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楚识琛犹如陷落海底, 丧失了全部感知,躯体麻痹,呼吸中断, 什么都说不出, 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张大空洞的眼睛望着项明章。
项明章刚才叫他什么?
他以为永远不会再听见这个名字,此生不会有任何人知晓这个名字。
沈若臻。
这三个字被他锁在骨头缝里, 浸没血脉之中,深藏到蒙了一层厚重的尘埃,一旦被剜出, 浮尘迷了眼, 骨血空掉一块, 堪当剧痛。
项明章偏不放过他, 又叫了一遍:“沈若臻。”
楚识琛变成一台戛然故障的机器,脑中的一条条蛛丝马迹交错如麻。
他什么时候露馅儿的,走错了哪一步, 全然混乱不清。
埋着冷气的地板凉了双脚,楚识琛站不稳,愕惧地后退, 他是个伪装君子却被拆穿身份的窃贼,是不是应该落荒而逃?
可他逃不出去, 荧光闪烁的机器围堵在四面八方,他入了套,困在项明章布下的迷宫里。
项明章要的答案他怎么给, 他不可以承认, 因为他无从解释。
楚识琛从胸膛怄出一声挣扎:“不……”
项明章惊过,疯过, 等了又等,忍了又忍,当下反而出奇的镇静,他状似确认:“你不是吗?”
来到这个世纪,楚识琛幻想过被人唤一句真名,但他以为只能是妄想。
那个春夜的安全转移是秘密,没有人知道他的终点,他的名字和作为一并抹除,史书无痕,后世不会留下只言片语。
如果连他自己都否认,那“沈若臻”到底算什么?
海上风暴卷走的前半生都算什么?!
楚识琛认不能认,否不能否,在庞大的机器之间呆滞若痴。
项明章说:“回答我。”
楚识琛负隅顽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我说得详细一点。”项明章记忆烂熟,“出生于1918年,祖籍浙江宁波,十六岁只身远赴海外留学,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商学院。回国进入复华银行,先后任职襄理和总经理,短短两年,替父担当重任,成为复华银行最后四年间的行长。”
项明章每说一句,楚识琛就多一分震撼,不可能,对方不可能会知道。
然而项明章还没说完:“担任行长期间,拒签日方的‘储金券’发行同意书,与同仁筹办经济自救组织,为前线和难民捐赠物资至少四十九笔,参与过抗币制造。”
一顿,项明章改了称呼:“我说得对不对,沈行长?”
楚识琛心颤:“你弄错了。”
项明章走向他:“五岁学会拨珠,弹得一手琵琶,深谙钱庄密符,精通英文和日文,喜欢写端正小楷,豢养一只叫灵团儿的波斯猫。”
半米距离原来那么短,一句话便近至身前,项明章停下说:“父亲沈作润,母亲张道莹,共赠一只镌刻‘卍’字纹的怀表,保佑你心净。管家姚企安,与你感情深厚,大约日日企盼你平安。”
听见父母和管家的名字,楚识琛再也支撑不住,视野模糊成一片,潸然落了泪。
项明章又迫近半步:“几次出差在外,没有迦南香会不会失眠?鎏金水晶公印到底什么样子?我送你琵琶的时候,你有没有一点心动?”
楚识琛呼吸急促,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腮,项明章一面心疼,一面狠着心肠:“凡此种种,我真的弄错了?”
“告诉我,是不是你?”
项明章哑声逼问:“又不是宵小鼠辈,沈少爷千金贵体,沈行长乱世贤仁,为什么不敢认?!”
楚识琛崩溃了防线:“因为我在这里是个骗子!”
项明章筋脉凸显,在额角形成一道青色的疤:“那你打算继续骗我?还是承认?!”
楚识琛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他以别人的身份与项明章朝夕相处,尝过酸甜,滋生了情意,一旦拆穿是不是就要到头了。
他强忍着哽咽,却忍不住喉间的堂皇:“对不起……”
项明章说:“我不要你道歉,不用你愧疚,我也不求你给我什么解释。”
楚识琛愣住。
“我吓坏你了吗?”项明章近乎安抚,重复道,“那我再说一次,只要你承认,我就会信。”
楚识琛薄唇翕动,惊喘的气息由剧烈到缓慢,在项明章坚如磐石的凝视下一点点从忧惧中脱离。
原来他不是被诱捕的猎物,项明章早已宽恕了他。
楚识琛伸出左手,食指的玛瑙戒指在莹绿幽光下奇异生辉,刻的是一只衔着月桂叶的雄鹰,代表血性和胜利。
他生长于国家受难之秋,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笼鹰词》的第一句,是他的抱负和斗志。
结尾一句是他的心愿,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他悄悄嵌在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里,作为他的署名。
项明章托住这只手,珍重地说:“沈清商。”
“是。”他承认道,“亦是沈若臻。”
项明章一下子攥紧把沈若臻拉进了怀里,胸膛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他死死地抱住沈若臻,双臂不断勒紧,大手用力地按着沈若臻颤抖的身躯。
项明章何尝不害怕,他怕沈若臻就像机器上闪烁的光点,终有熄灭的一刻,怕这个人卷回经年旧历,像一个零落的字符淹没在浩瀚的数据库。
沈若臻被箍得发痛却甘之如饴,他深埋在项明章的颈窝,泪水糟蹋了衬衫领子,将西装抓住两道褶痕。
周遭是嘶嘶的电流声,这座数据中心存储着亿万万信息,在今日记录下他们的秘密。
项明章松开手,把沈若臻湿凉的脸颊捧起来,拭去眼尾的残痕。
雪白的面容哭成红的,沈若臻抬眸问:“你真的会相信?”
项明章回答:“你说的是真的,所以我相信。如果是假的,我愿意上当。”
沈若臻握住项明章的手腕,鼻尖轻蹭,然后戴面具似的整张脸依进掌中,把最后一滴眼泪落在项明章的指缝。
温热的,但项明章撒谎:“你烫到我了,沈若臻。”
似是抱歉,沈若臻轻吻他的掌心。
第72章
项明章牵着沈若臻的手离开数据中心, 大门关上,系统锁闭,他们共知的秘密和热烈的拥抱都留在里面。
从研究中心出来, 天黑了, 楼前不允许停车, 一队巡逻的保安经过立定,问候道:“项先生, 这是您的车吗?”
沈若臻要抽出手,项明章却攥着他不放,说:“是我的, 马上就走。”
保安继续巡逻, 项明章拉开车门把沈若臻塞进副驾驶位, 弯下腰, 拽出安全带帮沈若臻扣紧。
不管怎么样,他把人刺激了,三魂七魄散了一半。
项明章食指勾着安全带测试松紧, 指节抵在沈若臻的胸口,故意一顶,并假装尊敬地叫道:“沈行长?”
沈若臻的知觉和听觉同时受惊, 激灵了一下:“什么事?”
项明章说:“你的手机在响。”
车门关上,沈若臻掏出手机, 是彭昕打来的。他很久未接,铃音挂断了,随后收到一条微信。
项目组聚餐庆祝二次交流圆满结束, 已经定好餐厅 , 彭昕给他发了地址。
项明章绕到驾驶位上了车,发动引擎驶出园区。
沈若臻还没回复, 说:“彭总监叫我一起聚餐。”
项明章问:“那你要不要去?”
沈若臻是乐意和同事一起庆祝的,但他今天太不平静,好像突然褪下了“楚识琛”的壳子,不知道以何种心态面対大家。
他犹豫道:“算了吧。”
项明章猜到沈若臻在介怀什么,后面的路还长,总要继续走,说:“吃个饭聊聊天,缓一缓情绪也好,我陪你一起去。”
餐厅在一家星级酒店,有爵士乐演出,气氛休闲适合聚会,项目组又忙完一个节点,急需缓解疲劳。
大家刚放松下来,沈若臻到了,一起来的还有从没参加过员工聚餐的项明章。
彭昕吃惊了一下,反应很快:“项先生,楚秘书,就等你们了。”
项明章和沈若臻坐在一起,桌上放着餐单,刚才大家正在点菜,因为总裁的出现变得有些拘束。
沈若臻解围地问:“这家餐厅是什么菜式?”
対面的小助理说:“融合菜,都有的。”
项明章主动道:“那就多点一些吧,今天我请客。”
大家立刻兴致高涨,等菜品上齐,共同举杯庆祝第二次交流大获成功,沈若臻怕失态,以茶代酒饮了满杯。
可惜他已经露了异样。商务组这阵子并肩作战,习惯了互相关心,主管问:“楚秘书,怎么眼睛那么红啊?”
沈若臻掩饰道:“没事,休息得不太够。”
项目经理说:“我也是,这几天做梦都是交流,快魔怔了。”
主管问:“是不是梦里都在跟总经办人谈需求啊?”
话题岔开了,沈若臻逐渐放松,偶尔回答一句或跟着笑笑。这种感觉很神奇,在别人眼里他依旧是“楚识琛”,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刻是他真实的面目。
不,项明章也知道。
沈若臻忍不住扭脸,项明章的余光始终关注着他,几乎同时侧过脸来,问:“你想要什么?”
沈若臻回味着项明章叫他“沈行长”,正经当中窝藏一点戏弄,以为他听不出来么?
推过空杯盏,沈若臻礼貌地摆起行长架子,说:“劳烦项先生为我斟茶。”
项明章去碰茶壶,桌上有眼力见的几个人纷纷抢着帮忙,他挥手拒绝,端起茶壶在众目睽睽下为秘书倒了一杯。
沈若臻说:“谢谢。”
白天开会只吃了一顿简餐,项明章道:“吃点东西,古法黑糖年糕是这里的招牌点心,你尝一尝。”
沈若臻的盘子一直空着,他听话地夹了一块年糕。
官方制定招标规范,到公布至少需要十天,大家商量着忙里偷闲一起去度个假,反正公司会报销。
项明章了解这帮人的意图,说:“随便,你们自己决定吧。”
销售组长提议:“去滑雪怎么样?”
“不行。”彭昕摇头,“滑雪危险,万一摔骨折了影响后面的工作。”
经理道:“大冬天这么冷,去暖和的地方呗。”
大家认为有道理,阳光海滩是最放松的,一致决定去巴厘岛玩几天,彭昕说:“楚秘书,你怎么不吭声,有什么想法吗?”
沈若臻笑了笑:“我没有意见。”
餐厅楼上是保龄球馆和水疗室,酒足饭饱后,精力旺盛的换场子继续,其他人互相结伴回家。
项明章载沈若臻离开,绕路兜了两圈,在凌晨前抵达楚家的大门口。
别墅灯火通明,沈若臻解开安全带,说:“我回去了,你开车小心。”
项明章望着沈若臻的背影消失在大门中,驱车后退,忍不住轻嗤,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
他掌握了沈若臻的秘密,等于攫住了沈若臻的致命弱点,应该把人绑走,轻则谈条件,重则要挟,全凭他的意思。
可他居然把人送回家,连十二点都没过,比灰姑娘的南瓜车还要准时。
项明章承认自己心软,难听点就是“没出息”。他想给予沈若臻一些时间平复,那么灵光通透的一个人,被刺激得厉害,都忘了问一问他是如何得知的这一切。
花园中,沈若臻走得很慢,他早就习惯了每天回到这个家里,习惯与楚太太、楚识绘、唐姨和秀姐一起生活。
今天恍似梦醒,他踏进花园,砖石草木都在提醒他,在楚家度过的每一处好光景,都建立在他的伪装和欺瞒之上。
沈若臻走进别墅,一家人都在客厅里,楚识绘是一只报喜鸟,回来就宣扬了交流成功的喜讯。
楚太太高兴地喊:“小琛回来了呀。”
沈若臻在这句称呼里羞惭,应道:“妈,你们还没休息。”
秀姐说:“我煮了酒酿,你要不要来一碗?”
“不要给他了。”唐姨一向周全,“他跟同事聚会肯定喝酒了,再吃酒酿要醉了。”
楚太太赶忙道:“那不要吃了,快去休息吧,这阵子忙得人都憔悴了。”
楚识绘说:“他们项目组休假,这次我们全家人去露营怎么样?”
楚太太道:“冷死了,不如去泡温泉啊。”
沈若臻听着叽叽喳喳声上楼,他极其矛盾,既因为谎言愧疚不安,又因为不属于他的“家人”,一路走得坚定踏实。
回房洗了澡,沈若臻呆坐在床上直到头发晾干,他滑进被子里,小香炉在床头柜上轻烟袅袅,比平时加重了剂量。
沈若臻捱到半夜,残香殆尽时睁开眼睛,恐怕这一晚注定无眠。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在餐厅不想扫大家的兴,但他实在没有心力去海岛玩乐。
彭昕懂世故,直接联系估计会为他周折一番,于是他再次劳烦项明章,为他转告一个去不了的理由。
沈若臻留了言,索性下床,披上一件外套到书房去。
书桌抽屉锁着一层,沈若臻打开取出里面的牛皮纸袋,之前拜托雷律师调查的资料都在袋子里。他翻阅过很多次,自从线索断开,就锁起来没碰过了。
沈若臻又重头看了一遍,游艇派対,起火爆炸,楚识琛也是在海上发生了事故。
初春,深夜。
他有些乱,企图在荒唐中合理推测……双方出事的季节和时间都吻合,那出事的地点,会不会是同一片大海?
如果是,那片海就是他的来路。
沈若臻忽然产生一股冲动,他回房间换了件厚衣,悄悄出了门。
波曼嘉公寓,项明章睡得不踏实,翻身醒来,看到沈若臻二十分钟前发的消息。
他猜沈若臻根本没有睡着,便打过去,响了十几声没人接,自动挂断了。他略微迟疑,又打了第二通,仍无人接听。
项明章越发不安,孜孜不倦地打到第五通,终于有人接了,楚识绘的声音传来:“项先生?”
项明章问:“楚小姐,你哥呢?”
楚识绘被铃音吵醒,从卧室出来发现楚识琛的房门没关,手机在枕边响着,她奇怪道:“我哥不在,什么时候出去的……”
项明章追问:“他有没有说去哪?”
“不知道,可能约了朋友吧。”
项明章挂了电话,一秒钟都等不及,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吉普车冲向冷清的街道,轰鸣如怒吼,项明章掠过人行道的稀疏身影,不是,都不是沈若臻。
半夜三更,沈若臻为什么会独自跑出去,又会去哪?
项明章直奔欧丽大街的琴行,然而没有找到沈若臻。
除了复华银行旧址,唯二和过去有联系的就是那份公告,可是阑心晚上闭园,里面的文化馆无法进入。
还有哪里,沈若臻到底会去什么地方?
项明章懊悔不已,他就应该把沈若臻放在身边亲眼看着,来得不明不白,万一凭空消失了,他要去哪找?
他可以找谁赔?
项明章一怔,沈若臻还没告诉他1945年的初春发生了什么,但沈若臻出现在这个时空,是被营救于海上。
难道,沈若臻曾经遭遇一场海难?
项明章把油门踩到极限,猛打方向盘掉了头。
凌晨四点钟的亚曦湾。
海岸上荒凉无人,星星点点的路灯把黑夜晕成了深灰色,潮水反复涌退,寒风携着浪声扑面。
沈若臻站在沙滩上望着大海,那艘轮船,那场风暴,是否就发生在这片海面?
他不知道,恍然间看见不远处漂浮着一张纸。
海岸线公路入口,吉普车飞驰而下,摆尾刹停时龙爪胎在地面上锵起一片细沙。
项明章下了车,海风侵身,恐慌跟着蔓延,他动唇喊了一声:“——沈若臻!”
回应的只有海水低啸,项明章不死心,沿着沙滩一边跑一边冲汹涌的浪涛高声:“沈若臻!”
“沈若臻!你在哪?!”
项明章不停地跑,不停地喊,亚曦湾原来这般广阔,找一个人要嘶哑了嗓子,吹痛了眼睛。
蓦地,项明章看见远处的海里有一个人影。
他狂奔过去,看清的一瞬间心脏剧烈收缩——海水浸没了沈若臻的双膝,衣角随风摆荡,浑身湿了大片。
项明章目眦欲裂,声音在发抖:“你要去哪?”
湿软的沙滩下陷,沈若臻摇晃着回过身。
项明章大步踩进水里,甚至感觉不到冷,他冲到沈若臻面前:“为什么来海边?你要做什么?”
沈若臻拿着一张泡烂的废纸,他糊涂了,竟以为是他丢失的抗币,失魂地追到了海中。
手一松,纸落了,项明章将沈若臻一把抓住。
从姚家的洋房出来他就在克制,他在杭州的大雨里消解了惊愕,几个晚上不能安枕,思索过一切可能,到头来他接受了,他认了。
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这个人留在这里。
可是刚才,沈若臻孤身一人站在滔滔海岸,单薄渺小,仿佛随时会被一片风浪卷走。
项明章可以忍耐千般万般的滋味,但抵不住“失去”的恐惧。
一路嘶吼了许多遍,此刻的爆发已无需高声,项明章沙哑地说:“你吓到我了。”
沈若臻清醒过来,“抱歉,我让你担心了。”
项明章机械地重复:“沈若臻,你吓到我了。”
项明章捉着沈若臻的手臂往回走,满脚泥沙又冷又痛,一直走到吉普车旁,他不容置喙地说:“我不会再让你乱跑了。”
沈若臻被推进车厢,他从没见过项明章的这副样子,面色阴沉,显得动了怒,他退让地说:“我马上回家。”
项明章关上车门,“咔哒”落了锁:“你暂时不会回家了。”
沈若臻愣道:“你要带我去哪?”
去一个放心的地方,项明章发动引擎,说:“缦庄。”
第73章
天边泛起晨曦, 逐寸照亮了海岸公路,沈若臻湿透的裤脚被暖风烘得半干,沙粒簌簌掉落, 弄脏了脚下的羊皮垫子。
其实他不想去缦庄, 这副尴尬的样子见到白咏缇, 太不礼貌了。
但项明章一言不发,把车开得飞快, 短发乱着,外套里面只穿着单衣单裤,能想象到他出门的时候有多惊慌。
最终, 吉普车在消退的朝霞里抵达目的地。
庄严的大门提前洞开, 迎面是连绵望不到头的香樟林, 深寂的庄园背后, 若隐若现地依傍着一座矮山。
沈若臻觉得陌生,后知后觉这里不是白咏缇居住的地方,是缦庄南区。
森绿之中有养马场, 车库,零散的房屋,沈若臻来不及分辨方位, 隔着车窗匆匆地走马观花。
主建筑是一片四层高的尖顶别墅,白墙方窗, 周围被茂密的绿树包裹,比静浦的项家大宅更大,更气派。
项明章停车熄火, 说:“到了。”
沈若臻下了车, 跟随项明章拾阶进楼,身后大门关闭, 在宽阔的空间里扩散开淡淡的回音。
不同于北区庭院的清雅,这栋房子用藏品珍玩装点着,目之所及是令人不敢亲近的奢侈和漂亮。
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被他们踩过留沙,项明章带沈若臻到一间浴室,有淋浴和桑拿间,柜子里准备了干净的衣物。
项明章挑了一套放在沙发凳上,还有拖鞋,说:“先洗个澡。”
沈若臻立着没动,问:“为什么不让我回家?”
项明章反问:“为什么大半夜跑去亚曦湾?”
沈若臻说不清楚,他极少冲动行事,昨晚是个仓促的例外,他回答:“我只是想看看获救的那片大海。”
“那你现在能不能看看我?”项明章走近,“看看我因为你吓得发疯,够不够狼狈?”
海边路灯昏暗,却足以让沈若臻看清项明章当时的骇惧,现在窗明几净,亮堂堂的,项明章眼中密布的血丝都一览无余。
沈若臻不由得心疼了:“你生我的气么?”
项明章的确生气,但是和害怕相比微不足道,他没回答,抬手剥下沈若臻的外衣,说:“先洗个热水澡暖一暖,我更怕你着凉。”
沈若臻点点头,等项明章出去,他脱下衣服进了淋浴间,所有用品都是簇新的,平时应该没有人居住。
外面是一间卧房,沈若臻洗完澡出来,发现门没关严实,一只纯白大猫溜进来在地毯上趴着。
“灵团儿。”他都快忘记了,把猫抱起来掂了掂,“你沉了。”
项明章在另一间浴室洗完过来,拿着瓶药酒,眼前这一幕和那张老照片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人和猫就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
沈若臻抬头,他穿着睡衣拖鞋,项明章却衣冠整齐,分不清这里到底是谁家。
项明章说:“你坐床上去。”
沈若臻的脚踝在哈尔滨的河里冻伤了,一浸冷水就会红肿,他坐在床上曲折双膝,挽起裤脚说:“我自己来。”
项明章倒了些药酒焐热:“沈行长不是很会摆架子么?”
沈若臻的脚踝被握住,灵团儿嫌药水难闻,从他怀里蹿到了床尾,皮肤被揉得温热,酥麻,他跟着一并心软,忽然道:“我是在海上出的事。”
项明章问:“在1945年的初春?”
“对,是一个春夜。”沈若臻说,“我乘船进行安全转移,夜半在海上遇到了风暴,船沉了,我以为自己会葬身大海,谁知竟然……”
项明章道:“所以亚曦湾救上来的人是你,你醒过来就在楚家的病房,在二十一世纪了?”
沈若臻永远记得睁开眼睛的那一瞬,说:“我醒过来就见到了你。”
他在这段时空见到的第一个人是项明章,发现他身份的也是项明章。
坠落大海的时候,他什么都抓不到,而凌晨在海岸上,海水不过浸没膝头,项明章就像疯了一样将他抓住。
那个春夜是分界点,前生已成故梦,他在这里的后世幸得一个项明章在乎。
沈若臻问:“项先生,消气了么?”
项明章抽了张纸巾擦手:“如果没消呢?”
沈若臻道:“你可以骂我两句发泄。”
项明章“啧”了一声:“沈少爷真金贵,就让骂两句。”
沈若臻失笑:“那你想怎么办?”
项明章不是一个幼稚的人,小孩子需要发泄,成年人要做的是解决,他把不稳定的情绪抛在了海岸公路上,此刻恢复冷静:“我有事要办,你在缦庄待几天好不好?”
沈若臻没想过:“家里人不知道我在外面。”
项明章说:“我会派人告诉楚太太。”
沈若臻问:“你想关着我吗?”
项明章说:“如果在楚家睡得着,你就不会大半夜跑出去,我想让你松一松精神。”
沈若臻被戳中弱点,但不足以让他示弱,项明章又道:“猫是一起养的,就当陪陪灵团儿。”
这么傲慢的人要凭一只猫当借口,沈若臻想起之前办公室,项明章抱着他说“哪也别去”,他的身份和来历让对方极度缺乏安全感。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答应道:“我在这里待三天。”
“好。”项明章暂且放了心,掀开床上的鹅绒被,“折腾了一晚上,睡一觉吧。”
沈若臻身心疲倦,放松下来很快睡着了。
项明章悄悄退出房间,走廊上恭候着一名穿西装的男人,姓赵,负责管理缦庄南区的总务。
项明章平时很少过来,更没带过人,他往外走:“叫厨房准备些吃的,清淡一点,他醒了可能会肚子饿。”
赵管事说:“我知道了,项先生。”
项明章又吩咐:“这几天照顾好他,所有地方他可以自由出入,没事保持距离,别让他不自在,有情况马上联系我。”
赵管事推开别墅大门:“项先生,您放心。”
项明章迈下台阶,一辆商务车停在坡道上,老项樾的总助接到通知就立刻赶来了。
项明章朝一扇窗户看了一眼,屈身坐进车厢,说:“再联系一下杭州那边。”
双方的合作基本敲定了,就差签约,总助说:“好的,是有什么细节变动吗?”
项明章忖道:“告诉姚竟成,我们再让他三个点。”
做生意不会凭白让利,总助问:“那我们要增加什么条件?”
项明章说:“不急,他心里有数,剩下的等见面谈。”
汽车驶离,别墅在视野中只剩一个尖顶,项明章追到哈尔滨的时候说过,无论沈若臻在哪里他都能找到。
他原以为天地之间,无非山涯海角。谁知时空可以变幻,一场生死交错,能把活生生的人送来另一个世界。
那沈若臻会不会又被偷走?
项明章不敢假设,不喜欢患得患失,他必须想一些办法应对。
卧室里,沈若臻一觉酣眠到午后,灵团儿挨在脚边,毛茸茸的,他醒来发现项明章已经走了。
这栋房子太大,沈若臻从房间出来不知道往哪走,赵管事及时出现,自我介绍后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
沈若臻不想吃,也没什么想做的,带着猫在别墅里晃荡,太安静了,心神一并归静,他终于能捋一捋繁杂的思绪。
除了样貌,他和“楚识琛”的存在太多差别,项明章在发现他的身份之前,一定是先起了疑心。
那旁人也有可能会怀疑。
项明章能查到他,旁人也有可能查到,但是项明章愿意无条件相信他,别的人恐怕不会。
沈若臻无法想象,万一真实身份在楚家和同事面前暴露,他要面对的是什么。这是昨天身份被揭穿后,他压在心底的后顾之忧。
所以他冲动地跑到了海边,对着来路,试图弄清楚该何去何从。
可惜未果,反倒把项明章吓坏了。
沈若臻摇头轻叹,正好经过书房,双层高,藏书满墙,他细细扫过每一排书柜,发现一本武侠小说的书脊上贴着项樾图书馆的标签。
估计是项明章哪一年借的忘了还,堂堂总裁竟然干这种事。
沈若臻挑了两本书,在沙发上消磨到深夜,第二天早晨在赵管事关爱的目光下吃了早餐。
项明章没骗人,灵团儿有专门的一间房,墙上还贴了它的照片,实在是夸张。
沈若臻把这栋冷清的房子逛了一遭,起居室有一架钢琴,项明章的车上放过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或许他会弹奏?
二楼的书房墨水味很重,文房四宝齐全,存放着项明章写过的书法,有裱装的,也有废卷,沈若臻欣赏之后进行概率统计,认为项明章比较喜欢辛弃疾。
一屋子影碟和黑胶唱片,大部分是战争电影和歌剧。
备用的胃溃疡药有两盒,咖啡豆囤了一柜子,地下是恒温酒窖。
沈若臻参观了数十间屋子,没有看到一张项明章和家人的合照,明明白咏缇就住在庄园的北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记得段昊的玩笑话,说缦庄是项明章的归隐之地。
沈若臻当时以为是自在的桃花源,如今觉得更像是一座精美樊笼,只叫人孤独。
第三天,空气潮闷,沈若臻离开别墅透透气,四处都是香樟,他没一会儿就不知道走到了哪。
听见潺潺水声,沈若臻循着走到湖边,正在岸东,面前是一大片水杉林。
护林部的老张要换班了,惯例过来一趟,遇见沈若臻有些惊讶,听说缦庄这两天有客人,他便主动打了招呼。
沈若臻问:“这些水杉为什么不如别的树高大?”
老张回答:“上半年刚刚栽种的。”
沈若臻回忆着上半年的光景,往回走,日暮比平时来得早,天色暗下来。
别墅楼前,一辆车正好驶近熄火,项明章下了车,他没有食言,在第三天的黄昏回来了。
沈若臻停下脚步,三日不见,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他遵循内心问道:“湖边的水杉是什么时候种的?”
项明章愣了一下,说:“南京出差回来。”
沈若臻追问:“为什么?”
项明章说:“玄武湖公园的水杉林很好看。”
沈若臻道:“玄武湖的鸭子船也很好看,为什么不弄一个?”
项明章说:“我怕吓到湖里的鱼。”
沈若臻一时语塞,罢了,他也不清楚要追究出什么答案。
项明章走向他:“我去了一趟杭州。”
又是杭州,沈若臻隐约猜到:“你要办的事办完了吗?”
项明章说:“还没,今晚会办完。”
沈若臻不解,项明章又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今年秋天的生日过了,但我的耐性等不到明年再送给你。”
司机把东西搬下来,是一只陈旧的双层木箱。
沈若臻觉得眼熟,怔忡片刻猛地想起来,他震惊不已:“怎么会……”
这时,项明章延迟地回答:“大概在水杉林为你拍下照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动心了吧。”
第74章
木箱的黄铜扣锁布满锈斑, 像经年累月结的一层痂,沈若臻抚摸着,这是他的箱子, 幼时装玩具, 长大后收在沈公馆的吸烟室。
项明章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来不及喝一口热茶就把所有人打发了,客厅只剩他们两个, 说:“打开看看,里面有你的东西。”
沈若臻掀开木箱盖子,五角花格盛满物件儿, 熏盒算盘, 拨子印台, 丝缎怀表盒, 他难以置信,等打开第二层,宾大证书, 明细票据……全部都是他的旧物。
沈若臻环视四周,地毯上是沙发茶几,头顶是璀璨的吊灯, 这里是缦庄,他却惝恍以为身在故时的家中。
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 沈若臻已经决定关闭复华银行,一是组织对他另有委派,二是多次秘密行动引发了日方的怀疑。
他提前安排银行和家里的一切, 身外物带不走, 老管家帮他收着,与他约定未来宁波重聚一并归还, 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履行承诺。
这些旧物竟然失而复得,沈若臻有些激动地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项明章直截了当地说:“我找到了姚企安的后人,这些东西是他的孙女姚徵一直在保管。”
沈若臻惊讶道:“姚家后人……他们在杭州?”
“对,经营着一间贸易公司。”项明章说,“你当年留给姚管家的资产够他们几代人衣食无忧,姚家人很感恩,你的事就是姚老太太告诉我的。”
沈若臻把姚企安当作亲人,对方的后代生活无虞,并且一辈辈记得他、知道他,对他来说实在欣慰。
他乡遇故知,大抵就是如此,沈若臻道:“他们回过宁波吗?”
“每年清明都会回去,祭拜姚企安。”项明章停顿了两秒,“还有你的父亲。”
沈若臻猝然一惊,项明章从包里抽出一沓文件,数十年来,沈作润的墓地几次搬迁修葺,每年打理维护,所有的记录和证明都在。
沈若臻双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翻,看见父亲的名字印在纸上,他双目干涩,眨一下尽是酸楚。
无愧天地,唯独愧对至亲,他自责地说:“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自古忠孝两难全,项明章心疼道:“过两天我陪你去宁波,虽然迟了快一个世纪,但你才二十八岁,以后可以每年都去祭拜你父亲。”
沈若臻点点头,最后一页是项明章和姚徵签署的一份补充条件,双方约定对他的旧事保密。
项明章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是单纯的调查,求索了真相,为一个凭空出现的“沈若臻”挥霍财力物力,费尽了心机。
沈若臻想,他何其有幸,低声问:“你要办的事原来是这些?”
项明章说:“这是第一件。”
沈若臻道:“你说今晚会办完,还有什么?”
项明章端详着沈若臻,三天而已,似乎消瘦了一圈,恐怕胃口不佳,他说:“我让你缓一缓精神,你觉得怎么样?”
沈若臻道:“我冷静下来,思考了现在的处境,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反复考虑过。”项明章不加任何美化和掩饰,“这里是现代社会,你作为沈若臻,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一个合法公民具备的一切。”
箱中这些旧物,就算可以佐证沈若臻的身份,然而向现代人证明他来自上个世纪,本身就荒谬如同悖论。
沈若臻决定做“楚识琛”的时候就想到了,现在他适应了这个社会,学了很多东西,说:“我可以隐姓埋名,只求生存。”
“你真的愿意?”项明章道,“乱世挣扎不肯做匹夫,复华银行的一把手,你真的甘心庸碌埋没?”
沈若臻迟疑了一瞬:“那些都过去了。”
“可是你从来没变。”项明章说:“你成为楚识琛,亦思内忧外患,你尽心尽力去挽救,楚小姐被逼婚,你出手阻止。公司和楚家都依靠你,其实你也靠着这个烂摊子,施展你的抱负和当家人的保护欲。我说得对不对?”
沈若臻深藏的心思被看穿,被挑破,竟有一些痛快,他索性坦荡承认:“对,你说得没错。”
项明章继续道:“你披着‘楚识琛’的身份,办了多少事你记得吗?主动找我进项樾,做秘书,是能屈能伸;借我的手打击李藏秋,也算不择手段;千里迢迢去哈尔滨请周恪森,又成了一片丹心;为了这次的项目彻底不掩锋芒,你根本抛不下成败和功业。”
项明章细数沈若臻在新社会展现的一桩桩事迹,亦是他对这个人从赏识到沦陷的过程。
沈若臻听得发怔:“原来做过那么多事,就算败露也无憾了。”
项明章说:“败露后你就是骗子,一切都会变质。欺骗楚家人的感情,插手亦思的公务,楚太太和楚小姐会伤心,李藏秋会趁机反扑,拥护楚少爷的人会觉得发生了一场闹剧。”
“我何尝不知。”沈若臻道,“亦思形势好转却不稳固,楚太太脆弱,小妹还没毕业,不能挑大梁,和李家父子的关系也没有根断……”
项明章击中要点:“所以楚家和亦思需要你。”
沈若臻说:“你的意思是?”
项明章道:“我希望你继续做楚识琛,待在项樾和楚家,我会帮你隐瞒,直到成熟的时机再曝光。这期间想办法把你的真实身份落实下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做回沈若臻。”
心头大石蓦然坠地,沈若臻感觉自己浑身赤裸,他的欲望和顾虑,项明章全都摸清了,看透了。
这三天,项明章思考得很清楚,第一件事,要把旧物带回来,让沈若臻明白这个世界存在他的痕迹,依然有人记得他,给沈若臻一份归属感。
第二件事,让沈若臻继续用“楚识琛”的身份,这是双向互利的,减轻沈若臻的愧疚,维持他安稳的生活和事业。
项明章意识到,如果沈若臻内心漂泊不定,他又何来安全感?
所以他要沈若臻在这里安心,他才会放心。
但是还不够,项明章觑着沈若臻手上的戒指,雄鹰注定飞向高处,他道:“那天在海边找到你,我真想把你关起来,可你不是小猫,也不是召之即来的芙蓉鸟。”
沈若臻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满溢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项明章从包里掏出便签和钢笔,说:“我要和你签一份新的君子协议。”
往事浮现,沈若臻问:“协定什么?”
项明章笔走龙蛇:“不准独自去亚曦湾,不准让我找不到,就算是鹰也要归巢,你不准去别处,只能落在我身边。”
沈若臻睁了睁眼眶,竭力把项明章看着:“还有吗?”
笔尖忽停,项明章轻咳一声,又加了第四条:“不准要回旧照片。”
沈若臻道:“什么旧照片?”
项明章搁下笔,从大衣口袋掏出那张泛黄的黑白照,他狡猾地提前收了起来:“为你来回奔波带回这一箱东西,我收个回扣不过分吧。”
亿万豪宅空置不理,却私藏一张民国三十二年的旧照片,沈若臻觉得好荒唐,他说不出话来,起身绕过宽大的茶几,弯下腰,直接在协议上签了名。
项明章确认:“照片给我了?”
沈若臻说:“是。”
项明章站起来,贪婪地看着沈若臻:“除了照片,活人我也要。”
曾经各留一线,沈若臻始终记得在哈尔滨那一夜的克制,这次他先声夺人:“项明章,你喜欢我吗?”
项明章从索要答案变成了回答的那个,他忍耐得够久了,明明白白地说:“是,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
他逼近沈若臻跟前:“我为你沈少爷神魂颠倒,金屋藏娇都怕亵渎,想要名正言顺地确认双方关系,那你准备好了吗?”
沈若臻胸腔滚烫,委婉又露骨:“上次问这句话的时候,你是抱着我的。”
缦庄预备的衣服是项明章的尺寸,白衬衫有些宽大,笼罩在沈若臻的身体上显得空,项明章抬手握住他的腰,窄薄柔韧,掌心摩挲至背后,一只手臂足以搂个满怀。
抱紧了,贴住了,项明章另一只手从大衣襟内摘下怀表,勾着表扣,小银盘悬垂在彼此之间左右晃荡。
他盯着沈若臻,重复在瑞士遇见这只怀表时说的:“他很漂亮,让我有些心动。”
沈若臻分不清是哪个“他”,仰着脸,仿佛在跟一块精美的怀表争颜色,说:“你在炫耀吗?”
项明章在坦白:“这本来是我要给你的礼物。”
绞丝链子一直晃,闪烁银光映入沈若臻的黑眼珠,他一眨不眨地问:“那为什么不给我?”
项明章罕见地谦虚了一次:“我没有姜太公的本事,怕人家不上钩,所以要留一点诱饵。”
沈若臻说:“现在该收竿了吗?”
装表的丝缎盒子都现身了,项明章说:“不,是完璧归赵。”
沈若臻却摇了摇头:“怀表我不要了。”
项明章脸色微变,下一秒沈若臻攀上他的肩膀,回抱住他,说:“我来到这里千金散尽,一无所有,这只怀表是我旧时最珍贵的东西,如今被我最珍惜的人找到,一切正好。”
项明章装傻:“我听不明白。”
沈若臻轻侧脸颊,细链贴在他鬓边,他第一次这样轻浮,却也羞怯:“这是我给你的信物,请问你只要怀表,还是连我也要?”
窗外云雷滚动,闷了一天的雨倾盆而下,三日期限已经到了,项明章要办的刚好办完。
他反悔地说:“大雨难行,今晚你要再留一夜了。”
沈若臻被箍得气息微乱:“你要做什么?”
项明章目光灼人,把欲念和渴求说得光明磊落:“我只是个不吃亏的生意人,以为你是失忆的纨绔都忍不住动了心,不能把持,现在你沈若臻在我身边,我当然要尝尝什么是光风霁月。”
沈若臻手心都愧出了汗,覆上项明章的后颈,勒在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他双脚悬空,被项明章端抱了起来。
“你太抬举我了。”沈若臻低下头说,“我不过是一个偷了别人身份的小人。”
换成项明章仰脸,唇峰迫不及待蹭过沈若臻的嘴角。
他沉声哄道:“那就再和我偷一段风月吧。”
第75章
项明章端抱着沈若臻上楼梯, 大雨喧沸,盖住了踏实的步伐,他托着满掌柔软捏了捏, 问:“这几天在哪个房间睡的?”
沈若臻都不记得上次被人这样抱是几岁了, 他环着项明章的脖颈, 说:“你走时的那一间。”
“不闷么?”项明章道,“赵管事没告诉你主卧房在二楼?”
沈若臻说:“你这个主人不在, 我怎么好意思登堂入室。”
他的意思是“房主”,项明章偏要曲解:“野猫难驯,灵团儿根本不把我当主人, 你替它宽慰我一下也好。”
可惜沈若臻来自旧社会, 沈公馆的仆人有半个销售部那么多, 他在襁褓时就被喊着“小少爷”, “小主子”,没想到二十一世纪还存在这种思想。
他不理解:“是如何定义的?”
项明章说:“定义什么?”
第一次遇见钱桦的时候,对方就问过他, 沈若臻摸着项明章的西装驳领,照搬道:“你是主还是奴啊。”
项明章刹停在台阶上,用鼻尖顶了顶沈若臻的下巴, 随后加快了步子,回答:“今晚你就知道了。”
旋转楼梯走不完似的, 沈若臻伏在项明章的肩头,耳边气息渐重,他道:“沉的话就放我下来。”
项明章擅长攀岩、搏击, 每年深冬休假会去北欧的林场狩猎, 他的确呼吸不稳,心跳加快, 却不是因为累。
迈上最后一阶,项明章抱着沈若臻拐上三楼,穿过客厅,偏僻的西走廊尽头有一间不大不小的起居室。
房中漆黑一片,门关上,项明章把沈若臻抵在门后亲上去。他们不是第一次接吻,但沈若臻第一次主动探了舌尖,惹得项明章恨不能就地行凶。
直到沈若臻缺氧,招架不住地抚摸项明章的后颈求饶,两个人稍稍分开,仍然近在咫尺,他轻声坦白道:“过去我没有跟别人亲热过。”
项明章说:“我知道。”
尾音未断,项明章又迫不及待地吻上沈若臻的脸颊,他抱着人转身走到床边,一齐栽倒下去,伸手将台灯捻燃,浅黄色的光束在床头晕开。
一入冬,房间里换了双层鹅绒毯,两个人的重量压出一片不深不浅的凹陷。
沈若臻仰躺着,他习惯性地用手背遮盖住眉目,坚硬的玛瑙戒指压迫着眼窝,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项明章说:“害臊了吗?”
沈若臻不吭声,摇了摇头,半晌没有动静,他纳闷儿地放下手,中了计,犹豫地按住衬衫前襟。
项明章得逞地攥住他的手,扣着指缝摁在被单上,反咬一口地说:“不要乱动。”
沈若臻已然有种被掌控的错觉,他试图分散注意:“你从杭州赶回来还没有吃晚饭。”
项明章心里明镜,配合道:“嗯,你今天吃了什么?”
沈若臻一整天没吃东西,惦记着项明章要回来,觉不出肚子饿,他拿昨天的晚餐充数,说:“桂花汤圆,吃了仨。”
项明章开始敷衍:“哦,好不好吃?”
沈若臻蓦地低了下头,竭力维持着从容,回道:“其实赵管事预备了很多菜,这几天我住在这里,辛苦他了。”
项明章不满地说:“提别人干什么,他哪有我辛苦。”
床尾窸窣,有什么东西滑落下去,沈若臻又道:“我发现书房有本书是公司的,你借了没还。”
“公司都是我的,把图书馆关了都不要紧。”项明章的语气不可一世,动作却温柔,托起沈若臻脚踝褪下了棉袜。
脚趾微蜷,沈若臻已搜刮不出什么话来:“你最喜欢辛弃疾哪首词……”
项明章忽然倾身,从床头柜的抽屉拿了东西,说:“我改喜欢柳宗元了,写一幅《笼鹰词》送给你好不好?”
沈若臻问:“你拿的什么?”
项明章认为不必回答,用一用自然就知道了,此刻他是鹰,牙尖爪利心肠硬,带着生吞的渴望念道:“砉然劲翮,下攫狐兔。”
沈若臻被项明章灼热的眼神慑住,脑子烧得空白,心跳和窗上的雨滴一起咚咚作响。
“怎么不吭声了?”项明章居高临下,坏心地戏谑,“是不是旧社会规矩多,沈少爷害羞了?”
沈若臻为了保住一点颜面,说:“文明发展才有新社会,旧社会野蛮多了,不然过去的人怎么会有三妻四妾。”
项明章故意问道:“那你沈少爷娶妻纳妾了吗?有没有养过外室?成年后是否定过亲?私下有没有一掷千金捧过男旦?”
沈若臻叫他问得发蒙:“没有,项先生是不是小说看多了。”
项明章改口:“我忘了,你是复华银行的行长,日理万机,洁身自好。”
他说着探出手,俯下身与沈若臻额心相抵。
沈若臻惶然紧闭着唇齿。
项明章又问:“曾经对谁动过心思吗?是钟情温文尔雅的儒商,还是精明贪婪的奸商?”
沈若臻不禁轻轻弹动了一下,“刷”地红了脸。
项明章稍怔,他高估了沈若臻,差点葬身大海,被捞出来住过重症监护室,敢在秋天的哈尔滨跳河,通宵加班还能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这样的一副身体,却耐不住一点考验。
项明章直起身,似是忧叹了一声:“沈行长,今晚你怎么办啊。”
沈若臻难堪道:“……纸。”
项明章没给,下床把人打横抱起,进了里间的浴室。
水流声和风雨混合,或急或缓,堪堪遮蔽了房间里交错的杂音,一扇胡桃木门挡住了冬夜里的春光。
墙角一尊落地钟,分针转过三周,钟摆摇曳上万次,浴室的门再度打开了。
项明章的短发早已晾干,沈若臻偎在他肩窝,奄奄一息地半阖着眼睛,深蓝色睡袍衬得面容有些苍白。
项明章绕过床尾,走到窗边把沈若臻放下。
光脚踩着地毯,沈若臻微微摇晃,然后被项明章握住双臂扶稳,他不剩几分力气了,试图靠进项明章的怀里偷懒。
结果扑了空,项明章捉着他转了半圈,正对着四方的玻璃窗。
沈若臻掀开绯红的眼皮,视线聚焦,恍惚明白了项明章为什么抱他来这个房间,原来可以眺望到那片湖,以及岸东稚嫩的水杉林。
项明章从背后抱住他,说:“看见了吗?”
沈若臻点点头:“嗯。”
项明章问:“当初为什么要在水杉林拍照片?”
沈若臻回答:“那些水杉高耸参天,我羡慕那种生命力。”
深蓝睡袍的腰带系得很紧,项明章没碰,说:“我也这么认为,所以……”
沈若臻不禁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出声,耳畔是项明章掐着时机的后半句:“所以你望着树的话,会不会撑得久一点?”
一扇窗隔开,连绵密林晃动,直至风雨停歇。
后半夜下了霜,玻璃凝结一片白色的晶花,沈若臻右手撑着窗台,温暖的左手掌按在窗上融化出印记。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若臻嗓音沙哑,尾音颤抖着像哭,喃喃地说:“天空的颜色变浅了。”
项明章拥在他背后,支撑着他,环抱着,心疼只占了三分,剩下过半是不知足,还要假意体贴:“嗓子痛不痛,喂你一口水喝?”
旁边桌上的托盘里摆着茶具,项明章倒了半杯,从后托起沈若臻的双腮,一捏,灌进一口冷茶。
怕沈若臻唇齿打战咽不下去,项明章偏头吻住,手掌下移至对方脆弱的颈间。
“呜……”
喉结挨着掌心滚动,咽了,项明章放下手,重新把沈若臻抱紧。
擅长拨珠,精通计算,沈若臻却早已困顿得认不清座钟上的数字,他浑浑噩噩,闭上了眼睛。
一字一顿,如说爱语,项明章在最后一刻叫他的名字:“沈、若、臻……”
左手从窗上滑落,沈若臻呜咽着昏厥过去,错过了一个掌印大的黎明。
作者有话要说:
补:砉hua然劲翮he剪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出自《笼鹰词》。
第76章
一夜情事结束, 项明章把沈若臻抱上床。
睡袍下摆凌乱,沈若臻似乎完全失去了意识,浑身瘫软, 鼻息微弱, 只有潮湿的大腿在轻轻抽搐。
项明章拧了热毛巾给沈若臻擦干净, 十几分钟过去,人始终不醒, 他不放心,派司机去静浦大宅接家庭医生过来。
不到一小时,医生到了, 姓孙, 平时为项行昭做常规诊断和治疗, 有任何问题直接对项明章汇报。
孙医生多少听闻过一些项家的家事, 知道项明章的母亲住在缦庄,初次被召来,以为是白咏缇身体不舒服。
等进了房间, 孙医生看见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男人,很眼熟,记起来是在静浦大宅见过的楚先生。
长夜刚尽, 虽然丢在床尾榻上的衣物叠好了,但不难猜到房间里发生过什么, 孙医生眼观鼻,鼻观心,惯常问候道:“项先生。”
项明章面无波澜, 没有丝毫尴尬, 说:“孙医生,你看看他, 他早晨昏倒了。”
孙医生走近床边,压下被角,拨开沈若臻的睡袍领口,鲜艳红痕从颈部蔓延至胸膛,竟找不到一块白皙的好肉。
焐热听诊器,孙医生询问:“项先生,他昏过去多久了?”
项明章看了眼落地钟:“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孙医生给沈若臻听了心音,测了血压和血糖,说:“楚先生血压偏低,还有低血糖,晕过去应该是因为情绪波动加上体力不支。”
项明章担心道:“严不严重?”
“没有大碍,他现在睡着了。”孙医生婉转地说,“运动的时候尽量不要太激烈,如果过度对身体会有影响。”
项明章的经验并不算丰富,坦然地问:“怎么算激烈?几次就算过度?”
孙医生斟酌地回答:“也要看个人的身体素质,短时间内不建议太频繁,按每周几次这样规律进行比较好。”
项明章心道,叮嘱得晚了。
绕到床边坐下,项明章把沈若臻的睡袍拢紧,刚确认关系,他抱着人弄了整整一宿,现在人昏迷着,皮肉皆是痕迹,抽了骨头似的陷在枕褥中。
他伸手拨开沈若臻额前的发丝,眉目疲倦却舒展,看来没有怪罪他。
项明章得寸进尺地为自己开脱,两厢情愿的第一夜,失控在所难免,过度情难自禁,否则岂不是情意不够?
赵管事送孙医生下楼离开,这几天隐约猜到沈若臻是一位要紧的人物,大概与项明章关系匪浅,当下才知道竟然是这么要紧。
返回端上来两杯热茶,赵管事小心地问:“项先生,您看有什么要准备的?”
项明章冷冰冰地发脾气:“你们怎么照顾人的?就管个吃喝,人都瘦了一圈,还有低血糖。”
赵管事连忙解释:“厨房每餐都准备了,昨天先生不想吃,说等您回来再一起用饭。”
项明章逞凶一夜,此刻禁不住心软,算来算去始作俑者都是他,吩咐道:“让厨房熬一根林下参,不用太浓。”
“是。”赵管事说,“我让厨房再备些吃的。”
项明章怕南区的厨房不合沈若臻的胃口,说:“去北区庭院那儿,让青姐弄几样素点送过来。”
赵管事即刻去办,起居室的门开着,来人简单收拾了一下。
沈若臻意志昏沉,经历多次高潮的身体犹有感觉,不时打个梦颤,酸意汹涌,他几番将要醒过来,转瞬又乏得睡着了。
熬好一碗参汤,项明章托起沈若臻的脑后,费劲喂下去一小勺,没法子,只好唇对唇地渡了两口。
珍藏的林下参很有效,沈若臻舌尖微苦,慢慢睁开了眼睛,项明章守在床畔寸步不离,温柔的神情下藏着几分激烈索求后的飨足。
沈若臻看破不说破,问:“你喂我喝了什么?”
“参汤。”项明章道,“再喝一点?”
沈若臻嫌苦:“你喝吧,我怕你累坏了。”
项明章噎得无言片刻,套镯子似的握住沈若臻的手腕,低声申辩:“是我没分寸,可你也没有喊停。”
沈若臻不认为喊停管用,问:“昨晚没喝伏特加,你尽兴了吗?”
项明章诚实地说:“你再问下去,兴致又要勾起来了。”
沈若臻的骨头架子被撞散了,肺腑都错了位,他赤足在窗边久立,不停地摇晃,脚掌磨得生疼,更不必说身上最羞耻的位置。
但他没喊停,没说一句“不要”,一直放浪形骸到昏厥的地步。
昏厥之前,是不能承受的极致快意。
沈若臻只有手指抬得动,轻蜷,抓了下项明章的肌肤,说:“项先生高瞻远瞩,望着水杉林确实能撑得久一些。”
项明章撑在沈若臻上方:“这话听着像是讥讽。”
沈若臻抿开一点唇角:“毕竟水杉的作用只有两分。”
项明章问:“那其余八分是什么?”
沈若臻气若游丝地说:“是我喜欢你。”
项明章怔住了,原来有的话不需要特意去问,他由上而下地凝视着沈若臻的眼睛,低下去吻在眉心。
沈若臻闭了闭眼,说完方觉赧然:“我困了。”
项明章哄道:“你睡吧。”
沈若臻说:“你让我一个人睡么?”
项明章被搞得心猿意马,掀开被角挤在旁边,垂眸是沈若臻斑驳的颈侧,他确实粗暴了一点,想到什么,伸手在被窝里动了动。
沈若臻倏地吸了一口气,僵硬地绷紧。
“别紧张。”项明章安慰道,“疼不疼?睡醒给你擦点药。”
沈若臻不好意思承认,“嗯”了一声,腰间绳结绑了半宿,睡觉不舒服,项明章抽出手后顺便解开了,把他从睡袍中搂进了怀里。
两个人相拥而眠,睡了一天一夜,项明章中途醒过一次,给沈若臻擦了药,又喂了半碗甜汤。
缦庄的三日之期,沈若臻足足待了六天,亲昵行为做到伤身,酸话听项明章说了百句。
他大概说了九十九,勉强保留了一丁点矜持。
那一箱旧物暂时放在缦庄,旧的君子协议别在琵琶弦上,于是项明章把新的协议压在他的钢琴盖下,也算般配。
最后一天,沈若臻换上一身西服,纯黑色,庄重地去奔赴迟了近一个世纪的约定。
项明章帮他准备了一束花,白色的雏菊。
故土迢迢,沈若臻终于要回宁波了。
第77章
墓园在宁波的远郊依山而建。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沈若臻沉默不语,下车踏在故土的地面上,一片深灰色砖石, 在阔别的年岁里打磨光滑, 缝隙结满了青苔。
一排排墓碑环山安置, 呈整齐的阶梯形状,冬日寒冷萧索, 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个人在扫墓祭拜。
项明章带着沈若臻登上石阶,每一座墓碑之间种着一棵树,给阴沉的墓园增添了一点生机。
走到第七排, 项明章停下, 说:“前面第五个就是你父亲的墓。”
他猜沈若臻一定有许多话要在墓前诉说, 伤心悲哭或是忏悔来迟, 不宜有外人旁观,便道:“去吧,我站在这里等你。”
沈若臻说:“好。”
项明章叮嘱:“有事就叫我。”
沈若臻“嗯”了一声, 独自朝前走去,他来到宁波,走过最后这短短数十米, 世界竟然已过了沧海桑田。
一座干净的石碑,没有贴照片, 正中刻着“沈作润之墓”,角落是生卒年月,死亡时间模糊了具体日期。
沈若臻仿佛被打了一巴掌, 他正对墓碑, 弯曲双腿“扑通”跪了下去,膝头重重地磕在砖石上, 震起一环飞尘。
雏菊紧攥了一路,沈若臻把花束放在墓前,留下满掌湿绿,开口涌出无尽的酸涩:“父亲,我来给你磕头了。”
沈若臻弯下腰,额心触地,不知痛地碰出“咚”的一声。
他对着沈作润的墓连磕了三个头,最后一下没有起来,跪伏着,按在地上的双手青筋分明,旧忆回溯,全是他不孝的罪状。
四四年秋,沈作润在深夜突发急症,连人带椅子一齐从桌边栽倒,沈若臻经过门口听见动静,冲进去就见沈作润摔在地板上痛苦地呻吟。
沈若臻奔过去把沈作润抱上床,命管家赶紧备车,然而眨眼的工夫,沈作润睁大的瞳孔变得涣散,在沈若臻怀中猝然没了气息。
父子二人时常谈经济,谈银行经营,谈时局命途,没想到临终却来不及留下半字。
沈若臻怔了好一会儿,霎那几乎呆痴,他回头向姚企安确认:“管家……我叫你备的车呢?”
姚企安哽咽地说,来不及了。
沈若臻一整夜抱着沈作润的身躯,等天亮之后,他红着眼睛出来,吩咐姚企安暂时隐瞒父亲的死讯,只称是抱恙。
生死之事,怎能作谎,姚企安连叹了两声“造孽”。
就这样,沈作润的尸身停在卧房里,公馆上下的仆人不知道,同僚友朋也不知道,远在大洋彼岸的妻子和女儿都被蒙在鼓中。
周围无人怀疑,因为孝顺的沈少爷神色如常,每天照旧去银行上班,并且代父亲处理工会的事务。
直至五日后,沈家正式发了讣告,公布沈作润离世的消息。
出殡当日,沈若臻亲自为沈作润穿衣净面,他永远都忘不了,父亲的身体早已冷硬如磐石,皮肉散发着腐坏的浊气。
那场丧礼请了许多宾客,极其盛大,沈公馆门前的长街上挤满了围观的人,在哀乐与悲痛的掩护下,沈若臻运出了一大笔送往前线的物资。
后来,管家护送沈作润回宁波安葬,分别前,沈若臻承诺等战事平定,再到沈作润的墓前磕头认罪。
沈若臻直起身体,涕泪满脸,额心沾了一层灰尘,他自述道:“篡改亲生父亲的死亡时间,利用身后事完成任务,谎称回乡守孝实则秘密转移。”
“三宗罪,父亲,你怨恨我吗?”
“来到这个时代,其实我偷偷想过,会不会在宁波找到你或沈家的踪迹,可我没有查,我想我不敢面对。”
“这几十年你独自在这里,想不想母亲和妹妹?是不是很孤单?”
四五年的初春,沈若臻把全部的人和事都安排妥当,沈公馆只剩他一人,夜晚在沈作润临终的屋子里,他提笔写下了复华银行的关闭公告。
他始终铭记着沈作润的教诲,先成公事,再论个人取舍。
沈若臻尽力做到了,亲人,家业,故土,他一样一样舍弃,尝到了越来越深、越来越重的孤独。
一阵冷风吹干了泪痕,沈若臻收起悲痛和遗憾,露出的是坚毅:“父亲,但我不后悔,我做的事情全都不后悔。”
墓碑竖在山腰,能望向遥遥远处,沈若臻以前是沈作润的臂膀,以后他愿做沈作润的眼睛。
“父亲,你没等到战争胜利是最大的遗憾。”沈若臻说,“从今以后,你望着故乡四季,我会代你看一看八方的大好河山。”
项明章站在石阶上,如他所料,沈若臻没有崩溃号啕,而是静静地叩首和垂泪,真正的大恸多半是无声无息。
项明章其实有些羡慕,身为人子,有一个值得敬仰和追随的父亲也算一件幸事。不像他,想到所谓的“父亲”,只有无法消解的憎恶。
良久,沈若臻站了起来,与沈作润告别。
项明章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等沈若臻走过来,递上去问:“你还好吗?”
沈若臻接过擦了擦额头,细密刺痛,估计磕破了皮,他道:“没关系,能祭拜父亲是高兴事。”
项明章俯身帮他拍了拍长裤上的尘土,说:“走吧。”
沈若臻环顾周围:“你说姚家人每年清明回来祭拜我父亲和姚管家,那姚管家的墓是不是也在这里?”
“姚先生在别的地方。”项明章道,“路上说吧,有人在那儿等我们。”
从墓园离开,汽车沿着山下的公路疾驰,项明章告诉沈若臻,姚企安晚年出家了。
沈若臻默了一会儿,信佛的人出家是意料之中,但抛下儿孙满堂去面对青灯古佛,又在情理之外,他无端地有些难过。
项明章没有解释,说:“姚先生葬在寺庙的后山,他的家人为他供奉了牌位。”
沈若臻敏捷地问:“等我们的人,是姚家人吗?”
项明章和姚竟成谈了一项长期合作,并且让利三分,等利益关系产生了,再跟姚徵谈情分。
“姚竟成先斩后奏,姚女士没办法,把旧物和墓园的资料都给我了。”项明章说,“不过她不放心,想见一见我说的‘沈家后人’。”
沈若臻瞥了眼司机,沉声道:“我这张脸会不会吓到人家?”
项明章反而乐观:“就是这张脸才有可信度,如果姚女士相信了,我们争取再跟她交涉一件事。”
沈若臻说:“以后由我打理父亲的墓?”
项明章笑着低声:“沈少爷聪明。”
沈若臻摇头,心中是无以复加的熨帖:“我只是猜到你会想我所想,在我们封建的旧社会,这不叫聪明,叫好命。”
汽车行驶了半个钟头,停在一座山下,那间寺庙年头久远,原本破败不堪,姚家捐钱修缮和扩建过,这些年香火越来越旺。
项明章从包里拿了自己的眼镜,本意是给沈若臻遮一遮,等沈若臻戴好,银丝细边架在高挺的鼻梁上,衬得双眼愈发黑白分明,不光举手投足,连眉梢眼波都流露着一股书卷气,更像是旧照片里的少爷了。
寺庙的四方院中站着一对母子,是从杭州赶来的姚徵和姚竟成。
那只木箱交付后,姚徵心头不安,一定要亲眼见一见那位沈家后人,等项明章带着一名年轻人踏入寺庙,只消一眼,她震惊地捂住了嘴巴。
沈若臻亦觉诧异,他知道姚徵七十多岁,可毕竟是姚管家的小孙女,曾经听姚管家提起都是“小丫头如何如何”。
他主动道:“姚女士。”
姚徵仔细端详他:“你就是沈少爷的后人?”
沈若臻没有明确回答,顶着这样的脸已经胜过一切,他迂回地说:“谢谢你一直保存那些旧物。”
姚徵还有许多想问,沈若臻望向西边供奉牌位的佛堂,说:“抱歉,我想先去看看姚先生。”
项明章留在院子里,他准备好了说辞,虽然有点避重就轻,但也足够应对了。
沈若臻进了西边佛堂,纪念已故法师的庄重地,他不敢四处看,垂眸跟着僧人的指引走到一处牌位前。
抬眸看见法号“忘求”,沈若臻顷刻间全都懂了。
姚企安是在惦念他,回到宁波的后半生,到暮年将死都在惦念他的下落。
佛门不可高声,沈若臻咬紧了牙关,绷出一张镇定的面孔,耳边似乎听见姚企安在喊他“少爷”。
双手掐着一截香火,沈若臻道:“姚管家,我没能信守承诺,来迟了。”
腮边水珠落地,他恍然地说:“我大难不死,一定是因为你的保佑。”
沈若臻向寺中住持借了笔墨和经书,然后在佛堂外的长廊上铺开一道白宣,他跪坐蒲团,要为已故的忘求法师抄写一卷经文。
项明章终于见到沈若臻写正经小楷,修长手指握着一根纤细狼毫,下笔成字,秀,正,若游云惊龙。
写完,沈若臻将经文折叠,投入大殿前的化宝炉。
火苗彤彤,白纸燃烧成灰。
他双手合十,在心中叫的是“姚管家”,然后悄声昵语,说:“德善无涯,清商薄赠。”
第78章
沈若臻太虔诚, 打消了姚徵的大半顾忌,在寺庙分别的时候,双方互相留下了联系方式。
下山路有近百阶, 这会儿天空已经变黑了, 沈若臻意识到他在墓园和寺中逗留了很久, 光是一卷经文就抄写了两个钟头。
虽然他觉得转瞬即逝,但对陪同的人来说恐怕有些漫长, 尤其在寺庙里,项明章一直在院中静候没有走开过。
沈若臻问:“项先生,你等我的时候有没有拜一拜佛?”
项明章道:“没有。”
沈若臻没见过踏进佛门能忍住不拜的, 毕竟来都来了, 又问:“偏院有一棵挂满红布条的老树, 每位香客可以绑一根许愿, 你绑了吗?”
项明章说:“全中国像样的山上都有这种人工许愿树,除了红配绿很刺眼,没什么实际作用。”
沈若臻笑了笑, 脚步放慢落后了几阶,两个人的影子也拉开一段距离,他想到在墓园, 项明章等他的时候孑然而立,看上去形单影只。
他见到沈作润, 那一刻项明章会不会思及自己的父亲?
沈若臻在项明章面前没有什么秘密了,可他对项明章知之甚少,对于那个音讯全无的父亲, 项明章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
两道夹着树, 树梢在头顶簌簌作响,沈若臻说:“你父亲一直没有消息吗?”
项明章停下:“怎么忽然说这个。”
沈若臻道:“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项明章转过身, 说:“了解我就够了,无关的人不需要在意。”
沈若臻听出话里的抵触,也是项明章对项珑的态度,他道:“我无意窥探你的家事,你不喜欢谈就不谈,不过我想告诉你,如果哪一天需要面对什么事情,我愿意陪你一起解决。”
项明章总是做主的那个,在公司是,在项家也是,从不会露出弱势的一面让人看笑话,连偶尔的倦怠都要藏起来。
他以为爱一个人,要做遮风的屋檐和挡雨的高墙,却忘了,在他们两情相悦之前,沈若臻早已旁观过他的家事,安抚过他每一次的沉郁。
可那些只是冰山一角,项明章道:“如果我的家事是龌龊事呢。”
“你觉得我会讨厌?”沈若臻迈下几阶,“你不是说了,无关的不需要在意,我在意你就够了。”
项明章极少感动,逞强地倒打一耙:“是因为我帮‘沈若臻’这个身份做了这些事,让你感动要报答我?”
沈若臻停在上一级台阶,他伸手拂去项明章肩头的落花,居高临下地关怀道:“项先生,你在跟我论恩情?”
项明章说:“论不得?”
“口头争论不严谨。”沈若臻道,“请你用数据中心算一下,是恩多还是情多,你希望我报恩还是谈情。”
项明章认输,回了祖籍老家,见了至亲长辈,沈少爷略显猖狂,在寺庙附近就敢讲这种话。他一个外地人可不敢在佛门轻佻,一把将沈若臻拽下台阶,说:“下山再算账。”
两个人磨蹭到山下,天色黑透了,在远郊徘徊一天终于进了宁波市内。
下榻的酒店在海曙区,套房楼层很高,三面环绕繁华斑斓的夜景,沈若臻洗完澡立在窗边,企图在璀璨灯火中寻到旧时沈家的那一盏。
久望眼花,他转身挪到床头,今天在墓前跪得太重,睡袍下摆微敞,露出乌青的两只膝盖。
项明章看到皱起眉:“疼不疼?”
“没事。”沈若臻说,随后又改口,“很疼。”
项明章茫然了:“到底要不要紧?”
沈若臻斟酌道:“走路可以,但是不能跪,不能趴,不能久站。”
项明章暗道条理分明,转念反应过来沈若臻在说什么,那一夜在缦庄的起居室,浴缸里跪过,换衣沙发上趴过,窗边更是久站至昏倒。
踱到床边,项明章嗤了一声:“放心,今晚不会做什么,就算你不怕疼,我还怕你父亲和姚先生联手给我托梦。”
沈若臻道:“应该托给我。”
项明章掀被上床:“然后问你为什么跟一个男人同床共枕,你怎么回答?”
沈若臻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认真想了想,他连沈作润的身后事都能篡改,大逆不道,情爱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姚管家遁入空门,更是看破了红尘。
沈若臻把被子一盖,颇有反骨地说:“还能为什么,钟情罢了。”
项明章绷不住笑,关了灯,窗帘敞着,海曙区的夜色投射进来。
奔波一天耗费不少精神,沈若臻陷入酣眠,时隔太久太久,他终于梦见了沈作润,还有母亲、妹妹和管家。
他们立在旧时的江厦街上,相距一片柔和却散不开的雾霭,他想追,追不过去,只能不远不近地望着他们。
沈若臻醒过来,天光大亮。
梦里原来是一场告别,那团雾霭是死生的界线,故人在与他道珍重。他走下床,高空俯瞰窗外,一片江厦新貌。
床上窸窣,沈若臻转过身:“我吵醒你了?”
“没有。”项明章揉了揉眼,“膝盖还疼不疼?”
沈若臻心情明朗:“不疼,今天我们在宁波逛一逛吧。”
项明章嫌司机在讲话不方便,让司机先坐高铁回去了。他和沈若臻一起去过好几个城市,南京北京哈尔滨,每个地方都是匆匆一瞥,没有哪次称得上尽兴。
等出了门,项明章开车,问:“你想去哪?”
城市在新时代巨变,沈若臻凭借记忆说:“钱业会馆。”
其实沈若臻在宁波生活的时间不长,多是在幼年,印象最深的就是钱业会馆,议事厅,比他高的大桌子,一些争辩的叔叔伯伯。
会馆中一座石碑,雕刻的碑记他背得滚瓜烂熟。
江厦街上大同行小同行,随着渡口航运一并发展,世代竞争,朱家开了五间分号,沈家要开七间,郑家要把分号开到北平。
昔日的沈宅寻不到一点踪迹了,宅院、商铺、田地,在时代的洪潮中成了高楼广厦,又成了学校,也可能成了车轮下的康庄大路。
沈若臻不知疲倦地逛了许久,想起什么值得一提的就讲给项明章听,逛得累了,找一家馆子吃宁波菜。
沈公馆做汤羹的厨娘是宁海人,煮的麦虾汤极鲜美,沈若臻以前忙得晚了,会吃上热腾腾的一小碗作消夜。
快要吃完,项明章的手机响了,听完说:“彭昕还算自觉,提前两天带队从巴厘岛回去了。”
这些天过得和梦一样,沈若臻道:“我也该回家了。”
在宁波又度过一夜,项明章和沈若臻第二天清晨出发,赶在中午之前下高速公路回到了市区。
江岸大道风景依旧,沈若臻半夜从楚家跑出来,一晃过去了九天。
抵达楚家的门外,项明章关闭汽车引擎,却锁着车门,沈若臻解开安全带,玩笑地说:“不让我下车么?”
项明章当初理智权衡,此刻有些舍不得:“回去你就要继续做楚识琛了。”
沈若臻说:“我知道。”
项明章发现,沈若臻对任何事一旦做了决定,就会坚定地执行下去,大概就是这种气魄,当年才能抛弃一切投奔新道路。
“咔哒”,项明章解锁车门,停止了优柔寡断:“回去代我向楚太太问好。”
沈若臻却没动,保险起见,他考虑道:“之后你继续叫我‘楚识琛’吧。”
人前当然要掩饰,项明章问:“那我私下叫你的真名?”
沈若臻谨慎地说:“私下也不要了,不然叫惯了,难免会有喊错的时候。”
虽然有道理,但项明章不满意:“那上床的时候,我也叫你‘楚识琛’?”
沈若臻噎了一下:“光天化日——”
项明章学会了抢答:“自重。”
沈若臻打开车门:“我要走了。”
项明章向副驾倾身,在沈若臻的鬓角亲了一口,说:“叫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有事情立刻打给我。”
沈若臻下了车,这九天发生了太多,他和项明章确认心意,回故乡了却憾事,每一分钟都是圆满。
他做了一遭沈若臻,真真切切,不是幻想出的南柯一梦。
现在他要回去了,雕花铁门早晚进出,回到这个时空里让他栖身的家。他要继续做楚识琛,做没有完成的事情。
一步迈进大门,心境与离开时截然不同,他走到别墅前,轻喊了一声:“我回来了。”
楚太太第一个跑出来,像这大半年里的每一天,开心地迎接他:“小琛!”
楚识琛给了楚太太一个拥抱:“妈。”
“你呀怎么回事?”楚太太轻捶他的背,“大半夜跑出去把你妹妹吓坏了,后来明章联系我,说带你紧急出差,手机行李都不拿,你们去哪里出差了?”
楚识琛听着絮叨进屋,只“嗯嗯啊啊”地笑,弄得楚太太也不问了,赶他上楼去换衣服。
房间刚打扫过,手机放在床头充满了电,楚识琛先保存了姚徵的号码,然后翻到离开那一晚的记录,长长一列都是项明章的名字。
他走到露台上,葱郁的树冠缝隙露着汽车前盖的一角。
项明章还没走,不放心,万一沈若臻进去了又跑出来,他就什么都不管了,直接把人带走。
储物箱里落着半包烟,估计是司机的,项明章抽出一根,下车靠着车门点燃。
忽地,别墅楼上传来乐声。
项明章回头望向二楼露台,依稀看见沈若臻抱着把琵琶。
白衬衫挽起露出一截手臂,沈若臻端坐栏杆后,在寒风里发丝乱,手不乱,朝着项明章的方向拨动了琵琶弦。
铮铮铃铃,快而不急,穿过细密树影流泻下来,和枝梢上的欢欣雀鸣一起灌进耳朵。
项明章忘了指间的烟,火星燃烧到皮肤,又被琵琶声抚平了镇痛。
上次结束是一弦急收,这次是婉转不绝,仿佛舍不得曲终,人去。
终于停止的一刻,项明章还未回神,手机先响了。
他望着露台接听,动了动唇,迟疑地不知道该叫哪个名字。
手机里,楚识琛问:“好不好听?”
项明章说:“嗯,好听。”
楚识琛道:“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很好听。”
项明章问:“那我什么时候再叫你?”
耳边静了片刻,对方重新回答:“我不自重的时候,想听你叫我沈若臻。”
第79章
楚识琛进项樾工作以来, 加班频繁,这十天算得上大长假了,他也歇腻了, 周一早早出门去了公司。
秘书室一直锁着, 空气湿闷, 楚识琛打开窗户和除湿器,然后把萎靡的剑兰拯救了一下, 毕竟是总裁送的,万一养死了不好交代。
收拾干净,楚识琛登录办公系统, 项樾和亦思两边的部门加起来, 积攒了二百多条待办事项。
他熟练地按“急缓”划分, 一口气处理了大半。刚到上班时间, 部门同事陆续到了。
楚识琛要去市场部拿报告,经过办公区被彭昕拦住。
在巴厘岛度完假,项目组一帮人晒得黑里透红, 楚识琛笑着问:“玩得怎么样?”
大家兴奋劲儿还没过,讲得很热闹,就是遗憾楚识琛没能参加。
彭昕是收到项明章的知会, 说要带楚识琛出差,他不敢有异议, 同情道:“楚秘书你辛苦了,大家一起忙项目,我们去海岛放松, 你还得干活。”
楚识琛心里不好意思, 他出差是假,至于辛苦么, 的确是累晕了。
主管递上一只袋子,说:“楚秘书,给你带了巴厘岛特产,不保证正宗啊。”
楚识琛有些惊喜:“谢谢,破费了。”
大家都给楚识琛带了礼物,弥补他没去的遗憾,也回赠了他每次出差给大家带礼物的心意。
林林总总收了一大箱,楚识琛放回秘书室,门没关,凌岂单独过来,说:“楚秘书,我也给你带礼物了。”
楚识琛道:“你进来啊。”
凌岂拿着个盒子,当初楚识琛是比他还新的新人,座位又挨着,所以他们相处比较亲近。后来楚识琛当了秘书,越来越能干,也越来越忙,凌岂就自觉疏远了。
楚识琛的玲珑心思当然察觉得到,人际变化不可避免,他喜欢顺其自然,说:“你刚才怎么不给我?”
刚才人多插不上话,凌岂道:“你送我的扫地机器人挺贵的,我一直想找机会还个礼,但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楚识琛接过盒子,说:“贵重的我不收。”
“不贵。”凌岂解释,“不过我好好挑了,你不嫌弃就行,礼轻——”
门外,项明章拎着大衣和手提包经过,见开着门,准备和楚识琛打声招呼,恰好听见诚恳但不值钱的三个字,“情意重”。
楚识琛抬起头,手上拎着一大串飞毛炸刺的玩意儿。
凌岂站在旁边,恭敬地说:“项先生,早。”
“嗯。”项明章不咸不淡地问,“拿的什么东西?”
楚识琛也不认识:“这是什么?”
凌岂说:“这是捕梦网,巴厘岛一个老奶奶开的商店,她手工制作的。晚上睡觉挂在床头,会帮你过滤掉噩梦,只有美梦。”
楚识琛以前没听过,想感叹一句“浪漫”,话到嘴边硬生生地改了口:“听起来很诗意。”
项明章咳嗽一声,说:“凌岂,通知项目组一会儿开会。楚秘书,把要签的文件尽快拿给我。”
楚识琛抓紧去了趟市场部,十分钟后,左手文件右手咖啡,没办法敲门了,擅自进入总裁办公室。
项明章伏案桌后,估计是有些燥,西装外套脱了下来,穿着衬衫和薄呢马甲,襟前揣着已经属于他的古董怀表。
楚识琛放下东西,抽出一本文件翻开。
项明章握着钢笔签名,几天没用墨水干涸,他划了两笔,盖上笔帽扔在一边不管了。
楚识琛从办公桌对面绕过去,拉开抽屉拿出墨水,余光注意着旁边,指尖不小心沾上了一滴。
项明章抽一张纸巾伸过去,没吭声。
楚识琛把弄脏的手指伸出去,也没吭声。
对峙数秒,项明章用纸巾裹住楚识琛的手指擦拭,摆了半天的总裁架子,输给太会拿捏人的秘书。
将纸团丢掉,项明章说:“不许挂。”
楚识琛没反应过来:“挂什么?”
“那张破网。”项明章刻薄地说,“还用得着去巴厘岛,前两天在浙江应该去趟义乌,多得是。”
楚识琛道:“这叫千里送鹅毛。”
“行,礼轻情意重。”项明章说,“如果一百块的礼物等于二百分的情意,那二十万的琵琶值多少情意?”
楚识琛灌好了墨水,说:“签名吧。”
项明章飞扬跋扈地签完,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没说什么,直接放回了碟子。
楚识琛好久不干这种活儿,耐着性子问:“怎么了,不好喝吗?”
项明章说:“酸。”
楚识琛忍不住了:“咖啡酸还是你酸?”
项明章合上文件夹,该去开会了,还没起身,楚识琛捉着他的扶手椅转了半圈,他扬起下巴,问:“你做什么?”
楚识琛说:“我开个小差做一点私事,你会不会扣我薪水?”
他说着伸出手,捧住项明章的侧脸,俯身亲在对方的唇角,意图蜻蜓点水,不料被项明章按住脑后,顿时丧失了自主权。
“唔……”楚识琛被顶开唇齿厮磨,尝到了项明章舌尖的咖啡味,真的有点酸,大约是豆子的烘焙程度不深。
分开,楚识琛用拇指指腹抹过项明章唇上的湿润,说:“二十万的情意够为你弹一辈子,就怕你听腻了。”
项明章想起树影间的露台:“你在哄我吗?”
楚识琛收走签好的文件,亏他自持庄重,却在工作时间做这种事,他惭愧地不承认:“咖啡不喝我就倒了。”
项明章哪还挑剔,屈从地喝了个干净。
会议室人齐,项目组休假过后重新整装待发。
今天官方正式公布了招标规范,同时还有一份名单,包括四家竞争力较强的公司,选型组会在竞标前对各公司进行一次现场考察。
项樾位列其中,彭昕说:“总经办人带队,预计不超过十人,北京那边会有领导过来。”
项明章问:“考察多长时间?”
彭昕道:“从落地到结束,每家公司控制在半天内。”
这种考察主要是看公司的技术支撑,项如绪说:“咱们二次交流的模拟演示很出彩,考察的时候再做一次?”
项明章道:“出彩是因为别的公司没做,其实完成得不够细致。”
一名骨干笑了笑:“项先生,您说过,不到最后总要留一手嘛。”
楚识琛插了一句:“现在差不多到了。”
项明章颔首认同,他不习惯用笔记本,在一张草稿纸上涂涂画画,说:“从模拟过的场景里抓一部分,做细节,然后优化,另外再加几个新主题。”
项如绪道:“时间会不会有点紧张?”
“我来弄。”项明章说,“你安排好人手,把研发中心的硬件设备检查一遍。”
技术演示内容敲定了,还差一个把控整体流程的负责人,宣介会事故后,大家都慎重了不少,楚识琛沿着会议桌扫了一圈,说:“我来办吧。”
一共三天准备时间,散会后,项明章直接去了研发中心。
楚识琛着手安排考察流程,要设计好每个环节的时长,拟定参与人员,还有控制预算、布置环境等繁琐小事。
他和项明章各忙各的,都加班到凌晨,项明章开车送他回家,在路上商量进度和第二天的工作。
到了家门外,引擎和车灯关掉,楚识琛先说了“晚安”,又客气一句:“要不要吃消夜?”
楚家都是女眷,项明章不会大半夜登门,但又不肯走,说:“我是挺饿的。”
楚识琛悄悄拿了吃的出来,和项明章坐在车里吃饱,光鲜没有了,形象也没有了,第二天还要承担唐姨的挖苦,笑他一个人吃那么多。
考察当天,园区没有布置得太花哨,有项明章亲自接待,诚意足够了。
考察团队里,总经办人带着另外九位领导,都是之前见过的面孔。大家参观研发中心,去了实验室、前端和终端工作站。
演示环节安排在去年新升级的展示厅,项明章上台操作模拟场景,比二次交流更细致,主题丰富了一倍。
技术内容占据了考察的三分之二,团队领导很满意,离开研发中心到办公大楼,继续参观了售前咨询部和销售部。
楚识琛从项明章身边走到了前面,陪总经办人交流商务方面的想法,他张弛有度,谈及招标信心和虚心兼备。
总经办人说:“招标规范已经出了,你们觉得有难度么?”
竞标从不是易事,楚识琛四两拨千斤:“这个阶段才觉得难,说明之前的工作没有到位。”
总经办人说:“看来项樾很有把握啊。”
楚识琛笑道:“二次交流加上今天的演示,您都看到了,这次的技术标,依然会由我们项先生亲自编写。”
总经办人赞许地点点头,问:“那商务标呢?你们二次交流递交的文件,编写人我记得是你?”
部门还没决定,楚识琛回答:“我们一定会拿出最好的水平,起码不能拖技术标的后腿嘛。”
总经办人笑道:“其实一样重要,有的公司更侧重商务部分。”
楚识琛琢磨着这句话,顿了顿,随后抬起手,引领团队领导走进书画展厅,这是今天考察的最后一个收尾环节。
展厅中摆着一张书桌,备好了笔墨纸砚,楚识琛做过调查,说:“听闻您书法一绝,项樾趁这个机会,不知道能不能求一幅墨宝?”
总经办人连连摆手:“我写字只是消遣,不好意思献丑。”
大家起哄,楚识琛递了毛笔,总经办人勉为其难似的笑了笑,挥笔写了几个大字:创新驱动发展。
周围响起掌声,楚识琛抬头看墙上,《破阵子》被摘走了,提前腾出了悬挂的位置。
没有项明章的授意,底下的人绝不会摘掉那一幅,楚识琛不动声色,只是笑眼中带了一点可惜。
考察顺利结束,等团队领导离开后,楚识琛又返回了书画展厅。
工作人员正在收拾笔墨,楚识琛问:“摘下的那幅字归还项先生了吗?”
“没有,暂时收在库房。”工作人员回答,“项先生没有交代怎么处理。”
那幅字是项明章写于项行昭生病之后,心情可想而知,恐怕不愿意挂在家里,但楚识琛不舍得扔在库房落灰,问:“能不能把字给我?”
工作人员不敢擅作主张,正纠结着,项明章走进来,应酬完领导一派轻闲样子,说:“我找了你一圈。”
工作人员立刻请示道:“项先生,楚秘书想要您写的那幅字。”
项明章不太惊讶,因为楚识琛不止一次提起过,甚至问过他什么时候写的。
楚识琛说:“如果你不想自己留着,就给我吧。”
项明章似乎走神了一瞬,然后答应道:“拿给楚秘书。”
等工作人员去库房取字,展厅剩下他们两个,楚识琛问:“你找我有事情?”
项明章道:“总经办人说,有的公司更侧重商务部分。”
“你也注意到了。”楚识琛思忖,“他不会平白无故提别的公司动向,我猜有公司做了策略调整。”
项明章说:“已经这个阶段,八成是改了预算报价。”
楚识琛也这样想:“产品质量不够,才会打价格战。”
他们意见一致,项樾提供的技术足够优秀,降价就是自降身价,但如果别的公司偷偷联合调整,总归对项樾不利。
楚识琛说:“那我们的商务标必须好好研究一下了。”
项明章就想谈这件事:“彭昕跟我说,他问了你两次编写标书的事,你都没有明确答复。”
这个项目楚识琛从头跟到尾,参与度很深,又一直负责商务部分,他来编写名正言顺。
然而他在顾虑,坦白道:“因为按照以往的规矩,编写和讲标的是同一个人。”
项明章问:“你没有讲演经验,怕做不好?”
楚识琛说:“是。”
项明章又问:“那你想不想做?”
楚识琛何止一次想过。
不待他回答,工作人员把那幅字取来了,项明章接过递到他面前,既是在说字,也是在说标书。
还要模仿他的口吻,项明章道:“那就交给我们楚秘书吧。”
第80章
楚识琛把一幅《破阵子》带回秘书室, 没有卷筒可装,找了几张泡沫纸包裹住卷轴。
他初见这幅书法的时候是欣赏,遒劲正楷, 入木三分, 看久了咂出锋毫挥斥间的积愤不平。
所以他要来这幅字, 想保存的,其实是项明章倾泻纸上的情绪。
刚才在展厅, 除此之外,项明章一并交给他的还有标书。
楚识琛明白,这个决定有项明章对他的信任和看重, 一定也有对他的偏爱和私心, 因此无论公私, 他必须尽全力去做好。
招标文件是一本厚实的书册, 楚识琛对照着规范,拟了一份商务标的编写大纲。
外面一阵嘈杂,又恢复安静, 人走光了,项明章拎着包和车钥匙出现在门口,说:“下班了。”
忙了一周考察的事, 离开园区都在深夜,楚识琛合上笔记本:“这几天你一直送我, 今天不晚,我打车就行了。”
项明章走过来,宁波之行结束, 他和楚识琛各自归位, 把精力全部投入在工作上,每天在公司里保持着距离, 偶尔胡闹一下,比职员躲在茶水间聊八卦的时间还短。
项明章拨弄剑兰的叶子,邀请道:“今晚去我公寓。”
楚识琛穿外套的动作微滞,含蓄地说:“我肚子饿了。”
没拒绝就是答应,项明章道:“我们先去吃饭。”
路上堵得厉害,项明章开车绕了一大圈,不错的餐厅要么订不到位子,要么需要排队几个钟头。
接近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到处装点着红绿色的霓虹灯,原来快过圣诞节了。
波曼嘉的大楼就在隔壁街上,楚识琛望着窗外,忽然说:“今天我请客吧。”
这几条街上的餐厅都是大热门,平常周末必须提前预约,何况是节日,项明章道:“重点是哪里有位子。”
楚识琛笑着说:“我在附近有个人脉。”
劳斯莱斯泊在道旁,项明章下车看见招牌,想起这一间是钱桦投资的餐厅,有几回他下班经过,门口停着钱桦堵过项樾大门的悍马。
楚识琛来过两次,一次是开业前,另一次是开业当天,钱桦抛下宾客跟他嚷嚷了一顿。餐厅经理认得他,安排了视野开阔的靠窗位置。
项明章是第一次来,环境和氛围比他想象中有格调。
正要点餐,钱桦从楼上办公室下来,没走近已经抱怨出声:“楚识琛,你过来也不先打个电话……”
走到桌边发现还有项明章,钱桦愣了一秒,马上阴阳怪气地说:“哎呦我没看错吧,项先生居然有空大驾光临。”
项明章不喜欢和低智型二世祖打交道,但好歹是人家的地盘,退一步海阔天空,说:“开业这么久了,过来尝尝。”
钱桦让服务生拿来一瓶他私人珍藏的葡萄酒,把餐单撤了,吩咐厨房准备最拿手的招牌菜,得意道:“尝过别爱上,我们的贵宾已经满额了。”
项明章说:“没关系,我可以叫外卖。”
钱桦道:“不好意思,只配送三百米以内。”
“那正好。”项明章朝窗外一抬下巴,“我就住那栋楼,撑死两百米。”
钱桦瞪着不远处的波曼嘉公寓,恍然记起楚识琛问过他,说:“我以为你小情儿住那儿呢,原来是他啊!”
项明章还没反应过来,楚识琛岔开话题:“你每天都来餐厅吗?”
钱桦说:“平时懒得管,这不圣诞节么,象征性来待一会儿。”
楚识琛和钱桦几个月没见了,偶尔会聊微信,不过钱桦的作息日夜颠倒,总是对不上时间。
开了瓶葡萄酒,钱桦坐下倒了三杯,说:“这瓶酒算我请的。”
项明章问:“你跟我们一起吃?”
“我陪哥们儿啊。”钱桦浑然不觉自己是电灯泡,“怎么了,你们要聊商业机密啊?聊呗,我又听不懂。”
餐点端上来,主菜是一道烤牛肉,重在食材顶级,项明章切了一块品尝,淡淡地说:“还可以吧。”
钱桦最受不了这种社会精英,有点本事就浑身优越感,说:“楚识琛,吃完咱们换场子,我攒个圣诞趴。”
项明章道:“不好意思,他要跟我走。”
楚识琛模棱两可地说:“嗯,我要去一趟项先生的公寓。”
钱桦拧着眉毛,眼神“嗖嗖”地在桌上扫视,之前项明章从gay吧带走楚识琛,去公司加班,这种事都做得出来,那带回家怕不是要盯着人改文件、写报告。
真够变态的。
桌上沉寂片刻,项明章和楚识琛不方便聊天,只管吃东西。
钱桦觉得没意思,八卦道:“对了,游艇的事查出结果没有?”
刀叉停在盘中,楚识琛没忘记过那件事,本来顺藤摸瓜有了眉目,可惜线索又断掉了,之后公事私事忙得抽不开身,一路搁浅下来。
他把调查的情况告诉钱桦,说:“见过星宇,就没下文了。”
钱桦晃动着高脚杯:“所以假冒的贝斯手叫Alan,但是查不到这个人,还有那个服务生张凯也没消息?”
楚识琛怀疑这二人是同伙,说:“Alan的信息太少,而且不确定真假,张凯就更少了。”
钱桦没想到这么麻烦:“那个星宇不是见过么Alan么,长什么样总知道吧?”
楚识琛描述了一下,皮肤晒得很黑,深眼窝,肌肉结实,会说英语,但是普通话不太好。
钱桦听完:“外国人啊?”
楚识琛定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钱桦喜欢出海,凭感觉说:“晒得黑,深眼窝,肌肉,我玩帆船啊,开游艇啊,外籍教练差不多都长那样,而且英语比普通话好。”
项明章和楚识琛交换目光,他们之前都没朝这个方向想过。
餐厅进来一拨客人,貌似是小有名气的演员,钱桦屁颠儿地跑去搭讪了。
吃完饭,项明章和楚识琛离开餐厅,喝了酒不能开车,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沿着街道步行。
橱窗里摆着精美的奢侈品,巨幕放着圣诞节特别海报,楚识琛却无心观赏,说:“我要继续查下去。”
项明章道:“你觉得钱桦说得有道理?”
旁观者清,也许真被说中了,楚识琛分析:“如果爆炸和Alan有关,他一定了解游艇,熟于水性,身体素质也好,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
项明章说:“所以他是懂游艇的人,大概率在海边生活过。”
“假如他是外国人……”楚识琛道,“要是来自欧美,星宇不会看不出来,那要是来自亚洲,比如南洋那边呢?”
项明章说:“我们现代人叫东南亚。”
楚识琛:“哦。”
项明章不喜欢“存疑”的感觉,否则不会抽丝剥茧地验明楚识琛的正身,他说:“你让雷律师从文件下手,再找找有没有遗漏的线索,我这边让许辽找人查一查。”
楚识琛点头答应,他一直好奇许辽和项明章的关系,问道:“许先生不是雲窖的老板吗?为什么帮你做事?”
项明章言简意赅:“我会付钱。”
楚识琛说:“我以为你们是朋友。”
项明章道:“其实他是我妈的朋友。”
楚识琛有些惊讶,白咏缇深居简出,连儿子都不太关心,不像有朋友的,况且母亲的朋友算是长辈,怎么会为小辈做事。
项明章笑了一下:“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让他亲自说吧。”
走到了波曼嘉大楼,一层有间百余平的小超市,项明章说:“我要买点东西。”
楚识琛跟进去,寸土寸金的地段,全部是花里胡哨、价格翻倍的进口商品,他刚看清一包饼干上的英文,项明章已经准备结账了。
楚识琛不好空着手,拿了包饼干走到项明章身旁,问:“你买了什么东西,这么快。”
款台上放着两盒安全套,楚识琛看清,脸一下子红了,定在旁边尴尬得忘了喘气。
服务员也愣了愣:“请问一起的吗?抱歉……我是说一起结账吗?”
项明章淡定地说:“是一起的。”
从超市出来,楚识琛把大衣领子提高,企图挡住脸,他脑中只有一个词,斯文扫地。
项明章帮忙拿着饼干,偏偏还要找事:“跟缦庄浴室里的一样。”
楚识琛就是在缦庄浴室认识的,不高兴地问:“你买这个干什么?”
项明章道:“用啊。”
旧时也有,大部分都是眠花宿柳之徒才用,楚识琛抵触地说:“为什么非要用这东西。”
项明章抿了抿薄唇,仗着时代鸿沟,观念差异,加上对方过去清心寡欲留下的单纯,他离近些,故意说:“避孕的。”
楚识琛下意识道:“我又不会——”
他说到一半怔住,反应过来被戏弄了,项明章似笑非笑,怕把他气跑了,拉着他进了波曼嘉的大门。
到了公寓,楚识琛冷着发烫的脸,进门一声不吭,他拿出包里的卷轴展开,兀自鉴赏那一幅《破阵子》。
项明章忍不住道:“我看是你比较喜欢辛弃疾。”
楚识琛没有搭理他。
项明章去洗了个澡,洗完出来,他擦着头发说:“给你放了热水,睡衣放在浴缸旁边。”
楚识琛敛着眉目:“我好像没有答应留下过夜。”
项明章头一次见楚识琛耍少爷脾气,有趣得很,他转身进了书房,返回客厅拿着一盒厚重的资料册,盒子上的标签注明是项樾历年的标书案例。
楚识琛被引得抬起头:“什么意思?”
项明章大骗子似的:“我要编写技术标,打算晚上研究一下。”
半小时后,楚识琛泡完热水澡,穿着项明章的白色T恤和睡裤进了书房,沙发上,项明章好整以暇地坐在中间,正在看一本标书。
楚识琛在沙发一头坐下来,从盒子里抽出一本,项目体量不同,标书的长短存在很大差别。
项明章说:“讲标的演示文件根据标书制作,但是详略程度未必一致,有时候会省略一点内容。”
楚识琛问:“为什么?”
项明章没有回答,身体向后靠在沙发垫上,等楚识琛投来目光,他轻轻拍了拍大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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