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梦见你(加更)——
知她认出自己, 谢枝山终于松开手:“这模样怎么?厂公拿我当贼防,我只能做一回贼了。”
说得大大方方,然而脸像一面绷紧的鼓皮,写满了别扭两个字。
司滢打量着他, 连气都不敢喘。
梳随云髻, 穿半新不旧的窄袖布袄, 腰间拖着一条布裙,几下里都打着补子。那份不自在并着面颊上的三分羞意,活脱脱就是市井出来的俏西施。
再忍不得了, 司滢嗤地一声,笑得像雨打的芭蕉, 慢慢弯下腰去,额头几乎抵着席面。
然而她是笑乖了,西施却生气了, 挨凉榻斜签着坐了个角, 牵着身上的衣裳在抖。
司滢适可而止,揉了揉肚子, 爬过去摸他的衣服:“怎么湿了?”
“淋雨淋的,果蔬贩子连蓑衣都买不起,只能戴顶雨笠,”谢枝山叹了口气:“雨笠太窄,遮了脑袋遮不住肩。”
谢大人平时碰着泥腥都要换衣裳,这溻湿的天,穿了旧衣裳还被淋成这样,真真受罪。
司滢心生怜爱, 掏出帕子替他吸水, 嘴里却在替雨笠说话:“那还不是因为你肩宽才遮不住?”
他是男人, 肩不宽怎么扛家?谢枝山悲伤地看她:“好容易见一面,我还穿得破破烂烂的,你可会嫌弃我?”
“不破,还有缠枝纹的,你看。”司滢摸着领缘的纹路安慰他,然而一扬眼看到他头顶的银步摇,嘴角颤了两颤,再度笑得不能自抑。
“谢嫂子……今个真俏!”
随着这声颤巍巍的调侃,谢枝山无名火起。
他伸手捏她的腮,舍不得用力,轻轻一下,很快又游到别的地方,但也不解气,于是扑过来,狠狠把她轧在身下:“不许笑了,本官冒险来此,不是为了让你取笑的!”
司滢捂住嘴,伸手绞起他腮旁的一绺碎发:“那谢大人来此,是为了什么呢?”
他真的好俊,男儿装扮时的清澈眉眼,换到女人扮相时,就是位乌眉雪肤的佳人。
这鲜眉亮眼,让人腿都麻了。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幅奇景,司滢觉得可太值当了,松开手便凑上去亲他,从鼻尖亲到下巴:“表兄……想你了。”
谢枝山垂眼看她,火气慢慢消了下去,得意道:“本官料定你想我入魂,特来解你的相思之症。”
鬼的相思之症!司滢啐他两句,再问:“湿衣裳黏在身上不好过,要换么?”
“算了,你的我穿不下,况且换起来也麻烦,就这样罢。”说完,谢枝山摇了摇她:“这么久没见,可曾梦过我?”
太羞人了,司滢咬着唇,点了点头。
她腮上起了红潮,这样羞羞答答躺在身下,是另一种动人的吸引。
谢枝山看直了眼,很快脱力般矮了头,把下巴挂在司滢肩上,伸手摸摸她的发丝,又贴耳蹭了几下,在司滢痒得直躲的时候,他翻下来:“咱们坐着说说话罢。”
闺房之乐总有禁制,是不陌生的君子时刻,司滢起身,把更多的位置让给他。
谢枝山毫不客气,仗着手长,还勾了她两个迎枕过来。
说是坐,可他高高地卧着,姿态慵懒,那份富雅之态简直就是养在深宅的高门贵女,只等丫鬟剥了葡萄喂到嘴边。
房里没有葡萄,司滢剥了枚花生,一想他吃不得这个,只好换了个李子喂过去。
他勉强咬了一口,立马嫌弃地推开,说酸。
在榻上滚过一遭,他的女髻松脱了些,有散发掉到胸前,被他捡起来,随意扔去肩膀后头。
司滢看着李子,纳闷地尝了一口:“哪里酸了,不是正好么?”
谢枝山托腮看着她:“你能不能讲究些,我吃过的东西你也要动一口,就这么不嫌弃我?”
司滢扬着调门,老大不高兴地嗳了一声,直接把李子塞他嘴里,堵住这张利嘴。
李子其实不酸,只是谢枝山不爱吃,奈何姑奶奶实在太凶悍了,他生无可恋,只得硬嚼。
嚼完伸手一揽,让司滢枕在他肩头,拿腔拿调地问:“都梦见我什么了?”
司滢含含糊糊:“梦见你扮女装……”
还没说完,腿上压来一条腿,还蛮横地勾住她的脚踝:“不许提这个,重新说!”
这跋扈劲,无非是难堪的遮掩罢了,司滢窃笑不已,谄媚地在他下巴摸了一把:“梦见你事事都顺,梦见你一路高升,梦见你铲平所有阻碍……”
这还差不多,谢枝山点点头,表示了满意:“就不曾梦到我来娶你?”
司滢想了想,反问他:“秋试是不是快到了?”
谢枝山唔了声:“定在中秋节后,怎么突然问这个?”
司滢悄悄往外挪了些:“我哥哥说……让我在落第举子里找个好看的,养起来。”说完她往下一滚,然而谢枝山手臂够长,一把就将她捞到身上:“说什么?养什么?”
“没,我哪有说什么?”司滢失口否认。
谢枝山拱起眉,探出一根手指戳她的脸:“你如今是司礼监掌印的妹妹,掌印等同于内相,换我高攀你了。你瞧不上我,嫌我官职低微对不对?”
“你要是无官无职,兴许我哥哥反而同意。”司滢小声咕哝。
“你想得美。”谢枝山点她脑门:“我要是无官无职,只能给你当上门女婿,到时候任你揉圆搓扁,一天坐我十回我也不敢反抗。”
想到方才看过的话本,司滢捕住他的手,狐疑地盯着看:“你是不是在说荤话?”
谢枝山当然不可能承认,在她的身下胡说八道起来:“我的意思是,到时候你高高在上坐着,我一手抱孩子,一手还得给你捏脚。这么来个十回,你说我受得了么?”
说得有鼻子有眼,还一脸正经,司滢将信将疑地俯看他,半晌被他扒下来:“累了。”
鼻音浓重,看着也确实有些倦,司滢摸着他眼下乌青:“最近忙得很吧?”
“还好,算不得什么。”
怎么会还好呢,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人等着,肯定辛苦得像陀螺,只是万事掖在心里,不习惯说罢了。
司滢心里浅浅地疼,掌根从他额头往下,慢慢把他的眼皮拢起来:“我哥哥今天不回府,平时也没人敢到我院子里来……”
谢枝山沉默了下,睁开眼:“你的意思,要留我过夜?”
“想得美,休息片刻就好了,还想过夜?”司滢失手拔下他一根睫毛,却也不妨碍啐他。
“谁说不是呢?留我过夜,你想得美。”谢枝山吹来个袅袅烟波,以牙还牙,碧清的眼简直顾盼生姿。
好一朵将门娇花,司滢心里感叹,手里抚过那如画的眉目。
窗台被撼动了下,好像风雨又大了些,怕娇花着凉,司滢打算去察看窗子关严实没。
她拱起身子,然而手撑到他的胸上借力,掌心覆着觉得不对劲。
她顺手去掏,掏出两块绢布来。
又或许是哪里扯下来的幔子,被蛮横地分作两短,还打了鼓囊囊的结。
“这是什么?”司滢纳闷地问,又去看他的胸。
猝不及防被她发现这个,谢枝山劈手夺了回来:“随手卷的,太平了不像样。”说完找补道:“况且遇上熟人,还能拿来当面巾挡一挡。”
怪不好意思的,谢枝山一臂又把她箍下来:“别走,陪我躺会儿。”
“不走,我看看窗子关好没。”
“别看了,不管它。”
司滢复又轧了下去,然而抽掉那两坨布绢,哪里都服服贴贴的,这回再趴着,两人之间什么都压扁了。
突然有些慌,司滢挣扎着想要起来,可人才挪了几下,突然听到谢枝山错牙的声音。
她仓皇去看,但那一刹,分明有什么跟她一起抬了头。
落眼,谢枝山一张白玉似的面皮喷红起来,颈子都赤了。
司滢整个僵住,她脑子乱了一通,却忽然想起刚被谢家买下时,教她晓事一个婆子说的话。
眼睛眨了无数下,她尴尬又含蓄地问:“你是不是……吃了四公子给的青梅?”
“用得着那个么?”谢枝山觉得她看不起自己,脚往席榻尽头一蹬:“我随时可以!”
这举动让他腾了好大一截,司滢也便跟着往上腾,亦清楚感受到了雁高雁荡。再去看谢枝山,感觉骨头都被他的目光灼得火红通亮。
他盖住她:“别动,躺一会儿就好了。”
司滢没敢动,双手放在他脑袋两边,无助地抠了抠席子,再捂上去。
偏眼看谢枝山,他目光空洞,但面颊却起了一层艳色,又俏又媚,隐有妖冶之感。
“……没事吧?”她问。
“……没事。”谢枝山太不容易了,他低声曼语:“只要你别动,它支不了多久,会乖的。”
这种带着气音的呢喃,像大夫手里开出的阿芙蓉,要一寸寸麻掉人的脑髓。司滢张着耳朵,感觉他这时候的声音很奇怪,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韵态。
就算是穿着女装,也同样勾魂摄魄,听得人口干。
然而又许是他穿着女装,愈加激发了她的瘾头,于是鼓起勇气请求道:“我能不能……看一看?”
“看什么?”谢枝山怀疑自己听错了,艰难地问。
司滢只当他怕羞,诚恳地许诺:“就看一看,我很守信的。”
谢枝山震惊了。
到底是他不对劲,还是她魔怔了?
谢枝山昏昏然,跟她碰了个额:“你是不是病了?脑子在发烫?”
可她额湿正常,反而是他自己,像是再度投入凄风苦雨,摇来摆去。
“你……”
司滢食指点住他的唇,悄声说:“不会有人知道的,我肯定不耍赖,我瞧一眼,你闭一眼,很快就过去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眼睛一闭一睁就结束了,可我们娇花太为难了,到底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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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你倒是站起来啊》——————
云桅是个散修,虽然修为不高,但在人界当国师,日子也风生水起。
饱暖思淫\\\\欲,某天她坐轿子出门,看见个人高腿长的美貌郎君,于是凡心顿起,打算把那人带回府里当上门女婿。
云桅气势如虹,上前便勾捞,哪知对方一招把她打趴,差点抽掉她的灵根。
急中生智,云桅改口,说要拜他为师。
对方收起杀招,慢悠悠问:“我想听乐曲,你可通什么乐器?”
云桅想了想:“……吹口哨算吗?”
那人盯她看半晌,抬手给她打了道契。
没找成相公,反而拜了个厉害的师父,云桅高兴坏了,一口一句师尊,腆着脸去巴结,然而转头发现这人是魔修,跟她结的是灵契。
合着,把她当灵宠了?
云桅悔得捶胸顿足,然而契约已结,那人勾勾手,她就自动哈着腰过去:“师尊要喝水吗?”
日子倒霉起来,被人当跟班了,而且这人空有一身修为,然而时灵时不灵,而且懒得出奇。
御剑她来,打架还是她来,热了打扇子,冷了起炉子……洗澡还得给他递衣服!
倒霉日子过得憋屈,只能等他没法力了紧着掐两把肉,修为回来后又继续点头哈腰,给他当碎催。
好在上天开眼,某天探秘境出意外,俩人的契断了,但她意外得了师尊一半修为,彼时才发现,这丧良心的居然是魔尊!
云桅惊坏了,带着他的修为一跑跑到合欢宗,打算左揽右抱,享齐人之福。
然而背时到家,她才瞄了个唇红齿白的小剑修,好事就被搅了。
魔尊掐着那小剑修,问云桅:“那天你拦住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云桅:“……小郎君,找婆家吗?”
魔尊:“唔,可以找。”
第五十二章 坏没边了——
“我觉得不好。”谢枝山气咻咻地答, 他很为难:“本官不是来给你占便宜的,你得尊重本官。”
“谁占你便宜了,你先前……不也看过我么?”司滢红着脸咕哧。
她也满脑袋浆糊,不知怎么嘴打瓢就提了这事, 然而话已脱口, 收回来也尴尬, 不如硬着头皮继续。
“久慕大人风姿,民女……思之若渴,还望大人成全?”
没脸没皮, 谢枝山觉得她没救了:“跟我论这个,你想想自己多早把我给看光了的?”
怎么又揭人窘处?司滢臊死了, 脸在他怀里胡乱拱起来:“那回只顾看你一身白肉了,别的什么都没看着,真的!”
谢枝山被她拱得牙根发酸, 啪地拍了一下:“你再动个试试?”
话里是有威胁的, 那一下也把司滢给拍乖了。许是知道男人苦处,她安分伏着, 再没闹他。
过上片刻,谢枝山把她往上捞了点,眼对着眼。
待要好好说道说道的,可她巴巴地看着他,两只眼里装满卑微的、还没掖下去的渴求,竟令他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
鬼使神差地,谢枝山视线往下,在那蜿蜒的鹅黄交领停留一瞬, 脑子里突然犁出个新的想法。
她虽然很了得, 但也得让她知道, 他同样拿得出手,不会辜负她。
况且东西早晚是她的,再看一眼也不损失什么,还能让她对婚事更期待些。
“非要上眼么?”谢枝山努力说服自己,但还是有些放不开。想了想,他找到她的手,引着她,口齿不清地游过去:“就这样,不行么?”
司滢闭着眼勘了勘:“是什么?香覃?船头?”
“……”谢枝山先是羞恼,接着无奈妥协了。
隔着一层到底欠点意思,他把手松开,垂下来抓了抓席面,忸怩地对她提要求:“去罢,但上眼可以,别的不行。”
本以为黄了的事居然峰回路转,司滢忙不迭点头,一连说了十八个好字。生怕他反悔,嗖地就起身去了席尾。
多巧,还是自己熟悉的女裙,都不用他教,两下就牵开了。
只是太兴奋离得太近,差点挨了个嘴巴子。
司滢连忙捂着脸退开,以跪坐的姿势看了看。
说好的一眼,谢枝山也没催她,反而屈辱又自豪地问:“……怎么样?”
司滢没吭声,但突发奇想,撅起嘴吹了一口,接着笑起来,仿佛小孩子吹动蒲公英般的惊喜:“真好!”
她这回高兴了,满有种建了丰功伟绩的骄傲,把衣料提盖好后回到原处,脆快地在谢枝山唇上啮了一口,亲出谢谢款待的意思:“我看完了!”
谢枝山摁住她:“没完。”他将一只手臂游到她颈下,将她侧着抱住:“还没完。”
多情的嗓音,就像他在蕉月院外吸食天地灵气的那一晚。肘打开,腕子带着掌心,从席面往后溜,等到地方后,司滢心已经不会跳,感觉自己快要圆寂:“我这手不是用来……这样的。”
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是她自己要主动的,那可怪不得他。谢枝山这时候格外有耐心,说女施主你不懂:“它可以用来这样,还很合适。”
司滢魂没了,结结巴巴想说些什么,然而不晓得到底什么在作怪,她光张嘴说不出话,耳窍被旁边这人无意义的声调簌簌扫着,像是一个无底的漩涡,要不讲道理地把她给吸进去,然后扯碎。
或许,也跟窗外扑天盖地的风雨之势有关。
夏日里的雨最不讲道理,要么久久不来,要么落个不停。
阵雨结成密匝匝的水网,在地上打出了钻筋斗骨的气势,杨府的荷池之中,下人用来捞水草的木舟正随风势沉浮,船头因不吃水,被煽得频频点头。
堤岸旁栽着树,雨水拭过树干,沿着树皮的纹理滑到底下一株香覃上,从菌褶再到弯生的菌柄,最后注进原本也不干爽的地里。
风呜雨嚎,像荒腔走板的村戏,织儿坐在廊下追蚊子,心里惦记等雨停了,得把西瓜从井里捞上来,太凉的瓜吃了肚子痛。
又一只蚊子飞到左边眉毛,织儿狠狠拍下去时,独眼向外,见有人撑着一柄凉绢伞过来。
是个叫梅巧的丫鬟,听说皇帝赏下来的,现在在掌印老爷院子里伺候。
织儿把手拿下来,蚊子卡在掌纹缝里,她握紧拿指腹去摁,待摁死了蚊子,梅巧也进到廊下,诧异地问:“你怎么坐在这里?”
“我在看西瓜。”织儿指了指井口,又伸出去接雨水,把手心的蚊子血给洗干净。
“这么大雨,你不在院子里伺候姑娘,跑来看什么西瓜?”梅巧紧着眉心:“小小年纪偷这份懒,回头给掌印知道,可没你好果子吃。”
开口就给人扣偷懒的帽子,说话这么不客气,要不是知道她同为府里丫鬟,还当是掌印老爷的正头夫人呢。
织儿心里暗翻白眼,但敬她比自己先进府里,还是好声好气叫了声梅巧姐姐:“我没偷懒,是姑娘让我看着,说怕癞蛤.\\蟆跳进去,脏了西瓜。”
梅巧是宫里出来的,眼里规矩比谁都多,织儿的话当下就引得她不满起来:“吃个破西瓜哪来那么多穷讲究?你这么大人,满嘴扯谎可不是什么好习惯,要放在宫里,得挨板杖知不知道?”
“我才没扯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织儿背过身,简直不想搭理她了。
到这府里也有些日子,织儿不是头一回跟这个梅巧接触,早就觉得她这人傲得不明不白的。
宫女而已,又不是宫妃,说话老拿腔拿调,颐指气使,总拿鼻孔盯人做什么?
梅巧呢,确实在府里也习惯做大了,就连管事的都会听她几句,这下立马甩了脸:“犯不着抬别人来压我,我从宫里出来进府里,还从没见过你这么不识规矩的丫鬟!”
声口略顿,她又讽哂道:“再说先前姑娘落魄没得选,只能让你待在身边伺候,这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也该知道自己多有欠缺,这府里就算是灶下烧火的都经过调理,比你晓事得体许多!”
这些话不啻于直接扇人脸,掌印老爷还没拿过谁错处呢,她在这装什么大尾巴狼?
织儿心里不舒服透了,回身瞪了梅巧一眼:“那你有本事回宫里吧,咱们寻常百姓,跟您这样贵人说不上话!”
龃龉顿生,梅巧阴笑着撂下狠话:“这府里横竖你是待不下去的,识相点自己收拾包袱,等掌印回来听发落吧!”
说完重新撑开伞,摆着腰肢扬长而去。
织儿盯着那妖娆背影,憋屈地撇了撇嘴,然而一想到谢大人跟她们姑娘,又掩着嘴偷偷笑起来。
谢大人愿意这么为她们姑娘牺牲,有情人,肯定最终能成眷属的吧!
雨脚渐低,慢慢成了蛛丝。船头不再拍个不休,树干则洒落一捧有份量的雨露,把伞盖般的香覃打得抖弯了腰,随着最后一滴雨水的吐离,再度恢复正常姿态。
拍窗的动静没那么大,该是快要雨停了。
而享受过后,人是骀荡不休的,只是目光愈加空洞,浑身像没了骨头,随时能流下席榻。
司滢洗完手回来,见谢枝山还原姿势躺着,眼也闭得紧紧的,呼吸早平复下来,像睡过去了。
然而当她走近席子旁边,他却睁开一只眼睛看她,接着又闭上,且快速转了个身,拿背对着她。
她不明所以,盯着腰臀曲线看两眼,还挨过去问他:“怎么了?”
他不吱声,背阔得像一堵墙,司滢这才看出来,谢大人有情绪了。
也是奇了怪了,方才分明是他非要拽着她,结果她以侠肝义胆帮了忙,这会子他倒千唤不一回,跟个新嫁娘似的。
司滢摸不着头脑,问他:“不快活吗?”
谢枝山不动。
司滢性子好,这会儿积极反省原因,弯腰看他的下裙:“我换过水了,水是干净的,帕子也是没用过的……没擦干净吗?”
谢枝山还是不动,只耳尖红了些。
司滢更纳闷了:“那是……在痛吗?”
谢枝山终于动了,不过是往里面挪了挪,离她更远了。
司滢耐心用光,伸手推他一把:“再不说话,我也不搭理你了!”
生气是奏效的,谢枝山到底肯给反应了,委委屈屈质问她:“看就看,你吹我做什么?是不是故意的?你坏得没边了!”
不用问,又犯矫情了。
不过矫情的人果然从头到脚都一个样,根子再倔也落她手里服了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能伸能屈,是条好汉。
司滢心虚地笑了笑:“我的错,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有错要认,还得弥补,所以又扣住他的肩关心道:“板车重不重?”
这还像话,谢枝山窝窝囊囊转回来:“重,拉得我手痛,肩更痛。”
“那我帮你按一按?”司滢问。
谢枝山抿嘴一笑:“好。”
司滢于是扶着他坐了起来,想到这位有洁癖,还重新拧帕子,当着他的面再擦了把手。尤其是右手,连指头缝都仔仔细细揩了一遍。
做完这事,她才把手搭了上去,替他松着脖颈。
轻\\拢\\慢\\捻的功夫发挥出来,被用在肩窝。其实姑娘家手劲很小,没什么份量,按得极其马虎,甚至有些像在提巴猫儿狗儿的脖颈子。
但她有这份心,谢枝山已经很受用了。
他如今对这双手产生了特殊情感,人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发乎情,止乎礼,可他到底还是做了一回伪君子。而且两世都栽在她手里,证明她手段是真的很了得,几乎完全拿捏住他了。
可他……甘之如饴。
绕指柔中带着惆怅,谢枝山说:“怎么办,你这么馋我,为了让你快点得到我,看来还是得尽早把你娶回去,不能拖太久。否则哪天你兽\\性\\大发,我怕是真要被你提前……了。”
本来想着他们兄妹刚相认,这么快抢人不好,可快到中秋,天气凉一些,她婚服穿起来应该没那么热,再一想……
“有人。”谢枝山突然扭身朝门的方向看去,眼中完全没有方才那股意乱情迷的透魂,锐利好似雪里钢刀。
彼时距房门几步之外,梅巧心跳大作。
本是来告状的,没料想撞见大姑娘跟男人私会!
这可是天大的把柄,这么快被她捉着一项,真真是意外之喜。
一颗心跳得压不住,手也犯起抖来,梅巧更加摒住息,提起脚尖便奔了过去。
她手伸长放到门板上,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正想用力去推时,毫无预料的,门从里面开了。
轻微的吱呀声响,司滢站在槛栏后头,平静地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娇:呔!居然有人捉奸,老婆保护我(咬手绢
婚前观具行为不可取,非女流氓,不得效仿(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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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被瞧红了脸——
梅巧愣住, 接着堆了个笑:“给姑娘请安。”
“有事?”
沁冷的两个字砸到耳边,笑意冻在梅巧脸上,她有些讪讪:“姑娘……这是怎地了?”
“你不是我院子里的丫鬟,来做什么?”司滢上下打量她:“我看你两手空空, 也不像是有什么东西需要送过来?”
没料到这么不客气, 梅巧愣眼:“不是的姑娘, 奴婢是听见……”
她说话间就要往里迈,被司滢伸手指住:“看好你的脚,胆敢踏进来, 我即刻唤管事的,将你以偷盗论处。”
梅巧先是吓得停住, 可脑子稍微转动了下,立马又镇定起来:“姑娘别要害怕,奴婢不会声张的, 只是这事到底多有不当, 便想着来提醒姑娘一声。”
她声音和悦,然而眼里那份精气夹在笑褶子里, 压根逃不过别人的眼。
司滢没说话,转身退到茶桌旁,隔着道水晶帘子才又重新问她:“什么事多有不当,值得你不顾规矩,硬要往我房里闯?”
梅巧笑得更欢了。跟她讲规矩?眼下坏了规矩的可不是她。
再看房里已经翘起脚的那位,举止上的从容扮得再好,落到她眼里,也十成像是欲盖弥彰。
视线往里挑了挑, 梅巧微微扬起声调:“奴婢不是来与姑娘为难的, 姑娘可犯不着这样敌视奴婢, 只是姑娘如今不比以前,规矩体统,自己的名声还是要顾的……再怎么说咱们掌印也是个人物,您就算不顾自己,也得顾着掌印不是?”
又是卖好,又是威吓。
司滢握起茶杯喝了口水:“听这意思,我哥哥离开之前发了话让你管着我,且许你随时进我院子,入我房门?”她把脚放下:“那这么说来,不让你进我房里,我的名声就坏了?”
“奴婢不敢……”梅巧脸上赔着笑,勾着指头把额前一抹碎发绾往耳后:“姑娘莫要这样冲,奴婢当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听见这房里有男人声音,细思之下担心姑娘安全,便过来看一眼。”
“听见男人声音?”司滢嗤地哂起来:“你这耳朵倒是会无中生有,哥哥不在府里,就算在也不会往我房里来,还哪门子的男人声音?”
梅巧掖起手来:“这……奴婢就不好说了。”
司滢喝了口茶,接着起身,坦荡地把帘子束到两端的挂钩上:“既然你笃定我房里有男人,那你进来吧,但我事先说好,如果没找着,我不见得会忍了这口气。”
说完,半笑不笑地问:“按宫里规矩,侍者胆敢不经传唤便在主子房门外鬼祟,该如何处置?是挨板杖,还是直接撵出宫?”
梅巧刹那失色,心间犯起踢蹬。
挨板杖可能还有一条活路,撵出宫都是横着的尸体,真按宫里规矩来,最轻都要被绞缢。
她看向司滢,穿鹅黄衫子,挽寻常单髻,髻势不高,眉眼也不是哪样的刚烈有威。
分明是个弱声弱气的小家姑娘,但冷不丁这样发难,作为实打实在宫里待过的人,听见这样的话着实怵得慌,一下丢了主张。
然而冷静下来,又觉得是故作声势,想唬得她不敢进去罢了。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梅巧定下心来,高高挽着嘴角道:“姑娘这话说的,咱们又不是仇人,奴婢也是为了您的安危……”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走了进来。
看她略过自己直往里冲,司滢面不改色,直到见她转悠一圈愣在地心,这才慢慢走过去:“看见人没有?”
梅巧惘惘地四下扫视,瞄中一顶大漆的方角柜,迟疑了下正想拉开时,司滢先她一步过去:“看清楚了,有没有人?”
匐匐的两下声响,柜子被拉得大开,不但如此,里面的衣物也被司滢全给扒了出来:“近点看,下面藏人没有?”
干净的裳服落到脚下,梅巧吓得往后腾了两步:“姑娘……”
司滢没理会,她翻完柜子,又走到床榻旁,把被褥连同枕头也卷了起来,示意梅巧看。
尔后,在梅巧的惊愕之中,房里能开的箱柜都开了,而且东西全掏出来,甚至妆奁也被带翻,不多会儿,满室乱糟糟。
在梅巧步步后退,不小心带翻一扇屏风后,司滢望向门口:“织儿,喊管事的来。”
管事来得很快,司滢说过始末后,又问:“她拿着我哥哥的排面,便这样不管不顾地冲犯我,教训我,还污蔑我。我刚回府,也不大清楚她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敢问管事,她可真有这么份特权么?”
管事的正色道:“回姑娘的话,梅巧不过是府里一个寻常丫鬟罢了,掌印不可能许她这样的特权。她硬闯您的院子,还把您房里闹成这样,依咱们府里规矩,定是要撵要发卖的!”
话毕看了梅巧一眼:“姑娘是府里正经主子,这莽撞丫鬟要如何处置,还请姑娘示下。”
梅巧早就慌了阵脚,这会子更是面无人色,打着摆子向司滢求饶:“姑娘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奴婢猪油蒙了心、耳朵长了疮才犯下糊涂事……姑娘别跟奴婢一般见识,奴婢真的知错了!”
她欲要去拖司滢,被管事的着人拿住,押着跪在院子里。
刚下过雨,地上的泥泞舔脏了梅巧的衣裙,她气苦不已,复又摆起威风来:“我好歹是陛下指给掌印的,身上背负的是圣意,你们胆敢随便发落我,且等着宫里问罪!”
死到临头还要犯倔,管事的一声令下,押人的立马抽出粗布绑住她的嘴,再把她的脸擦到地上,摁成了死虾模样。
司滢想了想:“她口口声声叼着我哥哥的名头不放,如今又还扯到圣上,我确实不好随意发落。这么着,先把她押了吧,等哥哥回来再行处置。”
管事的应了,指挥着手下把梅巧往柴房押去。
人丛离开,院子里复又安静下来。
让织儿去外面看着,司滢重新回了房内。
水晶帘后,谢枝山坐在桌子旁边,正摸着下巴看她。
司滢仰视房梁,确认不会掉下来,这才走过去:“没事了。”
谢枝山一笑,伸手把她拉到怀里。
久不见,她越来越有派头了,眉宇间的那股声势,该是娘家亲兄弟才能给的底气,是在他府里很难作养起来的矜气。
以往顶多跟他窝里横,外人跟前矮三分。
他圈住她的腰,先是吻她的额面,接着撞她的鼻,尔后寻到她的唇,亲一下看她一眼,这么往来几回之后,把她往上提了提:“可受用?”
青\\\\天\\\\白日的,司滢推他肩:“走开。”
谢枝山顺势包握住,在虎口亲了亲:“不容易啊,终于见到你逞威风了。”
司滢有些不好意思,更被瞧红了脸,反去盘弄他的手指。
想起他方才那幅森然样,迟疑着问:“你刚才,不会是想杀人吧?”
“我是那么凶残的人么?”谢枝山为自己申冤:“我不过是想利用这个丫鬟,让她把今天的事嚷嚷出去,到时候你不嫁也得嫁。”
司滢惊讶地掐了他一下:“卑鄙。”
谢枝山配合地抽了口气:“对啊,这样多卑鄙?况且被宣扬出去,岂不坐实了你我婚前胡来?”
他低头去嗅她的颈:“不顾礼法,于我倒不碍什么事,毕竟如你所说,男人至多担个风流的名头罢了。可你不同,姑娘家的闺誉重要,倘使你我因为这种事成婚,往后你对内缺一份威慑,出去与人往来,少不得要被指戳,甚至被人拿来添闲气。”
说完一叹:“后宅妇人嘴利,有些话说起来难听得很,我如何舍得你被那样对待?”
司滢的心钝了下。
这样被捧着长大的人,虽有些傲,但骄而不躁,私下里说起窝心话来总是侵人肺腑。就算初识那会儿,他也是虽则口嫌,但心正体直。
她并非木石,得他暖意受他倾心,自然很有触动。
“我先前说了,其实你对我也没那么好,甚至还欺负过我……”司滢嘴里拖着话,把脸埋进谢枝山掌中,齆声齆气地说:“但我不会变心,哪怕同你一起面对风刀霜剑,我也不怕。”
谢枝山拧她鼻子,高深地问:“这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生死相随了?原来我们的交情,已经深到这种地步了么?”
他把她捧起来,烦恼地抛了个媚眼:“被你如此爱重痴恋,本官煞是为难啊。”
子孙根都献过了,还为难什么?
“刚才吭吭唧唧,叫的跟病了似的不是你?”司滢指出他的虚伪。
“哦,那死皮赖脸非要脱本官裙子,想到口水横流的不是你?”谢枝山往后倒了倒,一双妙目含起笑来:“我亲你的时候你没有喘?还有,亲两下而已,你拿腿夹我做什么?”
脸上热意顿生,司滢语无伦次:“你你你,你胡说!你不要脸!”她腾地从他腿上坐起来:“府里要锁门了,你快走!”
谢枝山拍拍膝头:“世道实在艰险,要你的时候说思你入骨,想你入魂,等到手了满足了,就推你搡你,巴不得你原地消失。唉,女人的嘴,骗人的鬼啊……”
说完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婉转看了司滢一眼,往门口去。
司滢嗳了一声:“你怎么走?”
谢枝山停住,不知几时摸了她一支玉兰头的簪子,翻腕抬头,风情万种地往发间一推:“放心,我有法子出去。”
矜持端庄,艳而不淫。
真要走了,他回眸一笑,司滢咕地咽了道口水,觉得腿肚发软。
这死鬼!
没多久,织儿进来了。
她明显还在谢大人扮女妆的刺激之中,拍着心口说:“姑娘,刚才吓死我了。”
“吓死你了,还是乐死你了?”司滢打趣。
织儿也笑起来,把衣摆捻得稀皱:“谢大人真是个美人胚子,得亏家里有钱有势,不然就是张祸水脸。”嘴里一顿,又问:“那个梅巧……真要发落吗?”
司滢嗯了一声:“等哥哥回来吧。”
这一等,就等了将近一旬。
杨斯年再次回到府里时,人显见瘦了些,袍子的身腰都宽绰了,
司滢心疼得不行,替他绞帕子梳洗,又盯着他喝了碗参汤,这才慢慢松泛下来。
见妹妹担忧,杨斯年安慰她:“无事的,我身体底子好,养养就回来了。”
不提这话还没什么,一提起来,司滢眼眶子更加发烫:“哥哥别骗我了,你身体底子才不好,一身的伤……”
她看过放在府里的脉案,哥哥身上鞭伤刀伤,还有早年当小火者时落下痛风的毛病。犒赏水兵那回,又还被掉下来的桅杆给伤了,眼下不说别的地方,单肩头的疤就好几道。
宫里是吃人的地方,这么些年,哥哥真的受罪了。
但这会儿不是哭哭啼啼的时候,于是司滢擦了擦眼泪:“哥哥好好睡一觉,我去厨下淘淘晚上要吃的东西,给你补补身子。”
“小芽儿,”杨斯年叫住她:“梅巧的事,我听说了。”
司滢回了身,惴惴道:“她是陛下指的人,宫里……陛下会问罪么?”
杨斯年看她一会儿,片时瞳光绕开:“跟我还玩鬼脑筋,要是怕宫里问罪,你会那么对她?”
司滢腼着脸笑了笑,这才放下心来。
对于梅巧的最终发落,杨斯年甚至没有出面,直接对管事的下了吩咐,按府里规矩把人撵出府。
动静闹得极大,也有故意做给府里其他人看的意思。
“她是早晚要处置的,不过这些年府里没人,我也忙得顾不上,便由着她作威作福。眼下你来了,我正打算找个借口把她发落了,如今这样也好,你倒帮我省了力。”过后,杨斯年这样说道。
司滢还是有些惊讶:“所以,她当真是万岁爷……派到府里盯着哥哥的么?”
养在鱼缸里的鱼儿扭着尾巴摇着划翅,杨斯年有些失神地望了会儿,喃声道:“为上者多疑,不可能对谁都全然信任。”
看着哥哥快要挂不住衣裳的两道瘦肩,司滢静默了。
全身心效力,但还是遭人提防,甚至安插眼线到府里,哥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应该多少也觉得颓然。
“那陛下身子可好些了?”司滢问。
杨斯年摇了摇头,转身坐了回去:“陛下本就体弱,加之向来是个思虑过重的,近来……政务冗杂,河东地区又发了干旱……若说好些,恐怕也是一时时的事。”
谈及天子,杨斯年陷入短暂的怔忡。
前两日陛下眼涩难寐,太医院开的汤药也咽不下去,他便把胞妹做那敷烫的药包拿去试了试,倒是意外奏了效。
彼时虽未闻夸赞之语,但陛下的眉眼之间,已有不寻常的神色。
待到昨日,那药包再次被陛下问及,他便愈加留了个心眼。
从陛下还是储君之时,他便在东宫跟着伺候,凭他对陛下的了解,就怕那位万岁爷是对他亲妹子……
正担心着,身旁忽然挪来个人。
侧目,见是妹妹拖着凳子凑过来:“哥哥,太后跟赵阁老……是怎么一回事啊?我听说太后和先帝爷感情很好,怎么还会?”
见她打听这些,杨斯年颇觉好笑:“那你可曾听说,先帝爷后来沉迷修道?”
司滢如实摇头,一面给哥哥递茶,一面乖乖地说没有。
杨斯年捧过茶:“今人修道,无非是修身与修心,而论及沉迷,自然是有其目的。”他拔开盖子,挨在杯沿小啜半口,淡声道:“先帝爷修道,为求长生。”
求长生,迷恋的便是丹药之术。
是药三分毒,方士献的丸药吃多了,先帝爷便开始喜怒无常,更对后宫产生厌倦,少有御幸。就连彼时一向受宠的太后,也难面圣颜。
后宫向来最是势利,贵妃自入宫便受隆宠帝恩,那会儿落得与其他妃嫔一个待遇,自然不少冷言闲语欺到她耳朵里。
落差使人绝望,而绝望,容易诱人犯错。
避暑山庄内的一场骤雨,她与入宫前便生过情愫的赵姓官员有了私已。也便在那一回后,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妃嫔与人私通,是诛九族的大罪。惊惶之余,太后急中生智病了一回,到底惊动了闭关的先帝爷。
先帝赶去探望她,并在她宫里留宿两晚,之后,敬事房添了一笔御幸记录。
于是歪打正着,借那回的承宠,原本的惊吓变成了企盼,如若生下男婴,九成便是帝储之选。
然而事情总不如人意,后来她生的确实是个男婴,只可惜那男婴,是个六砋。
六趾,在一般人家尚且会被视为不祥,更何况皇室。
所以事情的最后,太后弄来个死婴,再把亲生儿子偷摸送出宫去,当作赵阁老的外宅所生。
那个孩子,便是赵东阶。
再后来,先帝为了弥补太后丧子之痛,把养在太后名下的皇子立为储,尔后也是慢慢从修道之中抽出身来,对太后极尽补偿之能事。
当中曲折当真有如戏剧,比话本子还要令人瞠目。
司滢感觉脑子都不大好使了,结结实实消化了好久,正结舌时,兀地听旁边问一句:“小芽儿,你房里有男人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偏头,正对上哥哥审视的目光,清然沉静,却好似能看透人的心肝:“咱们兄妹虽然分开这么些年,但有些事我总还记得,所以,别拿你会仿人声那一套蒙我。”
借口被堵得死死的,司滢脖子都僵了,哥哥还在继续:“所以谢府那位来了,对是不对?”
近乎斩钉截铁的猜测,司滢心头一窜,脑子里嗡地乱了套。
作者有话说:
娇娇这张嘴呀,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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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洞玄子——
这一关好像不是太好过了, 在哥哥的猜疑声中,司滢怏怏地垂了头。
看出是默认的姿态,好长一段时间,兄妹两个都没说话。
最终还是司滢扛不住, 顶着压力嗫嚅:“哥哥, 其实也是缘分, 要不是谢家,我兴许早被姨丈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还有在谢家的时候,府里人都对我很好。”
这一段总是有沉痛到不想提起的过往, 杨斯年伸手扣住椅栏,声音也晦涩起来:“我知道, 他对你好,这是不该否认的。”
又是好半晌的沉默。
门外有脚步声起,说要禀事。
杨斯年叩两下椅面, 示意直说。
于是外头便隔着门板回了段话:“掌印, 宫里捎信儿来了,说陛下精神头好了些, 夜边用了半碗白芨猪肺汤,还吃了一块鹿脯,这会子睡下了,也没发热。”
杨斯年唔了一声:“知了。”
天疾加脾胃上的各类症侯,能用这么些东西,倒也难得了。
他心神松了些,再转头看胞妹:“不早了,去歇着吧。”
司滢应了声好, 起来时又听哥哥说:“岭南送了些水果来, 我让人镇在冰鉴里。里头有荔枝, 那个太燥,三五颗就好了,别要吃太多,小心上火。”
司滢甜甜笑了:“正好明天雪盼来,可以请她尝尝。”
雪盼,好像是她提过的祝家姑娘,杨斯年想了想,顺口道:“那便让底下挑些样式好的,拿着招待客人。”
“哥哥明天不在家么?”司滢歪脖儿问。
杨斯年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宫里忙着太后的千秋宴,过后兴许又得去祈福求雨,这一程我实在歇不得。”
尤其是千秋宴费神,毕竟母子越是不对付,这宴越马虎不得。
做给外人看的场面,向来只有泼天的隆重,才最合适。
河东干旱,燕京却是下了半个晚上的雨。
到早晨,司滢从床上起来时,哥哥已经往宫里去了。
等她洗漱用过早饭不久,祝雪盼也踩着日头来了。
是头一遭到这府里,也是头一遭面对换了新身份的司滢,她有些局促:“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怪意外的。”司滢笑着招呼她:“快来坐,这里是个风口,还挺舒服的。”
祝雪盼搓着步子过去,尴尬又谨慎,不大放得开。
一进这府里,她就想起自己曾在司滢跟前说过的,那些夸赞杨斯年,甚至极带仰慕意味的话。
每想起一句,就像钉子拍在身上,更像巴掌打在脸上,简直要羞死了。
为这一趟来,她接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真真是鼓起了莫大勇气,感觉人都要烧起来了。
幸好,幸好司滢神情如旧,两个人坐一起说笑几句,加上府里那位老爷不在,慢慢的,祝雪盼也放松下来。
刚从冰鉴拿出的荔枝鲜亮得紧,外壳还结着层水衣,剥开咬了一口,透心的甜。
“真新鲜,这皮都没瘪。”祝雪盼拿壳嗅了一口:“气味也好,怪不得杨贵妃喜欢。”
司滢抽了只碟子来装:“听说拿壳煮水能祛火气,还有助于克化。”
“哦,那陛下该多喝一些,听说他胃很不好,动不动就积食,然后低热。”祝雪盼也帮着捡荔枝壳,又问司滢:“太后千秋宴你应该会去吧?”
司滢摇摇头:“还不晓得。”
“肯定得去的,掌印亲妹妹,比得上一般命妇了。”随口说完,祝雪盼才后觉这话有多不妥,她慌张地啊了一声:“对不住,是我说话没过脑子,你别介意!”
见她一幅不安之貌,司滢笑着把话头扯开:“我还没正经去宫里参过宴的,上回泉书公主那场马球会也没继续下去,场面就见了一半。”
祝雪盼是个热心肠,立马邀请说:“不然到那天,你跟我们家一起进宫吧?咱们热热闹闹的去,好过你落单一个人。”
她翻腕子扣在桌面,又正色道:“越是官眷扎堆的地方,心眼子最是多,一个个跟筛子似的。你如今这个身份,如果打单出现,肯定有眼尖的硬要邀你一道走,进了别人家的队伍,要受打量打探不说,旁人看着,还道是厂公跟他们多有交情呢。”
大家出来的姑娘,不管长辈教是不教,也对官眷们打交道的那一套耳濡目染。
司滢也不扭捏,剥了荔枝献过去:“那万一要进宫去,就少不得叨扰祝姑娘了。”
“你放心,我家里兄弟都说亲了,肯定不打你主意。”祝雪盼吃下那枚荔枝,挑眉一笑。
府里吃吃逛逛,过些时辰,突然又起意要去开宝寺上香。
结伴到寺外,门口有商贩摆了小摊档,还有蕃商带来的新奇东西。
祝雪盼驻步挑了几样小玩意,打算带回府给侄儿女作耍。
司滢也在旁边等,视线扫过旁边的书摊时,倏地瞄见一本蓝色书封,露出的一侧书名很是眼熟。
摊主书生模样,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裳,正捧着本书在看。
有客人来,他头也不抬,只招呼说您随便看,便兀自翻着手里页。
司滢微微欠着身,正想伸手去抽那本书时,摊主的目光却忽然打过来,撞鬼似地看着她。
那目光太奇异,像是见着大老爷们挑肚兜似的。
可司滢已经看清洞玄子三个字,她犹豫了下,祝雪盼扽她衣袖:“来看看这个童子风扇,像不像袁大少爷送你的那个?”
心神被转移,司滢便顾着看祝雪盼手上东西去了。
但等祝雪盼挑完,她余光在书摊停留一瞬,悄悄跟织儿说了句话,织儿听完点点头,溜在了队伍最末。
司滢和祝雪盼继续往里走,绕过嬉闹的几个孩子,俩人到殿外的铜足香炉旁,祝雪盼抬着扇子喊了一声:“湘湘?”
唤的是正从左边殿宇下石阶的一位姑娘,穿蝴蝶扣的纱衫,身量小巧,额上一簇美人尖。
听见祝雪盼的唤,她也走了过来打招呼,看起来关系熟稔。
祝雪盼先是把她介绍给司滢,再对司滢笑说:“这位是齐总兵的女儿,我一向喊她湘湘的。”
“齐姑娘。”
“司姑娘。”
二人相互见礼。
两个玩得好的密友都在,祝雪盼高兴透了,问齐湘:“你来礼佛吗?”说完又觉得不对,搬着指头算了算:“地藏菩萨诞辰,好像还没到?”
齐湘咬住唇壁,脸上渲起红晕来,正欲找个借口时,忽又听司滢喊了一声:“陆大人?”
同样殿宇方向,年轻郎君走了下来。
他穿黑色贴里,踢着膝襕到了几人跟前,从从容容地问:“来上香?”
“上香,顺便出来逛逛。”司滢笑着与他寒暄:“陆大人也是来上香的嚒?”
陆慈单手背在后头,大大方方吐一句:“我来和姑娘相看的。”
说完,觑了齐湘一眼。
这下数道视线都扫了过来,齐湘的呼吸乱了两轮,再不好继续呆,慌慌张张几句便辞别走了。
陆慈盯着那逃也似的身影看了看,干吊起一边嘴角:“走了,你们忙吧。”
他身姿轻省,步态佯狂,走出几步后,眼疾手快地把差点摔倒的小孩儿捞住,接着拿手指虚弹小孩儿脑门:“这是你们撒欢的地方?要把香炉带翻,烫你一脸麻子,以后别想娶媳妇。”
几个孩子被他三言两语吓住,战战兢兢看了看他腰间那柄绣春刀,很快撒腿跑到其它地方玩去了。
后头两个姑娘面面相觑,祝雪盼惊得打了个嗝:“天爷,和他相看的姑娘,不会就是湘湘吧?”
唔,八成就是了。
司滢捵了捵袖子,祝雪盼忽然轻轻拿脚尖踢她。
看过去,见这妮儿朝自己挤眉弄眼:“奇了怪了,我听说湘湘她爹属意谢大人当女婿的,这怎么拐个弯,倒和陆指挥使相看上了?”
司滢一怔,脑子里矍地闪动了下,想起那天在陶生居里,谢菩萨对那位提亲的大人,好像确实是称呼为齐。
所以刚才那位齐湘姑娘,喜欢谢菩萨?
这下不止祝雪盼了,她也有些懵,俩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庙里上香给家人求了平安后,两头雾水往各自府里回。
下得马车,司滢在府门口又遇着了袁小郎。
小郎君从来不是个会拐弯的,打完招呼就直叙来意,说是想找她求一份行经的方子。
这里指的方子,是谢枝山之前给司滢配的,因为得持续喝上半年,所以那时不止熬药,方子也直接抄了给她。因为喝的时候被问过,所以袁小郎记得这出。
先不论一个男人为什么要这样方子,司滢奇怪地问:“四公子怎么不直接找谢大人?”
袁小郎老成地把手一摊:“大表兄可忙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院里我去几回就扑空几回,太难等了。”
已经忙到这种程度了么?司滢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多表露什么,只得请了袁小郎进去坐。
待把方子拿出来誊写时,这才问起用处。
小郎君是个敞亮人,直接就说是给泉书公主求的,还啧啧有声:“你是没看见,她昨天都痛晕过去了。好家伙,前头人还走着路呢,突然就摔一大马趴,脸白得跟刚偷完面粉似的……唉,你们姑娘家也太难了,怎么每个月都痛成那样?真受罪。”
那一叹,叹出几分慈悲为怀的味道。
见司滢盯着,他连连摆手:“你可别误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而且我前两天碰到个赤脚和尚,和尚说我近来有灾,要多多行善才能化解。”
司滢嘴角颤了颤,这位小公子虽然偶尔傻里傻气,但却有一腔子好心,怎么都是招姑娘喜欢的那类。
誊到末尾,搁笔的间隙她问:“需要多一份给五姑娘么?”
袁小郎搔了搔耳朵:“逐玉大概是铁打的,她没有这症侯,几时都活蹦乱跳能吵能闹,不像你们那样遭罪。”
等方子到手,他捏着在砖面旋磨两圈,羞口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但又抹不开脸,怪难为情的……”
司滢净了手,问什么事。
小郎君无耐地搓了把眉心:“我那条长命缕你还收着么……能不能还给我?我怕哪天被大表兄看见,惹他不快。”
长命缕?司滢纳罕不已,她只有一条长命缕,是谢菩萨亲手编的,几时又得过袁小郎的?
“没有吗?”袁小郎也呆了呆:“就是,就是挂了一只金猴的,你不记得么?”
他单足立起来,手做爪子模样搔耳朵,试图还原那只猴的姿势,司滢却只是无辜摇头。
这回愣大发了,袁小郎使劲想了想:“那大概是掉在哪里了,兴许是街上,兴许是船上,或者河里……”嗡嗡念着,忽又一拍后脑勺:“不在你手上我就放心了!再不用提着胆子想这个。”
说完嘿嘿地笑:“你有没有什么要给我的?我替你捎给大表兄。”
司滢还真有,给了他一匣子荔枝龙眼,外加扇袋和平安符。
“这是替老夫人求的,有劳四公子替我转交。”司滢指的是那平安符。
袁小郎全收下了,点头如捣蒜:“你放心吧,我指定给你带到!”
“那便先谢过四公子了。”司滢噙着笑对他道谢。
送完袁小郎,司滢回到房里,织儿把包了布皮的书递过来:“姑娘,这是什么书啊?”
“怎么?”见她皱着脸,司滢猜问:“摊主说什么了吗?”
织儿也纳闷呢:“倒没说什么,但人家拿别样眼光看我,好像我长了四条腿似的。”
司滢更觉得不对了,见织儿凑脑袋一个劲想看,她把书掖到枕头底下,扯了几句别的话,再打呵欠,说困。
忙大半天了,织儿也觉得她肯定得困,便去关窗拉帘子:“姑娘睡会儿,我在那摊儿上顺便买了本连环画,还挺有意思的,我到廊子看去。”
于是主仆两个一里一外,都捧着本书看起来。
只不同的是,织儿越看越入迷,眼睛都要栽进书里头了,而司滢翻着翻着,一张脸渐渐红成了冬天的柿子。
半晌她把书一扣,愤愤地捂住了脸。
真是人善被人欺,好个谢郎君,厚颜无耻的浪贼!
这股子气杵在心口,一边几天都下不去,直到太后千秋宴那日,才暂时被抛到脑后。
太后千乘之尊,寿宴只有广散福气的说法,不收臣子官眷的贺礼,于是有幸能进宫道贺的,心思便都用在了别的上头。
司滢与祝家人一道进的宫,与之同行的,还有那位齐湘姑娘。
一个是总兵女儿,一个是司礼监掌印的亲妹妹,她们这一行可算是吸尽了目光。露面之后上来叙旧攀的,有冲司滢来,也有冲齐湘去。
好在祝家老少夫人都是见过场面的,能挡的都替她们挡了去,就算有人非要搭那不着调的腔,也有个祝雪盼仗着年轻把她们拽开。
等到进宴厅,便又见到泉书公主。
都是女眷的地方,锦衣卫没再跟后头了,她拉着司滢,说起了上回自己来月事的过往。
说来也是怪哉,袁小郎确实仗义,但有一股狗见了都摇头的憨纯。
一开始见泉书痛得难受,他顺手递了瓶金疮药过去,还大言不惭说是锦衣卫专用的,效果比药堂子里卖的要好得多。
“后来我晕倒了,他背我去找药堂找大夫。大夫说行经不畅没得治也不用治,生了孩子自然会好,然后他生气了,嚷嚷着说人家是庸医。”泉书迷茫了,问司滢:“你们大缙的男人,都像他那样……傻么?”
司滢不知说什么好了,更不知她指的是不解风情的傻,还是……给金疮药的傻?
扯几通闲篇,凤驾到了。
跟太后一起来的除了谢府几位外,还有西宁侯府的庞贵妃。
贵妃身量高挑,梳了个高高的椎髻,头发溜光水滑,苍蝇上去也能摔一跤。
她看起来与太后关系很近,一路陪在左右说笑,偶尔也同座下的人说话,但看人时嘴角总挑着点弧度,瞧着,应当是个张扬性子。
宴开不久,教坊司的上来献乐了。
男男女女鱼贯而入,一水儿都穿着朱红衫子,恭眉敬眼。
在这些人里,司滢看见了徐贞双。
她没怎么变,瘦颈秀肩远山眉,一股疏冷清气,并不因落难而变了气态。
要是徐阁老还活着且在阁,她眼下也该坐在左右席上,而不是抱着琴具在献艺。
朱弦玉管后一曲终罢,该换杂剧了。
唱喏声后教坊司的人轻手悄脚退下,才离了场,却又听得幔子后头一阵嘈嘈声响。
乱哄哄的嚣杂之后,传来不知几时离开座位的贵妃一声惊呼:“好个狗奴才!来人,把这女伎给本宫押住了,宴后发落。”
立马有宫人应喏过去,当中亦听见有人在争辩。
声音熟悉,是徐贞双。
不久后贵妃回了位置,对太后低声请罪:“惊扰娘娘凤安,是臣妾失仪了。”
太后虽华衣亮冠,但两侧颧骨瘦出了型,腮也瘪了下去,看得出来是强撑着精神。
听贵妃请罪,她问了一句缘故。
贵妃屈着脖子:“适才臣妾好端端走着,那女乐不长眼似地冲上来,把臣妾一只镯子都磕碎了,那镯子可是万岁爷赏的……”
太后饮了一口酒,过后缓缓吐出三个字:“那该罚。”
贵妃大喜,扬着美目笑起来,顺势替太后添了回酒,再被太后留在身边坐。
有心琢磨的应该都看得出来,处置徐贞双,是贵妃在向太后献好。
毕竟传言风火,都在说赵家父子争吵的端由,就是徐贞双。
不过小小一个女乐罢了,这出过后,宴厅很快又恢复了喜庆与祥和。
杂戏过后是杖头傀儡,再是一轮耍笑的散段,民间乐人说学逗唱地扮诙谐模样,引来贵人们阵阵发笑。
到这出演罢,一名身材矮瘦的老者托了个木盒跪在地上:“恭禀太后娘娘,此物当中有玄机,可供娘娘一观。”
太后身边的罗姓太监过去看了看,片晌禀予太后:“娘娘,这盒里有只球,球里有只仙鹤,能匐地能吐息,瞧着怪有趣儿的。”
“不止能吐息,还能给娘娘写寿字哩。”那老者补充道。
司滢头回听这样新奇的事,往上看,太后也起了兴致:“既如此,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得了允可,那老者磕了个头,起身后朝尊座走去。
待到近前了,他满面揣笑地掀着那盒子:“娘娘您看……”
便在所有人都注目于那盒子上头时,老者自头顶抽出一柄锋利的簪子,那簪子像有机簧,甩一下就变作利刃,快不及眼间便朝太后捅了过去。
指顾之际,有人腾身挡在太后跟前,只闻一声刺破皮肉的闷响,太监们这才赶到去捉人。
宴厅顿时乱成一锅粥,有人炸着嗓子尖叫,声音大得司滢耳膜都痛,但她顾不上那些,推开身前的桌子就赶了上去。
彼时谢枝山刚办完公务,从廨署回到府里。
司滢送的扇袋被他卷成一团,大拇指不停搓弄着内衬那两个字。
说找他讨字来着,结果还是用了她自己的字迹。
所以那时候闯他书房,就是为了找机会跟他独处!小娘鱼,心眼子还不少。
眼眉沾笑,随着在指腹间流连的几下暗纹,谢枝山一整日的疲累都消除殆尽。
他回到陶生居,先是利落地沐了个浴,再抓起装了折扇的扇袋往书房去,打算再处理一会儿公务。
才出廊道,时川慌着神色赶来:“郎君,老夫人在宴上被刺伤了!”
谢枝山身形顿住,登时转过身,朝宫里赶去。
作者有话说:
电脑卡了,来迟几分钟,抽50个红包,吃饭去 _(:3”∠)_
第五十五章 绑也要绑着我(加更)——
刺客拿住了, 但谢老夫人伤了,太后也吓得惊厥了。
乌泱泱一堆人都凑上来,实在不适合医治,于是很快, 便从宴殿移往慈宁宫。
司滢跟着去了, 怕阻着太医手脚, 她没敢上前围着,便只在外头打转。
每一弹指都变得漫长起来,闻着血和药的味道, 她手在袖管里头微微发抖,再一看袁逐玉, 直接都蒙头哭了起来。
蚊蚋一样的哭泣声,忽大忽小,时隐时无的, 让人心神更是难定。
“五姑娘, ”司滢过去安慰她:“老夫人吉人天相,应该不会有事的, 你还是别哭了。这样哭法,怕影响里头太医施救。”
袁逐玉难为情:“用你说?你当我想哭?我这不是停不下来?”
虽然嘴硬,却还是拿手捂住了脸,偶有声音从手指缝里飘出来,过得几息,她强忍住了。
抽抽鼻头再擦擦眼泪,袁逐玉瞥司滢:“你没事吧?”
司滢微抬语气,不明所以地啊了一声。
袁逐玉没好气地问:“你刚刚踹那个刺客, 有没有受伤?”
司滢满心记着里头的老太太, 摇摇头:“我没事。”
“要有趁现在说, 有些伤当下看不出来,可能过后就发作了。而且这会儿在宫里有太医,针药都是最好的,没必要逞强。”袁逐玉一段话说得硬巴巴。
语气虽不好,但也是替她着想。
被反复提醒,司滢便动了动手脚,自觉确实没什么,便勉强笑了笑:“多谢五姑娘关心,我一切都好。”
药一茬茬往里送,水一盆盆往外端,红得让人几乎站不住脚。
等不多久,谢枝山来了。
他一身霜气往里赶,几步开外匆匆看了眼司滢,经过时袖布带到她的手。
那股子独有的,四平八稳的香气,让司滢稍稍镇静了些。
仿佛主心骨到了,人再不颤得那样凶。
过大概两盏茶的时辰,谢枝山从里面出来了。
袁夫人淌着泪迎上去:“山儿,嫂子怎么样?”
谢枝山搀住袁夫人:“母亲并无生命之危,血已止住了,姑母不必担心。”
他声音沉着,有抚定人心的作用,袁夫人拿帕子掖了掖泪,司滢也长出一大口气。
外头有击节声响,是看完太后的皇帝过来了。
一丛人连忙去接驾。
老夫人是外命妇,皇帝不好进来,便立在蔑帘下头,问了问这位姨母的伤情。
司滢在殿内接的驾,只听见皇帝问完扔了几句口谕,说务必用最好的药治着,不能让老人家遭罪。
接着便是贵妃的娇声抽泣,仿佛替太后挡刀受了伤的是她。
皇帝呢,本还等着给太后贺寿的,哪知还不轮着他,刺客倒先亮相了。
来这么一出,虽然太后没受伤,但到底好说也不好听。刺客自哪儿来的不是一桩小事,必须得好好查,失职的更得狠狠办。
病体最是急不得,一急就咳了好几声,引得贵妃立马抚了上来:“陛下没事吧?”
皇帝接过她的帕子掩住口鼻,虽慢慢不再咳了,但人却燥起来,像被一团低温的火烘着。
贵妃的手还在他背上抚弄着,就算只是顺气,那动作也有缠绵的味道,而且她身上总有一阵说不上来的香味,就像这帕子上沾的那股气息。
不很浓,但无端摄人心魄。
定了定神,皇帝对谢枝山说几句安慰的话,听人报太后苏醒,便又去探望太后了。
盘桓在宫里不成事,既然已经脱离危险,过不多会儿,谢老夫人被抬上了回府的马车。
她当真体格了得,到离开宫门时人已经醒过来,只是伤处痛得说不了话,躺在那里无声地摆摆手,表示自己挺好。
司滢到底不住谢府了,这么跟过去不像话,便只能眼看着车帘子打上。
谢枝山走近:“回府休息罢,别担心。”
司滢虽然点了头,但一晚上没哭的人,这会儿却哽咽起来。
谢枝山揽住她,她靠在他胸膛呜呜哝哝,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短暂地靠了靠,分开时,衣襟湿了一大片。
司滢帮他擦两下:“别管我了,快去照顾老夫人。”
确实不是温情的时候,替她拢了拢碎发,谢枝山便跟着马车走了。
那天到后半夜,谢母发起低热来。
高热时,人一般直接痛吟,而断断续续发低热,人很容易分不清梦里和现实。
比如老太太一时喊亡夫,一时喊阿姐,当然迷糊劲儿上来了,她遵从心底里的渴望,还喊过两声乖孙。
谢枝山在病榻前守了一宿,近天明时老太太没再发热,一头扎进梦乡,且微微打鼾。
告假半日,等佟医官来号过脉说没事,谢枝山差人往杨府递了个条子给司滢,接着回陶生居换了套衣裳,入宫面圣。
到干清宫时,皇帝正好午憩转醒。杨斯年和人等在殿外,跟谢枝山一起听宣,走了进去。
这回议事,头等重要就是商讨千秋宴的意外。
刺客嘴虽然紧,但很禁不住拷打,下狱几个时辰就断了气,没能问出什么线索来。
讨论来去,皇帝将目光投向谢枝山:“依你看,这回行刺之事,可有何疑处?”
谢枝山略作思忖,沉着嗓道:“千秋宴一应事务都由司礼监承办,司礼监向来审慎,且微臣听闻厂公治下甚严,想来这回参办之人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故微臣认为,与其慢慢从内查办,不如直揭疑处。”
“你所指的疑处,是何处?”皇帝沉吟起来。
谢枝山向上揖手:“太后身边那位罗姓内官,或可一查。”
他提了这么个方向,众人便顺着往下去猜。慢慢头绪渐出,皇帝派下谕旨,再摒退其它人,独留谢枝山。
问几句谢母的伤势后,皇帝咳了几声,有宫人捧茶来,被他伸手挡开。
待声气匀缓了些,皇帝再道:“满朝文武,唯有表兄是朕最信得过的,也唯表兄之才,朕才能一步步……收复权柄。”
病弱之人,声音里的那份单薄透足了乏力,一字一句都像压在舌尖的倚重,也正因那份单薄,才显得格外真诚。
谢枝山躬下身腰:“陛下折煞臣了。微臣不才,蒙陛下看重,方有事君报国的机会,陛下所言,实不敢当。”
尔后又是君君臣臣的几句往来,或是表兄弟间那份不疏不远的亲近,到皇帝喝药的时辰,谢枝山退了出去。
走到干清宫外门,碰见了杨斯年。
“谢大人。”
“厂公。”
二人相互执礼。
杨斯年望着谢枝山,神色有些复杂。
千秋宴的一应事务尽由司礼监承办,出这么大岔子,他就算是自请也要获罪,少不得背一口锅。但方才这人在陛下跟前说的那一通话他听出来了,是在替司礼监,替他开脱。
“查太后的人,看来,谢大人再无退路。”杨斯年缓声。
谢枝山苦笑道:“是啊,谢某确实走入一条窄道,似乎……退无可退。”
千秋宴之事,都知道极有可能是太后自己演的一出戏,但缺个人指出来,所以这个坏人,得他去做。
毕竟他和太后之间的脸撕得越开,皇帝越是安心,越是乐见。
而听他说这样的话,杨斯年嘴角微沉:“那你还与舍妹……”
话没说完,被谢枝山的一声笑打断:“然厂公可曾听过一段话?世事皆有变,只要人还在,万象皆可移。”
语气过份松快了,杨斯年皱眉望过去。
眼前那幅神情虽称不上喜容,但眼中带笑,些许星点,虚实莫辨。
那日打宫里出来,谢枝山去见了一趟陆慈。
说完正事,陆慈送他出去,不过一双招子特别忙,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谢枝山被看得发毛:“你今日被狗血泼了?”
这是骂他鬼上身呢。陆慈也不介意,拄着刀想了想说:“早些日子,我相看去了。”
谢枝山略一颔首,没了反应。
陆慈嘶一声:“你不问我相看的哪家姑娘?”
“与我何干?”在旁人的私事上,谢枝山向来很君子,很有分寸,很懒得理。
陆慈笑起来,走两步,脚尖踢飞个石子:“是齐弼峰的女儿。”以防他不记得,还贴心提醒一句:“就是曾经想嫁到你府里去的,那位齐姑娘。”
谢枝山脚下不停,只问了句:“你相中了?”
“哪个相中了?”陆慈哂笑地架起两臂:“只觉得你也不是多令人难忘,齐家姑娘前头说想嫁你,后头又没事人似地去相看,你什么心绪?”
走到门口,谢枝山打开扇子遮了遮天光,这才偏目过去:“你这一身血腥味,还有活阎王的名声,连小儿夜啼都可止,更别说姑娘了。要想娶亲,先学两句哄人的话罢。”
说完抬腿就迈了出去,剩个陆慈在原地干瞪眼。
回到府里,谢枝山先去了正院,给母亲侍一回药后再守上半夜,靠在旁边眯瞪个把时辰,次日正常上值。
吏部正是忙的时候,请一日假已案牍累累,忙起来真连喝口水的空当都挤不出来。等终于下值,落阳已经挂到了墙边。
回府前在南向夹道,见了慈宁宫的凤驾。
一对姨甥背阳而立。
得知妹妹病势,太后默了许久,方道:“你母亲替我挡刀,我记她这一回。”
太后声音颓老不少,令人想到钝镰刀割麦时的艰辛。
谢枝山回话:“母亲替太后挡刀,是为姊妹血亲之故,想来,与旁的无关。”
太后睇了他一阵:“所以你这意思,是让哀家无需顾及她,该怎么办,还怎么办?”
谢枝山只行礼,不说话。
亲外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太后早便知道,她移脚踩住自己的影子:“哀家问你,徐湖的死,与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臣不曾对徐阁老下过手。”
谢枝山答得很快,然而太后不无讽刺地笑了笑。
不曾直接下手罢了,跟皇帝做的那些勾当,以为她不知么?
“你可明白,就算哀家输了,皇帝也不会留你。”
“臣明白。”
太后敲了敲手背:“皇帝并非圣主,你为何非要站他那一头?难不成,就因为记恨哀家?”
“陛下乃是宗室正统,受先帝之册,领天地之命,是为万乘之尊。事君忠君,本便是臣子本分。”谢枝山字字朗朗。
太后笑起来,颧骨高高拱起,鼻尖的旋纹也成了讥诮的皱起。
“好一个宗室正统,好一个本分,哀家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亲外甥拿话来堵。”
似乎没有再继续谈下去的必要了,太后摇摇头,回身往步撵走去。
中途脚下打趔趄,被底下人搀住:“老祖宗,您慢些。”
太后横眼瞧过去:“叫什么老祖宗?你又不是司礼监的人,哀家也没有批红的权利,压根没那个福份听你们喊老祖宗,往后再不许这样唤了。”
宫人喏喏应是,扶着她上了步撵。
黄昏的风穿过夹道,掀人衣襟,太后端坐于步撵之上,带着一身华纹丽冠,投入灼灼霞影之中。
谢枝山反向而行,往宫门走去。
等到府里时,意外见到司滢。
都这个时辰了,司滢本来要走的,是谢母一留再留,终于留到儿子下值的时辰,这才放手指使儿子:“送一送。”
这一送,就给送陶生居去了。
一进厅房,谢枝山就要去捞司滢的腿,被她连连避开:“做什么?”
“看你有没有受伤,”谢枝山还盯着她的腿:“不是踹过刺客么?”
千秋宴那夜,太后身边的妃嫔吓得乱蹿,尤其贵妃,人都吓瘫了。
上去救驾的生怕误伤那些娇主子,因而慢了半拍,而当刺客的小老头又还挺能钻,司滢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脚踢了那刺客一脚,把刺客给踹了个趔趄。
“我没事,有事早发作了,还等这时候?”司滢推谢枝山:“你,你离我远点。”
谢枝山没听出有异,还闲闲地打了个呵欠:“这下完了,不娶你也不成,我母亲一万个认准你,绑也要绑着我跟你洞房。”
这话怎么说得像她硬要扒着他似的?司滢不乐意了:“谁要跟你洞房?自己玩儿勺子去!”
她拧身想走,被谢枝山一把拖进怀里,闭着眼偎进她的肩窝,深深吸一口气:“得亏你求的平安符,母亲才险中得生。”
声音一放低,被抽干精气神的疲沓便显露无疑了。司滢叹气:“是老夫人积了大德,才逃了这一险。”
谢枝山趴在她耳朵边,放赖似的:“反正你是福将,是我们全家的福将。”
猪八戒才福将呢,司滢突然又不耐他这样撒娇了,用力往出一拱,掐住他的脸:“我问你,那个洞玄子,到底是什么书?”
作者有话说:
娇:老婆相信我,你买的是盗版!
谢老太做梦:孙,孙,我类乖孙孙啊,祖母几时能抱着你咧?
居然日万了我,浅浅地佩服自己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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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是香的——
什么书?怎么又问起洞玄子来了?
谢枝山鼻息一紧, 与司滢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突然领会到什么,他闭上两眼,无耻地装起睡来。
他这么高个身板, 把司滢架得连连后退, 一直退到榻上, 接着压下去,结结实实把她摁住。
姑娘家力气上吃亏,司滢仰着脑袋推他, 奈何人家纹丝不动,像块石敢当镇在她身上。她欲要踹, 他则长腿一勾,把她的紧紧绞住。
再一听,这人呼吸匀停, 像是当真睡熟了。
司滢气闷地戳他腰肋:“那你睡, 我走了。”
“别,”谢枝山眼睫动了动, 如同在瓮里开口:“别走。”
声音糊在耳边,痒梭梭的。司滢往旁边偏开一些:“那你说实话。”
“什么实话?”谢枝山装傻。
司滢不跟他打太级:“洞玄子什么书?你老实说。”
谢枝山指尖一挑,把她后脖领挑开了些,唇鼻贴上去,气息烫着她,令她在他怀里笑得缩成一团。
闹完翻了个眠,把她搬到身上:“你看过了?”
“……没有。”司滢遮住眼睛往旁边躲。
谢枝山拿一根手指把她勾回来:“那突然问这个?”
怎么还调个了?司滢察觉不对,握住他那根手指, 扮出凶样:“你答是不答?”
都到这份上了, 谢枝山眼底露出无奈笑意:“那我直说了, 洞玄子是房中术,就是……教闺房之乐的。”说完立马找补道:“我也是为了咱们日后的幸福,才下了狠去研读。”
这色中饿鬼,还好意思说出忍辱负重的意思来了。
司滢脸上蒙起一层嫣红,早前还想拿这个跟他算帐的,可他说这么露骨,她反而又羞得抬不起头了。
于是啐一声衣冠禽兽,身子往旁边倒了倒,可谢枝山不松开:“所以,你也看了。”
司滢是好姑娘,怎么可能承认这事?
见她竭力否认,谢枝山抱着她坐起身,慵慵地靠在床栏:“真没看?”
在他揶揄的视线中,司滢眼皮子都红起来,像被人涂了辣椒水。
谢枝山眉梢扬着,手掌贴住她的后颈,狠狠亲了过来,蛮横地,吞吃那些雏鸟般的低|咛。
司滢一径向后,退路却被他膝头给拦住,后来便只能靠在他的腿上。
追逐过后,谢枝山把人扣回胸前,低低地,孟浪地笑起来:“妹妹今日这胭脂淡了些,尝不出什么味道。” 又去拔她耳垂:“既然看过,可还记得方才那出叫什么?”
司滢累透了,扽住他公服的领子,捞得舌根发酸,脑子也发钝。
叫什么?……茹其津……抚上拍下,东啮西?
忽然有些困了,她无力地合起眼来,说了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又或许没说话,只跟牛犊子似的,无意义地哼了两声。
谢枝山颠了颠:“那你……怎么想?”
“我觉得你很虚伪,鬼话连篇,还一再骗我。”司滢强打起精神回应。
谢枝山一窒,憋着嗓子解释:“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对那书所教之事,如何作想?”
司滢缓过神了,脑袋从他脖子旁边拔起来,目光爬他脸上,扔下一句:“那不归我管。”
这个精怪。不归她管,说得可真理直气壮。
谢枝山有些伤悲:“真以为那是我的活计,你受用就行了?”
司滢睨他:“难道你不受用?”
她轻飘飘说话,把谢枝山弄得动荡不已。
果然读过洞玄子的女人就是不同,很有进益,没有埋没她的悟性。
“我自然也是受用的。”谢枝山仰唇一笑,风流天成。
笑完,又去挨她的边。
司滢被他下巴新冒的青茬扎得往后一缩,伸手摸了摸:“怎么没刮胡子?”
谢枝山唔了声:“忘了。”
之前一天能洗好几回的人,居然能忘了刮胡须,足可见得这两天忙成哪样。
司滢揪着他吸两下鼻子:“沐浴也忘了?”
这可是大事,谢枝山忙往后退,持歉地问:“熏着你了?”
司滢摇头:“是香的。”
谢枝山脸上一红,小声说:“我闻着都要馊了……”
太夸张了,司滢推他:“那你还不去洗?”
谢枝山撑着脑袋,说不想动。
司滢很仗义:“去吧,我帮你。”
谢枝山目光古怪起来,费解地看着她,接着抱她坐到一旁,自己则起身理理衣襟,再拍平公服上的褶皱:“时辰不早了,本官送你出府。”
陡然又恢复成一幅官架子,司滢坐在床沿,盯着这个虚伪的人。
谢枝山也很无奈,心想果然不能给她碰,现在到了食髓知味的地步,他很难办。
况且她是一高兴就乱来,一起意就不管不顾,很难把持住的人。真让她帮着洗,他贞洁难保。
左右为难,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不是我不想脱给你看,实在是家母尚在病中,你我这样,不合适。”
话音才落,敲门声伴着苗九的递话:“郎君,外头要下雨了,老夫人说这样天气马儿不好走路,车轮子容易打滑,让留客人在府里用过晚饭再走。”
谢枝山抽了抽嘴角:“老太太真是,受了伤也要操闲心。”
见他一身官皮掉到地上,司滢扣着床板,闷笑出声。
可看了眼外头,别说要下雨,下雹子也得走,不然等哥哥回府,怕她以后想出门就难了。
司滢仰起脖子:“太后娘娘可还好?”
谢枝山点头,弯腰替她抚平肩上褶皱:“太后一切都好。”帮着帮着手滑到领扣,眼睛在那拱起的曲线上看得发直,喉咙轻滚了下,又喃喃添一句:“我也是。”
司滢忙着摸索头发有没有乱,不曾留意谢大人这一霎的挣扎。
她把碎发拧成一股,塞进发沟里,问谢枝山:“陆大人早些时候去相看了,你知道么?”
“你想问齐家女儿?”谢枝山头也不抬。
仿佛小心思被戳中,司滢别别扭扭解释:“我不是……吃味,就是觉得他们有点怪。”
谢枝山两眼翻望上去,飘轻地瞥她一眼,接着把她的鞋给捡回来,再蹲到踏板旁。
司滢欲要缩腿,脚踝却已被抓住,他一面替她套鞋,一面回答她:“陆慈办案可以,让他去追姑娘,保不齐姑娘连孙子都有了,他还闷不出一句喜欢来。”
又数落道:“他也知道自己这上头欠缺,所以只能靠长辈安排相看,倘使有钟意的,便以权压人,等对方家里摁着头把姑娘嫁过去,他才讨得着媳妇。”
司滢惊讶:“原来陆大人这么……卑鄙?”
谢枝山眼巴巴看上来:“不然呢?你指望这天下男人,个个都像本官这样光明正大?”
光明正大摸她的脚么?司滢佩服这人的厚脸皮,迁就道:“我晓得,是我捡到宝了。”
“这话可是你说的。你要敢对别的男人咽口水,我就去大理寺击鼓告你。”伺候完姑奶奶,谢枝山站起来,娇气地揉了揉手腕,一幅需要人呵护的模样。
司滢踩着地面,这会儿颇有感触。
唉,谢大人这闺怨,到底几时能休?
她上去替他捏了捏腕子,甚至哄孩子似地吹了吹,温言软语,齁死人的话往他身上砸。
那幅温存样,仿佛刚从花柳之地搂完小公子,临别还要信誓旦旦,说下回来,肯定还找他。
到江郎才尽黔驴技穷了,司滢再吐不出甜言蜜语,突然又想起件事来:“那天千秋宴,贵妃好像对齐姑娘格外留意,关心了她好几句。”
倒不是司滢特别留意哪个,只是相较于贵妃与旁人说话时的那份轻视,她对齐府姑娘似乎主动过了头,也耐心过了头,很难不让人觉得有内情。
谢枝山本还沉浸于司滢的好话里头,脸上已经勾染出一线桃色,听她提起正事,便伸手描着她的眉:“齐大人官复原职,眼下已率兵去往宁州绞倭。于国他是虎将,于君他是能臣,他的女儿,就怕不是那么容易嫁得了的。”
“什么意思?”司滢愣了下。
谢枝山寥寥勾了勾嘴角:“有些事目下不过猜测,到底如何,就看宫里那位,脑子到底清明不清明了。”
这会子提起这件事,他尚有事不关已还能高高挂起的态度,迟些时候送了司滢上马车,人也是优雅安然的,微微扬起下巴,笑得很太平。
司滢打下车帘,赶在日头真正掩没之前,回了杨府。
一晃眼又过去些时日,木叶虽未离枝,但吵人的蝉声有消停的迹象。
知道司滢记挂,谢府偶尔有条子递过来。知道老太太伤势慢慢在好转,司滢也没那么担心了。
一程秋雨过后,夏裳换成秋装,中秋节也越来越近,有盼节心切的,已经开始学着做月饼,画灯的样式了。
这天晨起,司滢对着窗花卖了会儿呆,想起应承祝雪盼,要做盏灯给她看。
燕京城里的贵女们,逢中秋上元制灯,拼的多是纹路与花色,雅致为主。而偏远或是乡野之地的人们,则就地取材,惯常做的譬如瓦子灯和稻草灯,朴素中也另有一番奇景,单是听,也勾得祝雪盼连连说想看。
瓦子灯这时候做不了,只能摸一捧稻草来试试。
司滢带着织儿坐在小板扎上,正交流着怎么做这灯时,陡然有宫里的人登门,说是庞贵妃请她进宫说说话。
这太突然,司滢意外极了,毕竟那位贵妃娘娘与她,好似并无交情?
心神不宁,站起身时便不留神让草针扎中手,登时一粒血珠冒出,随着指纹纵流不止。
作者有话说:
娇:看了洞玄子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我和老婆共同进步
其实古人有时候比咱们要懂得多,也开放得多,可以去搜一下大四川地区出土的石人接wen像,咳
损友就是娇娇这样的,大意是陆慈喜欢的姑娘都当奶奶了,陆慈肯定还是个童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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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进宫——
贵妃有召, 司滢不得不跟着进了宫。
等到嘉肃门外,发现被贵妃召入宫的,还有齐湘。
因为彼此也不怎么熟,加上来引路的宫嬷一直警惕地看着她们, 于是从宫门到贵妃所住的棠明宫, 二人都没怎么交谈。
说是让她们陪着说说话, 实际是贵妃问,她们只有答的份。
像夫子考课,然而这位夫子, 却不是那么的庄正。
贵妃有自恃身份的底气,倘使高高在上地端着, 不会有谁觉得奇怪,但她偏要扮出一幅亲和模样,可架子又收不起来, 于是虚伪过了头, 那份和气便有些不伦不类,而说出来的话, 也越来越令人如鲠在喉。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喜欢将眼睛眯成缝去看人。而当一个人瞧不上其它人时,那种骨头缝里的轻视,是怎么也难盖住的。
譬如她问司滢,得知自己哥哥成了阉人时是哪样难受;再比如她问齐湘,齐总兵被诬陷入狱,甚至可能处以极刑的那段时日,又是哪样惊惧?
分明是关切的话语, 但贵妃眼里那份俯视性的怜悯, 令坐在下首的二女心里越来越紧。
轻视便会怠慢, 会缺乏顾忌,会没有分寸,会以为自己说哪样话,在对方听来都是合理的。
叙过一轮话,又上了些点心。
贵妃招呼二人享用,自己也拈着荷花柄的金匙,慢慢地喝了两口玫瑰雪耳露。举止之间,说不出的魅人风情。
喝罢拿帕子掖了掖嘴:“听闻司姑娘与厂公相认之前,还在谢府住过好长一阵子,且在谢大人的牵线之下,认了他姑母作干娘……”
虚停片刻,贵妃怡声问:“都知道谢大人向来远着女儿家,最是自持,但司姑娘却能得他这样上心,不知当中可有什么渊源?”
她停顿那一下,眼风曾扫过齐湘。
用意哪般,昭然若揭。
司滢微微倾着身:“回娘娘的话,这事与谢大人没什么干系,全蒙谢老夫人抬爱,臣女才能留在谢府。”
上首,贵妃愕然怔住:“这话……怎么说?”
司滢答得很自然:“是谢老夫人看中了臣女,说臣女性子与她投契,本想认臣女当干女儿的,但谢大人不乐意,觉得臣女并不合他眼缘……”
她垂眼看着砖面,脖子屈着,有种怯怯的恭顺,也流露些许委屈:“按谢大人之意,原想把臣女撵出府的,但老夫人不肯,于是他便想了折中的法子,让臣女转认沈夫人当干娘。如此一来,也能留在府里,与老夫人作个伴。”
这与从别处听来的太有出入,贵妃眯着眼狐疑不已,然而见司滢一幅老实巴交的模样,待要把话挑明些,又顾虑会做得太明显。
正思忖,贵妃暼到齐湘望向司滢的一眼,并于当中咂摸出惊与诧,心便安了下来。
比起非要揭露个清楚,这样能引人臆测的留白,才是恰到好处的引导。
目的达成,贵妃娇笑两声,潦草地搭了搭句嘴,便又把话头牵到别处去了。
只她大概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话题,没几句便问及齐湘,当其父获罪,得知自己有可能被罚入教坊司应召,是哪样惊惧?
齐湘想也不想:“回娘娘的话,臣女一直坚信家父清白,亦笃信陛下明察秋毫,定会还家父公道,因而不曾想过会被发落教坊司,也便从未有过惊惧。”
贵妃被这话噎住,正逢殿外传来清脆的击节声响,是圣驾到了。
贵妃同别人谈天不大顺利,但跟皇帝说话,好听的信手拈来。
她伸出手,笑着去引皇帝:“方才正说呢,齐姑娘提起齐总兵当初被人诬陷的事,说亏得陛下心明眼亮,才能还齐总兵清白。陛下好贤泽民且锐意图治,有您这样的圣主,是咱们大缙臣民的福气。”
皇帝免了二女的礼,随贵妃坐去上首,接过贵妃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这才淡笑道:“朕说了要带你去赏头一茬的木槿,只是不知你这处有客,来得不是时候了。”
“陛下这是说哪的话?”贵妃嗔道:“陛下近来忙于朝政,臣妾料您不得空,今日又正好闲得慌,便想起上回千秋宴上碰到的这二位来。当时我们小聊过一阵,彼此觉得甚是投契,臣妾便腼着脸请了她们入宫一叙……哪知这样巧,倒碰见陛下了。”
想是习惯被一堆人伺候的,都有些旁若无人的本事,他二人兀自说话,贵妃问及皇帝今日用了些什么,身体有没有见好……林林总总的细语,万般柔情绰态。
末了,又问起彦皇子的病情来。
彦皇子便是皇长子,淑妃所出,上回也被抱去过千秋宴,而且刺客出现的时候也在。
这么大点的孩子最容易被吓到,因而一直抱恙,反复都不见好。
听皇帝说小皇子今天又吐奶了,贵妃浮现几分为母的忧容,还拿帕子拭起眼泪来,一个劲地心疼孩子。
太假腥腥了,司滢尴尬到扣脚,转头去看旁边的齐湘,却发现她盯着砖面,眼睛闭了过分长的时间,甚至眼皮下还有滚动的迹象,好似在默默翻白眼。
收回视线,上首的帝与妃也温存过了,这才重新与旁人说起话来。
皇帝声气慈软,眉眼安和,仁不仁暂不说,起码看起来是温良的。
但说没几句,又连咳带喘起来,贵妃连忙倚过去帮着顺气,嘴里又怨新选到御前伺候的两个女官太不得力,见圣驾这么东西奔走,竟然连件披风都没准备。
一通数落一场伺候,贵妃叹道:“都入秋了,万岁爷还穿着这双丝鞋。唉,可见御前还是要伶俐人儿,给那些个蠢相的伺候万岁爷,没得让臣妾日夜悬心。”
话还没完,泪便掉了出来。
贵妃细声抽泣着,未几,将视线投到齐湘身上,眼睛豁然一亮:“齐姑娘十岁来就操持宅务,把府中打理井井有条,早有贤名在外。倘使御前能得你效力,陛下定不至于连双秋鞋都不及换!”
艳目一转,又滑到司滢身上:“还有司姑娘,你会做那敷眼的药包,想必也通些调理之术?”
“陛下,臣妾想到了!”贵妃忽而欢实起来:“不如将这二位留在宫中,安排到御前伺候,岂不正好顶了那两个女官的缺?”
她一本正经,手还揪住皇帝一片袖襕,噙雾的眼睛眨也不眨。
这幅模样,大抵在皇帝眼里是天真娇俏的,所以皇帝轻轻拧了拧贵妃的鼻尖:“休要胡说,她二人并非宫女子,哪有留着当女官的说法?”
下首,司滢也盯着砖面很长时辰了。
果然是鸿门之邀,无缘无故,哪会下那么大功夫和她们寒暄?
如皇帝所说,她二人并非采女,官吏眷户留在宫里,倘使跟在太后旁边还好说,放皇帝跟前做女官,是闻所未闻的安置之法。
算不上荒唐,但听起来很不像话。
主位之上,贵妃还在娇声不休,大意全为了皇帝身子着想。等将来寻到合适的女官,再予些赏赉,按封赏的仪仗,送她们出宫便可。
不多时,贵妃扬声了:“齐姑娘司姑娘,本宫方才的提议想必你们都听见了,不知二位如何作想?”
这是听不住皇帝的劝,直接问到了本人头上。
皇帝似乎有些动气,拧眉喊了声“贵妃”。
贵妃一幅惊吓之貌,憷着声气看向皇帝:“陛下莫气,臣妾知错了。”
近乎同时,齐湘站起来,朝贵妃欠了欠身:“回娘娘的话,臣女愿意留在宫里。”
一言出,殿中四静。
身为提议者,本该喜出望外的贵妃却白了脸,骇异地望着齐湘:“你,你说什么?”
齐湘振声道:“爹爹临去宁州之前忧心不止,日日盼着陛下早愈。臣女一介女身,虽为将门之后,却无法上战剿寇,若有机会侍奉圣躬,亦算为国效力。故,臣女愿意留在御前伺候陛下。”
贵妃张了张嘴,脸上神情堪称精彩:“齐姑娘真是……识大体。”她僵着脸,又捏了话去问司滢:“那司姑娘呢?可也曾听厂公提起过陛下身子欠安,需多寻些能人进宫照护?”
司滢不傻,这话里藏着索子,她听得出来。
于是起身,也是必恭必敬地答:“不瞒娘娘,家兄忙于职事,相认后我兄妹二人聚少离多,未曾听他谈及署上的事。但臣女虽愚钝,亦听过圣人有言,道龙体乃是国之根本。如今蒙娘娘高看,倘使不嫌臣女粗鄙,臣女亦愿意留在御前听使唤。”
这下好了,一个二个都乐意留下来。
贵妃扽着手里的帕子,嘴角要笑不笑地掀起些:“岂止本宫瞧得入眼,你那个蒸敷的药袋子,陛下可还用着的。”
她这番阴阳怪气,最终被皇帝又一轮咳喘的发作打断。
久病之人,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一发作就难能停歇,从上午折腾到临近傍晚,皇帝才慢慢平复下来。
而司滢与齐湘,则按贵妃胡搅蛮缠般的提议,勉为其难被收用在御前。
齐湘之父远在宁州,有些事尚可自己作主,而司滢的去留,则还问过杨斯年。
对此杨斯年并无二话,只道能为万岁爷侍疾,是胞妹的荣幸。
虽是御前伺候,但二人的宿下,却安排在贵妃的棠明宫。
既然人是她召进来的,那么安排在她宫里住,正好能在名义上避嫌。
对司滢来说,似乎每回进宫都没好事,这回留下来,倒有一种悬在脖子上的剑终于斩落的感觉。
于杨斯年来说,大抵也是这样的。
兄妹二人找了个机会见面,司滢惴惴地唤:“哥哥……”
杨斯年宽她的心:“别怕,到宫里也好,咱们兄妹每日里还能多见两面。”
司滢点点头。
怕她是不怕的,哥哥是司礼监掌印,宫里寻常妃嫔见了也不敢给脸子,更何况宫女太监?
兄妹二人叙一场话,司滢把进宫的始末都说了个清楚,末了猜测道:“贵妃娘娘……其实也不愿我们留下来,是么?”
提起贵妃,杨斯年轻描淡写地笑了笑:“无知妄作,蠢人总有蠢计,非要上赶着找不痛快,由她去就是,有她出洋相吊颈子的那天。”
天低云暗,叶片被风吹到司滢肩头,杨斯年替妹妹把叶子摘掉,低声道:“我原还一心说别人,总怕你受谢府牵连,却忽略了自己这头……”
沉吟着,嘴角纵起些苦笑来:“这回,真真是我带累你了。”
“是那些怪人的错,哥哥别这么说。”司滢出声安慰着,又揣测着问:“是陛下想把我扣在身边,牵掣哥哥?”
再不想承认,却也只能点点头,杨斯年眉间打起褶:“陛下天生是位多疑之人,加上即位后权柄便不稳,那份疑忌便愈是无处不在。先前我孤身一人不必太过提防,可眼下有了你,他自然想我为上卖命,永世不生二心。”
所以司滢想对了,皇帝之所以‘无奈’地留下她,对哥哥是为笼络,更是约束。
宫里像个庞大的花园子,跟宫外是同一个日头,同一片天。
在宫里要守规矩,但除了皇帝,哪个也不敢使唤新来的两位御前女官,就连说话都赔着小心。生怕哪天摇身一变,就成了哪宫的主子。
司滢与齐湘手头的事也轻省,不过是伺候皇帝三餐的药食,担着典药典膳的职,连上夜都不用,到点了就回棠明宫安置。
皇帝也讲礼,从不单独与她们哪个相处,几时身边都围着太监宫女,偶尔叙几句闲,也是光明正大不避人的。
这日下了值,司滢回到棠明宫,在自己的寝房门外,碰见刚好逛过来的齐湘。
入宫数日,她们虽然住得不远,也在同一个值上,但还没怎么说过话。最多就是相互搭把手,再回递个笑,有如君子之交。
“齐姑娘。”司滢笑着与她打招呼。
“司姑娘。”齐湘也笑了笑,再朝她后面看了看:“你身边那位小宫人呢?”
说的是贵妃指派的宫女,一从皇帝身边离开,就会围着团团转。美其名曰服侍她们,实则相当于监看。
司滢说:“我突然想吃百合粥,便请她替我去膳房讨一碗来。”
齐湘走近些:“巧了,我旁边的也不在,替我到尚衣局取衣裳去了。”
二人相视,会心一笑。
于司滢来说,齐湘同她初见的印象不大一样。
但略想想也能理解,那时候刚相看完,又逢相看对象大大咧咧说了出来,换谁都会羞而遁走。
难得独处,齐湘也不啰嗦,开口便说起贵妃来。
“我父亲掌着宁州,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亦曾立过战功。她西宁侯府有什么?一个侯爵的空壳子么?如果拿她跟淑妃娘娘论,她左不过占了个嫡女的优势罢了。”
齐湘就事论事,虽说着父亲手中权势,但也并无贵妃那股子傲气。
如今后位空悬,而齐总兵是国之良将,亦是天子近臣,以她的出身与贤名,是能当皇后的人选。
而她提及的淑妃,便是皇长子生母,国公府那位庶女。
若非一个庶出的身份拦着,凭那份育嗣之功,是有望直达后位的。
齐湘再度提及贵妃:“她这回假大方,替陛下牵线分忧,如今我当真留下来了,她近些天怕是连饭都吃不下,一门心思想着,到底怎么能把我给撵出宫。”
又不无讽刺地笑了笑:“光杆子一个杵在四妃之首的位置上,她心里想必虚得很,但削尖了脑袋想怀龙胎想晋位,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这话,司滢深有同感。
皇帝身子不好,以前只是从人嘴里听说,但这几日侍奉下来,才真真知晓了,这位万岁爷的身子到底差到了哪样地步。
就算不提他每日汤药进著名方补着,病还总是复发,单说皇淑妃之后也有御幸,但并无人传出过喜讯,便能料想他身子亏空,再难得子。
二人走进司滢的房室,泡茶费时,司滢便削了一碟金黄的桃块。
她把签子递给齐湘,一笑:“我哥哥给的。”
齐湘道过谢,拿签子扎了几块吃,说很甜。
她不止有美人尖,笑起来时眼睛更弯得像月牙,与剖析贵妃心思时,是不一样的纯真。
闲话几句,司滢问道:“齐姑娘可曾想过,该要如何出宫?”
对此齐湘倒很乐观:“放心吧,不想让我留宫的大有人在,我等他们动手就行。”
说着嚼咽下一块果肉:“况且我爹早说过,担心我会被充了后宫,所以才急着给我物色夫婿人选,没成想,到底没躲过。”
这么一说,登时让司滢想到了陆慈。
也不知这二人当时相看,知不知道彼此的身份。
不过听她的意思,这回答应留下来,应该也是好好忖过当中的事。
比如与其被动提防充后宫,不如直接受了贵妃的‘好意’,总好过哪天直接下旨,到时才半点都没得转圜。
正思索时,又听得齐湘压声:“我猜,杨厂公与谢大人,应当已经在想法子接你出去?”
见司滢望来,她把玩着手里的签子,叹一顿气:“不瞒你,我确实爱慕过谢大人,其实不止我,我认识的好些人都对他动过心。但当时他说心有所属,我还以为是指徐贞双,想着他是个痴情长情的,慢慢也便劝得自己淡了心思。”
说罢,又提起眼来笑:“所以放心,不管你跟谢大人有没有那层关系,我也不会对你有什么敌意,更不会听贵妃挑拨。”
这样开诚布公,司滢故作认真地想了想,很快也翘起唇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因为陛下跟你多说两句而吃味。”
这话中有二人心领神会的促狭,于是对视一眼,无声地捧腹笑开。
皇帝虽在病中,但面对司滢和齐湘时,大抵拿出了平衡六宫的本事。
譬如同这一个多笑了笑,待另一个进来时,他也肯定要照顾到,寻那自然而然的时机,添补上几声。
而于司齐二女,其实她们一个随父,一个随兄,论起来,都是失恃的可怜人。
不管是贵妃的挑唆还是皇帝的平衡之术,在二人这里全无效用,真正乐在其中的,恐怕只有那双壁人了。
在司滢看来,齐府这位姑娘,实在很不容易。
母亲没了以后,她既要侍奉父亲又得操持府宅,后来更经历过大起大落,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对世事的心智与见识,都比燕京城内同龄的贵女要成熟好些。
说起来,这回她们一道留在宫里,也算在共患难。
后那几日,宫里日子倒也过出规律来了。
河东已成旱灾,相关署坻都忙着皇帝祭天祈雨的事,皇帝也提前开始茹素守戒,贵妃到御前缠过几回,都被无情打发了出去。
闭门羹吃多了难免觉得丢脸,贵妃便把气撒在司齐二女身上,怎么看,怎么有一种搬石头砸脚,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气愤。
相较眼里冒火的贵妃,另一位淑妃则温静许多。
淑妃素眉淡眼,生得很是清丽。
因为带着小皇子,她连粉脂都不怎么搽,就算抱孩子到御前,也是一张清水脸子。且皇帝不与她说话,她绝对不会主动搭腔。
小皇子白得像雪,头顶光溜溜,塞在有金补子的衣裳里,活像一捧糯团子。
许是这个月份的孩子都喜欢哭,虽然惊吓之症好了,但一被皇帝碰到就哭。先时都以为是饿了,但抱出去喂过回来,仍然一挨着皇帝就嚎啕。
几回下来,皇帝再不敢试了,摸着儿子的帽子喃喃:“是朕……身上有病气,他不喜与朕亲近。”
淑妃笑道:“陛下近来斋戒,周身的福泽清气,彦儿还小,禁不住天威拢身。况他是个顽的,不挺肚就要蹬腿,陛下若抱他,还要受他逞性瞎闹,没得乱了畅和之气。”
皇帝苦笑着,声音有些空洞:“回吧,好生带着他,莫要再病,更莫要与朕一样,是个喂不完的药罐子。”
换了其他妃嫔,这时候定要好言劝上几句,让皇帝莫要自怨自艾,可淑妃只行了个礼便带着孩子走了,半句温存话也不留。
那身影半点不拖沓,像恨不能立马飘出这干清宫似的。
皇帝越看越气闷,心口很快起伏得不像话,双手发抖,眼睛也频繁眨动起来。
这是又犯病了,司滢连忙唤人去请太医,又把一直温着的药取出来,上前去喂给皇帝。
干清宫内跑跑颠颠,一班人进进出出地忙活半晌,皇帝才又平静下来,靠着引枕发呆。
“这是太医院新配的方子,能清肝毒,陛下用一些吧。”司滢端着药盏奉上去。
皇帝不是怕吃药的人,况且百药入肝经,这方子还是清肝毒的。他也不用药勺了,伸手端起盏子,几口便灌落肚。
吃罢递回给司滢,浅浅笑了笑:“有劳。”
皇帝是真正的金相玉质,尊荣里堆叠出的皮相,眉眼自然也很是优越。
但这幅俊容却引不起司滢什么想法,在她眼里,穿着明黄常服的皇帝,就像她昨天扔掉的那颗黄桃。
或许是放得太久,又或许是受过磕碰,即便皮没皱,然而一眼过去,便觉得腐糟到了一定地步。
司滢接过盏子,弯下腰正想退出去时,皇帝指了指旁边的坐墩:“陪朕说说话,可以么?”
天子之言,再是商量询问的语气,也没有人会拒绝。
是以司滢谢了赐,挨着椅子的边坐下来,等皇帝开尊口。
皇帝与她见得少,对她也没什么了解,说话谈天,少不得要从杨斯年那边找话头。
杨斯年曾给皇帝当过一段时日的大伴,私下里,皇帝偶尔也会这样喊他,这时候与其妹唠扯,自然也这样称呼。
皇帝先是喟叹:“大伴在宫里受过若,遭过罪,那时候被奸人所冤,是怎样艰难,朕全看在眼里。”
司滢搓着手指,眼观鼻,鼻观心。
皇帝又感触道:“那时他以为家人俱不在世,办庶务倒奸宄,从来比旁人要拼命许多,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惜命。如今你们兄妹相认,他寻回血亲,身旁有了一母同胞的妹妹,朕替他高兴,也羡慕他。”
提及羡慕就又有话说了:“朕虽坐拥四海,可从不曾见过母妃什么模样,自有记忆起,便呆在无人问津的偏殿,后被先帝想起,才指给太后,才又有了母妃。”
到这里,皇帝顿了片刻,两道好看的眉缩作一处:“彼时太后正在丧子之痛中,并不喜欢朕,连看到朕也要立马调头离开……好长一段时日里,朕都以为自己讨人嫌,甚至因为病体迟迟不愈而产生过极端的念头。幸好后来大伴回到朕身边,开解朕,再襄助于朕……”
说完,他看向司滢。
司滢倒没再瞧鞋了,一双眼与皇帝对视,清清凌凌,干净分明。
皇帝心念一动,面上漾起好看的笑,哑下些嗓音道:“当初朕发病了,大伴也总像你这样,坐在朕身边,陪朕说话解闷。”
司滢眨了眨眼:“那陛下可感觉好些了?听闻陛下昨夜里睡得不安稳,这会子说这么些话会否觉得困乏?不如躺下休息一阵?”
一通好问,这下,皇帝当真哑了哑。
他提着耐心,勉强再笑:“朕不困,你可是累了?”
司滢摇摇头:“回陛下的话,臣女不累。”
皇帝彻底窒住了。
他身为九五之尊,愿意这样与她推心置腹,换哪一个姑娘想必都会受宠若惊,芳心直付。
然而她只有干巴巴的恭顺,不算奴气,但有一句答一句。面对他的示好与示弱,她不脸红、不害臊、不知就里,看得你意兴阑珊。
盯着眼前这人,皇帝很是不解。
谢府那位表兄也是出了名的挑剔,这样木头似的姑娘,到底怎么迷上了他的眼?
皇帝不喜欢女人这样,会令他想到淑妃,更想到大行皇后,那是他永远的痛。
好比现在,他已经不止意兴阑珊,气一下子泄到脚后跟,人也疲乏起来,摆摆手,让司滢下去了。
司滢轻手悄脚走到殿下,见齐湘看过来,她做口型:“陛下歇了。”
齐湘会意,看看天时,她们也差不多可以下值了。
眨眼又是两日过去,伺候完皇帝药膳,司滢端着漆盘走出殿外,打算把皇帝吐血的帕子送太医院去。
拐个角,迎面撞见一位官员。
踩皂皮靴,圆领官服,金线织就的补子。他逆着光走来,身形端稳,鼻梁顶着高挺覆影,唇线蜿蜒。
是谢枝山。
见到司滢,他在原地立住片刻,先是正了正头顶乌纱,接着掸了掸袍角,手指碰到牙牌旁边的压襟香囊。
司滢看得清楚,是他当初从她手里骗去的那只五毒袋。
相距不过几步,司滢侧了侧头,由得风吹散碎发,再借绕发的动作,拔了拔耳朵上的坠子。
包金耳坠,芙蓉石雕作的灯笼,是他死皮赖脸送给她的那一对。
谢枝山唇角浮笑,虚咳一声,大踏步与她擦了肩。
作者有话说:
娇:#¥&*% @老婆
滢:404收到收到,over over
帝の困惑:朕风姿卓绝万人之上,怎么撩不动她?
掐指一算,明后天应该能写到婚事,接着就是最后的收尾。
开文时候本来打算只写20万的,刚刚一看居然都23万了,我果然估不清字数。但也差不多了,小甜饼就是要短才有意思
第五十八章 遇险(一更)——
影子黏在一起, 很快又错开。
司滢到太医院,把帕子交给佟医官。
这个医官跟谢家交好,说起话也就没那么顾虑,司滢问:“陛下……还好么?”
佟医官收起帕子:“陛下能扛, 还是可以扛一段的。”
这个能扛的意思, 应该也是皇帝很不想死的意思。
司滢以前听人说过, 重病的人如果心志够足,是可以跟阎王爷抢命的。虽看着到处出毛病,但人憋着一口气, 没办完想办的事,没看到想看的人, 轻易不会倒。
辞过佟医官,司滢正想往回走,佟递了张诊签给她:“这会儿正忙, 在下抽不开身, 劳姑娘替我转交一趟。”
他说转交,是司滢回干清宫的路上会经过尚药局, 所以让她顺便带一下。
司滢接过来看了看,佟医官又解释道:“是淑妃娘娘的药方。她近来照顾小皇子,许是疲累过度,也染了症侯,这方子新配的,打算明天给换了试一试。”
司滢点点头,迈出一步又退回来:“就这么个单张么,不用装封?”
佟医官笑着看她:“姑娘谨慎, 上头有医官和院使亲签, 不怕的。”但略作思索, 很快又变了态度:“不过姑娘的担心也有道理,倘使给人仿了替了,换掉里头一味药,那可不是小事。”
司滢眸光微动,把纸张递回去,顺便问:“以前……出过被人仿替的事?”
佟医官让人找了封袋与火漆过来,再次确认上头的用材后,才交去给人封装。
听司滢的问,他自己没答,倒是拽住路过的一位同僚,问以前有没有这样的事。
那位医官年纪略长些,也不讳言:“是有的,不过仿得不很像,很快被认了出来。而且那是两位女内官之间的龃龉,要有人敢把手动到后宫妃嫔们头上去,横是一家子的命都不想要了。”
话说完,火漆也糊好了,佟医官递给司滢,好声道谢。
司滢揣着往太医院去了尚药局,等回干清宫时,她走得并不快,甚至刻意慢慢悠悠。
刚才和谢菩萨在干清宫外见面了,这时候赶着回去肯定惹人留意。
她信他,他肯定也信她,所以见面什么的,不急在这一时。
等磨磨蹭蹭终于转回干清宫,谢枝山果然已经走了。
那天伺候完皇帝,司滢和齐湘一起回的。
路上,齐湘告诉司滢,说是今天面圣的除了谢枝山,还有赵东阶。
她回想着:“小阁老拄着根拐,走路一高一低,下台阶简直一步一挪,看起来挺可怜的。”复又痛快地笑了笑:“不过再可怜又怎么地呢?他那样该死的人。”
咬牙切齿,该是知道自己父亲当初被害,赵家是主谋。
司滢伸手拂开遮路的枝桠,笑回一句:“确实该死。”
仇人既已在落难边缘,便可轻描淡写地看笑话。
齐湘唏嘘说:“原先赵阁老还在的时候,他也跟谢大人似的招姑娘爱慕。虽说人花了些,架不住生得好,家里也有权势。原先大家伙还猜呢,纳闷他为什么一直不肯娶亲,原来,是为了徐贞双。”
说起徐贞双,齐湘问司滢:“如今她被拘起来了,你说,姓赵的会去捞么?”
司滢摇摇头,道不知。
但当初会为了徐姑娘与病中高堂争吵,赵东阶对她该也是爱到一定地步了,但如今……也难说。
按哥哥那里听来的,当初徐府没落被抄,全赖赵府作怪,而今赵府走下坡路,不知该不该算徐姑娘一份。
那一双男女的纠葛,其中的情和恨,怕都是至死方休的局。
而按赵东阶那样极端性子,恐怕他还有后招,并不会束手就擒。
走出干清宫的地界,石道遇着有人直行过来,腰间那柄绣春刀格外瞩目。
“陆大人。”司滢打了声招呼。
陆慈停下来,与她过了几句话,又听着问:“这回须弥山祈福,陆大人也去么?”
“须弥山路远,得乘船,我手头有重要案子,恐怕去不了。”陆慈踮着脚,正儿八经地答。
司滢哦了下,犹豫着问:“陆大人是不是……晕船?”
陆慈呼吸一碎:“你听哪个说的?我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上山下海从不带怕的,怎么可能晕船?”
“晕船跟胆量没有关系,我敢凫水,有时候也不耽误我晕船。”齐湘突然插嘴。只这话不知是替他找台阶,还是不以为意,单纯要戳破他的借口。
陆慈盯着昔日相看过的姑娘:“你晕船?那你要遭罪了,须弥山不是去了就能回的,这趟过去,你们御前一班子人肯定都得跟上伺候。”末了脑袋一勾:“顾好自个儿,自求多福吧!”
没头没脑,说完人一拐,往干清宫去了。
齐湘也嘀咕呢:“堂堂指挥使,怎么这模样?”她告状似地看司滢:“你知道我跟他相看,头回见面他说什么?”
“说什么?”司滢猜不着。
齐湘这回痛快翻了个白眼:“他说他不是谢大人,问我是不是很失望?”
“啊?他,这,他想什么呢?”司滢惊讶成了个结巴。
齐湘也郁闷:“是吧?我就说他古里古怪,后来实在聊不下去,我就跑了。”
司滢本还不好问这些,但见她很有倾诉的意愿,便跟着搭了两句,果然招来齐湘倒豆子般的细节。
二人往棠明宫回,路上拿陆慈当笑料,咭咭呱呱结束这一天。
到次日上值,听说太后身边那位罗公公昨晚被杖毙了,罪名是篡通外贼。
可一个太监,怎么篡通的,又为什么要冒这样大险对太后下手,到底是恨太后入骨,还是哪方贼人给的诱惑太大,却模模糊糊,没有后音了。
好些闹得惊天动地的事,原来只要有个过得去的交待,死一两个人就可以抹平。
那天守在干清宫外,司滢听见皇帝一直在发火,前前后后见到进去好几拔的官员,出来都面如土色。
据哥哥说,那些大都是原来的赵党一脉。
树倒猢狲散,赵府风光不再,见势不好,多数人想的头一件事,就是怎么自保。
自保有不同手段,背后捅刀子虽然最为人不齿,却也是最多人干的。
而对赵东阶来说,老父尚在时,他以为家族的万千荣光也有自己一半力,可主心骨没了,颓势如潮之际,兴许才清楚自己究竟多不中用。
赵家仗势行恶多年,赵东阶不值得可怜。单就他设计害谢府,就值得死上一回。
而徐贞双,当初说是要处置,但被千秋宴刺客的事情一搅,还被押着。看来贵妃近来没心思管她,也不知后头会怎么处理。
隔天再上值,皇帝不知是发了一通烂火,还是最近茹素有用,看起来,面色倒红润不少。
侍膳时有人提起淑妃抱恙,皇帝便指了一碟赤枣花香藕:“送去临阳宫。”
司滢接了这个差使。
同她一道的是位叫山子的小太监,人很机灵,也很健谈。
到路上,司滢随口一句:“万岁爷还是挺在意淑妃娘娘的。”
山子塌肩跟在旁边,伴着笑说:“昨晚贵妃娘娘到过干清宫,姑娘兴许晓不得?”
“贵妃娘娘……留宿了?”司滢有些愣。
“那倒没有,正斋戒呢,哪能让她留宿?”山子挑着两条肉虫似的短眉毛:“不过也在万岁爷怀里赖过一阵子,说是做噩梦了。最后离开干清宫时,万岁爷还亲自掌灯送了她一程。”
末了一咂嘴:“这样荣宠,淑妃娘娘是没有过的,不过这样邀宠,淑妃娘娘怕这辈子也学不来。”
路程有些远,趁这当间,司滢从山子口中得知了一些内情。
比如淑妃与大行皇后曾是闺中蜜友,嫁入东宫后一个为妃,一个为选侍,虽地位有差,但感情却不曾变过。
大行皇后性子跳脱,经常口出妙语,逗得皇帝连连发笑,而淑妃不爱说话不爱打扮,偶有承召,跟皇帝也说不上几句话。
不争不抢,不善逢迎,说的就是淑妃。
按山子的话,这时候的贵妃之所以能得圣宠,多是因为和大行皇后性子有些像。
常年病蔫蔫的皇帝,总还是更乐意亲近开朗的人。毕竟有欢声笑语绕着,更能驱散那股子心闷的情绪。
“那淑妃娘娘,以前也这样病过么?”司滢问。
山子嗐了一声:“要说这出,也跟贵妃娘娘跑不脱。”
当时宫里开宴,贵妃跟着进来。
那会儿她还不是贵妃,但胆子已经很了不得,见淑妃顶着孕肚,背后说八百年都旱着,好容易承宠一次就怀上了,也不知用了什么奇门异术。
这话给传到淑妃耳朵里,淑妃向来是个板正人,当时就动胎气,没个两天提前生了。
按山子的话说:“得亏是小皇子好好的,不然贵妃娘娘别说进宫,该要进大牢了。不过万岁爷实在喜欢她,宴上一见就笑了好多回,赐这赐那的,实在不怎么舍得追究她,但完全略过也不像话,就撤下后位,给了个贵妃的衔儿。”
这么说来,从后位退到四妃,按着万事不记爷们过错这一条,贵妃该是与淑妃很不对付。
唠扯之中,临阳宫到了。
御前有赐菜,临阳宫人都出来谢恩。
司滢问淑妃跟前的嬷嬷:“娘娘可见好些?”
嬷嬷苦着脸摇头:“娘娘脾心痛,腰也难受得坐不住。唉,也是月子里的病闹的,这会儿正忍着疼呢。”
说话间,有宫人端着紫砂盏子过来。
山子瞧了一眼:“这是……药?”
嬷嬷道是,说淑妃娘娘先头吃下去的药都吐了,反复好几回,他们才赶着让熬新的。
“哪有吃不下也要硬塞的理儿?娘娘这会子既然正难受着,歇息才是对的,这么快又来一盏,是嫌娘娘不够反胃怎么地?”山子缩着眉咕哝。
司滢盯着那药盏子:“娘娘以前也吐过药?”
“倒不曾,娘娘先前喝的药都是老方子,这回许是新方子还没大吃习惯,所以总是反胃。”
司滢若有所思,忽而摸了摸鼻尖,给山子递出个眼色。
山子会意,手里膳盒送出去的瞬间,拧头一个喷嚏打出去,正好洒在那药盏子外头。
“哎哟,这下我该死了!”山子惶恐地嚷嚷起来,满脸后怕。
趁众人慌手,司滢揭开药盖装模作样地嗅了嗅,未几皱起眉来:“可能得劳嬷嬷一趟,这方子,不太对劲。”
一言激起千层浪,尔后便是一通翻查,从临阳宫内查到尚药局,再到太医院。
司礼监办事了得,很快便查出这里头的真相——有人调换了淑妃的方子。
新方子仿了医官和院使亲签,因字迹太过相似,且只改动了一个字,就算拿到开方子的人跟前,不细看也根本看不出区别。
一味是传自天竺的广青木香,而另一味,则是马兜铃木所做的青木香。
前者行气止痛,后者可能引发恶吐,且致毒。
那天的沸沸扬扬直到半夜,且最终查到了贵妃头上。
贵妃当然喊冤又叫屈,说有人蓄意陷害她。
要不是杨斯年冷着脸在旁边看她发癫,她那条尖利的嗓子,还有那根水葱似的手指,能直接戳到司滢脑袋上去。
闹到第二天,给淑妃换药的事情基本坐实不说,查出连小皇子先前久病不愈,竟也有她的功劳。
证据一道接一道,扔得贵妃只顾哭,一身媚骨成了奴骨。
她欲要去抱皇帝的腿,被皇帝铁青着脸蹬开,昔日小名含在嘴里的人,这时候出口的,也只有一声声的毒妇。
顾虑到马上要去祈福,皇帝下令把贵妃软禁起来,暂时没降罪。
河东旱情之紧,眼下一切的事,都不及祈雨来得重要。
临出发的前一天,司滢被叫去了临阳宫。
淑妃平常话不太多,但先前司滢没怎么跟她接触过,这回受了温柔道谢,觉得她一递一声也如弦音轻拔。
与贵妃那样的娇声怪气不同,淑妃说话很慢,噙着笑时有一股令人很舒服的绵流清气。
不知该不该道一声遗憾,虽然见淑妃抱过几回皇子到御前,却不曾见她当着皇帝那样笑过。
据此,司滢猜测淑妃并不喜欢皇帝,然而这个猜测问到哥哥跟前,被哥哥笑了声傻。
“当初她本有旁的婚事可选,虽为庶出,但到底是国公府的女儿,嫁个喊得上的官子当正妻是不愁的。倘使不是喜欢,怎会愿意给陛下作妾,还是屈居于好友之下?”
听了这么一番话,司滢很惊讶。
嫁作妾,看着心爱的男人与自己好友相爱,再看着他幸了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该是哪样的苦楚。
这份付出,是司滢很难体会得到的。
当然,她也不愿意体会。
见胞妹骇怪,杨斯年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后宫女人都不容易,进去有为情的,有为势的,总之各有所求。可禁苑深深,也不见得都是被迫,更不是人人自苦。”
又道:“再说淑妃,虽然为一份情浪费了半辈子,但不也是守得云开了么?天子膝下只一个小皇子,他日……这大缙总是小皇子的。”
司滢点点头,这些道理她还是懂的。
正因为小皇子之尊,贵妃才要对淑妃母子下手。
如果小皇子没了,不管贵妃将来有没有生养,起码淑妃还是被她打压着;而如果淑妃没了,这后宫她位置最高,到时候小皇子的下一任母妃,极可能就是她了。
兄妹两个挨着晚霞说了会儿话,杨斯年叮咛司滢:“这趟须弥山,我任上有事去不了,你自己跟着,万事多留个心眼。”
司滢点头:“哥哥放心,我少说话,多做事,能当哑巴就当哑巴。”
能当哑巴就当哑巴,这是她跟齐湘都有的共识,毕竟御前人多嘴杂,一个眼神都可能被人传成白眼。
等到真正出发的这天,齐湘晕船了。
身体不好的人也不怎么坐得了船,皇帝同样犯晕乎,然而去须弥山必有一段水路要走,换到陆路乘马车,以他的身子骨,恐怕更禁不住颠簸。
福船首尾高昂,底尖上阔,破浪不成问题,但走不了太快。
伺候完皇帝后,司滢去看齐湘。
彼时距离船队开拔已经有大半日了,月光扫着脚面,打开门,见齐湘扶着脑袋卧在枕上。
看她脸色惨白,司滢问:“药吃过了么?”
齐湘有力无力地点点头:“那些贴姜之类的土方子也试了,没什么用。”
她伸手摸茶,被司滢递到手里,就着喝了几口。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厉害,怎么也稳不下来。否则我以前晕船,涂一涂锭子药就好了,不会这么严重。”齐湘仰头细喘。
“也是这种大船么?”司滢问。
“是金陵那种……画舫。”齐湘有些不好意思,又说:“这可是御造的福船,一般没有船能造这么大吧?”
司滢说有的:“出海的货船就有这么大,而且都装了不少东西,吃水深,走起来比画舫难适应。不过有些人晕船是嗜睡,睁不开眼睛,倒也没那么受罪。”
齐湘惨笑起来:“我压根睡不着,感觉满浆子都在动。”她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你信不信?现在你在我跟前是裂开的,左边一半,右边一半。”
这都开始说胡话了,司滢掏出根艾条:“我把这屋子熏一熏,鼻腔换个味道,兴许有些用。”
她拔开纸皮,到灯烛边正想去引火,忽然船身往一侧倾荡了下,像人平白无故崴了脚。
司滢忙抓着柱子,回头与齐湘对望。
齐湘也紧趴着床沿,片晌愣愣地问:“我是不是听错了?好像……有人说漏水,还是走水?”
司滢定耳一听,确实有人在喊这些。
右眼皮忽然就跳了起来,她原地稳了稳身形奔到门口,哪知一拽,外头竟然被锁上了。
随着这份诧异,船身好像真的往下沉了沉,又兴许是被楼上楼下奔走的笃笃声给压的。
司滢砸了几下门,奈何外边吵翻了天,声音压根传不出去。
她将门错开一条小缝,正好看到云帆掉下来,整艘船已经在被风掀动,风来浪去,远处有人跑两步就摔倒。
齐湘也过来帮着喊,可外头一片慌状,没人留意她们这里。
举目四望,司滢往回倒几步,快手推开了旁边的一扇小窗。
窗外是水,朝上看,有人在往外扔东西,一应供品用具,不停在水面砸出声响,应该是想减轻船身负担的。
船身不宁,月光也随着一起晃动,好些地方的烛台都倒了,能闻到烧木头的气味,甚至船尾的方向已经蹿起了红龙。
一片救命声中,司滢暗道不好:“这样风势,肯定会烧很快。”
才说完,就被飘来的黑烟熏得咳了几声。
齐湘跟过来,张着嘴与她对望。
司滢紧张地咽了道口水:“你……敢跳么?”
齐湘朝外头扒了两眼,沉沉水波,黑漾漾的像能吃人。可漏水走水,还有人明显要让她们葬身火海,跳了或许有生路,不跳,八成死路一条。
这一下连晕船都忘了,天人交战之后她抚着心口:“没事的,我……我学过凫水。”
司滢熄掉烛火,顺手抓起桌子上的包子:“凫水很费体力,快吃了。”
趁齐湘大嚼猛咽,她自己也两三下塞落肚,再找到被单剪开,于二人腰间打了个结。
做完这些,外头开始鬼哭狼嚎了。
最后一回努力,二女试图猛踹被锁住的门,可门没踹开,一条杆子掉到船面,轰一声,吓得人心提到嗓子眼。
似乎再无退路了,二人只好去推开窗栏,先把床板扔落,接着纵身,双双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晚点加更(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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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手太咸了(加更)——
虽然只是初秋, 然而夜里水冷,不分季节。
司滢和齐湘攀着木板,各自借力游了不知多久,体力渐有透支的迹象。
见势不大好, 司滢告诉齐湘吸一口气别动, 这样得以飘一会儿, 再游一会儿。
太累了,累得眼皮千斤重,俩人都开始乏力, 沉默又无助地在水里漂游。
到最累的时候,司滢感觉自己要往下沉了, 她咬着牙硬撑一会儿,好像稍稍眯个眼的功夫,发现漂到一条窄窄的狭沟。
木板不知几时跑了, 幸好跟齐湘腰间打着结没有漂散, 倏地又望见几扇树影,司滢用尽最后力气, 拽着齐湘游了过去。
想来命不该绝,有树的地方,是一小片干岸。
等把齐湘拖到岸上,司滢大喘了几口气,感觉四肢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她躺在沙上,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扬手砸碎。
玉佩被摔到石块上,升起一粼粼的光, 时隐时灭, 像荧火虫的腹节, 还伴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被海风吹开。
至此力竭,她跟齐湘一起昏迷过去。
而原来过劳时的梦,真能梦见自己死了。
或掉海或得病,各种死法,当一脚踏下悬崖时,司滢蓦地睁开眼。
星空朗朗,地面硬实,还活着。
齐湘没醒,司滢爬过去看了看,一摸额头,果然发烧了。
虽然捡回了命,但也是暂时的。丧气地躺了会儿,司滢开始给齐湘拧干衣裳上的水,又解下腰间的布结,沾水替她抹了把脸。
摸黑忙活了会儿,司滢跪坐在地上,正打算给自己也收拾一番时,忽然听到拔水的声音。
她循声去看,漆黑的水面,有什么东西匐在水里拱动。
受了惊吓,司滢往后一仰,手里的布结眨眼掉进水里。
咽一口唾沫,那团东西朝她的方向滚过来。
人累惨了脑袋慢半拍,她头个反应,还当是撞见水鬼了。
司滢不敢大动,手里摸了个石子,腿擦着地慢慢往后退,然而那团东西忽然刨了几下,闹出好大声响。
没多久,它上岸了。
蓬头鬼似的一瘸一拐,一身滴滴答答走过来,司滢吓得呼气都不敢,正犹豫要不要砸过去时,鬼怪说话了,没好气地问:“你不晓得拉我一把?”
不是水鬼,是谢枝山。
大喜过望,司滢挣扎着想起身,然而腿脚力气还没恢复,只有两条手往前,索命似地伸向谢枝山。
谢枝山近身把她抱起:“可还好?”
司滢把手盖他脸上,眼啊鼻啊通通摸一遍:“……真是你啊?”
谢枝山笑她傻:“除了我,还有旁的人这么快来找你?”又嫌弃地偏开头:“手太咸了,别摸我。”
话才撂,被她猛扑在地。
熟悉的姿势,然而湿衣裳加上湿的人,倒下那瞬间,谢枝山感觉自己脆弱的尾椎骨又响了一声,脆的。
所以被这样的女人爱慕,时时都有生命危险。
他呈大字形摊在岸上,徐徐吐出一□□气:“你要……压死我,地方不对,时候也不对。”
司滢道歉:“对不住,是我太激动了。”她摸他下巴:“你怎么来这么快?”
“那个迟些再说,你不打算起来么?天为盖地为席,斯文扫地,我是哪样都无所谓,怕你受不住。”说完,谢枝山收了收下巴,很自然地在她手指上舔了一下。
司滢扬着调门轻呼一声,把那颗不要脸的头拔到一边,自己连忙爬起来,从他下巴退到小腿,中途错手一摸,听到他好像吞下什么声音。
她往后一坐,发现手上沾了湿的东西,不像是水,凑到鼻子旁边闻了闻:“是血。”
谢枝山也慢慢吞吞撑了起来,跟她对坐着:“你来月事了么?”
“啊?”司滢嗓子糊了下:“我没有。”
“那看来,这个血不是你的。”谢枝山喘了喘,认真分析道:“不是你的,就肯定是我的。而你没来月事,我也不可能来那个,所以你好好想想,这血还会是什么原因?”
司滢被他绕蒙了,好半天才转出头绪:“你受伤了?”
谢枝山点点头,指着自己小腿:“被挂伤了,有些痛。”
司滢吓得不轻:“你受伤不直说?绕什么圈子?”还跟她打半天太极,这人到底什么脑子?
她凑近他的腿,想按又不敢按,嘴里急急地问具体伤在哪里。
谢枝山听着她,也看着她,眼睛几乎饧在她身上。
月光微茫,湿了的衣裳紧紧贴着,其实这样影影绰绰,很有醉眼瞧花的感觉,一点点影子都能钻进眼里,何况她身子一侧,那道弧度简直拱进他心底。
她离得太近了,是他膝盖一抬就能够着的程度。
久不听见说话,司滢急了:“到底哪里?你喉咙也伤了?怎么不吱声?”
这幅凶巴巴的样,像月色下的胭脂虎。
谢枝山捉住她的手,皱起眉搓了搓:“手太冰了。”
他解下外袍,拧干水后给她披上,这才指了指后腿:“可能是石头挂的,也可能是别的东西,血流得有点多,得包扎一下。”
说完扶了扶头,喃喃地念一句:“完了,头有点晕。”
不能是失血过多所以晕吧?听他声音低下来,司滢急坏了,连忙要去划衣裳。
这种口子一直流血,肯定得勒紧些才有用,可惜方才绑她和齐湘的布条丢了,不然这会儿用来缠他的伤口刚好。
司滢想要扯衣裳,可她的力气根本撕不开,待想找块石头割一下,奈何石块太小太钝。
她扬眼去看,到处眇眇忽忽,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一汪水晃得人更加心如鼓擂。
正焦灼时,脑子忽然闪动了下。
挣扎只是一两息的事,司滢很快出声,让谢枝山闭上眼。
乌天黑夜的,闭没闭她也看不见,于是谢枝山嘴上应得好好的,两只眼睛却越发睁大了些。
他看她背过身去,窸窸窣窣一阵子,接着又凑回来,找到他的伤处。
带着体温的布料糊上腿肚,谢枝山半懂不懂,虚弱地试探问:“是……什么?”
司滢埋头苦干,不说话。
然而人一开始有猜测有联想,五感好像都开始敏锐起来。谢枝山觉得自己已经闻到了那股子肤面的气息,他盯着模糊的她,脑子发蒙:“总不会……是你的兜衣罢?”
有些话知道就好,他非要说出来,让人耳门子关不住,也不知存的什么心!
司滢羞恼不已,手里绕着结带,语调散乱地凶出一句:“是怎么了?”
她承认了。
谢枝山心头一窜,这下感觉不止小腿流血,鼻管也烘热起来。
作者有话说:
娇:她好爱我(擦鼻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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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婚事——
为这种蝇头小利而激动, 很丢脸。
然而于谢枝山来说,丢脸之余,还是感动居多。
这份感动甚至冲淡失而复得的庆幸,谢枝山倾身过去, 捧着那张气呼呼的脸, 抱着极大决心发誓:“你放心,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报答你。”
说得跟要报复她似的,司滢把脸扭开:“你怎么这么快找过来?”
谢枝山盯着她的手:“你不是砸了玉佩?”
“那也太快了吧?”司滢打好最后一个结:“而且我砸的玉佩不是锦衣卫的么?怎么是你来?”
谢枝山有些不高兴了:“那你想谁来?”
水波翻动,人来了。
陆慈八爪鱼似地爬到案上, 站起来就诘问谢枝山:“怎么回事,不是叫你找到人发哨箭?”
谢枝山屈起腿来:“哨箭掉了。”
虽然打话里听出一分愧疚, 但分明是沉浸温柔乡里,不顾兄弟死活。
陆慈鄙夷地睇过去,两团黑糊糊的影子, 当中一个还伸手拦住另一个, 不许他看。
不仅如此,谢枝山还指了指旁边:“齐姑娘应该需要你。”
陆慈眼皮跳了跳:“为什么是我?”
“你不见我受着伤?”谢枝山理直气壮地搭住司滢:“所以我需要她的照顾, 至于那一位,就托赖你了。”
司滢从他怀里钻出来:“陆大人,湘湘可能有些发热,麻烦你照看一下,暖着她,再帮她额头降降温。”
鼻端确实闻到血腥味,再一看赖在地上的谢枝山,陆慈犹豫了下, 走向齐湘。
待到跟前, 陆慈蹲下来, 隔着点距离搭了搭齐湘的额头——豁,真烫皮。
可又要暖又要降温,陆指挥使审人逼供有一套,让他照顾人,真是存心为难他。
正迟疑着,脚面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陆慈差点没跳起来,握住袖子里匕首定了定,才发现是旁边的病患。
以为她醒了,他凑过去听,却发现她也没喊什么,不过是难受的呻|吟。
他把脚从她手里取出来,再迟登着去探她的额,哪知不小心摸到她的唇。结了壳似的,扎手。
旁边一双男女已经在挪地方,陆慈认命了,取匕首割了自己一片里衣,去蘸水给齐湘垫脑门,再接住谢枝山扔过来的火镰,卷几根树枝也生了一堆火,默默守着病患。
那厢,司滢向谢枝山问起,这回福船失火的事。
据谢枝山所说,他之所以能这么快找过来,除开那枚玉佩报了信之外,他原本已经在先行的了望船上。
了望船司滢是听人提过的,在福船之前出发,上头装着为数最多的贡品、一应礼官、以及几位随行官员。其作用是开道,万一遇着风浪,可以提前知会福船改道。
至于有哪些官员,司滢牢记哑巴准则,也就连问也没问,竟不知谢枝山在里头。
她探头朝陆慈望了一眼:“那陆大人不是不跟船么?他怎么也来这么快?”
当中细节不好解释,谢枝山便囫囵应道:“陆慈是锦衣卫首领,虽然不跟船,但这头出了问题,他自然立马赶过来。”
见司滢仍是狐疑,他拿袖子包住她的脖子:“福船旁边配有哨船,就算走火漏水,施救的功夫总还是有的。满船锦衣卫加殿卫,怎么可能连你们两个姑娘都救不下去?”
说到这里就有些郁结:“就算陛下想不起你们,司礼监随行的也会记起来,哪用跳船?”
司滢在他的盘弄里喘不过气来。这声声切切,大概指摘她是莽汉吧。
可她也委屈:“有人把我们房门给锁上了……”
动作一顿,谢枝山把她从袖子里抠出来:“看来司礼监有内鬼,厂公得好好查一查了。”
他伸手搓过那片嫩嫩的面颊,最后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又在她下巴轻佻地挠两下:“老天还是顾着我的,幸好你这莽汉没事。”
好些话在门齿后头打旋,情绪虽不外显,但他着实是捏了一把汗。不然跟着烟讯游过来,也不至于被水里的异物给擦伤。
司滢没瞧清谢枝山的神情,但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感染,也就分心想起其它的事。
想来想去,先是狐疑起来:“这回起火……应该是有人存心?”
“大概是的。”谢枝山答得有些含糊。他腿上系着她的兜衣,满脑子春花秋月,暂时不愿想那些破事。
而正因为他这样含糊,司滢突然忐忑起来,抓住他手腕摇两下:“不会是你们吧?”
谢枝山蹙起眉尖,对她这番奇思妙想不大理解:“弑君何等大罪,我有家有口的人,犯得着冒这份险?”
司滢一惊,吊起眼皮瞥他:“你有家有口?”
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谢枝山浅咳一声:“说错话,别介意。”
他洞悉她的情绪,包住她的手往胸口放,再挨过去,一絮絮的低声曼语,把她拉入缱\\绻的沼泽。
气息降落,司滢很没出息地沉醉了。
他外头的袍子脱了给她,里衣蹭散了些,裸\\露的左肩盛着一泓月光,不清不楚,但美轮美奂。
谢枝山是无所谓的,反正早被看了个遍,他浑身上下都可供她的视线栖息。
司滢呢,水流淙淙,火堆哔啵,被迫跟他耳鬓厮磨。
分明是落难之地,却给人以世外桃源的错觉。
也是这老贼机敏,擅长用美色化人气焰。这要换了别的姑娘,不连打带掐怎么肯放过他?
良久,司滢从男色里挣扎出来:“佟太医把那方子给我,是受你指使的吧?”
谢枝山咬她耳朵:“别说这么难听,我们只是串通一气,兜了个圈子揭发恶行罢了。”
司滢被这更难听的形容震撼了下,片时扇了下眼,问:“这事给我来干,你不怕我被贵妃娘家人记恨?”
谢枝山原本贴着她唇角的,移开来嗤一声:“她娘家人?有用的也就丁淳了,丁淳哪样正直的人你不清楚?况且你不出头,怎么到淑妃跟前挣脸?”
司滢虚心地想了想,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万事总要取舍,又想淑妃信任感激,又不想出面,哪有那样好的事?
她把谢枝山拽回来,抠他衣料上的经纬:“老夫人养得怎么样了?”
谢枝山说好了许多:“由人扶着,已经能在府里转上半圈,她好好的,你不用太记挂。”
“太后娘娘……差人去看过么?”司滢小心翼翼地问。
“看不看的,也无甚区别了。”谢枝山声音淡如水,半边俊容被火光映着,清瘦散漫。
近天亮时,锦衣卫的人带着船找过来了。
彼时齐湘也将好转醒,大难不死,心犹戚戚。
司滢扔下谢枝山跑去照顾她,安抚她确实脱了险,不必害怕。
随着皇帝的踪迹,一行人最后回到宫里。
淑妃过来探视,手里搓着佛珠,接连说了好些个阿弥陀佛:“幸好没事,幸好平安归来了。”
司滢笑说:“陛下福泽深厚,有圣驾在,总会转危为安的。”
提及皇帝,淑妃也笑着点头:“那倒是,昨日福船开拔不久,便有加急奏报,说是河东的雨落下来了。想来陛下之赤诚直达阊阖,上天才急降甘霖,雨泽河东百姓。”
齐湘吃过药,这会子烧也退了些,纳罕地问淑妃:“娘娘不去干清宫么?”
“去过了。”淑妃将佛珠绕回腕上,莞然笑道:“陛下身旁已经有人照看着,我不通医理,也不会说什么体贴话,杵在御前也是占地方,便托其它姊妹受累些,替了我的那份孝敬。”
司滢替齐湘换了条帕子,二人相视,都觉得意外。
贵妃失宠,这时候后宫上下,没哪个比淑妃更合适照顾皇帝了,哪知这位娘娘大度至斯,已经不争到了这样地步。
想来是习惯将自己放在至卑之位,远远站着,看皇帝与后宫亲近,或是看其它妃嫔向皇帝献殷勤。
同为女人,司滢不由替她感到一丝心酸。
这样隐忍的爱,不是一般人能经受住的。
正说话呢,宫人抱着小皇子过来了,说是小皇子醒了不见母妃,哭闹不休。
齐湘在榻上欠身,忙说自己带着病气,怕过给小皇子。
淑妃压了压手:“不妨事的,他已经好全了,自打停药以后,回回哭嚎起来,那个劲儿东西六宫都能听见回响。”
说完起身,从宫人手里抱过儿子,朝俩姑娘露了露脸:“瞧,彦儿爱看新鲜的面容,也亲人。”
如无意外,这就该是大缙的下一任帝王了。
小皇子还是闲玩口水的月份,咿咿呀呀乳声乳气,你逗他一下,他张开嘴啵地吐个泡泡,别提多招人喜欢。
不过这到底是皇子,不是自家兄弟或者隔壁的小辈,司滢没敢抱,只戳了一根手指过去,被小皇子紧紧抓住,咧开没牙的嘴傻乐起来。
有个奶娃娃在,气氛总是欢快不少,几人有说有笑,连齐湘的脸上也慢慢恢复了血色,可见情绪之于病体的重要。
这么大点的孩子,落在他身上话题里最乐此不疲的,就是生得像谁。
而关于这个,早前已有不少言语。
淑妃抱着儿子,帕子给他吸了吸口水:“有说眉像陛下的,有说唇儿像我的,还有人说过,彦儿肖似大行皇后。”
这话就不好接了,司滢同齐湘面面相觑。
可看淑妃,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她柔声道:“皇后娘娘去的时候,肚里也有了皇嗣,我常想娘娘若在,这孩子或许不该打我肚子里出来。该是娘娘在天有灵,不忍陛下孤孤单单,便让彦儿投生到了我肚里。所以这个孩子,是大行皇后给的福泽。”
这番话里,有着浓浓的追思与怆痛。
都知道淑妃与大行皇后关系好,比起主母与妾的身份,二人还是从小玩到大的闺中蜜友,更是共侍一夫的,能交心的姊妹。
淑妃跟前的嬷嬷劝道:“娘娘节哀,倘使大行皇后看到您这样难受,心头也会不好过的。”
小皇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抵是不喜欢这样没人逗趣,伸着胳膊闹起来。
淑妃把儿子提到膝头,勉强笑了笑:“你说得对,是我太扫兴了。”
复又重新谈笑起来,司滢端着盏茶去逗小皇子。
她提起盏盖绕着边沿走一圈,小皇子便咯咯直乐,鼻子都笑扁了。
笑声正好时,上回跟司滢一起去淑妃宫里的山子过来传话,说杨斯年在御前告了个状,让司滢过去。
这么个说法,满室都愕然起来。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些。”淑妃侧身发问。
山子虾着腰:“掌印说谢大人虽救了司姑娘,但也把司姑娘的……湿身子看过了。姑娘家名声重要,传扬开来不好听,便求陛下作主,让谢大人娶了司姑娘,也算是给个交待。”
满屋子视线划过来,司滢端着盏茶,两眼睁得滚圆,活像雪天里听到锣声的傻狍子。
作者有话说:
娇:别说给个胶袋,给个麻袋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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