观色里的行家。东西喂到他跟前,他压根不会看,只能得等他自己去查。”

    “可杨公公这回阴了西宁侯府一把,想必也是与他那妹子……”

    “有可能,但未必。”赵东阶撩袍上了马车,人都坐进车厢了,突然又将车帘挑开个角:“看看她楼上住的是谁,既然不会好好走路,把腿弄折。”

    几句就要废了人的腿,长随也不意外,紧着应了。

    马车驶出巷外,星辉泼在地上,满街艾香。

    端午的夜,格外渊长。

    转天下值,谢枝山回到府里,听苗九报了差事。

    “那些药送过去,表姑娘喝完躺一会儿就好了,还出来跟小的说话,对郎君很是感激。”

    谢枝山淡淡点头,没多大反应。

    大老爷们管这种事,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功绩。

    据苗九说,按那方子去抓药,药房老师傅还跟着追问,问是哪个女科圣手开的。

    不过无奈归无奈,单这一项,别说阑玉那浑小子了,天下男人都没法跟他比。

    还好他记得那药方医好了她,可见天爷的安排。自有道理。

    这样想着,不由感谢起那段憋屈的冤魂岁月。

    这头谢枝山兀自慨叹,而蕉月苑内,司滢心头则揣着沉甸甸的疑惑。

    天老爷,真是出鬼了,为什么谢菩萨不仅知道她信期,还会给她开行经的方子?

    那什么洞玄子,难不成是女科医书?

    蔑帘掀开,织儿捧着个东西进来:“姑娘,袁小郎又让人送东西来了。”

    是一艘红木船,造型古朴,做工非常精巧。船底的机簧一拉,桅杆便会转起来,带得帆布也在打圈。

    司滢看着把玩了会儿,嘴角漏出怀恋的笑:“这样的船,以前我们家里也有。高高大大好几层,海上的风一吹,沉沉浮浮,喝醉了站不稳似的。”

    织儿别的事上糊涂嘴快,但在司滢的身世上很有分寸,从不追问,怕她想多了伤心,每每还要拿别的事转移她的心神。

    这回转念一想,就提到了谢枝山。

    “姑娘身子好些了么?”织儿问。

    司滢摸了摸鬓角:“没事了,就痛一天而已,吃过那幅药,也不怎么觉得冷了。”

    织儿扫了扫嗓子,把声音压低了问:“姑娘,你觉不觉得……郎君最近越来越怪?”

    怪么?司滢把手盖到炉壁,凑嘴说了一句:“确实挺怪,怪吓人的。”

    “……”

    织儿坐起身来,走到门上左右看了看,确认外头没人偷听,这才把门关起来,掏出一条五色线。

    “这是昨晚穿在姑娘褙子上的,看姑娘不舒服,我没来得及说。”

    青白红黑黄,五条拧作一股,是每逢端午都有人佩戴的饰物,也称长命缕。

    小孩儿家戴着驱虫辟邪,未婚男女则缠到钟意的人身上,以表心中爱慕。

    司滢心头跳了跳:“昨夜人多,会不会是从别人手上蹭过来的?”

    织儿把头摇成波浪鼓,说肯定不是,嗓门又压低半分:“我先还以为是袁小郎的,但您闻闻……”

    司滢接过来,挨到鼻子旁边嗅了嗅。

    松枝香,干净且四平八稳,淆着些墨的清味。

    是谢菩萨惯用的香。

    她无措地抬头,织儿也紧张地结巴起来:“姑娘,郎君……是不是爱慕你?”

    作者有话说:

    晚点加更,可能在凌晨。

    恁们好花心,丁将军在的时候夸丁将军,表弟出来了馋表弟,没有人爱谢娇娇吗?香喷喷的郎君,一天换四套衣裳,会治痛经,娃应该能带不错的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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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从妻姓(加更)——

    “这……怎么会?”司滢压住胸口, 惊得往后一坐。

    “怎么不会?”织儿眼睛亮起来,换了幅笃定的声口:“我早就有怀疑了,郎君对姑娘越来越好,而且总是含情脉脉盯着姑娘, 又还温言软语地送, 现在更连姑娘的信期都……”

    耳旁的织儿跟数来宝似的, 一桩桩点着谢枝山的不对劲。司滢只觉口干舌燥,端起茶喝了一口。

    水在喉咙里盘旋而下,胃壁暖起来, 手里的南瓜炉也越发地烫。

    含情脉脉还是凶狠巴巴?温言软语,还是阴阳怪气?

    司滢心口急跳, 脑子也发乱。

    另一头,雁南苑。

    庙会人多,袁逐玉对上回的遇险深有余悸, 可她虽没敢去, 却缠着哥哥说起昨夜的见闻。

    在听到丁淳时,她生起闷气来:“什么表妹?仰人鼻息的孤女而已。在无锡我就觉得她不安分, 一双招子恨不能缝在丁将军身上,见丁将军不喜欢她,就去缠人家的娘,也是够有心机的!”

    “管人干嘛?反正你别做梦,你想跟丁家结亲,咱娘也不会同意。她跟那丁老太太从来不对付,最怕同她打交道。”阑玉坐在石阶上,一腿屈着, 一腿向前, 招了只狗来摸头。

    袁逐玉鄙夷地看着, 很是瞧不上胞兄这小孩儿行径:“丁将军跟她的事,你不想问?”

    “跟谁?”

    “你说跟谁?”

    “不都过去了吗?有什么好问的。”阑玉头也不抬,张开五爪在狗脖子提溜几下,把条黄狗舒服得趴了下来。

    当妹的没眼看了:“她可差点跟丁将军谈婚论嫁,你不介意?”

    少年专心逗狗,不再搭这腔。

    袁逐玉过去伙着坐,才蹲下,就听她哥哈哈地笑:“你瞧这狗,还会放赖。”

    “……”一口气泄到脚后跟,袁逐玉有点累了:“她知道你的心思?”

    “应该知道。”

    袁逐玉眼睛转了半圈,再问:“你把长命缕缠她身上了?”

    阑玉点头:“我还绑了只足金的猴,整个府里除了你,应该就我属这个,她肯定知道。”说着得意地笑了:“等她也戴上,我俩就是一对儿!”

    “你幸亏不属猪。”袁逐玉嘁了声,换来一声理直气壮的怼:“我属猪,你不也属猪?”

    兄妹两个吵吵闹闹,好容易消停下来,少年猛地站起身:“我去找大表兄,让他在陆大哥跟前引荐我两句,给我进锦衣卫!不能天天干闲着,得找点事做,爷们要成家,也得立业才行!”

    风风火火说一出是一出,然而跑去陶生居,却结结实实扑了个空。

    彼时的谢枝山,正与陆慈在锦衣卫衙门喝茶。

    “如果杨斯年就是司姑娘的大哥,那给西宁侯府使绊子这事,就很说得通了。”陆慈敲着杯壁,不无沉吟。

    对侧,谢枝山默了默,良久才分析道:“司礼监一心向着陛下,西宁侯心急,见女儿当贵妃得了宠,就想借势揽权,想拉帮结派……丁淳是一个,还有重新授阶的齐弼峰,师徒都掌着兵,万岁必会插手。所以,事情也不一定。”

    杨斯年,司滢,都是失怙失恃,若为兄妹,年纪也对得上。更何况,杨斯年左肩确实有烫疤。

    找着亲人是好事,他为她高兴,同时却也替她难过。

    失联多年的兄弟成了宫里的宦官,兄妹两个相认之时,会是哪样悲痛的场景?

    茶香蕴蕴,但入口有些涩。陆慈毕竟是个武官,没谢枝山那么讲究,所幸他也能将就,到了外头,便收起一身挑剔的皮。

    陆慈放下茶,把手架到椅背:“你不问问,司姑娘那位亲大哥的肩头,到底是哪样的疤?”

    “最近在养身子,过几日先。”

    连个代称都省略了,陆慈好奇:“你俩好上了?”

    用语不雅,像是戏本子里不正经的村话。

    可谢枝山享受这种不清不楚的疑问,牵着袖把杯子放好,这才叠起手来反问:“我是那么随便的人?”

    陆慈夸张地呵了一声:“是没挑好黄道吉日,还是人家压根不搭理你?”

    这话不怎么顺耳,谢枝山也不以为意,权当没听见。

    他原想是丁淳的事之后,便与她摊牌,哪知突然来了身世这一出……

    陆慈转而又问:“那徐文禧,你打算如何处置?上报朝廷,还是……”

    “先派人守着,日后有用,不急这一时。”

    再叙几句,二人走了出去。

    落阳是最好的时辰,不用打灯笼,红与灰的浓淡刚好,街巷檐角,天然一股旖旎的色貌。

    有住附近的百姓抱着孩子走近,小伢儿手里转着拔浪鼓,发出噔噔噔的响声。

    不知哪条筋搭错,谢枝山忽然发问:“你说女子生产,可有不痛的法子?”

    天可怜见,陆慈活了二十多年,头回被问及妇人生产之事,话还出自个男人的口。

    幸好他是个缺德带冒烟的,略一思索后,好心提议道:“你日后从妻姓如何?”

    “什么意思?”谢枝山面上淡淡的,还不觉有异。

    陆慈把绣春刀抱到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们表姑娘叫司滢,你从她的姓,干脆叫司春算了。”

    友情岌岌可危,最终不欢而散。

    回到谢府,发现门口加了两盏灯笼,且上上下下都站了出来。

    “大表兄!”一片瓦亮中,袁阑玉大步上前:“刚刚有人来捎信,说是姨母一家很快会到。”

    “唔,提早了,看来路上走得顺。”谢枝山漫应着袁阑玉的话,视线升到半空,婉转地往司滢那头调过去。

    她穿了件合领的半袖长衣,下搭一条多幅马面裙,墨绿配新绿,两种绿在她身上穿出轻盈的鲜洁感。

    再看耳珠,左右咬了一对水滴型的小坠子,虽然不是他送的,却也极衬面腮,且在丫鬟提着那盏料丝灯的光澜里,晃出两弯窈窕的水色。

    应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她偏头望来。

    四目相接之时,谢枝山微微地笑,自认寻常又得体,并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然而她眼眶猛地扩大,猝然背过身,躲开了他的视线。

    像被不长眼的鸟给啄了似的,避之不及。

    谢枝山笑容僵住,很快涌起不妙的直觉,而这股子异常感,持续到他大姑母一家子泱泱地来。

    沈夫人穿斜襟大衫,盖了匹云肩,戴着风帽,身后跟着呼拉拉一大群人。大大小小,动静简直能掀翻谢府的顶去。

    闲礼闲话,拉着进了花厅。

    不多时,沈夫人笑眯眯地望向司滢,问谢母:“嫂子,这就是滢儿吧?”

    谢母点点头,招了招手:“滢丫头,来你干娘这里。”

    司滢走过去,叩面茶,认亲礼,顺便也就沿着办了。

    沈夫人很清丽,即使年过四旬,也仍然一张秀面,眉宇若同谢枝山作比,这对姑侄倒有几分相像。

    她看向司滢送的东西,先是拿起那条蜜蜡的十八子手串,摆弄着尾端的绦丛:“络子自己打的?”

    司滢道是:“针凿粗漏,还请干娘莫要嫌弃。”

    “嫌弃什么?多好的东西。”沈夫人满脸喜兴,还转头对谢母显摆:“以前看别人有女儿孝敬,咱们不知多羡慕,这回我也圆了心头愿,接着女儿亲手打的络子了。”

    姑嫂关系显见不错,谢母扁了扁嘴:“眼睛快上天,别俏了。”

    沈夫人笑得眼角打褶,又去看谢枝山:“谢公子,可算做了堂好事啊。”

    “总还是姑母与滢儿有缘,才能结作母女,得她孝敬膝下。”谢枝山声线温沉。

    沈夫人却摇头:“姑娘大了,该寻夫家的,哪好绊着她?”说着,似笑非笑地看了谢枝山一眼。

    谢枝山不见异色。

    于人前,谢郎君总是最不会出错的,目不斜视,持重端稳。

    沈夫人也不出奇,又去摸那只颈枕。里头塞的东西拱着掌心,碎碎的,受力匀称。

    闻了闻,竟是茶叶。

    “怎么想着送这个?”谢母抢着问一句。

    司滢回道:“先前听说干娘后脖颈总是酸痛,这回奔波一程应当更是痹乏,便想着做个茶叶枕,松软着该是能缓和些,况茶叶清香,也能舒神。”

    说罢有些赧然:“是以前学来的细碎活计,让老夫人见笑了。”

    谢母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些过份的长。

    司滢连忙补话:“我房里还有一只,差束线就可以了,老夫人若不嫌弃,迟些收好口了,我便送去正院。”

    谢母不好说自己眼热,骄矜地点点头:“不着急,我有的是枕头睡。”

    司滢抿着唇笑,放回托盘的时候看到谢枝山。

    他伸手在逗那个肉团团的娃娃,还顺手扯了口水巾替人擦嘴,娴熟得像上任好几年的奶妈子。

    礼物送完,沈夫人领着司滢,依次给她指人:“这是你二哥哥成思,这是你二嫂嫂……”

    沈夫人所出全是儿子,老大老二都成了家,老三也定了婚,除了在任抽不出闲的丈夫,人差不多到齐。只是大儿媳妇怀了身孕,两口子便没跟着奔波。

    介绍完了大的,再一指厅门口:“最小那个上元节生的,取了个乳名叫元元。”

    孩子是谢枝山抱过来的,在他怀里颠个不停,把那件圆领袍折腾得皱巴巴。

    再一看,神情是容和的,还挺耐声耐气。

    “淘得你,还糟害上你大表兄了!”沈夫人伸出手指,作势在小儿鼻子上点了下,又逗他:“喊姐姐。”

    小娃娃几颗糯米乳牙,一笑就全露了出来。

    被转着去看司滢,他乐了几下,伸手要抱。

    沈夫人眉开眼笑,指使谢枝山:“成了,给滢儿吧,这小子到底喜欢更好看的。”

    一双男女被拿来对比相貌,旁边的人都笑起来,伸手要去抱这娃娃,争当最好看的那个。

    可惜小孩儿相中了司滢,一心一意要她抱,急得两手乱洒。

    谢枝山微微倾身,递给司滢。

    司滢有些紧张,这是她头一回抱孩子,手臂伸出来都不敢动了。

    “圈住腰和腿,别怕,不是没满月的孩子,摔不下来。”

    安慰声中,谢枝山将那软软的小身子,交去司滢怀里。

    怕孩子摔,两条手臂和她的碰了碰,短暂地叠在一起。

    他眉梢濯净,眸子幽静无起伏,看起来心无杂念。

    这时候的谢郎君很有一股疏离感,于司滢来说,又是初识那清清正正的模样,与人如隔云端。

    小娃儿终于抱实了,睁着眼和司滢对视,稚气可掬。

    沈夫人过来逗儿子,小娃娃新鲜劲还没过,两只手抱住司滢的脖子不放。

    “臭小子,突然有个香喷喷的姐姐,乐得找不着北,连你娘都不要了。”沈夫人佯怒。

    这话还真有些灵,过后的几天里,但凡醒着,这位走路都不稳的小人儿就要找司滢玩。

    孩子眼睛闲不住,得抱着他到处走到处看,两天下来,司滢感觉自己腿都遛细了一圈,更别提发抖的手臂了。

    这日是个好天,司滢和织儿带着孩子转了转,歇到个八角亭里。

    泥哨子之类的玩具铺了一桌,才发现没带食兜,娃娃饿了没东西垫巴恐怕要哭,便回去取一趟。

    织儿走后,司滢单独带着元元在玩。

    有玩具在,有鸟叫声听,孩子还算安静,坐在司滢腿上,抓着中空的铃圈晃个不停。

    司滢与沈家人处得来,跟这个一岁多的小孩子也很有亲近感,配合他咿咿呀呀无意识的欢叫。

    半晌有些累了,撑着腰小打个呵欠,见对侧有个身影慢慢走来,芳兰翩逸,拴住人的视线。

    近了,看见个素带玉冠的谢枝山,春风拂槛般,不可攀摘。

    他走入亭中,盯着她。

    “表兄。”司滢抱着孩子站起来,被他的目光烫红了脸。

    谢枝山没应她,却扑地一笑,温声道:“傻不傻?脸脏了也不知道。”

    话毕,不由分说把孩子接过来。

    男人气力大,单手就能抱住,另只手则递了块巾帕子给司滢:“擦擦看。”

    司滢跟头呆鹅似的,按他说的在盖在脸上摁了摁,再落眼,帕上一片熟黄的斑驳。

    看了看抓铃,该是掉的漆蹭到她脸上了。

    谢枝山给她指了个地方:“去洗洗罢,吊盆里的水是干净的,每天都会换。别靠近湖边,仔细脚滑。”

    不经意出了个大丑,司滢头皮激麻,抓着帕子就去了。

    等到蘸水时才联想起来,这好像是上回拿来泼过他的,喂鸟的水碗。

    没有镜子,只能一寸寸仔细扫过去,生怕有遗漏。

    司滢抬手擦着,远远看着谢枝山抱孩子站在亭口,一下指这里,一下指那里,操纵着小表弟的视线。看着游刃有余,是个行家的样子。

    许是画面太过温情,司滢突然想及……他以后成婚有了孩子,不知会不会这么有耐心?

    有鸟飞过,“唧”的一声跑到梢头。

    司滢回神,心跳突然像乱了套,声音大得吓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等那阵急跳过境,这才往回走。

    到了亭下,却见刚才还关系不错的表兄弟像闹别扭了,元元在谢枝山怀里乱拱,急切得像一块进了水的泥,迫不及待要滑出人的掌心。

    刚才还好好的,突然激动成这样,谢枝山也有些慌。

    见了司滢,这孩子更有一股说不出的蛮劲,上半身脱离他,两只手拼命往前。

    司滢不明所以,掖好帕子赶紧上去接,可这孩子手刚挨着她,便猛地抓开她的领襟。

    夏日衣少,料更薄,这么两下里扯开,猝不及防地,一片白颤颤的坦荡露了出来。

    两人俱是愣住,谢枝山瞪大眼,气血翻涌中,好一阵头晕。

    作者有话说:

    谢娇娇:我好虚弱啊(抹鼻血

    最近晋江吞评论严重,大家如果看不到自己的评论,别慌,还是会出来的,千万别因为这个不留言!我太需要看大家的评论了,按爪撒花也爱!

    评论对于作者,是珍珠之于奶茶的重要,多多互动呀~(≧▽≦)/~

    第三十四章 耙耳朵——

    身量本来就不对等, 还隔了台阶,这么一高一低,露了什么,更高那个简直是尽收眼底。

    俏生生, 拥雪似的, 直往眼帘里闯。

    谢枝山没了思路, 背上乍起一层细栗,愣头磕脑间,连眼都忘记眨。

    很快一方湿帕子拍过来, 伴着女声的怒嗔:“你还看!”

    脸上一痛,视线也被糊住, 谢枝山拿那帕子擦了把脸,连忙转身。

    怀里罪魁祸首还在拼命地拱,谢枝山伸手在他脑门上拍了拍, 压着嗓子斥:“臭小子, 那是你能碰的地方?”

    奶娃娃不辨形势,挨了斥责, 还胡乱捉着谢枝山的手指去吮,津津有味,甚至呱嗒嘴。

    换作平时,谢枝山是受不得这种罪的,但眼下他无心管自己那根精贵的手指头,任由这小饕餮嘬个不停。

    他心里打鼓,那片雪扫不出脑子,害起羞来, 颧骨一片潮红。

    怎么比记忆里的, 还要……

    烘着脸再偷眼一看, 她也转了过身,低着头在整理衣襟,动静急促,头顶好似有几撮焰腾腾的火苗在蹿。

    漫长的沉默里,谢枝山吞了下口水,悄摸的,不敢让她听见。

    她很快理完衣襟,人又跌坐石凳,整张脸伏在臂弯里,安静地趴着,兴许在哭。

    谢枝山没了五迷六道的心思,想喊她,心里又攒不起话来。

    这种时刻,该要安慰要开解的,然而怎么说才合适呢?

    要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那叫扯谎。

    说她也看过他的,算扯平了?

    想想,还是不能够。虽然是同个地方,但男人和女人怎么可能一样。

    旁人如何他不知,但他和她的,确实差得很远。远到即便他主动扒了上衣让她观赏,由她从早看到晚,却也抵消不了她吃的亏。

    虽饱了回眼福,然而后果好像有些严重。谢枝山有冤也喊不出,只得搓火地瞪了瞪怀里表弟。

    为什么一岁了还没戒奶?太不像话!

    谢枝山犯了难,跟着坐下来,嘬嚅着问:“你……可还好?”

    司滢未理。

    谢枝山至此哑口。

    织儿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幅古怪场景。

    她们姑娘伏在桌上,郎君则抱着孩子在喂手指,满脸茫然不安,紧张到两条腿都并到一起了。

    像闹了别扭的夫妻,丈夫抱着孩子来请罪,妻子则不搭不理,兀自生闷气,拿脑壳对着他。

    而郎君呢,数度欲言又止,像八杆打不出一句话的闷罐子,嘴巴成了摆设,只会傻盯着她们姑娘的裙襕,连名漂亮话都踅摸不出来。

    这么看着,倒像她们老家那头的耙耳朵男人,老实巴交,唯唯诺诺。吵架后跟在妻子屁股后头,走一步挪一步,讪讪的,沉默的。

    非要找句话来形容,大概是谪仙一样的木疙瘩,看起来十分好欺负。

    但这话只敢在心里盘旋,给织儿两百个胆子也不敢说出来。

    她抱着食兜过去:“郎君,您怎么我们姑娘了?”

    明明是个意外,但到了第三个人眼里,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的误会。

    谢枝山为难地看了眼司滢,端着孩子站起身,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劝劝你们姑娘。”

    说罢提步想走,然而不过一步,被织儿拦住。

    “郎君可不兴就这么走,既然是您把我们姑娘弄哭的,您不得哄好才算么?”织儿惊讶地看着他,言之凿凿。

    谢枝山冤字当头,却也不知怎么应对这丫鬟的无知与无理,皱着眉头熬在那里,一时不上不下。

    最终,还是司滢出声解的围。

    她闷闷地喊了声织儿,缓了两息,把脸从肘弯里头抽出来:“你别为难他了,不干他的事。”

    织儿不大信:“那姑娘怎么红眼睛,还哭了?”

    “是我不小心撞到脚,痛的。”司滢吸吸鼻子,勉强堆出个笑。

    织儿哦了声,也不敢再拦谢枝山。

    再看谢枝山,怀里的小娃儿已会认人,见司滢重新露了脸,也不馋谢枝山的手指了,哇啊啊地要再过去。

    真不知羞。

    谢枝山哪肯再让他如意,一心想把这犯了事的给强行带走,于是两条铁臂下劲箍着,匆匆便朝外走。

    方走到亭外,只感觉小娃娃扭得更凶,蓦地一阵暖流冲到身上,谢枝山打了个激灵,立时滞住。

    他难以置信,慢慢低下头,与那团头团脑的奶娃娃相望。

    对方憋红了脸,无辜地看着他,接着把嘴一瘪,抢先哭了出来。

    恰好沈府的奶嬷掐着时辰找过来,一听这哭声就知道出了事,赶忙上来把孩子抱开,嘴里迭声道歉:“小公子不懂事,表公子莫怪,莫怪……”

    谢枝山整个僵住,浑身气血逆行,面色青青白白变个不住,煞是吓人。

    沈府奶嬷先头没与他接触过,见状吓得不知所措,还是司滢让她先把孩子带去换尿片,这才抱着人走了。

    “表兄……”司滢迟疑地走过去,被谢枝山制止了:“别过来!”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转过头,见她那没规矩的丫鬟把脸撇到一边,憋得嘴唇子时隐时现,两只眼睛乱眨不休,像要发羊角疯。

    谢枝山委屈地看着司滢:“你也想笑是不是?”

    司滢摇头:“我没有……”

    然而嘴上否认,但一开口就破了功,脸面抽搐,笑得捂住了脸。

    幸好她还知道克制,没多久又松开手,一本正经地安慰谢枝山:“表兄别怕,奶娃娃的……干净,跟水差不多,你回去洗一洗,换身衣裳就好了。”

    东西在自己身上,谢枝山怎么不知道她这是在哄骗他,然而当下之急,确实是回去换洗。

    他麻木地看了眼湿掉的衣摆,将两手掩在一起,大袖盖住溜长的水渍,跟陶塑上穿曲裾的宫人似的,往前走出两步。

    大概意识到这样很别扭,又停下来,撤了一只手。

    幸好袖阔而大,一只也能遮住。况且……也没人敢看他那里,其实不遮,也没什么打紧的。

    他没再急着走,而是回过身,挺着腰昂着头,以一种散漫,无事发生的姿态问司滢:“我那扇袋,做得如何?”

    人在摆架子,还是立如松柏,然而那张清致的脸上滚着一簇红,欲盖弥彰。

    原来也是个薄脸皮。司滢这样想着,嘴里应道:“近来不得闲,明儿才有空给表兄忙那个。表兄要是着急,不如找府里的绣工赶一赶?”

    谢枝山点点头,意也不在扇袋:“不着急,你慢慢绣就是。府里绣工不如你手巧,没得浪费了我的好料子。”

    这时候还装模作样地夸人,司滢好心提醒他:“表兄还是快些回吧,过会子那个干了,会有气味的。”

    谢枝山抿了抿唇,怨怼地看她一眼。然而体面是体面,挂着一坨不雅的湿淋淋使他万分难受,于是曼曼地应了一声,甩开步子走了。

    他身段是极好的,不柳不敞,走路向来很有风姿,这回也不例外。然而那风姿后头是怎么个狼狈相,也只有这亭子里头二女知道了。

    待人走远,织儿噗地笑出声,蹲在地上直揉肠子。

    司滢也放开笑了一会儿,早先的那份难堪淡了许多。等好不容易停下笑,她点点织儿:“下回可别那样了,要惹了表兄不快,可有你好受的。”

    这是在说先头织儿拦谢枝山的事。

    织儿认错,说自己方才也是逞一时之勇,心里其实也后怕。但说完,却又嘀咕道:“我其实……也是为了试探郎君。”

    司滢定了定:“探什么?”

    “探郎君他……是不是当真喜欢姑娘。”

    作者有话说:

    谢生:我猛男的形象遭到破坏,没脸见人了……

    晚点还有一更,估算正确的话,应该能到文案剧情(▼皿▼#)

    【感谢灌溉营养液】Drew:5瓶   叮当快递老婆送到家:10瓶    杨绿猗:3瓶   metoo:1瓶   阿花:1瓶   栗子树下小花狸:2瓶    阿初脸不圆:5瓶    呆桃女朋友:3瓶    有栖:5瓶?

    第三十五章 日久生情——

    对于这件事, 织儿很执着,甚至比司滢本人还要积极。

    她喃喃说:“方才那事,郎君如果半分不顾姑娘,我一个丫鬟, 发落就发落了, 哪管那么多?可他容我放肆, 明显是顾着姑娘,才没有即刻发作。”

    司滢觉得太牵强:“表兄虽然严厉,但近来平和许多, 不会动不动发落人的。”

    “是啊,怎么突然变好了呢?”织儿顺势接话, 且自问自答:“这叫放下身段,为的什么?肯定是对姑娘动了心啊!”

    动什么心?司滢捡起抓铃,收拾起元元的玩具来。

    凡事得有因, 要真按织儿说的, 谢菩萨喜欢她,那是怎么来的呢?

    难不成是因为她多次试图冒渎他, 的确也得过手,所以他由愤怒转娇羞,才对她产生别样的倾慕?

    那他心仪的,是她最丢脸,最无赖的那面?

    按这样想,到底是她有毛病,还是他不正常?

    不过,谢菩萨刚才那别别扭扭的模样, 真是怎么想怎么好笑, 跟他以往的深沉太有出入。

    散在桌上的玩具一件件归了箱器里头, 主仆二人往蕉月苑回转。

    织儿还在叹:“其实刚才……我以为郎君跟姑娘表明心意,姑娘不愿意,他就恶人行径恐吓您,想强取豪夺使横的,才把您给吓哭了。”

    司滢嘴角一抽:“大白天的夺什么夺,越说越不像话。”

    不过回想那幅呆相,眼睛鼓得老大,连呼吸也顿住,直挺挺活像僵尸。

    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他要流哈喇子了,可见男人都一个臭德行。

    织儿犹不死心,敲缸沿问:“对郎君,姑娘怎么想的?”

    “我觉得不大可能。”司滢捵了捵衣角,实话实说。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到,他为什么要喜欢我。”

    织儿撑了撑眼:“姑娘想歪了吧,喜欢就喜欢呗,郎君还能是图姑娘什么?”

    司滢噎了下。确实,她浑身上下有什么不是他给的?他……能图她什么?

    织儿开始长吁短叹:“郎君不是肤浅的人,肯定不是对您的相貌身段动心,不然出来那会儿,直接就给您接房里伺候去了,哪用绕这么大弯子,又是认表亲,又是给介绍夫家……”

    哩哩啰啰一长串,织儿果断地跺了下脚:“我直说了吧,郎君喜欢姑娘,肯定是贪您这个人。这叫日久生情,越瞧您越觉得稀罕,觉得顺眼,想跟您在一块儿!”

    “盯着路,别激动。”司滢看得好笑。

    正好穿过花圃,有只粉蛾子朝人面门扑过来,她拿扇子挡了一下。

    看那举止,八成是对织儿的猜想过耳不入心。

    要问她在想什么,左不过觉得自己这丫头从揣想到妄想,尽瞎琢磨。

    听这份急切,恨不能明天就改口,喊谢菩萨作姑爷。

    再看织儿呢,简直哭笑不得,认为自家姑娘这脑子里,总有道弯拧不过来。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本来也是傍人门户,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郎君先头又造了一幅等闲莫近的姿态。虽说改得快,但最开始的态度铜墙似地矗在那里,要想让姑娘相信他的爱慕,恐怕不容易。

    所以说来说去,也是自己造的孽。

    但不能就这么不理会,于是点拔道:“姑娘,咱要想,也该想郎君是几时喜欢上您的,您觉着呢?”

    日头刺眼,司滢觉得这丫头八成是没睡饱,犯迷糊了。不然怎么一个劲钻牛角尖,愣要说谢菩萨喜欢她?

    明明他前些时日着急得很,见她和丁将军没了可能,就立马过来催她另找……

    走到荫处,踩过梅花门,司滢忽然停住。

    如果织儿猜的是对的,那上回在廊子里头,难不成……他是在暗示她,在毛遂自荐?

    所以,不是他越来越怪,是她猪油蒙了窍,死脑筋一根,从没能领会到?

    这么想着,突然打了个哆嗦。

    而此时的陶生居,谢枝山刚从湢室里出来。

    一路走,一路系着领下最后那颗纽子。

    自己孩子都没尿过,先给个同辈尿了一身,像什么话?

    不过丢脸归丢脸,但她憋笑的模样极生动,笑起来也很好看。

    当然,如果不是嘲笑他的话,他会愿意留在那里一直看。

    她很……足,是他的福气,更令他神往。

    纽子扣正,谢枝山口干舌燥,掉入好一阵的回想与幻想。

    想得多了,差点没齁死。

    时川进来添茶,顺便带来一封拜帖:“郎君,是齐大人的。”

    齐大人,便是原吴州总兵,前些日子无罪释放的,丁淳那位恩师。

    没想到丁淳所言为真,这位堂堂总兵,竟然真要来造访他。

    见谢枝山垂眼,时川琢磨着问:“听说西宁侯爷几次登门,齐大人却都以病体相拒,可这回却要来见郎君,不知是怎么个想头?”

    谢枝山嘴角微微一捺,声音有些漠然:“将死一回的人,总是格外惜命。这位总兵原就不爱掺和朋党,是西宁侯不足意,却又不知自己在异想天开罢了。”

    圣躬虽欠安,天子却已不是初初即位的病弱少帝,像侯府这样的功勋人家,可以予宠,可以利用,却绝对不会允许其权势坐大。

    不过,倘或西宁侯不是那么贪,当初他或许还得另寻法子,才能出得了死牢。

    至于齐弼峰为什么来找他……

    “吱”的一声,是外头风起,将槛窗吹得阖上一扇。

    时川赶忙去关,谢枝山坐进官帽椅中,背靠搭脑,手里把起了玉滚轮。

    小碾子精致,挂着的几颗晶石也趣致,将来拿去逗孩子也不错。

    忖了忖,让时川去唤钟管家。

    钟管家来得很快,谢枝山也没说别的打岔,直接问他,当时挑的另外两个人安置去了哪里。

    指的,是和司滢一起被卖给谢家,给谢家传宗接代的女子。

    除司滢外,那二人当中,一个是人牙子手里挑的干净姑娘,另一个,则是隔壁县城物色的,没开过脸的清倌。

    钟管家如实答说:“都在新买的庄子里头养着。咱们的人看得紧,那两个也本本分分的,连调笑都极少……郎君可是担心她们走漏什么风声?”

    谢枝山稍作沉吟:“再把看守的人都筛一遍,看近来有否异样。另外,放几个人暗处盯着,查有不对先别动,报上来就是。”

    钟管家应声,悄摸去办了。

    —

    燕京没有回南天,不像中州,一过端午到处湿溻溻,墙上刮得出水来。

    这日从沈夫人院子回来,司滢挨着窗下抻了会儿线,一晃神,把那条长命缕掏了出来。

    这长命缕如果表心意用,是有其讲头的。

    要表心诚,且想有回应,最好自己动手编。

    对姑娘来说这没什么难,但爷们多数会避懒,有摊上买了说是自己做的,大家公子则直接甩给府里丫鬟绣工,也是很常见的行为。

    而这条呢……上回她湿着手,曾经摸出过墨痕来。

    如果是谢菩萨编的,也真难为了他。

    既脸皮薄,想必没有经他人之手,而是自己密密隙隙钻研的。

    谢菩萨那样的,做学问之类的好说,但这种细致的活计,却很难上得了手。

    而且这种编绳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绝对不简单。三股好编,五股总要错线,交来交去看得人眼花。

    譬如这条,就有几弯没扯实,突兀地冒了出来。

    看着,脑子里就浮现一个暴躁的谢菩萨,悄悄关在书房,几条丝线编了又拆,或是眉头死拧。

    兴许不耐地摔过,像刚学针凿活计的小闺女,编著编著跟自己发火置气。被磨得发躁了又去练练字,等心绪平稳些,再重新捡起来。

    织儿出现,撩开新挂的珠帘,珠子挤在一起,声音清脆又忙碌。

    “这帘子真好看,给咱们这儿衬得盘丝洞似的。”

    “什么盘丝洞,瞎用词。”司滢回神嗔她。

    织儿嘻嘻地笑:“姑娘忙什么呢,在给郎君做扇袋?”

    司滢嗯了声,把长命缕收起来,就着织儿送来的笔墨,在纸面写下“絮卿”两个字。

    织儿没怎么念书,不大识字,尤其这两个看着斗大。

    问过怎么认,小丫头抠了抠头皮:“这什么意思呢,絮与卿听?怪黏糊的。”

    司滢轻轻摇头,眼睛盯着纸面,忽尔呢喃:“我的字,好像不大好看。”

    “好看的呀,这么圆转。”织儿夸一句,复又笑说:“不过郎君的肯定也好看,听说以前国子监办诗会,有人专门等他的字,藏了拿去卖。”

    倏地灵机一动,织儿兴奋地坐下,脑袋挤过去:“不如叫郎君写了,姑娘照着绣?”

    这怎么都像在找借口去见谢菩萨。司滢脸一热,咬着唇想了想:“也好,那就去一趟吧。”

    见她居然没拒绝,织儿笑眯了眼,起身去找纱褂子,顺嘴叮咛:“姑娘多留一留,瞅准机会,把长命缕的事问问郎君,看他怎么个反应。”

    天儿半晴不晴,日头虽没全露,好在扫了些热气。

    一路走到陶生居,听说谢枝山在会客。

    来得不是时候,司滢正想走,却被苗九热情留住:“不妨事的,客人来了一会儿,应该快要走了。先前郎君说过,表姑娘要是来,让小的们一定要留着,倘或慢怠了您,可是要挨罚的。”

    这话,说得跟早知道她要来似的。司滢疑惑:“表兄真这么说?”

    “那自然!”苗九一本正经扯淡,煞有介事点头。

    于是跟着他的引,司滢到了小厅旁的敞间。和待客地方离得不远,甚至听得见人交谈。

    如苗九所说,确实客人会得差不多,刚进去不久,就听见在辞别。

    一面说,一面往外走。

    两人都出来,声音就更清晰了。

    先还是几句客套的话,等离近敞间了,听见那位客人笑着提起件事:“谢大人上回到鄙府,可还记得给老朽侍疾之人?”

    “大人引见过,是令嫒。”这是谢枝山的声音。

    那位叹口气:“我戎马半生,妻房早逝,唯一的儿子也战死在苏定河,膝下就这么个女儿。上回遭人陷害,还险些累得她发落教坊司……”

    气叹完,又听这位笑道:“不怕谢大人笑话,我那女儿对你甚是仰慕,上回见过,更像丢了魂似的,一提就害脸红。我不忍女儿受那相思苦,便借这回造访,腆着老脸与大人提一提这事……”

    提什么事,用什么意,昭然若揭。

    人渐走远,后头的话也没怎么听见了。

    司滢坐在椅子里,低着眼眉。

    织儿朝外头看,嘴里犯嘟囔:“怎么还有这种事?什么一提就脸红,什么相思苦,真是,老老少少都不知羞。我还头回看到当爹的上门给女儿说亲,闹得女儿多不值钱似的。”

    过两盏茶的空晌,谢枝山回来了。

    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是亲自送到府门口。兴许,还因谈事而耽搁了脚程。

    苗九一脸喜兴,跟立了大功似的,把谢枝山带往了司滢跟前。

    “表兄。”司滢早站了起来,朝他欠一欠身。

    谢枝山端庄地点点头,细打量她。

    鹅黄的挑线裙,外罩一件立领的纱褂,头发也盘得好看,这叫什么髻来着?双刀,燕尾,还是雀顶?

    闹不清,但她特意打扮过,他是看得出来的。

    女为已悦者容,谢枝山觉得自己享受到了丁淳的待遇,微微地颔首:“何事?”

    司滢把扇袋事说了,赧然地笑:“我的字太丑,怕绣出来入不得表兄的眼,便找表兄讨墨宝来了。”

    “哪个说你字丑?”谢枝山皱着眉,不悦地瞥了织儿一眼。

    织儿不敢说话,司滢挡到她跟前:“是我自己觉得不好看,写了许多都不如意,怕挨下去耽误事,才打算不用的。”

    写了许多都不如意,肯定也偷摸念过许多次。

    男人表字和女人小字一样,到了喜欢的人那头,总能咂摸出不同意思来。

    很明显,这是对他上心了。

    谢枝山别过脸,眼神做作地飘忽着:“既如此,跟我去书房罢,正好替我磨墨。”

    他说走就走,身形转出一种绰约感。而司滢脚下蹉着步子,犹豫起来。

    谢枝山已经走到门口,见状回头:“放心,书房门开着,你也没喝酒,还怕又对我无礼不成?”

    这话给司滢一噎,只得跟过去了。

    门确实敞着,织儿跟苗九都守在外头,里间在做什么,一览无遗。

    隔没多久,书房还是上回的模样,幽而静,满室熨贴的纸墨香。

    里头挂了谢枝山自己的字,笔势浓重,开阖恢弘,豪爽顿生,跟他有时候莫名其妙的别扭劲很不搭。

    司滢研墨,谢枝山也没完全做耍手掌柜,嘱咐她小心沾到墨后,自己在案面铺起宣纸来。

    他做事专注,眉眼出挑的人,面架子也很流畅,低头时,鼻梁压出英挺的光。

    墨研好了,谢枝山道声多谢。接着牵起袖来,笔尖吃墨,盘口撇几下,便挪到了纸面。

    他腰杆板正,全程很沉得住气,不像有些人写一笔动一下,像村子里的神汉在画符。

    两个字一气呵成,写完后听了司滢的夸,谢枝山谦逊地笑了笑,让去旁边洗手,兼喝茶。

    净过手后,提起瓷盖在茶面打转,视线一偏,见司滢还在看他的字,一条手指靠在上头划动,隔空临摹,透着股可人的稚拙。

    谢枝山嘴角含起些笑,看她衣裳挂在身上,掐出一捻儿细腰,再上是玲珑的肩,纤纤的颈,一张脸粉光腻白。

    多傻的人,上一世曾抱着孩子来他书房,念与孩儿要学他的字,结果孩儿乱抓,把他写的挂帘掏了一个大洞。

    最后母子二人面面相觑,实在惹人发笑。

    盯得久了,被盯的人明显发现,眼睫乱眨几下,但却没有看过来,而是偷摸把一根手指变成五根,齐齐在字面上头扇动,做催干之势。

    动作真是僵硬,谢枝山眼里的笑意晃动起来,待喝完茶,走去问司滢:“你可有小名?”

    司滢摇头,说没有。

    谢枝山想了想:“我把你画下来,可好?”

    从耳到腮,司滢一张脸渐次红起来:“不好,我没什么空了,一会儿回去还有事。”

    谢枝山点点头:“那下回罢,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

    这话说得司滢更是脸热,那条长命缕就在袖子里躺着,她想她胆子再大一点,应该抽出来摔到他跟前,问他怎么个意思。

    想得痛快,可又到底面嫩,只好丢开手当没听见。

    她不扇了,谢枝山便把宣纸挪了位置,放窗边晾去。

    他衣冠整洁,然而人在窗台之下莫名婀娜起来,一举手一投足,像在对镜理妆似的。

    察觉司滢目光,他夷夷然地回头,将眉梢一扬。

    司滢差点没憋住。

    摆出这样的撩人姿态,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天生尤物,一眼就能让人流哈喇子。

    前几回不懂他的怪,但当有另一个可能印到心里时,几下里的画面撬开牙关。她低头替他清理书台,无声地弯起了眼。

    谢枝山虽有上乘的容色,然而朽木轮流做,到他头上时,奇怪地嘀咕:“好好的,笑什么?”

    司滢猛地吸一口气,无辜地抬头:“我哪有笑,表兄莫不是看错了?”

    分明是在促狭,谢枝山眯起眼,忽然问:“你那位亲哥哥,肩膀上留的什么疤?”

    司滢顿住:“表兄……怎么突然问这个?”

    “自然是想替你寻亲,京师浩穣,要找一个人没那么容易。譬如你说肩头有疤,筛了又筛,能拔出百来号人。最好特征细到具体,才方便寻人。”

    搬了一席话忽又想到些什么,谢枝山慢慢缩起眉:“还是说,时至今日,你仍不肯信我?”

    他望过来,一双澄澈的眼,却有压不住的失落。

    司滢心里一紧,低头去揉弄手绢,好半晌才挤出话道:“是被土胚给烫的,应该像半个碗的形儿,或说一道弧边,上头皮是皱的,发紫。”

    说得确实够具体了,谢枝山神色缓和下来,但仍揪着一丝疑窦,仿佛有什么对不上劲。

    门被敲了敲,织儿探头:“姑娘,咱们该回了。待会儿沈夫人过去扑个空,不好。”

    这话提醒了司滢,干娘说她院子里的芭蕉底下合适乘凉,这两天每到这个点,都会抱着元元去玩。

    幸好纸上的字也干了,谢枝山卷好递给她:“扇袋不着急,慢慢做就行了,听说你最近还在给元元做鞋帽……莫要太操劳了,当心伤了眼睛,以后看人得眯眼。”

    好奇怪的一回相处,简直过分融洽。

    他目光轻亮,声音也温温吞吞,接递宣纸时,二人的手指蜻蜓点水般擦撞到一起。

    点点飞红爬上司滢的腮儿颊,像谁往她嘴里填了块闷甜的果脯,企图要化人筋骨。

    想到果脯,司滢忽然好奇心发作,捉住他问:“表兄,那个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书?”

    作者有话说:

    娇娇:救救我救救我,这怎么答?

    滢:他喜欢我?他图我什么?

    娇:图你胆子大,图你敢摸我。

    掉红包。我说昨天下半夜怎么突然困歪了,原来今天生理期…总之没能加更是我食言,发红包补偿大家…我会支棱的!

    第三十六章 你喜欢——

    谢枝山奇窘。

    一本平平无奇的书而已, 装订得那么不起眼,怎么值得她惦记这么久?

    凄风苦雨中,尴尬到头是狼狈,狼狈到头, 甫生质疑。

    看着司滢, 又怀疑她故意逗自己, 谢枝山有些羞恼,故作镇定地反问:“你觉得会是什么书?”

    司滢抱着宣纸,罔罔的一对眼:“是……女科医书?”

    谢枝山闷住, 霎尔由气转羞:“什么女科医书,把我当哪样人了。”

    哪有男人独坐书房钻研女科医书的?他正正经经一个人, 哪有那样龌龊。

    原来不是女科医书,司滢不大好意思,讪讪地笑:“那是什么书?”

    谢枝山只好掰扯:“是道家摄养之术, 主引息, 吐纳之法。”

    略一顿,又添话道:“翰林院有时夜值, 最近又在修史,精细耗神,我修来可健体……养固。”

    原来是因为身子虚,才遮遮掩掩。

    司滢愧疚极了,觉得自己太没眼力见,居然戳到人的痛处。

    她干笑两声,勾起脑袋关心道:“那,有效么?”

    怎么还问起效用来了?谢枝山一窒, 眼底露出无奈笑意:“只研未习, 还没试过的。”

    司滢哦了一声, 慢吞吞点了下头。

    谢枝山见她懵样可喜,一时嘴欠,冲口说了句:“你喜欢,以后我教你。”

    司滢有些意外:“我也可以修么?”

    “自然可以。”谢枝山含蓄地笑了笑,轻声说:“不介意的话,咱们还可以……共同探讨。”

    说完觉得太无耻,右手垂下来,抠了抠桌皮。

    司滢看不懂他的古怪,茫然张着眼:“那先谢过表兄了。”

    “辛苦些罢了,算不得什么。”谢枝山眼梢勾过来,有一种含情脉脉的神气。

    分明隔着几步,但他话里的热气好像凭空拂到她耳里,心更像无故像被鸟兽给衔了一下,司滢的脸粉作一片。

    好好的诉情时机,陆慈来了。

    陆慈是个精怪,脑袋都送进来了,又故意伸手遮眼:“罪过罪过,是我来得不巧了!”

    “陆大人。”司滢塌了塌腰,没有多留,与陆慈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而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谢枝山才收回眼。

    陆慈大爷把自己摊到圈椅上:“你让我去查司姑娘那位姨丈,他舌头废了,又是个不认字的白丁,不可能有人问得出什么。”

    谢枝山道:“重点不在问出什么,而是有没有人找他。”

    “那应该也没有。按你说的,我早把他撵天边卖苦力去了,就算咱们自己要找,也得费老神。”

    言叙未几,陆慈提起道:“北坨那位公主的事,你可知道?”

    谢枝山在书架前徘徊,思索着该把他的洞玄子藏到哪里。

    “陛下才刚选妃,没有要收她进后宫的意思,打算在未婚臣子里给她择个夫婿。”陆慈在后头喋喋不休:“人家说要才俊,得有学识又生得好的。听说宫里有人提了你的名字,你可有些危险。”

    谢枝山扯了下嘴角,显然并不作兴。

    陆慈陶陶然地笑:“那位公主可带了不少嫁妆,后头又有个北坨母国,一群人挤破头想要娶。这样条件,恐怕赵东阶都起意了,你就不动心?”

    “说什么混账话,我为什么要动心?”谢枝山漠然地答了一句,又回过头来,两鬓高吊着反问:“陛下安排锦衣卫随行,你如果动心,怎么不去跟着她?”

    陆慈打噎。

    此时的陶生居外,司滢正乱步羞走。

    过一石桥,撞见个冒冒失失的袁阑玉。

    “四公子。”司滢唤他。

    袁阑玉这才刹住脚,乐颠颠应了,并朝她手腕看了两眼。

    可惜穿的是大袖衫,除非抬手,否则瞧不清腕子上戴了什么。

    见他风风火火,司滢随口问:“四公子是赶着去哪么?”

    袁阑玉点点头:“听说陆大哥来了,我去找他。”末了又主动向她汇报:“我想进锦衣卫,你觉得可以么?”

    司滢怔了下:“四公子打算长留燕京?”

    “其实我爹娘一直想让我留在燕京,让我领个缺,跟着大表兄学些什么的。”

    袁阑玉喃喃着,脚尖在地上画起圈:“以前是我好玩,一个地方呆不住,”他红着脸觑了眼司滢:“但以后……还是得定下来。”

    头回听个男人吐露心事,司滢不知该回什么。见他抬头,敷衍地笑了笑。

    这一笑,惹得袁阑玉好奇:“你笑起来,怎么脸上有涡?”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少年心神是散的,司滢摸了摸脸:“应该都有的,可能有些明显,有些不明显。”

    “那你看我有吗?”袁阑玉弯下腰,把张脸凑过来,使劲地呲牙。

    模样有些滑稽,司滢忍着笑:“有的,右边还是能看出来,小小的一个坑,很好看。”

    被夸好看,袁阑玉羞红了脸,手里抚弄着丝绦子:“后天,我爹娘就该到了。”

    司滢跟不上他的思路,一看天时确实不早,便打岔道:“四公子不是要寻陆公子么?他来了有一阵,你再不去,说不定他该走了。”

    话一脱口,忽然意识到这说明自己见过陆慈,且是打谢枝山院子里出来的。

    幸好袁阑玉通脑壳,一拍手:“对,差点忘了这事,我得走了!”

    脚下踩了车轮子似的,一说走,人就奔过了桥。

    司滢回头,也往蕉月苑去。

    几乎是前后脚,她才刚进房,就听到了咿咿呀呀,小娃娃独有的吵闹声。

    沈夫人一行说说笑笑地进来,坐去了早摆好桌凳的芭蕉树下。

    逗了会儿孩子,闲话家常时,沈夫人提起件事来:“我们还在武昌的时候,你大嫂嫂就提过,有一门亲事想说给你。”

    司滢腿上坐着元元,正给这小人儿递吃的。乍听这话,动作顿了一下。

    沈夫人笑说:“是你大嫂嫂的娘家兄弟。那后生我见过,性子纯善,人也生得很不赖,还考了个解元。他在国子监捐了个监生的位置,下个月就会出发,往燕京来。”

    听这意思,如果合适的话,到燕京就要安排相看了。

    见司滢打愣,沈夫人与旁边的老二媳妇交换个眼神,复又补充道:“你别着急答我,别因为是我们提的就应,迟些静了,自个儿好好想想,过两天我再问你。”

    老二媳妇在旁边逗话:“妹妹要有心上人,也别觉着羞,同我和娘说一说,要是相识的,咱们上门探探那人的口风,也不是不可以。”

    “瞎说,这种事儿哪有女方主动的?没得叫人看扁了,怪不值钱的。”沈夫人佯佯地斥了老二媳妇,又去安慰司滢:“别听你二嫂嫂的怪话,女孩儿家贵在矜持,就算喜欢到心缝里了,那也得等男方主动才行。”

    婆媳两个一唱一合,说完这些也不听司滢答话,马上又扯到别的事上去了。

    当夜入睡,司滢有些辗转。

    织儿给她掖被角:“姑娘在想什么?”

    司滢摇摇头,说没什么。

    织儿也没多追问:“姑娘早些睡吧,明儿还约了祝姑娘的。”

    确实时辰不早,司滢收敛心神,渐渐睡着了。

    次日去给沈夫人请安,中途碰见去上值的谢枝山。

    也不知是在为什么事伤神,又或真有哪里不舒服,他蹙着眉,西子抱病般,脸都比平时要白上一分。

    “表兄昨夜没睡好么?”司滢问。

    谢枝山头点得很快:“不大好,嗓子发痒,头也有些疼……”说完,中气十足地问她:“我是不是病了?我想喝你煲的汤。”

    一大早的,怎么就想喝她做的汤?

    接连有下人走过,司滢往旁边避了避:“表兄先去上值吧,汤……我晚些端给你。”

    谢枝山爱她的羞态,一时眉也不蹙了,眼波横陈过去:“汤里别放花生,我吃不得那个。”

    司滢点头,见他还杵着,不由有些着急:“时辰不早,表兄再不去,该误卯了。”

    她催他上值,是梦里才有过的场景。

    谢枝山展眉一笑,外眼角快要飞起,迈着端稳的方步走了。

    迟些时辰,司滢也收拾妥当,出府跟祝雪盼一起。

    姑娘家出门作伴,要么逛胭脂铺子,要么戏园子听听曲,或是到茶楼品品点心。

    俩人在街上逛会儿,挑了几样合心意的胭脂,带着往靖水楼去了。

    女孩儿家凑作一处,免不得要说说烦心事,而正在适龄,逃不开的又总是个婚字。

    和司滢一样,祝雪盼最近也面临着相看的事,且还不是一宗,几下里的人选都堆在她跟前,催着让她去接触。

    “长辈们不知道怎么想的,那种事总要约在寺庙。庙里多纯圣的地方,叫菩萨看咱们扭扭捏捏,我都替菩萨害臊。”

    司滢噗地笑了:“那你也是够操心的,还替菩萨害起臊来了,菩萨要知道祝姑娘这么好心,肯定得显灵,替你促成一桩好亲。”

    “我才不要呢,我还想在爹妈身边多留两年的。”祝雪盼皱了皱鼻子,突发其想,捞住司滢一条胳膊:“不然你替我吧?万一有瞧对眼的,直接叫他上谢府提亲去!”

    司滢吓坏了,连连拒绝,祝雪盼起了玩心,追着不放。

    二女密密地嬉笑着,才下马车,见一群人赶在前头进了茶楼。

    后头几个白色贴里,腰间别了牙牌,应该是宫里太监,开道的则穿黑色飞鱼服,是锦衣卫的人。

    “什么人呐?阵仗这么大。”

    围观人众的惊奇声后,一顶华盖马车停在门前,下来个银朱色的身影。

    银朱,最艳的红。姑娘唇下一颗小痣,额前绕着两股编绳,烈烈红裙,衬得眼鼻越发明艳。

    “这是北坨来的,那位泉书公主。”祝雪盼小声跟司滢说。

    锦衣卫开道,内侍随行,足以见其尊荣了。

    周遭有一个算一个,视线都追着这位泉书公主跑。

    祝雪盼又抵过来,压声道:“听说太后娘娘,有意把这位公主和你表兄凑作一对。”

    说的,自然是谢枝山。

    作者有话说:

    娇:汤里别放花生,放海#¥狗@¥丸

    传下去,谢.正经人.娇娇身子虚。

    【感谢灌溉营养液】  玄天帝姬:8瓶    园艺师:66瓶    欣欣:3瓶   肉卷煎蛋:10瓶    hb:1瓶   嘒彼小星:4瓶    老虎来喝下午茶:6瓶   高产大大快更:1瓶    吃货baby宝:1瓶   天啦噜:1瓶   芝栀复吱吱:1瓶     十一啊:1瓶     袖箭飞吟:11瓶    肥牛蛋蛋饭:5瓶    44787438:20瓶    瑾星:5瓶    26985545:6瓶

    第三十七章 文案场景——

    好似心下踏空, 司滢捵捵袖子,手指绕在一处,打了个结。

    那日疯玩到将近申时,茶楼出来又去听了场戏, 等日头一寸寸下拉时, 才回到谢府。

    谢母寿辰就在眼前, 下人们散在各处忙个不停。

    想起白天备好的食材,司滢到厨房看了一眼,再往蕉月苑回时, 遇见正往各处巡视的钟管家。

    连日操劳,见老管家忙得腰都有些佝偻, 司滢便关切了几句,让注意身体。

    钟管家感念她,但也无奈叹气:“宫里传了话, 说是太后娘娘届时会到, 万岁爷这两日见好,兴许也会来。都是天字号的人物, 哪哪都出不得错,宁愿现在费神些,也好过到时候御前失礼,给咱们府里蒙羞。”

    司滢笑了笑,不好多耽搁老管家忙碌,便往回走了。

    那天晚上,谢枝山未归。

    次日天彻底放了晴,袁家夫妇也到了。

    袁大人是盐务官, 这回特地告假, 陪着妻子来燕京贺寿。

    他人偏瘦, 脸也偏长,人好像荡在衣裳里似的。

    明明盐务是最有油水的职,却给他喂成这幅模样,倒像是出苦差的官。

    只是开口说话不大讨喜,暗搓搓挑拨,反复提到沈家那位连襟没来的事,最终被妻子一眼瞪来:“你脑子管尿浇了?别把官场上那一套带回来,都自己家里人,挑什么理?不会说话滚去睡!”

    妻威如天,袁大人老实了,摸摸鼻子移开眼,正好看见回府的谢枝山。

    “哟,贤侄回来了!”袁大人踢腿起身,满脸挂起笑容来。

    “姑丈。”谢枝山与他寒暄,余光去找司滢。

    她坐在右下方的椅子里,元元则坐在她腿上,乖乖地靠在她臂弯,和她一起听长辈们说话。

    偶尔兴起了,还指着某个人傻乐,仰头呀呀地找她同乐。她弯着眉眼一笑,又顺手拿巾子替小娃娃擦汗。

    和头回的手足无措相比,这时已经抱得很是像模像样了,甚至让他找回上世的场景。

    只是温情归温情,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谢枝山清了清嗓子,上前与长辈们见礼。

    一大家子终于到齐,当天晚上,便都留在了前院的花厅用餐。

    三家人,老老小小十几号口子,提前吃出了寿宴的那份热闹。

    一餐饭罢,时辰尚早,又都继续留在旁边叙旧扯闲,说几句贴已话。

    许久不见,袁逐玉黏着她娘,脑袋快在袁夫人怀里顶出个洞来。这幅娇憨之态,惹得众人接连调笑几句。

    袁逐玉羞得哼了一声,两臂抱住袁夫人的腰:“我们娘俩关系好,我黏我自己的娘怎么了?”

    袁夫人摸着女儿的头,笑得又怜又爱。

    龙凤胎难怀,当年生完去了她半条命,后来也就没再生养了。

    所以兄妹头上的老四老五,行的是外家这头的表亲辈份。在袁家也就这么两位小祖宗,自然千娇百宠,要什么依什么。

    袁夫人顾着宠女儿,袁大人则在和谢枝山套近乎。

    面对这位妻侄,他简直像在跟上峰说话,赔着笑,没停地扫听朝里的事。

    谢枝山心不在焉地应付着,不时走神去观察司滢,为她一晚上都不理自己而不安。

    六月的天女人的脸,这是怎么了?

    蓦地,又听姑丈一声:“听说咱们府里寿宴,北坨那位公主也会来?”

    明明初到燕京,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小道消息,竖起两只耳朵,呈打听之势。

    谢枝山心思不在这上头,囫囵应一声,又听上首沈夫人问:“那位公主,是不是叫泉书来着?”

    “全输?”袁阑玉没头没脑地接嘴,哈哈地笑道:“怎么有人叫这个名字?她斗蛐蛐打棍球,怕是打小都没赢过吧?”

    “臭小子,这是太后娘娘赐的名,有你说话的份么?”袁大人啪地打了他一下。

    扯到宫里太后,没人再好说什么了,袁阑玉再蒙也知道轻重,摸着头去找茶喝。

    话头就此揭过,又跑到元元身上,说这孩子身板硬朗,打生下来起就没害过什么病,是一众表兄弟姊妹里最不磨人的。

    沈夫人笑着摇头:“病是没怎么病,磨人可是一等一的。比如昨晚上非闹着要跟滢儿睡,打也打不乖,哭累了才歇的。”

    “总还是跟他这位姐姐投缘,才时时惦念着。”

    袁夫人招了丫鬟过来,取出一道匣子递给司滢:“孩子,咱们头一回见,我也不晓得你喜欢什么,就选了对耳夹子做见面礼。小了些,你别嫌寒碜。”

    司滢起身,笑着与她道谢,又把提前准备好的礼物回赠,得了几句夸奖。

    袁夫人叹道:“听说逐玉先前连累你差点出事,姨母心头愧疚得不行……我这女儿是个顽主,也属实给我们惯坏了,她要说过什么混的话,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往后她再敢胡来,你只管跟姨母说,姨母罚她顶碗。”

    “娘……”袁逐玉拖着长音撒娇,兼打岔。

    袁夫人唬起脸来,作势训了她几句,复又对沈夫人笑道:“大姐,滢儿可说亲了么?这样标致的孩子,我瞧着也可意,不知以后会给什么人家谋去?”

    “还没呢,”沈夫人眉开眼笑地看向司滢:“正好,上回跟你说的,你大嫂嫂那位娘家兄弟,你考虑得如何了?若是觉得合意,我去信跟你大嫂嫂说一声,等那位小郎到了,安排你们见个面。”

    厅中一静,好似几下里的动静都停了下来。

    腿上的孩子动了动,傻张着脑袋与司滢对视,把手里的糖块递给她。

    司滢接过来喂到孩子嘴里,又抬起头来,冲沈夫人笑了笑:“让干娘操心了,我没什么想头,但听干娘的。”

    一声尖锐的吱嘎,是袁阑玉站了起来:“这怎么行?”

    “你撒什么癔症?坐下。”袁大人去拽儿子:“没大没小的,嚷什么嚷?”

    沈夫人眉目含笑:“小四儿,你怎么这么激动?”

    袁阑玉不情不愿地坐下,嘴却不停:“姨母,你是出了名的月老,怎么,怎么就不为外甥想想?”

    沈夫人惊讶了:“看来我们袁小郎也到年纪,这春心捂都捂不住,不过……”她目光划向谢枝山:“你大表兄还没着落,你急什么?”

    “大表兄走科甲正途,受万岁嘉重,以后是天子近臣,要为治国出力的,哪会把心思放儿女私情上?”袁阑玉急道:“我不同了,我没什么大志向,就想过自己的小日子!”

    刚说完,又挨了袁大人爆栗:“浑小子,不要脸了?说什么妖话?”

    他逞父威,换来袁夫人一记威胁:“再打个试试?我儿子要给你打傻了,你走路回无锡!”

    出声被治住,袁大人气焰矮下来,只能冲儿子干瞪眼。

    厅里气氛倒没受影响,沈夫人故作不解:“我们小四儿喜欢哪样的姑娘?说出来,姨母替你留留神。”

    袁阑玉忸怩着暗示道:“就……白些,性子好些,爱笑些,最好……有两只笑涡。”

    说完,飞快地看了司滢一眼。

    厅房一角,谢枝山手放在膝头,感觉自己快要被气伤脑子。

    丁淳到底是外男,还会顾及些礼节,老四这小子跟猴一样,明目张胆打她主意,恨不能逮人就说喜欢她。

    她呢?昨儿白天还跟他眉目传情,他满以为以为是开始在意他,结果还是榆木脑袋不开化。

    这时候粗枝大叶,简直就是在朝他心口捅刀子。

    所以是怎么个意思?对他以外的男人个个都很有兴趣,只要四肢齐全就入得她的眼么?

    那什么解元,他还是是会元,是殿元,能越得过他去么?

    椅角响了响,是谢母从椅子上站起来。

    看了半天的戏,老太太累了:“都回去歇吧,时辰不早了,有事明儿再说,熬夜伤神。”

    走近儿子身边时,谢母拿手搭了搭眼:“大晚上哪来的酸风?扫得我眼睛痛。”

    满厅数她辈分最大,她一起来,屁股都跟着离了凳,她一出去 ,厅里也就作鸟兽散了。

    谢枝山眼睁睁看着司滢从自己面前走过,跟沈家表嫂一道,有说有笑,眼梢偏也不偏。

    再看袁阑玉,巴巴地盯着她的背影,要不是被他妹子扯住,人都跟上去了。

    谢枝山心浮气躁,偏姑丈又凑上来:“听闻赵阁老还告病在家,贤侄几时得空,与我一道去探探?”

    看着这位长辈营营逐逐的一张脸,谢枝山叹了口气。

    晚些时候,袁家兄妹两个在回去的路上闹了起来。

    “你脸可真老啊,当众说那样的话知不知羞?”袁逐玉埋汰兄长:“你喜欢她什么啊到底?”

    “她好像不大喜欢我,那股子敷衍劲我挺爱的。从小到大没有姑娘不喜欢我,她是头一个。”阑玉理直气壮,还搬出缘分一说来:“方士批我正缘已近,还特地指了指湖里的水。滢,不就是水么?”

    “你现在出门要算卦了吧?你到底是喜欢她,还是死迷信?”袁逐玉剜他一眼,口气都生硬了。

    阑玉单手撑腰:“这怎么叫迷信?而且爹娘不是也说了,要找个能管得住我的么?我觉得她就行!”晚上吃得有些多,小郎君打了个嗝继续说:“我要跟她成了,就是跟姨母亲上加亲,不好么?”

    看胞兄这茶壶样,袁逐玉气不打一处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她面前跟条叭儿狗似的,有没有点爷们气概?你身份好她太多了,合该让她倒贴你才对!”

    “我乐意,我乐意倒贴她。你没大没小,管得着我吗?”

    “你有病吧?”

    “有一点,药方在她那儿。”

    后这几句,袁逐玉气得干瞪眼,一隔篱笆之外,谢枝山也连连冷笑。

    他转身,疾步往陶生居走。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他勘不破她的转变,总也摸不透她?而且她总能在他自以为是的时候扇他一巴掌,让他这张脸辣辣作痛。

    世上哪来这么气人的女人,还偏偏给他摊上了?他到底什么了不得的运道,两世都能被她气得想升天。

    不捅他肺管子,大概她会少一出人生乐趣?

    负气回了住处,谢枝山躺在罗汉榻,捏一本书在手里,怎么也看不下去。

    气泄不出来,而且心里有人了,独守空房就变得难挨许多。

    情路坎坷,他心里难受,一抽一抽地痛。

    乌沉的眼死盯著书上的字,半晌,深深吐纳了一口。

    读这么多年书,还治不得她了?

    放下书,谢枝山唤了苗九过来。

    ……

    云雾绕月,仿佛月在天上奔走。

    过子时,苗九找到蕉月苑,说谢枝山病了。

    司滢没睡着,很快穿好了衣裳出来:“怎么突然就病了,走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晚上有一道汤加了花生,郎君不小心吃了。”

    司滢使劲回想:“汤?我怎么不大记得?”

    “有的,应该搁得不多,按说平时郎君闻得出来,但今夜他心神不宁,没留神喝了一口。本来以为没事,哪晓得这会子发作。”

    苗九急得不行:“怎么办啊表姑娘?郎君痛得发抖,先前吃过的药也不管用,他人都有些昏昏的,只喊着您的名字。”

    司滢听得揪心,当时也没多想,盖了件披风就去了。

    等到陶生居,就见谢枝山歪在榻上,眼睛半睁半闭,脸上飞了一层金,人半昏半沉。

    他一腿支着,一腿曲成道拱,在锦绣堆里横/陈,病出了任君采撷的娇态。

    口齿不清,但细细听,确实在喊她的名字。

    “表兄?”司滢走到床边,尝试着唤他。

    他拆了头发,鸦羽似的散在两肩,有一缕被他的鼻息吹得飘起来,又躺回去。

    可任她唤了好几声,也没反应。

    司滢心里一紧,当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坐到床边轻轻推他:“表兄,你醒醒?”

    长长的眼睫动了动,谢枝山把眼掀开一道缝,弱声说了句什么,司滢没听清。

    她附耳过去,几乎贴到他嘴边,才听到在喊她的名字,滢儿,颠倒一下,又唤阿滢。

    是怎样都很亲昵的唤法,拔人心弦,揪人的魂。

    只是气息很不顺,单薄又乏力。

    司滢伸手去搭他的额,被他捉住,放在心口。

    额没探到,可他的手确实烫得惊人。

    他努力撑开眼皮,病怏怏地看她,眼神有些涣散,但流露着委屈和哀伤。

    明明晚上人还好好的,还与袁大人高谈阔论,突然就病得起不来床,司滢急红了眼,转头问苗九:“大夫还没来么?”

    “时川去请了,应该快到了。”苗九端着茶水过来,又拧了条帕子,再苦着声音道:“我有个猜测,也不知好不好说。”

    “什么?”司滢接过他的帕子,给谢枝山搭上脑门。

    苗九哽了哽:“是在听说表姑娘要与人相看时,郎君脸色就很不好了,回来半天不说话,开着窗躺在椅子里,也不知是不是跟这个有关系。”

    他刚说完,谢枝山的手就像春柳似的,软软地搭在司滢膝上,像在认同苗九的话。

    司滢心跳漏了一拍,盯着他玉般的手腕,失神地喃喃:“……为什么?”

    这就不是苗九该答的了,他虾着腰,踮起脚退了出去。

    司滢守了谢枝山一会儿,视线从他的鼻唇流连,最终下到那截手腕,迟疑地按了上去。

    体温相交,感觉谢枝山烧得更厉害了。

    他动了动,身子一歪,差点栽下去。司滢慌手去捞,这么一捞,就捞进了怀里。

    姿势亲密过头了,司滢的心跳成鼓擂之势,她扯了扯软枕,正打算把他挪回枕头上,他忽然喘了口气。

    接着,这人半睁开眼,幽怨地睇她:“是不是天下男人都死光了,你才看得见我?”

    作者有话说:

    噫,指指点点

    第三十八章 你喂我——

    没有来由的, 陡然蹦出这么句话,惊得司滢心头一绊。

    她悬着手,又放下摸了摸他的头:“表兄……在说梦话么?”

    谢枝山拿住她的手:“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梦话?”

    他望着她,没有早些时候与长辈谈话时的斟酌与审慎, 有的只是伤感的况味。一双眼里雾重烟轻, 欲要涂湿那张朦胧的纸。

    直勾勾, 赤|.裸|.裸。司滢微微将脸撇开,含糊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表兄还在……那表兄命也是够大的。”

    谢枝山眼皮搐动, 气得将两腿一蹬:“渴。”

    渴了不给水喝是虐待病人,这种事司滢做不出来。

    朝外看, 苗九连人影都不见。她微一崴身,把搁在高几上的茶端过来。

    现在的谢枝山简直有如一滩春泥,脖子以下都没力气。司滢没得奈何, 只能是揭了盖子, 一手圈住他,一手去喂。

    谢枝山呢, 躺在司滢怀里,像半截身子舂进蜜罐子。

    说来龌龊,他恨不能转个向,脸都长进去。

    瘟头瘟脑浅吃几口,他问司滢:“你真要去相看?”

    司滢把茶盏放回原处,回身替他掖被角,没接话。

    谢枝山察觉些不对味,可见她眉眼沉静, 又不像有什么异常……

    略沉吟, 他揪住司滢一片袖布, 摇了摇:“怎么不说话?”

    司滢打下眼,看他落在自己袖襕处的两根手指,低声问:“表兄不难受了?”

    这是在问病,还是问心?

    谢枝山匀了匀气,悄摸拿眼梢瞟她,倏尔将两道眉颦起来:“难受,哪哪都难受。”

    声音涣弱,拿捏着恰到好处的病气。

    司滢嗯了一声,反手托住他的肩,把他移回软枕,接着起身。

    谢枝山不放手:“你要走?”

    “不走,”司滢看他:“我去问问大夫什么时候来。”

    僵持两息,谢枝山还是松手了:“不走就好,我等着你。”

    话里一股子执拗,不死不休似的。司滢往外喊苗九,说大夫再不来,她就上府门口等去了。

    也就这么巧,话刚撂,时川就带着大夫进来了。

    大夫放下药箱来切脉,问过症侯,说稍微有些犯敏症,加上吹了风的缘故,才会虚弱成这样。

    忙活半晌,开了两剂药让换着吃,吃完如果缓和些,也就不打紧了。

    司滢把大夫送到门口,略站了站,回过身。

    谢枝山偎在软枕上,面容擦着点光,云娇雨怯,像人世间的妖,更像只差一点就要鸟呼了似的。

    这体态当真有些熟悉,与他醉酒那夜,起码三分相似。

    手里要有一团帕子,估计得上牙去咬了。

    二人遥遥相望,司滢往回走,才几步时腿弯一曲,险些摔到地上。

    她抓住桌子的边角稳停身形,而余光,则留意到谢枝山方才的举动。

    腾地便坐起来,又立马躺了回去……反应那样快,腰板那样硬,哪里像病了?

    “没摔着罢?”谢枝山斜斜地靠着,朝她意思意思地伸了伸手。

    司滢摇摇头:“没事。”

    她拍了拍裙片,不动声色地走近过去,替他换过头上的巾子,顺带擦了把汗。

    他看起来很享受,视线婉转地追着她,任她摆弄。

    药来得很快,苗九直接送到司滢手上:“麻烦表姑娘了。”

    司滢转递谢枝山,谢枝山皱眉说烫,又压住胸口看她:“你喂我。”

    那头,苗九已经溜到门口,甚至带了带门。

    司滢忖了忖,重新坐上床头,舀起一勺药吹了吹,喂过去。

    果不其然,这样矫情的人方喝一口就说苦,还问她:“你的蜜饯呢?”

    “没有,就这么喝。”

    一句怼得谢枝山愕然,可很快又见她温柔地笑了笑:“良药苦口,好得快,要是添了别的落肚,就怕会影响药性。”

    在谢枝山的目光中,司滢声音软下来,微红起眼看着他:“表兄病了,我心里难受,只想表兄快些好,才不给表兄找蜜饯……难道表兄连这点苦都受不住么?”

    多么熨贴的话,说得谢枝山感觉自己当真晕乎起来,他揪住被单:“怎么会?这药算不上苦,我平时也不吃蜜饯……”

    颠三倒四,想到什么说什么。

    “那我就放心了。”司滢牵唇一笑,笑里能掐得出蜜来。

    说罢,她抬手喂药,一勺又一勺,极为耐心。

    可不到三口,谢枝山就后悔了。

    换作平时,有药他几口就会灌掉,别说蜜饯,连勺子都不用。可这回经她的手,他才知道,原来药可以难咽到这种地步。

    她很细致,生怕他烫到,一口口给他吹,吹凉了才喂过去。

    美人朱唇,香气递到药里,能杀心头的痒。

    可这么着刚开始是享受,到后头,就是活受罪了。

    一勺勺越来越慢,眼看着碗里都没什么热气了,她还要在嘴下耽搁,诱惑地吹上几口,才舍得喂给他。

    且这药不止苦,还有酸和咸的味道。这样慢吞吞地,那丰富的怪味就在舌腔久久逗留,掖鼻子都赶不走,让人想打颤。

    一碗药,给谢枝山喝出一缸的感觉,他乌眉灶眼,脏腑胃壁痉挛,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散着浓浓的药味。

    好不容易喝完,他倒在枕头上,看她还在刮碗底,简直生无可恋。

    幸好祖宗保佑,这位姑奶奶还算有点良心,没有试图把最后一滴也灌给他。

    “我想喝茶。”谢枝山蔫着头说。

    司滢放下药碗,给他把茶给端过来,照例亲手喂的。

    喂完,掏出帕子给他擦嘴。

    谢枝山捉住她:“你怎么还不答我的话?”

    “什么?”司滢问。

    谢枝山歪了歪头,脸上皮肤蹭过她的手背:“别去相看,外头男人有什么好的?你看看我,多看看我。”

    司滢不错眼地看着他,不看眼,只看唇。

    他的唇很好看,唇峰明显,唇角微微翘起,有精致的弧度。因为刚刚喝了茶,沾着些水渍,又显丰润。

    她还记得头一回见他的样子,即便身处囹圄,也自有一股庄正的清气。现在虽也有世家公子的富雅之态,但人却积黏起来。

    朱唇粉面,羞羞答答,像刚出阁的新媳妇,要了还要。

    要搁以前,是能惊脱她下巴的。

    司滢张开手指趴在他胸口,视线从他领下蜿蜒进去,呢喃唤他:“表兄……”

    谢枝山心跳咚咚,惊喜得乱了方寸。

    一场病能换来这样对待,是他没敢想的。

    被那份缠绵的情愫操纵着,谢枝山的耳根和后颈都酥了。情热起来,彼此的喘息都急促得像在催命。

    一寸寸地,她的脸朝他压过来,气息扑到面颊,轻飘飘的份量,却炙到人的心坎里。

    想克制,但行为却更诚实。谢枝山心里念着不合规矩,然而做不得自己的主,只能默默叹一句,都是命。

    既然是命,有些事情提前温习也不怕。这样想着,谢枝山温驯地闭上了眼。

    只他才把自己往前送了送,唇前的那道气息却陡然拐到他耳边,接着就是一声笃定的问:“你装病,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娇:不,我是真的有点病,不信你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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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不男不女——

    声音不高, 却在谢枝山耳边刮起巨大声浪。

    惊喜变作惊吓,谢枝的手本来都犹豫着要抽衣带了,霎时七窍吓没了六窍。

    他睁开眼,与司滢对望。

    司滢定定地盯着他:“大晚上装神弄鬼, 真是为难表兄了。”

    把话说这么实, 谢枝山眉眼上的那层桃色被吓退, 半推半拒的暧昧也破掉,不知自己怎么现的形。

    司滢的手离开他身前,自床头站起来:“捉弄我, 就那么有意思?”

    女人恁地无情,方才还抱着他红了眼, 转瞬就瞪得他肝儿颤。

    谢枝山本以为是要对他霸王硬上弓,哪知来了场兴师问罪,打他个措手不及。

    他心头好一阵乱:“我无心捉弄你, 确实我身子也不大舒服, 我……”

    说一通,见司滢无情无绪, 谢枝山撑着迎枕起身:“你别气,先坐下,咱们好好聊一聊。”

    司滢不肯坐:“既表兄无有不适,我该走了。”

    方才还眉眼勾缠,这下说走就要走,谢枝山再顾不得许多,起床要去牵她,却被她轻巧避开。

    司滢微微蹲身:“多靠表兄帮扶, 我才能入这府里, 才能有个好身份, 不被人看低了去……今时今日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表兄给的。”

    谢枝山慢慢皱起眉来:“说这些做什么?那都是你应得的。”

    发现她在回避他的话,复又问她:“好好的,你怎么了?”

    司滢闭着眼吸了口气,缓缓说:“表兄是极好的人,在我心间,你是恩人,是菩萨一样的存在。至于旁的,我不敢妄想了。”

    谢枝山呛了下:“你拿我当什么?菩萨?”

    菩萨三十二相,却并无男女之分,她这意思是……他在她心里不男不女?

    司滢没说话,落在谢枝山眼里,这就是默认。

    谢枝山脸上红白交错,实在难以接受:“除了这个,再没别的?”

    他郁塞不已:“那如果,我妄想你呢?”

    房内静着,药香混着熏香在屋里盘萦,直棂窗外的帘子几动,筛进一条条的月光。

    短暂僵持后,司滢细声说:“想过头,大概就不想了。”

    时辰不早,她打算回蕉月苑,便向谢枝山有礼地欠了欠身:“表兄留步。夜寒露重,你衣料单薄,好生养着吧,不用送我。”

    仿佛被菩萨的金光给镇住,谢枝山泥胎似地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纤细的身影走出陶生居。

    脚下生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司滢就回到了蕉月院。

    织儿挠心挠肺跟了一路,等回到房里,伺候着司滢换寝衣时,终于再捺不住,问怎么回事。

    按她的想法,兴许是谢枝山没忍住,有什么出格举动唐突了司滢,才给她吓了回来。

    司滢摇头:“不干他的事,是我自己的疏漏。这两天魔怔了,有些事,想得太浅。”

    比如,她忘了他的身份。

    好比那位袁小郎说的,他是天子近臣,是国之栋梁。

    太后外甥,又是清贵的翰林臣子,未来的阁臣。这样贵不可言的人物,怎么可能与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有哪样牵扯?

    织儿替司滢拍着披风,半懂不懂:“再大的官也要娶媳妇吧?而且郎君很明显就是喜欢姑娘,这有什么相干的?”

    司滢抬了抬头,一面伸手去解颈下的纽子,一面告诉她门当户对的重要性。

    谢枝山没有兄弟姊妹,万事都只能一个人扛,除了长辈外,最亲近的就属妻房了。

    朝堂关系复杂,娶个门当户对的,家里父兄能搭一把,哪怕出事了递个话也是好的。可就算这么件小事,她也帮不上他。

    “他待我好,我已承了他不少情,不该再多生事端了。我能做的,就是尽量找个好人家,往后谢家需要时,能帮衬得上这府里。”司滢轻声道。

    织儿有些糊涂:“可不正是因为郎君有出息,也因为谢家有权势,才更不用顾及这些吗?”

    不过转念一想,是有些人喜欢指指点点来着,便又提议道:“姑娘要觉得自己……身份不够看,成婚后不跟那些人交往就是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就成。”

    罩衣脱下,司滢抻了抻襟摆:“我不可能一辈子关在这府里,总有些事是需要露面的。比如逢年过节,再比如外头与谢家有交情的,要有个大宴小集的我也得去,不然更叫人说闲话。”

    况宦海沉浮,谢家现在是有太后娘娘关照着,可好些事都说不准,倘或有个什么变故,还是岳家最能依仗得住。

    夫妇一体,同荣同损,女婿又是半个儿,就算为了女儿后半生的幸福,娘家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谢府出事。

    织儿沉默了,她先前只想着两个人情投意合,却没想到这里头的事。

    原来男婚女嫁间的匹配,不单只心意上的相通,怪不得那么多痴男怨女,最后只能沦为话本子里,戏台子上让人哭天抹泪的存在。

    门第两个字,有时真能压得死人。

    半晌,小丫头呐呐地点头:“姑娘懂得真多,打哪儿学来的啊?”

    司滢笑了笑:“我家里虽是商户,但好些道理,官场上应该也通用。”

    好比商人择妇,其实也愿意娶家里兄弟多的,这样各行各业都有些关系,路子广了,哪里都能走上一走是最好。

    如果娶孤女,多半也是冲着身后的家财去。别说她已经没有家财,就算有,谢家瞧不上,也不需要。

    换上寝衣后,司滢走到桌子旁边,取了剪子去挑烛芯。

    焰苗一拱一拱地跃着,拿剪子绞掉烧乌的那截,房内亮堂多了。

    司滢放下剪子:“所以就算咱们不提徐姑娘,那位高官之女,或是泉书公主,随便哪个都比我合适。”

    少顷,又喃声道:“除非……我当他的妾。”

    听了这话,织儿为难地绞起了手指头。

    也是,与其嫁给郎君作妾,还不如嫁给外人当正妻。

    不过……她们姑娘能这么为郎君着想,肯定也是上了心的吧?

    正因为在意,才会开始思虑,开始有顾虑。桩桩件件,都是盼着郎君好。

    再者说,当真上了心,也不可能给他作妾。如果要走那条路,还不如早点断了,找个好人家当正妻。

    唉,想想她们姑娘也是警悟的人,及时叫停,刹在了那层纸还朦胧着,没有捅破的时候。

    这会子还算早,彼此都没有非你不可的执着。略放一放,远一远,以后各自婚嫁,也就慢慢淡了。

    气氛有些沉重,主仆两个擦手擦脸,爬上了榻。

    帐纱拢下,榻间一派昏昏的光。

    织儿侧了侧身子,扒着枕头问司滢:“那,那袁小郎呢?姑娘怎么想?”

    叫她一打岔,司滢还真想起袁阑玉来了。

    晚上那一出,再傻也知道这位四公子嘴里说的是她,虽不知他几时有了那份心思,但……

    “四公子自然也是位好人,可他家的门户,我怕是攀不上。”司滢低低地说着,声口冷静。

    或是方才那一通分析给启了窍,织儿抓着枕头的犄角想了想,倒也是。

    且不说袁夫人了,那位袁大人一心攀高接重,怕是瞧不上她们姑娘。还有位五姑娘也不是好相与的,要当她的嫂子,寻常姑娘怕是没这造化。

    这么一来,还真得寄望于沈夫人介绍的那位了。

    纱帐动了动,织儿自责起来:“前头是我瞎操心,催着姑娘跟郎君……唉,得亏是姑娘想得周到,没让我给误导。”

    “别这样,你也是为了我好,我知道的。”司滢牵着小丫头的手,柔声说着。

    织儿扣住她的手,反又来安慰她:“姑娘别难受,人家说好事多磨,况且现在沈夫人在,她肯定会替姑娘好好张罗的……这回寿宴肯定要来不少人,说不定寿宴上就能捞着个好的呢?”

    司滢哑了哑,无奈笑道:“捞什么,你当河里捞鱼捞虾呢?”

    “金龟婿不就是捞?”织儿支着脑袋,一条腿骑在被子上,开始她的大胆畅想:“最好捞个和郎君一样俊,家里大人还顶好说话的,把姑娘当眼珠子似的捧起来!”

    “还没闭眼就开始做梦了,能得你。”司滢伸手在她鼻子上点了下,双双笑开。

    夜半深宵,喁喁不睡,却总在讨论儿女间这点子事,也是无奈又好笑。

    过阵子语声渐悄,等织儿睡了,司滢躺在席面想了会儿事,尔后轻轻翻了个身,摸着牙席的纹路,咽下了方才没说出口的一句话。

    睫毛盖在眼睑上,投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来。

    复想想,又对着尖头的烛焰失起神。

    要是找着大哥就好了,富贵且不论,有个落下,也不用见天惦记这些。

    说起来,那天表兄问她,大哥肩头哪样的烫疤,也不知是不是有眉目了?

    千头万绪绕着,困意上来,无声地打了个呵欠后,司滢也渐渐睡了过去。

    这晚的梦很奇怪,是谢枝山化身观音菩萨,把个襁褓递过来:“孩子给你,好生带着,别给他吃花生。”

    她呆呆地接过,襁褓中有个小娃娃,正挺肚蹬脚地冲她直乐。

    再看谢枝山,笑容慈祥,碧清的一对眼,头纱透白,眉间那点细长的朱砂衬得他如花似玉。

    她单臂抱住孩子,手一欠,把那颗朱砂给撕了下来。

    他痛得捂住额头,拿眼瞪她:“你是匪头子么!”

    ……

    梦醒,人先打了个喷嚏。

    “姑娘怎么了?”织儿提着鞋过来。

    一双小头绫鞋,鞋头缀着珠颗,是那日跟祝雪盼出门时采买的,打算老太太寿宴那天穿。

    新鞋挤脚,寿宴又少不得要奔走,提前几天穿着,每日里撑上几个时辰,到正经要穿的那天,才不至于把脚磨烂。

    司滢起身,织儿去牵帐子:“姑娘是不是着凉了?昨儿夜里折腾那么久,露里来露里去的,别是染了寒气吧?”

    “我不怎么容易病,应该没事。”司滢坐在床头,为那个离奇的梦发了会子呆。

    这日天气上好,逗逗孩子吹吹风,大半天也就过去了。

    晚饭在沈夫人院子里用的。

    热夏没什么胃口,稍微吃点东西就犯堵。就着半碟子藿香糖醋小茄,司滢喝了碗清粥,和织儿绕个小圈,慢慢消着食,往蕉月苑回。

    到一处假山,遇见了袁阑玉。

    他穿一身青绿飞鱼服,斜襟立领,腰间拄一把配刀。少年眉目,意气风发。

    “四公子。”司滢停下来与他打招呼。

    袁阑玉兴冲冲跑过来,他头戴网巾,一顶无翅的乌纱帽揣在腋下。

    司滢笑着打量他:“四公子这是进锦衣卫了?”

    袁阑玉点点头,想起那晚上的表态有些羞赧,便刮着帽沿说:“过两天才正式上值,今天去领行头,点了个卯……”

    小小地拖了会儿音,忽然夸一句:“你这扇子真好看……镯子也好看。”

    镯子?

    司滢摇扇的手停下来,看了看腕上的软镯,笑道:“四公子是不是看得眼熟?这和五姑娘那条是一样的,你瞧。”

    袖口一抻,袁阑玉自然看见了她戴的是什么。

    珍珠软镯和伽楠串,不见他送的那条长命缕。

    袁阑玉有些黯然,但很快又牵起眉眼来:“你喜欢珠子,改天我去捞一盒,给你做条链子。”他往脖子和脑门子比划两下:“可以当项链,也可以跟那些异族女子那样,戴在额头上。”

    说完,又伸手在头顶挡了一下,敞嘴笑道:“逐玉有个珍珠冠,我给你也弄一个,到时候配对戴上,肯定特招人稀罕。”

    比划得眉飞色舞,织儿低头看着脚尖,心里憋着点笑。

    袁小郎是真挺好的,方方面面都很大度,不过她们姑娘招人稀罕,他看着不难受么?

    看来袁小郎对她家姑娘喜欢归喜欢,还不到占有的地步,更别论吃酸醋了。

    这要换了郎君,针鼻儿那么大的心眼,怕是巴不得她们姑娘清水脸子示人,哪里舍得说这样的话?

    立了会儿,见有人丛缓缓走过来。

    近了一看,是谢枝山领着位戴儒巾的客人。

    那人袁阑玉认识,戴上帽子行了个礼:“佟医官。”

    两方相互见礼,据那位佟医官所说,是应谢枝山所邀,到府里来给他看诊的。

    “大表兄怎么了?”袁阑玉当即关心。

    众人齐看谢枝山,他这才吐了句话:“小感风寒罢了,不碍事。”

    说不碍事,可却成了个实实在在的破锣嗓子,说话沙声沙气,费力得很。

    短暂相会,该说的关切都被袁阑玉给说了,互别之际,司滢只压了压膝,以全礼数。

    谢枝山带着客人走了,与她擦肩而过,面上没有多余表情。

    “不早了,四公子还没用晚饭吧?”司滢摇着扇子,和袁阑玉作别。

    织儿有些担心司滢,上去扶了扶她的手臂,打眼去望,却见这位主儿面色如常,眼眉都没低一下。

    再一看她们郎君,带着客人走在篱道间,嗓子虽然不济了,身板还是挺拔的,且步态平稳,仿若无事发生。

    这两个人也是奇怪,分明昨夜生了变故,却跟没事人似的……

    换另一种想头,双方都能淡定成这样,也是配到家了。

    当日略晚些,苗九来讨扇袋,司滢打发织儿把东西原封不动送出去,说是最近伤到手,做不成了。

    再明显不过的借口,苗九也没说什么,抱着一箩子针线和织儿相互挠头,都觉得有说不出的怪。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两天,等老太太寿宴前一日,司滢接到苗九递来的话,说谢枝山有件事要劳她帮忙。

    “我们郎君说了,借表姑娘过目不忘的本事,帮着查一桩案子。”苗九如是道。

    司滢有些纳闷,想谢菩萨在翰林院呆着,却动不动要查案子,怕不是打算调到刑部去?

    然而纳闷归纳闷,食君之禄,像当初仿人声一样,他要找她帮忙,她不会拒绝。

    于是当天晚上,她跟着出了谢府。

    马车停在西侧门,谢枝山比她早到,站在外头负手望月。

    他今天穿瓦青的圆领袍,窄袖,腰束一条革带,头颈笔直,落落拓拓地站在那里,很有一段男儿英气。

    见她来了,谢枝山亲手撩开车帘子,做了个“请”的动作。

    司滢道了声谢,提起裙门就走了进去,干净利索,一点不忸怩。

    兄友妹恭,尽让旁人茫然了。

    苗九和时川面面相觑,四只眼眨巴眨巴,没一个摸得着头脑的。

    说这一对儿憋着股气吧,可别说失落了,连点负气的痕迹都找不着,倒像把这事大而化之,都充口不提了。

    按说寻常一见钟情的男女断了,总也要失魂落魄好几天,哪对跟他们似的,该吃吃该喝喝。除开郎君成了个漏风的嗓子外,再不见半分影响。

    昨儿雅兴上来,郎君画了幅画,自个儿品得兴起,还弹了会子琴,别说多惬意。

    就像这会儿似的,表姑娘上了马车后,郎君把下摆一甩,也潇洒地钻了进去,接着敲了敲车框,示意出发。

    马儿走动,进入茫茫夜色。

    车厢里头,二人各据一边。

    司滢倚着车壁,跟前是清脆的书页翻动声。谢枝山拿着本书在看,目不斜视,没有要跟她说话的意思。

    当然也可能是嗓子废了,说不出来。

    想起这出,她出声问了句:“表兄身子可好些了?”

    谢枝山从字里行间抬眼一瞥,点点头,又放下书给她倒了杯茶推过去,接着继续看书。

    他喉咙不便,这份静也就合理得多。

    司滢喝了口茶,偶尔也给他杯里添上些,就在这摇摇晃晃里,相安无事地到了一处寺庙。

    出马车后,司滢得了谢枝山递来的一顶帷帽。

    他说话费劲,苗九在旁边代为解释:“这回是秘密查案,若叫人瞧叫相貌,恐怕会给表姑娘带来麻烦。”

    是周到的考虑,司滢自然没有拒绝,

    薄绢遮面,本就朦胧的视线越加渺忽。司滢屈着脖子往前看,尝试向前走了几步,踩到根枯树枝,身形晃了晃。

    这时,面前横来一弯手臂,是谢枝山的。

    司滢略作犹豫,把手搭了上去。

    夜色徐徐,人也徐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偶尔遇着路障,谢枝山也不提醒,要么停下踢走,要么带着她绕开。

    怎么看,怎么像哑巴领着瞎子,一段路走出同病相怜的架势。

    寺庙掩于古柏林中,名叫云平寺,不大,很幽静。这时辰早没了香客,也不见扛着扫把的小和尚,有的只是不曾燃尽的炉烟。

    二人经过大雄宝殿,檐下钟铃吹动,送出铜舌的扫荡声。

    这殿宇似乎是翻新过的,廊柱上的漆很亮,好像都还能闻见味道。

    多看两眼,司滢才下步梯,谢枝山忽然停下来。须臾,用他那粗嘎的声音蹦了个字出来:“蛇?”

    一个字,吓得司滢寒毛乍起。

    作者有话说:

    娇:明天开始要蓄胡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谁再叫我菩萨我跟谁急眼!

    咱们喜剧人,正常过渡不发刀,这对也不是寻常CP,估计明天就费玉清嘿嘿脸

    【感谢灌溉营养液】鲸鱼:10瓶   韩语不过级不改名:1瓶   阿初脸不圆:5瓶   ナナ:1瓶   AAAAA:10瓶   果粒陈陈:4瓶    渺婪尘:10瓶   麻酱yyds:10瓶    流画清泷:1瓶

    第四十章 亲了!——

    低呼一声, 简直跟老鼠似的,司滢往谢枝山身后身后躲去。

    时川急忙上前查看,借着点月光定晴一看,好歹是松了口气。

    他弯腰捡起来:“郎君, 是半截子麻绳。”

    谢枝山唔了一声, 轻描淡写地应了, 转身去看司滢。

    见她还怵着,不由抬起一侧眉峰,再看了看横在自己腰间的那两条贼手。

    受了暗示, 司滢嗖地把手收回。

    再看被时川拎在手里的麻绳,咬牙瞪了谢枝山一眼。

    什么意思, 给她下马威么?

    她气透了,伸手就在他肩上捶了一把,捶出沉闷又厚实的声响来, 足以见得力气有多大。

    谢枝山倒没什么反应, 扯了扯被她抓皱的衣料,像是打鼻腔里哼了一声, 几步拐进前头的禅房。

    方丈亲自接待,竖掌便道了声佛号:“阿弥陀佛,辛苦大人冒夜跑这一趟。”

    谢枝山亦拢了掌道:“辛苦方丈,久侯多时。”

    寒暄过后,进入正事。

    案上一摞帐册,按谢枝山的话,司滢在灯油下翻看起来。

    帐记得很清,一笔一笔的, 分门别类。记帐的人字也好, 不像有些人写狂草, 比捉鬼的符还难认。

    案头旁边,谢枝山与那位方丈正相谈正欢。

    不论公务,也不谈雅事,而是讨论佛法,谈什么十恶业与十善业。

    一个修道的,跟佛门中人探讨经文,司滢在旁边听着,不知该说他博学还是虚伪。

    不过最重要的,是谢枝山那把着了风的嗓子。

    按他原来的声音,本该是娓娓道来的,但眼下这费劲的程度,好比一个耄耋老翁在吃力地推着风箱,怎么听怎么诙谐。

    帐册一本又一本,司滢看得很快,但大夏夜的她头上戴个帷帽,这禅房里也没个冰鉴,更没有人打扇。

    慢慢地,她额上起了一层细汗,鼻尖也发痒,不由伸手进去抹了把汗。

    同时谢枝山起身,与那位方丈走到窗边谈论起这寺里的景色,说话间,把槅扇推开。

    夜风漏进来,凉意挑动罩纱,司滢的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半个多时辰,帐本子全看完,刚好谢枝山也坐回来了。

    他没问什么,倒是那位方丈笑呵呵道:“便是大理寺来查,也得两位府吏一道查上半日,不知这位姑娘是何等要人,竟有此奇能?”

    这话,实打实的夸张了。

    大理寺有大理寺的章程,必定带着笔墨与册案,边看边记边讨论,哪像她这样快眼过目?

    很显然,这位方丈是有意抬举。

    一个出家人,倒把些奉承话说得极其顺溜,司滢是头回见。

    谢枝山呢,则把这夸奖替司滢全盘收下,亦赞许地看了司滢一眼,再回答道:“不瞒方丈,这位是靖仁皇后的胞妹。”

    靖仁皇后,便是刚去世的大行皇后。

    方丈的笑僵了下,连忙合起掌来:“阿弥陀佛,原来是靖仁皇后胞妹,请恕贫僧眼拙,眼拙了……”

    这句后,司滢便眼睁睁看着谢枝山当她的面胡扯,直到出了那间禅房,老方丈还对她毕恭毕敬,就差没趴下了。

    路经大雄宝殿,谢枝山忽然停住,问司滢:“姑娘不去拜一拜?”

    被他唆使着,司滢只得进去参拜一回。

    老方丈极其殷勤,替她递香引火不说,末了,还送一枚开过光的玉佩给她。

    等离开寺庙回到马车上,大概是方才在寺庙里头话说太多,谢枝山连灌两杯水。

    喝完水后,他递来一本帐册:“你看看这本,跟方才的有哪里不同?”

    曾青色封皮,与云平寺里那堆一模一样。

    记忆还新着,司滢翻开头一页,大致想起是哪本。

    她逐页地看,慢慢有光移过来,是谢枝山在替她掌灯。

    马车走得不快,车厢内不怎么晃荡,司滢快速翻完,指着其中的一处:“签押人变了,云平寺里的,这里写着慧丰和尚,不是慧安。”

    谢枝山点点头,揪着喉咙咳了两声:“假的,终归是假的。仿得出字迹,仿得了每一笔花销与进项,可错漏总在细微处,比如一笔写顺手了,加上一时眼花,就能出这样张冠李戴的错。”

    听着并不意外,司滢愣了下:“你早就知道?”

    既然早知道,那还叫她来做什么?

    大概嗓子很不适,谢枝山皱着眉吞了道口水:“叫你来确认一遍,顺便装样子,吓吓老和尚。”

    司滢替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问:“那位方丈,有问题?”

    “问题大了。勾连奸佞暗害国母,谋算龙嗣,亦诬害忠臣,哪一件都能诛他九族。”

    “和尚也有九族么?”刚说完,司滢就缩了缩舌头。

    人有来处,和尚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肯定有父母有亲戚。

    她讪讪地红着脸:“当我没说。”

    谢枝山不仅没取笑她,反而揣起袖来徐徐道:“他不仅有九族,还有妻有妾,有儿有女,有屋有宅。”

    司滢惊讶地瞠大了眼。

    那位方丈看着寿眉佛相,原来是民间所唾弃的火宅僧人么?

    身在沙门,又放不下红尘,着实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车厢里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司滢琢磨完那方丈的事,起眼去瞄谢枝山。

    他坐得不直,右手撑在几案之上,屈起的食指滑过唇锋,最终按住鼻梁,人在晦明之中沉默。

    这幅深沉模样,好似在谋划着什么。眼帘之下的目光许是锐利,许是漫不经心,总之叫人有些心怯。

    错眼之间,不防他突然掀了眼皮子问:“菩萨长什么样,可看清了?”

    司滢被他吓得心里打突,攥紧手道:“看清了,一个鼻子两只眼,和表兄长得一样。”

    “……”这是在成心气他,谢枝山暗自冷笑,清了清嗓:“你可知,那云平寺和靖仁皇后有何渊源?”

    司滢摇头,这才想起来问:“表兄方才怎么当着菩萨的面撒谎,说我是先皇后的妹妹?不怕将来露馅么?”

    “一个已经不在世上的人,怎么露馅?”谢枝山付之一笑,又道:“忘跟你说了,靖仁皇后,便崩于那云平寺。”

    在他好心的告知中,司滢不仅得知靖仁皇后崩于云平寺,还得知那位先皇后是先在大雄宝殿进香时,被倒塌的梁柱压伤,尔后送到那间禅房施救。

    可惜的是,医官还没赶到,她就咽气了。

    换而言之,大雄宝殿和那间禅房,都是死过人的。

    就这样,他还特意叫她去拜,所以今天哪里止吓老和尚?分明也是吓她!

    这人蔫坏!

    司滢额角出汗,眼球飞快地颤着。

    刚好马车停稳,她恶向胆边生,全力朝谢枝山鞋面狠踩一脚,接着抓开帘子就跑了出去。

    苗九和时川在外头愕然着,片晌谢枝山也下来了,带着鞋面那团明显的脚印。

    “郎君,这……怎么办?”

    “怎么办,我去踩回来?”谢枝山牵起唇角一哂,背着手,大步朝府里走去。

    望着那翩然身影,苗九和时川转了转脚尖,相顾无言。

    分明等同于挨了顿揍,怎么感觉他们郎君还挺受用?

    所以……郎君和表姑娘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就不知这两个人,到底是谁降谁了。

    那头司滢急跑一通,半路骤然停下,两眼瞪住后面:“你跟着我做什么?”

    几步开外,谢枝山轻俏瞥她:“怕你走丢。”

    “谁会在自己家里走丢啊?”司滢嘀咕一句,抿了抿嘴:“我如今认路了,不劳你跟着。”

    聋了似的,谢枝山站着不动。

    和他僵持几息,司滢没得法子,只能拧身走自己的。

    一前一后,俩人就这么沉默地走着。

    偶尔经过挂着灯烛的地方,影子被抻长了,时有交错,叠在一起,亲密得不像话。

    等看见蕉月苑了,司滢站定。

    谢枝山金鸡独立,抬起右脚拍了两下,接着说道:“那庙里都做过法事了,请的是有名的得道高僧,什么冤魂都被度尽了,用不着怕。”

    以不平不仄的语气说完,他终于转身离开。

    只是人瘸了拐了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那身影每矮一下,都在控诉司滢方才的暴行。

    分明有意这样的,司滢气得发笑,可他逐渐走远了,在她的视线里伶仃起来,形影相吊,茕茕地,像个寂寥的游魂。

    鼻子莫名发酸,司滢压了压心跳。

    一抬手,袖袋里的东西动了动,是方才在那寺庙里头,老和尚给的玉佩。

    她把东西掏出来。

    玉佩是拿红布袋包着的,当时没细看,这会儿倒出来一瞧,竟然是枚送子观音。

    像被鼓槌猛敲两下,司滢晕着脸暗啐一声,果然不是什么正经和尚。

    ……

    又气又笑的一夜过后,终于到了最热闹的这天。

    老太太寿辰,既是谢府每年的要事,亦是谢枝山出狱后,这府里的头一桩喜事。

    民间向来有借喜冲忧的习俗,谢府虽没有忧,但府里热闹一场,人气旺了,运势自然也步步登高。

    当然这样盛大的操办里头也有名堂,比如对外表明,谢府虽遇过不顺,但今时今日更盛以往。

    譬如谢枝山不仅死里脱生,还愈加受到万岁的重用,据说今年考满过后,便会派往六部担任实职。

    太后娘家没什么人,最亲近的妹妹嫁在谢府,唯一的外甥又这样给她挣脸,那各式各样的贺礼,一大早就像流水似的往谢府送,直看得人眼都发红。

    花团锦簇,入耳尽是恭贺与阿谀之声,宾客如盖,简直要踏破谢府的门槛。

    人一多,司滢也被分派了任务,让她和沈家二嫂嫂,再加个袁逐玉,三人负责招待各府的闺秀们。

    沈家二嫂不用说,是个脸生的,司滢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到侯府露过一回面,但认得的人有限。所以要尽好主家的招待之宜,还得靠袁逐玉。

    袁逐玉呢,刚开始还能好声好气,笑容融融地与人接洽,可有些人看她今天好说话,大抵以为性子转变了,于是再没那么顾忌,拿她的婚事打趣几句后,又窃窃地提起谢枝山来。

    话说袁逐玉这张嘴是真个厉害,初初见闺秀们笑得东倒西歪,她且还能忍,直到有人问她,能不能想法子让谢枝山来一趟,跟她们见个礼也好。

    是以开玩笑的语气说的,然而袁逐玉连连点头,脸上堆笑道:“行,怎么不行呢?我亲自去,拽也把我大表兄拽过来,让他挨个跟你们作揖,你们说好不好?”

    众人都笑起来,有位姓杜的姑娘笑得最为欢实:“你别光说不练,骗人可是要烂脸的。咱们也没别的想头,就是本朝没了探花的风俗,鼎甲们光骑马游个街,路上人泱泱的,那些百姓臭都臭死了,给我们挡个严严实实,都没好好看过状元郎,总觉得遗憾……”

    “遗憾什么?”袁逐玉木着声音问。

    杜姑娘还未察觉这位变了脸,她拿扇子挡住脸,吃羞道:“自然是遗憾……没能好好看看上一届的状元郎。”

    袁逐玉哦了一声:“那上上届,乃至本朝开国时的状元郎,你都没好好看过吧?不然也把他们叫上来,让你好好瞧瞧?”

    满园立静。

    那位杜姑娘窒住,很快咬起牙来,险些气得撅过去。

    袁逐玉嗤声:“今天是来吃席的,不是来发春的,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呢,做什么梦!”

    “你、”

    “我什么我?”

    “你横什么啊?”杜姑娘摔开拦她的手,气冲冲站起来:“在这府里赖这么久,哪个爷们看上你了?哦,你瞧中的是万岁爷对吧,可上回选妃有你的份吗?连个名字都没被点上!”

    被戳中痛脚,袁逐玉的脸瞬间阴下来:“我给你个胆子,你再说一遍?”

    眼看要起风波,劝也劝不停,司滢眼风一扫,扬声喊了句:“泉书公主!”

    众人目光跟过去,确见个细高身影走了过来。

    司滢上前给她行礼:“见过贵主。”

    泉书一个呵欠吞下喉咙,茫茫地看了看司滢,接着故作高深地沉吟了下:“你认得我?”

    “有幸见过一回,不过我在人丛中,贵主应当没留意我。”司滢微微笑道。

    泉书偏头想了一阵,再朝周围扫视:“你们在干嘛,要打架?”

    语气莫名透着一股兴奋,司滢赶忙摇头:“方才飞过一只罕见的鸟儿,尾羽不止七色,大家都看得稀奇,聚在一处磨叨了几句,让贵主见笑了。”

    泉书哦一声,兴致消了下去。

    等闺秀们三三两两来给她行过礼后,这位公主扽住司滢的袖子:“你是这府里的人吗?”

    听司滢说是,泉书眨着两只鹿一样大的眼睛问:“有没有睡觉的地方?”

    “睡觉?”司滢怔住。

    泉书点点头:“就是可以让我躺一下的地方,唔……补个觉。”

    司滢看了眼天时,不禁怀疑起这位公主昨夜是睁着眼睛等天明的,不然还不到午时,怎么就困了?

    然而客人不好慢怠,只能亲自将人带往厢房。

    泉书公主困得不行,一路呵欠连连,人也懒懒的,连开口说话都没什么力气。

    厢房早就收拾好了,专供客人小憩或是换衣,男女分开不同的院子。

    等到地方,司滢还有些犹豫,然而这位贵主却并没有挑剔,见到小榻翻身就躺了上去,四肢摊垂,接着抱被子闭起眼,连要帮忙打扇的侍女都给挥退了。

    离开厢房,司滢去了戏台边。

    戏已开场,三面的看台都有人落坐。司滢端了壶茶过去,替几位长辈添了回茶,顺便把泉书公主在厢房歇息的事给说了。

    谢母迷惑地看日头:“听过春困的,还没听过夏困,太阳才起来多久?”

    沈夫人招司滢过来坐,笑着赞许她:“做得好。泉书公主不是一般人,像她这样客人的去向得几下里通禀,府里知道的多了,也都会长个心眼留意,免得出什么岔子。”

    又嘱咐道:“有拿不定主意的,别怕麻烦,多问两遍总没错。”

    司滢点点头:“谢干娘教诲,我记住了。”

    “今儿人多,别累着,招呼不动的时候歇一歇,等吃完正席就好了。”说着,沈夫人拉起司滢的手,压声说:“看见没,这些朝咱们笑的,都是盯着你呢。好孩子,要有合适的,干娘替你留意着。”

    假借看戏,司滢抬了抬眼,果然好几股视线都打在她脸上。

    沈夫人拍了拍司滢的手,笑得越发从容了:“由古至今,向来只有男怕娶不到妇,还没有女愁寻不着夫的。咱们不能一颗树上吊死,多寻几个比着看着……你放心,万事有我周全着。”

    司滢略顿。

    听起来是在说沈家长嫂介绍的那位娘家兄弟,可总觉得长辈话里有话,藏着别的深意。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便是这位干娘,当真全为了她着想。

    司滢心内感激,不由便露了些小女儿的娇态,朝沈夫人身边偎了偎:“总之,多谢干娘了。”

    陪着长辈看会儿戏,听说祝雪盼到了,司滢离开戏台,往府门去接。

    走到影壁,正逢谢枝山领着客人往里走。

    俩人都是风尘仆仆,目光短暂相接,片刻便都移开了。

    司滢侧耳听了下,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但与人交谈已自如许多,听起来没那么吃力。

    等接到祝雪盼,这姑娘先是道贺,接着苦起张脸靠在她身上:“好烦啊我,我娘说给我安排了一场相看,还就在你们府里,怎么这么不消停!”

    抱怨声中,二人去了水斋。

    先到的那批闺秀们散作几处在赏景,而因为先前闹的那出,袁逐玉索性不露面了。

    她不在,大家还自得其乐些。

    沈家二嫂嫂到底是成了婚的人,要稳重好些。这么一会儿功夫差不多把人给认齐了,撑着脸在帮忙招待。

    渐渐又有新来的贵女小姐们来到,人众热闹起来,整体还算欢洽。

    大家吵归吵,总还是顾着体面的。哪怕是卖谢府的面子,谁也不会有意去提那些不快,也没再开什么出格的玩笑。

    时辰渐次往后,府外仍是人马簇簇,府内则笑语追欢,贺声不绝。

    戏台上没断过腔,那份热闹飞溅到府里各处,在太后与天子的光降之中,越发喧腾起来。

    太后在女眷的场子里,司滢跟去见了个礼,得赏一只梁簪。

    退下之后,她被祝雪盼拉着,陪去相看。

    这样事情哪个都不好陪到底,只能在附近拣个僻静地方等着,让小祝姑娘不心慌,多走几步就能见着她。相看完了,能有立马说得上话的,好解一解那份臊。

    烈日盖脸,司滢拿扇子挡在额头,向荫处走去,可左边鞋面那颗珠子不知怎么松了,随着迈脚的动作甩了出去。

    珠子被抛出去,又溜溜滚了几转,最终被拾起。

    一丈开外,那人穿玉色刻丝直缀,头戴方巾。他人很瘦,袍子空空的,且唇色微微泛白,是气血不足的那种白。

    初时,司滢还当是哪家勋贵公子,可瞧清跟在他后头伺候的人,立马带着织儿泥首于地:“民女拜见陛下。”

    听他自称民女,皇帝有些不解,直到杨斯年出声解释:“万岁爷,这位是沈夫人的干女儿,司姑娘。”

    皇帝点点头,淡淡喊了句平身,再把手里的珠子倒给杨斯年。

    杨斯年点着腰接了,上前还给司滢:“想是线松了,姑娘好生收着,回去让人用绒线穿,会牢实些。”

    “多谢厂公。”司滢朝他递了递膝。

    杨斯年笑着,目光在她脸上稍事逗留,尔后退回皇帝身边,伺候着皇帝走远了。

    等人影再瞧不清,织儿迭着胸口喘出老长一口气:“神天佛爷,那位就是陛下啊?好年轻。”

    司滢笑她忘性大:“陛下与谢表兄同样大,这都不记得?”

    “我可能是戏看多了,总觉得垂治天下的主,怎么都得一把年纪了。”织儿小声道。

    过不久,祝雪盼回来了。

    司滢问相看得怎么样,她摸着脸直摇头:“那人说话结巴,舌头都捋不直,哪有半点大家公子的气度?”

    听出嫌弃,司滢也就没再继续问了。

    恰好席要开,她让祝雪盼先去宴厅,自己则打算回去换双鞋。

    经一处跨廊,远远地,看见谢枝山在向时川吩咐着什么。

    也是奇怪,隔着这么些距离呢,她陡然萌生一个念头,觉得这人指定在憋坏。

    走近了,司滢喊了声:“表兄。”

    谢枝山朝下看:“鞋子坏了?”

    这人眼可真毒。司滢缩了缩脚:“没坏,就是掉了个珠子。”

    “掉的可找着了?”

    “找着了。”

    两相立着,说完这几句好像也就够了,可这人跟樽佛似地杵在中间,连让一下的风度都没有。

    极少见他这样,司滢抓着珠子看他一眼,打算绕过去走。

    才擦肩,听到他低声问:“那天在陶生居,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司滢停了下来。

    廊里有风把他们二人襟摆贴到一起,谢枝山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一句:“那日我便告知齐大人,我心有所属。”

    圆滚滚的珠子在掌心硌得生疼,司滢心头一窜:“鞋子坏了,我得回去换鞋了。”

    脑袋像勾了芡,司滢卒卒地走,气息乱得不像话。

    换过鞋后她又抹了把脸,等精神头稍微能集中了,才赶到宴厅。

    也是到这时,才又见着那位泉书公主。

    睡这么久照说该是龙马精神了,可她面色欠佳,像是刚跟谁发过火似的。

    太后纳罕地问了一句,泉书公主鼓着腮帮子答:“回太后娘娘的话,我没事。”

    分明就是有事。太后瞧得出异样,但她既这样说了,也没有追问不休,暂且一笑置之。

    男女分席,许是因为两边都有天字号的人物坐镇,大家矜持不少,连劝酒都是文雅有礼的,生怕吵着皇帝与太后。

    好在这二位应该也知道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拘得一大群人不敢放开,所以宴过半程就起驾回宫了,留余下的人热闹。

    游园看戏,一天下来感觉耳膜都痛了,等到霞影快暗,才慢慢把客人都送走。

    接完外客,晚上这餐,便只有自家人了。

    吵上整日,安安静静吃餐饭比什么都舒服。晚饭过后,便该献贺礼了。

    这样人家都是不缺钱的,自然都紧贵的好看挑,等到司滢了,她先是送一只錾花玉的香炉,接着是一对帐钩。

    帐钩装在巴掌大的盒子里,通体绣金蝶扑翼的纹,小巧得趣。

    谢母放在手心盘了半晌,虚虚咳了下:“小姑娘家家的东西,算了,也是你的心意,我便收了用吧。”

    话里尽是勉强,实际眼底的留恋昭然若揭,妥妥就是位口嫌体正的主。

    末了,又乜一眼谢枝山:“可惜不是石榴纹,不然转送我儿也不错。”

    石榴寓意多子,暗示已经很是明显了。

    谢枝山端端地坐着,两手放在膝上,朝司滢微微仰了仰唇:“那少不得要伸手讨一讨了。”

    极少见他这样滚刀肉的模样,挨了长辈的敲打,还厚着面皮顺势接话。

    “不过帐钩而已,出去买到处都有,哪里论得上个讨字?”沈夫人接句嘴。

    袁大人不知怎地坐不住了,开口向谢枝山打听:“贤侄,太后娘娘……一切可好?”

    这话问得没根没由,司滢看过去,见谢枝山寥寥勾了下嘴角:“劳姑丈挂念,姨母一切都好。”

    许是客来客去,他也乏了,瞧起来没什么兴致,答得很敷衍。

    天暗得很,接完寿礼再说几句温情话,谢母精神撑不住,坐起身来,让各自回院子洗漱歇息去。

    司滢伴着沈家嫂嫂,等走出花厅时,从她那里听得一件事,道是今天太后在府里时曾跟谢枝山说了些什么,但不知为着哪样,姨甥两个好像有过争执。

    怪不得方才袁大人说那样的话,且透着藏不住的担忧。

    于他们来说,太后便是他们的胆,是他们行走于朝堂,往来于人情间的底气。倘使惹了凤怒,对谁都不是一堂好事。

    来谢府也有日子了,关于这对姨甥的事,司滢听过不少。

    在所有的耳闻之中,姨甥二人亲若母子,一个慈,一个孝。

    谢菩萨是太后看着长大的,更是太后当儿子宠大的,关系甚至比与皇帝的都要好……既然如此,他为了什么才会与太后娘娘争执?

    这个疑问在心里盘缠来去,简直快把司滢包成个茧。

    按说这实在不是她该理的,偏偏这几日二人之间生了些事端,而他白日里又说过那样的话,她很难不多想。

    可想着想着,时而觉得太拿自己当回事,谢菩萨不可能会为了她而触怒太后,时而,又为这个念头揪心不已。

    来来去去,闹得回房后好久也睡不着。

    司滢把脸埋进掌心,想了想,悄悄披衣起床,走了出去。

    她心头乱乱的,在没理出个头绪之前,只想先出去透透气,却不料在蕉月苑外,看见了谢枝山。

    他摘了发冠,只用巾带绕住头发,再横了支木簪,月下看着,很有几分道骨仙风。

    只是这样孤零零站着,司滢心间慢慢浮起细碎的酸涩,递往指尖。

    谢枝山大概也没料想能见到她,原地挺了挺,动身走过去,开口便是一句:“我哪里不好?”

    待了一日的客,他嗓子又开始干灼,闷沉沉的,嘶而不坚。

    司滢仰着头。

    谢枝山下巴收得很紧,但尽量温存着声音:“阑玉那浑小子不过比我年轻几岁,那不叫好,我这个年纪才正合适……”说完,羞赧地牵住她的衣角,斩切道:“你试过就知了。”

    “这是在说什么……”司滢觉得好笑,欲要扯回衣角,可谢枝山绞着不放。

    他甚至隔袖捏住她的手腕:“既然拿我当……菩萨,那晚上听说我病了,急成那样赶过去,又是为了什么?给我上香么?”

    司滢嗳了一声:“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你还知道有话说话?”谢枝山睃着她:“我说要谈,你出口就跟我撇清关系,你可知我有多难受?”又直接问:“你摸着良心告诉我,当真对我无意?”

    司滢肯定不可能当他的面摸良心,但正好能问一下听来的消息:“表兄今日,与太后娘娘有争执么?”

    谢枝山没想瞒她:“我与太后娘娘并无争执,那样消息,不过是我故意放出去的罢了。”说完觉得不对劲:“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司滢扭了扭手臂,想把腕子从他手里滑出来。

    谢枝山何等敏锐之人,自儿女情长里拔个头出来想一想就猜到了:“你觉得我与太后娘娘争执,是为了你?”

    自作多情被点破,司滢臊得心跳耳热,难为情地去掰他的手:“我困了,我要去睡。”

    男女力气天生有大差别,司滢徒劳地挣了几下,正想放弃时,谢枝山的手忽然松开。

    司滢往后倒了一步,见他霍然就把张脸给拉了下来。

    “你拒绝了我,倘使这样我还向太后请旨,那不等同于逼迫你,令你不得不跟了我?又或太后不同意,那不又是将你推向风波之中,让你去当那个众矢之的?”

    谢枝山不错眼地望着她,沉声问:“我在你心中到底什么模样,让你这样想我?”

    是从没料想过的一番话,司滢重重地愣住。

    她看到他清清楚楚的愠怒,费解,甚至是委屈。

    所以,全是她自己思虑过于短浅……这才叫无动自容。

    见她愕着,谢枝山勉强顺了顺气:“不早了,你回去睡罢,有事改日再说。”

    声音冷得像冰棱子,那一转身,简直转出决绝的姿态。

    司滢心下一陷,不及多想,几步便跑到他跟前,伸手扒住他的肩。

    冲力太强,谢枝山险些被扑到地上,才沉着下盘稳了稳,却见她拿出杀人的气势,照他嘴唇亲了一下。

    啵的一声,极其响亮。

    作者有话说:

    为这一吻,我快熬干了。今天撒泼打滚求评论,月底了打劫营养液,希望我明天也能这么肥 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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