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楚识琛渐渐喘不过气, 唇齿被舔开,项明章强势地侵占他的口腔,舌尖轻舐, 像毛笔搔了一下, 伴着下流的声响。
仗着在项家, 在自己的领地,项明章肆无忌惮, 烟味早已散尽,他吻着楚识琛却久久不肯离身。
楚识琛承受着,闭了眼睛, 他瞧不见书房门口了, 不敢想象万一有人从走廊经过, 撞破这一幕会是什么反应。
在别人的婚礼上, 宾客和一家之主躲在书房接吻。
这算不算是偷情?
这个词在脑中一闪而过,楚识琛不禁惊颤。
“嘶……”项明章终于肯停下,气息大乱, 喘着,“怎么每次都咬我的舌头?”
楚识琛薄唇磨得水红,目光又飘向大门:“你起来。”
项明章道:“我也腿麻, 起不来。”
楚识琛当然不信:“你在耍赖么?”
项明章再次低头去亲,预设楚识琛会推他, 温柔了些,免得把楚少爷的手臂也累酸了,然而描过嘴角和唇峰, 楚识琛始终没有反抗。
项明章得逞与得意参半, 说:“不想要为什么不推开,你在欲擒故纵吗?”
楚识琛指间燃着雪茄:“我怕烫到你。”
茄芯冒着火星, 项明章眼底却淌过一股风波,他夺下雪茄,抛进茶桌上的烟灰缸,另一只手捏住了楚识琛的领带结。
胸膛起伏着,楚识琛呼吸不匀,项明章单手解他的领带,还要假惺惺地扮斯文:“太紧了,松开一点。”
楚识琛还未应允,项明章已经将他的领带抽开了,然后是衬衫扣子,一颗,两颗,三颗,他按住项明章的手背:“项先生,别太过分了。”
项明章一挣,更过分地拨开楚识琛的衣襟,露出一块皮肤,白瓷似的,项明章收了手,吻着楚识琛的耳鬓一路向下。
楚识琛推了推项明章的肩膀,蚍蜉撼树,未动分毫就瘫在卧榻上没了力气。
项明章停在他胸口,埋着,声音都变闷:“把你抱上楼好不好?”
太过火了,楚识琛霎那觉得,他一点都不冤,他也是一个放浪形骸的纨绔,攫住残存的理智,他说:“不行……”
项明章没有威逼利诱,抬起头说:“也好,我不喜欢这栋房子,以后我带你去缦庄。”
楚识琛道:“我不去。”
项明章早有招数拿捏他:“那只猫你不要了?叫什么来着,灵团儿?”
楚识琛说:“你把猫还给我,我自己养。”
“太迟了。”项明章道,“我让人给那只小东西专门弄了一间屋子,有它快活的,他恐怕乐不思蜀。”
楚识琛后知后觉:“你当初提议一起养就没安好心。”
项明章笑起来,英俊的脸上终究是霸道比温柔多:“对啊,我说了,姓项的男人没有好东西,你可要提防着点。”
走廊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有人来了,楚识琛的衬衫领带没一样整齐,瞪大眼睛只余慌乱。
项明章把人搞成这样,自己却衣冠楚楚,他脱下外套盖住楚识琛,起身站在榻前挡着。
茜姨出现在门口,说:“你在这儿啊,如纲叫人到处找你。”
项明章不耐烦道:“让他别忙活了,我没空搭理他。”
“明白。”茜姨张望了一眼,“楚先生也在呢,是不是睡着啦?那单独准备的餐食还要吗?”
项明章说:“弄一点吧。”
茜姨下楼去了,没一会儿用托盘送上来吃的,荔枝话梅和龙趸炖蛋。
书房的门关紧落锁,楚识琛安心吃东西,第一次来的时候错过了,没想到隔了这么久还有机会吃到。
项明章把地毯上的残棋拾起来,搬了把椅子坐在榻边,棋盘白格右下,摆好阵营,问:“要不要好好来一局?”
楚识琛含着荔枝应战,太甜,松懈了防备,话梅又偏酸,咽口水的工夫被攻略城池,他在外甥那里的威风恐怕要被舅舅讨回去了。
胜负将分,项明章问:“想赢吗?”
楚识琛道:“不过是怡情,输赢有什么要紧。”
项明章最欣赏他从容不迫,说:“幸亏不是豪赌,否则你这种心态要输多少钱。”
楚识琛顺口而出:“未必,我以前梭哈十局九赢。”
项明章挑起眉峰,每每这个表情都充满了审视意味,楚识琛不单是抽雪茄的老手,原来还擅长梭哈?
楚识琛自觉失言,他旧时应酬玩过,筹码赢得多了总被调侃,说他们开银行的心思密、手眼快,胜过出千。
他怕项明章细究,移动棋盘中的“国王”走错一步,换了话题:“我输了。”
项明章拆穿:“我本来就能赢,你故意错一步反而叫我胜之不武。”
窗外隐有人潮躁动,到了出发去酒店的吉时。
楚识琛整理好衣服和项明章一起下楼,宾客走得差不多了,没看到楚太太,他们刚出花园,项明章的手机响了起来。
来电显示“孟焘”,项明章接听“喂”了一声。
楚识琛顿在一旁,试图从项明章变幻的微表情中分辨出情绪,电话一挂断,他立刻问:“孟总监在医院有情况?”
项明章回答:“新的技术组长定了。”
楚识琛:“是谁?”
项明章说:“胡秀山。”
北京动员会的前夜,楚识琛查了官方人员的详细资料,他回想起来“胡秀山”这个名字,本市文旅部门的一把手,别说佘主任,比选型组的总经办人的职位都要更高。
这太超乎意料了,楚识琛问:“这算空降吗?”
项明章捏着车钥匙在太阳穴上敲了两下,说:“空降指的是兵,这是空降了一位司令下来。”
花园里的人几乎走尽了,项明章去别墅车库开了一辆跑车,楚识琛坐进副驾,引擎发动,走静浦的侧门抄了近路。
跑车在大道疾驰,项明章和楚识琛怀着同一件心事沉默。
宣介会发生意外,官方直接派来上级接代佘主任,说明对这个项目非常重视。越重视,项樾的处境反而严峻,一次失误则是极限,之后再容不得分毫差池。
胡秀山的职位和头衔很多,技术组长是最不起眼的一个,楚识琛担忧道:“胡先生恐怕不好接触。”
项明章说:“胡秀山这个位子,他一来等于接手整个选型组,听汇报,拿主意,应该不会和任何一家公司私下交涉。”
各家公司铆足了劲,都想比别人多了解一点需求,多掌握一分痛点,“技术组长”是被盯得最紧的。
楚识琛说:“难道项樾只能放弃这条线?”
“别的公司也一样。”项明章握着方向盘,“胡秀山太难啃了,大家会把目标转投在选型组其他人身上。”
孟焘在电话里转述了佘主任的意思,不要尝试从胡秀山下手,白费工夫。
这个项目很大、很重要,但宏观上,它是国家“文旅规划”这个总项目的一环。
胡秀山位高权重,说得通俗点,他要操心整个“文旅规划”的推进和建设,不会把多少精力放在选型组上。
楚识琛没想到,一场婚礼尚未结束,变故陡生,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项明章打开一首舒缓的音乐,说:“没事,就当技术组长空缺,我们找别人。”
楚识琛明白这不过是自我安慰,官方有可能拆标,所以项樾破解智天的策略,带着亦思搞A加C,现在把控技术的人换了,胡秀山未必认可。
而且项樾办砸了宣介会,胡秀山又是什么态度?
一切都太未知了,太没底了。
如果一场仗没有把握就去打,就算挥兵放箭,冲锋陷阵,赢面又能有多大?
项明章连超了七八辆车,准时抵达举办婚礼的酒店。
原本计划在户外举行仪式,推迟一段时间天气冷了,只好改成在酒店里。
晚宴后是自由舞会,估计要热闹到深夜,项琨包下了整间酒店方便宾客过夜休息。
宴会厅内人头攒动,华灯花朵,白纱香槟,项明章坐在主家那桌,楚识琛端了一杯酒,找到楚太太,落座在桌旁。
婚礼进行曲的前奏一响,周围如梦似幻,新郎新娘挽手走向礼台。
仪式结束,晚宴开始了,楚识琛哪还有没胃口,刀叉都未动,觑着桌上的烛台思索项目的事情。
气氛逐渐热烈,音乐换成了欢快的舞曲,新郎新娘率先跳了今夜的第一支舞。
楚识琛旁边的位置空了,不多时,项明章走来霸占,不知要谈公事还是私情。
正好男方一家来问候敬酒,大伯母看着他们:“你们两个大帅哥坐着干什么,怎么不邀请人跳舞?”
楚识琛笑笑:“我不会,害怕贻笑大方。”
项如纲暗示道:“明章,你下午撇下伴娘走了,去请人家跳个舞呗。”
项明章心里正烦:“你今天还不够忙的?管这么宽。”
大伯母打圆场:“不来电就算了嘛,这么多女孩子,明章,总有你喜欢的类型吧,还是你眼光太高了?”
项明章说:“我眼光不高,就是肤浅,要请就请全场最漂亮的美女。”
楚识琛端坐椅中,左胸口在书房被弄出了痕迹,蹭着衣裳泛酸,周围一阵热烈的起哄,项明章起身绕过他,停在了另一边。
万众瞩目,项明章朝楚太太伸出手:“伯母,肯赏光吗?”
楚太太受宠若惊:“最漂亮的是我呀?”
项明章神色倜傥,像个要说花言巧语的公子哥,开口却低沉又认真:“儿子像妈,我看楚秘书的模样,反得出您最漂亮,是不是很合理?”
楚识琛脸颊微热,局促地端起香槟喝了一口。
楚太太心花怒放地去跳舞,上场前,项明章搭着楚识琛的椅背俯下身,说:“伯母很高兴。”
楚识琛盯着纯白桌面:“嗯。”
项明章在他耳畔坦白:“你知道我想哄的是你。”
耳廓发烫,楚识琛问:“为什么哄我?”
项明章回答他,也是告诉自己:“放松一点,车到山前必有路。”
楚识琛点点头,安心地说:“好,我信你。”
第62章
宴会厅中轻歌曼舞, 楚太太本来有点害羞,一上场却如鱼得水,项明章配合着, 忍不住道:“伯母, 我不会拖你后腿吧。”
楚太太说:“人家小年轻结婚, 我这个年纪的寡妇出来献丑,不笑话我就谢天谢地啦。”
项明章抬手让楚太太旋身, 目光瞥向桌子那边,说:“识琛在看我们。”
“他晚上有点蔫儿。”楚太太道,“在静浦一下午没看见他, 可能玩累了。”
项明章说:“我们下午在书房玩国际象棋, 费脑子。”
楚太太“扑哧”笑了:“真的假的呀, 小琛什么时候学会下象棋了?反正他以前啊, 需要安静十分钟的玩意儿他都学不会。”
“所以他输给我了。”项明章把握着分寸,“那他以前喜欢玩什么,梭哈?”
楚太太说:“那可不敢, 挥霍败家起码有个限度,要是沾赌会家破人亡的。再说了,打牌要记数字, 动心眼,他玩不来呀。”
项明章笑道:“我觉得他一点都不笨。”
楚太太高兴地说:“谁知道呢, 失忆后就开窍了,也算因祸得福吧。”
桌旁只剩楚识琛一个人,有些无聊, 他打开微信刷新朋友圈, 最新一条是销售总监助理发的照片,一桶炸鸡消夜, 背景是销售部的会议室。
估计彭昕收到了孟焘的信儿,紧急召人回公司加班了。
楚识琛给彭昕发消息,聊了聊大致情况,以及项明章目前的态度,形势不明朗,稍安勿躁再做打算。
彭昕非常果决,傍晚得知技术组长换人,已经发动多方人脉打听,了解到胡秀山最近在忙别的业务,分身乏术。
彭昕发来语音诉苦:“胡秀山位子高,不会答应见面,也没空,唯一的安慰就是各公司都约不到,一起发愁吧。”
楚识琛听完,借项明章的话安慰:“车到山前必有路。”
彭昕说:“有没有路我不知道,反正半山有餐厅,我打听到胡秀山今晚在山上有饭局。”
楚识琛失笑,问:“胡秀山跟谁吃饭?”
彭昕回答:“胡秀山最近频频跟市里的国资公司互动,据说今晚约了老总谈事情。”
一支舞曲结束,楚识琛恰好聊完,他刚收起手机,项明章从舞池返了回来。
宴会厅被划分成几个区域,项家的来宾占了四分之三,到处都是觥筹交错。
公司的董事坐在偏西的一边,项明章说:“陪我过去打个招呼。”
香槟度数低,楚识琛可以再招架一杯,说:“你开车来的,等会儿我替你挡吧。”
之前的陈皮宴,各位董事都対“楚秘书”印象不错,项明章带着楚识琛一起走来,大家立刻腾了两个位子。
今晚是私人的欢庆场合,先寒暄了几句项家的家事,无外乎关心项行昭的身体,项明章道:“爷爷在家休息,他最近精神挺好的。”
伦叔白天去了静浦大宅,対大家爆料:“行礼的时候项董以为是明章结婚,非要把红包塞给他。”
周围几桌都笑起来,有人说:“项副总,我们跟项董一样都等你办喜事呢,你什么时候才有动静?”
项明章混惯了交际场,揶揄的话信手拈来,此刻竟然反常地求了饶:“各位长辈,别说得我像没人要,在楚秘书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楚识琛牵着嘴角,笑意不少不多,解围道:“项先生太忙了,难免忽略终身大事。”
方伯伯说:“我就知道,最近回老项樾的次数寥寥,果然在忙大生意。”
项明章笑道:“全国发展旅游经济,搞‘文旅’规划,各位有没有听说?”
大家纷纷点头,生意人,各方面的新闻政策都要时刻关注,伦叔说:“正儿八经的大项目,好像咱们市初期就会投入上百亿。”
这个数字是针対整个文旅项目,项明章解释:“我们要做项目的运营支撑系统,算是宏观中的一个部分。”
另一位副总说:“但这个系统是要支撑全国数据的,体量和收益摆在那儿,一般的公司吃不下,那不给你做还能给谁?”
项明章谦虚道:“北京的大公司竞争力也很强。”
伦叔说:“我看新闻了,咱们市是规划重点,要带领周边省份,这等于在自己的地盘,有优势啊。”
外人只知要发展,要建设,不清楚项樾争取的这一部分出了意外。
不过道理说得没错,本市是重点,所以选型组的重要职位都来自本市,空降的胡秀山更是在本市文旅部门承担要务。
楚识琛安静作陪,边听边思,忽然插了一句:“市里一下子投入这么多,财政会不会紧张?”
项明章道:“有一部分拨款支持。”
方伯伯这辈子没少跟官方打交道,有经验地说:“就看够不够用,这种项目浑身上下指甲缝都要花钱,而且许多预算没准头,真正动工才知道多耗资。”
伦叔笑了笑:“资金肯定是越多越好,毕竟钱多好办事,上面政策要求做十分,下面执行必然膨胀到五百分。”
楚识琛晃动长笛酒杯,香槟在内壁泼溅留下一层浅金色,他举杯饮尽,代项明章敬了大家一杯。
离席后,楚识琛说:“项先生,我想出去透透气。”
两个人离开宴会厅,下了楼,在酒店的花园散步,晚上温度低,空气清凉呼吸得很畅快。
远离了人声喧嚣,楚识琛率先止步,说:“关于项目,我产生了一点新看法。”
项明章侧过身:“我猜到你不会只想透透气。”
他们面対面站在草坪上,头顶是浩瀚夜空,楚识琛说:“文旅发展,整个项目包含基础建设、设计、运营系统等等,太多环节了,每个环节都要投入成本。”
项明章“嗯”了一声,楚识琛抬手指向酒店大楼:“就像盖一栋建筑,要设计格局,要装修,要置买材料……计划一千万完成,如果有三千万,会完成得更好。”
项明章听出一点意思:“你的看法是关于钱?”
楚识琛道:“上面重视这个文旅计划,咱们市又是重点,必定要倾力完成,而每一步都需要资金作保证。”
项明章说:“财政拨款有限,你觉得不能满足市里的投入?”
“伦叔说了,钱多好办事。”楚识琛分析,“很多环节还没展开,不知道实际要用多少钱,万一不够就麻烦了。覆盖全国的项目,不是能随便暂停的。”
项明章曾经遇到过类似情况,官方的系统工程,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发现超出预算,于是反过来压价。
前期为了拿下项目,人力和技术成本都付出了,只能吃亏同意。
楚识琛说:“这个文旅项目不会,它耗资巨大,我们这一环压价有什么用,杯水车薪罢了。”
项明章道:“还有其他环节。”
楚识琛斩钉截铁地否定:“东压一点,西压一点,整个项目都会缩水。”
项明章懂了:“所以缺钱的情况下,要获取,而不是节约。”
“対!”楚识琛说,“钱不够,我们就帮它获取。”
项明章惊讶道:“我们怎么帮?”
楚识琛说:“当然是找钱最多的地方,银行。”
项明章琢磨道:“银行……”
楚识琛继续说:“胡秀山在跟主理项目建设的国资公司互动,极有可能会委托担保,然后向银行借款。
“时间紧迫,他要対多家银行调查、筛选和比较,再去谈,这么大一笔钱,不能有任何差池。”
“项樾的主要市场就是银行业,我们掌握海量、精准又及时的数据信息,等于掌握了胡秀山当下最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出手,可以为他提供最快最优的选择。”
项明章醍醐灌顶,南京出差研讨计费模式,他亲口说过,利用数据优势,能为客户提供更多价值,可以谋求更深度的合作。
楚识琛当时刚做秘书不久,第一次出差,讨论会上的内容竟然一直牢牢记得,并且学以致用。
项明章惊异地看着他:“你是怎么想到的?”
楚识琛回答:“跟整体相比,宣介会是一个可大可小的节点,项樾在‘点’上造成失误,那就帮忙解决最重大的问题来弥补。”
将功补过,这个“功”的分量足够了。
辽阔夜幕璨璨晚星,不敌楚识琛的眼眸精光,内敛暂退,他仿佛瞄准了猎物的弱点,露出势在必得的把握:“一切离落幕还早,过错要补,胡秀山要见,鳌头还要继续争。”
须臾间,项明章対楚识琛情绪难明,几乎被震慑住。
项樾是科技公司,甲方是政府,银行是处在另一层面的第三方,一般人根本不会联想到。
可楚识琛完全从官方和银行的交互入手,然后插入项樾,项明章佩服他的思路,说:“车到山前,你辟出了一条路。”
楚识琛眨眨眼,眨落方才的气魄,抬眸已是平和镇定:“谁开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翻过山抵达终点。”
将近凌晨,婚礼终于要结束了。
一些宾客下榻酒店休息,楚识绘自己在家,楚识琛和楚太太不会在外留宿。
楚太太玩得尽兴,高跟鞋踩得脚掌痛,等司机开车的时候,她挽着楚识琛小声念叨今天听到的八卦。
楚识琛这一日也算跌宕,私情,公事,哪样都费心费力,现在揣起有的没的,老实地当片刻乖儿子。
楚家的车开过来,项明章目送楚识琛离开,然后勾着车钥匙落了单。
每逢项家的好日子,项明章兜转一天,最终都会去缦庄。
跑车的副驾上落着楚识琛的胸花,白色铃兰,项明章闻着微弱的花香味一路飞驰。
缦庄南区滑开两扇大门,项明章减了速,车灯照过沿途的幽幽密林,驶到主楼前,惊动了打理庄园的管事和佣人。
项明章没什么吩咐,让大家回去了,拾阶进楼,只有彻夜长明的灯火在等他。
整座建筑精心打造,几十个房间应有尽有,被段昊打趣成归隐之地,其实就像个冷冰冰的偌大宫殿。
项明章不想上楼,随便挑了间起居室,打算凑合一夜。
门没关紧,偷偷进来一只猫,毛发雪白,胖了点,脖子上套着个蝴蝶结。
项明章坐在床尾换衣服,轻哂一声:“你在这儿过得挺滋润。”
灵团儿不敢靠近,卧在地毯上瞪着蓝绿色的眼睛,项明章睥睨而视,不知是问猫,还是在问谁:“你觉得外面自由自在好,还是被关在这儿更好?”
猫没有回答他,手机先响了。
是瑞士那边的答复,关于怀表没有找到更多的线索。
项明章希望落空,闭目仰躺在床上,脑中大大小小的事情相互冲撞不休。
一大半都围绕着“楚识琛”。
项明章反复咀嚼楚识琛今晚说的话,仔细推敲楚识琛的策略,惊喜于楚识琛居然想到借银行之力。
银行……
项明章突然发现,这不是楚识琛第一次谈到“银行”。
上半年历信银行的项目,楚识琛就参与了,几乎充当顾问的角色。
再往前追溯,拿下历信的契机,是楚识琛找到了琴行,以一首琵琶曲赢得与赵组长面谈的机会。
当时在琴行楼上的咖啡馆,楚识琛和赵组长聊银行业务的变迁,了解之详细,甚至让赵组长以为他在银行工作过。
项明章抽丝剥茧,一点点向前推,回忆起楚识琛提及银行的第一句话。
“这栋楼曾经是一间银行,铜臭气最重的地方,改成咖啡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项明章倏地睁开眼。
他记得从琴行出来,在街上,楚识琛回首望着那栋楼,情绪十分低落,后来跟着他去雲窖喝醉了酒。
那首悲鸣的琵琶曲,那张拨弦时隐忍的面容,离开那一刻的郁结难释和魂不守舍。
项明章一直疏忽了,除了対待怀表反常,楚识琛那天的反应一样不同寻常。
到底是为什么?
欧丽大街七十四号,一间银行旧址。
心绪沉浮,项明章缓缓念道:“楚识琛,你究竟是什么人。”
第63章
一夜枕冷衾寒, 项明章早早醒了,床尾榻上,灵团儿卧在他脱下的衬衫上酣眠。
项明章有些嘲弄地想, 这只猫是嫌寂寞要人陪, 还是同情他孤独, 来陪伴他?
无论哪种都有点可怜,偌大的建筑, 辽阔的庄园,华美之下没有丝毫鲜活人气儿,树越种越多, 企图凭借草木增加一份生机。
项明章起床洗了个澡, 南区不常来, 预备的一切衣物和用品都是崭新的, 他换了身衣服,出门时晨雾还未散尽。
经过湖泊,左岸按照他的吩咐种满了水杉, 可惜长得不够高大。
项明章开车到北区,庭院一早洒过水,湿漉漉的, 他穿厅过堂没找到人,到供奉观音像的起居室门外敲了敲。
“进来。”
项明章推门而入:“妈。”
缦庄的南北两区是两套人员配置, 平时互不相干,白咏缇不知道项明章过来了,她在桌后写字, 问:“昨晚来的吗?”
“嗯。”项明章道, “在抄经?”
白咏缇每天早晚各抄写一章,放下毛笔说:“抄好了。”
项明章的大衣敞着怀, 双手插在口袋里:“有这个工夫不如多睡一会儿。”
“别乱说话。”白咏缇将抄好的经文折叠整齐,放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念了两声“罪过”。
项明章抬起头,看佛的神色依旧傲慢:“怎么,观音能听见?这就犯了罪过,那观音娘娘的心眼是不是有点小。”
白咏缇小声呵斥:“你大清早来捣乱是不是?”
项明章接受高等教育,经营的是科技公司,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从来不惧鬼神不信佛。
见白咏缇要不高兴,项明章纡尊降贵地抽了三支香,点燃对着观音拜了拜,说:“既然灵验,那就保佑我顺利拿下项目。”
白咏缇无奈道:“你太功利了。”
项明章说:“求个保佑就是功利,那神佛只吃香火不办事,这个买卖会不会太划算了。”
“你不懂。”白咏缇嫌他孺子不可教,摇摇头,“敬而不求,学而不信。”
项明章记得白咏缇很悲观,信佛以来寄托了全部希望,劝都劝不听,什么时候变成了“不求不信”?
白咏缇道:“小楚第一次来的时候跟我说的,我觉得有道理。”
项明章意外:“楚识琛?”
白咏缇说:“他年纪轻轻,没想到对佛学会有见解,真是难得。”
项明章沉淀一夜的思绪翻起波澜,乱糟糟的,快要按捺不住,他陪白咏缇吃了早餐,然后匆匆离开了缦庄。
法拉利在早高峰杀出重围,项明章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撑着额角,十字路口,他变道换了路线。
秋尽冬至,欧丽大街上的老树仍旧绿意盎然。
跑车刹停在琴行门口,项明章下来,望着一整幢棕黄色的四角洋楼。
门楣之上,曾经是否悬挂着一张银行匾额。
隔着琴行的玻璃大门,正对试琴区,楚识琛抱着琵琶端坐弹奏,身后屏风洁白,他就像一抹雪地里的孤松。
项明章回忆着,似乎听见了铮铮弦音,瞧见了楚识琛双眼红红。
路边行人不绝,项明章在这一处旧址前伫立良久。
二楼的咖啡馆开始营业,项明章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翻了翻,一边上楼一边拨通了号码。
项樾园区,销售部门一片忙碌。
楚识琛从总监办公室出来,他没穿西装,衬衫外面是一件及膝大衣,虽然厚实,但更显得长身玉立。
彭昕把他送到门口,黑眼圈挡不住振奋的神色:“楚秘书,你是怎么想到的这个办法?”
楚识琛轻淡一笑:“偶然灵光一下,比不过大家殚精竭虑。”
正说着,项明章拎着一杯咖啡从外面进来,看楚识琛和彭昕站在一块,走近说:“在谈事情?”
彭昕摩拳擦掌:“项先生,楚秘书跟我聊了聊项目的新计划,我觉得有戏!”
楚识琛道:“昨晚有些脑热,怕不周全,我来请教一下彭总监的意见。”
“什么请教。”彭昕惭愧地摆手,“说实话,宣介会出事,我们从售前手里接下了烂摊子,我要感谢楚秘书帮忙出谋划策。”
楚识琛提醒:“这话不要让孟总监听见,他已经很内疚了。”
彭昕笑道:“没事,我跟他老搭档了,只要失误,互相问候祖宗十八代。”
目前有了策略,具体的实施办法需要商议后敲定,项明章吩咐彭昕:“把你的老搭档叫回来,通知项目组,下午开会。”
楚识琛和项明章一起往办公室走,过了办公区,项明章递上咖啡:“路上给你买的,趁热喝。”
楚识琛伸出左手接过,防烫的杯套上印着咖啡馆的名字和地址,是复华银行的那幢旧楼。
他抬起右手一起捧住,状似随意地问道:“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买咖啡?”
项明章回答:“昨晚在缦庄过夜,早晨乱说话被我妈训了几句,想兜兜风,七拐八绕正好经过那边。”
楚识琛没有多想,好笑地问:“你乱说什么?”
“一些科学发言而已,我妈嫌我对观音不敬。”项明章道,“对了,她夸你有见解,难道你对佛学还有研究?”
楚识琛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听信佛的长辈讲的,照搬学舌罢了,之前不该在伯母面前卖弄。”
项明章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没什么,去忙吧。”
回到秘书室,楚识琛坐下来喝咖啡,微信连响几声,项明章发给他一张灵团儿的照片,看得出来猫在缦庄养得很好。
下午开会,人齐了,楚识琛正式提出他的计划。
军心受挫后,大家这些天都焦头烂额,这下终于柳暗花明,孟焘从医院赶回来,兴奋地握拳敲了下桌子,说:“我怎么就想不到!”
楚识琛态度谦逊:“你们在项目之中,遇见漩涡难免当局者迷。”
项目经理说:“楚秘书,你也不能继续当旁观者了。”
楚识琛翻开笔记本,已有准备:“如果计划实行,我会帮各位一起攻略。项樾首先要做的,分析各银行的客户信息数据,定标准,做好初步的筛分和脱水。”
这一步需要对银行业务的分类、偏好和成熟度一一把控,大家都是外行,没接触过,彭昕犹豫道:“那……”
楚识琛心中明了,主动请缨:“我来吧。”
干脆,直白,隐藏的是足够的自信,项明章想起楚识琛在书房里抽雪茄,那么娴熟,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
他强迫自己收敛庞杂的情绪,首肯道:“好,完成第一步之后呢?”
楚识琛做了更全面的计划,说:“做好初筛,接下来出分析报告,一份粗一份细,拿粗的那份去约胡秀山。”
孟焘说:“胡秀山有兴趣,同意我们的做法,再给他详细的报告。”
“没错。”楚识琛道,“要让他主动找我们探究,届时我们再跟他谈项目,各取所需。”
彭昕听得认真,问:“那银行方面怎么搞?”
楚识琛考虑到了:“凡是涉及的银行要保持沟通,确保我们运作的数据透明、正当,都是客户,我们既要解决胡秀山的痛点,也不能忽略各家银行的感受。”
这是计划中最高明的地方,项明章说:“如果匹配度够高可以跟官方合作,银行会乐见其成。”
楚识琛道:“对,我希望最终三方受益,另外双方都念咱们的情。”
彭昕无比赞同:“楚秘书,按你的计划来吧,我的人会尽力打配合。”
项目组层层人马,口头服从是不够的,必须严明秩序才能有序推进,项明章决定:“今天起楚识琛加入项目组,负责商务部分。”
众人没有异议,都很支持,楚识琛不是第一次参与项目,但这次不一样,他会主导,会亲自掌握,他太久没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会议结束后,楚识琛拿到权限,开始着手分析银行数据。
项樾系统庞大,信息相关的模块属于高级别,操作复杂,楚识琛有问题就按内线电话问项明章。
第五通的时候,项明章接听后忍无可忍:“过来。”
楚识琛转移到了总裁办公室,隔着办公桌和项明章面对面,等天黑了,谁也没有动身下班。
一声提示音,项明章的私人邮箱收到一封邮件。
鼠标移动,项明章把页面关闭了,他越过屏幕看向楚识琛,忽然说:“历信银行怎么样?”
楚识琛专注得没抬头:“比较符合,历信近年的吸储水平不错,但放贷能力不够匹配,这二者不平衡容易拉高烂账率。”
项明章听他侃侃而谈,分不清自己的目光是欣赏多一点,还是试探多一点:“说到历信,见赵组长那次,我印象里你好像提过……那幢楼以前也是一间银行?”
楚识琛敲击键盘的动作骤停,抬起眼回答:“对,我说过。”
项明章自然地问:“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
楚识琛亦面无波澜:“为了接近赵组长在网上查的,至于是真的还是杜撰,我就不清楚了。”
项明章点到即止,看了眼手表:“这么晚了,下班吧,我送你回家。”
法拉利缓缓驶出园区大门,滑入大街后逐渐提速,楚识琛电脑看久了,闭目枕着座椅休息。
一路罕见的沉默,只有钢琴曲回荡在车厢,抵达江岸以南,项明章把楚识琛送到了家门口。
停稳熄火,楚识琛揉了揉眼睛:“到了?”
项明章单调地“嗯”了一声。
楚识琛感觉项明章不对劲,疏离,有心事,明明在昨天的婚礼上,拉着他又亲又抱刚做了亲密的勾当。
他不禁警惕,怀疑自己主导项目过了界。
楚识琛解开安全带,说:“等成功约到胡秀山,谈好条件,我就退出项目组。”
项明章耳聪目明,立刻打消楚识琛的顾虑,说:“你尽管去办,不要担心别的,大家寄希望于你的计划,我也是。”
排除公事的原因,楚识琛有点蒙,难道是关于感情?
可他缺乏经验,也放不下自尊去询问,纠结片刻,算了。
楚识琛准备下车,说:“那你路上小心。”
项明章梦醒一般,伸手抓住他的手臂,问:“怎么了?”
楚识琛道:“应该我问你。”
“这两天事情多,我分心了。”项明章不喜欢羊毛大衣的手感,滑下去包裹住楚识琛细腻的手背,“别生我的气。”
平常霸道惯了,温柔一下就会让人心软,楚识琛说:“没有。”
项明章道:“那就好,代我问候伯母,晚上早点休息。”
松开手,项明章目送楚识琛下车,等人进去大门关上,他拿出手机打开了邮箱。
欧丽大街历史悠久,那幢四角洋楼的土地产权从私有到国有,几经变迁,七年前市里重新规划整条街,允许商用经营,成了如今的琴行和咖啡馆。
项明章人脉广大,白天辗转联系到一位研究本地近现代历史的老教授,希望能拿到一些相关资料。
邮件附属的文件很长,有几十页,包含了那块旧址近两百年的变更和介绍。
中国第一家银行创办于1897年,项明章记得楚识琛说过,那间银行成立的时间比历信更早。
确定了前后的时间范围,项明章滑动屏幕,他发觉心脏跳得很快,如同在窥探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终于,他找到了。
白底黑字,标注着银行及创办人的姓名。
陡地,手机收到一条信息。
楚识琛没听见引擎声响,发来问:你还没走吗?
屏幕的光在黑暗中亮得刺眼,项明章微皱着眉,眼中错杂和踌躇参半,他手指僵硬,删删减减地编辑了一条理由。
接了通电话,耽误了。
按下发送,项明章按灭手机,在一片漆黑中,将心底真正想说的话宣之于口。
“楚识琛,是不是叫复华银行?”
你又知不知道沈作润?
作者有话要说:
楚识琛:知道,我爹。
第64章
将近凌晨, 波曼嘉公寓四十层的窗户依然亮着,项明章回来后直奔书房,打开电脑对着资料边看边查。
那间复华银行于1915年创办, 当时沈作润年仅二十岁, 祖籍是浙江宁波。
项明章查阅了一下, 清朝末年,宁波口岸贸易发达, 为方便资金的交易和流通,当地开设了大量钱庄。
钱庄背后基本以家族为单位,这些豪门巨贾积累大量财富, 形成了实力雄厚的“宁波商帮”。
后来列强入侵, 外国资本涌入国门, 宁波商帮为了与之抗衡, 并顺应现代化的潮流,开始创办中国人独资的银行。
曾经这座城市的银行中,宁波资本占据了四分之三。
沈作润就是宁波商帮中的一员, 他二十岁举家来到这里,创办复华银行,可见沈家资本雄厚, 此人胆略不凡。
沈作润除了是复华银行的行长,在1935年, 他又进入了市银行工会担任要职。
到1941年,沈作润正式辞去复华银行行长一职,专注于工会的职务。
然而遗憾的是, 这样一个能力出众的银行家, 不到五十岁就去世了。
沈作润去世的第二年,复华银行正式关闭。
项明章倒是不意外, 战乱时期,没有什么能够长久,国家尚且风雨飘摇,一间银行屹立三十年,当中的艰辛不是几张资料就能论述清楚的。
项明章内心感慨,握着笔不自觉地在纸上轻描,写下数字“三十”。
他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复华银行存在了三十年,在1945年关闭,但沈作润在1941年就不再担任行长。
那最后的四年里,银行行长是谁?
项明章把资料又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交代相关的内容,他上网搜索,也没有查到更多的信息。
乱世中的四年,时局和战况最紧张的四年,经商谈何容易,一间银行不可能没有掌握大权的最高级。
就算资料保存不完整,拼凑不出详情,那只言片语总该有吧?
哪怕只是一个名字。
可项明章找不到丝毫残痕,时间太晚了,他却等不及,失礼地拨通了那位老教授的电话。
询问之后,老教授答复了四个字,无所考证。
项明章不理解:“这个人的身份无足轻重?”
老教授的猜想恰恰相反,说:“这个人反而很关键,也很特殊,他存在过的信息应该是被刻意抹去了。”
项明章问:“为什么?”
老教授隐晦地回答:“在那个时期,这个人很可能参加过秘密活动,抹除信息是组织对他的一种保护。”
挂断电话,项明章怔了一会儿,作为一个现代人,他无法想象那个时代真实上演的许多事情。
这个未知的人物,无论经历过磨难、辉煌、悲痛乃至生死,在当今时空,只是一片搜寻不到的空白。
项明章有些受挫,他处理过很多难题,解决过无数麻烦,第一次感到这样束手无策。
今天的会议上,楚识琛说“当局者迷”。
项明章跳出当下的思维圈,站得远一点来看待这些信息,复华银行,沈作润,宁波沈家……
他调查的初衷是因为楚识琛,但以上种种和楚识琛有什么关系?
楚识琛了解复华银行多少,关于银行业的学识又是从哪来的?
项明章找不到二者的关联,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个可笑的想法,楚家和沈家会不会是亲戚?
这份资料主要记录了那块旧址的变迁历程,对沈作润的家族私事没有多少笔墨,不确定沈家还有没有后人存在。
项明章在书房枯坐了半夜,连卧室都懒得回了,黎明前挪到沙发上眯了一觉。
天蒙蒙亮,楚识琛出门去公司,比正常的上班时间提早了三个小时。
项目处于进行中,每分每秒都很紧迫,楚识琛要尽快整理出银行的数据分析报告。
他把商务组的人手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他做整理,另一部分负责和银行沟通,双管齐下,计划按照预期顺利进行。
楚识琛前所未有的忙碌,几乎是连轴转,他要亲自分析数据,要教大家针对银行利益点的专业话术。有几家银行比较重视,中途来人详谈,他还要逐一应酬。
不过楚识琛心甘情愿,在这个新时代,在他最熟悉的领域发挥所长,除却满足,他产生了极大的安全感。
唯一的苦恼是,不停有人问他:“楚秘书,你怎么会懂这些?”
楚识琛待人尊重,不愿搪塞,可是每次要么扯开话题,要么笑一笑含混过关,别无他法。
他清楚,是他暴露得过多了,他在为这个项目冒险。
普通同事尚且感到惊讶,楚识绘也在公司,难保不会心生猜疑。
但楚识琛不能顾忌太多,他的父亲曾教导他,大丈夫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又结束打仗似的一天,夜幕深沉,办公大楼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熄灭,部门走空了。
秘书室始终亮着,楚识琛留下撰写分析报告,只要他一完成,待命的彭昕就可以进行下一步。
他心无旁骛地加班,谈深意,浅辨析,适当修减留白,这份粗粒度的报告必须仔细斟酌,既让胡秀山惊喜,更要胡秀山不满足。
半夜三点钟,楚识琛敲下最后一个字,将文件保存好,连日紧绷的精神骤然松弛下来。
楚识琛长舒一口气,过后涌上浓浓的疲倦,陷在椅子里一动也不想动了。
就在他垂着头快要睡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项明章拎着门禁卡和一份清粥,不知道从哪出现的。
楚识琛恍惚道:“你不是早就走了吗?”
项明章一直待在机房工作,留着总裁办公室的灯,楚识琛下班会帮他关掉,如果亮着就说明没走。
从研发中心回来,项明章在楼下望了一眼,然后打包了消夜,说:“你负责商务,我负责技术,也很忙的。”
楚识琛太累了,脊背没有打直,右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悠然地托着腮,他用残存的力气开了个玩笑:“项先生,这个月的加班费……”
项明章配合地说:“不会少你的,再翻一倍,你跟我走怎么样?”
楚识琛动脑过度,稍显迟钝:“啊?”
项明章问:“还是你打算回家?”
明早要跟彭昕交接,回家再过来不够折腾的,楚识琛说:“不回去了。”
项明章走近,把楚识琛从椅子里拉起来,带上了顶层的私人休息室。
酒醉的那一夜后,两个人第一次上来。
床被整齐,地毯干净,楚识琛却想起那个醒来的早晨,四处皆是凌乱的痕迹,他哪都不敢细看,穿上衣服就逃走了。
项明章放下粥,说:“饿不饿,吃点东西。”
最普通的白米粥,热乎乎的,楚识琛喝了小半碗。浴室有一次性的牙刷,他简单洗漱了一下,躺上床,规规矩矩地挨着一边。
项明章丢了垃圾回来,见楚识琛强撑着眼皮,好笑道:“不困么,还是在前情回顾?”
楚识琛问:“回顾什么?”
项明章说:“回顾你上次是怎么翻脸不认账的。”
楚识琛心道,把他说得像凉薄之人:“那你带我上来,是为了翻旧账?”
项明章走到床边坐下,一只手撑在楚识琛的身侧,说:“你现在精神不济,让你一个人回家我不放心。”
楚识琛缓慢地眨眼:“有什么不放心。”
“怕你被拐跑了。”项明章道,“所以不如我直接把你拐到眼皮子底下。”
楚识琛昏昏欲睡:“那你呢?”
项明章有风度地问:“楚秘书,我能上床吗?”
本来就是你项先生的休息室,楚识琛深知这套把戏,故意不肯上当,说:“不行。”
项明章果然暴露了本来面目:“我买的床,我说了算。”
掀开被角,项明章合衣躺在楚识琛身旁,两具疲惫的身体相贴,不算很暧昧,只余敌过初冬的温暖。
楚识琛不多时进入浅眠,项明章伸出手,指腹有茧子,便反过来用指背触碰楚识琛的脸颊。
心头疑云未消,他该不该继续深入下去?
怀表,复华银行,究竟和这个人有怎样的渊源?
项明章忖着,楚识琛动了一下。他心虚般把手拿开,刚收进被子里,楚识琛无意识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项明章一阵心软,甚至想就此糊涂下去,当作没有见过那张CT片子,当作一切是他在胡思乱想。
在北京的酒店里,楚识琛那句否认的梦呓他一直记得。
项明章决定赌一把,再试一次,如果楚识琛应了,他只当是自己疑神疑鬼。
项明章轻声叫道:“楚识琛。”
枕侧的人没有反应。
鬼使神差地,项明章又说:“你知不知道……沈作润。”
忽地,楚识琛松开了他,恐惧似的在被子里蜷缩。
项明章愣了愣,抬手抱住楚识琛的后背,半晌,怀中身躯安稳,他低下头——楚识琛眼角潮湿,俨然在睡梦中暗恸。
第65章
楚识琛只睡了两个小时, 醒来稍一动,覆在他肩胛的手掌滑落后背,紧接着项明章也醒了。
四目相対, 俱是惺忪, 窗外天空灰黑, 项明章道:“闹钟还没响,再睡一会儿。”
眼角干涩紧绷, 楚识琛揉了揉,说:“你睡吧,我不困了。”
项明章也没了睡意:“我梦见去浙江出差, 没带你。”
“浙江?”楚识琛定一定神, 故意将重点落在后半句上, “没带我才好, 要是连做梦都让我不消停,你这个上司就太刻薄了。”
项明章问:“那你有没有做梦?”
楚识琛撑起身体,抬手把垂落的发丝撸到脑后, 胡诌道:“梦见了彭总监,大约是我太惦记他的缘故。”
项明章皱眉:“什么?”
楚识琛翻身下床,笑道:“我迫不及待跟他交接, 不行吗?”
两个人收拾了一下,回九楼销售部, 楚识琛把连夜完成的报告又润色一遍,打印出来,重点的地方专门勾画标识。
彭昕提早来了, 得知报告完成大喜过望, 立刻到秘书室听楚识琛交代内容。
这份粗粒度的报告等于敲门砖,彭昕激动地说:“宜早不宜迟, 胡秀山的办公室层层关卡,我今天就去联系。”
楚识琛道:“能不能成功约上他,彭总监,就靠你了。”
“不,是靠报告。”彭昕说,“楚秘书,幸亏有你出手,我有信心办成。”
楚识琛欣慰道:“好,有消息请马上通知我。”
事情暂时过手,楚识琛能喘口气,家里牵挂他通宵工作,派了司机来接,他给剑兰浇了水便锁门下班。
项明章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身上换了另一套备用的西装,很考究,像是要去赴约。
楚识琛随口问:“项先生,你不回家休息?”
一并往外走,项明章道:“约了一位长辈叹早茶。”
楚识琛默认是项家的长辈,或者老项樾的董事,没多问,搭电梯到一楼,早高峰大厅熙攘,他和项明章分开走了。
回到家,楚太太心疼得很,让秀姐炖了滋补的汤水,还要带楚识琛去做按摩。
楚识琛只想泡个热水澡,喝完汤上楼,唐姨已经给浴缸放满水,滴了噱头很足的植物精油,能放松能安神,他也不懂,反正闻着不错。
泡到热水变凉,楚识琛出浴裹上睡袍,头发擦得半干,他拿起吹风机犹犹豫豫,打开対着脑袋晃了个来回,不习惯,遂作罢。
卧房的门窗都关着,安安静静正适合补觉,楚识琛却没上床,拿了支雪茄绕到桌后坐着。
刚要点燃,他抬手闻到精油留在皮肤上的残香,不忍让烟味破坏掉,熄了火,把雪茄搁在了桌面。
时钟嘀嗒,楚识琛望着床,暗自心悸。
在休息室补眠的时候,他听见了父亲的名字,沈作润。
一定是梦,也只可能是梦,但他害怕梦到沈作润。
父子永别的那个秋天,阴冷傲寒,沈作润确切的死亡时间被隐瞒,尸身关在公馆里,僵挺着,在安葬之前先等来了腐朽。
直至五日后,沈家才正式対外宣告。
这一切只有老管家清楚,连远渡重洋的母亲和妹妹都一无所知。
所以楚识琛害怕。
过去是他的决定,他的授意,如今他不敢轻易回想那一段,他这辈子都问心有愧。
倘若父亲入梦,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以待。
早晨,项明章问他的时候,惧怯滔滔,隐藏在他伪装的平和之下,又不知会被看穿几分。
楚识琛应该心虚,可是想到项明章,他竟生出一点讨要慰藉的企图。
打开手机,楚识琛対着输入框发呆,删减数次,发了一条笨拙的问话:你忙完了吗?
棠茗居茶舍,西庭院露天雅间。
乌木桌上摆着六屉点心,一壶凤凰单枞,项明章正襟危坐,将一份精美的礼物推过去,说:“这几天多有麻烦打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您收下。”
桌対面坐着那位老教授,鬓发斑白,目光矍铄,精神头不比年轻人差,说:“项先生客气,那些资料能用得上就好。”
项明章直白道:“有用,但是不够。”
老教授问:“项先生还想了解哪方面的?”
项明章说:“关于沈作润,还有被抹去信息的那个神秘角色。”
这些天,项明章反复搜索、求证,都找不到更多的信息,本来想放弃了,但昨晚楚识琛听见“沈作润”的反应着实异常,他总觉得二者存在什么关联。
老教授主要研究欧丽大街那块区域的纵向变迁,遗憾地说:“我这里対沈家和沈作润的信息掌握有限,恐怕爱莫能助。”
项明章问:“那我应该找谁?”
老教授建议道:“项先生可以去宁波看看,沈家当时是名门,如果有后人在,也许能找到一些遗迹。”
项明章说:“好,我会考虑的。”
半壶茶饮完,老教授先行告辞,项明章留坐庭院中,思索着接下来的安排。
宁波不算遥远,但文旅项目重见起色,胡秀山有可能答应见面,以大局为重,他暂时抽不开身。
从起疑到现在,项明章一直在自己调查,本能的,他不想让第三个人涉足楚识琛的秘密。
项明章一向不相信“直觉”这种虚无缥缈的玩意儿,但这一次,直觉告诉他,他应该继续查,他的猜测不是胡思乱想。
茶水变冷,项明章端杯饮尽,决定让许辽替他跑一趟。
手机设置了静音,项明章掏出来看见楚识琛发的消息,已经过去四十分钟,估计楚识琛早就休息了。
项明章回复:忙完了。
不料,楚识琛又发来:好。
项明章直接打过去,很快接通了:“好什么好,找我有事?”
楚识琛抱歉地说:“没有,我……无聊。”
“不像你。”项明章有些奇怪,“在家么,忙了半宿怎么不睡觉?”
楚识琛说:“睡不着。”
项明章问:“所以睡不着的时候,你第一个想到的是我?”
楚识琛回答:“是。”
桌上的点心一块未碰,项明章忽然有了胃口,夹起杏仁酥咬了满嘴甜渣,然后温柔地命令:“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手机里一阵窸窣,楚识琛听话地照做了,项明章道:“我给你讲讲软件架构吧。”
庭院里翠竹流水,桌上凤凰单枞逸散余香,项明章就着茶点“讲课”,术语专业,措辞严谨,不到一刻钟,耳边没了动静。
楚识琛均匀的呼吸传来,项明章低笑,最后祝了句“好梦”。
彭昕那边使出了浑身解数,辗转联系到胡秀山的秘书室。
官方办事谨慎,胡秀山的秘书先代为沟通,经过四五次通话,又斟酌了两天,胡秀山终于答应项樾的约见。
并且,胡秀山提出要佘主任参与,三方一起聊聊。
这是个好兆头,佘主任是选型组的前技术组长,说明胡秀山明白项樾的目的,也愿意配合。
见面地点安排在阑心,佘主任的办公室。胡秀山是上级兼新技术组长,项樾失误亏欠,双方探望佘主任都师出有名,一同碰面也就顺理成章。
人不宜多,楚识琛是面谈的主力,把控整个计划和报告的核心,项明章亲自陪同,彰显出十足的诚意。
见面当天,项明章和楚识琛准时抵达阑心文化园的行政办公区,信息系统支撑部门。
佘主任的办公室不大,中规中矩的装潢,项明章进门关心道:“佘主任,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挺好的。”佘主任康复不久,气色还可以,“多亏小孟在医院照顾,我都不好意思了。”
楚识琛说:“孟总监很内疚,终归是项樾的失误导致,我们対不住您。”
佘主任无奈退出选型组,内心有怨是一定的,但项樾居然搭上了胡秀山,他只能不计前嫌:“不说那些了,胡部长接手,项目肯定会落实得更好,之前的就翻篇了。”
说着,胡秀山到了。
众人起身,胡秀山带着秘书进来,衣着朴素,中等的个子,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项明章主动伸出手,说:“胡部长,久仰。我是项樾通信的总裁项明章,这位是本次项目负责商务工作的楚识琛。”
胡秀山回握:“好,大家坐下谈吧。”
楚识琛坐姿笔挺,从容地抿着唇,他没有预备一句奉承,也不打算堆砌任何漂亮的话术。
胡秀山说:“你们递的报告我看了,全篇基于一种假设,就是文旅部需要借款,你们为什么会有这种认知?”
言下之意是问消息来源,楚识琛回答:“销售的本质就是满足客户的需求,满足之前,要先具备分析需求的能力。”
胡秀山道:“所以你觉得,你们的分析很到位?”
楚识琛看向胡秀山秘书手里的文件夹,大方地说:“是,否则您不会答应见面。那份报告也不会在这儿,而是已经进了碎纸机。”
胡秀山招了下手,秘书把文件打开放在茶几上,纸页褶痕明显,说明被翻看过无数次。
胡秀山问:“我怎么确定报告的真实性?”
楚识琛有备而来,从包里拿出一封厚实的档案袋,说:“报告评估了数十家银行,我们全部得到了首肯,有沟通有监管,也有协议,接受一切查证。”
秘书接过打开,随机抽取了几份给胡秀山过目。看完,胡秀山道:“科技公司,最无价的就是数据资源,你们大费周折地送给我,是慷慨,还是要资源置换?”
楚识琛回答:“宣介会发生意外,対佘主任和选型组都造成了影响,我们想要尽力弥补。”
佘主任摸不准胡秀山的倾向,介中地说:“我个人没关系,不耽误项目最要紧,说实话,宣介会太仓促了。”
楚识琛分析过,首轮交流的效果不佳,为了后续工作的展开,第二轮交流一定会提前举行。
庞大的项目,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他环节也会相应提前,他趁势道:“齿轮一转俱转,船才会走,而资金就是把控航程的总舵,项樾做这些事,是希望能与大船同舟共济。”
胡秀山点了点头,忽然问:“二轮交流准备得怎么样?”
项明章旁听许久,轮到他侃侃而谈:“针対目前的选型要求,我们设计了三种方案,分别侧重支撑、效率和粘合性,后续需求升级,可以再做融合加强。”
佘主任感兴趣道:“模拟过场景吗?”
项明章说:“这周会做第二次模拟。”
楚识琛道:“研发组由项先生亲自带队,技术是根本,这座阑心文化园就是项樾的成果之一。”
双方谈了四十分钟,胡秀山的身份不会久留,差不多该走了。
看似没有谈出结果,胡秀山也没有明确表态,但他把档案袋塞在了文件夹里,交给秘书要一并带走。
在座每个人眼明心亮,都有了谱。
项明章和楚识琛一同告辞,从行政区出来,两个人沿着树荫一边走一边复盘。
胡秀山做的决定重大,因此每句话都留有余地,这样的人周旋起来最累,项明章道:“今天辛苦你了。”
楚识琛说:“我们掌握的话语权有限,就更不能巴结他,反而要申明态度,强化自身目的,不然会更加被动。”
项明章认可道:“胡秀山显然动心了。”
楚识琛心情明朗:“我有预感,他会联系我们的。”
走过一段路,四周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楚识琛上次没机会逛一逛,此刻忙完了正事,松弛下来有些蠢蠢欲动。
恰好经过园内的文化馆,他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
项明章也不清楚,说:“进去逛逛。”
两个人进了文化馆,纯白色的简约建筑,四层高,现代风格,而每一层陈列的全部是时代旧物。
一楼是报刊展厅,收藏着近现代全国各地的报刊和杂志。
楚识琛一进来就呆住了,他没想到过去的报刊会被保存下来,张贴展示,后世之人能看到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缓步走过一面又一面墙壁,报纸上熟悉的字体、排版、行文方式,既遥远又亲切。
可惜现代人嫌繁体字看得累,展厅里人很少,项明章囫囵扫过,感慨道:“现在没什么年轻人看报了。”
楚识琛情不自禁地说:“以前都看的,如果发生大新闻,跳下电车也要赶紧买一份。”
项明章问:“以前的事你不是忘了?”
楚识琛愣了下:“我听家里人讲的。”
目光落在报纸版头,楚识琛发现是按照年份陈列的,1943年,他往前走,脚步越来越慢,1944,1945……
楚识琛几乎停住,贪婪地望着他离开那一年的旧报,各界消息纷杂,大大小小的报刊每日都有重大新闻。
这时项明章从另一边走过来,目光掠过一张破损严重的报纸。
晃见一行标题,项明章霎时定在了原地,念道:“复华银行。”
楚识琛错愕回头:“……你说什么?”
项明章一字一顿地念完:“敬告国民——复华银行关闭公告。”
“咚”的一声,楚识琛的包脱落坠地,他张着打颤的五指,似是胆怯,脚步沉重地走到那张旧报前。
纸页泛黄,残缺,印刷的字迹斑驳模糊。
可的的确确是他撰写的公告。
楚识琛记得那样清楚,公告里的每个字,每句话,在他拟于心、落于纸的时候就再也忘不掉了。
他动了动唇,在新世纪,在这间文化馆脱口而出——
“自复华银行兴立,幸得国民支持,谨遵法度条理,险渡重重危机。
然国运孔艰,外忧内患,欲挽经济崩坏,必先决国家存亡。
敝行与广大同仁共筹办法,市场淆紊,收效甚微,列强不除,良策无以展布。
今愿舍百股万金,另行根本之道,自当竭尽全力救国民之苦痛。
故拟此公告,正式宣布——复华银行将于民国三十四年春,停业关闭。”
还剩最后两句,沈若臻顿了顿,他曾经抱憾的,祈祷的,在今朝一一见证,改天换地中,再读已是另一种胸怀。
“柳公云,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吾仰祈国泰民安,世途宽坦,重历中国银行业之肇昌。”
作者有话要说:
1,前情回顾:项查到复华和沈父,加班,休息室试探楚。2,公告大意:复华银行创办以来,有幸得到国民支持,遵纪守法险渡各种危机。然而国家艰难,外忧内患,要挽救崩坏的经济,必须先拯救国家的存亡。复华银行和广大同仁一起筹谋办法,但市场紊乱,效果微弱,不驱除列强,好计策也无法施展。现在复华银行愿意舍去钱财,走另外一条根本之路(暗示,剧情后面交代),会竭尽全力挽救受苦难的国民。所以宣布关闭。柳宗元有诗云,雄鹰在下一个秋天挣脱枷锁翱翔云间(柳在参与革新后抒发所作)。我祈愿国泰民安后,再见证一次中国银行业重新开始走向昌盛。
第66章
项明章根本分辨不清报纸上的字迹, 只听楚识琛句句真切,声声入耳,不需振臂铿锵, 却吐字如擂鼓, 他的心脏跟着一起怦然狂跳。
楚识琛念完, 一步迈至旧报近前,他伸手触摸, 怕纸脆残渣落,恐墨浅痕迹消,动作那么轻, 那么慢, 忘记掌下隔着一层玻璃。
项明章从未见过楚识琛的这般样子, 入迷着道, 满眼虔诚,仿佛对着的不是一张报纸,而是一尊通达的神佛。
他想叫楚识琛一声, 张口又止住了,忽然明白了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楚识琛的指尖抚过公告上的每一个字, 撰写的时候他已是孤家寡人,下笔怆然独悲, 刊登后再无退路,徒有一腔决绝。
最后一次读这篇公告是在安全转移的那艘船上,然后风暴来袭, 他的旧物淹没于海, 跟着一起葬送的,是他被永久抹除的渺渺半生。
而此时此刻, 楚识琛刚完成银行分析报告,浩瀚数据翻覆脑海,拼凑成一部银行业的发展史。
旧愿达成,有幸亲历。
楚识琛收回手,退开半步,仰颈一声长长的笑叹。
项明章滋味难明,他目睹了楚识琛的震愕,伤怀,以及方才那一刻的潇洒豁然,汹涌的疑问堵在他的胸间,包裹着跳动不止的心脏。
半晌,楚识琛恢复平静,空旷的展厅带着回音,他庄重地说:“我失态了。”
项明章却只觉鲜活,小心地问:“因为这篇公告?”
楚识琛赧然自夸:“这篇公告写得很动人,至少很触动我。”
项明章心思暗转,公告刊登于1945年,和资料中银行关闭的时间吻合,当时沈作润已经去世了,那发表公告的人会是谁?
会不会是最后四年间,没有留下信息的那一位银行行长?
项明章望向公告结尾的落款,只有“复华银行”,他失望道:“写得这么动人,可惜没有署名。”
楚识琛下意识地说:“有的。”
项明章道:“我是指撰写的笔者。”
楚识琛的目光飘向柳宗元的那句诗,改口说:“既是公告,大约只写银行的名字就够了。”
“不对。”项明章反驳,“‘吾仰祈国泰民安’,用的是个人口吻,撰写公告的人为什么没有留下名字。”
楚识琛怔忡道:“也许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
项明章注视着楚识琛的神情,没有继续谈论,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说:“走吧,再去别处逛逛。”
楚识琛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真想撬开玻璃,把旧报摘下深藏囊中,转念又释怀了,这般光明正大地展览于世,大概才是一段历史最好的结局。
两个人把四层楼逛了一遍,普通游客是走马观花,楚识琛是踏雪寻梅,恨不得停驻在每个展柜前细赏一番。
一间文化馆耗尽了精神劲儿,没力气再逛别的地方,这大半天,楚识琛谈项目、念公告,出来被早冬的阳光晒着,不免口干舌燥。
项明章也渴了,说:“前面有咖啡馆。”
楚识琛不想喝咖啡,情绪浮沉值得酌一壶觞:“我们去喝一杯?”
项明章道:“好,我奉陪。”
从阑心文化园离开,项明章开车带楚识琛去了雲窖,天气变冷,人们懒得热闹,清吧的恬淡氛围正受欢迎。
顾客比平时多了些,酒杯相碰的声响掺杂在细密的谈笑里,项明章和楚识琛依旧坐在固定的卡座。
沙发靠垫换成了深色系,很软,楚识琛第一次来的时候舒服得睡着了。
酒吧经理过来,递上两份酒单:“项先生,您跟朋友喝什么?”
“开一瓶淡红酒,”项明章担心楚识琛空腹喝不舒服,“再加一道香茅虾,一道蟹粉吉列斑球和血橙沙拉。”
红酒和餐点很快上来,稍微醒一醒,项明章倒了两杯,说:“尝尝。”
楚识琛捏着高脚杯端到唇边,嗅了嗅,清淡的果酸香气,呷一口用舌尖品尝味道。
项明章瞧着他,莫名想到灵团儿吃罐头,笑着揭短:“你之前不是立志戒酒么?”
楚识琛说:“终归是俗人,‘戒酒’不成,反要借酒。”
饮了片刻,经理送来一瓶白兰地,说:“项先生抱歉,我差点忘了,这瓶是老板新收的,他说您过来的话,拿给您试试。”
项明章道:“那你打开吧。”
楚识琛记得上一次来,撞见项明章和一个男人坐在这里,他猜测:“这里的老板就是你上次见的那个人?”
项明章承认:“对,他叫许辽。”
楚识琛不清楚他们算什么关系,项明章吩咐许辽调查,二人比起朋友,似乎多了些服从,他问:“许先生今天不在?”
项明章“嗯”一声:“出门了。”
楚识琛没再问旁的,面前一杯淡红酒,一杯白兰地,他雨露均沾地全都喝光了。
说来凑巧,他第一次痛饮是因为到访复华银行的旧址,这一次是因为重见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
并且每次都是问项明章讨酒喝。
楚识琛饮得略凶,毫无章法仅凭兴意,但他在芸芸座中依然沉稳,手不晃,声不高,哪怕喝得急了,嘴角也不会流下半滴,只唇峰渲染一层薄红。
带上醉意也乖觉,楚识琛呼吸放慢,明眸里减了几分灵光,静静放空,倒像在琢磨什么正经事。
项明章剥了虾,说:“吃点东西。”
楚识琛道:“怎能劳烦项先生做这种琐事。”
项明章擦了擦手:“那你给我剥一只。”
楚识琛婉拒道:“应当礼尚往来,可我介意手上沾了海腥味,再握笔拨珠,实在难以消受。”
项明章一顿:“拨珠是什么?”
楚识琛说:“白话语,就是打算盘。”
项明章:“……”
可以确定,楚识琛醉了。
项明章发现楚识琛喝醉后讲话文绉绉的,之前还提及什么北平和法兰西,用词简直不像一个现代人。
剥好的虾仍放在碗中,项明章问:“一会儿凉了,到底吃不吃?”
楚识琛用箸尖轻戳,虾肉饱满紧实,剥得干净完整,他夹起来,罕见地探究细枝末节:“项先生,你都给谁剥过?”
项明章反问:“你觉得谁能劳烦我做这种琐事?”
楚识琛说:“白伯母。”
项明章道:“她不吃肉。”
楚识琛又说:“项董。”
项明章又道:“高蛋白难消化,他不能吃。”
楚识琛挑破:“所以我是第一个?”
“你不喜欢的话,就是唯一一个,不会有下一次。”项明章说,“你喜欢的话——”
他没说完,楚识琛低下头,把半掌大的虾囫囵吃进嘴里,他柔薄的腮鼓起一点,含混地说:“……喜欢。”
大庭广众,项明章不能起身绕过桌子做些什么,只能捏紧了酒杯,仰头将白兰地喝个干净。
消磨到黄昏,项明章叫了司机来开车,先送楚识琛回家。
十字路口转弯,楚识琛倾斜身体撞到项明章的胳膊,项明章故意低低地“啊”了一声,借着醉意玩笑:“撞疼了,帮我揉揉。”
“幼稚。”楚识琛托起项明章的小臂,更幼稚地闻了闻剥过虾的手指,只闻见洗手液的香味。
项明章侧脸凑到楚识琛耳边,小声问:“检查我?有味道是不是就不让碰了?”
楚识琛耳根发热,瞥向驾驶位:“项先生,自重。”
“我说的是钢笔和算盘。”项明章道,“楚秘书,你以为我想碰什么?”
楚识琛上了当:“我没有以为。”
他刚说完,右手被项明章包裹进掌心,半掩在堆叠的大衣衣摆中,项明章说:“吃个虾都弄得人不安宁,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多想掐你的脸。”
楚识琛纹丝不动,在心里搭腔——你又知不知道我破了戒?
一直到楚家的门外,汽车停稳,项明章才松开了手,楚识琛的指节被他握得泛着红,然后矜持地揣进了口袋里。
夕阳晚风,酒意激发出大半,项明章扶楚识琛进了花园。
楚太太听见动静出来,惊讶道:“明章,你送小琛回来的呀?”
项明章说:“我们喝了点酒。”
楚太太穿着丝缎的夹棉长袍,楚识琛有些恍惚,仿佛看见穿着旗袍的母亲,他伸出手:“妈,我没醉。”
楚太太牵住他:“嘴硬,等会儿给你煮醒酒汤。”
项明章松了手,手机忽然振动起来,他道:“伯母,把人送到,那我就不打扰了。”
目送楚识琛进了别墅,项明章转身往外走,掏出手机,来电显示“许辽”。
前两天,他派许辽去了宁波。
走出楚家大门,项明章接通:“喂?”
许辽直奔主题:“项先生,按你的吩咐查了,宁波过去的确有一户大家姓沈,在江厦一带,开了几代钱庄。”
项明章道:“那就是有线索?”
许辽回答:“只剩一些传闻,那些宅邸铺子都拆掉几十年了,关于沈家的后人没什么消息,旁支的亲戚更找不到。”
项明章有心理准备,毕竟是几辈之前的人和事,又经历战乱,颠沛之后能保存的东西太少了,他问:“还有别的收获么?”
许辽欲扬先抑:“我本来没报希望,就随便一查,结果今天找到了沈作润的墓。”
项明章意外道:“沈作润葬在宁波?你确定?”
“对,而且保存得很好。”许辽说,“因为城市发展和土地规划,沈作润的墓搬过几次,但大半个世纪一直有一家人在打理。墓园的工作人员说,每年清明这家人还会来祭拜。”
项明章有种即将戳破朦胧旧事的预感,沉声道:“有没有查到这家人是谁?跟沈作润有什么关系?”
许辽说:“我问了墓园管理处,只知道这家人姓姚。”
别墅二楼的卧房里,楚识琛打开小香炉的盖子,点燃一块迦南香放进去,白色的细烟缥缈弥散,叫人心静。
楚识琛想起从前的老管家,每天都要烧香拜佛,他从房门外经过就会闻到幽幽的香气。
老管家说他有禅缘,问他要不要攒一攒修为,他问怎么攒,老管家说先从最简单的开始,戒口腹之欲。
楚识琛答应每周四天茹素,他并不信佛,只是为了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从最低级的口腹之欲,到肉身凡胎的七情六欲,他原本做好了永远自苦自抑的打算。
满十八岁起至今,他坚持近十年的习惯,今天为项明章剥的一只虾打破了。
经年消逝,唯有黄昏日复一日,楚识琛合起双手,不确定旧人能否听到他的坦白。
“姚管家,我破戒了。”
他近乎腼腆地笑了一下:“比起禅缘和修为,我更在意他。”
第67章
波曼嘉大厦顶层的天幕泳池, 晨曦从四方透进来把水面照成了浅蓝色,项明章游了两千米,最后半程, 岸上走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抵达终点, 项明章从泳池上来, 浑身肌肉淋漓地滴着水。
许辽上次打电话之后,多待了一天, 昨晚连夜从宁波赶回来,一早来当面汇报,他递上毛巾, 说:“项先生, 有新进展。”
项明章接过毛巾披在肩上, 走到休息区, 桌上放着一份早餐,旁边是许辽带来的一封文件夹。
项明章打开文件,抽出里面的资料, 说:“辛苦,吃点东西吧。”
许辽握起刀叉,边吃边道:“那块墓园的价格在宁波当地数一数二, 说明姚家的经济条件不错,我照着这个思路排查, 然后锁定了目标。”
项明章翻看很仔细,这户姚家人的祖籍就在宁波,三代富庶, 估计祖上有些家底。
实施改革开放的政策后, 姚家顺应时代潮流,创办了一家贸易公司, 生意经营得不错,后来举家移居到了杭州。
姚家公司的创办人,叫姚徵 ,是一位女士,年逾七十岁。
这些年一直是姚徵出资为沈作润的墓进行搬迁和打理,每年清明节,她会专程回宁波祭拜。
项明章问:“姚家和沈家是亲戚?”
许辽说:“没查到关联,亲戚的可能性不大,也许是故交好友。”
经逢战乱年代,多少人连至亲都无法顾及,能坚持大几十年为一个外人绵延身后事,双方的情谊一定相当深刻。
项明章翻过一页,是一间寺庙的资料,他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许辽也不确定有没有用,说:“连带查到的,这是宁波本地一间寺庙,本来名不见经传,姚女士捐了一大笔钱帮忙翻修,每年清明节除了祭拜沈作润,还会去庙里上香。”
项明章道:“姚女士信佛?”
时间紧张,许辽只在寺庙匆匆打听了几句,说:“她给一位已故的僧人供奉了牌位,主要是祭拜那个人。”
项明章盯着那位僧人的信息,法号“忘求”,1969年就去世了。
年代久远,找不到更多的内容,项明章推算了一下时间,这位僧人和沈作润相差几岁,曾经生活在同一个时代。
或许二人认识?
项明章回公寓换好衣服,不知不觉穿了一身严肃的黑色,表柜拉开,摆着十几块不菲的名表,那只素净的银色怀表安放在中心一格。
“卍”字纹,佛教。
项明章心头一震,那位僧人会不会跟怀表有关?
本来断掉的线索能否和这些信息串联起来?
楚识琛说过,受信佛的长辈影响……难道就是这位法号“忘求”的僧人?
项明章立即否认了,他大概昏了头,“忘求”1969年离世,楚识琛现在不过二十七八岁,两个人绝不可能产生交集。
波曼嘉公寓楼下,许辽的越野停在路边,等项明章出来上了车,他发动引擎问:“项先生,去公司?”
项明章当机立断道:“去老项樾。”
姚家开的是贸易公司,也算有头有脸,如果贸然用私人名义去联络,恐怕会引起对方的防备。老项樾做贸易起家,生意覆盖国内外,要搭上线就容易多了。
无论如何,沈作润的墓已经找到了,只要联系到姚家人,尤其是姚徵,一定能了解一些沈家的事情。
到了老项樾的总部,项明章下车前说:“查到的这些东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许辽帮项明章办过很多事,唯独这次不清不楚,他不知道为什么要查一个上世纪的银行家,但他不会多话,说:“明白。”
项明章放心道:“白兰地不错,改天再谢你。”
下了车,项明章掏出手机,给楚识琛发了条微信。
总裁秘书室,楚识琛读完消息,在系统内发布临时通知,上午的会议推迟到下午三点。
午后,项明章及时赶回来开会,在阑心面谈的时候胡秀山默认了,二次交流会提前举行,项目组也要尽早着手准备。
楚识琛虽然负责商务工作,但开会依旧坐在秘书的位置,项明章在他身旁,说话很方便:“上午没发生什么事吧?”
“没什么特别的。”楚识琛道,“剑兰新开了一簇花算不算?”
项明章用杯子挡住笑意,喝了口水:“算,秘书室发生的都算。”
最近大大小小的会议爆发,大家都不那么讲究了,姿态放松,楚识琛左手撑着太阳穴,右手指间把玩着一支笔。
会议中途,项目经理正在讲话,彭昕放在桌上的手机亮了,按照规定一般情况不允许接打电话,但彭昕想都没想,立刻跑出会议室接听。
众人面面相觑,猜到不是普通来电,项明章说:“暂停一会儿吧。”
三五分钟后,彭昕奔回来,兴奋地说:“项先生,楚秘书,刚才胡秀山的秘书联系我,要进一步谈谈咱们的计划。”
大家听见这个消息为之一振,楚识琛淡然地点了点头,对方回复的速度比他预计得更快,资金问题果然是项目的命门。
项明章说:“识琛,你继续负责。”
楚识琛不由自主地侧一下脸,然后接过话题:“既然有了回复,接下来我们要把详尽的分析内容做出来。”
商务组成员纷纷点头,主管说:“我们一直在准备。”
楚识琛道:“给胡秀山过了目,就可以跳出信息层面,安排官方和银行进行实际交互了。项樾处在杠杆的中心,一定要兼顾过程的效率和最终的效果。”
彭昕说:“关于需求的问题……”
“放心,对方明白。”楚识琛胸有成竹,“彭总监,你保持和胡秀山秘书的联系,我想会有收获的。”
项明章在心中计较,这个项目起步至今,遭遇意外打击,从起死回生到现在柳暗花明,每一步都离不开楚识琛的作为。
跟着全盘计划一起展露的,是楚识琛强韧的锋芒。
会议结束,大家出去了。
楚识琛合上笔记本,工作时间,而且当着一众同事的面,向来严谨的项明章没有称呼他“楚秘书”。
他问:“项先生,刚才怎么直接叫我的名字?”
项明章说:“你在项目组担任的不是秘书身份,但也没有临时加一个名头,我就喊你的大名了。”
两个人从会议室出来,拐上一截长廊,楚识琛道:“其实没关系,叫什么都无所谓。”
项明章停下,问:“不委屈吗?”
楚识琛摇了摇头,他的经历太厚重,一个公司内的头衔就像一粒尘埃那么轻,他压根儿没有考虑过。
在这个世界,他求索的新征程有难有易,处处皆是体会。
至于财富,名望,他掌握过又抛弃了的,楚识琛说:“我只希望把工作做好,把公司办好,其他的东西无足轻重。”
项明章承认自己偏心,这番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会觉得虚伪,但由楚识琛说出口,他深信不疑。
不过作为老板,有失偏颇终归不正确,项明章走个形式,质疑一下:“别的都不要紧?之前不是还问我要加班费?”
楚识琛反驳:“我读过《劳动法》,要加班费是因为我遵纪守法。”
“那别的还想要吗?”项明章暗示,“比如上级的青睐,上级的赏识……上级的私心。”
就在公司里,楚识琛简直不好意思听下去,他快走了两步,一抬头,看见长廊墙壁上挂着一卷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摹本。
楚识琛脑筋一转,问:“上级,你喜欢王羲之的书法吗?”
项明章说:“要是不喜欢,挂的可能就是颜真卿了。”
楚识琛道:“我也很喜欢,还喜欢王羲之的一句诗。”
项明章问:“哪一句?”
正中楚识琛下怀,他借诗回答之前的玩笑:“争先非吾事,静照在忘求。”
项明章愣住,静照在忘求……
是纯粹的巧合吗?还是真的存在某种渊源?
楚识琛只顾着欣赏书法,没注意项明章的反应,这句诗是他幼年练字时记住的,静下心,忘记欲求方能达成境界。
每每写得不够好,他就反复念叨这两句,管家在一旁伺候笔墨,抱怨说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行至卷尾,楚识琛回过头,发觉项明章停在原地,他刚要开口,手机铃音突兀地在长廊里回荡。
项明章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不露痕迹地接通。
楚识琛隐约听见一声“项副总”,应该是老项樾那边打来的,他识体地朝前走远一些,彻底听不到了。
项明章开口:“是不是有信儿了?”
五分钟后通话结束,项明章追上落下的距离,十几米远,足够他斟酌出一个决定。
走到楚识琛面前,项明章说:“我要出趟差。”
楚识琛没想到这么突然:“老项樾那边的业务吗?”
“算是吧。”项明章道,“胡秀山这边你全权负责,按你的步调去办吧。”
楚识琛点点头,没忘记秘书的本职:“你去哪里,用不用订机票?”
项明章说:“很近,浙江杭州。”
楚识琛讶然道:“你梦见去浙江出差不带我,居然应验了。”
项明章说:“今晚就走。”
“这么急?”楚识琛问,“那你要去几天?”
项明章也不确定,兜兜转转,拼拼凑凑,查到这个地步,他不知道这一趟是真相大白,还是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甚至有一点害怕,害怕得知一份他不能接受的实情。
项明章从来不肯吃亏,他微微张开手,向一切的“源头”讨要安全感,说:“让我抱一下你。”
楚识琛紧张道:“不行——”
项明章已经拥上来,抬手按在楚识琛的后颈,锋利的西装领子和他长着薄茧的指腹,不知哪个更叫人痛。
楚识琛周身僵硬,又被项明章揉散了筋骨。
项明章道:“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么?”
哪有下属交代上司的道理,可楚识琛心神摇晃……他已忘却那片土地的旧影,喃喃地说:“浙江物候宜人,请你代我看一看风景。”
第68章
楚识琛一下子忙起来, 借款这件事,要在二次交流前落地。
总裁办公室的门锁上了,项明章去了杭州, 楚识琛一整天进进出出, 每次总是忍不住看一眼。
为了集中人力, 楚识琛带商务组的人驻扎在专研室,由他操刀, 齐心完成细粒度的分析报告。
这份报告就是项樾的筹码,楚识琛力求完美,内容越到位, 他们在胡秀山面前占据的主动权越大。
衣不解带地连加了两天班, 报告完成, 楚识琛第二次和胡秀山见面。约在胡秀山的办公室, 谈话时间延长到了两个半钟头。
胡秀山很满意,项目又急需资金做保障,后续推进得很快。
项樾、官方、银行, 三方顺利交互,签约之前,楚识琛抓住时机召开了一场会议。
(一)会议室, 空调打得很足,大家脱掉外套穿着衬衫。楚识琛永远衣着整齐, 立在讲台上,只有黑发在匆忙中乱了丝毫。
白板上布置着几项议题,楚识琛夹着粗黑的碳水笔边讲边写, 下笔俊秀生风, 一气呵成。
“借款计划马上收尾,直白地说, 我们帮胡秀山的这个小忙要结束了。”楚识琛道,“对方明白我们要什么——选型需求。所以,我们要对选型组做一个加强接触的工作。”
他拟定了任务名单,分派下去:“各位主管看一下是否需要调整。”
项目经理道:“楚秘书,甲方名单上有选型组的总经办人,但他不跟任何一家公司联系。”
楚识琛说:“我们已经和胡秀山合作,总经办人会不会另眼看待项樾,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经理点点头:“好,我尽快安排。”
宣介会后,竞争公司都认为项樾翻了船,瞧笑话的,欲取而代之的,不止一家蠢蠢欲动,殊不知项樾重新挣扎到了上游。
项明章一直把消息压着,楚识琛抱着相同的态度,提醒道:“二次交流的日期就快公布了,各公司都在加劲,项樾的形势咱们自己清楚就行,出风头的代价尝过一次,绝不能再有下一次。”
众人听话地保证,这段时间共事也好,率领也罢,随着计划一步步完成,项目组一致信服楚识琛的意见。
会议结束,楚识琛把白板擦干净,正收拾东西,手机响了。
项明章发来一张西湖的照片。
楚识琛把照片保存,阴冷冬日的西湖不比晴空下的水光潋滟,是冷冷的灰绿颜色,他喜欢道:果然淡妆浓抹总相宜。
项明章看完回复,收起手机返回车上。
来杭州的第二天早晨,项明章在贸易公司见到了总经理姚竟成。
姚竟成随母姓,是姚徵的独子。
项明章通过项樾以合作的名义接触姚家,他不想浪费时间兜圈子,明确表示希望见到姚徵本人。
姚竟成是个孝子,一开始拒绝了,因为姚徵年迈,这些年深居简出不喜欢应酬。
项明章一再坚持,毕竟项樾的主动合作千载难逢,他的副总身份也令人忌惮。姚竟成为难地周旋了几遭,让姚徵松了口,询问项明章要见面的原因。
项明章是为了沈家的信息,但他和沈家非亲非故,不得已地撒了谎——他说,好像找到了沈家的后人,前来求证。
姚徵终于同意见面。
项明章穿着一身考究的西服,半路飘起小雨,抵达姚徵居住的洋房后,下车的一段路沾了满身湿寒。
洋房里装潢典雅,姚竟成作陪,引项明章走进一楼的会客室。
姚徵就坐在沙发上,古稀的年纪,很富态,满头银发梳得妥帖,老花镜后的双目透着清明的光彩。
项明章在茶几前站定,主动说:“姚女士,我是项明章,姚先生应该对您提过了。”
“项先生,请坐吧。”姚徵不卑不亢,“生意的事我早就不管了,也不清楚当今的经商之道,不过诚意二字任何时候都要讲的。”
项明章在对面的沙发坐下,说:“利用合作办私事,是我不够磊落,如有冒犯,请您不要跟晚辈计较。”
姚徵见他坦荡,也没有强势者的傲慢,态度缓和了一点:“项先生,你说的沈家后人是什么意思?”
项明章备好了说辞:“机缘巧合,我结识了一位和沈家颇有渊源的人物,但我不能肯定,辗转查到沈作润先生的墓,然后找到了您。”
姚徵到底七十多岁了,反应稍慢:“……这不大可能。”
项明章问:“什么意思?”
姚徵说:“沈家曾是宁波的名门,亲朋不少,可惜战争无团圆,跑的跑,散的散,妻女都被送到了海外。时局连年动荡,通信不发达,离开的基本没了下落。”
项明章没想到,费力查不出的信息在此刻会轻巧得知,他按捺着一丝希冀追问:“您了解这么多,姚家和沈家曾是故交吗?”
姚徵摆了摆手否认,她是听祖父姚企安讲的,回忆着娓娓道来——
沈家在宁波口岸几代开设钱庄,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巨富。姚家只是寻常小户,家里穷,姚企安十二岁就进了沈家做工,陪小几岁的沈作润一起长大。
沈作润极有胆略,早当家,二十岁决定兴办中国人独资的银行,联合同仁与外国资本分庭抗礼。
姚企安跟随沈家离开宁波,成为沈公馆的管家。
直到沈作润去世,姚企安带着沈作润的遗体回故乡安葬。
项明章暗忖,原来是主仆关系,妻女海外避难,只能由忠仆料理身后事,他问:“所以沈家当时没有别的亲属了?”
姚徵说:“还有一个儿子,沈少爷。”
项明章很意外,世代沿袭的庞大家业,唯一的儿子,不可能会置身事外:“那这个沈少爷当时没回宁波吗?”
姚徵涌起一阵酸楚:“这是祖父一辈子的心结,至死不能瞑目。”
姚企安带沈作润回宁波是在暮秋,第二年初春,沈少爷对外宣称回故乡守孝,其实是个幌子,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去哪里。
姚企安以前在沈家日日照顾,早已察觉沈少爷在秘密参加抗日活动,“组织”有安排,他不敢过问。
可他看着沈少爷长大,磕了碰了都要心疼半天,千般不舍沈少爷一个人在外颠沛,于是分别前二人作了约定。
沈少爷向姚企安承诺,到了新地方安顿下来,会寄信报平安。待战争胜利,疮痍平复,一定会回宁波去,到时请姚企安见证,他会在沈作润的墓前认罪磕头。
为一封平安信,一个重逢,姚企安苦苦等待了后半生,不敢离开故乡寸步。
饶是项明章一惯冷静,听罢也为之动容:“这么说,沈少爷没有回去?”
姚徵叹道:“那些年传言纷纷,有说他失踪,有说他逃到海外和家人团聚,更多的是说他被日军暗杀了。”
姚企安每逢听见都要发脾气,不让人乱说,然而年复一年,他始终等不到沈少爷的音信,他开始动摇,被缥缈的猜测重重打击。
姚企安越来越无望,他信佛,每天去寺庙敬香,求佛祖保佑沈少爷,到了晚年,他踏出寺门半步就会忧惧不安,便出了家。
法号是姚企安自己定的,忘求。
项明章明晰了,“忘求”是姚管家,他想起楚识琛提到的诗句,说:“‘忘求’二字有没有说法?”
“是源自一句诗。”姚徵道,“祖父没念过书,他说沈少爷小时候总念这句,他就记住了。”
姚企安以“忘求”为法号,也有忘却念想的意思。
项明章滋味难言:“那位沈少爷到底去哪了?”
无人知晓,姚徵也不知道:“他关闭银行之后,就没了消息。”
项明章问:“银行是他关闭的?”
姚徵说:“他是复华银行的行长。”
项明章屏住的气息陡地一松,那个被抹去痕迹的神秘角色、最后四年间的银行行长终于分明,原来是沈作润的独子。
这个遥远的、不曾谋面的人物叫项明章乱了心绪,他恳求道:“姚女士,您祖父对沈少爷感情深厚,一定留下不止这些信息,能不能再告诉我一些?”
谈话间姚徵从防备变得松缓,那位沈少爷留给姚企安一笔养活几代人的财富,让姚家因此改命,让她有资本开创事业。
从父亲到兄长,再到她这个家里的小女儿,以后是她的孩子姚竟成,会一代一代为沈作润绵延祭奠之事,这是姚企安当年的遗愿,也是姚家的报恩。
假如真的能找到沈家后人,不论亲疏,总算一种微薄的圆满。
姚徵思虑片刻,让姚竟成搬来一只木箱,结实厚重,看成色和款式是一件上百年的老物件儿。
沈公馆里珍玩不计,沈少爷只留下最要紧的几样,姚企安却每件都宝贝,走时收拾了沈少爷用惯的旧物,带回宁波保存。
老式木箱打开,有上下两层,第一层分成五角花格,每一个格子放着一样物品。
最大的中心一格,是一只双拳大小的白釉盒熏,宋代的款式,姚徵没拿稳,项明章伸出掌心托住,触手温凉。
姚徵道:“祖父说沈少爷公务繁忙,睡不安稳,每夜要燃香助眠。”
盒熏盖子的雕花积了一层污垢,项明章低头嗅闻,久置的陈腐气之外,有一股极淡的香味,很像楚识琛衣服上的迦南香。
第二件是玉珠算盘,就巴掌大,每颗珠子玲珑剔透,项明章又想起楚识琛说“拨珠就是打算盘”。
姚竟成在一旁好奇:“为什么这么袖珍?”
姚徵说:“沈少爷五岁用的,是沈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结果他学会后走到哪打到哪,总有叮当的动静。”
项明章觉得这话耳熟,在琴行楼上,赵组长曾问楚识琛为什么学琵琶,也是五岁,也是玉珠算盘……
楚识琛还说母亲嫌烦,又嫌算账俗气,于是教他琵琶陶冶情操。
这时姚徵拿起另一格的小玩意,薄薄的一片三角形,琢磨了几秒:“哦,这是拨子,弹琵琶用的。”
项明章感觉咽喉被攫住,滚动喉结却喘不上气来:“……这也是沈少爷的东西?”
姚徵回忆道:“沈夫人教他弹琵琶,小孩子手指嫩,先用拨子,后来弃置一旁就被祖父收起来了。”
项明章难以回神,他当时以为楚识琛是瞎编的,为什么会和沈少爷的经历如出一辙?
姚徵自顾自可惜,她记得姚企安回宁波时还带着一只琵琶,小叶紫檀做的,是一件名贵的古董。
沈夫人是盐政副总理的千金,那只琵琶是她的嫁妆,沈少爷嘱托姚企安,将琵琶与沈作润一同下葬了。
姚徵拿起箱子里最漂亮的一件,四方形的印台,鎏金水晶表面,沈少爷只留下了配套的行长公印。
“我小时候喜欢得很,总是偷拿着玩。”她笑道,“祖父没少呵斥我,说这是法兰西的皇家工匠制造的,花费了三个月。”
项明章再一次震动不已。
木箱头层几乎看尽,仅剩一只个盒子,姚徵不记得是干什么用的,印象里始终空着。
项明章拿起来,盒身扁平,包裹月白缎面,他打开,盒子里面绷着一层黑色丝绸,凹陷下去一块圆形的浅坑。
姚徵说:“像是首饰盒,但放镯子太小,戒指太大,耳环这种成对的东西更不合适。”
项明章一瞬间牵扯神思,他探手入怀,解下襟中的怀表,放进盒子里,严丝合缝犹如榫卯相嵌。
他不得不怀疑,这只怀表曾是沈少爷的旧物。
姚徵本来尚存一分怀疑,见到这只怀表,相信了项明章遇到沈家后人的说法,她道:“沈少爷有一只极其钟爱怀表,平时从不离身。”
项明章问:“是不是在瑞士定做的?”
姚徵仔细回想:“貌似是……不过表链是沈夫人的项链改的。”
楚识琛说过,女士项链,或许来自母亲……项明章感觉心脏被揪住了,一阵阵绞紧。
他顾不得了,掀开木箱空掉的第一层,下面是一些泛黄的纸页。
他的嗓音很沉,发哑:“我可以看看么?”
姚徵点点头,可惜纸质的东西不好保存,数次搬家零落了一部分。
项明章拿起最上面一张,是沈少爷留洋的毕业证书,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授予的商业学士学位。
南方天气潮湿,纸张霉变,上面手写的花体洋文已经模糊不清,项明章放在茶几一边,拿起一份计划书。
繁体题头,是关于抗币面额的研究决定,全文手写,内容包含大量专用字符,是早年流行于钱庄之间的一种加密方式。
然后是一沓类似票据的东西,记录了复华银行捐赠和筹办的物资明细,存留下来的一共四十九张,也就是至少有四十九笔。
姚徵感慨道:“沈少爷与他父亲一样,年纪轻轻,襟抱非凡。”
项明章问:“沈少爷当时多大了?”
姚徵推算:“1918年出生,到1945年,应该是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楚识琛也是二十七岁。
木箱双层皆空,项明章却思绪如沸满满当当地烧燎在胸口。
忽然,姚徵摸开箱子里的暗格,里面藏着一张照片。
沈少爷留存于世的唯一一张旧照。
照片背面朝上,写着两行字,项明章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看清的一瞬间手指忍不住发抖。
狼毫写下,端正小楷,笔迹似曾相识。
——今日生辰,吾与灵团儿。
落款:民国三十二年,秋。
项明章心头震栗,几乎难缓:“秋天的生日。”
姚徵说:“对,所以表字‘清商’。”
项明章脱口而出:“但愿清商复为假,清商……沈清商。”
他反复念着,手心全是汗水,捏着照片翻转到正面,呼吸刹那停止。
四角发黄的黑白照,一幢显赫的沈公馆,阶前树下秋风里,沈清商俊秀挺拔,怀抱一只纯白的波斯猫,擎猫的左手戴着一枚玛瑙戒指。
那张面容透着轻浅笑意,唇微张,风吹开了额发,一双眉目好看得像远山缀了寒星。
干净,从容,神采斐然。
项明章仿佛心脏骤停,死死盯着照片中的沈清商。
盯着这一张他恨不得每天见到、脑海中来回想起、喜悲嗔怒都灵动端方,与楚识琛一模一样的脸。
迦南香,玉珠算盘,紫檀琵琶,法兰西印章。
商学院,四年行长,小楷笔迹,灵团儿白猫。
怀表。清商。
楚识琛和沈少爷的一切全部吻合。
就算考证有误,一方说辞是假的。就算是机缘巧合。就算是中了邪,阴差阳错!
可是照片何解?
这张照片中的面目该何解?!
项明章热血当胸,双手却冰凉颤抖,他用尽全力捏着旧照一角,已不知该如何称谓照片里的人物。
姚徵惊异地看着他:“项先生,你还好吗?”
良久,项明章嘶哑出声:“他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姚徵回答:“上善若水的若,臻于郅治的臻。”
——沈若臻。
第69章
从姚家的洋楼里出来, 花园甬道湿滑,项明章脚步缓慢地一路踏过。
司机静候在大门外,迅速拉开车门:“项先生。”
项明章面无表情, 目光里的锐意褪尽, 剩下空茫茫的浑噩, 他道:“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司机劝阻:“项先生, 还下着雨……”
项明章没有理会,径自朝前走了。
他迈着沉稳的步子,身躯笔直、高大, 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有多僵硬, 他变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空壳。
一路上沿着树, 沿着围墙,沿着空旷长街上的黄线,项明章就这样一直走, 高级的毛呢西装暴露在细雨下,他既光鲜又狼狈。
陌生人纷纷侧目,项明章却浑不在意, 或者说,他根本没有丁点情绪可以分给别的人和事。
楚识琛的面容不停浮现, 在他的眼前、脑海和心头。
不……应该是沈若臻。
项明章没有察觉在马路上走了多远,雨下大了,司机开车在后面跟着, 急得探出车窗大喊。
项明章充耳不闻, 他麻木地行走在如纱的雨幕里,遍身湿透。
从大半年前游艇派对出事, 他在楚家的病房里见到的,就是沈若臻。
两番进项樾,心系亦思,甘愿给他当秘书的是沈若臻。听见扫地机器人会惊讶,想要平衡车,学着做PPT的是沈若臻。
总穿正装,黑发素面,穿牛仔裤会局促的是沈若臻。没听过摇滚乐,懂戏曲,爱看明清小说的是沈若臻。
会抽雪茄,会下国际象棋,梭哈十局九赢的是沈若臻。
在日料店坐立不安,在天an门潸然落泪的是沈若臻。
没有刺青,没做过阑尾手术的是沈若臻。
喝醉酒讲话文绉绉,悄悄露馅儿的是沈若臻。
胸藏谋略,腹含学识,擅交际,会御下,能学以致用,早已锋芒毕露的是沈若臻。
一次次叫他“自重”的是沈若臻,捏着下巴吻他嘴角的是沈若臻。
项明章停下来,柏油大道浸着一层冷水,大雨铺天盖地,他睁不开眼睛,垂眸看脚下水花飞溅。
他以为“楚识琛”和沈家存在某种关系,也大胆假设过,“楚识琛”会不会是沈家的后人。
真相层层剥开,线索条条收束,从头到尾,从始至终,他面对的原来不是别的人,都是沈若臻。
生长于上个世纪,在1945年初春消失的沈若臻。
项明章紧握住拳头,骨节铮铮作响,却敌不过他内心挣扎之一二。
不,不可能。
一定是哪里出了错,当中一定有误会没解开,上个世纪的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实在太荒谬了,这根本绝无可能。
可是今天知晓的一切,又要怎样推翻?
项明章犹如撞进一条死胡同的困兽,他首尾打转,寻找不到出口,感觉千斤重的砖墙倾轧在身。
只要再落一粒尘埃,就能压垮他,让他彻底崩溃。
项明章绷着身躯和神经,在杭州的马路上一直走,走了四五个钟头,走到夜幕降临,双腿沉得几乎要跪跌下去。
回到酒店,司机吓得不轻,扶着项明章进房间,这一趟出差来得稀里糊涂,今天去那幢洋房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坏事。
项明章俨然受了刺激,司机手足无措,生怕一不小心触雷,问:“项先生……您没事吧?”
项明章毫无反应。
司机急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项明章依旧半死不活。
“这、这可怎么办……”司机情不自禁地说,“要是楚秘书在就好了,楚秘书一定有办法……”
项明章“刷”地抬眼,雨水淋得眼眶赤红,说:“出去。”
司机提心吊胆地走了,门关上,房间只剩空调暖风的噪音。
项明章进了浴室,湿衣难脱,动一下就会渗出冰凉的水滴,南方城市的一场冬雨足以把人冻僵。
他忍不住想象楚识琛在哈尔滨跳河,坠入水中该有多冷,恐怕是刺骨。
“傻子。”项明章自言自语,“楚家的恩怨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会值得你舍身……”
楚识琛面对周恪森的指责时在想什么,承受着不堪的名声,被轻视,被误会的时候都在想什么?
项明章快疯了,只确定他在想,他没有一秒钟不在想……想那个人,想对方的全部。
走进淋浴间,项明章在热水的冲刷下慢慢回温,洗完澡,换了衣服,他状似恢复一个正常人的样子,实际仍深陷彷徨。
项明章一惯自诩理智,清醒。
今天他栽个彻底,翻过那张照片的一刻,独自溃不成军。
项明章在高级套房里坐卧不定,这一夜要怎么度过,估计是夜不能寐。
扔在床尾的手机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楚识琛”。
项明章猝不及防看见这个名字,他以为会阵脚大乱,没想到却冷静了一点,他握着手机没接听,挂断了。
打开微信,项明章对楚识琛拨出视频通话。
响了好一会儿,接通了,楚识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双眼稍微睁大,在画面框和镜头之间游移地来回看,透着点迷茫和新奇。
项明章聚精会神地盯着,没想到开口要说什么,倏地,楚识琛对上他的视线,然后眨动一下眼睛定住了。
两个人对视数秒,项明章清了清嗓子:“能看清楚吗?”
“能。”楚识琛说,“这是我第一次视频。”
项明章当然信,没意识到自己像哄小孩子:“你觉得有趣吗?”
楚识琛隐藏真实的想法,淡定评价道:“手机很了不起,和看见真人一样。”
项明章心道怎么会一样,说:“比不上面对面看着你。”
项明章心里纷乱如麻,对于获知的全部事情还没有思考明白,还无法接受,但就是想看看楚识琛,想看看这个人。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楚识琛听见水声,问:“杭州在下雨吗?”
项明章:“嗯,下了很久。”
楚识琛道:“没有淋湿吧?”
“没有,我路上坐车。”项明章撒了个谎,然后转移话题,“我现在回酒店了,刚洗完澡。”
冷不丁的,楚识琛把手机拿近,五官放大在屏幕上,分明的睫毛,鼻梁微凸的骨骼,瞳仁儿清润的光,整张面容纤毫毕现。
项明章不觉屏息,明明暴露身份的不是他,他却害怕被看穿,小心地问:“你在做什么?”
楚识琛观察完毕,得出一个结论:“你今天没有吹头发。”
项明章哪还有心思吹干,撸过额前摸了满手水迹,说:“没吹,我跟你学的。”
楚识琛竟然相信了,以为找到同盟:“本来就多此一举,以后我们都不要吹了。”
项明章被眼前这个人刺激得在大雨中徒步万米,此时又因为这个人禁不住笑出来,都是现代电器,为什么就讨厌吹风机呢。
项明章装傻:“那会不会头疼啊?”
“我认为刚好相反。”楚识琛说,“头脑是人最重要的部位,受风不好,要是强行吹拂,脑袋会不灵光的。”
项明章有感而发:“果然有点迷信。”
楚识琛愣了一下,辩驳道:“头仰于枕,如果吹风好的话,那‘枕边风’也就变成好词了。”
项明章在床尾坐下:“枕边风怎么不是好词?要看是谁在枕边吹。”
楚识琛不欲再谈,把镜头一转对着别处,台灯笔架,看样子是楚家的书房。
项明章看不到人,正要叫楚识琛的名字,但“楚”字卡在喉间竟发不出,他咽了回去:“让我看着你。”
楚识琛转回镜头,把手机放得远一点,桌上半碟剥好的荔枝,他吃东西不理人了。
项明章默默幻想,旧时在沈公馆,忙到深夜觉得辛苦,姚管家会不会就端来一碟荔枝给这位大少爷?
他中了邪,一刻不停地发散思维,问:“对了,你打给我什么事?”
楚识琛险些忘了,他是要汇报工作的:“胡秀山那边基本落实了,因为是项樾全程操办,有几份文件需要你签名。”
项明章说:“好,我知道交给你没问题。”
“是商务组共同努力才能办成。”楚识琛道,“功劳簿我都记着,等你回来犒劳一下大家吧。”
项明章心里有数:“那你需不需要犒劳?”
楚识琛嚼着荔枝,咕哝:“那你要先回来才行。”
要是在之前,项明章一定会恶劣地问是不是想他,现在他居然怕唐突了人家,只道:“这两天就回去了。”
楚识琛说:“大雨难行,路上注意安全。”
项明章攥着一把床单,像亟不可待地要把什么牢牢抓在手里:“回去以后,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说。”
楚识琛毫无防备:“好,我等你。”
第70章
项明章在杭州多待了一天, 无论如何,他要感谢姚家告知的全部,因此兑现承诺, 和姚竟成谈了谈双方合作的事项, 后续老项樾会派人跟进。
踏上归程, 汽车在高速公路疾驰,项明章经过一天一夜的天人交战, 唱独角戏似的把各种滋味尝了一遭,逐渐冷静下来。
他仍未知沈若臻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又是如何成为了楚识琛。
当中有误会或关窍, 也许他永远不会搞明白, 但他妥协了, 愿意糊涂一次, 为那个人变成蒙昧的傻瓜。
项明章盯着窗外,缓缓叹出的气息在玻璃上晕开一片朦胧,他吩咐道:“在杭州的事不要乱说, 尤其是对楚秘书。”
司机忙不迭答应:“您放心,我明白。”
两个半小时后汽车下高速路口,没回公寓, 直奔了项樾园区。
上班时间,办公大楼一层很冷清, 项明章进电梯按下九楼,数字快速跃升,他竟然有一点紧张。
项明章在心中自嘲, 他也会有近乡情怯的一天。
到了销售部, 项明章正一正领口走进去,多媒体室方向传来说话的声音, 项目组开完会,十几人蜂拥而出。
为首的人嚷道:“项先生回来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打招呼,楚识琛落在末尾,闻声偏了偏头,隔着同事朝项明章望过去。
原地立定,项明章的心咚咚跳,表面保持一派沉着,问:“刚开完会?”
彭昕正准备打电话汇报,直接说:“项先生,第二次交流的日期公布了,就在后天。”
项明章道:“准备得怎么样?”
“挺充分的。”彭昕老练,十成把握嘴上只认六成,既然这么讲说明底气很足,“楚秘书的计划到位,帮我们打好了夯实的地基,盖高楼自然有劲儿。”
楚识琛谦逊道:“地基是项樾的技术,我只能算添砖加瓦。”
经理说:“技术支持是项先生亲自带队,我们有信心。”
大伙儿心态上佳,项明章没什么可担忧的,他错开旁人看向楚识琛,那张脸上正是浅笑,和民国三十二年的旧照完美重叠。
项明章荒唐地想冲上去,把楚识琛拉到一边问他究竟是谁,问他秋天已过,今年的生辰该如何弥补?
然后,楚识琛会有什么反应?
项明章无法想象,等大家散开回办公区,楚识琛走近,他发觉项明章的目光格外专注,紧紧凝视着他。
两个人终于说上话了,楚识琛道:“项先生,在杭州顺利么?”
项明章回过神:“还好。”
总裁办公室关了几天,楚识琛每天开换风循环,不太闷,项明章进来脱掉大衣,搭在了椅背上。
桌上摆着一排文件,楚识琛绕近抽出几本需要签名的,说:“项先生,你先过目。”
项明章没有落座:“ 不急。”
楚识琛“嗯”一声:“你刚出差回来,休息一下也好。”
项明章问:“那我回来了,你想要什么犒赏?”
楚识琛在视频里开玩笑的,此刻认真地说:“商务工作由我负责,二次交流是成果展示,也是我对自己在这里的检验,别无所求,只希望一切顺利。”
项明章揣摩“这里”二字,是指项樾,还是这个新时代?
当年研究抗币的时候,眼前这个人又是何种程度的殚精竭虑?
这份工作对他而言,是新鲜的探索,包含未尽的襟抱转移,更是在“楚识琛”这个身份下,对“沈若臻”的展示和寄托。
项明章愿意等一等,哪怕他忍得心肝脾肺没一处平静。
忽然,楚识琛转身欲走:“路途辛苦,我去帮你泡一杯咖啡。”
项明章眼疾手快,猛地一下从背后抱住了楚识琛,他似乎失常了,在楚识琛离开的瞬息产生了应激反应。
项明章把人紧锁在怀中:“哪也别去。”
楚识琛一时错愕:“你怎么了?”
项明章说:“你就当我在发疯。”
连喜怒都不轻易暴露的人,为什么会发疯?楚识琛怀疑有事发生过,问:“你要跟我说的事情,是什么?”
项明章临时换了答案,却也真心:“对不起。”
楚识琛不明白:“对不起什么?”
项明章用胸膛倾轧楚识琛的后背,一起失衡地向前栽去,在楚识琛的低呼里,手心半覆,十指交并,四掌撑在了桌面上。
项明章把楚识琛圈在身前,同时想起那一晚共饮伏特加,他们在这张办公桌上亲热。
原来青涩不知回应的,是沈若臻。
时光难倒流,项明章说:“第一次吻你的时候,我应当温柔一点。”
楚识琛垂首不抬,怕露出一脸赧然:“项先生,你是不是在西湖边上中了邪?”
项明章也低下头,额角蹭着楚识琛的耳鬓:“何止,我打算抽空去拜一拜观音。”
楚识琛道:“观音不管风月事,你去了也是亵渎。”
项明章认了,扮君子太折磨,他更擅长做冒犯人的混账:“那我不渎神,你上善若水,帮我解一解困顿吧。”
一刻钟后,楚识琛从总裁办公室出来,左手按着颈侧,迅速拐进了秘书室。
后天,第二次交流在阑心的文化会堂举行。
因为宣介会的效果欠佳,各公司翘首等着在二次交流发力,毕竟这一轮筛选结束,就要进入最终的竞标阶段了。
项樾来了三个人,项明章和楚识琛都穿着黑西装,签到入场,同行芸芸,项明章扫视一圈说:“比宣介会多来了三分之一。”
楚识琛看到了商复生和李桁,远远地,李桁朝他耸了耸肩膀。
选型组稍后到了,胡秀山首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带着秘书,总经办人陪在一旁。各公司代表带着好奇远观,谁也没试过跟胡秀山搭建关系。
大会即将开始,胡秀山的秘书走到项明章和楚识琛的座位前,代胡秀山打了招呼。
会堂内一下子波澜暗涌,都以为项樾一蹶不振,什么时候暗度了陈仓?
楚识琛不喜欢太出风头,但阵前乱一乱敌心也无妨,他道:“可见不到分出最后的胜负,都不能轻敌。”
项明章玩笑地说:“在北京让商复生破费了,这次应该换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楚识琛问:“结束后要约他么?”
“没空。”项明章说,“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楚识琛没来及细问,交流会开始了,宣读程序后,总经办人代表选型组发表会前讲话。
项樾排在第二位,彭昕登台做交流展示。
演示文件分为两部分,技术部分是项明章亲自操刀,商务部分由楚识琛精心打磨,他们掌握准确的需求点,有纯熟的解决办法,双剑合璧构成一场行云流水的讲演。
项樾是唯一做到全场景模拟的公司,会堂的灯暗下来,只有银幕上的效果图在变幻,右上角有两个标识,一个是项樾,一个是亦思。
楚识琛好像在看走马灯,见段昊夫妇,到哈尔滨请周恪森,办宣介会,实行借款计划,一步一步终于征程过半。
演讲完毕,楚识琛再一次异想天开,他会不会成为登台的角色?
第二次交流圆满结束,各公司都拿出了最好的水平,项樾尤其出彩,交互环节与选型组谈的主张非常契合。
彭昕也算见惯了大场面,但今天格外紧张,离开会堂的第一句话说:“我得歇几天挽救一下生命体征。”
接下来等官方出规范,然后准备最后的竞标,硬仗之前保存体力是对的,项明章道:“安排项目组一起放个假。”
彭昕斗胆:“按照惯例,聚餐……”
项明章不耐烦地说:“你看着办吧,我跟楚秘书还有事。”
彭昕懂事地撤了,项明章去开车,载楚识琛驶出阑心文化园。
在会堂端坐了一天,楚识琛环臂靠着椅背休息,周五的马路有些堵,半小时后隐隐才察觉路线:“我们去哪?”
项明章说:“公司。”
楚识琛问:“不会要加班吧?”
项明章没有回答,一路驶回项樾园区,在研发中心的楼前刹停,说:“到了,下车。”
楚识琛听凌岂说过,项樾注重技术,每年投入巨大的研发经费,这座研发中心的内部配置是行业顶级。
可惜他从没进过这栋大楼,作为一名秘书,他没有理由和权限进去,连想象都力不从心。
项明章捏着最高级别的门禁卡,带楚识琛一路畅行,接待处,会议室,工程师的办公间,三级机房,二级机房,一级机房,前端工作站。
太大了,是办公大楼的几倍,方寸都神奇。
楚识琛匆匆走过,只是外墙的铭牌已经令他眼花缭乱,他感觉在逛大观园,语气中带了希冀:“项先生,我们到底去哪?”
项明章牵住他拐了个弯,停在一扇门前,说:“到了。”
输入指纹,门开了,项明章拉着楚识琛走进去,房间温度很低,关着灯,在傍晚来临前黑漆漆的。
楚识琛陡地睁大眼睛——一室黑暗中闪烁着细密的绿色光点,就像暗夜里布满了萤火。
他震惊得无法挪动步子:“这是什么地方?”
项明章松开楚识琛,熟稔地在开关处按了几下,刹那间,百盏射灯亮起,巨大的空间顿如白昼。
遍布绿色光点的是几百只服务器,整齐罗列,构成一面一面看不到顶、望不到头的斑斓萤火墙。
项明章说:“这是我的第一座数据中心。”
地板下是给机器降温的冷气管道,楚识琛许久缓不过神来,他走进一些,小心翼翼地踏入两排服务器之间,抬起手,碧绿光斑照在他的掌心,映于他的瞳孔。
楚识琛根本形容不出这种感受,他对科技公司有了更具化的认知,服务器,驱动器,交换机,然后见证冰冷的机器在运转中升温。
这是近一个世纪的飞跃和发展。
项明章走向他,停在半米外,说:“项樾不停扩展,在全国建设了不止一处数据中心,但这里对我来说意义不同。”
楚识琛问:“因为是第一个?”
“对,是我创立项樾的开始。”项明章回答,“它的东边是备份机房,西边是总控制室,我曾经在这里全心投入,夜以继日地工作。”
楚识琛内心触动:“你为什么要带我来?”
项明章答非所问地说:“宾夕法尼亚大学诞生了第一台计算机。”
楚识琛不禁重复:“宾大……”
项明章道:“我喜欢计算机,喜欢这些机器处理数据时低沉的噪音,任何复杂的结构可以用程序破解,所有不规律都可以用算法厘清。”
“我说拜观音是玩笑话,我不信佛,我只信科学。我始终认为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能用科学解释,假如不能,只是人类没有研究出来罢了。”
“唯物主义,无神论,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怀疑。”
项明章冷静地说完,默然笑了:“但是因为一个人,我动摇了。”
楚识琛莫名心慌。
项明章继续剖白:“我百思不得其解,经历了认知颠覆,观念崩塌,大概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楚识琛滑动喉结:“这个人是谁?”
“对啊。”项明章缓慢地重复,“这个人究竟是谁?”
他想不明白,所以把这个人带到这里。
这一间由他设置,耗费他几千日夜,用科学原理解决全部问题的地方。
这些机器就是见证,项明章愿意违背信仰和原则,来求一个答案。
他道:“只要他亲口承认,我就信。”
楚识琛似懂非懂,惶然地定在原地。
项明章望着他,问道:“1945年的初春发生过什么?”
数百台机器仿佛静止了,万物如寂,楚识琛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尽。
项明章从知道那三个字开始,默念过千万遍,已经刻印于心,终于等到在这个人面前真正地叫出口。
他动唇轻唤,多怕是一场幻梦惊醒:“是你吗,沈若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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