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便宜被占完了——
谢枝山吓坏了, 你你你半天,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司滢也被自己吓到,简直臊得想钻地心。
她往后退,却被谢枝山一臂端住:“男女有别, 动手动脚做什么?胆子越发大了, 我是可以供你这样对待的?”
这话有些熟悉, 好似上回醉酒也听到过,司滢心虚:“我不是有意的……”
谢枝山不管:“堂堂男儿,岂能与妻房以外的女子有接触?”他似乎很着恼:“你是过瘾了, 我如何与未来娘子解释?”
分明是他先来招惹她的,司滢心气得梆硬:“直说就是了, 叫她来找我对质!”
她负气地瞪着谢枝山,谢枝山回视着她,片刻, 眼中跃起致密闪动的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打算用强,硬要我从了你?”
“那也不是, 你可以再好好想想的,不答应也没什么!”司滢一颗心跳得压不住,红着脸去剥他的手:“放开我,热。”
她热,谢枝山更热。毫不夸张地说,连脚底板都在冒热气。
一场意外的谈话,谁都没有心理准备,乱糟糟进行后, 居然得来这样意想不到的对待。
他曾怨过她不解风情, 猜她是哪样万年的泥木胎, 哪知她一旦开窍,就是这样的热情,简直令人狂喜。
“我今天喝的茶,是不是你准备的?”谢枝山问。
“什么茶?我不知道。”司滢生硬地敷衍。
“亲都亲了,不知道我喝的什么茶?”谢枝山睥着她:“想再来一回就直说,不必要这样拐弯抹角。”
说起来,方才她闹出那么大动静,简直响亮得吓人。
于是又不满地问:“你亲人还是衙门盖戳?有这么亲法吗?”
矫情的毛病一犯起来就没完没了,司滢抵开他:“那你当我什么都没干过,咱们都回去冷静冷静,改日再说。”
谢枝山幽幽地看她:“你别打量我傻,一亲想抵千怨。我且问你,那天为什么拒绝我?”
这么快就开始秋后算帐,司滢眼睛微微一闪:“自然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谢枝山不休地叮问,人专注起来,眼若点漆。
司滢好色,腆着脸看了会儿,忽地狡黠发笑:“或许是今夜的表兄,比那一夜看着可口些?”
“我哪一夜都可口。”谢枝山并不买帐,撼了她一下:“别跟我插科打诨,说正经的。”
一个嘴里在扯胡话的人,还让别人说正经的,司滢没忍住,抓了他两把。
他勒住她的腰不放,她立不住,只得将手搭在他肩上,再踮着脚去就他。久了小腿肚打颤,脚尖也发酸。
谢枝山发现她的难处,干脆把人往上提一提,让踩着他的脚:“说罢,我听着。”
这是摆出了大老爷会审的架势,大晚上的,司滢也不想跟他耗下去,只好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听罢,谢枝山静默下来。
丁淳的事,到底还是给她留下了不好的余影,让她觉得门第之见难以跨越……这是他的错。
彼此无言地挺了半晌,谢枝山幽幽道:“你既然知道我没有兄弟姊妹,那怎么不替我想想,这样的我如果还娶不着自己喜欢的人,该有多可怜?”
“……你这是诡辩。”
“不,我是真话。”谢枝山抓住她的手,弯腰把头搁在她肩上:“这辈子再娶不着你,我死都不会瞑目的。”
脱口就来的情话让司滢老不自在,而且他人高马大,非要抵着她的肩,让人难为情得很。
她偏了偏头:“你上辈子娶着了?”
停顿了会儿,谢枝山齆声齆气说:“你别揭我伤口,会痛。”
司滢不想听他鬼扯,但觉得他这把声音听起来心酸得很,便问道:“嗓子怎么还没好?”又往下看:“脚还疼么?”
泥木胎懂得心疼人了,谢枝山老怀甚慰:“你终于肯认栽了?”
尽说这些让人不知道怎么接的话,司滢别扭地动了动,肩头一拱,意外把谢枝山的脸往里推了推。高挺的鼻梁擦过她的颈侧,洒下一片湿烫呼吸。
司滢缩了缩脖子,谢枝山也不大好意思,但又舍不得就这么放开她。
恰好旁边有个石墩子,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仪观了,于是袍也不撩便坐上去,把司滢揽在怀里。
才刚说开就这么腻歪,司滢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再看谢枝山也是半斤八两,原本雪玉般的脸,这会儿腮面一线红晕,像刚抽芽的上品海棠,招人得很。
司滢摁下心头乱窜的邪火,细声细气地:“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改变心意?”
谢枝山奇怪地看她:“有什么好问的?你早晚会改变心意,不是今夜,就是明晚。”总还是他有情她有意,才会搅和到一起。
司滢梗滞了下,这人的理直气壮简直要冲破她的柔肠,那些挠心窝子的话更被堵了个严实。
但一看这张脸,这份根骨,这幅容色,还是腼腆地咬了咬唇肉。
她为人肤浅,钟爱好看的皮囊,喜欢俊美的郎君。如果这幅皮囊下有一颗真心,以她为先非她不可的那种,那她也愿意抛开别的顾虑,同他一条心。
已是后半夜,没那么多人腥味,也没那么多张鼻子抢着吸气,四下里的气味是由泥土和草木主宰的,那份清甘令人留恋。
司滢吸足了气,朝谢枝山偎近些,嗫嚅道:“你不怕我拖累,我也不怕攀你这根高枝了。”
“那你倒是来攀?”谢枝山往后一倒,手段很是主动。
司滢叹为观止,觉得这位真真是破相了。
想想对他最初的印象,清圣模样,再想想他那些造作的,被她误会的过往,如同扯破了天人的壳子。
以前想让人肃拜,眼下呢,简直是从不容逼视到不忍正视。
“你一直……这样么?”司滢艰难地问。
“哪样?”
司滢嗡哝着:“你之前与徐姑娘……”
甫一听见个徐字,谢枝山就坐了起来,刹那便收起玩笑的心思:“你不会以为,我跟徐贞双真有过什么?”
他皱着眉,司滢能感觉到当中的情绪,便斟酌道:“想是想过,但觉得……不大可能。”
这样的亏心话,谢枝山显然不信:“你既然想过我跟徐贞双的事,就不担心我是个负心汉?”
他扯着嘴角,简直像个笑面虎,司滢摇头:“不担心。”
“为什么?”
司滢没说话。
“因为没成婚你可以拒,就算成婚有了孩子,你还能带着孩子跑。”男人的脸说变就变,谢枝山气咻咻地揣度她:“卓文君还会去个信决绝呢,你肯定招呼都不打,撇下我就走了。”
这样急赤白脸,反应未免过度了些。司滢盯着那双清湛的眼,未几张开臂,软声喊他:“表兄……”
“还叫表兄?”谢枝山觉得自己没脸透了,一面念着“我如今在你眼里是越发不顶用了”,一面投入她怀里,下巴又去找她的肩:“换个叫法。”
司滢便絮絮地叫:“谢大人。”
说起来,也是怪好笑的。
三元之才,清贵文臣,对外也是个端方模样。外头有人说他眼高于顶,有人说他清和平允,可哪个又知道他私底下是这幅作派?
谢枝山呢,显见是对司滢的尊称很不满意,然而他真正想听的那个称呼,当下还不太适宜,于是念咒似的:“反正不能再喊表兄。”
司滢低头看这个矫情胚子,他勾她的裙角,她红起脸,一把抢了回来。
谢枝山也不纠缠,伸出一根手指戳她,忸怩着问:“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司滢被他看得心头哆嗦:“接下来你该回去了,明日还要上值。”
谢枝山充耳不闻,反而怩声问:“你……想摸我的手么?”
“不想,你快走,一会儿巡更的要过来了。”
“来怎么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把你强吻我的事说出去。”
“……但兴许,我会把你摸黑来卖脸的事说出去。”
谢枝山打鼻腔里哼了一声,也知道时辰确实不早,再缠着她,明天两个人都起不来床。
可嘴上还是不愿意闲着,便在放开司滢的同时,出声质问道:“怎么办?便宜被你占完了,你得给个说法,否则我不走。”
神神叨叨,说这样的话也不亏心,司滢真是纳了个大闷。然而去看他,却见这人一幅“我还是被你得到了”的神情,餍足得眼波欲滴。
谢枝山一夜回春,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都要站不稳了。
“怎么不说话?”他问。
司滢迟登地看他一眼:“我大哥……有下落了么?”
谈起正事,谢枝山的面色慢慢凝重起来:“有眉目了,不过,还待确认。”
“他真的还在?”司滢一喜,目光都骤然亮了。
“在是肯定在的,我早便与你说了,不必提这份心。”谢枝山压了压眉,沉吟道:“不过你还是做些心理准备,他恐怕……不见得样样都好。”
出乎意料的,司滢虽然一霎白了脸,但很快又苦笑道:“只要他人还在,我便足意了。”
见她伤嗟,谢枝山心里很不是滋味,复又想到,他刚被她轻薄,她却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满腔只装着她那大哥。
真醋也好,转移心神也罢,谢枝山近前一步:“你不会是打算找到你大哥,才肯对我负责?”
酸味扑面而来,司滢这回是真笑了:“你能不能正经点?”
接她一嗔,谢枝山浑身骨头都酥了,佯扮正经:“我的长命缕呢?”
这么久了,头回听他提到这个。司滢掏出来:“真是你的?”
“不然你当哪个的?阑玉?”谢枝山拿起那条长命缕,想起自己偷摸做女红的勾当,叹一声:“戴着,戴好了,明天摆给那浑小子看。”
示威似的,真是再幼稚不过了。
司滢一面腹诽,一面却还是伸出手,由他替她系到了腕子上。
结口推上了,谢枝山的声音也低下去:“滢儿,没与你错过,我是当真庆幸。”
司滢的喉咙口蹿上一道酸涩,心头亦是一阵浅浅难受。
片晌,她细声应:“我也是。”
谢枝山低低地笑。
她到底不懂,他的庆幸有多不可言。但也正是不懂,才能成全他的辗转,弥补他的珍重。
真好,他打了从一而终的主意,她也没能逃过。
风有些凉了,谢枝山挡在来风的方向,手在司滢下巴摩挲良久,轻声说:“回去罢,好好睡一觉,等着我。”
司滢羞答答掀眼看,见他眉目蕴蕴,眼底光色哄人。
本以为他要回敬的,然而这人嘴上说得再是讨打,实则很守礼,顶多揽她,别的举动再没有。
足以见得,对她并无亵慢之心。
有多尊重,便有多看重,光这份克制,已很是难得。
风吹得花树累累地动,司滢把心一横,也去捏他的下巴,然而谢枝山难为情地撇开脸:“别这样。”
他喉间态势叠动,像在喃喃自语:“有些事情做尽了,往后就缺一份期待……”
说完回过头,又故作嫌弃:“况且你也不懂怎么亲。”
生猛归生猛,尽是些假招子,亲也亲得很敷衍,没半点缱绻的滋味。
这样想着,又对她脉脉一笑:“别急,以后我会满足你的。”
这老油嘴!
司滢并起两根手指拍他:“再不走,我喊捉贼了!”
见她恼了,谢枝山这才作罢。
仰着嘴角疏懒地勾了司滢一眼后,他单手负后,闲庭信步般,迈着缠绵的步子,渐渐走远了。
今夜的花木格外馥郁,便像她肌骨间的芬香,于他鼻端萦绕不去。
等回到陶生居,想起方才那些丝来线去的磨缠,谢枝山不禁抚额低笑起来。
笑完了,掏出两条五色丝绳。
一条是与司滢成对的,而另一条的绳串之中,则系着一尾足金的猴,赫然便是袁阑玉的那条。
他将自己那条戴到手上,有金猴的那条,则收进袖袋之中。
命里有这保纤拉媒的任务,也是没办法的事。
谢枝山抹了把脸,仰躺那一夜,尽是梦。
隔天起了个大早,在上值之前,依往年的例,他去向刚过完寿辰的母亲请安。
谢母一双眼在儿子身上打量个不停:“昨夜遭蚊子叮了?怎么活像没睡似的?”
“想是白日里累着了,还没缓过劲来。别说山儿了,嫂子,就是我没怎么动弹的,都觉得一晚上睡不够,迟些怕还得去歇个回笼觉。”说这话的,是早一步到了的袁夫人。
她到这么早,除开是给谢母送早食外,再有,便是替女儿袁逐玉来塞几句好话。
昨日虽事情没闹大,但在人家好事宴上来那么一出,当娘的只好尽所能,巴巴地来帮忙擦屁股了。
听了袁夫人的话,谢母波纹不兴地看一眼儿子,没再说什么。
谢枝山时辰很紧,来不及在家里用早食,请过安便朝府外走。
青石路到尽头时,遇见了袁大人。
闲话几句的当口,司滢带着元元走了过来。
元元起得早,闹着奶嬷子去了蕉月苑。小娃娃正在蹒跚学步的时候,难得他也想动动腿,司滢便牵住他腰上的布带子,仔细着不让跌倒就行。
就这么走着,奶娃娃忽然转个向,朝右边高兴地喊了几声。
偏过头,便见谢枝山正与人说着话。
他长身玉立,一袭官袍说不出的正经,哪里还见昨夜那股患得患失的劲。
听见这头的响动,他也侧了视线看过来。
溶溶目光朝她眉眼之间拂过,你明我明的笑容,盈盈一瞥,光点流盼。
只彼此都知道眼下不是调情的当口,短暂接视后,便都分开了。
略作耽搁,谢枝山赶往宫中上朝。
今日的常朝,除国事之外,再就是一桩不那么光彩,但又确实牵扯到藩国之宜的。
据说昨日在谢府时,赵东阶曾纪缠过泉书公主,惹其咬牙大怒。而回宫之后,泉书公主就告了御状。
这事奏上朝堂时,赵东阶很是受了一把侧目。
常朝过后,谢枝山与佟医官短暂晤见。
据佟医官所言,昨夜趁再次给杨斯年医伤的时候仔细看过,他肩上的疤确实是几回交错的。而最早那道,应当就是那条形似碗口的疤。
谢枝山将这消息纳入心中,在回翰林院的途中,一路思索。
结合其它实据来看,杨斯年九成就是要找的,司家那位长子。
朱墙黄瓦,宫道深深。路经延晖阁时,才上须弥座,便有人站在道旁等着。
穿大红贴里,系金玉绦环,头戴双拱冠,眉眼被日色照得淡了几分。
他微笑着,朝谢枝山推手一揖:“谢大人,咱家有话想与你私聊几句,不知有否空闲?”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甜咩(托脸笑
娇娇慢摇disco: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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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想你了——
见着杨斯年, 谢枝山也回了一礼:“厂公相邀,岂能无空?”
“那也不是,谢大人若有事忙,咱家还是等得的。”杨斯年徐徐说道。
彼此都方方正正, 恭而有礼。
谢枝山牵唇一笑, 指了处空地:“厂公请。”
不及晌午, 但日头红起来,渐渐像个火轮似的。
夏燕子唧唧叫个不停,宫里有凉地砖沁着, 宫外头,就全靠扇子送凉了。
蕉月苑内, 织儿把破开的西瓜分给院里人,剩下的两牙端进房里:“姑娘,我帮你削到碗里成吗?”
司滢说不吃:“放着吧, 或者你全吃了, 只是仔细别要落了凉。”
织儿端起一牙过去,热得恍恍惚惚:“今年这阳婆子也太狠了, 晒得人脸都痛。”
司滢替她扇几下风:“是挺热的,燕京太干了,最近不到晚上还不刮风。再这么下去,元元怕是要出痱子。”
织儿听了,脑袋不动,眼珠子却作贼似地转过来看她一眼,然后把脸埋进瓜瓤里,密密地笑起来。
这小模样太令人捧腹, 司滢拿扇面敲她一下:“怎地了这是, 西瓜这么甜?”
“嗯, 闷甜的!”织儿大嚼几口,嚼得两腮鼓得像松鼠,含糊地问:“姑娘,昨晚上的风……吹得凉快吧?”
司滢心头打了个趔趄,扇子都差点脱手。
她紧了紧扇柄,皮下隐有薄绯透了出来,不由小声嗔道:“你这丫头,昨晚上装睡?”
“也没有,姑娘出去太久了,我后头眼困,睡过去也不晓得您几时回的。”织儿憨憨地笑:“不过醒过一回,我把窗开了条缝,看见姑娘和郎君……”
后头再不用说了,光是司滢那回避的眼神,已足够让人品咂。
“我就知道不是我睡迷了,果真有那一出!”织儿兴奋地睁大了眼,又问:“接下来怎么办呢?是郎君向沈夫人提亲么?”
小丫头脑子快,眼瞳滴溜溜转两圈,很快就有新想法:“如果亲事定下了,姑娘是不是要跟着沈夫人回武昌,从沈府出嫁?”
这思路一跑八百里,司滢没脾气地看过去:“你也太操心了。”
织儿嘻嘻地笑,低头啃西瓜,啃完了往凉水里一冲,再掰成小块擦脸。
据老家的话说,这样能养容。
不过……她扭头去看司滢,一径羡慕道:“姑娘越来越好看了,这眼这眉,简直跟朵花儿似的。好些人说新妇娇颜,我们姑娘还没嫁呢,已经让人错不开眼了。”
这话该啐,司滢不大自在地放下扇子,拉过做针指的簸箕,动手去绕线。
然而人总归是心虚的,坊间流传那样的话,左不过是说新妇得了爷们疼爱,便生出一股子媚态,或说女人味。她呢?总不能是亲了谢菩萨一口,就变得……
线绕几圈,心神也像被缚住似的。
过不多时,听见外头响动,一大帮人来了。
起先还以为只是沈夫人一家,等所有人都进来坐定,才发现袁逐玉母女也在,甚至向来移动懒安的谢老太太也来了。
袁夫人头回到蕉月苑,四围看了看,笑着说:“这院子不错,里头景借得好,外头鹅卵石的道铺得也像样,傍晚还有叹凉的地方……”
说着,又朝窗外看了看:“听说那几头芭蕉树,还是山儿亲自种的。”
谢母拆台道:“他可没那么能干,铲了一担子土而已,立马说自己浑身土腥味,得回去洗澡换衣裳。要说是他种的,那可真是亏了栽植的下人。”
说起儿子这怪毛病,谢母也是好气又好笑:“我也不知怀他那会儿到底吃错什么,他打小就有洁癖,一天换几趟衣裳不说,吃食上也讲究得很。”
再指了指元元:“你说这么大的娃娃懂什么,那不是给就吃么?他偏不,比如在我碗里待过的勺子,哪怕是干净的拿去喂他,他也不吃,真是气死个人!要不是有个爷们样子,我真怀疑我生的是个女儿!”
世上当娘的,说起自己孩子总是没个停,沈夫人也跟着笑了几句谢枝山那些过分讲究的往事,末了夸道:“山儿挑剔归挑剔,眼光还是没得说。这院子精雅,选的山石也细腻,合适滢丫头住。”
长辈正聊着,袁逐玉兀地插嘴:“这哪里好了?芭蕉树下湿气重,藏鬼的地方,阴得很,要我才不敢住。”
冷不丁一句噎得人死,母亲袁夫人无奈地斥她:“胡说八道,我看你是讨打!柳槐榕桑才招那东西,芭蕉叶子多好,胡仲弓的诗没读过?绿蜡一株才吐焰,红绡半卷渐抽花[1],多好的意境!”
恰好织儿端茶过来,笑着搭话道:“我们姑娘八字重,也不怕那些的。”
谢母调转视线,悠悠地滑过司滢的脸:“那倒是。”
论阴气,哪里比得过死牢?要是八字不重,当初也不会挑她了。
略一忖,又扫了扫喉咙,端起杯茶:“我儿还有多久下值来着?”
虽是大家都能听到的问,但老太太的眼神却只瞟着司滢。
袁逐玉待要作答,被袁夫人使手拽住,拖着盘李子过去:“吃点东西,刚才不是说饿了?”
这么个气氛之下,司滢只得看了眼天时,硬生生接话道:“应当……还有两个时辰。”
谢母唔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掰了些碎果子去喂元元:“来,我们小公子试试这个,蜜甜的,但不齁……”
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孩子,平时总端着的人,这会儿架子全放,笑得眉毛都要飘起来了。
司滢看了会儿,回头摸杯子,撞上袁逐玉眈眈的眼。
对视几息,袁逐玉一撇嘴,掏出东西递过来:“送你的。”
东西看起来像靶儿镜,直柄,末端是巴掌大的圆片,像是云母片磨成的,镶着金边。透过它能看到桌面的纹路,而且比人眼看得要清楚不少。
这样精妙物件,怕不是随便几个钱能买到的。
果然袁逐玉就出声了:“这是那些蕃商走船带来的,可不是外头能买着的通街货!”
认识这么久,头回收到袁逐玉送的礼物,还是这样稀奇的东西,司滢有些困惑:“五姑娘,这太贵重了……”
袁逐玉也是初次上赶着给人送东西,本就不大抹得开面子,这会儿见她像要拒绝,直接盖上盒子推过去:“你不是总做针线什么的?那事儿伤眼睛,久了看什么都是散的,这东西反正我用不着,搁着也是搁着,给你使吧!”
好好的礼,送出不能不收的蛮横意味,旁边的袁夫人见女儿这样子也是糟心,干脆别开心神去逗孩子。
袁逐玉呢,礼送出后没隔多久,立马打听起事来,问司滢:“你跟泉书公主……怎么认识的?”
“见过一面已经,算不得认识。”司滢伸手给她添茶,如实告知。
袁逐玉有些失落:“我还以为你跟她交好呢,要是那样,偶尔也能进宫去找她玩。”
司滢听了,会心一笑。
恐怕找泉书公主是次,进宫,才是主。
为的是谁,昭昭然。
她想起被这位五姑娘惦记的当朝天子,除去至高无上的身份外,最让人记得清楚的,说就是那幅病弱之相了。
不过提及泉书公主,干娘沈夫人倒另有话说。
“昨儿我经过客厢外头,好像见到那位贵主和赵大人有冲突,两个人当面立着,贵主像在喝骂他似的……”说着,抿了抿头问:“好像阑玉也在,不知道他有没有提过这事?”
袁夫人想了想:“提是提过,不过那孩子顽得很,他说小阁老可能是热傻了,想跟泉书公主亲近亲近,泉书公主又是个暴炭脾气,当时就要动粗,要不是他经过,怕要闹出大动静。”
说完,笑盈盈地看了谢母一眼。
女儿差点闹出事,儿子又息了一桩事,谢母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位小姑子的暗示。
她喝了口水,拿帕子掖着嘴道:“阑玉是个仗义孩子,倒有几分侠气,如今进了锦衣卫,也算是找着好去处了。”
暑天昼长,再待一会儿,外头地都给晒白了。府里养的狗打漏窗钻进来,趴在芭蕉树下晾舌头。
过没多久,小娃娃玩累了开始闹觉,蕉月苑的客人也就顺势离开了。
送完客,房里才把待过客的茶具等物收拾好,钟管家亲自过来了,还带着几只装了朱砂的袋子,说是要挂到那几株芭蕉树上。
东西挂完后,钟管家嘴角向上兜着,眼梢笑意压都压不住。
“老奴先头就跟表姑娘说过,老太太虽然性子有些怪,但疼起人来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砂辟邪镇煞,这么个举动,的确是很贴心了。
送走老管家后,织儿喃喃地重复他那句话:“疼起人来不是闹着玩的……老太太这是对姑娘上心了,真好。”
不待见你的时候,看一眼都嫌费劲。有想头了,前脚的事后脚就差人来办,可不是上心了么?
为这脾气很灵的老太太,司滢笑着捋了捋袖子,瞬尔,又想起泉书公主的事。
那位贵主分明身边有人伺候,还有锦衣卫守着,那赵大人……怎么会轻易就近了她的身?
有了疑惑,转念便想到昨日在廊桥遇见的谢枝山。如果没猜错的话,该和他脱不了干系。
再联系以往的种种来看,所以他和那位赵大人,和赵家,应当是对立的。
思及这些,司滢抓紧了袖子。
赵家是首辅之宅,又是太后近臣,权高势重。可要是能扳倒他们,真就叫大快人心,也算是……替她父兄报仇了。
看一眼天时,司滢招了招织儿:“上午写的采买单子,你去看过没?”
“看过啦,莲子和茨实都是顶好的,百合肉也厚,又脆又沙,白口都好吃。”织儿简直像卖瓜的黄婆,掖起手凑过来:“姑娘是要炖那个、那个什么清补凉给郎君吧?”
想是被打趣多了,面上也没那么发烫,司滢把袁逐玉的礼物收起来:“我也好久没吃了,想试试。”
收完东西,主仆二人往厨房走去。
路上织儿欣叹:“同住一府就是方便,这要是真回了沈家待嫁,郎君和姑娘可得小半年都见不着,那么远呢,肯定要害相思病的。”
一个人嘟囔念着,她把阳扇再往司滢那头偏了偏:“郎君几时来,我要不要回避?”
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司滢没好气地磕了磕她的眉心:“坏丫头。”
……
时辰渐移,夕阳靠山,赶在天壁还剩一丝暗红的纹缕时,谢枝山回到府中。
在陶生居换下官服后,他去了蕉月苑。
透过宝瓶型的漏窗,看到有人在凉架旁边,轻摇罗扇。
桅子黄的交领小袄,洒金百迭裙,反绾了个单髻,清清爽爽,又叫人品出些软艳的气态。
谢枝山安静站着,许久都没有出声,直到司滢发现他。
这么猛地一望,吓得司滢抚住心口。
他立在迤逦的暮色之中,眉宇挽着点烟霞,穿通体菘蓝的道服,仅有护领是白的。那份素蓝与皎白,撞出一身浓浓的书卷气。
然而一双眼湛清,却又望不到底,看得人惴惴的。
“怎么这样看我?”司滢问。
谢枝山绕走进来,眼中摇起些笑意,伸手便在她鼻梁挠一下:“想你了。”
“早晨才见过,有什么好想的。”司滢古怪地瞅他。
为这份再度冒出来的不解风情,谢枝山感到迷惘,可没得奈何,只得低眼看了看小几上的瓷碗:“这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我自己要喝的,不小心备多了。”司滢坐下来。
谢枝山跟着挨过去,不满地问:“怎么不是你吃剩的?我爱喝那个。”
这人什么意思,爱吃她的口水么?司滢脸有些痒:“真不害臊。”
没有男人会不爱看心爱姑娘的娇态,谢枝山尤其。
在这之前,他见过她胆小惊惶,避之如鼠的模样。这姑奶奶发起怵来腿能吓软,壮起牛胆来敢泼他的脸,又泼又怯,那份生动无可比拟。
然而这回除了打情骂俏,总还有旁的正事。
他牵住司滢衣袖,目光躺在她脸上,引逗似地,越贴越近。热气拂人的耳,唇鼻诱人的魂。
只是一阵发烫的沉默后,还是抑制住了,气喘吁吁地问:“你哥哥的事,你可想现在就听?”
作者有话说:
爱吃口水、吃口水、口水……
咳,宫廷玉液酒,一杯2330
[1]绿蜡一株才吐焰,红绡半卷渐抽花,出自宋.胡仲弓
【感谢灌溉营养液】 真命天虫:2瓶 苏打:5瓶 天府大道:15瓶 吃过的羊:5瓶 喝水长肉:1瓶 false:1瓶 格与格相隔:12瓶 无心玫玫:3瓶
第四十三章 找别的男人——
司滢还荡在他的呼吸里, 骤然听见这话,她呆呆地眨了两下眼:“……我哥哥?”
谢枝山点头。
“是……找着他了么?”司滢问。
“找着了,而且,你们早已见过。”谢枝山牵住她的手, 见她这幅呆鹅样, 心头发软, 亦觉无比怜惜。
杨斯年的身份确认了,她的身世,亦知晓了。
中州司家, 家族说大不大,在当地也曾是小有名气的海商, 这些是他早便查过的事。
司家本是窑工,盖因原来的窑主嗜赌而家财尽散,最后连工粮都出不了, 司父便率先去谈条件, 把那窑场承包下来,开始带着族人做海上贸易, 将烧出的窑器运往蕃国,再带些稀罕货回来倒卖,赚两头的钱。
逐渐有了起色,头些年风生水起,还被推选为一族之长。可后来海盗猖獗,出船轻则财物尽散,重则性命不保,慢慢的, 这生意就不好做了。
海上贸易来钱快, 干惯了那一行, 再单靠烧窑的钱过活,便有些人不知足,撺掇着司父,想重新去跑船。
彼时苏定河一带海盗猖獗,但也正因如此,通往北坨等地的货物愈加紧俏。
向来钱帛动人心志,巨大的利益诱惑在前,必然有人会铤而走险。
初时司父并不同意,直到听说苏定河的海盗已被清绞,且有大缙水兵驻防时,看着一日过得不如一日的族人,他动心了。
正好各地市舶司在向海商喊话,鼓励前往苏定河通商,司父便壮着胆子走过一趟。
那趟敢去的人少,但确实都安全回返,且小赚了一笔。到再要去时,几乎所有男丁都上了船,打算走完这一趟,以后便储着钱谋新的生路。
哪知意外,便发生在那一回。
传闻中已被绞杀的海盗汹汹而来,与大缙水兵死战一场,虽大缙险胜,然而苏定河被打沉的五十五艘商船,小一半都是司家的,甚至还有搭船做活计的旁支姓氏。
两千余人,尽丧汪洋。
司父成了罪魁祸首,人性向来丑恶,得意时兴许会记这家的恩,但出了事,过错却全安在他们头上。
即便这家也赔了好几口人,然而于旁人来说死不足惜,是故,哪怕他们耗光家财去安抚老幼,却还是要遭受唾骂,与无尽的点戳。
……
事实已入耳,司滢愣头磕脑,神魂分裂似的。
仿佛投入哪样的闭塞口,夏蝉不鸣了,蕉叶不动了,天上的云也不会走了。
良久,她张了张嘴:“我收到过他的信,说他不敢回来,知道自己一出现便会,会连累我们,所以要在外面躲几年。可他也说了,等大家都不记得这事,他再回来看我们,想法子把我们接走……”
谢枝山心内谓叹,握紧了她的手。
身为唯一幸存者,那时的杨斯年倘使出现,必定要承受族人的怒火,甚至于袓父与幼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
人众向来如此,毫无理智可言,聚作一堆时,仅有报复与被煽动的恶意,届时会做出哪样的事,不得而知。
顾及家人,杨斯年淌不起那份险。
一颗心痉挛起来,司滢忽然打了个激灵:“可他怎么,怎么会进宫……”
谢枝山沉默了下。
这后头的曲折,实在不该他来说。
眼见司滢掉了眼泪还不自知,知她该在经受摧心摘肺般的苦楚,他勾手将她揽入怀中:“总之人在,还是值得庆幸的。”
投入他的怀,司滢哽咽起来,喉咙虽堵塞着哭不出声音,眼泪却像走珠似的,一颗颗迫不及待涌流到面颊。
十数年了,故人的脸被岁月拉长,又渐渐模糊。
她想起曾与哥哥见的那几面,他全然没了记忆中的模样……又或许变了的是她,毕竟家里出事那年,她也只是个孩子,对于哥哥的记忆只有他肩头的疤痕,狰狞有如故乡那一线月。
大喜大悲皆无声,谢枝山的手抚在司滢脊背,絮絮安慰道:“他如今手握权柄,执掌司礼监与东厂,深受陛下倚重,是不少人要巴结的对象……包括我。”
是连他也要巴结的对象,不为权势,但为所爱。
墙头屋脊的背阴浓了起来,云影快要无光,一双男女就这么依偎着,直到司滢哭得困了,眼睛也干了,才从谢枝山的怀里退出来。
她腮面通红,还有几道不清不楚的卍字褶,全是从他衣裳的暗纹里贴来的,可见方才靠了多久,又有多紧密。
谢枝山捉着她的手去感受了下,取笑道:“这张脸可以驱煞了,比那几袋子朱砂管用。”
也是奇怪了,竟然听出些不满来。司滢拿掌根把他推开:“你跟朱砂有仇?被它驱过不成?”
谢枝山看一眼蕉林,难堪地别过了视线。
总不能说,他确实在那下面蹲过罢?多丢人!
胸前濡濡的,谢枝山低头去看,湿\\身了:“好大一片。”
确实好大一片,水渍从领子延开到肩。
司滢一个罪首,想也没想便把帕子印了上去,左左右右地擦拭起来。
擦没几下,感觉谢枝山一直在往后退。司滢脑子还浆着,这会儿容不得想太多,他退,她就追上去,直到被他把住手。
抬眼,见谢枝山蹙了蹙眉,郁闷地问:“你这是……又在轻\\薄我?”
司滢愣神,谢枝山于是拿开她的帕子,带着她的手,过来碰了碰。
轻轻一下,脑子轰地炸开,司滢连忙站了起来:“你、浮浪仔!”
词意不难琢磨,大抵与流氓相似,然而谢枝山很无辜:“分明是你先动的手,怎么反咬一口?”
“我只是帮你擦干衣服,哪有,哪有要摸你那里?”司滢气得直犯结巴。
谢枝山委屈极了:“你都摸好些下了,怎么睁口说瞎话?以前可看不出来你是这样人!”
他越说越惊恐:“不对,你几岁就知道找童养夫,就敢对男人上手,现在打量着我一颗心全在你身上,就想对我胡作非为,愈加没个顾忌了!”
再一看,这蕉月苑哪哪都没人,甚至她那个形影不离的小丫鬟都不在。
深究起来,里面的用意非常可怕。
她那个歪心眼的丫鬟,八成以为他们会欲\\火\\焚\\身,又或者知道主子对他有什么企图,所以故意躲开,让他们这样独处!
这样想来,谢枝山打了个激灵,戒备地看着司滢:“有话说话,分寸还是要顾的。抱一抱可以,其它的非君子所为!”
他脑子里唱大戏,司滢眼皮重重跳了一下,很看不起这样的胡思妙想,干脆使手去推他:“走走走,出去出去,别在这待一会儿,明天硬说我毁了你的清白,我浑身长嘴也解释不清!”
谢枝山被推得寸寸后退,见她突然就变了脸,不由警觉起来:“你在想什么?是不是想,怎么找别的男人?”
司滢一心赶人,反应慢半拍:“什么?”
“你果然有那种想法?”谢枝山气得错着牙笑:“沾了我的身,就花了一颗心,你怎么可以这么薄幸!”
司滢被他一通造作得干瞪眼:“胡拉乱扯,少在这污蔑我!”
谢枝山不肯走,下盘一定,像堵墙似地稳住。
他这会儿很忧郁,敏感得像二八少女,一句话没接上就能钻牛角尖:“你好好想想,自己这样对是不对?”
司滢楞头呆脑,茫然看他煞有介事地叫屈:“你……你脑子里天天想什么?”
谢枝山狠狠抿着唇,矜重着不说话。
对视之中,司滢目光逐渐难言起来:“你不会是以为,我知道司礼监掌印是我哥哥,立马觉得身价高了,就见异思迁?”
谢枝山寒着张脸,再度露出那幅阴阳不调的模样,气虽气,却毫不退让:“找别的男人,你休想。”
司滢见鬼似地看着他,慢慢地,眼底冒出些奇怪的笑影来。
她勾手,扯住他的衣襟。
谢枝山原还僵着脖子,被这么一扯,只得弯下腰来就她:“做什么?”
嘴硬身软,司滢脑子里飘过这么一句话,眼睛在他脸上巡来睃去。
这皮子,总不能是吹弹可破吧?
想着,便拿指甲刮了一下,立马带出一道红痕,浅浅的,但艳艳的。
谢枝山蒙了:“你打我做什么?”
司滢看了看指甲:“我……失手。”
“每回都失手,你已经不是头一回对我对粗了!”谢枝山觉得难以接受:“我好歹是个男人,看起来就那么好欺负?”
口口声声是个男人,然而玉面扫红,更像是一朵需要人呵护的娇花。
这人生了张男妖精的脸,司滢头皮发麻,一时没把持住,习惯性地亲了上去。
一下又一下,唇都是软的,说了这么长的话,原都缺些水润,可最后也不知谁涂湿了谁,总之呼吸潮暖起来,有种难以言说的粗粝感。
说实话,谢枝山不喜欢这样。
比起一上来就亲嘴揽抱,他更爱慢慢地来,比如偶尔的眼神交汇,不经意间碰到的手指……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不说章程了,该是一样一样来,试探着向前,才有那份悸动的滋味。
就跟吃东西似的,一点点地喂,那份渴切也叫人神往。
结果她跟个匪头子似的,总是上来就亲,还亲个不够。他不能露怯,只能故作老练地与她切磋。
好容易分开了,不同于司滢的喘不来气,谢枝山勾住她的腰弯,气息仅是微促,眼角眉心神气飞扬。
只是略带遗憾,伸手给她擦了擦嘴:“你不能总这样,姑娘家家太不矜持,也太不给我留余地了。”
司滢生气了:“那你放开我。”
“不行。”谢枝山屈服道:“我喜欢你压着我。”
“……毛病。”
两人站在砖面,谢枝山往她腰窝轻轻摁了一把:“你故意的。”
“你才故意的。”司滢踢他小腿。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推卸责任,长着四只红耳朵,招笑得很。
片时,又牵着手坐回了原处。司滢问:“我什么时候能见我大哥?”
“过几日罢,他说了,给你时日缓一缓。”谢枝山如是道。
司滢却摇头:“我不需要缓,我想快些见他。”
一说及亲人,眼眶子又发起烫来。
谢枝山伸手替她盖住眼睛,叹道:“明日我去与他说,可好?”
司滢这才点了头。
谢枝山想了想:“你大哥已知你是如何进的谢府,但……我还未将你我眼下的事告知于他。”
司滢举高手,从他脖子摸到下巴,再到鼻梁,嗡嗡地说:“你放心,只要你这张脸还在,我必不变心。”
她给了句准话,是定他的心,更是在夸他,然而听着很不对劲。谢枝山嘴角抽了抽:“我怎么还以色侍人了?”
她似乎笑了笑,睫毛扫过他的手心,闭上了眼。
谢枝山目光轻轻晃一下,眼底划过无奈。
杨斯年之所以坦白那些,也是咬定他不会对外透露,既是信任,亦是拿捏了他的立场。
然而对于他与她的事,却不知是怎么个态度了。
为了不让杨斯年成为阻碍,他该立刻娶了她,或更极端些,把事给做绝。
可当真那般行径,他又成哪样人了呢?
带着司滢往后一靠,谢枝山也闭上了眼。
同样的院落,睁眼时是一个样,阖起眼后,在院子的某个角落,便有了一荡小小的秋千。母与子,笑声融融。
……
翌日天光大放,带着脸上那一道浅艳的痕迹,谢枝山去了上值。
府里一派安逸,园植迎光。
下人各司其职,各院也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消着夏。
不及晌午,忽有宫人入府,说是传太后懿旨,接谢府女眷们入慈宁宫,一家人叙叙话。
这下可炸了庙,一群人忙碌起来,抹脸的抹脸,换行头的换行头,闹哄哄好半晌,登上了进宫的马车。
马车停在嘉肃门,接着众人落地,跟着引路的小黄门走进大内,往慈宁宫去。
殿庭广阔,宫道上不时能见到穿青贴里的小内使。个个虾着腰,低人一等的模样,透着骨子里的卑微。
司滢垂头跟着,想哥哥应该就是从这样的小黄门慢慢爬上去的,其间究竟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辛酸,光想一想,便有痛意穿肠而过。
这些年来,哥哥该过得有多苦。
一气走了好远,等终于到慈宁宫了,又有新的内使迎了上来,穿红贴里,戴交角帽,明显是位阶要高些的。
“给老夫人请安。”那人极为殷切。
谢母唤他:“罗公公。”
这位罗公公连忙赔笑呵腰,一面与来客打着招呼,一面将人往里迎。
踏上汉玉白阶,跨过松木门槛,再过花罩卷帘,便到了里间。
太后坐在上首,笑着给几人指了坐。
究竟是亲姊妹,她与谢母在长相上还是有肖似之处的。譬如平直的眉,都是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不过太后是细长眼,眼尾上翘,笑起来风风韵韵,很合她年轻时的婉媚之名。
不过一国至尊的女人,虽姿态松散,亦有其上位者的持重威严,穿戴与行止,道不尽的雍容。
入宫前,司滢也曾听过太后的一些传闻,比如她入宫起便深受先帝宠爱,一路从才人升作贵妃,彼时后位空悬,又加封她为皇贵妃。
年轻时,太后也生养过一对皇子女,但没留住,于是先帝拔了个丧母的皇子到她名下。
养着养着,皇子成了太子,太子御极,她自然也就晋位成了太后。
慈宁宫内笑语阵阵,太后说的确实都是家常话,温情亦平和,仿佛真就是一时起意,想找娘家姊妹聊天了,便下旨召进宫来坐坐。
聊着聊着,太后的眼划过袁逐玉,唤了声玉丫头。
“太后娘娘。”袁逐玉连忙搬出一幅聆训模样,轻声应了。
太后把她招近来,亲和地笑了笑:“听说你哥哥进了锦衣卫,这会子正办案呢。”
袁逐玉的手被太后握着,忙不迭笑道:“哥哥才入锦衣卫,跟着学东西罢了。他读书不攒劲,不像大表兄可以考取功名,入翰林事国效力,但又想为朝廷竭忠,便投了锦衣卫的职,卖卖力气。”
说着,就地欠了欠身:“也是全逢太后您老人家的福照,陆指挥使才没有嫌弃他。”
虽有执傲的名气在外,但袁逐玉这份回答也算可圈可点,引得太后当即夸了几句,直将她夸得满面飞霞。
太后在她手背拍了拍:“这眼看着入夏,越发觉得日子长,有时想出去逛一逛,身边又没个凑趣的,个个老三样,实在令哀家提不起兴致来……”
末了,眼风撇过旁边的罗太监。
罗太监立马就屈了屈膝,笑道:“奴才们都是宫里的样子货,都是鱼目珠子,哪及袁姑娘灵透。”
太后点点头:“玉丫头确实灵慧,性子也与哀家投和,哀家早便惦记着,想把你留在身边做个伴……只是宫里着实闷,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也没什么意思,怕待个几天,把你们年轻姑娘的神采都给摘没了,那我可算罪过一桩。”
“启禀娘娘。”罗姓太监又出声了:“娘娘可是忘了,咱们还有一位年轻姐儿呢。”
这么一提,众人便将目光都望向司滢。
罗太监笑眯眯道:“奴才瞧着这位姑娘很是娴静,也该合娘娘的性子。况与袁姑娘一动一静,也最是合宜。 ”
至此,太后便将目光挑了过去,定在司滢身上足有好几息。
看罢,她数了数腕间的佛珠,再望向谢母:“你这两个表外甥女哀家看着都喜欢,不如这样,全留在宫里与哀家作个伴,你看如何?”
作者有话说:
美人打啵啵,君子娇滴滴
揪50个朋友发红包,昨晚上的宫廷玉液酒……喝到了吗?
第四十四章 困不困(一更)——
难题丢到谢母头上, 谢母当即笑言:“能入娘娘的眼,自然是两个孩子几世修来的福。”
过场话,旁边的人也赔着笑脸附和。
说完,谢母又微微皱下眉头:“不瞒娘娘, 眼下臣妇寿宴已过, 我们大姑奶奶也该回武昌了。按她的打算, 是这两天便要动身,且把滢丫头也一道带回去的……”
被提及,沈夫人也很快恭声道:“上禀娘娘, 臣妇确有此意。”
“原来如此,那哀家提得不是时候了。”太后眉目依旧, 但却连袁逐玉也松开了。
袁逐玉有些不知所措,扭头去看母亲,却见母亲使眼色让她回来。
眼眉间的那份凝重, 袁逐玉看得真真切切的, 是以再是不愿,也只能乖乖坐了回去。
看似只是顺嘴一提的事, 可以到此为止了,偏有人聒噪不止。
笑声起,那罗太监又开腔了:“武昌路远,一路颠簸已然是吃苦,眼下又正是大暑天里,娇滴滴的姑娘怎么受得了?要咱家说,最好是待到天气凉了再上路,不用在毒日头底下赶路。”
又转与司滢谄笑:“姑娘头回进宫, 还不知咱们这里的好。虽说各处殿宇瞧着都一样, 实际宫里的景儿可多了, 足够姑娘逛上几个月的,西头还有个大佛堂,闲了跟着娘娘去抄抄经,也能给家人捐一份功德。等姑娘熟悉咱们这里了,该是恰好也转秋,到时候再往武昌去,岂不正好?”
‘叮’的一声,茶盖重扣的声音,太后肃起脸来看那罗太监:“要你多什么嘴?下去。”
“娘娘息怒!”罗太监立马扮出惊惶模样,嘴上连连赔罪,屈着背正往外退时,有小内官急急来报:“娘娘,宝文阁前的宫道塌了,小阁老与谢大人都掉了下去!”
“什么?”太后霍地站起来,险些没立稳:“可伤着哪了?”
小内官泥首于地:“谢大人伤着手,小阁老……摔断了腿,这会儿都昏着,还没醒。”
骤然响起一声扑腾的动静,是谢母没坐住,从椅背溜下来,又厥了过去。
乱麻麻一通翻腾,司滢上前去看谢母,被老太太一把抓住手。她嘴里念着什么,眼睛却闭得紧紧的,脸也白得吓人。
见姊妹晕厥,太后立马指了人去请医官,又喝问怎么回事。
“是那樽无量寿佛的铜像,今儿请进宫来,往大佛堂去的时候经过宝文阁,许是,许是车碾子太重,便把那处给压塌了……”小内官簌簌地答,虽瞧着害怕,但口齿是清晰的。
“佛像?那么重的东西,这可怎么得了?”太后脚下虚浮往后趔趄半步,腕上的念珠磕到桌角,发出‘嗒’的几下脆响。
她抚住心口,闭着眼念了几句经文,接着重新睁开,在宫人的搀扶中,仓皇向外走去。
脚步踩得很急,方才那股从容的仪态掉了一半。
司滢护着谢母,不经意朝槛窗外望了一眼,便见太后已然站到了白玉阶台等肩舆,妆花缎的袖笼之下,半条佛白念珠不停在颤,而那张保养得当的面容之上,挂着双倍的悬心。
这出意外搅得宫里宫外都不宁静,等大家伙拥着谢母回到府里,再眼看着太阳下了山,谢枝山终于也被送了回来。
陶生居内,他阖眼躺着。除去脸上那一道绯色刮痕外,身上还添了不少外伤,嘴上皮肉白得像敷了粉,病态十足。
据宫里护送的人说,他跟那位小阁老站在宝文阁前叙话,末了往同一处离开,哪知宫道突然就塌了方,把二人给掩了下去。幸好营救及时,才没出大岔子。
谢母过来守了会儿,听医官说没大碍了,便挥着手开始赶人:“既然太医都说没事了,想必很快会醒。都回罢,他是个爱清净的,挤在这里鸡一嘴鸭一嘴,没得吵着他。”
老太太发了话,一个个只能走出陶生居,往各自院里去。
司滢回了蕉月苑,坐在边榻上,见织儿翻出披风挂到椅背:“晚上风凉,姑娘等会子过去可得捂严实些,别郎君伤着了,您也病了。”
这是笃定她晚些时候会偷摸过陶生居了,司滢把肘撑到案几,搓了搓眼。
“姑娘在想什么?”织儿逛过来问:“是担心郎君的伤势么?”
内宫有规矩,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所以谢府下人都留在外头等,她没跟进慈宁宫,也就不知道发生的那件事。
司滢没说话,脸靠在掌心。
要不是被谢枝山的事打岔,九成九,她今天就回不来了。
那罗太监再大的胆,不是摸着了太后的脉,哪里敢说那样的话?
所以宫里那位太后娘娘,为什么想留她?
在此之前,她与那位太后也就见过一面,左不过是寿宴时跟着见了回礼,太后确实多看过她两眼,但瞧着神色寻常,并没有对她过分留意。
就是这样理不清头绪,才更让人不安。
织儿绞了巾子,司滢接过来擦了擦脸,蓦地又浮起一份奇思:太后那幅神不守舍的焦急,到底是担心外甥,还是……另外那位?
浑然了一会儿,挨到半夜时刻,苗九来敲门,说是谢枝山醒了。
司滢套好披风,复又赶了过去。
“表兄醒了,可还好?”
见面就是这一句,对他的称呼已然成了她的口癖,实难改正。
谢枝山像睡蒙了,缓缓眨眼,又咳出两声。
可怜见的,受一身伤,脑门上还盖着白手巾,活像在坐月子。
司滢上去探他脑袋,摸着不算热,这才放下心来。
谢枝山说:“我不是装的,真伤着了。”
“知道,看见了。”司滢望向他包住的手腕,问:“还痛么?”
“这算什么痛?”谢枝山嗤了一声,这会儿还笑得出来:“我伤得不重,折了腿的才叫重。”
折腿,说的当是那位小阁老了。
一道出的事,不说同病相怜了,也不该幸灾乐祸才对。司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问他:“渴不渴,要喝水么?”
谢枝山摇头,偏着脸喘了口气,这才回过身来:“今日在宫里,可吓着了?”
司滢想了想:“宫里的事,你知道了?”
“比较仓促,但还好,来得及。”谢枝山牵了下唇角,没受伤的右手从薄被里游出来,搭在了司滢手背:“你要是进了宫,我得花多大力气才能把你给捞出来?还好,还好。”
语气说不出的庆幸,司滢翻过腕子,拢住他几根手指。
清瘦却柔软,文质但有力。
她看着他,看他那双黑浓眼瞳,眼里似有万象。
这人,偶尔犯起邪来跟投错胎似的,但这样时刻,又好像背着哪样不为外人道的秘密,全扎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慢慢地消纳。
“所以你是故意的?”司滢问:“你生了金刚脚,一脚把地面给跺穿了?”
谢枝山噎了噎。
这话说的,好像他是膀大腰圆的武夫,没事就上菜市口举鼎,或拍着胸膛彰显自己多么孔型有力。
“你可以换种说法,比如我精通掐算,提前知晓那一片会有意外,才巴巴地把自己送过去。”谢枝山动了动,勾起脑袋问:“我这么牺牲自己,差点就残了,你怎么眼泪也没个半滴?”
哪有这样问人的?司滢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既是精通掐算,必然掐得出你受不了重伤,我哭天抹泪的,多不吉利?”
想听几句温情话怎么就这么难?谢枝山鼻息一松,被气笑道:“那你可真够贴心的。”
司滢大方地说不用客气,丢开他的手递了盏茶过去:“那位小阁老,也是你成心找的么?就为了让他跟你一起掉坑?”
她很聪明,琢磨出了里头的蹊跷,就是掉坑这个词很不雅,谢枝山艰难咽下一口水,囫囵认了。
交还茶盏,谢枝山思忖了下:“你我一体,有些事迟早要知道的。只是怕你知道了那些,嫌我……麻烦事多。”
司滢点点头:“那别说了,我胆子小,害怕。”
谢枝山张了张嘴,话全折在喉咙里。半晌愤愤道:“我这辈子过到最后,怕不是会被你气死。”
“我哪有那么凶……”司滢吞吐一句,继而眼角微翘:“伤着呢,怕你说太多话损了元气。还有那些糟心事,没必要时时记着,耗神。”
到这裉节眼上了,有些话他不说透,她也能猜出几成来。
其一,便是他同太后这对姨甥,关系并非外人所见的那样亲密。
或者说,曾经确实亲如母子,但经过什么事后,突然生了变故。
其二,太后与那位小阁老,与赵家……
“你会看手相么?”司滢正犯嘀咕,冷不丁听谢枝山问一句。
“啊?”司滢低头,见谢枝山已经把掌心摊开,像一块玉,横到人的眼
他笑了笑,唇角一点清浅的弧度:“看看以后,咱们能有几个孩子。”
多臊人的话,打他嘴里说出来,像在跟她拉家常似的。
司滢悻悻地拍他一下,又在茧子上摁了摁:“这怎么来的,握笔么?”
谢枝山唔了一声,顺势包住她,巧笑着问:“你困不困?我可以把床分你一半,咱们挤一挤。”
这人!口口声声让她注意姑娘家的矜持,但又总说这种不着调的话,还扮这种勾引人的模样。
这种既要还要的行为,简直没天理了!
司滢才挣了挣手,敲门声起,苗九端来两盏补汤。
“老夫人叫送的,说是熬了小半夜,喝了有伤冶伤,没伤也能尝个鲜。”说完搓手一笑,把东西放下便小跑出去了,生怕搅人好事。
这么晚了在爷们房里盘桓,还被长辈给料了个准,司滢简直要抬不起头来了。
她抽出手:“我回去了。”
谢枝山倒也没留她,自己老老实实端起汤来喝:“早些睡,明日厂公会过来。”
司滢抓披风的动作停滞一下:“我哥哥……明日会来?”
谢枝山喝了口汤,许是不大合口味,但还是硬着头皮又喝了两口,这才答道:“昨日我还担心,为着你他必要对我发难的,可眼下想着,多个护着你的人,也好。”
司滢带子系得很慢,张着脑袋想了想:“今日的事,我哥哥也有份?”
“不是厂公相助,消息哪能那么快传入后宫?”谢枝山扬起头,对她笑了笑。
那盅汤让他热乎起来,脸上推了胭脂似的,散发一丝卖俏的风情。
司滢失手打了个死结,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佯作镇静地戴好风帽,往外走去。
一出房门,夜半的风便兜头扑来,冲得帽子胀起来,扣在脑袋上像庙会里的大头娃娃。
她摸索着,反手把帽子捏扁,顺势回头,撞进谢枝山的视线。
这模样大概傻透了,他眼里泄出笑意,眉梢也弯起些许。
司滢一窘,直接把风帽拉到眼睛底下,错步走了。
待那轻巧的身形踅出视野,谢枝山方打下眼帘,右手慢吞吞抚过缎织的被面。
万事顺意的人生,总归是梦里都难出现的。
上天虽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也让他和她互通了心意,然而要想真正在一起,好像,又没那么容易。
眼皮撑起,他掀开被盖,仰声叫苗九:“备纸墨来,我有几封信要写。”
石漏嘀嗒,黑夜渐青。
那边厢,回了蕉月院的司滢,几乎整夜未眠。
马上要见到哥哥,她有说不出的迷糊,次日起来后,一整个早晨都在蒙头转向,吃喝都不记得了,连前两回见哥哥的模样都不大记得。
脑袋空空的,像被人一剽水冲得干干净净。
等时辰到了,她避开人眼,走了条小路到陶生居,再被时川带着去了书房。
推开书房的门,便见里头背立着的身影。
屯绢蟒衣,戴绉纱帽,不屈脖不塌腰,身姿端然。
那一刹,记忆倒回十几年前,这幅背影,与记忆中父亲的模样重合起来。
原本想着要高高兴兴的,结果那人一转身,司滢脸上的笑意走失,泪水说话间就冲出了眼眶。
“大哥……”
作者有话说:
哥哥来啦!晚点还有一更。
顺便……写玉液酒的时候突然想起外室,脑子里做了下对比,檀妹是硬要up,到滢妹这里,就真是勉为马&#奇*¥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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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变心——
豆大的泪一个挤一个地往下掉, 杨斯年叹着气过来:“哭什么?我记得小时候,你可不是个爱哭的。”
嘴在说人,自己却也一幅动荡的嗓子,喉头更是上上下下, 涌个不停。
司滢先还跟他隔着两步, 接着揪住衣襟, 再接着,整个人扑到他怀里,止不住地呜咽起来。
十数年的分离, 手足骨肉已长成彼此陌生的模样,然而血脉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亲近, 却是怎么也难割断的。
哭了一阵,气有些续不上来,司滢拿手绢擦眼, 还不忘宽哥哥的心:“让哥哥见笑了, 我只是太激动,不是过得不好, 哥哥别担心我。”
杨斯年带着她坐下,声音拔干:“小芽儿,我这么久没去找你,你怨哥哥么?”
小芽儿是方言,类似于巴蜀那头的幺儿,中州人惯常这样喊家里最小最受宠的孩子。
多少年没听过这样的称呼,司滢恍惚了下,想起积年的过往来。
一族之长的女儿, 三个男儿家的妹妹, 她曾经也是威风八面的人物。
那时不知愁也不知羞, 总爱坐地耍赖,抱哥哥们的腿,硬要缠住两个给她抬肩舆,然后学戏台上的公主,指着一樽樽还没风干的泥胎,说这个要了,那个也要了,都洗干净了送到本宫府里去。
想想也是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小孩儿家家玩这种犯上的把戏,否则十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哪个会怨自己的亲人呢?司滢头摇成拨浪鼓:“哥哥肯定有难处,我省得的。”
兄妹两个坐在矮几旁,几案上早有沏好的茶和果子,还燃了香,外头守着的人离得远,不必担心说的话被听了去。
就着茶水,俩人絮絮聊了会儿,但问及各自的过往时,一个劲往好了说,都报喜不报忧,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些年历经过的苦难与不堪。
但正因如此,也放大了彼此的想象。
越是心疼记挂一个人,越会不自主地将对方种种艰难放大数倍,于是越想越揪心,越讲,也就越难过。
妹妹的话信不实,杨斯年皱起眉来:“小芽儿,你别蒙我,一切照实说。”
司礼监掌印,那份威仪是令人剔剔然的,再加上长兄的凛肃,司滢只好依言,把家里发生的事给如实说了。
族人的逼迫、欺压、觊觎与算计。以前亲亲热热,把她喊得当女儿似的人,都恨不能将家里搬空,连她戴的耳夹也抢走了。
这么一句句地,说到祖父过世以后:“……祖父走不久,我就把房子给典了,大夜里坐船往燕京来。”
略顿,司滢自嘲地笑了笑:“哥哥记得么?我小时候半点不晕船的,可喜欢在船上跑了,但那回我晕得厉害,差点把肠子给吐出来。”
杨斯年陷入长时的沉默,等新添的茶快没热乎气了,他才重新开口:“其实那封信,是我当年回了中州,才叫小乞儿扔到院子里的。”
他膝上一双手攥得铁紧:“我好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带着你和祖父……一起走。”
“祖父年迈,我也没多大,都不合适赶路。况且咱们都走了,他们肯定要追的,说不定还报官呢。到时候还不定哪样下场,哥哥别要怪责自己。”司滢温声劝慰。
她三个哥哥里,就这位长兄念书最好,爹爹祖父都指着他考功名,望他给家里脱商籍,给祖上挣荣耀的。自打他在窑里烫出个疤,后头连窑都不让进了。
要不是他坚持,苏定河那趟也不会带上他。
而且听谢菩萨说了,哥哥当时悄摸乘小舟跑的,还被水兵当成倭人给射了一箭。
中箭又跳水游了那么远,大伤小伤肯定数不过来。本来也是个文弱书生,拖着身子回老家已经很不容易了,还怎么带得动一老一少呢?
杨斯年听罢,驼着满背日光默然坐着,通臂上的蟒绣威威赫赫,透着显贵,一针一线都是权力的骄姿。
司滢盯着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来问:“那个小秀才……是哥哥动的手么?”
又想起谋她给老鳏夫当续弦的婆子:“还有九拐子家的祖母,后头也无缘无故摔死了……都是哥哥派的人么?”
杨斯年怔了怔,眼中渐现愧怍,但愧怍中又带着几分解恨的痛快:“酸秀才是我买的凶,那时候我还打算把你和祖父接到燕京的,可后来落了汪栋的套,被他弄进西厂的私狱,差点没能活着出来……后头那个,兴许就是现世报了。”
定了定,又问司滢:“汪栋,你可知道此人?”
司滢含起脑袋想了想:“是之前西厂那位汪公公么?”
她话里的之前,指的是前朝。那时候先帝爷弄了个西厂,就是给这位汪公公管着的。
这人滥用权柄,把持朝政,据说迫害了不少忠良,不过天爷还算开眼,他最后得了个被逼自缢的下场。
既她认得,杨斯年也就不用多交待了,只大致说道:“我当时被迫站队,招了汪栋记恨,我们那一批人里找了对食的,连对食的家人都被他们摸去杀了个干净,又何况血亲。”
司滢点点头。那样状况下自身都难保,当然不想给人知道真实身份,更不想暴露她和祖父。
她替哥哥将冷茶倒掉,重新续上热的:“头回在侯府门口……哥哥是认出我了么?”
十来年说话就过,提及到燕京以后的事,杨斯年喃喃道:“那时只觉得你眼熟,有几分像阿娘。但见你是跟这府里老太太去的,又不大确定,所以后头悄悄找人在查。”
话到此处,他情绪一落千丈,眼神暗下来:“我该找机会直接问你的,是我太谨慎了,不然,你也不用总在这府里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人说长兄如父,对于她这个妹妹,他总有道不尽的愧疚,确认身份后的每一个时辰,都在后悔自己的谨慎与小心。想来想去,这也不对,那也不该。
司滢不愿见长兄这样低迷,弯起眼来笑:“我在这府里过得很好,府里个个都各善,而且我也是名下有温泉庄子和瓷器铺子的人,房里还有一匣子银票,不缺钱的。”
在她的笑颜之下,杨斯年额头也松开了些,只是吐出一句:“终归不是咱们的东西,要了不好。”
他站起身来,转着眼望了望:“书房机密之地,谢大人倒是大方敞亮,愿意安排在这里。”
司滢察言观色,感受到哥哥语气里的冷淡,也没好接话。
书房里静了会儿,兄妹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杨斯年在地心迈了几步,目光扫过这不算宽敞的房室。
书房极静极密之地,套句兴许不恰当但通俗的比喻,男子书房便如同女子那首饰妆台,透过寥寥物件,大抵能窥出主人的品味与赋性。
寻常器具,明朗清静。这间入目并无花里胡哨的陈设,说明主人没有什么是急着要向人炫耀的。而不急于显摆,是骨子里的低调,更是勋贵子弟的底气。
贵在简便,精在脱俗,说陋不陋,自有讲究。
然而在杨斯年这里,书房归书房,人归人。
他转过身,看着才刚相认的妹妹,语重心长道:“你与谢大人生了些私情,这事我已知。你自小喜欢生得好看的,他皮相了得,能入你的眼我也不觉得奇怪。但芽儿,可莫要忘了,你是怎么到谢家的。”
司滢有些抹不开面。
哥哥就是哥哥,知道人秉性难移,一下就指出她贪谢菩萨的美貌……可是,谢菩萨也不止空有美貌。
游移了下,司滢迟迟出声:“哥,我和他……”
开得口来,但在哥哥的目光之下,突然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杨斯年静静盯着她,片时叹气:“昨日在宫里的险,你应当记得很清楚。那些权贵拿捏起人来,扣在身边还是轻的,稍有不慎,命就难保。”
“而今谢家在朝中已有树敌,打你主意的便不会少,你若执意与他一起,像昨日那样的险,往后不会断。”
“我不能让你冒险同他在一起,早先咱们兄妹互不相识也就罢了,眼下既已相认,再看着你往火坑里跳,让我今后怎么与九泉下的亲人交待?”
一句复一句,司滢有些结舌。见长兄这正经八百的样,恍然间,好似又见到当年那个子曰子不曰,时而仰天时而俯地,作派有如小夫子一样的少年人。
可说来说去,确实也是为她着想。
有了男人忘了家人是白眼狼,但负心汉也不好当,司滢抠了抠手心:“可是哥哥,他要对付赵家,咱们的仇人……不也是赵家么?”
杨斯年眼里闪动几下,未几他背过身,嗓子发紧:“咱们的仇人不是赵家,是这烂了根子的大缙王朝……是先帝爷。”
他明白妹子的想头,当初入宫,他也是想活命,想执权柄,想为家人报仇。
可也正是入宫近了权力中心,才知道事实,并非表面看到听到的那样。
当年苏定河那战,明面上看,是赵阁老示意中州市舶司,让中州商船去当诱饵,才有了司氏一族的惨案。
可论起这一战,却是大缙主动设下的局。
先帝即位不久,倭寇横行沿海。
为了剿倭,大缙将士煞费苦心,可倭人形如鬼,狡如豺,又神出鬼没。大缙损兵折将,贼寇却愈来愈猖獗。
数年侵扰,□□威严有损,沿海百姓更是苦不堪言,是以某日临朝议事,有人揣度圣意,祭出了以商船为饵,诱敌出没的计策。
先帝心里装的是整个大缙的安宁与威荣,倘使损失一批人能换来一带安宁,可换来大缙朝的威名,可平倭患,令贼寇再不敢犯,何乐不为?
兵可为缙捐躯,靠国获过利的商人,亦有效力之责。
计策荒唐,然而先帝态度已明,连一向耿直的徐阁老都缄口不言,又有谁会去犯那份圣怒?
是以令行如流,很快,便有了苏定河之战。
先是战中趁其不备,缙兵抄了海寇的后方,将其妻儿控制,倭人遂以先前扣下的商船以作交换,要求止战议和。
可后方督战的臣员们却没有松口,甚至杀了两个闹得凶的人质。
押其妻儿于手,本意是要乱倭人心神的,哪知因此逼得那班倭人群情激愤,当即烧了大缙商船,拼死一博。
五十五艘船,六千余人的命,喂火海,丧汪洋。
大缙将领有了重担,士兵亦不敢懈怠,倭人亦气势汹汹,于是双方都杀红了眼,投入一场死战。
战场之上有个词叫虽败犹荣,然而还有一个词,叫惨胜如败。
缙虽赢了,伤亡却是前所未有的惨重,就连先帝也没料到会惨烈至斯,因而夙夜难眠。
没有天子不在乎德名的,于上来说,龙袍干净最为重要,而历来举国震动的祸事都要有个罪首,于是曾因不忍无辜商船遭受牵连,而试图与倭人谈判的徐阁老,便成了那个背锅之人。
两朝元老,一阁之长,官服也并非没有瑕疵。
人查到最后,一张莫名其妙的通倭条子,彻底把徐阁老押成了阶下囚,说是他提前知会倭贼,让贼人拦了商船,才有了那一出。
经年往事累赘且沉痛,但却不得不说,杨斯年平复着心绪:“小芽儿,如果你我是徐家子弟,那我们该恨赵家,因为当初向先帝揭发徐家的,便是赵家人,着手抄徐家的,也是赵家人。”
但他们不是,他们与徐府没有干系,而造成他们家破人亡的那位君王,也已辞世。
真正的仇人已死,恨意突然没了具体的落处,司滢脑中一荡,惘然不已。
杨斯年重新转过身来,面对幼妹:“所以咱们兄妹两个眼下该做的,便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默了默,他压低声气:“哥哥这身子……已经废了,为家里传宗接代便全靠你。你若是愿意,招个上门女婿,再生几个孩子,咱们一家子人和和乐乐地过,也算对得住天爷怜悯,亦能让九泉之下的亲人慰怀。”
上门女婿……司滢打了个激灵。
烟在博山炉里燃着,化作飞埃跑出炉隙,她看着那丝丝轨迹,呆呆地往墙上一靠,心内失序。
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谢枝山写的挂帘上。
字迹古拙,纸页透光,是不堪一抓的模样。
像他那张脸,刮了就有痕。
司滢摸了摸额头,试探着问:“哥,你知道太后和赵府,还有赵府与谢府之间的事么?”
……
那头兄妹相聚,同一时辰,谢枝山也喝完了药。
那药不知放了哪些料,让人挠心挠肺,胃里好似烧着一蓬火。
他有些躺不住,待想下去走走,苗九登时来制止。
“佟太医说了,郎君手腕伤也不算轻,还有身上各处的伤,都得留神养着,头三天最好莫要下榻。昨儿您写信已经很耗心神,今日可得遵医嘱才行,这要给老夫人看见,小的们可没好果子吃。”
谢枝山眉心发皱:“你几时变得这么啰嗦?”
苗九有些打怵,幸好灵机一动:“表姑娘也是这么说的,让小的们好生照顾郎君。”
他搬出司滢,谢枝山这才安静下来,摸出枕边的书。
虽然伤的是左手,但一只手看书也不方便,常要放到腿上慢慢揭页,才能继续读。
只是,也并不怎么读得进去。
勉强翻了几页,谢枝山盖下书面:“那头……有多久了?”
“小一个时辰了,杨公公是借替陛下探看郎君的名义来的,应当不会逗留太久,也差不多该出来了。”
苗九这话料得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杨斯年便先出现了。
他带着司礼监的人,还是那幅谦恭模样,关切谢枝山几句后,便说起执行公务的套话来。
“……现已拿住督办之人问责,万岁爷也下旨将作监,责令快些将那塌方之处修填好,以免再生意外,伤着朝廷要员。”
谢枝山亦是笑道:“劳厂公跑这一趟,回宫之后,还请厂公替下官恭谢圣眷。”
这会儿再管不及医嘱,他下得榻来,亲自将杨斯年送到陶生居门口,等司礼监的人走远,这才勾着手往回走。
待重新进房,司滢已经坐在了凳子上。
她神情很不寻常,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目光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明明伤的是手,谢枝山却差点被她看成拐子,走路都不自在了。
等近身,该想问些什么,她却开口一句:“其实……你对我也没有多好。”
这是什么意思?谢枝山眼皮重重一跳,突然感觉到了一种无望的恐慌。
果然与亲哥聊过,立马就变心了么?
所以情比金坚,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作者有话说:
在书房这段,我一直好担心哥哥发现洞玄子,然后滢妹天真地说这是炼气的书,再然后……娇兄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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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坏透了(一更)——
谢枝山感觉有些头晕。
他站在她对面, 视线淌过她的脸,最后冷静地问:“你怎么了?”
司滢笑了笑:“就是忽然感慨,觉得你也是欺负过我的。”
谢枝山喉间微咽,看着那明显哭过的一对眼, 五指蜷缩起来, 松松拢着。
这句话, 他认领了。
一面给她找夫家,一面却又舍不得,最后搅了她的姻缘, 自己横生生插了进去。
当然他有他的好,每日里见面相处, 她很难不动心,但做过的事,谁也否认不了。
况且, 她还有可能会因为他, 而遭受不宁。
再想想曾与陆慈夸下的海口,昨日之后, 他的底气早已不是那么足了。
从一而终是他的寄望,可若然蛮横,好似又辱没了情之一字。
还有上一世,孩儿是意外,入谢府也非她本意,所有的事都并非出于她的自愿,她本身就是被迫害的人。
那时被逼无奈给他生了孩儿,而这世的他走了一通弯路才意识到, 他记挂孩儿, 但更恋着她, 倘若这世拿孩儿当借口,硬将她绑在身边,于她太过不公。
眼下她提前找到了娘家哥哥,若生出顾虑,或想要更好的去处,他应尊重,不当阻拦。
算旧帐,生离心,这一幕摆到眼前,谢枝山心念交驰,但逐渐平复。
拳关松开,他撩袍坐下:“你若是想离开,我会安排……庄子和铺子你带着,倘使不嫌弃,苏州还有一间绸缎庄,虽离得远,但有专人在打理,每半年送一回帐本,辛苦些核对进项便可……”
他徐徐出言,坐在司滢对面,与她如同一对没了感情的夫妇,在签和离书之前,冷静且有条理地谈起家财如何分,孩子要归谁。
这是个大方且周到的男人,事事安顿,还想到要给她配一个会手脚武功的女使,往后出行能驾马车,更能护她安全。
司滢撑着脑袋,费解地看那双唇一张一合,井井有条说起她离府的安排。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大开大合,一忽儿像个吃错药的无赖,一忽儿又庄正起来,像是背着四书五经的老先生。
末了问她:“你几时走,今日,还是明日?”
不知不觉到了这一步,司滢坐直身来,尴尬地看过去:“你这就要赶我走啊?”
谢枝山被问住:“不是你要走?”
司滢挠了挠额角:“我只是说你欺负过我,对我也没那么好……”
她说话半吞半含,谢枝山皱眉:“所以……什么意思?”
司滢低下头去绕帕子,心虚地沉默片刻,飞快瞥他一眼:“我就是……顺口提的,哪知道你脑袋清奇,想这么多?”
谢枝山愣一下,很快气涌如山。
分明是她故弄玄虚,到头来,还成他脑袋清奇了?
‘吱’一声响,谢枝山从凳子上站起来,气得在屋子里打转,人像死不瞑目似的,嘴里没停在念:“你存心的,你一定是存心的……”
她有一股拧劲儿,他早就知道,可他没防着的是,这人还有满肚子坏水,敢跟他耍花腔!
果然倒贴就是不值钱,焦心劳思,患得患失,全指他一个人受了。
先认爱的人最没地位,他悔极了,早知道就该矜持些,也不至于任她一颗牛胆生得越来越壮,直接拿他当纸糊的捣弄!
气得嗓子都硬了,谢枝山质问:“这样耍我,你良心痛不痛?”
他脸上那条刮痕已经消了,本来雪白清透的脸,这会儿连脖子一道红了,足可见有多愤慨。
司滢张了张嘴,却百口莫辩。
绕了几圈,他最终回到她跟前,眼里的那份静滞,看得她小腿肚直哆嗦。
一时动念加两句感慨,闹得他这样动气,司滢后知后觉地害起怕来:“表兄,我错了……”
这时候认错有什么用?谢枝山一字一咬:“你是不是以为伤员什么都做不了,才来这一套?”
“没……”司滢吓成个老实疙瘩,在他锐利的目光中软了腿:“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信我。”
才说完,脸就落到了谢枝山手里。
他在作弄她,拿她的脸当面团,先是把嘴捏成个吕字,再往上,掌肉顶住她的鼻尖,指腹则被她腮旁的浅涡咬住。
再过一会儿,他挑住她的下巴,脸也凑下来,一寸寸,近到两个人的睫毛要打架。
大概意识到要发生什么,司滢瞠着一对眼,几乎忘了喘气。
怎么吵着闹着,突然要这样?
离得近了,好像都知道彼此在想什么。谢枝山笑起来,眼里像有浅金的光晕,锁着人的魂。
他再度逼近,唇锋已经碰着她的,手也从脸上游到后颈,松松地揉\\弄着。
司滢木木的,脸上滚起一层层的羞色,眼皮好像没了力气,开始有耷拉的迹象,整个人好像被他的气息包围。
伤了手在家养着,他今儿应该没刮胡子,新生的一簇看不大见,但照样扎得人发痒。
懵然之中,他的呼吸从鼻尖撞到腮,再洒到耳,接着送话:“刚才哭了多久?没来得及照镜子吧?脸上粉都花了,还有鼻子破皮了,知不知道?”
唇息搔弄耳穴,司滢眉心一颤。
她往外挣了挣。
是报复,这一定是报复,这人坏透了!
果然他纯良地笑了,挺直腰后朝她飞了个眼:“近墨者黑,我跟你学的。”
这到底是哪样无聊的桥段,司滢捂住鼻子和大半张脸,不叫他看自己的丑相:“你刚学会走路吗?这样欺负人,有什么意思!”
“我欺负你?”谢枝山冷冷地笑,带着脸上一线红渍,是刚才在她唇上蹭的口脂。
他渺着眼看她:“这就叫欺负了?真没见识,以后有你受的。”
司滢没听清后头这句,兀自起身去找镜子。
今日为见哥哥,她想令自己看起来精神些,确实推过胭脂也擦了粉,哪知道就出了这样的丑。
东看西看,然而在男人房里找镜子,实在比寻宝还难。无奈,司滢只得往房外冲,恨不能把脑袋给埋起来。
刚出门槛,跟谢母打了个照面。
见她捂着脸,老太太‘嗐’了声:“怎么了这是,流鼻血了?”
司滢摇头说没有,老太太脑子精,把眉一竖:“他打你了?”
说完,拦着司滢退了回去。
房室之中,听到动静的谢枝山早就躺回榻上,见得母亲,恹恹地打了声招呼。
亲生儿子没什么好顾忌的,谢母指着司滢:“好端端捂起脸,你闹她了?”
这个闹字用得真暧昧,谢枝山听红了脸:“没有的事,您误会了。”
“什么没有?我看她都哭过!”谢母明显不信,还欲逼供,司滢只得放下手:“是我不小心擦破鼻子,老夫人莫怒。”
谢母下劲盯了会儿:“鼻子好好的,破哪里了?”
司滢摸索着摁了几下,真相大白。
谢枝山避开她瞪来的眼,虚弱地咳了几声:“药我已吃过,母亲来寻儿子,可有旁的事?”
老太太在这一双男女间看来看去,最后严肃地收回视线:“听说司礼监那位掌印的来了,还待了不短时辰?”
问及杨斯年,司滢也顾不上置气,摒息听着。
谢枝山不知他们兄妹聊了些什么,又做了哪样打算,所以眼下不好贸然把事情宣扬出去,于是答道:“是承陛下口谕,替陛下来探儿子伤情的。”
谢母却冷淡一句:“别不是来看你真伤还是假伤罢?”
母亲对自己未来大舅哥这样疑神疑鬼,谢枝山很尴尬:“厂公承的是万岁之意,母亲想多了。”
谢母挑了下嘴角,正想说多长个心眼总不会有错,忽听身后有人弱声道:“老夫人,杨厂公……是我亲兄长。”
作者有话说:
谢:哼,我可不是娇滴滴的郎君,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不过……先是从妻姓,再是从妻性,夫纲这玩意儿,会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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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矜持一点(二更)——
谢母转头, 愕然看着司滢:“你方才……说什么?”
“老夫人,我说杨厂公是我兄长。”司滢把话重复一遍:“是亲兄长。”
她既坦白,便是不觉得有遮掩的必要了,谢枝山也只好将事情与母亲和盘托出。
听完之后, 谢母哑了许久。
她脸上来回变了几道色, 最后一咂嘴:“哦, 亲兄妹啊……”又仔细看了看司滢:“倒不大瞧得出来,你们一个随爹一个随娘?”
司滢笑笑说:“兴许是吧,哥哥说我和阿娘生得有几分像, 不过我没见过我阿娘,也不大晓得她什么模样。”
人生好像没有过这样艰难的时刻, 谢母眼眉都僵了僵,片晌哦一声,强行共情道:“我也没见过。”
见司滢惊讶, 她夷然地揣起袖来:“很奇怪么?我跟太后都是奶嬷子拉扯大的, 太后年长我两岁,虽见过母亲, 但早也忘光了……”
于是娓娓道来,谢母与太后这对姐妹的一些过去,司滢也听到了耳里。
母亲早亡,父亲是个六品京官,钱少事多的职,很少着家,更不懂怎么养女儿,于是干脆都交给各自的奶嬷带。
他唯能尽的心, 就是不给女儿找后娘。
姐妹两个长到玉立的年纪, 姐姐还没信, 当妹妹的先被相中,嫁进了这谢府。
同年末,姐姐被选入宫,定了才人的位阶。
都是高嫁,虽说入帝王家听着更风光些,但一个是将军府少夫人,一个是帝王妾室,差别还是有的。不过姐妹二人感情好,没哪个会嫉妒哪个,反而是各自关切与帮扶。
也是凭借这将门的背景,宫里的姐姐才能一阶阶地升,晋位之途没有太大阻碍。
毕竟帝王宠爱固定重要,但仅凭六品官员女儿这个身份,怎么也到不了皇贵妃的位阶。
“想当年在闺中,我与太后也是形影难离的。”忆起往昔,谢母眼底衔笑:“她生得好,出门便招人的眼,还有流着口水跟在后头的,全靠我给骂走了。我功课不行,女红也不爱学,常被父亲和夫子罚,也都赖她替我求情。”
司滢倒了盏茶,老太太接过来润了润喉,又继续拍着膝头:“我跟太后生辰只差个把月,那时候家里操办生辰宴太费劲,所以我们干脆选了中间的日子,合在一起办……那会儿有商有量,什么话都说得。”
到这里都还是温情居多,然而语气一转,立马哂笑起来:“父亲走后,我们是世上最亲的人,可这又如何?到底是身居尊位的人,弄起权来,哪里还记得这些年的姊妹情?”
司滢低下头,搓了搓手指。
这样直接说出与太后有嫌隙,也是真没拿她当外人。
嗟叹之后,又听老太太道:“不管怎么说,认回来就是一桩幸事,而且司礼监也不是哪样人都掌得了的,能上那个位置,杨厂公必然有过人的本事。单这一点,你家里人也该觉得脸上有光。”
是极熨帖的话,司滢正要道谢,老太太却还没说完:“所以太监不太监的有什么重要?多少男人齐全着身子却碌碌无为,再有八方助力,也是烂泥扶不上壁!”
这话太出格,谢枝山无奈地喊了声母亲,招来老太太横眼:“又没说你,急个什么劲?”
舌头像一下给剪掉,谢枝山被怼到无言,再对上司滢的视线。
她嘴角拱了拱,眼珠子拐了半个圈看向别处,却怎么也掩不住那份幸灾乐祸。
所以没成婚的坏处就在这里,听到这种话也不知忧,吴下阿蒙,四六不通,谢枝山无奈地想。
“那你们怎么打算的?厂公会把你接走?”谢母问司滢。
司滢照实答道:“哥哥说可能得过些时日,等他把手头事情处理好了,府里也着人安排妥当,便来接我。”
那就是肯定要走的了。
半道杀出个舅兄,谢母有些替儿子发愁。想了想,又叮嘱司滢:“你记我一句,再亲的人也要留个心眼。别说你同杨厂公才认回来,就算打小一起长大的,也可能不顾手足情谊,狠手说下就下。”
司滢听出来了,这是在暗指太后。
“母亲。”谢枝山眉间一敛:“他们兄妹才刚相认,怎好说这样的话?”
见儿子撂了嘴角,谢母这回没那么硬气了,讷讷地应了声:“我不过有感而发,又不是存心搬唆……”
“老夫人心意是为我,我省得的。”司滢连忙打圆场。
谢母嘴角微动,虽没说话,心里却很受用。
所以家里就是不能缺个儿媳妇,缓解气闷也好,居中调停也罢,都比母子二人大眼瞪小眼要来有意思得多。
打岔几句,打扇的打扇,喝茶的喝茶,气氛渐渐松泛下来。
猜到他们母子许有些私下里的话要说,司滢没再多作逗留,借口要回去洗把脸,离开了陶生居。
鼻子没破,但眼睛确实干得很,回去得拿热毛巾敷一敷才行。
一路拣荫处走,等到院子外头,院门旁边,发现袁阑玉在抠墙皮。
司滢喊了句“四公子”,少年拧过头,落寞地看她:“你回来了。”
“四公子下值了么?”司滢望了望天时。
袁阑玉摇头,说换了个差使,明天开始上值。
司滢讶然问:“四公子不在锦衣卫了?”
袁阑玉不说话也不抠墙皮了,看她半晌,蓦地蹦出一句:“我知道,我哪里都不如大表兄。我要是你,我也选他。”
说得这么直白,司滢脸上红晕浅生。
她与谢菩萨的事虽没过明路,但府里人……好像都知道了。
一旁,袁阑玉泄气地抱住院门:“我现在给人当碎催,也没个好前程……”话到一半,他把脸埋在肘弯里,难过得继续不下去。
司滢与织儿面面相觑,俱是无措。
门板上头,少年郎稍微缓过些劲,他立直了些,蔫巴巴地安慰司滢:“你不用管我,我可以扛过去的,人生不可能一帆风顺,我很懂的。”
不知怎么应才好,司滢只能干笑两声:“四公子方才说换差使,是不查案了么?”
袁阑玉怅然点头:“案子什么的跟我不沾边了,明天开始,我得去给那个全输公主当狗腿子。”
说完自己给自己叹了好大一口气,他又忸怩着去看司滢:“你能不能替我在大表兄跟前说两句好的,让他别记着这事。”说着抓了抓后脖颈:“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跟他……”
这心念太过丰富,又是忍痛割爱,委曲求全,又是小心翼翼,无辜求援。
比起尴尬,司滢更觉得莞尔:“四公子放心,表兄……不是那样小心眼的人。”
刚和谢枝山打完擂台,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虚。
好在袁阑玉是个好骗的,听了她的话便放心下来,重新舒开眉眼说笑几句,没留多久便离开了。
司滢回到房里洗脸卸妆,哭一场过后,人难免疲惫,倦上心头。
换了件软便些的袍子后,她躺在摇椅上小憩。
摇椅做工很好,声音轻,有如涟漪般仰动,人躺在上头不用担心侧翻,这么前后摇着,像是大人的秋千。
视线由远及近,众山脊看到墙头,司滢这才意识到,她真要离开这座府邸了。
思绪阵阵,不由遥想起头一回进来时的那份忐忑。彼时全然不知前途如何,是离是留,是吉抑是凶。
可没想到的是,竟然就那么待了下来,回想一切,真像短促的梦,有陆离变化,却也真实得历历在目。
不论刚开始有多么不安,可住久了,心底也曾把这府宅,把蕉月苑当作过家。
幽幽一叹,脑子里太多事,复又回忆起哥哥今日的一言一语,为兄妹相认而感慨庆幸,但也为哥哥的遭遇而难过。
命运弄人,真真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司滢牵住袖子盖住脸,再想着从哥哥那里听来的秘辛,慢慢合起了眼。
……
日子过起来飞快,晨昏交迭着,很快便过了几天。
谢枝山只在府里休养三日,便重新回去上值了。
此前早有传闻,说他会被调往六部担当实缺。
翰林院历来是百官中的最高起点,对里头的年轻文官来说,不管调往哪个职上,都是升任。
所以这回带伤上值,好听话是尽职,却也势必会有人说是在博美名,不过谢枝山足够泰定,并不把这些当回事。
府内暂且安生,午晌前夕,沈夫人抱着不肯睡觉的小儿子,遛达到了蕉月苑。
大儿媳快要临盆,她在燕京留不下几天,很快就该回武昌。不过早先起意带司滢这个干女儿一起,这回是肯定用不上了。
沈夫人道:“你亲哥的事我已听嫂嫂说过,我既担了你一声干娘,按理得跟厂公见见的,只是听说厂公为人低调,不一定愿意张扬,这回时间也紧,便等下次来燕京,咱们再叙也是一样的。”
说着笑眯了眼:“下次来,我该坐高堂,喝你们的喜酒了。”
“干娘……”遭打趣,司滢难免犯羞。
沈夫人一径感叹起来:“我早知这事有鬼。山儿是个最怕麻烦的人,尤其不愿意同姑娘的事沾边,那回还特意去信……信里那份恳切你是没瞧着,我当他这么多年的姑母,真真头回长见识。”
司滢怔了怔。
照干娘这个说法,总不能是头回见面,谢菩萨便已……
晃了晃头,司滢觉得自己想多了。如果真是那样,她怎么可能生扑都不成功?
那厢沈夫人还在说:“我刚到那天看你们俩,别的不提,单他硬要跟你站在一条缝的砖线上,我就知道我猜得没错,他准在打你主意。”
提起这事,司滢摸了摸袖笼下的长命缕。
站一条缝的砖线这事,她也记得。
那时候因为这长命缕,她怀疑他心思不纯,又怕他是哪根筋搭错,琢磨着找她麻烦,所以吓得跟什么似的。
那天府里等干娘,他从外面回来,还冲她笑。
接到他的笑后她如临大敌,后来干娘她们到了,他又黑着脸,硬要跟她站在一起。
不算很近,但要么站一道砖缝,要么坐在同一向,固执得让人头皮发麻。
但要是这时候再问起,他大概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有多古怪。
正恍惚着,裙摆被扒拉了下,司滢低头去看,见是元元捡了块叶子给她吃。
司滢张开嘴,咬出啊呜的声响,装了几下,小娃娃听得笑出喉音来。
一起逗了会儿孩子,沈夫人又笑道:“不过当时给你留意合适的人选,也是怕你不欢喜他,又怕他臭脾气赶人,一张倔嘴就是不肯说好话。”
司滢想了想:“偶尔……还是能听见几句的。”
沈夫人欣慰了,说那就好:“山儿那孩子,打小身边没个亲兄弟姐妹,四代单传的宝贝疙瘩,被多少人捧得眼珠子似的,到哪都众星捧月,没长歪已经算老天保佑了。”
双双打趣谢枝山几句,避无可避的,还是提起那天宫里的事。
“太后娘娘那里,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总之你留个心眼。”沈夫人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了,明明如珠如宝看到大的外甥儿,太后怎么就想到要扣他的人?也不怕伤了姨甥情分么?”
说起以前的事,沈夫人实在很难想通:“我记得山儿还小的时候,有一回高烧不退,换了好些大夫都没起色,太后娘娘便向先帝爷求了恩典,漏夜带着太医赶到府里来,又守着山儿从黑天到白日,看他退烧了才肯放心回宫……那时候,也是情真意切。”
在沈夫人的谓叹之中,司滢低头看了看甲面。
外甥儿,到底不是亲生的儿,一起做比较时,孰轻孰重,无需过多掂量。
再闲聊片刻,元元困了,沈夫人便抱着孩子离开了。
司滢站在门口目送。
她与这位干娘相处虽不长,但干娘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平时与她说话,一递一声都是为母的那份温情,更是方方面面都替她着想。
她感念着,也会一直记这份恩。
当日谢枝山下值,回陶生居又继续忙碌一阵子,等到想起要去蕉月苑,已经月上柳梢。
司滢倒没想着非要见他:“忙着就不用来了,你这手还伤着,能多休息就多休息。”
谢枝山淡淡地看了眼这没良心的:“还跟你住同个府里,能这么走着过来的次数一日少一日,我总得珍惜些。况且我不来,你也不会想到去找我。”
这多少有些戳脊梁骨的意思了,司滢讪讪地,又被他轻飘飘瞥一眼:“往后想见你,怕得翻墙。”
司滢老实告诉他:“我哥哥说等我回去以后,府里会添守备,你大概是翻不过去的。”
说完见他面色不虞,便弯起眼来,拖住他一只手摇了摇。
谢枝山被摇得骨头快要散架,把她拉过来,与她互抵着额头:“有时候想,你要能跟着大姑母回武昌也好,呆一阵,安心等我去娶你。”
他蔚然眉眼,眼里有缱绻出没。
这样软声软气,司滢招架不住,可话堆起来,喉头却紧巴巴送出一句:“那也得你有命去娶。”
绮念被打击了个精光,谢枝山咬着槽牙揽住她:“你不能这样欺负我,你会后悔的。”
伏低作小的日子总要有个头,但也不着急,等他把洞玄子倒背如流,她会知错的。
不远处有下人经过,刚好撞见这一幕,吓得立马转身跑了,两条腿蹉得飞快。
“行了快放开,你该回去了。”司滢忙着拍他的手:“能不能矜持一点,总这样送上门来,我很难办。”
谢枝山放开她,单手拍了拍衣摆,风姿半点不因独臂而折损。
他笑她口是心非:“我还有什么便宜是你没占过的,说这些话不脸红么?”
司滢有些窒息。
不过亲了两下,像失身给她似的,总挂在口头宣扬,听得人耳朵要起茧了,还怎么脸红?
黏缠的功夫上了劲,好说歹说他也不愿走。司滢把心一横,手抓到他腰带上,把人往里拖:“既然不想回,就进去躺一躺吧!”
这么明目张胆打他的主意,谢枝山倒吸着气,果然被吓了一跳。
作者有话说:
娇:这么快就要搓圆揉扁……我得温习一下,想想洞玄子怎么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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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瞧不上我——
“我确实想娶你, 但没让你现在就侵凌我!”谢枝山伸手护住腰带,狼狈地提醒她:“能不能端庄些,哪个姑娘像你这样?”
司滢反驳他:“我又不是大家闺秀,跟我说端庄, 大人真是怪为难我了。”
她左右开弓, 摆明了欺负谢枝山一个独臂。
拉来扯去之间, 谢枝山袍子上的纹饰都被她拽得走了样。好好的山果寒禽,禽不似禽,溜长得像一把滑稽的羽扇。
她还没个消停, 学他说话:“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顾得了这头顾不下那头,谢枝山忙得很。
“明知我家道中落, 是个蓬门荜户出来的乡野丫头,还拿那些礼教来要求我,你是不是嫌弃我, 想找高门闺秀了?”司滢有意学他胡搅蛮缠:“所以嘴上说得好听, 实际还是在意门第,肯定觉得我高攀你了, 打心底里瞧不上我!
这些话能再把谢枝山冤死一回,他敲她手臂:“信口雌黄!放开我,正经些。”
司滢不肯,甚至隐隐体会到胡缠的快活,于是变本加厉地给他扣帽子:“还说要娶我,怕不是转头就纳十八房小妾,个个都能压在我头上作威作福!”
当一向善解人意的姑娘开始蛮不讲理,谢枝山惊惶不已, 使出全力扭来拧去, 终于把腰带给夺了回来, 转身便跑了。
他步伐失序,袍带便翻飞着,像簇生的铃兰,被风一拂,簌簌打颤。
女人怎么会凶悍成那样?色\\欲熏心,也越来越露出乖张本性,简直和先前判若两人!
谢枝山心有余悸,悻悻地回到陶生居。
他前脚才进门,后脚,袁大人就来了。
“贤侄。”袁大人笑着走进厅房。
谢枝山已恢复常时那幅稳重模样,恭和地揖一礼:“姑丈可是有要务?”
有要务,不外乎就是地方官不愿做了,想留在朝中。
袁大人呵呵笑着,不好上来就提,先是装模作样问了几句伤势,接着便要说及自己任上的事,却被谢枝山抢断一句。
“听说姑丈昨日去了赵府,不知有否见到阁老?”
袁大人打了下愣,不大摸得清他问这话的用意,想了想:“是与户部几位旧同僚结伴去的,见……倒也见了一面。”
谢枝山微微顿首:“不知阁老身体如何?”
“看着比往日康健些个,由人扶着,也能走几步路了。”袁大人斟酌着回道。
谢枝山点了点头,稍默,喉结微动:“姑丈想留任燕京,也不是没有法子。”
听话听音,袁大人登时激越起来:“若有能处,还望贤侄点拨一二。”
谢枝山浅浅一笑,端起了茶盏。
再说司滢那头,因为赶人的招数奏效,好生戏弄了谢枝山一把,因而自豪不已,当夜睡了个囫囵觉。
到隔天上午,祝雪盼来了。
姑娘家的聚会,多是说说笑笑打发时间。
先前倒也罢了,可和哥哥相认以后,一见到这位祝姑娘,司滢便想起她对自己亲兄长的……赞扬。
倘使哥哥还齐全着,有这么位心地纯粹的姑娘惦记,兴许还可算是一桩佳话,又兴许……真能有些什么。但想起哥哥说到家里无后的那些话,不由好一阵心酸,也没多提什么。
坐不多久,祝雪盼倒是说起一件事,道是最近几天宫里该有宴会,意在给泉书公主相看驸马人选。为此,也会邀上各府闺秀作陪。
说起这个还有些遗憾,祝雪盼咽下嘴里的茶果:“可惜我家里兄弟都说亲了,不然也能去凑个热闹,说不定就能有尚主的儿郎。”
泉书公主……
司滢想了想:“这种宴会,之前有过吗?”
祝雪盼嘬了一口杏仁酥蜜,点点头道:“有是肯定有的,贵主们如果没被指婚,便有自己择婿的机会。不过宫里规矩严,很少办人这样多的宴会,毕竟人一多场面就杂,容易出事。”
答过话后,她眼睛亮起来,看向司滢:“说起来,我只见过陛下相看后宫,还没看过男人上赶着的场面。不过这回谢大人应该也要去,说不定你和袁逐玉也能进一回宫,看看那位公主怎么个挑法。”
司滢艰难地扯了下嘴角。
按祝雪盼所说,宫里没有皇后,这种宴便由太后娘娘的名义操办,如果她也在受邀之列,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又被太后给盯上。
之后她把这个顾虑说给谢枝山,谢枝山听了不过付之一哂,让她放心,太后肯定顾不上她。
他说这些时,脸上没有一丝多得的情绪,声口淡淡的,却很是生出一股折服力,不由得人不信。
而直到那宴当天,司滢才真正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办的是马球会,设在宫里的别苑,司滢跟袁逐玉也都去了作陪。
大老远的,瞧见泉书公主从东边来。
她踩着羊皮小靴,穿了条茜红的团锦裙,一双吊梢眉侠气逼人,后头则跟着两名锦衣卫,其中一名正是袁阑玉。
小郎君抱着刀,锉着步子,老大不乐意的样子。
走没几步,泉书公主回头说了什么,袁小郎愤愤地红了脸,好像回了句嘴,泉书公主干脆停下不走。
她也不发难,就睁着鹿大的眼看他。
袁小郎气得直咬嘴皮子,最后干脆把刀往腰间一拄,解了两条束袖摔到她怀里。
这还不够,鉴于泉书公主不懂缙人服饰,僵持半晌,又要亲自去给她系。
平时再爱斗嘴,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袁逐玉看不惯胞兄被人使唤,小声嘀咕:“北坨人什么毛病,怎么把璎珞戴在头上?”
她说的璎珞,就是泉书公主的额饰。
额饰大缙也有,但姑娘们大多直接点花钿,或是剪几枚金箔纸贴上去,像泉书那样拉一条链子的,确实少见。
想来,该是北坨妆服中的一种。
“这位公主头发虽然毛躁,但真是多啊。”织儿感叹道。
满场鲜衣亮服,随处可见换上骑装的年轻郎君。
常有人将寻郎觅夫的女子喻作花蝴蝶,可男子求偶,心切起来比花蝴蝶要主动不少。
那泉书公主瞧着也不是个怕事的,但一遇有人上前套近乎,说没两句她就往锦衣卫身后躲,尤其爱躲在袁阑玉背后,闹得他被动极了。
将要开场之时,太后来了。
仪仗鱼鱼雅雅,太后坐在步撵上,最后在泉书公主的搀扶之下去到尊位。
马球场中,参赛的儿郎们都下了场,只待一展马背英姿,得贵主青睐。
太后与泉书公主笑说几句什么,把这位蕃国公主说得捂起了脸,她这才摆正视线,朝望台两边扫了扫。
到右边时,目光在司滢身上逗留一瞬,很快往前探去,曼声道:“开始罢。”
“当”的一声锣响,十数马匹齐头冲出。
场中袍衫猎猎,这样难得的场合,就算不被公主相中,在太后跟前挣个脸也是好的,是以人人使出浑身解数,争球钻隙。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决出了头一场的胜负,然而下头才结束,守在旁边的罗太监便听人报了件什么事。
罗太监两肩缩得紧紧的,片刻不敢耽误,拧身便往尊位去。
他禀完事后,太后脸上的笑蓦地收起,她先是从坐上起来,接着往前没走两步,身腰便软伏下来,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众人不明所以,看着宫里人一个个忙着去救凤驾,底下交头接耳也没个准信。
直到乱糟糟散了场,才听说了一桩朝堂大事:赵阁老没了。
按风闻,是阁老的气没续上,倒有一口痰堵在喉咙管,最后活活憋了过去。
而他突然上不来气的原因,是与同样在府里养病的儿子有了争执,所以简而言之,是被儿子给气死的。
一朝阁老,更是当朝首辅,这事引得不少人议论纷纷。
换作以前,司滢对朝事不大上心,但这回不同,她去了陶生居等谢枝山,打算要向谢枝山求证几句。
手头事忙,谢枝山回得便有些晚,到府里时,司滢已经等得困了,在房厅里打起瞌睡。
她偏头枕着手臂,探出袖门的腕子细得两根手指能掐圆。
有些人睡起来才叫酥软招人,光致的脸,鲜亮的唇,灯下说不出的美态。
谢枝山坐到旁边看了一会儿,脸压过去,试探着啮她的唇,一点一点,抿糖浆似的。
她醒了,朦着眼看他,他顺势挤进椅子里,把人掬到腿上。
牙关像是被他撬开的,又像是自己张开的,反正迎了他一把,最后感觉舌根又酸又麻,只是人犯着眯瞪,手却无师自通,游进了他官服的交领里。
谢枝山往后退开,把她的手摘下来,颇为失语。
作者有话说:
昨天熬伤了,今天加不了更,来个父慈子孝小剧场:小小山很喜欢爹爹,于是偷了娘亲的花钿,往午休的爹爹脑门上拍了一枚。正好有客来访,谢大人没发现,娇艳地顶着那枚花钿去会客,最后捂着脑门回来,把儿子揍得直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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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擦背——
被捏住, 司滢嗯了一声:“怎么了?”
谢枝山不说话,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眼风凉透了,司滢视线一偏,看见两撇凌乱微敞的领子, 脑子这才开始清明过来。
在两道目光的谴责之下, 司滢默默替他把领子理好, 想了想,又梗着脖子找补道:“我就是……找个地方搁手。”
谢枝山微微一笑:“你自己听听,这像话么?”
看见他就找不着北, 总也控制不住,总有无穷的欲\\望, 他就这么吸引她?
司滢渗得慌,知道自己又孟浪了,于是捧住他的脸, 讨好地上去蹭了蹭:“今天很忙么, 这样晚才回来?”
她猫儿似地贴过来,腮儿颊嫩娟娟摩挲着, 谢枝山纵有天大的不满,也连着今日的疲惫一并退走了。
还好下三路没有失守,他认命般安慰自己,又去答她的话:“谢赵两府是世交,阁老身故,于公于私,我都该去一趟。”
“你去赵府了?”司滢退开些问。
“去了。”
“不是被人赶出来的?”
谢枝山盯着她看了会儿:“我为什么会被赶出来?”
司滢眨了眨眼:“我以为……”
“你以为赵阁老之死,与我有关?”谢枝山眯了眯眼, 略一忖:“太后与赵阁老的事, 你知道了。”
是肯定的语气, 司滢拿不准他的态度,便没吱声。
谢枝山带着她往后一倒,喟叹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司礼监。”
说完,伸手挠她下巴颌,像在挠鸟儿的嗦囊。
没挠两下,被她啪地打掉:“什么意思,司礼监怎么了?”
这是护短了,听不得人对娘家哥哥品头论足,一句也不行。
谢枝山仰起唇角:“司礼监掌着批红的权,替陛下综理机务,自然无所不知……”一顿,再抬起单侧的眉:“我之前不是说过?厂公是我要奉承的对象,巴结还忙不过来,给我两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说厂公半个字的不好。”
司滢一想也是,于是老神在在地点评道:“谢大人觉悟过人,合该高升。”
这是作势之后又开始卖乖,谢枝山松开她,似笑非笑地乜一眼:“你这心歪得不像话,有了哥哥就看不见我,要不是这张脸还能让你惦记,你心里可还能有我半点位置?”
司滢泱泱地红了脸:“有的,表兄不止脸好,人也好,一颗菩萨心肠,世上难寻。”
这话不得谢枝山的心,反而让他蹙起眉:“我要是菩萨,立马摁着你坐\\莲。”口不择言,说完自己脸也红了,清清嗓,欲盖弥彰地问:“今日马球比赛如何?满场的年轻郎君,你一定看花了眼?”
他提起马球赛,司滢倒想起件事来:“太后娘娘不是撮合你和泉书公主么?”
确有此事,谢枝山回想道:“太后与我提过,为此事,还特意把我和泉书公主锁在文思院,第二天早晨才着人来开门。”
那一夜他没回府,司滢记得很清楚,更记得自己睡卧不宁,人躺在床上,眼睛怎么也闭不上。
那晚她想了许多,连第二天起来听到喜讯的准备都做好了,哪知后来……
后来也就不必再提了,但她好奇:“那你跟泉书公主,怎么没成呢?”
这么有兴致打听他跟其它女人没成的原因,谢枝山简直没脾气了:“好歹一国王女,你当她是哪样天真不谙世事的娇主?我朝太后与陛下不合,她必然早就知道,太后指的人,她怎么可能接受?”
司滢了然:“原来公主没看上你。”
谢枝山筋疲力尽,把椅子让给她,自己起身去找水喝。
司滢才小憩过,这会儿精神得很,跟在后头问:“那太后娘娘怎么不撮合公主跟小阁老?”
“因为娶她既有益处,也有难以预料的风险,既是有险,当然最好给我来冒。如此一来,既能把捉住这位北坨国的王女,也方便她多了一项拿捏我的手段。”谢枝山答道。
司滢点头如捣蒜:“那小阁老,又为什么要去接近泉书公主呢?”
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像刚会走路的孩子,聒噪又缠人。
“因为此人心眼窄狭,刚愎且反骨,万事只认自己的理,亦最憎旁人比手划脚,亲生爹娘也不可。话打直了说,就是越不让他做的事,他越想做。”
耐着性子说完这些,谢枝山找到茶水。他仰脖去饮,玲珑的喉结缠绵地滚动几下,待放下盏子,又唤苗九备水沐浴。
身后,姑奶奶还在喃喃:“怪不得他会气死他爹,养了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孽。”
谢枝山回身,看向那两颗透亮的乌珠,一闪闪的,当中全是求知劲。
谢枝山忽然笑了:“有一件事困扰我好些日子,我实在力不从心,怎么也办不好,又不大好意思请人帮忙,不知你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他笑得纯良,但不知怎地,透着一股黄鼠狼给鸡拜年的兴味。
司滢警惕起来,毕竟黄鼠狼也是狼,于是试探着问:“什么事?”
谢枝山举起左手,哀怨地顿了下:“我受了伤,近来沐浴总是多有不便,倘你愿帮我一回,我感激不尽。”
帮他?帮什么?怎么帮?
司滢诧异地看过去,却在他眼里看到自己想的那回事。
一想就七荤八素,她慌地拒绝:“我怕长针眼。”
“我替你治,包好。”谢枝山眼也不眨:“别想太多,劳你替我擦一回背罢了,我浑身上下你哪里没看过?况且我这伤也是为了救你才受的,你忍心看我难受?”
“忍心。”
被这两个字噎了下,谢枝山加重语气:“我这伤不能沾水,一沾水就得换药。这几日我都是去太医院换的,府里并无伤药,倘使换不及时,伤处怕要恶化。”
司滢眼睛睁得滚圆:“那让苗九和时川……”
谢枝山自有说辞:“他们到底是男身,粗手粗脚没个分寸,一不小心就要碰到我的伤处。”
司滢还在挣扎:“那……”
一声叹息扑到耳畔,便见谢枝山眼神暗下去,他颓然道:“我知了,你就是不愿意帮我。你回罢,我自己……也可以。”
他这样落寞,那一声叹打在司滢心尖上,不轻不重,但暗自咂弄,忽然觉得心疼。
万念齐涌,司滢壮士般一跺脚:“我帮你!”
说话就撸袖子,像是立马要上工似的,谢枝山一刹破了功,笑着上来圈住她:“傻不傻?”
操着懒洋洋的声口,满满戏谑的态度,司滢后知后觉,被耍了。
这人骨相一等一的好,心思一等一的坏,司滢拿头撞他:“你才傻。”
谢枝山冷哼:“分明听见我打算要沐浴了,你却还不肯走,难道不是本就有别的心思?”
司滢也哼,没好气地踢他脚尖:“男人贞洁很重要,你想开一些,太随便了没人要。”
忽地又拌起嘴来,可男女之情玄之又玄,你一言我一言,到最后,抱到窗边看月亮去了。
正是满月,然而有道云不讲理地停在中间,把月轮一分为二,更像长着一摊挠不下的藓。
司滢把手搁谢枝山掌心里头,被他包住,举起来亲了亲。
这样耳鬓厮磨,仿佛分别前的最后温存。
“我要给这里改个名字才行。”谢枝山突然说。
司滢把脸从他怀里拱出来:“改什么?”
“改成孟生居。”谢枝山放软了声气,和她碰了碰鼻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像你和我。”
这典故能这么用吗?司滢越想越觉得好笑,但没好拆他的台,装作受用。
只是情话动听,可现实,到底没那么如意。
两日之后,杨斯年派人来接了。
太后还病着,他到底是宫里的人,因一向谨慎,自己妹妹又是打谢府接出来的,更不好大张旗鼓。于是提前打了声招呼,到当天,直接让人领辆马车来了。
该上值的都在上值,没什么哭哭啼啼的煽情场面,几下里拜别之后,司滢便打算离开谢府了。
所有人里属袁逐玉最蒙,眼看看着司滢要走,不自觉喊了她一声。
司滢对她笑笑:“若得了空,五姑娘记得去找我玩。”
袁逐玉呆呆的,好容易回过神:“你……有空回来坐坐,别不回来了。”
在她干巴巴的客套声中,司滢走出谢府登上马车,一路慢慢驶着,到了哥哥的府邸。
哥哥为人低调,府宅并不豪奢,但给她准备的院子却很是精雅。且房里应有尽有,衣鞋绢扇,香橱妆奁,连锉指甲的都配了整齐一套。
织儿把镜屉里的东西摸了又摸:“厂公对姑娘是真好啊……”
府里管事的在外头赔着笑:“这会子不好大兴土木,就赶着收拾布置了一趟,也不知合不合姑娘的喜好。要哪里不忖眼,您千万跟我说,我立马去办。倘使缺了什么您也吩咐一声,我这头紧着采办。”
说完再回了几句话,便笑着退下了。
哥哥的家就是自己家,司滢先还觉得有些陌生,半天下来就适应了。
只是听府里管事的说,自打宅子赐下来,哥哥一直很少着家。
圣躬向来欠安,有时万岁爷病得重些,哥哥便常在值房对付一宿,天亮了继续当值。
譬如这回徐阁老去世,太后病倒,哥哥在宫里更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不过他当天虽没能回府,但让人从宫里捎了几样吃食,说是同样的菜色。
这么地,兄妹两个也算吃了餐团圆饭。
第二天起来,司滢跟织儿在府里转了转,大概衙门下值的时辰,听说哥哥回府了。
也是这时候,才从哥哥嘴里听说了赵家的一些事。
不尽全,但备受瞩目的事情里头,跑得最快的,往往是能被人们拿来调侃的,牵扯到私己最大的那一面。
比如引得赵家父子吵翻屋顶的,教坊司女乐户,徐贞双。
前头还有哪些争执暂不得而知,但这件事据说吵得最凶,或说直接引得赵阁老上不来气的,就是徐贞双这个名字。
司滢拧好帕子,伸手递给哥哥:“赵阁老不同意儿子跟徐姑娘来往,所以……才找人处理徐姑娘吗?”
杨斯年接过来擦了擦脸:“说处理轻了,赵阁老虽然躺家里养病,心肠还是一如继往的狠。按他的吩咐,徐家大姑娘连个囫囵身子都难留。”
司滢皱了皱眉,为这些所谓权贵对人命的漠视。
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好些本也不该活在世上。
“所以那位小阁老,也是对徐姑娘有情的吧?”司滢喃喃一句。
谈别人的情爱,杨斯年没这份心,只嗤道:“阁老都没了,他还算什么小阁老?”说还给手巾还给妹子:“当初我查你的身份,赵东阶就已经开始盯上了咱们,还派人看着我查到哪里了……自作聪明的人,早晚是个作死的命。”
对外,杨斯年永远善气迎人,在家人跟前就没那么多伪饰,也没有过度的谨慎,哪怕与妹妹说起朝堂上的事,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赵阁老没了,朝中势必有大动荡,原先依附赵家的,陛下会趁机收整。”他坐到桌子旁边,探手倒两杯茶,一杯推给司滢:“赵府没落,太后娘娘的手,慢慢也就插不到朝政上去了。”
茶水温温的,司滢把手圈在外壁:“哥哥先前说过,表兄……谢大人当初犯下人命案子,其实是那位小赵大人作的怪。”
杨斯年点点头:“赵党想要把持朝政,更欲斩断太后其它臂膀,于是便想治倒谢家,好让太后除了赵府,再无人可用,无人能信。”
“所以太后娘娘私下给赵阁老生了个儿子,但那对父子只想要权?”司滢有些愣眼。
代入太后处境,哪个知情人都会生出这样感慨,杨斯年笑了笑:“身为宫妃却与臣子苟合,还诞下私生子,本身便是天理难容的事。想来,这也是一宗现世报。”
司滢喝了口茶,艰难咽下。
所以太后对付自己外甥,其实也有被逼无奈的意思。
一个是亲外甥,一个是亲儿子,念起来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当真放在一起作比较时,当然还是儿子最重要。
当初人命案发,太后知是赵东阶动的手脚,但碍于种种,却只能选择装傻,甚至由着赵东阶借她的势去给谢枝山定罪,好让他顺利押入死牢。
而她唯一做过的,便是尽力周全他的身后事。
只万事皆有变数,没料想谢枝山居然靠自己翻了案,且后来越来越能感觉到,他已知晓一切真相。
比如他开始被皇帝重用,再比如,他在皇帝的势力之下,着手对付赵家。
昔日亲如母子的姨甥慢慢成了对家,当中有多少无奈,应当只有太后才知晓。
不过再多无奈也是太后的事,纠其根本,在于她与臣工有私生子埋下祸端,更在于她不甘待在后宫颐养天年,而是要把手插到朝政上,与帝争权。
杂思之中,日头熄掉,司滢跟哥哥去饭厅用饭。
天角暗了,一应菜色都躺在烛光里头。家里就兄妹两个,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于是闲话说着说着,再度扯到了谢家身上。
杨斯年牵起袖子,舀了个狮子头到妹妹碗里:“小芽儿,哥哥跟你说句实心的,等赵府没落,太后也受了牵制,接下来就该轮到谢府了。”
他放下勺子,正色道:“万岁爷恨极了太后,若不是怕有辱皇室体面,令先帝爷脸上蒙羞,早就捉着她有私生子的把柄狠治一回了。等太后倒台,血缘上与太后至亲的谢府,他不会留。”
抛却私怨,往直白了说,总也离不开狡兔死走狗烹那一套道理。
谢枝山一个朝堂新贵,一个还在翰林院磨勘的文官,仅凭万岁爷有限的权力支撑,便能让赵府阵脚自乱,那份能力与谋略,甚至捭阖的天分,俱是为上者需要忌惮的。倘使不及时清理,谢府,说不定就是下一个权势坐大的赵党。
倘使谢枝山够谨慎,会慢慢下手,会平衡着这几方之间的斗争。
哪里都过得去,或许对他来说是最保险的,但眼下看来他完全没有藏拙的意思,铁了心要跟着陛下倒赵,不给自己留余地。
那么待收拢权柄之后,陛下肯定要开始对付他。
为了让胞妹知晓这当中的利害,杨斯年也是直陈要害,只望胞妹能打消再与谢枝山来往的心思。
司滢听完,讷讷地咬了咬筷子:“那他真是……腹背受敌了。”
“没错,等赵家倒台,太后便没有了依仗,而太后弄不了权,陛下亲政再没了顾虑,还要他做什么?”杨斯年漠声道:“除非他方策绝伦,且已找到存身之法。”
“叩叩——”
门外有人敲门,一道娇脆的声音递进来:“掌印,雪蛤炖好了,可方便现在上?”
杨斯年没答话,但反曲起手指,在桌面点了几下。
门被推开,打外头进来个穿青褂子的丫鬟,尖尖的眼头丰隆的鼻,生得极俏。
她把一盅木瓜雪蛤放在司滢跟前,笑道:“这季节木瓜不常见,这是万岁爷赏咱们府里的贡品,掌印特意让给姑娘炖的,姑娘快尝尝合不合口味?”
上个菜品罢了,寻常丫鬟哪有这么多话说?司滢心里纳闷,点点头,道了声谢。
杨斯年选了个薄胎的银勺,递向司滢的同时摒退那丫鬟:“下去吧。”
丫鬟自然听他的话,矮着身子行过礼,便退出去了。
在妹妹瞎琢磨的视线中,杨斯年张目道:“万岁爷赏的宫女子。别多想,当丫鬟使而已。”
司滢绵长地唔了一声。
怪不得容色那么出挑,原来是打万岁爷手里赏的。
想了想,她敲边沿问:“哥哥就没想过,要找个人陪在身边么?”
“还有什么好想的?”杨斯年指了指那头木瓜:“东西快些喝,凉了怕是要腥。”
催着喝汤,但对于问题却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司滢不好追着问,只能瘟头瘟脑地把汤给喝了。
杨斯年在府里待不了太久,吃过一顿饭后稍歇了歇,便又往宫里去了。
司滢站在府门口目送马车走远,回身跟织儿往院子里走。
她心头想着事,廊道窄深,烛火投出的光斑一轮又一轮照在眉心,滚过肩身。
四下无人,织儿倚近了问:“姑娘,您跟郎君、跟谢大人,还能在一起么?”
“嗯?”司滢扬着调门,纳罕地看了她一眼。
织儿压着嗓子:“虽然没怎么听掌印老爷说话,但我总觉得他老人家不大待见谢大人。”
连身边人都能看出来了,司滢抠了抠脑门:“应该……能吧。”
她想起谢菩萨,不止眼下的,还有先前的。
亲近了这么些年的姨母害他的命,知晓真相后,那时的他也不知是怎样的百念皆灰。
被冤成那样,家里又没个父兄可以商讨……唉,他可真难。
那会儿陆慈怎么说来着?好像是说定罪那会儿他心灰意懒,像是巴不能早点死了清静。
当时的那份求死之心,除却有与太后亲情间的崩毁,应该也不想节外生枝牵连家人,于是才认命地摔破罐子,打算一死了之。
不过奇怪的是,他后面怎么又想自救了呢?难不成大少爷脾气发作,受不住死牢那份邋遢环境,才又不想死了?
想到这里,司滢老成地叹了口气。
背负太多,家里又没个父兄可以商讨,谢菩萨这一路处境,要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足够让人生出怜爱之心了。
走着想着,回到房里洗漱休息。
后几日,杨斯年照样忙个没停。
司滢偶尔见他一回,兄妹两个饭桌上说几句话,寻常家务有,朝堂上的事也有谈及。
比如谢枝山调到吏部任职的事,也是她从哥哥那里听来的。
听说是个有实权的肥缺,外人眼里看着,多少有些青云直上的苗头,因而越发奉承巴结。
怕司滢闷,杨斯年让她邀朋友来府里作耍。反正消息早已不胫而走,都知道了他们兄妹的关系,也没什么好避讳的。
司滢笑说:“我到谢府也没多久,其实认得的人不多,府里待着也习惯了,不会闷的,哥哥不用担心我。”
杨斯年想了想:“你与祝府那位姑娘,不是有交情么?”
司滢笑说:“是雪盼,哥哥记得她?”
杨斯年摇摇头:“印象不大,侯府里见过一面,看她跟你一起走,便留意了下。”
忖度片刻,又宽妹妹的心:“虽然祝老侍郎有时糊涂,但到底有年纪的人了,朝堂进退自有主意。与他们府里来往,不碍事的。”
既然哥哥这么说了,司滢也便写了帖子,让人送去祝府,邀祝雪盼来府里坐。
然而没料到的是,头一个来这府里找司滢的,竟然是泉书公主。
“贵主。”司滢到前头去接驾。
跟着一起的自然还有袁阑玉,小郎君在后头丧眉丧目,像提不起精神似的。
司滢弯着眼对他笑了笑,正想打招呼时,袁阑玉却调开视线,装出同她不熟的样子。
这时候,泉书公主应了司滢的唤:“听说你不在谢府住了,我来瞧瞧你,会唐突吗?”
问这么直接,哪个会说唐突?
司滢以礼相待,说了几句客气话后,便把人往里头引。
泉书公主不是个拘谨的,一路跟着走,一路打量这座府宅:“住得这么朴素,杨厂公肯定不是个贪官。”
司滢笑着做了个手势:“有阶梯,贵主留意脚下。”
说话间撞上袁阑玉的视线,刚才还装不熟的小郎君,身形却明显朝她偏了偏。
许是艺高人胆大,趁在楼厅转角,他迅速塞了个纸条过来,分开之后冲她挤了挤眼,又做嘴型说了几个字。
司滢看清楚了,说的是他那位大表兄,谢菩萨。
作者有话说:
娇:一个人在家寂寞……坐L(划掉)上单吗?很乖不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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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移情别恋(一更)——
接过字条后, 再往前走不多远,便到了会客的地方。
这么大尊佛,司滢不好往自己院里带,便选了楼厅下的亭子。前面就是一片花园, 能坐能看, 更有风送爽。
坐下后, 招呼着泉书公主用了些点心茶水。
泉书也不客气,上来就喝了盏茅根竹蔗汤。
放下碗后,她看了看司滢, 再偏头看袁阑玉:“你们不是在一个府里住过?怎么这么生疏?”
袁阑玉两手背在后头,倨傲地盯着日头答道:“我大缙尊崇礼教, 男女间有大防,就算是亲兄妹,无事也不得见面。”
这样煞有介事, 泉书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怪不得你每天无精打采的, 原来是不好意思跟着我。”
她很善解人意,上下打量袁阑玉一通:“这么地, 那你以后扮女装,就可以光明正大,抬头挺胸地跟在我后面啦!”
“我老大个爷们,扮什么女装?”袁阑玉吓一大跳,人都往后蹦了半步。
反应这么大,泉书好奇:“你们不是有男旦么?”
袁阑玉炸毛了:“什么男旦,我又不去唱戏!你见过哪个正经爷们穿女装的?又不是庙里跑出来的妖怪,不男不女像什么样子?”
有些话提都不能提, 说完, 他和另外那名锦衣卫对视一眼, 均想到了各自穿女装戴钗环的模样,登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这要给人撞见,还以为他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癖好,可耻可笑,也太不像话了!
袁阑玉恼羞不已,重申道:“锦衣卫本是皇家仪卫,公主,我们是来保护你的,不是来给你当猴耍的,望你尊重我们!”
见这两人争嘴,司滢笑着调停道:“公主要想看男旦,这旁边的荣华园里就有,新出的踏摇娘,听说男旦身段唱腔都是一绝。”
泉书摇头:“我不看戏,太文了听不懂,调子也催得我想睡觉。”
安安静静赏了会儿景,泉书看司滢:“我问你一件事。”
“公主请说。”
“你知不知道怎么把头发弄直?”泉书指了指司滢的头发:“就像你的这样,顺直。”
司滢诧道:“公主头发很好,并没有什么不妥,怎么想到要弄直?”
“不好,头发多又乱,显头大。”泉书往桌子上一撑,闷声道:“上回御花园里碰见贵妃,我听到她跟宫女说话,说我头发像她养的叭儿狗。太后千秋宴快到了,我不想再听她这样说,太丢人。”
司滢虽没见过贵妃,但好歹是侯府嫡女,不懂为什么会把人比作狗?
她和织儿纳闷地对视,织儿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公主说反了吧?发量少又扒着头皮,那才显头大呢!”
听起来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泉书还是不大高兴得起来,扁着嘴怅然不已,但一个错眼,却见旁边的袁阑玉满脸不以为意。
泉书怏怏地看他:“你又在说什么?”
“我动嘴了吗?你哪只眼睛听到我说话了?”袁小郎习惯性还嘴。
泉书不说话了,但盯着他不动,两只眼睛大得像要吃人。
又来这一套!袁小郎没好气地拿眼梢瞥过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爹娘生的什么样就什么样,何必在乎他人眼光?”
泉书眨巴着眼:“你……不在意?”
“有什么好在意的?她背后说你,是她失仪,你难过个什么劲?”
小郎君骄然地抬起下巴:“还有人说我脖子比鹅长,妨碍我进锦衣卫了吗?锦衣卫不是谁都进的,我以后可是要当百户千户指挥使的人,管别人拉舌头过嘴瘾做什么?我又不是他们老子娘,还要教他们说好话不成?”
他得意十足,把胸口拍得扑扑作响,泉书半懵不懂,看了眼司滢。
司滢笑得腮帮子都酸了,这会更是敞起牙关附和道:“锦衣卫乃我朝精卫,效命于上,肃百官大夫,选拔的都是能士,确实不是哪样人都进得了的。”
泉书点点头,须臾,又盘弄着手指问:“你当指挥使,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这可问到点子上了,袁阑玉挺直腰杆:“你放心好了,用不着到那时候。等你有驸马,我们兄弟就该走了,还给你当一辈子扈从不成?”
他二人有来有往,司滢捂了捂发酸的脸,见公主听了袁小郎的话后明显有一瞬的低落,但很快又朝小郎君露齿一笑。
白惨惨的,笑得人戚戚然。
后头闲吃闲逛,这位公主真不见外,甚至在杨府用了顿午饭,再提着司滢送的几碗糖水辞别了。
送完客后司滢回到房里,把纸条展开看了看。
坚|挺纵放,字字飞动,是熟悉的笔迹,上面写着——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
虽则如荼,匪我思且
缟衣茹藘,聊可与娱。’[1]
“是约好几时见面么?”织儿问。
司滢摇头:“就写了首诗。”
“啊?”织儿蹲下去,又在纸条背面看了看:“会不会拿错了?费这么大劲送首诗干什么?”
司滢也翻过来看了看:“没了,没说要见面。”
想了想,哥哥府里守备确实严,明显就是防着他来,哪面院墙都有值守的。
织儿有些替司滢失望,但还是安慰她:“肯定是首情诗,谢大人肯定是说他还念着姑娘,不会移情别恋。”又嘻嘻地笑:“那姑娘要给回信么?”
回信么……司滢把纸条折起来:“应该不用吧。 ”
谢菩萨刚升任,想来手头也有忙不完的事,很难抽空子来看她。再者其实没分开多久,十天半个月不见的,也没什么。
想的十天半个月,后来还真超了这么久没见到谢枝山。
和他有关的消息,司滢全是从哥哥那头听来的。
三省六部陆续有变动,皇权收拢之势大好,而太后,则强撑着身子从病榻起来。
赵阁老去世,她病成那样已然失态,早已引来了一部分人的揣测。
虽然不至于想到私生子的事,但私情肯定多少能联想一些,只是畏于天威,不敢多作交流罢了。
病天子且忙得废寝忘食,谢枝山也脚不沾地。
先是听说有人检举官职买卖的贪墨案,他领人离燕京城去实查,最后带回来一沓供词,治了好些贪员。
过得一阵,又听说当年苏定河的案子又被扯出来,道是之所以伤亡惨重,也因为户部克扣军需,有贻误战机之责。
户部中赵党甚多,这宗陈案坐实,牵涉出不少利益相关人员。听说那些日子,吏部七司都在挑灯夜勤,各曹忙无闲时。
再看太后,朝务上的一再受制,使得慈宁宫宣太医的次数,慢慢要赶上皇帝住的干清宫。
司滢问哥哥,如果一再这么斗下去,最后会是个什么场面。
彼时她正烫了新做的药袋,给哥哥敷着眼。
杨斯年半靠在躺椅上,浑身筋骨舒展,是在亲人身边才有的松泛。
听了妹子的问,他斟酌着答道:“倘使太后审时度势,愿矮身退居,万岁爷顾念先帝,也会给她个好台阶。可她若执意对抗,势必有铤而走险的一天,到时,就怕不止落个难堪下场了。”
铤而走险,这四个字听起来就是要拼命的大阵仗。司滢把匣子盖上:“哥哥今晚还能回来么?”
“什么时辰了?”杨斯年问。
司滢看了眼钟漏,说还不到申时。
那就是还能躺一会儿,兄妹两个坐着说了一通体己话,等到申时,杨斯年起来了,要往宫里去。
听他说可能明后才能回来,司滢把早就准备好的匣子递过去:“那带着这些吧,乏了便烫起来盖一盖,刚好能眯一会子,缓缓精神。”
又不放心地叮嘱道:“哥哥要答应我,身子比什么都重要,一定留神歇息。脑子晕乎了不能逞强,歇上片刻,处理事情还能更清明。”
宫里呆了这些年,从小火者爬上掌印位置,杨斯年挨过冷眼打骂,也受过巴结奉承,然而千百张嘴里,唯有手足间的温情无可代替。
想起谢枝山,他沉吟道:“小芽儿,你别怪哥哥,哥哥是当真不想看你被卷进朝堂是非,不想看你为了个情字,搭上自己安危。”
“哥哥为我好,我省得的。”司滢笑了笑,走到檐下去打伞。
杨斯年也跟了出去,再度说:“男人的脸其实最不值钱,你喜欢好看的,马上秋试了,有的是俊秀后生。我给你留意着,倘使有风姿过人的,也不拘他什么名次了,只要人好肯听话,又得你中意,咱们养着他也不怕。”
司滢皮笑肉也笑,学得自己这肤浅的毛病真是入了哥哥的脑,怕这辈子也难摘。
外头下着雨,杨斯年在妹妹亲自打的伞下到了府门口,兄妹两个挥手作别。
在马车里看了几封奏本后,杨斯年入了大内,前往宣和殿的中途,与西宁侯碰了个正着。
再看后面,是悠然迈来的谢枝山。
西宁侯满脸阴气,怒容难散,相比之下,谢枝山则淡定许多。
即使阔步而行,腰间的牙牌和印绶也是稳稳当当,不似有些官员迈着方步,饰物乱撞不休。
他撑着把伞,风流俊迈,光那幅四平八稳,便是女儿家爱的美姿仪,也难怪自己胞妹会被他勾住。
寒暄几句,各有去处。
待到避人处,杨斯年招来守着的小太监:“适才谢大人与侯爷在说什么,可听着了?”
小太监虾着腰:“回老祖宗的话,前面小的没怎么听清,只听见侯爷后头扬高声调,讽哂谢大人仗势而为,总有栽跟头的一天。”
“谢大人呢?”
“谢大人说起码他有势可仗,不像侯爷只能贪口头之快,又问侯爷戎马半生,以往打过的胜仗,是否全靠恶语诅咒得来?”小太监如实转述道。
戎马半生,胜仗。
杨斯年接了些雨来搓手。文人的嘴就是犀利,西宁侯确实常年驰骋沙场,然而吃过的败仗却也很可观,拿那样的话去怼人,就是在拐弯抹角戳人心窝子了。
不过这位西宁侯确实糊涂,虽说战功不多,但看在祖上从龙有功的份上,也得了陛下敬重。侯府那位嫡女当初说是从后位退到贵妃位置的,抛去皮相不提,如今观其德仪,连封贵妃都是抬举。
这样情形还得得圣上荣宠,阖府便该知足。然而人心肉长,人心,却始终是不足的。
暗自思量中,秉笔太监慌步跑来:“老祖宗,陛下又犯喘了,您去看看?”
心神骤紧,杨斯年快脚前往:“怎么回事?昨日不还好好的,怎么又喘了?”
那人吞吞吐吐,在杨斯年凌厉的喝斥声中才嗫嚅道:“陛下,陛下今日有御幸……”
杨斯年停下步子,紧凑起一双眉道:“太医分明有嘱,需禁房\\事,哪个这么大胆,人又是怎么放进去的?”
秉笔也颇无奈:“是……贵妃娘娘,娘娘装扮成典药太监,进了帝寝。”
这就太荒唐了,大缙建朝以来,还没出过这样媚主邀宠的妃嫔,遑论这人还是四妃之首。
当中诸事无需多想,杨斯年把袖子一甩:“必是有见钱眼开的被买通了,她才能顺利进去……既然要钱不要命,便统统查办!”
说罢一面询问病情,一面飞快往干清宫赶去。
雨势渐密,润了空气,湿了草木。
席榻上支了个懒架,司滢靠着在翻书,织儿端着茶壶进来,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司滢揭过一页,望回去。
织儿摇头,再摇摇头,忽然格格地笑了两声,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
“捡钱了?”司滢好笑地问。
织儿说没有:“姑娘您坐着,前头送瓜果的商户来了,我去听一个西瓜放井里湃着,晚点咱们开了来吃。”
司滢想了想:“多选两个吧,府里都分一分,雨后正好吃西瓜,甜津津的。”
织儿脆脆地应了声好,转身出去了。
这丫头怕是被馋晕了头,出去也不记得关门。
司滢朝门口看了两眼,只自己周身懒懒的,也没什么劲站起来,便由着房门大敞,想织儿应该很快回来。
席面舒服,雨天又沁凉沁凉的,风从水晶挂帘的缝隙走进屋里,带着好闻的草腥味。
书看着看着,司滢犯困了,径直往后一躺,半张脸躲在书页下头,盖上了眼皮。
白天睡觉容易魇着,她忘了自己有这个毛病,才浅眠片刻便鬼压床似的,眉心蹙着,四肢动弹不得,想翻个身都难。
好不容易挣扎着醒来,然而一睁眼,却发现有人正掀开帘子朝她走过来。
髻上步摇轻俏地晃动,身姿绰约又袅袅,然而高得吓人。
老长个影子包到身上,司滢吓得打了个激灵,把书砸过去时那人一个箭步压过来,捂住她的嘴:“是我。”
清越低润,是谢枝山的声音,可司滢扬起视线一看,人傻了:“你怎么、这个模样?”
作者有话说:
这回真的是女乔女乔了,袁小郎怕做的事,我们女乔女乔为了见老婆,扮啥都成
凌晨加更,明天大概率有酒喝,晚安
[1]出自诗经《出其东门》的下半截,大意是出去看见很多漂亮姑娘,但都不是你。上截有比较出名的半句:匪我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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