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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哈尔滨的秋天已经满是凉意, 下飞机后,楚识琛按照唐姨的叮嘱加了条羊绒围巾。

    这是楚识琛第一次来这座北方城市,四处充满了陌生, 他打车到酒店放下行李, 便轻装出发去找周恪森。

    哈尔滨地界广阔, 周恪森就职的公司去年搬到了道外区,名字叫盈安科技公司。

    楚识琛在一座写字楼前下了车, 楼下一排底商,大多是面向白领的快餐厅和便利店。

    写字楼的管理不算严格,电梯不需要刷卡, 墙壁上挂着楼层索引, 盈安科技公司在第十一楼和十二楼, 只占了两层。

    楚识琛对着梯门正了正领口, 到十一楼出来,公司的门面就在正前方,他走到前台接待处, 询问道:“您好,请问周恪森先生是在这里工作吗?”

    前台小哥说:“周经理啊,对, 在这儿。”

    “那周经理今天在公司吗?”楚识琛表明来意,“我想见他。”

    前台小哥看楚识琛衣着讲究, 以为是公司客户:“您稍等,我帮您问一下。”

    楚识琛点一下头,稍微退开了, 避免对方问他姓甚名谁, 万一报上去,估计他根本进不了公司的门。

    前台小哥打了通内线电话, 很快,一名业务助理过来,先打量了楚识琛一圈,说:“您好,您找周主任是吗,跟我来吧。”

    楚识琛在心中打分,这家公司的接访制度不够规范,经过办公区,因为去年刚装修过,环境蛮漂亮,但人不多,公司规模比他预想的还要小一点。

    经理办公室门口,铭牌上刻着周恪森的名字,助理敲开门:“周经理,有位先生找您。”

    门一下子开了,办公室里仅容纳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只小沙发,茶几被迫挪到了墙角,空出地方摆了一面黑板。

    周恪森穿着件藏蓝色的旧毛衣,估计一直在忙,这会儿刚吃上午饭,塑料餐盒上印着楼下快餐店的店名。

    看见门口的楚识琛,周恪森明显愣住了,几秒后,他猛地从办公桌后站起来,椅子碰到了背后的白墙。

    楚识琛虚握着拳,记着地址的纸条在手心里褶皱,周恪森比照片上老了许多,国字脸的轮廓不那么明显了,眼尾嘴角,额头眉心,全都盖上了一层沧桑。

    楚识琛叫了一声:“森叔。”

    周恪森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在确认这个突然出现的青年是谁,半晌,他缓过劲来,浑厚的嗓音里带着刺:“真是稀客,你来哈尔滨干什么?”

    楚识琛迈入办公室,说:“森叔,我是来找你的。”

    周恪森撂下筷子:“那就更稀罕了,找我,你来东北旅游找我招待?恕本人没那个闲工夫。”

    楚识琛道:“我来是为了亦思。”

    周恪森说:“亦思怎么了,要来东北开分公司?”

    项明章不止一次抛出橄榄枝,周恪森早就知道亦思被项樾收购了,这话分明在讥讽楚识琛卖了股权。

    “不。”楚识琛说,“森叔,我现在是项明章的秘书,在项樾工作。”

    周恪森又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抵挡在半空:“你不用跟我说,你跟着谁干,干成什么样,是你楚大少爷的能耐,用不着跟我扯淡。”

    办公室的门大敞着,助理见形势不对没敢走远,其他员工听见动静都在悄悄地看热闹,楚识琛忍得了难堪,但在别人的公司里,他不能明目张胆地说要请周恪森回去。

    楚识琛问:“森叔,我们能不能好好谈一谈?”

    周恪森只觉得“楚识琛”在装腔作势,并且装得挺像样,说:“我跟你没有任何好谈的,你赶紧走吧!”

    楚识琛说:“我会等你。”

    周恪森没了半点胃口,“啪”地合上饭盒,抓起来丢进了垃圾桶,桶底在地板上晃荡出刺耳的噪音,他下了逐客令:“你小子少来这套,滚出去!”

    楚识琛维持着风度,不急不恼地离开了,从写字楼出来,他在附近的超市买了些新鲜水果,然后等在公司楼下。

    东北天黑得早,周恪森下班出来,见楚识琛竟然没走,但他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只觉得厌恶。

    周恪森住得离公司不远,每天步行上下班当锻炼身体,沿着街走了一会儿,经过菜市场进去买了点熟食。

    楚识琛跟在周恪森后面,保持不超过三米的距离,最后跟到了附近一处小区。

    周恪森就是土生土长的黑龙江人,出生在普通双职工家庭,条件有限,全靠努力学习拼出了一条路。

    现实却是兜转一遭,成就过又跌落,满腔愤憾地回到了年少筑梦的家乡。

    楚太太说周恪森是工作狂,能在机房待得胡子拉碴才出来,毕业后结过婚,因为太忙又离了,没有孩子,听说这些年一直是孤家寡人。

    小区不大,房子看得出年头久远,应该周恪森父母的家。

    走到单元门口,周恪森停下来,说:“你再跟着我,别怪我动手揍你,把你打坏了大不了拘几天,你妈受得了么?”

    楚识琛原地站定,目睹周恪森甩下他进了单元楼,他仰起脸等了一会儿,三楼卫生间的小窗口亮起了灯。

    周恪森洗洗手准备开饭,家里雇着保姆照顾老人,减轻了不少压力,每天晚上能腾出空学习两个小时。

    刚摆好碗筷,门铃响了。

    周恪森骂了句“阴魂不散”,怒气冲冲地打开防盗门,楼道里却没有人在,地上放着一袋水果。

    楚识琛回酒店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能操之过急。

    其实他拟了几种对策,比如找盈安合作,通过公司和周恪森建立联系,或者找翟沣、找亦思的老人先铺垫一下,以及付出一些实质的经济补偿。

    但思来想去,楚识琛全部推翻了。

    这件事不是想方法和论技巧就能解决的,也不应该,要收起一切心思,唯有真心实意地先求得原谅。

    楚识琛又查了一些盈安科技的资料,这家公司主要做HR系统,以东北地区为主,面临的市场需求较小,所以发展注定有限。

    如果一个人的才能得不到施展,消磨久了难免会磨灭斗志,但楚识琛今天特意观察过,周恪森办公室里的书比文件还多,那张黑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研发方案,说明周恪森还保留着当年的心性。

    欲望无论好坏,都是弱点。

    手机响了一声,楚识琛没来得及汇报,项明章先发了消息过来,问:见到周恪森了么?

    楚识琛:见到了。

    项明章:情况怎么样?

    着实不怎么样,楚识琛回复:仍需努力。

    第二天上午,楚识琛又去了盈安,周恪森没说一句废话,直接叫几个年轻力壮的销售员把楚识琛轰了出去。

    晚上下班,楚识琛跟着周恪森回到小区,他没有追近一点,甚至没开口,主动在单元门前停下来。

    周恪森头也不回地上楼了,每家每户的窗子都亮着,过了十点钟,整栋楼的灯火一盏盏陆续熄灭。

    夜晚气温低至零下,风冷得像刀,楚识琛在楼下站着,古有程门立雪,可惜还没到下雪的时候,他只能周门饮风。

    三楼的灯全部黑了,阳台上似乎有人影晃过。

    楚识琛还算满意,好歹周恪森没报警撵他,又一阵西北风吹来,他侧过身用后背抵挡,稍一动弹,觉出双腿冻得发麻。

    路灯照射出一小圈昏黄范围,楚识琛待在里面,踱步跺脚,辗转了一夜。

    早晨,天还黑着,有个大叔披着羽绒服出来买早餐,看见楚识琛惊呼道:“小伙子,天不亮搁这儿干啥呢?”

    楚识琛连唇齿都冷,抿着,张口呼出一片白气:“我找人。”

    “找谁啊?”大叔热心道,“叫啥名儿,我帮你喊一嗓子不完事儿了么,你这样等不得冻坏了啊!”

    正说着,三楼的窗户猛地拉开,周恪森在阳台上说:“老刘,少管闲事儿。”

    “原来找你的啊?”老刘道,“这你大侄子?咋不让人上楼呢?”

    没过多久,周恪森从单元楼出来,拎着一只户外用的大包,他瞥了楚识琛一眼,二话没说开上车走了。

    楚识琛赶紧叫了一辆出租,天光大亮,一路跟着周恪森出了市区。

    到了地方,是一片自然生态的河滩,周恪森约了客户一起钓鱼,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河道变窄变深,不少人一大早来野钓。

    楚识琛待在十几米之外,静心等着,周恪森跟客户谈了一会儿,双方陷入沉默,看样子不太顺利。

    过去几分钟,周恪森放下鱼竿,向客户开始第二轮进攻。

    楚识琛暗自摇摇头,太急了,谈话的技巧之一是节奏,节奏不对,说得又多又快只能让对方感到压迫。

    果然,两个人没谈拢,客户先走了,周恪森没有挽留,一个人立在原地抽烟。

    楚识琛走过来,叫了声“森叔”。

    周恪森烦闷地哼了一声,当初一页资料都看不完的败家子,他以为骂两句铁定会跑了,结果变得这么有耐心,跟着不放就算了,竟然在楼下等了一夜。

    从嘴里拿下烟,周恪森问:“你到底想怎么着?”

    楚识琛表明目的:“森叔,我想请你回亦思。”

    周恪森的手颤了一下,抖掉一截烟灰:“你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跟我逗闷子?”

    楚识琛说:“亦思这大半年发生了很多变动——”

    周恪森打断他:“跟我没关系,亦思变成什么样,那是李藏秋该操心的,是你楚大少爷该操心的。哦对,我忘了,你把股权卖了。”

    楚识琛道:“是我糊涂。”

    周恪森重重地吐出一口烟,话也说得很重:“你蠢笨还是聪明,卑鄙还是老实,你打算攀附哪个,又背叛哪个,用不着跟我掰扯,我也不想伺候。”

    楚识琛面色青白,说:“森叔,过去是我做错了,我欠你一个道歉。”

    “不用,我承受不起。”

    周恪森将渔具粗暴地塞进包里,拎上就走,楚识琛长腿一迈挡在他面前:“森叔,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

    周恪森抬起头,不知是因为火气还是寒风,脸颊涨成了红色:“楚识琛,你不学无术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我手把手教你。你撒泼捣乱的时候我给过你机会,力排众议把你留在公司。你跟李藏秋一起害我的时候,我还他妈给过你机会,甚至没打你一巴掌!”

    当下的楚识琛根本未经历过,空白之下只感受到周恪森汹涌的怨恨,怨往事欺人,恨纨绔不争。

    周恪森推开他,拐上了桥,楚识琛大步追上桥头,豁出去喊道:“森叔,我真的知道错了!”

    周恪森停下,回头已是满腔怒火:“你楚识琛有多浑蛋我清楚,少在这儿演大戏!”

    楚识琛道:“我会改,我全都改了!”

    “太迟了!你被李藏秋当枪使,把你爸辛苦创办的公司拱手让人,事到如今又卖了股权。”周恪森冷哼一声,“说你败家,倒也卖对了,与其给姓李的做嫁衣,还不如给项樾当帮手。”

    楚识琛急切地说:“亦思的一切没有结束,它需要你,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你也需要它,你的抱负从来不是在荒郊野外陪客户钓鱼。”

    周恪森被戳疼了心窝子:“我如今就剩这点本事,就值这点行情,让你楚少爷见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楚识琛近乎恳求,只有挺拔的姿态维持着体面,“森叔,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周恪森粗眉拧紧,吐字如钉:“原谅?你配合李藏秋诬陷我,侵害亦思的利益,凭什么要我原谅?!”

    楚识琛求道:“过去是我浑蛋,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森叔,再原谅我一次。”

    周恪森好像累了,沙哑地说:“不用把你爸搬出来,对亦思,对你,我问心无愧,同样的话到楚喆的坟前我也敢说。”

    楚识琛不肯放弃:“是我有愧,是我欠了你,森叔,求求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弥补……”周恪森忽然扭开脸,“你看看这条河。”

    楚识琛向下望,这一段河面很窄,河心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周恪森说:“是不是瞧着挺干净,其实水里飘着好多杂草和浮尘,掉进去才知道有多脏。”

    楚识琛:“森叔……”

    周恪森从牙缝里挤出来最后一句:“所以,只有脏水泼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有多难受、多刺骨!”

    彻骨寒心,没有感同身受,说弥补只会显得虚伪。

    楚识琛捏紧了拳头,这个身份被他偷来,那曾经做的孽由他偿还,很公平。

    周恪森比他预料中更倔,更强势,倒令他佩服,他认为周恪森不会瞧得起一个只知乞求的孬种。

    天高路远,他来此一趟绝不会铩羽而归。

    拳头一松,楚识琛抬手抚上栏杆,说:“森叔,被诬陷的滋味儿我尝过了,如果不够,我跳下去再尝一次。”

    周恪森遽然一惊。

    楚识琛长腿跨过栏杆,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

    “嘭!”

    碎冰飞溅,河面激起万重涟漪,转瞬间楚识琛坠入了幽深水中。

    周恪森吓得愣住,手里的包“咣当”落地,奔下桥头的时候险些栽倒,他冲到河边大喊:“楚识琛!混账!”

    四周跑过来一堆人围观:“有人跳河了!”

    楚识琛身躯下沉,冰冷到极点的河水一刹那渗透了层层衣服,淹没他,涌入四肢百骸,像千万根针扎得他体无完肤。

    他好冷,太冷了,比沉入大海冷一百倍,一万倍。

    他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丧失了知觉,只有无穷无尽的寒冷。

    岸上传来阵阵呼喊,楚识琛睁开眼睛,清澈的薄冰被他砸碎了,水中细尘飞扬,模糊不已。

    他奋力挣出水面,哗啦,周遭一片惊叫,周恪森伏在一米多高的岸上已经目眦欲裂:“楚识琛!你疯了!”

    楚识琛气息紊乱,唇齿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张脸冻得惨白,似冰雪若白玉,在阳光下淌着一道一道粼粼的水痕。

    他疯子似的说:“有多难受,多刺骨,我知道了。”

    周恪森竭力伸着右手:“抓住我!上来!你他妈给我上来!”

    楚识琛抬起胳膊,握住了周恪森的手。

    这只手温暖,粗糙,像老管家的手,像暗中与他会面的同志的手,像安全转移那天在码头上,与他交握告别的战友的手。

    他被拽上了岸,周恪森一脑袋汗珠,慌张地脱下外套给他披上,骂得比在桥上更凶:“你这个王八犊子!万一出了事儿,我怎么跟你妈交代?怎么跟楚喆交代?!”

    楚识琛只剩虚弱:“森叔……对不起。”

    周恪森哽着喉咙,一口白气缓缓地吐出来。

    四年憾恨,终于释怀。

    第53章

    楚识琛意识不到身体在剧烈地发抖, 河边的风一吹,头皮,脖颈, 手背, 裸露在外的皮肉一寸寸发紧, 像被人拧着、掐着。

    鬓边的发梢冻住了,变得尖硬, 扎得耳廓充血般鲜红,楚识琛顾头难顾脚,皮鞋浸满了水, 踩在地上又湿又滑。

    周恪森急得满头大汗, 蹲下去说:“上来!”

    楚识琛问:“森叔, 你干什么?”

    周恪森催促道:“你这样怎么走?!上来, 我背着你!”

    楚识琛有些动容,他弯腰把周恪森扶起来,没撒手, 捉着周恪森的胳膊借力,说:“森叔,我都多大了。”

    周恪森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 知道这季节的河水有多冷,但他不知道楚识琛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坚强, 无奈地说:“你小子真是……”

    每走一步,楚识琛感觉脚掌踩着刀刃,岸边很多碎石, 他咬牙道:“这条路有点难走。”

    周恪森问:“能坚持么?”

    “能。”楚识琛一语双关, “路再难行,我也会坚持走下去。”

    周恪森拍了拍他的手背, 互相支撑着走到了停车场。

    楚识琛钻进车厢后面,坐下的一瞬间,衣裤挤压,滴滴答答地渗出水来,他难堪地说:“森叔,我把车弄湿了。”

    周恪森气道:“你还顾得上管车!”

    羊毛大衣的表面凝结了一层冰碴,楚识琛微缩着肩膀,靠向车门,许是他的脸颊太冰了,贴着玻璃竟然感觉到温暖。

    周恪森迅速发动车子,把暖气开到了最大,时不时从后视镜里看楚识琛的状态。

    昨晚在楼下杵了一夜没合眼,恐怕都冻透了,刚才又跳河,简直是嫌命太长,周恪森说:“别睡觉,你这样不能睡。”

    楚识琛静静睁着眼眶:“嗯。”

    周恪森问:“你在哪住?要不去我那儿?”

    楚识琛怎么好意思这副模样去别人家里,况且周恪森有父母在,再吓坏了老人家,他回答:“我回酒店,行李都在房间里。”

    周恪森一路濒临超速,猛踩油门找到酒店,也不管会不会被开罚单,随便把车停在了门前的道牙子上。

    楚识琛的样子太引人注目,惊呆了门口的迎宾。

    房间在十五层,不算高,楚识琛在电梯里盯着跳升的数字,感觉前所未有的漫长。

    到了房间,周恪森说:“赶紧把湿衣服换了。”

    楚识琛脱掉周恪森给他披上的外套,已经沾湿了,他从行李箱拿了一件:“森叔,你先凑合穿我的。”

    周恪森一早晨连生气带着急,哪怕光膀子都冒汗,正好手机响了,他摆摆手,走到房间的另一边去接听。

    “喂,张总?”

    楚识琛不可避免地听见一二,这位“张总”貌似是盈安科技的老板,打来问周恪森约见客户的成果,谈了几句,周恪森没有明说跟客户不欢而散。

    挂了电话,周恪森习惯性地掏出烟盒,忽然想起在酒店里,只好又塞回裤兜。

    这时,楚识琛说:“再试试吧。”

    周恪森没反应过来:“什么?”

    楚识琛的最终目的是请周恪森回亦思,但为人办事要讲道义,必须处理好当下的麻烦,他说:“再约那个客户见一面。”

    周恪森道:“那不是你该操心的,话谈不拢,见两面也没用。”

    “那为什么不能谈拢呢?”楚识琛道,“森叔,你不能急,先让客户说需求,哪怕心里全盘否定,嘴上至少要赞许三分。然后,无论反驳还是争取,都抓着他最在乎的利益点下手,他一定会引起注意,赞同或质疑都正常,重要的是他会琢磨你的观点,那你们接下来就可以往深层次聊了。”

    周恪森听完看着楚识琛,几分诧异,几分陌生,四年时间,这个不成器的楚少爷似乎大变了样。

    楚识琛被看得心里打鼓,担心说多了露出马脚,他努力掩饰方才的沉稳,继续脱衣服,却连龇牙咧嘴都不会,只憋出一句干巴巴的抱怨:“真是冻死我了。”

    周恪森回过神:“用热水泡泡,赶紧上床盖上被子!”

    楚识琛说:“森叔,你不用担心我,去忙吧。”

    周恪森道:“你这个德行我怎么走?”

    “我能照顾自己。”楚识琛保证,“而且这是酒店,服务生随叫随到,放心吧。”

    周恪森千叮万嘱,公司又有电话打来催,他没办法先走了。

    房间一下子静了,楚识琛挪到洗手间,湿透的衣服层层粘在身上,他一件一件脱得精疲力尽。

    捂了太久,皮肤呈现出不正常的青白,楚识琛打开淋浴,热水喷洒下来啃噬着他,全身遍布细密的痛痒。

    他洗了很久,确保从头到脚都干净了,刷完牙反复漱口,不愿再回想起河水的滋味。

    趁身体残存热水的余温,楚识琛上床盖好被子,他拿起脱衣服时掉出来的手机,按了按没反应,已经坏了。

    楚识琛心疼得不得了,这么先进神奇的东西,远隔千万里能通话,能一秒钟接到消息,能办到那么多事情……居然不能泡水吗?

    这是什么道理?

    他甚至打算百年归老一起带进坟墓的。

    楚识琛为手机默哀了十分钟,昨天没给家里打电话,他用床头柜上的座机打给楚太太,讲了三五句,耗费掉了最后一点精神。

    通话结束,楚识琛握着听筒却没搁下,回忆着另一串数字拨出第二通。

    只响了一声就接了,楚识琛说:“项先生,是我,这是酒店的号码。”

    座机的音质不算好,项明章的声音听起来沙沙的,一点也不温柔:“你手机为什么打不通?”

    楚识琛说:“坏了。”

    项明章问:“没出什么事吧?”

    楚识琛一边回答“没有”,一边支撑不住滑进被子里,小时候外祖母教育他,睡觉的时候不能歪三拧四,要躺得平,气才顺。

    可他太冷了,侧身蜷缩着,将听筒捂着脸庞:“周先生肯原谅我了。”

    项明章说:“比我预计要快,怎么办到的?”

    楚识琛牙齿打战,断断续续地撒谎:“我买了水果……去求他。”

    项明章没有丝毫开心的反应,也没耐心继续装聋作哑,严肃道:“楚识琛,你听着非常不精神,告诉我你怎么了?”

    楚识琛紧紧蜷缩着,将被子裹得盖住耳朵:“没事,我只是有点冷。”

    “你不是在酒店么?”项明章说,“房间里怎么会冷,是不是着凉了?”

    楚识琛没吹头发,五指插进潮湿的发丝里,昏沉间理解错项明章的意思:“……真的好冷,我不骗你。”

    项明章焦躁地解释:“我没有说你骗我,你是不是感冒了?吃药了没有?”

    楚识琛神志不清地想,吃药就不冷了吗?

    他迫切地想让身体暖和起来,在脑中拼命地搜刮着方法,每次喝酒时都会发热,他说:“我想喝一口酒。”

    项明章:“什么,酒?”

    床头柜上竖着一张酒店的点餐牌,正面是中餐厅,対着床的背面是一间俄式餐厅,楚识琛望着图片里五彩斑斓的酒瓶,喃喃道:“我想喝……伏特加。”

    眼前一黑,楚识琛终于撑不住了,听筒从松开的手里滚到了枕边。

    “……喂?”

    “楚识琛?”

    “楚识琛!”

    项明章叫了十几声,没得到任何回应,挂断后却再也无法打通。

    楚识琛睡着了,更像是昏厥了,半张脸埋在枕上,皮肤苍白渐消,又来势汹汹地透出红晕。

    他梦见自己在水中沉浮,是一片深不可测的大海,无边无际望不到尽头。

    他拼命挣扎,一次次伸出淋漓的手,可是没有人来拉住他。他丧失力气,不停地下沉,下沉,肺部抽空,咸涩的海水一股一股呛入口鼻,

    等风暴骤停,雷雨方歇,只有他窒息地仰落于深海,再不为人知。

    “不……”

    楚识琛猝然惊醒,已近傍晚,他窒闷的呼吸在昏暗中格外刺耳。

    原来他很怕,跳进水里的那一刻他才知道,他害怕冷水,害怕飘浮不定,害怕什么都抓不住的绝望。

    楚识琛按着额头缓了一会儿,拧开灯,看见听筒,通话莫名结束,项明章在那边会不会担心?

    可他今天打回去,明天呢,他不会一直待在酒店,这个新世纪没有手机简直寸步难行。

    楚识琛权衡了一下,他抹把脸,下床穿好衣服,换了一双备用的球鞋。

    从酒店出来,楚识琛以为会很冷,但寒气扑在脸上反而舒服了一点。

    地处繁华商圈,街尾就有一家购物中心,楚识琛裹紧围巾步行过去,速战速决买了一部手机,跟坏的那部一样型号。

    万幸的是电话卡还能用,楚识琛的手指冻得浮肿,动作笨拙,导购员帮他安装好,说:“先生,可以了。”

    楚识琛迷糊地点点头:“谢谢。”

    他攥着手机走出商场大门,一开机,蹦出十几通未接来电,有昨晚的,有今天的,差不多全是项明章打来的。

    最近一通是半小时之前,楚识琛拨过去,一边往回走。

    几乎是立刻接通了,楚识琛说:“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不同于接电话的急切,项明章的语气很平静:“你到底出什么事了?”

    楚识琛走不快,每一步都像历经颠簸,然后引起一阵晕眩,他听见汽车鸣笛,混沌得分不清是来自街上还是手机里面。

    “我睡了一觉。”他答非所问地重复。

    项明章叫他:“楚识琛。”

    “嗯?”楚识琛努力接腔,“你下班了?”

    项明章说:“回答我的问题。”

    酒店就在不远的前方,但楚识琛走不动了,他停下,杵在人行道上为难,相隔两千多公里,他究竟要怎么回答才妥帖?

    他想继续伪装,奈何实在不好,他头痛,手脚都痛,怪不得寒风吹着舒服,因为他浑身烧得滚烫。

    可他対家里说一切顺利,却対项明章诉苦吗?

    如果项明章给他安慰,他觉得不够想要更多怎么办?

    所以算了,应该算了。

    楚识琛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一阵天旋地转袭来,他站不稳蹲下去,一只手撑住了冰凉的路面。

    项明章听见闷哼和衣服混乱的摩擦,还有汽车驶过的声响,冷静陡然破灭:“楚识琛,你在哪?”

    楚识琛说:“街上。”

    项明章道:“身体不舒服你乱跑什么?”

    楚识琛回答:“我买手机。”

    项明章凶道:“手机什么时候不能买,有什么重要?”

    楚识琛虚弱地说:“我怕、怕你找不到我。”

    “我就不该放你一个人去哈尔滨。”

    楚识琛蹲在地上,手脏了,浑身冷热交加抖个不停,为什么教训他,为什么会这么狼狈,明明不是他造的孽。

    他延迟地感到一份委屈,强忍着说:“我没关系。”

    手机中静了片刻。

    项明章问:“那你为什么不起来?”

    楚识琛愣了一下,仓皇地抬起头,街边一辆出租刹停,车门打开,项明章握着手机下了车。

    来得多匆忙,上班穿的西装领带都没有换掉,直接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项明章风尘仆仆,就这样出现在了哈尔滨的街头。

    楚识琛怀疑是幻觉,摇晃着站起身。

    他腿脚酸麻,却没来得及跌撞栽倒,项明章已经大步奔过来,把他接收进怀里。

    通话尚未结束,项明章低下来蹭着楚识琛的额头,那么烫,他不悦皱眉,但语调分明在哄人,最后一句面対面地说:“不用怕,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第54章

    楚识琛薄唇张合, 轻呼出渺渺的白气,却说不出一个字,从抬头看见项明章开始, 思绪万千归结于零, 他就空白了, 断片了。

    他们拥在异乡的繁华街头,以不成体统的亲密姿势, 可楚识琛推不开,躲不掉,他在发烧, 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 他疲惫力竭。

    楚识琛给自己找了漫天理由, 妄想合理化这个拥抱, 企图心安理得地陷在项明章的怀里。

    “怎么搞成这样。”项明章撞了下楚识琛的额头,哄完又忍不住教训,“你就是这么办事的?”

    楚识琛说:“办得不够漂亮, 让你见笑了。”

    他一惯的风度翩翩,可惜配上这副虚弱模样,就成了乖顺, 项明章道:“你觉得我大老远跑来,是为了看你的笑话?”

    楚识琛感动地说:“不管是什么, 谢谢你。”

    寒风萧瑟,项明章半搂半抱把楚识琛弄上车,挨得极近时, 脸颊相蹭, 他一偏头,将气息灌进楚识琛的耳朵里:“口头不算, 有你谢我的时候。”

    楚识琛没来由地心跳加快,跌坐在车厢中,晕乎乎地望着挡风玻璃。

    一辆越野车驶到前方熄了火,周恪森从驾驶位下来,见完客户,他去给楚识琛买了羽绒服和雪地靴。

    拎着东西一转身,周恪森看见楚识琛坐在出租车里,车门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他快步走过去:“你……”

    项明章猜到是谁,主动说:“周先生吧,我是项明章。”

    周恪森惊讶道:“你就是项明章?”

    “如假包换。”项明章说,“这一趟不算公务,没带名片夹,不过带了身份证。”

    周恪森摆手:“项先生说笑了,你怎么会来哈尔滨?”

    项明章诚实又圆滑:“如果前两天来,那就是为了周先生。今天来,是为了楚秘书。”

    周恪森弯腰看楚识琛,急道:“脸都红了,肯定是发烧了。”

    项明章不想再耽误时间,说:“麻烦周先生带个路,直接去医院吧。”

    周恪森返回去开车,新买的衣服包装严实,项明章坐进车里,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罩在楚识琛身上,然后把人拢在身边。

    楚识琛任由摆置,难受得半阖着眼睛,窗外是哈尔滨的夜色,他在飞掠的璀璨斑驳中瞥见一道细微的银光。

    项明章穿着西装三件套,衣襟内的马甲口袋上悬着长链,楚识琛侧目睨着,说:“你戴怀表了。”

    项明章“嗯”一声:“走得急,忘了摘下来。”

    楚识琛问:“有多急?”

    中午通话突然没了声音,怎么叫都没反应,项明章立刻订了最近的航班,没收拾行李,没交代工作,回公寓拿了件羽绒服,撂下一摊事情就过来了。

    下了飞机,项明章在路上查询客房的电话号码,确定了酒店,正要联系前台,楚识琛先打给了他。

    至于有多急,项明章回道:“急得顾不上给你带一瓶伏特加。”

    楚识琛差点忘了,是他口出狂言在先,有点丢人,将羽绒服拉高遮住半张面目,闻见了衣领沾染的古龙水味道。

    他悄悄嗅着,河水的污浊与大海的咸涩,一并在他的记忆中稀释。

    到了医院急诊,发烧感冒的患者占了一大半,项明章揽着楚识琛进了诊室,一测体温已经三十九度五。

    医生说:“烧得这么厉害,在家吃药了么?”

    楚识琛回答:“没有。”

    “南方人吧?”医生经验之谈,“来哈尔滨玩儿可得穿厚点,每天都有冻出毛病的。”

    周恪森担心地问:“严不严重?这孩子昨晚在外面站了一宿。”

    医生吃惊道:“胡闹,不要命了?”

    项明章变了脸色,当着人不好发作,扣着楚识琛的肩头重重地捏了一下。

    楚识琛倒吸一口气,不知道在找补给谁听:“我穿得挺厚的,没什么大碍。”

    “那也不行。”医生问,“白天怎么样,什么时候感觉难受的?”

    周恪森说:“早晨那会儿,他——”

    “森叔。”楚识琛连忙阻止,否则一会儿还要去骨科看肩膀。

    项明章冷冷道:“早晨还干什么了?”

    周恪森把话说完,一半气楚识琛,一半气自个,合起来中气十足:“……他跳河里了!”

    医生把圆珠笔拍在了桌上,“啪”的一声:“不想活啦?跑我们黑龙江寻死来啦?!年纪轻轻的,珍爱生命懂不懂!”

    楚识琛吓了一跳:“懂……”

    项明章的脸色冷过河面的浮冰,开口低了八度:“医生,先帮他退烧吧,明天安排他做详细的全身检查。”

    楚识琛说:“我——”

    项明章直接打断:“你暂时没有话语权了,听话就行。”

    晚上要留院观察,开了一间单人病房,很整洁,楚识琛去卫生间换了病号服,浅色布料一衬,他的皮肤透着灼热的高温。

    等输上液,楚识琛平躺在病床上,一点精神都没有了。

    周恪森道:“坐飞机挺累人的,项先生,你去酒店休息吧,我陪着他。”

    项明章完全不是商量的语气,说:“不用,我留在这儿看着他,周先生请自便。”

    周恪森本来觉得,他看着楚识琛长大,总比老板和下属的关系亲近,但项明章专程飞来,并且肉眼可见地上心,恐怕和楚识琛之间还有更深的交情。

    重点是,项明章一看就做惯了主,哪怕在陌生的地界,也不会跟谁讲究“客随主便”那一套。

    大晚上的,拉扯浪费时间,周恪森答应了项明章的安排。

    病房里只剩滴答的输液声,项明章脱掉西装,抽了领带,把衬衫袖口挽起两折,去卫生间拧湿了一条毛巾。

    他坐在床边给楚识琛擦脸,两颊,双腮,本就是骨相立体的薄脸皮,三天不到又瘦了一圈。

    深夜气温降至零度以下,项明章无法想象在外面站一宿会是什么滋味。

    盛夏时节,楚识琛依旧一身正装,连胳膊都没露过,永远要喝热咖啡,可是为了达到目的,居然敢在哈尔滨跳河。

    真是勇敢,真是精彩,真是一条好汉。

    项明章在内心严厉批驳,擦拭的动作却很轻,擦完脸,他捉起楚识琛的一只手,路上没注意,这才发现细长的手指又红又肿,手背连血管都看不见了。

    刚一碰,楚识琛疼得睫毛轻颤,醒了。

    项明章俯身问:“要什么?”

    楚识琛烧得嗓子疼,缓慢道:“我听见你骂我了。”

    项明章挑眉:“我又没出声,你会读心术啊?”

    楚识琛说:“我诈你一下,你真的骂我了?”

    “你不该骂?”项明章道,“让你找周恪森,负荆请罪也只是抽几下,你怎么干的?”

    楚识琛说:“我不敢自比廉颇。”

    项明章道:“廉颇老矣,尚能一顿三碗饭,等你老了,得风湿病关节炎。”

    楚识琛:“……”

    “我没跟你开玩笑。”项明章说,“万一周恪森的心肠够硬,扔下你不管,你可能就冻死在河里了,会出人命的你懂不懂?”

    楚识琛还没退烧,迷糊中透着一丝高深:“我没那么容易死。”

    项明章莫名听出一股优越感,好像会什么绝世武功似的。

    过了会儿,楚识琛又睡着了,这次一觉睡到了天亮。

    他退了烧,立刻安排做了全身检查,至少需要一天出结果,下午又输了两瓶液,整个人被折腾得异常憔悴。

    周恪森从家里带了清粥小菜,楚识琛两天没吃东西,勉强喝了小半碗粥,嘴里发苦实在难以下咽。

    他想吃口甜的。

    病床太硬,他想睡厚床垫,医院飘浮着药味,他想要迦南香助眠。

    人果然贪心,独自昏厥在酒店也爬起来了,有人照顾就犯了少爷病。

    项明章一直陪着,忙前忙后,楚识琛心里的银行跟着盘账,花销算得清,可情谊太多,像个无底洞。

    在病房度过了两个晚上,检查结果显示没有大碍,楚识琛第三天输完液回了酒店,他的房间被项明章退掉了,重新订了一间高级套房。

    楚识琛确认:“我们住一间房?”

    项明章说:“滑雪季,没什么空房了。”

    楚识琛道:“还没下雪呢。”

    “等下雪就只订得到西北风了。”项明章捏着房卡,占据了道德制高点,“而且这样方便我照顾你,我还没嫌累,你有意见么?”

    楚识琛哪还敢有。

    高级套房多了客厅和餐厅,浴室很大,但床只有一张。

    楚识琛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湿着头发出来,项明章正在沙发上和部门总监打电话,瞥了一眼,起身把楚识琛押回了浴室。

    通话结束,项明章命令:“把头发吹干。”

    楚识琛道:“我从来不吹。”

    项明章说:“那就从今天开始改正,湿着头发容易感冒。”

    楚识琛有板有眼地说:“没发明吹风机的时候,大家都像我这样,不也过来了?”

    项明章噎了一下,感觉哪里怪怪的,他懒得废话,直接打开了吹风机,声音一响,楚识琛仰着身子向后躲。

    项明章没了耐性,单手勒住楚识琛的腰,轻轻一抱把人放上了洗手台,和抱上办公桌的招式如出一辙。

    楚识琛没有防备,碰翻了香氛瓶子才反应过来,他个子高,双腿一踩就要落地,可项明章快了半步,分开他的膝盖死死挡在面前。

    烘热的风,潮湿的水汽,香氛倾洒弥漫的薰衣草味……混乱的物质扑面而来,楚识琛依稀分辨出哪一道是项明章的气息。

    他不动了,手掌扣着大理石台,满头乌黑发丝被项明章撩拨着。

    头发吹干了,吹风机一关,啪嗒,楚识琛的拖鞋滑落在地上。

    项明章低头看楚识琛的脚背,瘦瘦窄窄的,很白净,说:“手脚的红肿已经好了。”

    楚识琛:“嗯。”

    项明章说:“身上冻伤没有?”

    楚识琛回答:“没有。”

    项明章又说:“头还晕不晕?”

    楚识琛道:“不晕了。”

    逐一确认后,项明章忽然问:“只有一张床,晚上怎么睡?”

    楚识琛微侧着脸,斟酌出模棱两可的答案:“都行。”

    “什么都行?”项明章似笑非笑,“我说梦话也行?磨牙也行?占得地方太多也行?”

    楚识琛迁就道:“没关系。”

    项明章沉声问:“忍不住碰你也行?乘人之危也行?”

    楚识琛倏地抬眸,两个成年人,曾经亲热过,粉饰的矜持被露骨地挑破,他没办法装作听不懂。

    他也没办法不慌张:“我不是那种意思。”

    “我知道。”项明章看着他,“那我的心思这么明显,你知道了吗?”

    楚识琛心如鼓擂,又仿佛心跳停了一拍。

    项明章堵着他,挤着他,强势包裹在温柔里,一句句步步为营。

    他没有上当,但抵挡不住入了套:“……我知道。”

    项明章笑了,似是不经意,其实克制了不知道多久:“楚识琛,那你喜欢我吗?”

    第55章

    楚识琛的手心出了一层细汗, 滑得扣不住大理石台沿,陡地一松,他胡乱地在周围摸索, 碰到了项明章拆下来的宝石袖扣。

    菱形的, 楚识琛一把抓在手里, 袖扣的尖角扎着掌心,疼, 他借着这点疼保持理智,说:“我没有准备好。”

    项明章笑容渐收:“哪方面没有准备好?”

    楚识琛说:“我没有想那么多,我想先完成该做的事情……”

    项明章看穿他:“你在顾虑什么?”

    楚识琛否认:“没有。”

    这两个字太单薄, 安慰不了他的心虚, 撑不起项明章的审视, 他冒着说多错多的风险, 解释道:“我的生活变化太大了,我仍然在适应,其他很多事还没有考虑过。”

    项明章道:“是么。”

    楚识琛不必再回答了, 项明章从他的双膝之间退开,微躬的脊背挺直,仅此一步, 他们的距离仿佛一下子拉开了。

    楚识琛松开手,踩住地面, 狼狈地趿拉上拖鞋。

    他从浴室离开,厚重的门在身后关闭,砰的一声, 余下的“怦怦”是他的胸腔在作祟。

    没多久, 浴室里响起水声,项明章脱掉衣服进了淋浴间, 花洒开到最大,水温微凉,他扬着头被强力冲刷至心绪冷静。

    在医院磋磨了两天,项明章的下巴冒出一层胡茬,洗完澡,他打上剃须泡沫,用酒店的一次性刮胡刀刮干净。

    来的时候只揣了一小瓶须后水,新买的没用过,项明章拧开拍了一点,沉香木加薄荷的味道。

    洗手台上一片凌乱,香氛瓶子倒着,插在里面的藤条滚出来两根,袖扣只剩一颗,另一颗别是掉进了下水道里。

    项明章低笑,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野外不知深浅的河都敢跳下去,却不敢面对他?

    还是楚识琛在害怕什么?

    其实项明章留了一线余地,刚才的对话,比起陈述更多的是询问。

    他根本没有阐释种种心思,一句“明显”,就问楚识琛知不知道。他也没有自剖心意,没说“我喜欢”,便讨要楚识琛的答案。

    项明章承认,这份狡猾是因为他缺了一点把握。两个人过招,互相揣摩对方的态度,一个委婉,另一个就不会太粗暴。

    如果他直白得不留退路,可楚识琛不想要,那给出的拒绝也会一锤定音,彼此就栽进了死胡同。

    项明章自嘲地想,业务技巧用在这方面,算成功还是失败?

    不过楚识琛真的很聪明,不承认不否认,状似慌不择路,实际上一样留了回旋的可能。

    项明章从浴室出来,偌大的套房静悄悄的,楚识琛已经上床了,占据一边,留白了三分之二。

    项明章拿着手机走到另一边,掀开被角上床,靠坐着床头。

    时间不算晚,项明章打开邮箱批复了几封邮件,看了两份资料,言简意赅地打了一通长途电话。

    余光锐利,他确定被窝旁边始终一动不动。

    忙完,只留一盏夜灯,项明章躺下。

    楚识琛没有睡着,听着背后窸窣,项明章貌似翻了个身。

    当下的局面到底算什么,楚识琛管不住纷杂思绪,项明章又会怎么想?会不会气恼,会不会后悔跑来这一趟?

    ——楚识琛,那你喜欢我吗?

    可他根本不是楚识琛。

    所以他没有资格回答,没有立场说喜欢,只要说出口就等于骗人。

    然而说不喜欢,一样是谎言。

    他告诉项明章没有准备好,并不是情急之下找的借口,更不是含混的敷衍,是他那一刻最诚实、最周全、也最无奈的回答。

    至于项明章以后会怎么看待他,他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他都愿意接受。

    楚识琛拟设了后果,认了。

    他没精力再想,刚闭上眼睛,被子“呼通”动了一下,紧接着一阵温暖袭来,项明章靠近贴在了他的背后。

    楚识琛猛地睁开眼睛,身体微僵:“你干什么?”

    项明章的气息拂在他耳后,胸膛抵着他的肩胛,说:“你觉得我会老老实实地跟你各睡一边?”

    楚识琛脱口而出:“你不生气?”

    项明章怔了两秒,大手握住楚识琛的腰身,太单薄了,不足他半掌宽,来不及轻薄就把人翻了过来。

    楚识琛在柔软的床垫上弹了一下,仰着面,项明章半支撑在他身上,灯光昏暗,但他们的距离足以看清眼耳口鼻和阴晴喜怒。

    项明章戏谑道:“一声不吭,拿后脑勺对着我,我以为你婉拒了人摆姿态,原来在担心我有没有生气?”

    楚识琛说:“我没有担心,只是合理推测。”

    “好。”项明章问,“那我生气了,你会在乎吗?”

    楚识琛动弹不得,项明章压制着他,英俊的面目底下有欲望,有不甘,问这句话时最明显的是期待。

    楚识琛喉咙发紧:“会,我在乎。”

    项明章的呼吸有些重,把贪心说得天经地义:“口头的道谢和在乎都不值钱,楚识琛,给我点实际的。”

    楚识琛浑身都紧绷了:“你要什么?”

    项明章一动,右腿顶开楚识琛的双膝,强势地卡进去,他分毫不留地侵占着,身体肌群就像连绵山峰,笼罩在楚识琛上方稳固不移。

    触感分明,楚识琛瞠目。

    压迫于身,项明章还要刺探楚识琛的神经,他突然问:“你的文身呢?”

    楚识琛愣住:“什么?”

    “我早就想问,一直在等合适的机会。”项明章不紧不慢地说,“你大腿内侧的文身在哪,我怎么没找到?”

    楚识琛早就忘记了这回事,更不知道文身是什么样子,项明章竟然注意过,揣得严实,掖到此时此刻来拷问他。

    感官的知觉聚焦在一处,楚识琛混乱地摇了摇头。

    项明章低声道:“办公室那一晚我就检查过,双腿干净得不得了,一颗小痣都没有,你究竟纹在哪了?”

    楚识琛迟钝地说:“没有。”

    “没有文身?”

    “……没有。”

    项明章说:“没有最好,洗纹身可比磨破皮疼多了。”

    楚识琛濒临爆发:“够了,能不能别说了。”

    项明章却不恼,平静地滚了下喉结:“你堵住我的嘴就不说了。”

    楚识琛刚伸出手,项明章一把捉住按在枕边,他低下头,用鼻尖碰了碰楚识琛的鼻尖,然后一偏头,蜻蜓点水地啄了楚识琛的嘴唇。

    项明章问:“这样堵,明白么?”

    楚识琛唇齿微张,未来及出声,项明章再次吻下来,又猛又凶,连呼吸都吞食干净。

    楚识琛唇瓣柔软,项明章肆意攫取不懂怜惜,陡地,遭了报应,被楚识琛颤抖的牙关咬到舌尖。

    项明章绷不住笑了,厮磨着说:“上次喝完伏特加亲你,都是酒味,不如这一次甜。”

    楚识琛意乱情迷:“怎么会甜?”

    “是啊。”项明章一边吻他一边喟叹,“楚秘书,怎么会甜,是不是甜食吃多了?”

    楚识琛晕眩地闭上眼睛,比喝了酒醉得更厉害,他像个沉沦的傻子,盘不清旧账,算不清新债,也许连数数都要掰一掰手指头。

    只知道,这是他第二次接吻。

    楚识琛快要不能呼吸了,溢出模糊的声调,他本能地挣了挣手腕,项明章松开他,下一瞬五指嵌入指缝,把他抓得更牢。

    不知过了多久,项明章抬起头,一样的神魂颠倒。

    楚识琛扬着修长的脖颈,颈侧青筋浮现,他被强迫吹干了头发,现在又被汗水弄湿了。

    项明章拨开楚识琛鬓边的发梢,稳住气息说:“‘没有准备好’,不算拒绝。”

    楚识琛纵着眼皮:“那算什么?”

    系统需要升级,选项只有“允许”或“本次忽略”,没有“永不升级”的选项,项明章说:“算我倒霉,丢了一只袖扣还要考验耐心。”

    楚识琛不敢奢求:“你对我还有多少耐心?”

    “取决于你的表现。”项明章道,“没准备好就继续准备,进度到了百分之几,匀速多少,随时都要交代清楚。”

    楚识琛抿了抿嘴唇,问:“刚才算表现好么?”

    项明章险些心猿意马,说:“不算,那是你欠我的道谢。”

    楚识琛道:“那还清了吗?”

    项明章不知足:“本金清了,还差一点利息。”

    楚识琛不觉笑了,低喃道:“向来是旁人欠本行长利息。”

    项明章没听清:“什么?”

    在哈尔滨最暖和的一个秋夜,沈若臻思绪皆空,抬手托住项明章的下巴。

    他第一次还人利息,心甘情愿,轻轻吻在了项明章的嘴角。

    第56章

    楚识琛一夜酣睡无梦, 每次出差没有迦南香助眠,他都睡不踏实,这一晚他似乎闻见了淡淡的木香气。

    黎明醒来, 楚识琛平躺着, 头歪向一边, 睁开眼睛看见项明章的喉结。

    楚识琛不曾幻想跟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是什么样子,上次醉酒荒唐, 醒来只剩他一个,就算脑补一二,以他匮乏的经验也想象不出具体的姿势。

    此刻亲身体会, 楚识琛抚上腰间的手臂, 哪怕是放松的睡眠状态, 项明章依然不动如山地扣着他。

    毕竟练过咏春, 他暗中褒贬。

    项明章动了一下,醒过来,第一反应是抬手摸楚识琛的额头, 确认没发烧,转瞬又落回了腰际。

    楚识琛掰不开,说:“我要起床了。”

    项明章搂得他侧过身:“再睡十分钟。”

    楚识琛抬头碰到项明章的下巴, 又闻见那股淡淡的味道,他好奇地问:“你抹什么了?”

    “嗯?”项明章想了想, 是那瓶须后水,“好不好闻?”

    楚识琛说:“像我燃的香。”

    项明章特意挑的味道,有意带来, 洗完澡故意抹了一点, 现在装作不经意地说:“燃香不环保,知不知道?”

    楚识琛:“哦, 那怎么办?”

    项明章挑开楚识琛的睡衣,在柔韧的腰肢上捏了一把:“你可以离我近一点,我让你闻。”

    清晨敏感,楚识琛忍着欺身的酸麻,他抬手掐住项明章脆弱的咽喉,一点点推开,说:“离近点就行?我以为要把你燃了呢。”

    项明章扯出一点轻佻的笑意:“在床上掐脖子,你以前这样玩儿过?”

    楚识琛不理解,是他力道太轻么,这算玩儿?

    项明章又道:“还要燃了我,怎么燃,滴蜡啊?”

    楚识琛彻底不懂了:“什么意思?”

    “该我问你,你以前有特殊癖好?”项明章猜疑,不过他是外行,问得浅显,“你是S还是M?”

    楚识琛一头雾水:“什么S什么M,我只知道CEO。”

    项明章把楚识琛搂紧了,清清嗓子,开口却变得沙哑:“料你也没那个能耐,手指就受不了了,楚少爷当CEO的可能性都更大些。”

    楚识琛这一句听懂了,羞怒难当,说了句“无耻”。

    楚识琛从项明章的怀中挣脱,翻身下床,进浴室往脸上泼了几把冷水,刚降些温度,项明章披着睡袍进来,并肩站在旁边洗脸刷牙。

    香氛瓶子倒了一整晚,都流干了,项明章终于腾出空扶起来。楚识琛在地上扫视了一圈,弯腰捡起滚落的另一枚袖扣。

    镜子里,楚识琛的气色恢复了一点,他按照计划,不惜代价求得原谅,解开周恪森的心结,后面请周恪森回亦思就多了些把握。

    已经耽误了两天,楚识琛说:“我打算等会儿约周先生见面,正式谈一谈。”

    项明章漱了漱口,他来到哈尔滨还没跟周恪森聊过,同意道:“好,我们一起见他,也比较有诚意。”

    楚识琛给周恪森打了电话,约在一家餐厅见面。

    换好衣服,项明章和楚识琛出门赴约,餐厅位于繁华的道里区,开了许多年,从窗口可以欣赏到充满风情的中央大街。

    周恪森提早到了,先点了几样招牌的小点心。

    楚识琛这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明白周恪森是心疼他,气氛正好,他说:“森叔,光有点心可不够。”

    周恪森道:“放心吧,不会让你饿着,我记得你爱吃牛肉?”

    楚识琛不爱吃,说:“我忘了。”

    周恪森一直没问那场事故,疑惑道:“你这个失忆是全都忘了?爱吃什么,喝什么,这种体质上的倾向也不记得?”

    项明章道:“连自己的癖好也不记得。”

    楚识琛一凛,端起茶壶给项明章斟了半杯,说:“项先生,哈尔滨的茶叶很好,你喝茶吧。”

    项明章闻了闻:“这是龙井,西湖的茶。”

    周恪森忘了刚才的疑问,叫服务员来点单,说:“今天我请客,你们大老远来哈尔滨,我得尽一下地主之谊。”

    项明章绅士地端起茶杯,举到半空,暗示道:“那就感谢周先生破费,等回去以后,轮到我请。”

    楚识琛立即领悟,顺势说出了口:“森叔,回去吧,回去看看亦思。”

    周恪森抚着台布上的花纹,斟酌片刻,终究不擅长拐弯抹角:“说实话,亦思如今算是项樾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项明章说:“如果我想让亦思完全沦为附属,就不会三番五次向你邀约。”

    楚识琛道:“森叔,你曾经辞职帮我爸爸一起打拼,完全出于情义。现在我厚颜无耻地请你回去,但和当年不一样,因为亦思已经有你的心血。”

    周恪森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年纪也上来了。”

    楚识琛温柔地反驳:“四年,要说长,那就不要再耽误,要说不长,也就不必再犹豫。”

    周恪森道:“以前不见得你这么会说话。”

    “没有什么不会改变,我也变了。”楚识琛说,“时移世易,你的年纪是自然增长,小绘倒是一下子成大姑娘了。”

    周恪森露出点笑容,更多是疼惜:“楚喆走的时候,小绘才高中。”

    楚识琛说:“明年就大学毕业了,她跟你一样,念的是计算机专业,来的时候她托我向你问好。”

    托孤托了一双,那时候楚识绘太小,周恪森就把精力都给了混账的楚识琛,可惜他没管好,辜负了楚喆的托付。

    离开前在亦思的会议中心,周恪森对着那座雕像告别,众人以为他发泄诉苦、委屈痛骂,其实留下的最后一句,是一声万分无奈的“抱歉”。

    楚识琛有条有理地劝说,用情理动人,以事业诱惑,处处戳及周恪森的软肋,他又喊了一声“森叔”,心诚意切:“回亦思吧,好不好?”

    周恪森深呼吸,喝了一大口热茶,雪山融化,冰河松动,他下决心般叹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楚识琛笑起来,心里的石头落地,在哈尔滨做的一切都值得了。

    菜上齐摆了一桌,三人以茶代酒一起碰杯,周恪森说:“多吃点,这两天都瘦了,回家以后你妈该心疼了。”

    楚识琛夹了一块排骨:“我没告诉家里生病的事,森叔,你记得帮我瞒着。”

    “嗯,行。”周恪森感慨道,“你真是把我吓坏了,也惊着了,搁以前打死我也不信你敢跳河。”

    楚识琛玩笑地说:“掉过一次海,胆子大了。”

    周恪森想起什么,笑道:“有一年我跟你爸出差,你妈打电话说你得了急性阑尾炎,要割盲肠。我们下了飞机直接赶去医院,你在床上躺着,哼哼唧唧麻烦死了,没想到现在变得这么坚强。”

    项明章在一旁聆听,觉得很割裂,想象不出描述中的那个楚识琛。

    手机响了,是项家大宅的座机号,项明章暂时离席,说:“不好意思,我去接个电话。”

    桌上剩下楚识琛和周恪森面对面,刚才的话题中止,周恪森放下筷子,忽然道:“翟沣跟我说了标书的事。”

    楚识琛闻言静了两秒,过去这么久了,对此他没有多余的情绪,问:“翟组长过得还好么?”

    “他挺好的。”周恪森说,“医药公司的项目,他是为了给我出当年那口气。”

    楚识琛颔首,回答得很缓慢:“我理解。”

    周恪森道:“他从进公司就跟着我,替我冤得慌,所以离开亦思前干了这么一桩事儿,估计是他这辈子干得最出格的事情。”

    楚识琛越想越觉得不对:“森叔,换标书是翟沣的意思?”

    周恪森点了点头:“是,他后来告诉我你变化很大,我还不相信。”

    正说着,项明章接完电话回来,落座发觉没人动筷子,说:“怎么,都吃饱了吗?”

    楚识琛看着项明章,目光停留了很久:“你再吃一点吧。”

    项明章盛了半碗汤水,一边喝着透露了文旅项目的部分细节,周恪森很感兴趣,两个人交流了一些技术性观点。

    交流之外,也算测试,项明章放了心,周恪森的观点并不落伍,而且实用,显然淡出的这几年里没有停止过钻研。

    三个人都是行动派,最终商定,周恪森尽快处理好盈安的工作,然后回亦思。

    项明章和楚识琛工作繁忙,耽误不了太久,所以先回去,到时候会派人来帮忙打点。

    等周恪森回去以后,一切安顿好,就把父母也接过去。

    吃过饭,周恪森开车走了,项明章和楚识琛沿着中央大街散步,吃饱喝足,尘埃落定,感到格外的轻松。

    这道街风情太美,如同一片具象化的百年旧梦,让楚识琛不敢高声语,只能低低地提起:“项先生,我有个疑问。”

    项明章也敛着情绪:“什么疑问?”

    楚识琛说:“医药公司换标书,是翟沣的意思?”

    项明章停下来,猜到是周恪森说的,他回道:“我忘了。”

    “但我记得。”楚识琛道,“你说你收买翟沣,利用我,你还说翟沣一开始不同意,其实是翟沣要为森叔出气,要打李藏秋的脸,要给我教训。”

    怪不得李藏秋不追究、不细查,因为整件事和当年如出一辙,他心里有鬼不愿意翻出旧案。

    项明章一开始打算把翟沣调回研发部,但翟沣拒绝了,他见过周恪森的结局,这些年已经撑得够辛苦,他想去深圳和妻子一家团圆。

    项明章没有勉强,写了入学推荐信,并且答应让翟沣进项樾的分公司,然后从翟沣口中了解到周恪森当年的事情。

    项明章说:“有的事论迹论心,唯独不容易论对错,对于翟沣的做法,我保留意见。”

    四周游客谈笑,楚识琛走近一步:“我没怪翟沣,我在问你,为什么要隐瞒,让我一直误会你?”

    项明章回答:“翟沣是员工,我是总裁,我“坏”一点不会有什么风险。还有一个原因,你记不记得在悬铃木旁质问我的时候,你首先问的就是翟沣。”

    楚识琛:“所以呢?”

    “所以你把他当朋友了。”项明章道,“他也在相处中对你改观,联系我为你求情,那我就勉为其难,让你们短暂的友情不要破灭得太彻底。”

    楚识琛失笑:“要不要感谢你当坏人?”

    项明章问:“你觉得我坏吗?”

    楚识琛哑然,骗人是坏,那他也不算好人,事到如今他和项明章的关系早已说不清楚。

    一阵振翅声从天空飞掠,大片白鸽吸引了人群的注意。

    中央大街,圣索菲亚教堂,项明章和楚识琛一一走过,在广场上喂了鸽子,即将回程,他们每次都在离开之前偷一点快乐。

    订了傍晚的航班,下午回酒店收拾行李,项明章提前给司机打了电话。

    飞机起飞时天已经黑了,高空上不见云不见月,楚识琛吃了感冒药,有点困,一觉睡到了航班结束。

    下机往外走,项明章问:“要不要再休养两天?”

    “不用。”楚识琛睡眼惺忪,行事果决,“公司应该攒了不少事情,我明天会准时到的。”

    航站楼外停泊着熟悉的商务车,司机先送楚识琛回家,楚太太在别墅大门外迎接,叫项明章只能安分地说一句“再见”。

    半小时后,司机送项明章到波曼嘉公寓。

    三四天没回来,私人管家把房间打理得很好,床品拆换过,花瓶换了水,冰箱里的果蔬每天更新。

    项明章没带行李,只拎着一个包,他进衣帽间换了衣服,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一打开,发现楚识琛的检查报告在里头。

    出院那天装的,一个厚厚的牛皮纸封,有病历,有片子,几乎把全身各部位都检查了一遍。

    这些应该保存起来,以后生病了可以当作参考,项明章准备明天拿给楚识琛。

    几张收费单混在一起,他挑出来,不小心滑落了一张片子。

    项明章捡起来,是楚识琛的腹部CT。

    他看了一眼,忽然盯着片子顿住——影像中的阑尾部分完整无损。

    可今天周恪森亲口说……楚识琛做过了阑尾炎手术。

    第57章

    项明章捏着CT片子, 心中犹疑不定,他翻来覆去地确认那块影像,怕自己看错, 用手机拍下来发给了项行昭的家庭医生。

    对方很快回复, 证实是阑尾, 如果切除过不会出现。

    项明章疑虑更甚,联想到楚识琛根本不存在的“文身”, 他没有深究,因为钱桦吊儿郎当的,说的话不可信。

    但周恪森不一样, 楚识琛做完手术他去医院亲眼看过, 楚喆和楚太太都在场, 所以不会有假。

    可这张片子也是真的, 的的确确是楚识琛的身体影像。

    如果两个既定事实相悖,说明一定存在问题。

    可究竟是什么问题?

    项明章思路错杂,但职业习惯不允许他忽视, 一个事件就像一个复杂的系统,其中一项模块、一个组件、一串代码,只要出现细微瑕疵, 都可能影响整体的运作。

    项明章想打给许辽,翻出号码, 悬着手指却迟迟没有按下。

    上次楚识琛在雲窖那么生气,他把人哄好了,虽然没有明确保证, 但等于默认不再调查楚识琛的旧事。

    项明章兀自轻嗤一声, 他向来不稀罕当君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信守承诺?

    不过他承认, 标书那件事真相大白,不被楚识琛误会的感觉还不错。

    最终,项明章没有打给许辽。

    屏幕一闪,收到一条信息,公寓的私人管家知道项明章回来,询问更换的衣物是否需要清洁熨烫。

    项明章让对方过来取,回复完,他把换衣凳上的一身西装拎起来,从马甲口袋里掏出那只怀表。

    楚识琛不在,项明章每天戴着上班,没想到正好戴去了哈尔滨。

    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楚识琛烧得迷迷糊糊,竟然还注意到隐藏在衣襟内的表链。

    项明章始终不明白,这只怀表到底有什么故事,为什么楚识琛第一次见到就那么反常?

    办公室那一晚,楚识琛近乎明抢,并且喃喃地说了两个字——我的。

    以楚识琛矜持庄重的个性,平时根本不会说这种话,当时喝了酒,“我的”,是无心之语,还是酒后吐的真心之言?

    项明章灵机一动,他不调查楚识琛,但可以调查这只怀表。

    这是他的私人物品,拆开了敲碎了怎么查都合理合法,至于检查报告,他一张张收入纸封,暂时放进书房保存。

    一夜过去,项明章起床去游了几圈,换衣服到公司,销售部工作繁忙,不到九点钟谈话间已经全部占满了。

    经过秘书室,楚识琛来得比往常早,黑西装黑头发,坐在办公桌后专心做事。他生病初愈,肤色仍有些苍白,面无表情的时候显得疏离。

    伏案良久,楚识琛翻开一本文件靠回椅背,轻昂起下巴,一瞬间的神态有股上位者的高傲,甚少流露在人前。

    楚识琛掀过一页,视线移动发现项明章在门口,他放下文件,起身走过去打开门,说:“项先生。”

    两个人之间没有多余的称呼,不同场景,不同的意味,项明章说:“是不是很忙?注意休息。”

    “还好。”楚识琛道,“等下要去一趟市场部,先帮你泡咖啡?”

    项明章说:“不用,早餐喝过了。”

    他们守着门一内一外相隔半米,楚识琛灵敏察觉,项明章似乎有话,或者有想法要表露,等了片刻却没动静,他道:“我派人去了哈尔滨帮忙打点。”

    项明章说:“嗯,你办吧。”

    楚识琛该去市场部了,积攒了一周的工作够他忙到下班,他不记得、也不在意检查报告放在了哪。

    其实部分工作超出了秘书的职责范畴,楚识琛之前参与历信银行的项目,整顿亦思财务部,推行退款机制,他的能力、权限和风头实在难以埋没。

    这次楚识琛突然请假,没两天,项明章也走了,今天两个人同时回归,底下的人都猜测会有事发生。

    等周恪森的归程确定,楚识琛去亦思安排了办公室,跟人事部拟定公告,关于研发部要有人事变动的传言也透出风来。

    周末上午,楚家倾巢出动去机场接机。

    周恪森推着行李出来,楚识绘最激动,大喊着“森叔”冲上去拥抱。

    周恪森无儿无女,期望都给了楚家的兄妹,来之前装作不在意,见到楚识绘却根本忍不住,问专业成绩,问实习情况,问技术方向,把楚识绘都问怕了。

    楚太太腼腆地立在一旁,心中惭愧,酝酿半天叫了声“老周。”

    周恪森既然答应回来,就已经摒弃前嫌,他应了,说:“小杨,我想去看看楚喆。”

    从机场驶向墓园,路途中楚识琛买了一束白菊。

    楚喆的墓在一片向阳的草坪上,楚识琛第一次来,他望着墓碑上的照片,楚喆和他幻想中相似,睿智且温和。

    周恪森伸手擦了擦照片,声音高高低低,念叨着老友间积聚四年的心里话。

    楚太太对着墓碑向周恪森道了歉,叫楚喆放心,楚识绘讲了些零碎的生活点滴。

    楚识琛闭口不言,他该说什么呢。

    楚喆在天之灵一定知道他是个窃贼,偷取了身份,还有胆子来拜会失主的父亲。

    另外三人等着他说点什么,他放下花束,歉疚不敢作声,久久,他对楚喆说:“来日方长,那就且看来日吧。”

    离开墓园,一家人为周恪森接风洗尘,楚识琛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下午陪周恪森到住处,两个人坐下来详谈亦思目前的状况。

    三壶茶的工夫,楚识琛分轻重缓急地交代,无一不妥帖。

    聊完,周恪森不禁感叹:“你跟以前太不一样了。”

    楚识琛笑了笑:“不让森叔失望就好。”

    星期一,周恪森正式在亦思上任。

    公司系统发了公告,顷刻间各部门皆知,亦思内部掀起波澜暗涌,周恪森一露面,曾经的旧部下属全跑来了,每个人都激动不已。

    周恪森穿着朴素,但气场很强,笑问大家自己是不是显老了。

    正说着,李藏秋出现,路上收到信儿,果然是真的,他没想到有朝一日周恪森还会再回来。

    走近了,李藏秋先看了楚识琛一眼。

    楚识琛道:“李总。”

    李藏秋点一点头,儒雅笑道:“周副总,咱们老哥俩好久不见了。”

    周恪森十足的冷静,陈仇旧恨掩在岁月刻下的眼纹里:“以后恐怕又要天天见了。”

    李藏秋道:“瞒这么严实,什么时候决定回来的?”

    楚识琛坦坦荡荡地说:“是我去哈尔滨向森叔认错,请森叔回来的。”

    这一句话否认了当年的龃龉,还了周恪森清白,李藏秋自然领悟,当年被他利用的“楚识琛”已经换了阵营。

    周恪森说:“第一次进亦思是楚喆找我,第二次是楚喆的儿子找我,一不小心就混成了两朝元老。”

    “楚喆”的名字太久没在亦思提起,众人一时怔然,恍惚回到了亦思最辉煌的时候。

    这时,两名保安搬上来一只箱子,说:“楚秘书,你的包裹。”

    楚识琛亲手打开,箱子里是楚喆生前最喜欢的雕像,他说:“森叔,这是楚家给你的上任礼物,以后就摆在研发部的会议室里。”

    周恪森忡愣着,抬手抚上雕像:“……好,就照你说的办。”

    从孤身前往哈尔滨,到今日周恪森走马上任,楚识琛圆满完成了每一个步骤,他并不满足,该继续迈出下一步了。

    手机响,楚识琛走到人少的地方接听:“项先生?”

    项明章上午去老项樾开会,来不了,订了花篮祝贺周恪森任职,说:“我准备回公司了,你那边怎么样?”

    楚识琛说:“很顺利,满足预期。”

    项明章道:“那就好。”

    门口立着项明章送的花篮,好大一捧银扇叶,扎实茂密,可惜细长的枝叶有些脆弱,运送途中折断了几根。

    楚识琛抽出来,拢了一小把,说:“大概多久到,研发中心的会议要不要提前?”

    项明章道:“楚秘书,你是不是生怕我歇着?”

    楚识琛说:“可以给你留一杯咖啡的时间。”

    项明章妥协了:“帮我叫一杯意式浓缩,等会儿见。”

    办公大楼的楼顶是天台咖啡馆,天冷了,上来的人不多。

    楚识琛之前约任濛来天台面谈,谈完就走,没顾及欣赏,半圆观景台上有一架天文望远镜,上可以观星,下可以俯瞰整个园区的风景。

    今天是阴天,画面不太清晰,楚识琛低头对着目镜摆弄,没察觉背后的脚步。

    项明章去了趟哈尔滨,长了一点耐寒的本事,开车嫌热,大衣脱下来搭在手肘上,他走近摸了下楚识琛的后脑勺,问:“好看么?”

    楚识琛抬起头:“你回来了。”

    天台风大,项明章怕楚识琛着凉,展开大衣给他披在肩上,嘴上说:“正好我懒得拿了。”

    两个人立在栏杆前,视野开阔,楚识琛道:“周先生回来了,文旅项目你会不会考虑让亦思参与?”

    项明章说:“下午研发中心一起开会,会正式讨论。”

    楚识琛不止为亦思,也为项樾:“一旦决定,对外我们要尽快反馈给甲方,对内,要让有的人避嫌。”

    一口咖啡还没顾上喝,项明章道:“你有时候实在雷厉风行,不像上有老板的秘书,更像是习惯了拿主意的领导。”

    楚识琛没有直接否认,他在尽力当一个秘书,可一介凡人难免有疏漏,他揣摩着项明章的情绪,问:“你在敲打我吗?”

    项明章拢紧他身上的大衣,说:“哪敢,风大了都怕你冻着。”

    又一阵风吹来,项明章胸前的怀表链子滑落,悬垂着摇晃不止,楚识琛抬起食指一勾,捻住表链的顶端帮项明章系回纽扣上。

    飞扬的发丝扫过脸颊,项明章忍着痒意:“例会的时候就掉了一次。”

    楚识琛仔细弄着,说:“以前的纽扣没这么精巧,扣上正合适,现在链环有点大,松了就容易滑落。”

    项明章重复:“以前?”

    楚识琛顿了顿:“这不是古董表么。”

    项明章道:“我看了些别的古董怀表,没见过这种绞丝的表链。”

    系好,楚识琛说:“像是女士项链改的。”

    项明章奇怪:“定做怀表,却不做配套的表链么?”

    楚识琛回答:“也许这么做有特殊的含义。”

    项明章垂眸盯着楚识琛,假设道:“会不会是怀表主人爱侣的项链?”

    楚识琛立刻说:“可能是母亲的。”他说完方觉草率,又补了半句,“我猜的。”

    “也对。”项明章道,“这上面刻着佛教纹样,曾经的怀表主人应该信佛,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楚识琛以前的确清心寡欲,可现在……他正暗自惭愧,项明章又说:“很适合我。”

    楚识琛:“你信佛?”

    项明章:“不信。”

    楚识琛:“那你清心寡欲?”

    项明章回答:“我不近女色。”

    楚识琛:“……”

    喝完咖啡,到时间开会了,走的时候楚识琛拿上那一小束银扇叶,秘书室的兰草凋零后没了绿植,他打算插起来摆着。

    项明章瞥了一眼:“这什么东西,长得跟原味薯片似的。”

    楚识琛说:“你订的花。”

    项明章笑了,花店说银扇叶寓意招财,他就订了,原来是这副样子,他道:“意头太俗,不衬你。”

    楚识琛说:“那什么衬我?”

    项明章想了想:“剑兰。”

    楚识琛问:“为什么?”

    项明章回答:“剑兰清雅漂亮,节节开花,寓意步步高升。”

    楚识琛笑:“这意头不俗吗?”

    项明章看着他:“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永远只做一个秘书。”

    第58章

    第二天, 秘书室里多了一盆盛开的剑兰。

    楚识琛一开门就闻见了清淡的香气,纯白色花朵,沿着向上的绿叶节节绽放到极致, 他以为项明章只是说说, 想不到真的送了一盆剑兰给他。

    楚识琛小心翼翼地给花瓣喷水, 惊喜过后,他回想项明章在天台说的话……你不会永远只做一个秘书。

    进公司以来, 楚识琛为亦思做了很多事,比起曾经只会惹麻烦的“败家子”,众人逐渐对他改观, 乃至信服。

    此番请周恪森回来, 即使无意, 但一定程度上给楚识琛自身立了威, 亦思内部支持周恪森的力量也会一并向他靠拢。

    周恪森昨天当着众人说,成了“两朝元老”。

    那这一朝,由谁做主?

    周恪森表面是开了个玩笑, 实际上是在拥护他。

    可情感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楚识琛”卖了股权, 亦思归属项樾,最高处的掌舵人应该是项明章。

    楚识琛不得不多思, 以项明章的心术一定明白周恪森的倾向,那他会不会介意?

    这一盆寓意“步步高升”的剑兰,是项明章单纯的赞许, 还是婉转的警告?

    楚识琛摇了摇头, 否定了后者,他相信项明章的胸襟不会如此。

    况且, 项明章的能力和资本足够强大,性格足够自负,根本不屑于忌惮任何人。

    楚识琛揣摩了一遭,转回自身,他进公司的目的从来没有变过,一是帮楚家,他一步步地循序渐进。

    二是为了适应了现代社会。虽然误打误撞当了秘书,但他很满意,工作上可以接触到各部门,方便他学习,帮项明章打理琐碎事务,让他具备了一些基础技能。

    楚识琛遥想刚来的时候,机票都不知道该怎么订,以为PPT是什么新编的天方夜谭。

    浇完花,楚识琛到茶水间泡咖啡,见项明章握着手机站在咖啡机前一动不动。

    楚识琛颇觉稀奇,项明章长着八百个心眼,二十四小时运转从不松懈,居然也有发呆的时候。

    他轻咳出声,项明章回神,眨眼间恢复了从容模样,说:“早。”

    楚识琛走到一旁:“刚才在想什么?”

    “没什么。”项明章装起手机,把话题换成别的,“看见花了么?”

    楚识琛说:“当然,很漂亮。”

    项明章道:“没写卡片,反正不是什么浪漫的祝福。”

    楚识琛做事谨慎,索性说出来:“项先生,谢谢你的赏识,不过我对现状很满意。”

    项明章端起咖啡:“什么?”

    楚识琛道:“做你的秘书不过大半年,我很知足,没有考虑过别的事情。”

    项明章懂了楚识琛的意思,也愿意相信,因为楚识琛太沉得住气,太稳了,野心被端方的姿态包裹,斗志藏在斯文的表象之下。

    楚识琛从来不凶、不乱,然而对认定的事情,屈伸求全也好,舍身相争也罢,一定要达到目的。

    项明章曾经觉得楚识琛像碧湖,通透如明镜,其实楚识琛是岸上的松石高山,风吹雨打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我明白。”项明章说,“你把我的欣赏当成了警告?”

    楚识琛否认:“没有,我只是不想和你有任何误会。”

    项明章玩笑地说:“那就好,如果第一次送花就被人误会,我会受打击的。”

    楚识琛问:“第一次送花?”

    “对。”项明章这次是真正的警告,“要是养死了,我得惩罚你。”

    话音刚落,楚识绘端着杯子从外面进来,别人看总裁在茶水间都知道等一等,临时工没觉悟,进来还挺开朗:“项先生,哥,你们一起泡咖啡啊。”

    楚识琛挪开一步,说:“在公司别叫哥。”

    项明章威胁人家哥哥要惩罚,扭头跟妹妹扮绅士:“楚小姐,实习工作觉得怎么样?”

    楚识绘说:“收获很大,可惜这个项目快结束了,秦总监就要回重庆分公司了。”

    “没关系。”项明章道,“周先生回来了,你之后可以去亦思研发部待一阵,正好跟你专业对口。”

    楚识绘很感激,泡好茶走了。

    项明章道:“妹妹比哥哥容易哄。”

    楚识琛说:“……开会。”

    昨天研发中心开了一场交流会,内容是关于文旅项目的技术支撑问题。

    周恪森和项如绪讨论了很多,正式决定亦思参与进来,作为项樾的技术辅助。

    目前,项目整体仍处于前期阶段,主要是售前咨询部在冲锋。

    会议室内,项目组到齐了,第一轮宣介会即将召开,这是售前顾问的战场,总监孟焘汇报了计划和进度。

    项明章问:“跟选型组沟通得怎么样?”

    孟焘说:“除了在本市的佘主任,还派出了几名顾问去接触另外三名组员,一直在建立关系。”

    项明章道:“宣介会定了吗?”

    “还没。”孟焘说,“各家公司都在等消息,但是佘主任透露,官方还没有协调好。”

    一般的项目只有一个甲方,决策直上直下很简单,这个项目是官方招标,涉及多地区、多部门,每个步骤都要转圈走一遍程序,不免繁冗。

    孟焘说:“现在宣介会定下来在本市召开,参与的公司多,市里的几个部门在协调由谁主办,毕竟安排下来挺麻烦的。”

    再麻烦也是甲方的事,乙方等消息就行,项明章敏锐地问:“你有别的看法?”

    孟焘做了个深呼吸,说:“项先生,我有个大胆的想法,宣介会争取让项樾来办。”

    大家都很惊讶,楚识琛打字的手指一顿,看向孟焘。

    项明章沉吟片刻,点一下头示意继续,孟焘说:“参会人员来自各地,我们打听过,不会像北京开会那么严肃,会以一种茶话会的方式做首轮交流。如果项樾请缨来办,挂各单位的名,一是帮对方省事,二是咱们就掌握了节奏,两全其美。”

    彭昕忍不住道:“官方会同意?”

    孟焘说:“我跟佘主任提过,他没否,所以我觉得可以试试。”

    项明章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彭昕说:“如果能成,官方一定会记项樾一笔功。”

    业务部门的骨干都是主动派,赞成的占大半,楚识琛十指交握,摸着手上的戒指,他认同这一招的优势,但感觉急了点。

    毕竟利益和风险成正比。

    楚识琛侧目看身旁,项明章思索着没有立刻答应,估计抱有同样的顾虑。

    及至会议结束,项明章答应,今天下班之前答复孟焘。

    一个项目有几个节点,宣介会、甲方考察、开标……每个节点的前夕最忙,晚上办公区灯火通明,项目组留下加班,直到十点钟才陆陆续续收工。

    项明章拿着杯子去泡第三杯咖啡,秘书室亮着灯,他敲开门,楚识琛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

    “怎么还不下班?”

    楚识琛说:“我怕你有安排。”

    项明章道:“安排你回家休息。”

    楚识琛保存文件,拔下U盘,问:“你答复孟总监了吗?”

    项明章说:“我答应了。”

    楚识琛收拾东西走到门口:“孟总监的提议很有胆色,但是项目还在前期,会不会太出风头?”

    “你怕项樾成为众矢之的?”项明章道,“我也权衡过,不过你今天看到了,售前部门充满斗志,让他们试试也好。”

    楚识琛说:“除了官方,剩下的全是竞争公司,难保有人挑错,万一办得不够漂亮会不会得不偿失?”

    项明章道:“项樾是第一个这么干的,无论圆满还是微瑕,都属于拔得头筹,时间久了,业内只会记得项樾做过,别人没有。”

    这一点楚识琛认同,他递出U盘:“如果要办,场地,车辆,人员调度,事事需要操心,我拟了个计划表。”

    项明章接过:“还不确定我有没有同意,你就准备了?”

    楚识琛道:“不能白收一盆花,光等吩咐做事,就算这次用不上,留给以后也不亏。”

    项明章佩服地点点头:“我给孟焘参考一下,细节的东西让他们自己去研究。”

    楚识琛最后问:“你还不走吗?”

    项明章停了两秒,才说:“嗯,我还有个越洋电话要打。”

    楚识琛默认是公务,先下班了。

    项明章泡了杯咖啡回办公室,欠身坐进沙发。

    前几天他托人找了专家鉴定,早上在茶水间收到回复,确认怀表是个老物件,大约有七十到一百年的历史。

    根据制作工艺推断是瑞士生产,纹样很稀少,有可能是只此一枚的单独定制。银色素净,花纹向佛,说明怀表主人不单家境富庶,品味也不俗。

    项明章拨通了号码,越洋是真,却非工作,他联系了瑞士古董表店的老板,要查一查古董表的收藏圈子里有没有类似款式。

    项明章记得从楚识琛嘴里套出的信息,女士项链,采用了中国的绞丝工艺,是不是能确定怀表的主人是中国人?

    民国时期很流行绞丝首饰,算一算时间也对得上。

    一款没有定制表链的银色“卍”字纹怀表,如此特别,倘若瑞士的百年老店有记录,也许能查到当年的制作信息。

    通话结束,夜深了,项明章心潮平静,一张CT影像引发的疑云,好像草率,却又具备现代科学的重量。

    项明章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没想过直接询问楚识琛,或是带楚识琛再去做一次检查。

    莫非潜意识里,他认为“楚识琛”不对劲?

    项明章实在捉摸不透,微苦的美式咽下去,他只当自己咖啡因摄取过量,昏了头。

    宣介会的日期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壹号会馆议事厅,由项樾通信主办。

    消息一出,业内无声的哗然,项樾此举可以叫“奋勇争先”,也可以叫“不合规矩”,总之锋芒毕露的同时就要承担揣测和议论。

    宣介会当天,多方有序到场,除了官方人员和各家公司,还有一些独立厂商来参加。

    智天创想来了三个人,商复生这次低调很多,不像北京那一次自信满满。

    楚识琛穿着一套深色双排扣西装,严丝合缝,腰身勾勒得细而不弱,他一惯喜欢洁白衬衫,满堂的水晶灯光洒下来,照得干净雪亮,谈笑间衬得神采奕奕。

    之前南京出差,见过面的UT中国区总裁欧文也来了。

    UT专门做硬件,早有意向跟项樾合作,欧文主动走来和项明章握手,然后道:“楚秘书,你瘦了。”

    楚识琛大方地说:“我该加强一下锻炼。”

    欧文道:“你应该多吃一点,我看今天的餐点很不错。”

    因为是宣介会暨茶话会,场内准备了精致的茶点和甜品,时间差不多了,服务生为每一桌端上茶水。

    楚识琛环顾周遭,场地恢弘豪华,硬件设施完善,项樾下足了本钱和功夫。

    司仪在台上等候指令,所有人落座台下,时间一到,首轮宣介会正式开始。

    楚识琛坐在项明章旁边,脚下地毯华美,抬头穹顶宽阔,目之所及皆是万事俱备的状态。

    他但愿一切顺利,端起杯子喝了口热茶,微甜滋润,似乎放了蜂蜜。

    选型组讲需求,佘主任作为技术组长第一个发言,所有人聚精会神,各家公司代表认真做着记录。

    一口气讲了近四十分钟,粗细得当,直切重点,佘主任的嗓子都哑了,发言结束喝光了面前的茶水。

    下一环节,各公司自述方案的初步配置。

    凡事讲究知己知彼,排在第一个不免吃亏,项樾作为主办方愿意抛砖引玉。

    孟焘登台,娴熟自信地开了场。

    突然,一阵咳嗽从麦克风扩散到整个议事厅,所有人看向发出声音的佘主任。

    “咳咳咳……”

    佘主任推开面前的话筒,捂住嘴剧烈地咳着,旁边的人有些慌张,招手叫服务生再端一杯茶水上来。

    然而不等服务生动作,佘主任的咳嗽戛然而止。

    他张着嘴,仿佛喘不上气来,下一刻竟然从椅子轰然倒地。

    孟焘大惊,急忙冲了过去,台上的人将佘主任团团围住。

    座下哗然,不知谁喊了一声:“是不是茶水有问题!”

    宣介会中断,议事厅内顿时人荒马乱。

    项明章站起身来,他是项樾的头儿,出任何状况绝不能有一丝惊慌。

    身旁,楚识琛亦面目沉静,立刻作了安排:“我去叫司机,先送佘主任去医院。”

    第59章

    五分钟后, 佘主任被抬上车,送往最近的医院。

    议事厅中喧声如沸,许久无法平息, 所有人不知道佘主任为什么会突发急症, 一时间冒出种种猜测和议论。

    茶水和甜点都成了要害, 没人再碰,服务生撤走茶具, 紧急换成了瓶装的巴黎水。

    孟焘心惊如焚,衬衫背后湿透了一片,他把佘主任抱上车送走, 急忙返回来请示项明章:“项先生, 宣介会要不要暂时取消?”

    项明章提醒他:“项樾主办不代表项樾做主, 这要官方说了算。”

    “那……”这个当口, 孟焘实在没勇气去问官方代表的意见。

    这时楚识琛从外面走进来,他与出事前的状态别无二致,不过步伐大了些, 既镇定又利落。

    楚识琛看了孟焘一眼,递上一包纸巾,对项明章说:“派了两个人跟着去医院, 也已经联系了医院的专家。会场内的餐饮有提前留样,会和佘主任喝过的茶水一起送去检测。”

    孟焘擦着汗:“谢谢楚秘书, 现在……”

    “你别急。”楚识琛明白他担心什么,“跟佘主任平级的一名组长陪着去医院了,选型组现在少两个人, 他们需要商议一下。”

    项明章道:“应该会继续开完。”

    参会人员众多, 一部分从其他城市赶来,如果取消重办, 再协调一次时间的话成本大、难度高。

    楚识琛说:“这样最好,能开完说明问题不严重,大事化小,真要取消重新召开,项樾办的这件事就太尴尬了。”

    果然,半小时后,选型组决定宣介会继续。

    现场秩序混乱,司仪在台上极力道歉和安抚,但收效甚微。

    楚识琛登台让司仪下去休息,他接过话筒,纹丝不乱地宣布道:“请各位尽快落座,即将进行宣介会的方案自述环节,如果时间不足,将压缩每位代表的演示时长。”

    时长不够,影响交流效果,这是各公司的最在乎的问题。

    项明章坐在台下望着,维持秩序,指令比协商更有效,尤其是直击七寸的指令。平息混乱的最快方法,是引导至一个新的局面。

    楚识琛说罢,示意工作人员调整投影,大屏幕恢复了项樾的演示文稿。

    所有人纷纷就位,议事厅内逐渐恢复了安静。

    楚识琛把话筒递给孟焘,悄声叮嘱:“别的什么都不必说,要想补救,就把方案尽力讲好。”

    孟焘的气势和信心锐减大半,怕出错,放慢了节奏,以至于牺牲掉一些细节,舍小保大地完成了演示。

    楚识琛退在一边纵观全场,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严肃的,放松的,无所谓的,幸灾乐祸的,简直百态。

    选型组气氛沉重,总经办人出事后一句话也没说,失望显而易见。

    项樾野心满满要记下的一笔功,俨然变成了“过”,并且难以补救。

    坚持到宣介会结束,工作人员安排大家退场,项明章陪选型组从内部通道离开。

    孟焘有点蒙了,是他提议主办宣介会,是他带领部门负责,任何问题他都难辞其咎。万一佘主任有事,公司受影响,他恐怕不用干了。

    楚识琛没有柔肠安慰,说:“孟总监,还不到六神无主的时候,洗把脸,我们要赶去医院。”

    佘主任被送到了附近的三甲医院急救,万幸的是没有生命危险,情况已经稳定下来。

    医生的诊断结果认为是过敏,过敏原是蜂蜜。

    楚识琛恍然,没多久食品送检有了结果,今天的茶水中确实含有蜂蜜,一切属于主办方的疏忽。

    病房外挤满了人,等佘主任醒过来,项明章亲自道了歉,承诺后续的所有问题由项樾负责。

    离开医院回公司,一路上项明章面沉如水,楚识琛抱着双臂,全程没有吭声。

    宣介会本来备受期待,一出事,消息立刻传回了园区,等项明章和楚识琛打道回府,整片办公区鸦默雀静没人敢抬头。

    项明章一路走进总裁办公室,进了门,说:“楚秘书,一起。”

    楚识琛示意孟焘先行,然后把门关上。

    事已至此,孟焘理了理头绪,说:“会场的餐点是由一家五星级酒店提供,今天的茶水是泓善茶室负责的。”

    项明章问:“所以呢?”

    孟焘愣了一下:“我们提前调查了人员的饮食禁忌,今天很可能是茶室的疏忽,我会让法务跟他们交涉。”

    楚识琛道:“无论哪个环节失误,项樾作为主办方都逃不了责任。”

    不管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一旦出了事,当下就会产生负面影响——选型组的失望,后半程会议的萎靡,都是印证。

    项樾可以去调查,去追究,但无论如何,都更改不了项樾自身失察的错误。

    最要紧的是项目不等人,大家不会为这件事继续蹉跎,看过就散了。

    楚识琛说:“今天的事故,再纠结下去等于刻舟求剑,没用,该做的是力挽狂澜。”

    项明章道:“本来势头大好,这一下直接打回原形。”

    “不……”孟焘仍抱有希望,“我们把方案做到最好,选型组一定会考虑我们的。”

    楚识琛清醒地戳穿:“今天这一出,方案演示的效果大打折扣。”

    而且佘主任跟项樾建立了良好关系,原本是非常有利的一张牌,现在这张牌等于废了。

    孟焘急切地说:“我再去道歉,我去医院照顾佘主任,找最好的专家,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取得佘主任的原谅。”

    项明章走一步看三步,说:“你以为佘主任不计较就万事大吉?”

    孟焘:“项先生……”

    项明章道:“佘主任出了事,接下来住院、休养,还怎么维持选型工作?技术组长这么关键的位子,更不会白白等着他。”

    楚识琛心一沉:“所以会换技术组长?”

    项明章说了,打回原形,他道:“一旦换人,项樾前期和佘主任的沟通都白费了,要重头和新组长建立关系。出了今天的事,总经办人那副脸色,官方对项樾的态度不受影响是不可能的。”

    手机响起来,楚识琛走到一边接听,三五句后挂断,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佘主任不追究今天的事故,坏消息如项明章所料,因为身体原因,佘主任主动退出了选型组。

    这下技术组长肯定会换人,有可能是下面的组员补位,或者另外空降,确切消息要等官方公布。

    孟焘脸色苍白,不敢再多说什么,摘下眼镜抹了一把汗水。

    楚识琛说:“孟总监,不管怎样首轮交流结束了,调整一下,跟销售部做好交接。”

    孟焘定了定心:“做完该做的,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现在谈后果还太早。”项明章说,“回去吧,售前这阵子辛苦,让你的人休息两天,今天的事不要跟其他部门嚼舌头。”

    孟焘保证完出去了,办公室只剩下项明章和楚识琛,折腾一天,太阳落山了,不合时宜的灿烂霞光从落地窗照进来。

    项明章将领带扯开一点,走到酒柜拿了一瓶威士忌,问:“有没有兴趣陪我喝一杯?”

    楚识琛道:“喝酒可以,但我不在办公桌上喝。”

    项明章轻哂一声,捏着酒瓶和杯子走到窗边,他递给楚识琛一只威士忌杯,然后将印着白色帆船的酒标向外,说:“这瓶是帆船威士忌,一帆风顺的意思。”

    楚识琛玩笑:“开始寻求心理安慰了?”

    项明章又说:“这一瓶含有更高龄的原酒,更烈,所以顺风之中,会经历一场风暴。”

    楚识琛呷了一口,酒杯里弥散着柑橘的风味,渡到舌尖,花草香,咖啡果酸,伴着微辣的酒精充盈了鼻腔和咽喉。

    喝完一杯,项明章忽然问:“我是不是决策失误了?”

    楚识琛说:“是过程不够周密,本来可以避免的。”

    项明章道:“现在只能迎接风暴。”

    楚识琛紧闭唇齿,舌尖轻舔上颚残留的酒份,真正的海上风暴他见过,一面巨浪就能吞噬所有。

    可他逃过一劫活了下来。

    那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楚识琛伸手跟项明章碰了个杯,随后一饮而尽,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项目丢了,天又没塌,项樾又不会破产。”

    项明章仰头喝光了酒,笑道:“楚秘书真是大气。”

    现在一动不如一静,等官方给出态度和指示,再想下一步的对策,必须要稳,千万不能急中生错。

    到时间下班了,发生这种事情,老板不走别人谁也不敢乱动,项明章收拾了一下,和楚识琛一起离开。

    司机留在医院,暂时供佘主任的家属差遣,项明章懒得等别的司机过来,正想问楚识琛怎么走,一出办公大楼,项如绪的车在门口停着。

    楚识琛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项明章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没说什么,项如绪也没问,发动车子驶出园区,朝反方向拐了弯。

    项明章皱眉:“去哪?”

    项如绪说:“静浦大宅,去爷爷那儿啊。”

    月末了,要回家里一起吃顿饭,项明章忙得忘了,并且不肯迁就地说:“我今天没胃口,不去了,送我回公寓。”

    项如绪道:“今晚全家都在,你不能缺席。”

    四下没有旁人,项明章本来就心情欠佳,连装都懒得装了:“谁说的不能?姑姑,还是你爸?上次在医院给他们教训,是因为隔壁有些叔叔伯伯听着,身边有楚秘书看着,我不想闹得太难堪。”

    项如绪说不过他:“那件事过去了,何必再提,今天……”

    项明章语气很轻,尽是狂妄:“今天谁再招惹我,建议看看公司的持股情况,清醒一下是谁说了算。”

    项如绪生气了:“项明章!”

    红灯,急刹车,项明章在椅背上撞了一下:“你这个驾驶水平,我还不如叫出租。”

    项如绪无奈道:“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兄弟,大喜的日子能不能收敛一下,忍一忍?”

    项明章疑惑:“大喜的日子?”

    “我哥没通知你?”项如绪夹在中间快受不了了,“他和秦小姐后天结婚。”

    项如纲本来计划前一阵子办,项行昭突然生病,所以推迟到了现在,再等下去新娘身孕明显,就不方便了。

    结婚当天要在静浦行礼,今晚全家要商量一下流程。

    项明章听完更不想去了。

    信号灯变绿,项如绪猛踩油门直奔静浦的方向,过了片刻,说:“婚礼请柬给楚家也发了一份。”

    项明章道:“项如纲的意思?”

    “我爸妈的意思。”项如绪说,“别人无所谓,我希望楚秘书能参加。”

    上次在医院病房,项明章差点和项琨吵起来,是楚识琛及时又精准地抚平了项明章的情绪。

    项如绪看在眼中,这些年,家里也好,公司也罢,从没见过谁能做到如此,他忍不住问:“明章,你跟楚秘书什么关系?”

    项明章说:“你觉得呢。”

    项如绪猜道:“得力助手?好朋友?我知道了,他是你的心腹。”

    项明章暗道,楚识琛自己的腹部CT都疑点重重,还当他的心腹。

    项如绪看他没反应,猜不下去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项明章回答:“不是不想说,是我说了不算。”

    项如绪冷哼:“持股那么多,我以为你什么都说了算呢。”

    项明章的回旋镖扎到自己身上,倒不觉得痛,他摸出手机,估计楚识琛已经到家,看到婚礼请柬了。

    项如纲的面子恐怕不够大。

    项明章另外发送了一条邀请:周末到静浦,我们一起喂芙蓉鸟。

    很快,楚识琛矜持地回了一个字:好。

    第60章

    回完消息, 楚识琛放下手机继续喝汤。

    楚太太坐在餐桌另一边,收到项家的婚礼请柬她很高兴,自从楚识琛做了项明章的秘书, 这大半年, 两家的关系又变得亲近了。

    “明章的态度就是风向标。”楚太太说, “他示好,项家其他人的态度就会更好。”

    楚识琛有些顾虑, 上次在医院,项行昭的问话莫名蹊跷,他担心见面会生出什么枝节。

    但项家主动邀请, 他和项如纲见过几面也算打过交道, 礼数上不好拒绝。尤其项明章额外发了消息给他, 他便答应了。

    楚太太兴致高涨, 说:“只有一天准备时间,要弄头发,做护理, 好紧张的,我穿什么衣服去啊?”

    唐姨说:“你不要打扮得太夸张,人家儿子结婚, 盖过项太太的风头就不好了。”

    “我天生丽质呀。”楚太太勉为其难,“那我简单一点吧, 项太太那个人不好相处,得罪她也没必要。”

    楚识琛对项明章大伯母的印象不深,项家长辈, 不算初见寒暄, 他说过话的只有项明章的母亲。

    脑中浮现出白咏缇的轮廓,避世, 娴静,和项家一众亲属仿佛两个世界的人,项行昭的寿宴白咏缇没有参加,楚识琛问:“白伯母会不会出席婚礼?”

    “应该不会。”楚太太道,“正好提醒我了,记住,不要在项家问起明章的父母,特别是他爸爸。”

    楚识琛曾经遵守界限,如今更想多了解项明章一点:“他爸爸呢?”

    楚太太说:“项明章不到十岁,项珑就跑了,跟项家切断了全部联系,据说下落不明,反正二十多年再没回来过。”

    楚识琛惊讶地问:“什么原因?”

    “谁知道呢。”楚太太感慨,“老婆儿子都是万里挑一,结果项珑居然抛妻弃子。就算没感情,那庸俗一点,家大业大,人人都卯着劲儿钻营,他倒是舍得什么都不要。”

    楚太太话糙理不糙,唐姨好奇:“项家没找过他?”

    楚太太说:“项老爷子肯定找过,项家别的人就不好说了,少个人就少一份竞争。”

    楚识琛第一次探听项明章的家事,十分出乎意料,记得陈皮宴上项明章提起过项珑,语态伤怀,眼底凉薄,其中的感情恐怕不可一言以蔽之。

    作为外人,楚识琛无意多猜,他知晓项明章的痛处和逆鳞就够了。

    周日早晨,楚太太精心打扮,一袭设计简约的礼服裙,嫌单调,戴了一套彩宝首饰提气色。

    楚识绘不喜欢交际,上班又辛苦,在家里睡大觉。

    楚识琛从楼梯下来,穿着一身经典款式的黑西装,很保守,被楚太太念叨了半路。

    日高云淡,是个好天气,静浦的园林刚修剪过,宾客在别墅区的大门下车,一路长毯,步行穿过一片葱郁的外园。

    主路两旁摆满盛着鲜玫瑰的花箱,走到项家大宅的花园正门,楚识琛在迎宾台签名,奉上一份礼金。

    主家回赠一份伴手礼,女士是是官燕和香水,男士是古龙水和雪茄。

    宾客如云,不乏相熟的面孔,楚太太旋着裙角交际去了。

    楚识琛独自穿过花园,迎面走来一个人,是项家管理总务的茜姨。

    茜姨专程找他的,说:“楚先生,项先生吩咐我来接您。”

    “有劳。”楚识琛问,“项先生在哪?”

    茜姨领着他,说:“项先生在楼上,我带您过去。”

    别墅里精心布置过,房间无数,到处都是说说笑笑的亲朋好友,楚识琛跟着茜姨上了三楼,一下子清静了。

    茜姨小声讲坏话:“项先生不当回事,早上起晚了。”

    原来项明章还在卧房,楚识琛无心登堂入室,但茜姨敲了敲就把门拧开了。

    卧室一套四间,项明章刚洗完澡,只换上了衬衫长裤,他拎着没穿的衣物从衣帽间出来,随手扔在了床上。

    今天是纯粹的私人场合,项明章换了称呼:“识琛,进来。”

    厚重的门一关,听不见别的,只有皮鞋踏过木地板的声儿,楚识琛怕弄皱西装,站着,踱到一面摆满奖杯的柜子前。

    这是项明章从小居住的屋子,这些奖杯全部是项明章的战利品。

    有一座纯金的奖杯,打造的是项樾通信的标志,楚识琛问:“这是什么奖?”

    项明章说:“大二创业,老爷子送的礼物。”

    奖杯底座比常规的更厚,是一坚实圆台,楚识琛联想到京戏《黄金台》,结局唱的是一出太子即位,他道:“你爷爷真的很疼你。”

    项明章没接腔,作为新郎亲属统一穿礼服,说:“过来,帮我绑一下腰封。”

    楚识琛走近,伸出手又收回,浅浅地靠着床柱:“我今天是宾客,不干活。”

    项明章“嘁”了一声,从托盘里拿了一只胸花,白色铃兰,男方宾客戴的,他给楚识琛簪到驳领上,说:“贵客,我伺候你行了吧。”

    楚识琛道:“正好我妈说我穿得太素。”

    中规中矩的纯黑西装,在这种场合不打眼,可是项明章临窗向花园一望,靠衣装招摇的人群里楚识琛那么出众,全凭身段和模样鹤立鸡群。

    偏偏这只鹤不太在乎皮囊,簪花留香,不照一照镜子,却问:“选型组有新动向吗?”

    “还没有。”项明章说,“售前跟销售部交接了,彭昕随时待命,孟焘在医院给佘主任当护工。”

    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佘主任刚卸任组长,项樾的态度更需要积极一些,楚识琛道:“陪着佘主任,多少也能了解一点官方的消息。”

    项明章说:“孟焘就是这个意思,这两天选型组连续开会,技术组长的人选就快定了。”

    两个人相视一眼,考验来临,这场婚礼就像是中场休息,调剂心情解解闷。

    “嘭”的一声,楼下鸣放礼炮,新郎新娘到了。

    项明章不紧不慢地穿西装、戴袖扣,楚识琛心说真会摆谱,催促道:“项先生,别耽误了吉时。”

    项明章说:“孩子都怀上了,还介意这迷信的三五分钟?”

    楚识琛又道:“别那么刻薄。”

    “我说实话而已,姓项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混账。”

    “包括你?”

    项明章眼中带笑,全落在楚识琛的身上:“我还不如项如纲呢,他好歹抱得美人归,我让人家帮我绑个腰封都不肯。”

    楚识琛往外走:“我怕失手勒死你。”

    项明章落在后面,楼梯周折几遭,到一楼,前中后三个厅都站满了人,新郎新娘一起眼巴巴地等着。

    人太多,怕项行昭受惊,都不敢贸然动作,项明章姗姗来迟,项琨立刻语气和蔼地说:“明章,你可算下来了,把爷爷推出来。”

    大伯母赶忙补了一句:“明章,辛苦啦。”

    众目睽睽,项明章暂时收起狼尾巴,教养极好地笑了笑,几分钟后,他把项行昭从疗养室推出来,宣布道:“新人准备行礼吧。”

    项行昭精神不错,到主客厅,项明章把他扶坐在沙发正中,他似乎不明白在办喜事,严肃的样子透出过往的余威。

    项如纲牵着秦小姐,一齐叫了声“爷爷”。

    项琨在旁边说:“爸,今天如纲结婚,你的长孙成家了。”

    项行昭迟缓地应和:“结婚,明章……结婚。”

    项明章抚平项行昭的衬衫领子,尽显亲昵:“爷爷,不是我结婚。”

    齐叔备好了红包给项行昭拿着,新人敬了茶,项行昭哆哆嗦嗦地举起红包,塞进项明章怀里:“给你,乖。”

    厅堂中尽是亲友,直系的,旁支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对于项行昭只认项明章的反应,大家除了笑一笑,没别的法子。

    楚识琛立在偏隅,仗着个子高窥见一些细微的表情,尴尬,忍耐,不甘心,隐匿在甜蜜的新婚氛围里,变得微不足道。

    行了礼,要拍照片,第一张是全家福,只有项明章没有父母在场,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楚识琛悄悄从别墅出去了,花园里依旧热闹,傍晚才去酒店,厨房准备了餐点给宾客垫肚子。

    小孩子很多,草坪上摆着游乐设施,楚识琛停在一旁偷听童言稚语。

    从前他参加过不少喜宴,可那个时代,一切欢喜都像浮在天空的云,很轻,很梦幻,不知什么时候会降落一道雷电,让短暂的静好荡然无存。

    只有小孩子永远天真,楚识琛想远了,忽然一个混血小男孩跑过来,肉嘟嘟的,是新娘的花童之一。

    楚识琛问:“有事吗?”

    小男孩说:“能不能帮我拿一个杯子蛋糕?”

    楚识琛拿了一个给他,看见项明章从不远处走过来,还没开口,小男孩先喊了一声:“明舅舅。”

    项明章居高临下地问:“说谢谢了么?”

    小男孩叫丹尼尔,是项環的外孙,也就是项明章表姐的孩子,随父母定居在海外,他对楚识琛道了谢,低头开始吃蛋糕。

    项明章嫌他碍事,说:“找别的孩子玩儿去。”

    丹尼尔道:“舅舅,你带我去活动室玩国际象棋吧。”

    项明章说:“今天家里人多,活动室没位置。”

    丹尼尔想当然地说:“把他们赶走。”

    楚识琛不禁讶异:“这么霸道啊。”

    丹尼尔说:“跟舅舅学的。”

    项明章烦道:“小洋鬼子,学点好的。”

    楚识琛被这对感情不睦的甥舅逗笑,正好他觉得没意思,说:“我也想玩。”

    项明章陪楚识琛返回别墅,丹尼尔跟在后面,二楼书房有一套水晶象棋,两个大人迁就小孩,坐在地毯上博弈。

    楚识琛掌白棋,刚下一半,项如绪找上来,把项明章叫走了。

    丹尼尔被杀得片甲不留,第二局开始前,商量道:“哥哥,你能不能让我赢?”

    楚识琛问:“凭什么?”

    丹尼尔扭了扭小领结:“等你结婚,我给你当花童。”

    楚识琛忍俊不禁,当花童又吃蛋糕又领红包,这股不吃亏的精明劲儿估计也是跟项明章学的。

    第二局没下完,丹尼尔眼看又要输,嘟囔道:“舅舅怎么还不回来。”

    楚识琛看了眼手表,项明章离开半个小时了,今天的场合应酬起来估计难以脱身,问:“还玩吗?”

    丹尼尔没了斗志,一骨碌爬起来:“我去找舅舅来报仇。”

    楚识琛拍了拍裤脚的褶痕,仰头看向一旁高及天花板的书柜,中外典籍,琳琅满目,不等他扫视一遍,丹尼尔匆匆跑了回来。

    “舅舅忙着呢,不会上来了。”

    楚识琛问:“他在干什么?”

    丹尼尔露出顽皮的表情:“舅舅在和伴娘姐姐相亲,大家都围着他们,好奇怪呀,伴娘为什么不和伴郎在一起?”

    楚识琛解释:“因为伴郎和伴娘没有结婚。”

    丹尼尔似懂非懂:“那伴娘要是和舅舅结婚,就变成我舅妈了,哇哦,这么突然啊。”

    楚识琛在小孩子面前不动声色:“是不是不玩了?”

    丹尼尔扑来亲了他一口,当作吻别,然后又跑出去了。

    楚识琛收拾残局,心不在焉地碰倒了一枚棋子,是白皇后,倒在棋盘上,从后翼滚到了王翼。

    在俱乐部那天,项明章拒绝了当伴郎,说无论伴娘什么性子,他都没兴趣认识。

    那现在算什么?

    动摇了,还是逢场作戏?

    楚识琛掏出手机,犹豫片刻拨通项明章的号码,响过三声接通了。

    “喂,识琛?”

    如斯亲切,可惜只在耳边,不在身边,楚识琛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贪心,他既克制又冲动,委婉且心机,说:“什么时候去喂芙蓉鸟?”

    项明章道:“我走不开。”

    楚识琛明知故问:“为什么?”

    项明章回答:“在陪人家聊天。”

    楚识琛低下头,伴手礼丢在棋盘一旁,他打开,最后道:“书房能不能抽烟?”

    手机里静了一会儿,项明章说:“可以。”

    挂了电话,项明章从楼梯拐上二楼,在会客室被纠缠半天,做客的亲戚多,不好让堂兄和新嫂太没面子。

    丹尼尔那个小鬼头来回晃荡,他猜楚识琛一个人留在书房里,便不管那么多了,刚脱身,“问责”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项明章快步走到书房,门虚掩着,他推开顿在门口。

    楚识琛慵懒地坐在织锦地毯上,一条长腿微曲,骨感的脚踝压住了棋盘一角,他不似平常挺直脊背,躬着一点,低头从银色的铝管中抽出一支雪茄。

    伴手礼中没有剪刀,楚识琛径直将雪茄送口,牙齿雪白,他精准地咬下茄头,轻轻一吐,同时抽出一根长梗火柴,整套动作利落又娴熟。

    书房做了避光处理,不开灯有些暗,火柴划亮,一簇火光瞬间照亮楚识琛骄矜的面目。

    点燃了雪茄,楚识琛晃动手腕,火熄灭了,他夹着乌色的雪茄抬到唇边,裹吸着,另一只手垂下,捻起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棋。

    待项明章缓过神,走进来,楚识琛轻巧抬眸,呼出一片浅浅的薄雾。

    项明章盯了许久,问:“你会抽雪茄?”

    楚识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是吞吐而已,有什么不会。”

    项明章道:“以前没见你抽过。”

    楚识琛承认:“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才想抽一支。”

    “是么。”项明章踩上地毯,一步步走近,“我们项家的大喜日子,你为什么不痛快?”

    楚识琛仰着脸,回答:“因为你怠慢我。”

    项明章朝他伸出手:“那我们现在去喂芙蓉鸟。”

    楚识琛拒绝:“坐得腿麻,不想动。”

    项明章弯下身子,搂腰勾腿,直接把楚识琛从地毯上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楚识琛惊慌地环住项明章的脖颈,差点掉了指间的雪茄。

    书房的门大敞着,楚识琛紧张得忘了装模作样:“放我下来。”

    项明章说:“不放。”

    楚识琛道:“你想干什么?”

    项明章抱着楚识琛走到看书的榻边,把人稳稳放下,顺势单膝落地擎在一旁,近乎咫尺,堵死了楚识琛的去路。

    雪茄一股焦香味,项明章问:“听说是很有名的牌子,味道怎么样?”

    楚识琛倚着圆枕说:“不错。”

    项明章道:“给我尝尝。”

    楚识琛从未跟别人分食过一支雪茄,他被困卧榻,反抗不得,抬手把雪茄送到项明章的唇边。

    项明章偏头躲开:“太呛了,我要二手的。”

    楚识琛微怔,盯着门外的走廊,听着窗外的笑语,他含住雪茄轻嘬一口,再拿开,余烟缱绻,项明章迫不及待地吻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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