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两相疑(十七)

    官白纻随意寻了个由头出了宫, 一来是避开殷俶,二来也是为自己出宫后寻一个住处。官白纻还是要为他做事的,殷俶自然不会在银钱上亏待她。

    临近年关, 整个都城都陷入了沸腾又欢喜的氛围里。街道两廊云集了各种叫卖的商贩和卖艺的奇人异士,歌舞百戏、鳞鳞相切。看热闹的百姓都挤上街头, 笑闹着推推搡搡地往前。

    她幽魂似的飘荡在欢笑的人群中,时不时转头去看看路两边的货摊。

    这两日已经有人将花灯挂出来售卖,细白的灯面儿上绘着各色的神仙, 随着那一扇的花灯亮起,更是锦绣交辉。那边又有人在放烟花,细细一根线悬在空中,陡然间有亮银色的烟花如瀑布倾泻而下, 宛如银河倒灌,激起无数惊呼。

    她的视线又被前面一个卖纸人儿的小贩吸引, 他的面前插着无数竹竿,其上悬着纸糊的戏人儿。那似乎是这些日子民间最热闹的一部戏, 讲的是狐狸变得妖妃、迷惑国君、害死皇子, 为祸天下终被擒的故事。

    最惹眼的是个妖里妖气、穿金戴银的贵妃。明黄的箔纸糊了她的衣裙,风一吹, 她便眉眼俱动, 衣带随风飘舞、动若飞仙。

    她走近又耐下性子去寻,在靠后一点的地方瞥见了代表着大皇子的纸人。

    矮矮胖胖, 身上的官服是暗沉沉的红色,留着两撇八字胡,眉毛也是倒八字, 呆呆的绿豆眼, 一副备受欺凌的苦主形象, 叫人瞧一眼便能心生怜意。

    她笑了一声,正打算走,却忽然发现在大皇子边儿上又立着个探头探脑的纸人,是张狐狸脸,两只眼眯成细长的两弯,歪着脑袋和尖嘴,似乎在笑。那狐狸尖尖的嘴上,还粘着几根长长的胡须,随着夜风在轻轻颤动。

    官白纻想了半晌,不知道这画的是谁。问了摊主,那老汉憨憨一笑,说这是戏本子里一个颇为出彩的小角色,是个为大皇子出谋划策的谋臣。

    她觉得有趣,就解下荷包,将那纸人儿捏在了手里。

    不知走了多远,似是走到了寻常百姓置办年货的商街,各种花花绿绿的物件儿流水似的陈列在街道两侧。

    小贩叫卖的声音洪亮又清楚,间杂着不绝于耳的交谈声、嬉笑声、还有那充满了鲜活气的鸡毛蒜皮的争斗声。

    她瞧见有许许多多的人出来采买,除了操持家事的妇人,还有许多夫妻。

    其中有两人尤为惹眼,那是对年纪很轻的夫妻。

    丈夫怕孩子被拥挤的人群踩踏,便把孩子卡在脖子上,两手牢牢攥住孩子细细的两条腿。妻子则一手挽着丈夫的臂膀,一手挎着装满了年货的竹筐。

    忽然有许多人涌过来,将妻子推搡了一下,她便被推进了丈夫的怀里。

    两个年轻的小夫妻四目相对,忽而都红了脸。

    妻子怕羞,开始局促地推拒着丈夫的胸膛,却又碍于三番五次地被再次挤进对方怀里,而丈夫则腾出手牢牢地环住她的腰身,神情中透着若有若无的得意。

    官白纻瞧见那个年轻的女子,忽而半低下头,牢牢地环住自己丈夫的腰身,那个年轻的丈夫便瞬间如同被雷劈熟了的焦木,僵在原地。

    还未等他们再温存一会儿,被顶在男子头顶的小孩儿忽然两眼溜圆,瞧见了远处红彤彤的灯笼,两手扯上自己亲爹的耳朵,吵闹着要去看。

    于是又是一阵兵荒马乱,两人牢牢牢牵拽着双手,带着自己的小孩朝灯笼铺去了。

    官白纻就这么定定看了良久,直到那对夫妻的背影终于湮没在人海里,她才有些慌乱地收回眼光。

    看着眼前愈发拥挤起来的行人,她便索性停在手边略少的书摊前,想要等着这群人自行消减退散。

    恰在这时,一道清朗中带着些许局促的声音陡然响起。

    “官姑娘?”

    她回头,就见一人正站在街道对面,奋不顾身地一头扎进推搡着朝前行进的人群。

    他横穿那些摩肩接踵着行人,努力地朝自己这边挤过来,另一只手还高高地扬起,似是生怕自己提前走掉。

    终于冲出了人堆,他被挤歪了发冠,鬓角也散乱出几缕碎发,那鲜亮又平顺的宝蓝色锦袍,也皱皱巴巴得如同牛嚼了一般。

    原本衣冠楚楚的公子哥,眨眼间变得狼狈又滑稽。

    只是他生得好看,脾气似乎也极好,被人群推挤成这般模样,脸上依然带着笑。

    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眼尾花儿似的翘起,眼眸透透亮亮的瞧过来,目光里满是欢喜。

    他的眼睛实在是过于亮了些,像是落了一夜的星星,直勾勾地看过来,倒是让官白纻生出几分不自在。

    她还费力地去回想这人是谁,那人已经趿拉着被踩掉后脚跟的两只鞋,颠颠儿地小跑着过来。

    不知为何,见此,官白纻心头的郁气稍稍消散几分。

    他身上还带着女子的些许胭脂气,她皱皱鼻子,忽而想起了一个人。

    “高年?”

    他眼睛又亮了一瞬,“官姑娘记得我。”

    他瞧见官白纻动鼻子的动作,面颊陡然有些发红,稍稍后撤两步,叫自己身上的脂粉气离这人远一些,顺势甩了甩手里的话本。

    “我不过是方才去了趟胭脂堆中去取书,这才沾染上些许脂粉气”,他垂下眼又看了她一眼,袖口里捏着帕子的手略略发紧,“我不似那些风流轻浮之人。”

    这与她有何干系?高年风流,她前世便知。

    官白纻不甚在意地挑了挑眉梢,稍仰起头,神情带着些许疑惑:“你来作什么?”

    自己与这高年今生还未有什么交集,他何苦巴巴地穿过行人来寻她。

    高年擦着头上的汗,先是一怔,片刻后才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稍俯下身,朝官白纻递出一方手帕。

    “官姑娘,如此喜庆的日子里,你怎么一个人对着书摊掉眼泪呢?”

    官白纻先是一惊,接着略有些茫然地摸了摸脸。

    触手一片湿凉。

    她有些狼狈地侧过身胡乱地擦去面颊上的泪痕,回想着自己方才是什么时候落了泪,同时也借着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他的反应,心中暗暗怨责自己随意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只是,她颤颤巍巍的眼波倏得一凝。

    就见高年正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手里握着的纸人,满脸兴味地歪着脑袋,学那狐狸脸将两只眼微微眯起。

    “这玩意儿糊的可真是像我。”

    她听见他一个人轻轻的嘀咕声,心头陡然一松。

    下一瞬,她的唇角于无知无觉中也染上了些许轻快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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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两相疑(十八)

    “那日碧海楼幸而有姑娘相救, 在下才侥幸留得性命,高年无以为报……”

    “你如此大费周章,就只是为了同我讲这些琐碎之事吗?”

    还报救命之恩, 如此重要之事,怎能归为琐碎?

    高年瞧见官白纻神情虽然依旧温和着, 眼中却已有不耐之色,只觉舌尖儿发苦。

    他自幼便惯会讨巧说话,再加上又生得不错, 被女儿家如此落面子,今儿还是头一遭。

    高年叹了口气,直起腰仰头想了半晌,忽而两眼一亮。

    “官姑娘有所不知, 小玉拦住姑娘,确乎是有一件相当紧要之事, 还望姑娘转达给宫中殿下。”

    他煞有介事地肃穆起眉眼,倒真有几分持重的派头, “几日前, 西南民变,聚众焚烧税厂, 杀委官田寿。税监杨琦震怒, 当街捉拿,杖毙数十人。”

    西南与京都相隔极遥, 穷山恶水、匪盗肆虐;又临外海,海上商贸繁荣,有无数巨贾从此发家;再加之睿宗举国大开矿厂, 派遣内宦四处征税, 西南本就多山林矿藏, 于是原本便混乱不堪的地方,又涌入无数税监。

    各种各样离奇.的传闻总会从西南传出,高年喜爱听这些奇闻,今日恰好刚得了这么一桩消息,正好可以拿来应付这位难缠的官姑娘。

    谁知官白纻听后,既没有露出震悚的神色,当即怒斥阉宦杨荣;好似更没有如获至宝,要即刻入宫回避大皇子的意味。

    她只是若有所思地挑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高年摸不准她的心思,心跳如鼓,就见那姑娘转过身,仰起头,露出些许骄矜的模样。

    她身后的天上忽而又有几朵烟花炸开,明亮又绚丽的光彩落在她如同上了黑釉的发顶上。

    有些许淡粉的颜色,落在她的面颊上,衬着那双还有些发红的两眼,又是那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活与神采,重重地敲落进高年心中。

    “高大人,此事,或许在下要比您知道得更多一点。”

    “不知您有没有闲暇,听我讲讲。”

    她笑着顺手指了个馄饨摊。

    高年先是一懵,接着那心头便涌上潮水般无边无际的欢喜。

    好啊,自然是好的,再好不过了。

    官白纻攥着纸人转身,瞬时收敛脸上的笑意,眉间流露出几分思索。

    这高年特意同她提起西南此事,怕不是无心之语。

    难不成这人竟然有这般见识,她足足两辈子加起来才稍稍勘破的事情,高年只是靠着自己的才智便轻松洞悉。

    又或许,是殷俶同他提了什么,才诱使这人如此看重此事。

    那么他若是已然有了自己的见地,为何独独同她提起,要她代为转达。

    难不成,是高年对自己生了疑心。

    她复又想起宫中陈海那次轻视至极、潦草又敷衍的暗杀。她守住重华宫的宫门,又牵拽皇后入局这些事情,只损伤了李欢欢,并没有触及陈海的利益。她也不觉得陈海此人,不惜冒着与殷俶交恶的风险,刺杀重华宫的宫人。

    妖书一事,陈海唯一伤损的便是锦衣卫的刘顺丰,可他如果是因此要杀她,便说明陈海已经知道自己在妖书一事中牵涉颇深。

    是了,定是有人将此事泄密给李陈二人。

    殷俶自然是信她的,所以不曾有过半分提及。

    可高年身为殷俶的亲信,若他知道妖书一事被泄密,又不清楚宫中自己也被刺杀一事,自然会疑心上她,所以这才前来试探。

    西南之事她到底说不说与殷俶,如何说、何时说、说到什么样的程度,都是他要拿来衡量自己是不是奸细的准绳。

    官白纻被自己的推测惊出了半身冷汗,她不着痕迹地用手压了压以被汗水濡湿的鬓角,自己怎么会如此迟钝。

    可若自己想得是对的,那么这妖书一事不是自己,又是谁告诉给陈李二人呢?

    “官姑娘,这馄饨馅儿,你是吃猪肉的还是羊肉的?”

    官白纻回神,就见高年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对面,满脸欣喜,看不出丝毫的猜疑与忖度。

    不愧是前世的笑面狐,装得这样好。

    她牵强地扯了扯唇角,“我喜食荠菜馄饨。”

    乳白色的水汽在小小的馄饨摊儿散开,官白纻与高年相对而坐。她抿抿唇,又仔细将未出口的话斟酌再三,这才娓娓道来。

    “此事还要从委官田寿说起。”

    *

    所谓矿税,其实是开矿与征税的合称,兴起于弘历十五年。睿宗即位后,内庭开支日益庞大。

    恰逢有地方上报朝廷,发现金矿。开采矿厂的巨额利润很快引起睿宗的注意,他便在这件事上动起了脑筋。派遣宫内的宦官到各地去开矿,得到的金银全部收归到皇帝本人的私库内,专为内庭开支所用。

    而所谓收税,则是因为大历立朝初期商税制定偏低,到睿宗时,天下太平,商贸繁盛。征加商税本是利国利民的举措,可他偏偏派遣内庭的阉宦前往各地加征商税,还将得来的银两依旧全部归于私库。

    开矿并着收税,合称矿税,派出的阉宦们也被称作税监,都有自己独立的府衙,只接受皇帝的直接管制,而不为各个地方的三司等官衙约束。

    这些太监不懂开矿的学问,胡占山头,肆意挖掘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是矿石。开矿不成,便开始行那敲诈勒索之事。

    既然山上无矿,那矿石必然就藏在各家各户的房屋田地之下。你若是不想被开矿,便要缴付一笔银子赔偿朝廷的损失。

    富户尚且被剥去好几层油皮,而那些平民百姓,砸锅卖铁也凑不够银子,自然只能迁徙避祸,成为流民,他们大都也死在漫长的迁徙之路上。还有一部分,索性落草为寇,进山做了土匪。

    由于这些阉宦直受皇帝的管制,一旦四散出去,变成了各个省县无法无天的土皇帝。他们的周围迅速聚拢起一拨行事张狂的党羽。

    这些人可以肆意鞭笞责罚官吏,甚至可以将官吏当街打死而不必被责罚。他们逼辱妇女,只要见到漂亮的女子,便会直接将人掳掠入监署。

    大珰小监,纵横驿骚,吸髓饮血,搜刮来的金银,自己截留大半私吞,其余归入皇帝内帤。短短几年,便致使天下萧然、生灵涂炭。

    第43章 两相疑(十九)

    前世官白纻随殷俶上西南, 自然知道了更多的辛秘。诸如田寿这般的传闻,她也清楚其发端、甚至也知道其结果。

    矿税之事,高年作为朝内御史, 当然不会陌生。然而他久居庙堂之上,又远离西南, 此事的更多内情,他却应该是不甚知晓的。

    “杨琦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乃睿宗亲信, 特被派去西南溧阳一带开矿并加征盐、商等税务。田寿是其麾下,为其整理财务的委官,说句权柄滔天也不为过。”

    “他骄奢淫逸,且为人有怪癖, 尤喜欺侮□□”,顿了顿, “若是怀有身孕,便是锦上添花。”

    “溧阳有一吴秀才, 家中娘子生得雪肤花貌, 素有艳名。田寿垂涎良久,终于等到这小娘子传出孕事, 便上门抢夺。”

    “吴秀才拼死相互不得, 与其老爹一起被乱棍打死,横死家中。”

    “官衙有一年轻气盛的吏卒, 不知其中凶险,当街拦阻,想要救下吴秀才的娘子, 却被田寿爪牙当街棰大至经脉俱断, 不待被抬回府衙, 人就咽了气。知县徐光知晓此事,忧愤盈胸,不堪其辱,遂自缢。”

    “至于吴秀才娘子的下场,早有传言,入了田寿署衙内的女子,即使侥幸活着出来,也是非疯即傻。那署衙了不止有寻常男子,更有那些一辈子挨不了女人身子的年轻宦官,他们折腾人的手段,或许要比田寿还残忍上数倍。”

    “万人甘与其同死,即生民变。至于剩下的事,你便也知道了。”

    官白纻讲完,不待高年有反应,那馄饨摊的老板提着菜刀,已是面红耳赤,两眼充泪,恨不得即刻奔去西南,将那已经被杀的田寿从土里刨出来,在剁上个几万遍。

    “此事简直骇人听闻,小玉不知,其中竟然还有这般多的内情。”

    他先是神色郁郁地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吞下一个馄饨,忽而睁大眼睛瞧向官白纻,“只是姑娘所讲,事无巨细,又好似亲眼所见,不知是何缘故?”

    难不成,她身边还有着其他手眼通天,却也偏好这些奇闻的人不成?不知为何,他忽而觉得口里的馄饨都失去了滋味。

    官白纻闻言,先是看了看那馄饨摊老板,但见对方正垂着脑袋抹眼泪,根本无心在听这边的言语,这才转过身,俯下身子,冲高年低语。

    “我知你对我有疑,妖书一事究竟何处泄密,我现下也无头绪”,她见高年蹙眉,似是不信,即刻跟上,“你也不必拿西南此事试探于我,杨琦不仅没有安抚民变,反而杖毙百姓,民怨未平,此事必不会终了。”

    “我……”

    “杨琦此为,必是在自掘坟墓,西南之乱并未结束,而是即将进入更为混乱的局面。”

    “官姑娘……”

    “你若想向宫内谏言,觉得西南之乱或许有良机,我只告诉你,其中凶险,远超你的想象。若你问殿下的意思,我便先替你答了,他必然是不愿地,你也不必白费心机,借我之口舌去试探殿下的态度。”

    官白纻说得口干舌燥,又加之之前游街已然耗去不少体力,此番下来,便生出些筋疲力尽之感。偏生那高年一张嘴开开合合,似是仍有未尽之语。

    如此剖心之语,他难道还是不信?

    她叹了口气,“你若还有什么疑问,直说便是。”

    不要再与她兜圈子了,她真的有些累了。不愿去忖度,亦不愿去深思,不想再步步为营,也不想再字斟句酌。

    高年擦了擦头上的汗珠,露出一个苦笑,“官姑娘,你再不吃,这馄饨就要凉了。”

    他抬起袖子,神情从容地递过去一只瓷勺,眉眼含笑,一副已然释怀的模样,“姑娘方才一番言语,小玉听懂了,所有疑虑也便尽消,姑娘自然不必挂怀。”

    官白纻闻言,这才松下心神。

    她这便方放松心弦,那腹内的饥饿之感传上来,馄饨勾人的香味儿蹿入鼻腔。她用勺子小心舀了个馄饨,咬了小小一口,野菜新鲜的口感伴着碎肉末的咸香一并涌入口中。

    她顾不得更多,将那整个都吃进嘴里。

    官白纻将那一碗馄饨吃尽,就又听闻小桌对面的人悠悠开口。

    “官姑娘——”

    这人怎会如此讨嫌,便是一刻也清净不下来。她擦净嘴角,颇有些无奈地抬起头,“何事?”

    “那日碧海楼,殿下曾为小玉与姑娘做媒。”

    “小玉对姑娘当日便是一见倾心,自你救我一命后,更是生出以身相许、还报恩情之心。”

    “小玉愿奉宝马香车,红妆十里,迎娶姑娘为妻。绝不纳妾赏妓,亦无令其他女子红袖添香之心。今生惟怜你恋你,从一而终,只你我二人相伴终老,携手白头。”

    “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

    殷俶打量着手里的护膝,他小心用手掸去上面的灰尘,指尖克制中透着几分眷恋地慢慢摩梭过那只憨态可掬的猫脸。

    伯柊从地上捡起另一只,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般,小心凑到殷俶眼前。

    “回头便找人缝制到我常穿的衣物里。”

    “是。”

    他瞧了瞧外面的天色,半晌后,又说道:“差人把宫门口的灯点起来。”

    那里有几处台阶,若是不点灯,恐怕会绊倒人。

    伯柊点头应下。

    “另外,叫三思领一队人出去寻一寻,若是瞧见了,也不必靠近,暗中看护即可。”

    “是。”

    他复又看了那护膝,抿直了唇,“这屋里被你差人收拾过,所有被损坏的东西也都换了新的物件儿。其余脏乱,则一并被收拢丢弃。”

    伯柊忍住抬头的念头,把腰又往深弯了弯,“是,咱家省的。”

    *

    “小公子,还是用这布擦一擦吧。”

    摊老板忍着笑,将自己肩上搭着的手巾递过去。

    索性这小公子还有点小聪明,知道等姑娘吃完了、茶汤都放凉之后再言语。

    高年抹了把脸,摘掉脸上的茶叶子,神情中透着几分局促和沮丧。

    纵然向只见过两面的姑娘提亲确实颇为唐突,可官白纻毫不留情地一壶茶泼过来,还是浇熄了他心中残存的几分侥幸。

    “老相公,在下便真的如此招人讨厌么?”

    “小公子,咱长你几岁,也娶过婆娘。依咱看,这姑娘的反应似是羞恼,也不是真的没有半点心思。”

    “此话当真?”

    “自然。”

    高年忽得站起身,朝那老汉恭恭敬敬作了揖。

    他顺手抽出一张银票,压在碗底,随即便提着衣摆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第44章 两相疑(二十)

    官白纻趁宫中下钥前回了宫里。

    一盏宫灯悬于门口, 照亮方寸之地,官白纻提着裙摆拾级而上,夜风寒凉, 可她脸上的热意竟还未全然散去。

    她轻轻推开宫门,不知为何, 心却忽然跳得厉害,甚至生出几分心虚。就连那街上买的小纸人,也被她欲盖弥彰地掩入袖中。

    一步、两步, 她步子放得极轻,就像是刻意不想惊扰到另一个人。

    “宫外可有什么新鲜风景?”

    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吓得她打了个激灵。

    官白纻猛地回头,就看见院内角落的石桌上坐着一人。

    他隐在古树粗壮枝干形成的阴影之下, 被黑色的树影遮掩得十分严实,故而她方进来时并未觉察。

    淅淅沥沥的沏茶声, 在这阒静的夜里十分突兀,他将茶碗落在那石桌上。

    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 却清晰可闻地敲进了官白纻心里, 叫她心尖儿都颤了颤。

    “自然还是那些寻常风景”,她下意识地将袖口的东西又往里掩了几分, “没有什么值得多瞧的。”

    “既如此, 你便回吧。记得明日再去见官念一趟,除夕宫宴上的布置, 不容有失。”

    “是”,官白纻破天荒地不想在与殷俶多待半刻,听闻对方许自己离开, 她如蒙大赦般提脚, 匆匆赶回屋里。

    殷俶独自坐在石桌前, 手指仍旧自顾自地捏着茶碗,却没有心情再抬起。

    若是她没有这般慌乱,怕是可以瞧见他的茶碗,并无热气。

    “仆寻见令侍与高大人在馄饨摊,相谈甚欢,所以并未上前。后来又见令侍泼了高大人一身的茶水,那高大人非但未恼,反而像是得了什么宝贝般欢欢喜喜地走了。”

    官白纻回来的前脚,三思正领着人向殷俶复命。

    *

    毓粹宫,陈海揣着袖子坐在值房,双眉紧紧蹙起。

    漏壶又滴了几点,他逐渐按捺不住满心的火气,扭曲着脸,重重捶了下面前的书案。

    “哎哟我的大人,您气就气吧,怎么还要伤损自己的身子。”

    陈宝儿撅着屁股跪在地上,见状连忙抬起头,神情谄媚。

    陈海冷冷觑他一眼,却不言语,只是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

    这陈宝儿是一个税监。

    官员有所谓回京述职,而对于那些离京的税监们,每逢年关也是必要赶回宫内。

    这些税监们,要在陛下面前说一说一年征收上来的银钱,比一比功绩,顺便掂量掂量自己在睿宗心中的分量。

    陈海作为司礼监总管,堂堂掌印太监,自然要留在宫中侍奉皇帝。

    只是矿税这块儿能捞的好处实在太大,他当然不会错过。于是便派了干儿子陈宝儿离京,代自己征税。

    表面上是陈宝儿上供的金银,可睿宗知道内情,这笔银子理所当然地会划到他的头上。

    为了让陈宝儿能在一众税监中拔得头筹,陈海可以称得上煞费苦心。

    先是将人派到富庶的东南一带,陈宝儿虽然没什么大能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征上来的银钱到底要其余贫瘠的州县多出数倍。

    只是陈宝儿征上来的银两,眼见儿的一年年变少,若不是睿宗对陈海到底有几分信任,怕会都疑心那陈宝儿征上来的银两都被他陈海截留。

    你没有能耐,好地方自然也没有再给你的道理。

    今年年初,睿宗将陈宝儿调去西南,重新换了税监到东南,偏偏新换上的那个太监,是个一直被陈海压着一头的死对头。

    过几日便是除夕,今儿睿宗照例私下犒劳了他们这些税监。

    陈海的死对头拔了头筹。得了睿宗最大的赏赐,而陈宝儿那个不中用的,今年几乎什么都没征上来,陈海难得体会到了一把最末名的滋味。

    “那个贱蹄子哪次见了我,不是卑躬屈膝赔着笑脸,一朝小人得势,便换了副嘴脸。”

    “公公不必烦忧,陛下心中自然还是最亲近你的。”

    “若不是你不中用,那肥差如何落得到他头上?”陈海狠狠拍了拍桌子,“到底是你不中用。我才折了亲侄儿,尚且未替他料理完后事,你便又捅个天大的篓子给我!”

    陈海将袖子里的奏本劈头盖脸地摔到陈宝儿碗大的脑门上。

    这是今早上朝,御史吴用参杨琦与陈宝儿的折子,大谈矿税之弊。

    原来是那陈宝儿在西南也不安分,与那杨琦等人厮混。

    临阳可是挨着溧阳,溧阳民变的消息早早便递进宫里,明眼人都知道那杨琦是在刀剑儿上跳舞、自寻死路,偏偏陈宝儿依旧与这杨琦各位亲近。

    吴用原本是要参杨琦的,见杨陈二人关系紧密,索性一并参了。

    文人的嘴有多毒,一句“迅雷击木,火燔三宫,天变极矣”,就差指着睿宗的鼻子骂他为君不仁,才会遭了天谴。

    睿宗晨起上朝,憋了一肚子火,午膳都没用,还随意揪住他的错处,狠狠训斥了一番。

    这折子虽然被搁置没有批复,但睿宗却将折子给了他,其中意味,惊得陈海心惊肉跳。

    陈海知道事情原委后,真是活吞了陈宝儿的心都有。

    若不是深宫中能有个真正信赖倚重之人过于艰难,陈宝儿又是最早跟着他、算是忠心的,陈海绝不会再用他。

    陈宝儿跪在地上,颤了颤脸颊上的肥肉,撇撇嘴。

    “大人,咱家之所以与那杨琦亲近,也全是为了大人。那杨琦聚敛有法,手下更是攒聚了一帮亡命之徒,在那西南是人见人怕。但凡他张口要钱,便没有一个敢偷奸耍滑、百般推脱的。”

    “咱家跟着他,就是为了借那杨琦的威视。我初到西南,税收的地界紧紧临着溧阳,既然都是交钱,是交给咱家还是交给杨琦,那些贱民心中都门儿清。咱家若是不与那杨琦联络,怕是一文钱都收不回来。”

    “你莫同我装样”,陈海眯起眼,“西南有多少靠海运起家的豪门巨贾、大商小贩,你去收商税,怎么就收不回钱来。你真当以为咱家不知道你这混账东西、私下到底独吞了多少?”

    “咱家用你,是看你忠心,这笔钱,我叫谁吃都是吃。你若是再没有本事叫咱家在陛下面前长脸,你便直接搁西南投海自尽,不必回宫见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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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两相疑(二十一)

    “参见殿下、见过阁老。”

    官烨抬脚进来时, 殷俶正坐在书案之后。

    李习坐在另一把太师椅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殷俶背后的一幅水墨江山图出神。

    殷觉见官烨进来,面上露出些许笑意, “你来了。”

    他转过头看向李习,“先生, 这位便是我向你提过的舍人官氏。”

    李习抬眼上下一扫,眼前是个很文弱的青年,身高七尺, 却身形瘦弱,面皮要照寻常人白皙几分,眉眼很秀气,乍一看倒像是位个头偏高的姑娘。

    他对这位被殷觉赞赏有加的舍人不甚感冒, 因着这位入府的投名状,是出卖亲姐的消息。

    虽是通过坑害血亲博得殷觉青眼, 然这里头似是有些隐情在,所以殷觉才会最后收用此人。

    “此事干系重大, 殿下确乎要用此人?”

    李习捋着胡子, 虽然此事与那宫中的令侍无甚干系,可单说这官烨的年纪。如此黄毛小儿, 怕是空有一身的胆气, 而少了几分眼界与机谋。

    “阁老放心”,殷觉微微颔首, “子怜才干远在君识之上,君识既然敢向您举荐,便必定有十足的底气。”

    李习叹了口气, “并非臣瞧不起少年人, 只是此事凶险, 且极为隐秘,须得是殿下心腹,且此事瞬息万变,机会可能稍纵即逝,须得老谋深算、能谋善断之人,方可成事。”

    殷觉敛眉,略显不悦。

    李习见状,又叹一声,这才沉下眼,先是机警地看了看门窗,此刻书房内正是门户紧闭,阒然无声。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面对着那幅画,长吁一声,“矿税流毒,宇内已无尺寸净地。”

    “臣这里有几桩秘闻,御史余君年巡抚东南,发觉税监肆意侵吞田亩、设置税收关口,一截河道可足足收三回商税,致使民生凋敝、饿殍载道。余君年决心上书参奏陛下,痛陈利害,却在回京的前一夜,突然毒发身亡,至今仍为悬案。”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都觉得是那税监毒杀了巡抚,却苦于没有证据。”

    “矿税之事,乃陛下首肯,依君识看,哪怕这余君年回京参奏,陛下也不见得会惩治陈凡,为何非要冒着毒杀当朝官员的罪名,仍要他死呢?”

    李习静默不语,两眼看向官烨。

    官烨见状躬身,坦言道:“想必是余御史发现了更多辛秘,这才要被灭口。”

    殷觉见状,也不再插话,李习仍旧不语,只是整个人终于转过来,正对着官烨。

    “在下斗胆猜度,比如是那余御史拿住了税监截留供银,留九供一的证据;又或是得到了那税监的账本,发觉其向多名大员行重贿,……”

    “陛下冒天下之大不韪开矿征税,其意在填补国库与内帤亏空,若最终发现这些银钱都进了阉宦的口袋,自然会勃然大怒,毫不留情。”

    李习朗声大笑,片刻后,抚平袖口的褶皱,点点头,“眼见不错。今日殿下举荐你,是有一重任。”

    “陈公公有一义子陈宝儿,现为西南临阳税监,负责临阳一带的开矿与各税收事宜。殿下有意拉拢陈公公,便想派一心腹随陈宝儿同去西南,助其一臂之力。你可愿意?”

    “能为殿下分忧,在下自然愿意。”

    “既如此,你便拾掇拾掇,去寻陈公公吧。”

    官烨躬身作揖,在退出书房的前一刻,陡然出声询问,“敢问阁老,此位陈宝儿,可曾在东南一带担任过税监一职。”

    “确有此事。”

    *

    官烨离开,李习又转回身,正对上殷觉不解的眼光。

    “先生,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我们的筹算。”

    李习摇头,垂首低吟片刻,才斟酌开口,“此事臣也仅有三分把握。”

    连他都只有三分把握的事情,如何吩咐给官烨,“更何况,殿下只是要埋钉子,又何必对一颗钉子透露过多。”

    “君识自然是欣赏他的才干,希望他能一直跟在君识身边效力。”

    “罔顾人伦,出卖胞姐,此人连孝悌的本分都尚且不能笃行,殿下如何相信他能谨守君臣之义,忠心于您一人?”

    “先生有所不知,实在是其姐行径过于耸人听闻……”

    “也罢!”李习甩袖,却是不愿再与殷觉争辩,“此事且休,西南一事,殿下既然愿意信他,臣便会尽心筹谋。”

    “只是方才臣言说有三分把握,还是略显托大。”

    “你我有意放出二王并立的消息,借朝臣群情激愤之际向陛下施压,这是豪赌。若陛下顺从群臣直接册封皇长子为东宫之主,便是满盘皆输;可若陛下真的不愿意退让,那么这风吹得愈烈,便愈是将大殿下,往死路上逼。”

    “宫内逢雷火之乱,正是需要大兴土木重新修葺宫殿之际,内帤必定又是捉襟见肘。”

    “臣打算趁朝堂动荡之际令人向陛下谏言,请皇长子出宫亲自为陛下加征税收、筹措银两。此时若西南再有宝矿问世的消息传出,陛下便有几分可能,派遣大殿下前往西南。”

    “若此时能推兄长前往西南开矿征税,他若征,便是在与那些税监争利、与万民争利;可若不征,一顶不孝无能的帽子扣下来,兄长此生便也不必再有入主东宫的痴念了。”

    “只是若他真能集齐,又当如何?”

    李习半阖上眼,藏住眼中的锋芒,“陈宝儿贪婪狡诈、狠辣残暴,却不宫心计,有几分赤血侠肠。这样的人最是易于引导。就算大殿下真有本事征齐银两,便可动用官烨这枚暗棋,必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回京。”

    如此,于殷俶而言,进退皆为死局,西南便是他的归西之路。

    殷觉听罢,指尖扣着书案,思忖片刻,复又缓缓道:“妖书一事,父皇已对他心生不满与疑虑,若真如先生所说,我们必定能将兄长逼到西南去;方才又听完先生所言,只觉事事皆思虑周全,为何先生却连三分把握都没有?”

    李习苦笑,“老臣也是为人父母之人,就算再不喜,那也是亲骨肉,如何真的能亲手将其推上绝路。

    “西南盗匪猖獗、民怨沸腾。所谓宝矿,只要陛下稍加查探,未尝辨不出虚实。就算朝臣真的能将陛下逼到极点,臣也揣摩不准陛下是否真的能毫不顾念父子之情,顺势将大殿下推入这火坑。”

    殷觉闻言轻笑,看向李习,“先生,您之前提点过君识,皇兄不能继位的缘由,怎么此刻又犯了糊涂。”

    帝王家事皆为国事,都是君臣,哪里会有真正的父子情分。

    “若是那妖书之前,父皇可能会有两分犹疑;自那皇兄痛斥父皇后,便连这最后的两分都没有了。”

    “皇兄已是犯下大忌。”

    只是连他都想不明白,殷俶为何要如此行事。明明有更好的说辞,为何偏偏要字字句句往睿宗的心窝子里戳。

    那日殷俶当面怒叱睿宗时,他也在场,那时他虽被吓得不轻,可却尚有神志留心众人的神情。

    殷俶看上去似是极为平静,然殷觉就是觉得,他这哥哥,更像是个神志清醒的疯子。

    虽是寥寥几语,却字字句句、都要将睿宗逼入绝境。

    恐怕是自己多心,殷觉闭上眼,慢慢地后仰。

    他半靠在椅背上,平复着鼓噪不已的心绪。

    第46章 除夕夜(一)

    淑妃将最后一朵珠花插入陆蓁蓁的发髻, 两手端着她的发髻,柔声唤醒昏昏欲睡的陆蓁蓁,哄她睁眼看看自己。

    陆蓁蓁瞧了瞧镜里的自己, 疑心那镜中女子或是生了两个脑袋,一上一下, 且上头那个脑袋才是真正的陆家嫡女。

    但见那被头油润泽得黝黑发亮的巨型发髻之上,镂空牡丹花花冠,每朵金制的牡丹花中, 都嵌着枚圆润的红色宝石,更奇的是这每粒宝石大小相近,又并无雕琢的痕迹,更显出这花冠的珍奇与贵重。旁插金玉梅花, 前面再跟一支金绞丝灯笼簪,两边用五凤朝阳桂珠钗珍珠碧玉步摇一对, 发眼中用八宝翡翠大簪横贯一二支,后边是一溜珠嵌金玉丁香, 两鬓还都插着艳极的牡丹花。

    大历风尚, 鲜花插鬓两边,便可谓“飘枝花”, 若是单边儿则称那“鬓边花”。

    她伸出双手轻拈住两耳上挂着的犀玉兰花, 侧头朝淑妃笑了一下,“姑姑亲手装扮, 自然是极好看。”

    淑妃也露出些许笑容,她喊了一声,白芷便领着一溜儿小丫头, 托着沉甸甸的衣饰走进来:绛紫色交领大袖衫百迭裙、除去宽大繁复的上衣下裳、还有内衬两层、外纱两层、真丝披帛三条、珍珠腰封一对、青石坠子一只、装缀数颗明珠的西番宝石腰链一条、最后大红缎子白绫高底鞋一双、内衬柔软的小羊皮。

    陆蓁蓁瞥了眼那深重的绛紫色, 其上暗金色的团花纹路平缓地流动着浅淡的光泽。

    她顿了半晌, 静静走到屏风后,任由那些鱼贯而入的宫女,帮她将所有的衣饰一一穿戴好。

    待妆容衣饰收拾妥当,陆蓁蓁便索性跪坐在地毯上,向淑妃讨了一刻的空闲。

    待淑妃与宫人离开后,白芷这才蹲坐在陆蓁蓁身侧,惊讶地发现自家姑娘今儿的脸格外青白。厚厚的脂粉,几乎将她的整个五官都涂抹住,根本辨不清人。

    唯有那两只眼转过来,里面是熟悉的嗔怪的神色,白芷才确信这的的确确是自家姑娘。

    “姑娘,您差婢子打听的事儿已经问清楚了,您随我偷偷从那角门溜出去,去那毓粹宫附近隐蔽的高处,正好能瞧见宫门口。”

    陆蓁蓁转回头静坐在原处,也不答话,似是在犹疑。白芷乖觉地跪在边儿上,难得没有多嘴。

    *

    “让我瞧瞧,一件黑色锦缎交领里衣、一件提花缎面飘纱宽袖中衣、一只刺绣织锦缎腰封、一件儿流光金丝刺绣比甲、还有这墨蓝色长流苏配着小叶紫檀莲花木珠与孔雀石、兰花水滴切面玻璃挂坠,这一顶月曜芙蔻金环。”

    “难怪皇亲贵胄换妆梳洗要费这么些时辰,原来这便是缘由所在。”

    她只着中衣、懒洋洋地半靠在窗口与梳妆台的间隙里,两只手肘向后搭在窗框上,腰肢微微向后,荡出一段惑人的弧度,有月光顺着她颈项的线条顺势而下,落在那锁骨形成的两弯月牙般的水潭中,泛着粼粼的光。

    “今夜鸦娘是出不得门去了”,她抬起手,挡住脖颈上的痕迹,笑得漫不经心,“爷,你可要早点回来,鸦娘等着你除夕守岁。”

    不想让她出去,亦不想让她见人,尤其是这一日。他有时疑心,自己这些阴暗的心思是不是早已被她知晓,可有总是即刻否定这些猜想。

    他素来都藏得很好。

    陆皇后虽然总是疯癫,偶尔也会有几句清醒之语。她讲,他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他应该是什么样的人才更为重要。所谓君子,不过是那些装得更好、耐性更长的戏子罢了。他们藏起了生而为人的私欲、疯狂,将一切晦暗都踩在身后的影子里,骗过了当世、亦骗过了青史。

    这世上,当真有什么明君贤臣、君子无双么?

    殷俶从梦中醒来,他单手支额,在榻上独坐了许久。直到伯柊在进来提醒,这才唤人梳洗。

    踏出宫门时,已是月上中梢。

    他抬手正了正衣冠,回首瞧了眼黢黑的重华宫。

    在这宫里的某个屋内,此时定是坐着一人。

    除夕夜,她或许也会掀开妆奁仔细装扮一番。也不知她今夜会画什么模样的眉、染什么颜色的胭脂。

    “爷,时辰要到了”,三思站在身侧,提醒到。

    殷俶甩开衣袖,踏出两步,眉眼间透出几分隐隐的倦怠,“走吧。”

    *

    “到时辰了,你去催那个兔崽子快点从榻上滚下来,随我入宫。”

    高韦两脚插进靴子里,用手梳了梳胡子,边吩咐苦主,边风风火火地往外走。他“哐当”推开门,正好与抱着七弦琴的高年撞个满怀。

    高年自回府后,终于安分下来,不再整日往那花楼里钻。高韦还没欣慰上几天,就发现自己的儿子转了兴趣,开始痴迷于琴乐曲谱,整日“叮叮咚咚”、没有个安分的时候。

    他捏紧拳头,脸上露出一个笑:“怎么,你这崽子这些日苦练琴技,原来是为了除夕宫宴上为陛下鼓琴助兴啊。那为父之前可是错怪于你了。”

    高年双手捧着那七弦琴的琴囊,闻言即刻后撤一步,从那琴后探出半张脸来,亦是笑面相迎:“爹,宫宴就要迟到了。”

    *

    官烨将最后一件外袍拢进行囊中。

    空荡荡的屋内,唯有一张床榻、一张书案,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他对着那盏即将燃尽的油灯,不知为何,脸上竟然露出些许笑意来。

    窗外有几声鸟啼,他推窗朝外看去,只见朗月高悬,不远处的皇宫城内、已是灯火通明、弦乐邈邈,恍若天上宫廷。

    他耐心整了整身上崭新的官服,扶正帽子。陈宝儿给了他个千户的位置,却是贴身侍候,给足了三殿下面子。今夜,他也能踏足禁宫,瞧一瞧这除夕在宫中,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

    官念合上妆奁,披上披风,避过所有人,偷偷踏出伴月轩外。

    她心中依旧疑惑着堂姐那莫名其妙的笃定,脚步却并不犹疑。她侧头去看自己身侧的宫墙,上面映着的是月光下她的剪影。

    可她分明觉得那是小顺子俯下身子的影子。

    他正如往日般拈起院中的花,俯身虔诚又温柔地嗅闻。

    *

    直到殷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口,官白纻才轻合上门。

    她取下梳妆台上的铜镜,借着月色照了照自己的妆容,之后又将那镜子倒扣其上。

    官白纻在屋内独坐良久,直到有丝竹歌舞的声音传入,她才施施然起身,推门而去。她本就是孤魂,重获一世,又成了所谓野鬼。除夕本该是阖家团圆、与人相守之日,可她却似乎只剩下孤身一人。

    踏出重华宫,转身合上宫门,循着记忆绕出内禁,思忖着或许也能去那宫宴附近瞧瞧,凑个热闹。

    从角门方走出两步,这角门开闭之声却惊扰了他人,门那侧有一团黑影颤了颤。

    那团黑影辨认清来人,倏尔舒展,直起腰身,快步向官白纻走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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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除夕夜(二)

    “阿姐”, 来人正是官烨。

    官白纻极快地上下扫了扫他的装扮,唇角划过一抹自嘲的冷笑。她目光又掠过他官帽顶端与衣袖上的露水,便忖度着这人恐是早早候在此处。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必会从这个门走出来的。

    看出她的腹诽, 官烨牵唇笑了笑,“阿姐身上总是有点孩子的性子, 走路两侧都能去时,便惯爱走左手边儿的路。子怜从重华宫推出这么一条路来,若你今夜出内禁, 必会经过此处。”

    他言罢,眼中竟流露出些许乞求的神情:“阿姐,便是除夕夜,你都不愿给子怜好脸色瞧么?”

    官白纻见他神情悲怜、不似作伪, 心中稍动,只是官烨现下已作了殷觉的幕僚, 自己又知道前世二人不死不休的结局,她已是无法再如之前般彻底敞开心扉。

    她忽而眸光微凝, 有什么思量瞬时闪过, 她回身与那官烨相对而立,踢脚向前一步, 拉近二人距离, 仰首两眼直直看向官烨。

    “你一无权无势、还未中举的白身,究竟是如何入三殿下眼的?”

    官烨笑容不变, 眼里的情绪却淡了几分,露出些许玩味。他不紧不慢地后撤一步,“既有现成的捷径, 子怜又何须继续寒窗苦读。”

    “阿姐不也是如此, 自以为傍上了大皇子, 便可与过去、与子怜一刀两断。”

    “阿姐,你可知,在这些贵人眼里,你我都卑贱如泥。只不过”,他修长的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脸上的笑里露出嘲讽的恶意,“子怜出卖的是一身的本事,而阿姐出卖的,是色相罢了。”

    官白纻并未生气,他的回应便是承认了。自己借着绣谱为殷俶刊印书籍,虽然隐秘,但官烨本就心思细腻机敏,还是没有瞒过他,“你倒是磊落。只是你出卖亲姐投诚,他殷觉便真敢放心用你吗?”

    “此事自然不劳阿姐挂心”,官烨垂眸,慢条斯理地拍着袖上的露水,抽空才朝那官白纻处瞥上一眼,“虽然还是要托阿姐的福,若你没有做出那等骇人听闻之事,被子怜发觉,子怜恐怕也难以得到殿下的信任。”

    “你知道了什么……”,官白纻掩在袖口中的双手紧了紧,果然是因为此事。那前世,恐怕官烨也是知道了内情,所以才恨上了她。

    “我若不那么做,你我二人便一辈子是地里任人欺辱的蒿草,如何能有机会随伯父来京都。”

    官烨哂笑一声,“阿姐不必解释,若是有理由便可弑母。若有一日这天下之主负了阿姐,你还要弑君不成?”

    “放肆!在宫中胡言乱语,你不要命了!”

    官烨眼神一凛,陡然收了脸上的笑,眸色沉下来:“阿姐,孰是孰非,子怜不愿争辩。当日你缘何如此行事,我亦并不想知道其中隐情。这是你我二人的丑闻,除了殿下,子怜亦不会说与他人。”

    “今夜前来,不过是为辞行而已。”

    他朝官白纻作揖,深深俯下身,官白纻透过薄薄的官服,瞧见他后背上凸起的一截截脊柱。夜风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响,刺骨的冷意顺着那翻飞的衣袖窜入,直刺心头。

    “去何处?”

    “西南?”

    “为何事?”

    “无可奉告。”

    “那又为何告知于我?”

    官烨直起身,“此行多暗礁险滩、怕是百死一生”,他再次露出笑来,眼里的冷意也消散干净,仿佛二人是再寻常不过的姐弟。

    “若是子怜身死,不知阿姐愿不愿远去西南,为子怜殓尸,葬于故乡。”

    官白纻转过头,不去看他透着自伤与悲凉的神情。是了,除了彼此,又有谁真的还值得依靠?只可惜,这唯一的一份依靠,也因世事转为了最为互相防备的关系。

    “若你身死,托人带信回来。”

    “一言为定。”

    他真心实意地笑起来,左脸露出个浅浅的梨涡来。

    “子怜还未说过,阿姐今夜的装扮,甚是勾人夺魄。”

    “只怕那大殿下便是被这样的好颜色,迷了心窍。”

    官白纻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官烨舔了舔破损的嘴角,将几缕血丝含进嘴里咂了咂,再度躬身,“既如此,子怜便先告辞了。”

    *

    朗月中悬,沉入清澈见底的池水中,薄薄的水汽紧贴于池面上氤氲开来。玉质的台阶栏杆折射出温润细腻的光泽,珠帘被身着绛红色宫裙、水蓝色披帛的仕女缓缓从内卷起。金铜打制的十八仙人金像陈列在殿前,其手中捧着的金盘内盛放着夜露凝成的水滴。宫妃皆头戴珠翠、衣着绚丽如霞,簇拥着睿宗,三千珠翠拥宸共候于殿内。

    亲王、宗室、勋爵、百官及各国使臣依次入内。众人按照各自的尊卑品级官职依次坐于殿上、两廊、山楼之后。众人坐定,宫人依次看上油饼、枣塔、糕点果子并着些许猪羊熟肉、三五人间列有浆水一桶,数枚长杓。另有些许祝酒看展的教坊司宫人,身着滚银边紫袍立于一侧,举袖吟唱祝酒雅乐。

    教坊司乐部在山楼下的彩棚中,身着紫绯绿三色衣裳,依次有拍板、琵琶、箜篌、大鼓、箫、笙、埙、龙笛等等乐器,按照精心筹划过的行列队形逐次排开。夜风乍起,乐部宫人便衣袂同时飘舞,那乐器上垂着的长绦流苏也顺势飞扬,宛若众仙人御风而动,乘驾祥云翩然而来。

    睿宗举起酒杯,请祝首杯御酒,宴会开始,笙箫笛同奏,众人举杯,舞伎入场:男女皆头戴花冠,手持各色鲜花,舞步进前成多列,皆一字排开,腰身轻转,那层层叠叠的艳色裙摆便花一般渐次旋开。乐部奏起舞曲,舞伎便顺着那轻灵欢快的鼓点节拍,迎风动作起来。

    待舞曲结束,舞伎退场,便会开演各种戏目,有名角儿登场,为众位贵人助兴。至此时,宴会便不必再遵循繁复的规矩,众宾客可开怀畅饮,尽情交谈。

    殷俶坐在睿宗下首,与殷觉比邻而坐。他今日身着黑色华服,其上是暗金色的绣纹,头戴金冠,身姿清肃萧爽,眉眼间几乎没什么情绪,周身落满了疏疏如残雪的月色,与周遭的各种繁乱皆格格不入。

    待戏台开唱,他放下酒杯,见宴席间已有人离场挪座,众人正是酒酣耳热、兴致正浓。他又瞧了眼百瞧无聊赖的睿宗与正在联络朝臣的殷觉,指尖敲了敲掌中酒杯的外壁,下一瞬,将视线隐微地移向高年。

    宴席入场,高年是捧着琴囊进来的,他虽十分在意,却说不出缘由。

    忽而,高年从席位上站起,抱着琴囊悄悄绕后离席,径直离开。

    殷俶放下酒杯,不自觉地蹙起双眉。

    思忖片刻,他放下酒杯,随意寻了个由头向睿宗请罪,亦匆匆离开了宴席。

    第48章 除夕夜(三)

    高年对于所谓七弦琴的感官一直是颇为复杂的, 幼时上私塾先生讲琴时,会用干枯的十指捧出一张琴,指尖从七弦琴的头部缓缓滑落到尾部, 逐步讲解着琴身的构造。

    “人们常将琴身视为美人,此为美人的头、颈、肩……”

    高年看着他长长的灰指甲滑过“美人”窈窕的肩膀, 仍旧向下滑去,心头不禁泛起阵阵恶寒。好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习七弦琴奏雅乐自然是极为风雅之事, 却原来那些所谓高人雅士在鼓琴时,竟将琴身视为美人、百般撩拨。

    虽然是幼时一段可称为笑话的胡想,却也解释了他为何不善鼓琴。只盼这几日的苦学,可以叫他不必在官姑娘面前露怯。

    来到宫中花园静谧的一角, 派苦主离开、设法去寻人,他则独自寻了块大石头坐下, 横琴于膝上,百无聊赖地拨弄起来。

    话本子上的书生, 深夜独坐鼓琴, 便能唤来摄人心魄的狐妖。他只盼着自己这一片痴心,能等来那个铁石心肠的姑娘。

    说来也怪, 他自己都辨不清这种突如其来的钟情究竟缘于何处, 便真是被这姑娘救了一命,他却也不至于真到以身相许的地步。

    想他自由随父亲在军营长大, 不喜习武,却碍于父命不得不在狩猎等危险情境里一马当先,被人救助便也成了家常便饭。被救着救着, 也就渐渐习惯了。

    若真是被救便要以身相许, 他或许就先许给军营里某个五大三粗的副官了。

    他想着想着, 自己先乐出了声,也许真是前世二人的缘分也说不定。

    指尖一动,那琴音陡转,下一刻,有人从他身后的巨石中走出,定定站在原地。

    “高大人好雅兴。”

    “嘶——”,高年几乎被惊飞了三魂七魄。

    殷俶从容不迫地走上前来,看了眼石头上的高年。殷俶不喜仰头视人,便提脚轻而易举地飞身上去,站定于高年身边。

    原本就不大的空地,因着他的到来,瞬间逼仄起来。

    “参见殿下——”

    殷俶抬手扶助他的手臂,朗然一笑,“不必行礼,此地本就狭小,你若跪下来,指定要滑下去。”

    “除夕宫宴尚未结束,高大人缘何独自来到此处鼓琴,可是心中有什么忧烦之事?”

    他见对方支支吾吾地不肯吐露实情,眼色加深、也冷了几分。

    “不如叫爷猜猜,或许是大人与佳人相约于此、趁着这良辰美景,好互诉衷肠。”

    “只是为何偏要约到这宫中来,爷想想,也许那姑娘便是这宫中之人。”

    “高大人,爷的猜测,可有三分说准?”

    高年知道,殷俶必然已经想到他是特来此地邀约官白纻的。只是他却生出了疑惑,要知道当日碧海楼,这位爷可是要为他二人做媒的,怎么他主动接近对方,反倒惹来殷俶的不悦。

    此番架势,说是兴师问罪也不为过了。

    他觉出其中蹊跷,却不打算当着殷俶的面挑破。高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对方的神色,却又丧气地发觉殷俶依旧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若不是那几句近乎怪罪的逼问,他或许真的相信这位大殿下是宴会里待着闷了,无事出来走走,偶然遇着了他,而非特意寻来。

    “殿下说笑了,小玉不过是见今夜月色甚好,所以特意寻个僻静地弹弹琴,陶冶性情。”

    殷俶听完他的话,不置可否地勾勾唇,顺势侧过头,瞧着石头下面的花草,面上的笑意却是不变。

    他生得好看,若是神情冷淡,便会如那天上的仙人般叫人不敢轻易靠近;可一旦他缓和下神色,便能天然搏得他人的好感。

    谁知高年看见他眼角眉梢露出的未散的笑意,非但没有舒心,反而愈发得生出些许怪异。他赔着笑脸慢吞吞地将挽起的袖子放下来,遮住小臂上被激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压抑着心中若有若无的惧意。

    “那日碧海楼,爷为自己宫中的令侍向大人贸然提亲,还望大人不要见怪”,他依旧侧着脸,眼神却扫过来,立即接上了下一句:“不知大人这几日,思量得如何?”

    “这……”

    “大人不必忧心”。殷俶打断他的话,他好似压根便不想听高年的回应,仍旧自顾自地讲下去,“叔远的那位官令侍,脾性的确古怪了些,不易讨人欢心。”

    “不过她自幼无父亲教养,母亲早亡,独自牵扯着胞弟寄居于伯父家中,处处看人眼色,也属实不易。叔远亦只是为了她能有个归处,这才贸然向大人提亲。”

    殷俶忽而弯腰,捡起那石头面儿上的一粒碎石,捏在左手中把玩,顺势转过来,脸上依旧笑盈盈得,看上去闲适又自在,“听说你喜好话本,不知有没有听过什么关于吊死鬼的奇闻。”

    “据说这自缢身死的人,上吊的绳迹形形成的勒痕似‘八’字,但不会于脑后交汇,谓之‘八字不交’。说来也巧,爷听闻那官姑娘的生母便是自缢而死,这些东西,也是她说与爷听的。”

    “她也讲过,这人被勒死后,下颌只会有一道勒痕,然而这八字不交的伤痕,或可伪造。只消用那烧红了铁棍,在这死人的两耳后灼烫,便可烧出惟妙惟肖的痕迹。”

    殷俶边说着,边观察着高年的神色,见他在听闻此言后,神情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悚然之色,真心实意地勾了勾唇,复又立刻压下唇角。

    他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让那微凉的白玉扳指临近唇侧,压去心头阴郁的躁意,攥着石子的左手掩进袖里。

    高年正要抹去额上的汗珠,抱着琴的右手手臂陡然酸麻,那琴便不甚摔落至石头下,断成两截。

    “高大人当真是不小心”,殷俶又垂首瞧了瞧那琴的惨状,神情中透着几分惋惜与遗憾,“这么好的琴,便如此毁了。”

    “爷今儿说得有些多了,高大人切莫见怪。至于那件事,还请大人好生考虑,若无异议,爷便做主先为你二人定下亲事。”

    “殿下!”高年骤然出声,面上忧惧交加,“殿下,此事——”

    “爷乏了。”

    殷俶甩袖,顺势跳下巨石。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脚步堂而皇之地踩踏过地上的那片狼藉。

    待他走后,高年忽然收了满脸的忧惧之色。他颤抖着掀开自己右手的袖子,瞧见那大臂上有明显被重击过的红印,额上的汗珠一粒一粒落下来。

    *

    官白纻跟在苦主身后,脸上带着些许别扭与烦闷,“我那日不过随口一说,你家爷怎么就这般上心?”

    苦竹咧开嘴笑起来:“姑娘,可不是咱胡说,我家少爷这几日苦读琴谱,就是为了姑娘奏这名曲时,能说出几分独到的见解。只是他习琴时日尚短,若是露了怯,还请姑娘海涵。”

    “你倒是个机灵的。”

    官白纻脸上虽然笑着,那双眼里却茫茫然,藏着无数心事。

    不知为何,她又鬼使神差地念起那日馄饨摊上,高年的字字句句。本以为是那人鬼迷心窍后胡言乱语的疯话,她却偏偏都听进了心里。

    二人走到高年邀约之地,但见月下石上空无一人。

    苦竹茫然地挠挠头,就要去寻,却被官白纻拦下。

    她脸上闪过些许自嘲,“不必再寻。”

    第49章 除夕夜(四)

    官白纻看着面前的假山巨石, 夜风沿石隙钻进去,发出的风声宛如深宫中时不时便会听到的幽泣。

    她只能庆幸自己从未对高年抱有过什么心思,不然此时此刻, 怕是又要伤心一番。官烨今夜的话,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摔在她的脸上, 叫她彻底清醒。

    是了,自己在殷俶眼中,怕是从来就是个以色媚上的仆人罢了。

    前世她与殷俶纠缠, 不就是怀抱着那些腌臜又见不得人的心思,想要借着失了清白攀龙附凤,怎么偏偏就在入宫后,全然交出一片痴心, 再难自拔,甚至还生出想与殷俶长相厮守、独占他的心思。

    她趁苦竹离开去寻高年之际, 浑身发软地瘫坐在地上,额角渗出密密的冷汗, 嘴唇被咬破, 蜿蜒下一道血痕。

    可是为何足足两世,她才能幡然醒悟, 这难道是要怨她吗?

    官白纻狼狈万分地跌坐在地上, 凄然仰首,泪眼见瞧见了天上的一片月色, 浅浅得笑着,眸间是全然的苦涩与凄然。

    那是她入宫陪侍几年后,殷俶虽为皇子, 却还是有新鲜的女子入宫。只是他那时心思都在争位上, 无暇顾及后院各粉红, 素日她又想方设法地缠在他身侧,彻底断了那些女子接近殷俶的心思。

    只是这如何能长久,很快便招致她们的嫉恨。其中有一位贵女,便动用了本家的手段,将她的身份挖了个干干净净。

    她与官烨幼时便为父所弃,生母又好赌嗜酒、十分不堪。若不是在她十岁那年,官阁老考中归乡寻亲,她们二人的生母又陡然暴毙、沦为孤儿,被官阁老收养,她官白纻便仍会是那山村里朝不保夕的卑贱蝼蚁。

    更要命的是,殷俶是多么敏锐的人,他几乎是在知道的瞬间便觉出了自己生母死因中的蹊跷,于是便理所当然地叫她去问话。

    “你到底在怕什么?爷叫你来,不过是将事情问清楚。”

    这天下,怎么会容得下像她这般心如蛇蝎的女子。官白纻知道自己瞒不过殷俶,索性便全盘托出,将她是如何做的、为何如此做、又怎么善后,都说了个干净。

    “鸦娘知道自己是个心狠的”,官白纻似是还能想起前世那一幕,自己视死如归的神情,“她虽然生养了我与官烨,却没有管过一天,动辄打骂便罢,还生出过要将鸦娘发卖了换酒钱的念头。”

    “若不是子怜告诉她如果敢发卖了我,他便也随我干脆去那花楼作清倌,鸦娘现在恐怕是那花楼脂粉中的一位,只等着某日染上脏病,被一卷草席裹了扔到那乱葬岗上,了却残生罢了。”

    “那日伯父来寻亲,父亲早已弃我们而去,不知所踪。他是个状元,日后定是要做大官的,若他能带我们走,我与子怜便能逃出苦海,有一份更好的前程。可伯父偏偏不愿,我二人尚有生母健在,自然要与她生活,他收养我们,不合情理。”

    是谁将她逼上此路,官白纻这些年来无数次地回想过,是那不负责任的升幅、荒唐不堪的生母、还是迂腐教条的官阁老。这些人,有意无意地,都要将她与官烨逼上绝路。她不信命,亦不服输、若苍天无眼,她便信奉恶鬼邪魔。

    那一夜,她又如往常般饮酒至烂醉,面庞浮肿地半软在榻上。她手里紧紧攥着祖母串在她脖子上,佑护她平安康乐的一百单八颗佛珠。

    屋内没钱点灯,门户紧闭,照不进半点光亮。只有那腐烂的老鼠死尸的恶臭混杂着残羹剩饭馊了的酸意,在闷热的空气中逐渐弥散。榻上的人忽而翻身,开始如往常般呕吐,嘴里喝骂着官白纻的名字。

    小小的一双手,闭眼将祖母的脸赶出脑海,将那坚韧的细丝绕上她的脖子。面容稚嫩的孩子,却在那个时刻生出了无边的力气,早已被酒掏成空壳、又烂醉如泥的女人,根本生不出推开她的力气。

    自那日后,她便喜欢上绣线、佛珠、暗夜,喜欢上些带她脱离苦海的东西。她没有错,再来一次,她依然会这般做。错的是瞎了眼的老天、是那群整日念经打坐却看不见众生疾苦的臭和尚、是像她伯父一般满嘴仁义道德却看不见眼前苦难的官老爷。

    一根长长的麻绳绕上她的脖颈,另一端绕过梁上打结,顺着窗框一点一点拖拽到水井边。那里有她事先滚回来的大石头。将绳子拴到那石块上,再将石头推落进井里。她只消在夜里攀上房梁,用刀不留痕迹地切断绳子,再在她耳后伪造伤痕便可。

    为何巨石落水却不被左邻右舍听闻,为何女人临死前的挣扎与嘶吼传不到他们的耳中。

    因为那日,是除夕夜呀。

    天上的烟花朵朵,邻近的人家院子里传来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与热油滚过肉菜的“滋滋”响,官阁老与官烨去村长家参加村子里的流水席。谁能听见,又怎能发现。

    第二日,她的伯父先看见了梁上的死尸,被吓得不轻。村里人都嫌晦气,只听官阁老断言是自缢,便定了论。没几日,得到消息的祖母也因过度伤心、猝然长逝了。

    “爷便是打死鸦娘,鸦娘也无怨无悔,只盼您能念在这几年的情分上,照拂子怜一二。”

    当时她是如此说的,哪怕以为自己是临死前的遗言,都还挂念着官烨。却不曾想,他竟在知道真相后,恨她至此。今生如此,只怕前世他的背叛、他朝自己腹部捅的那一刀,便也是因为得知了这些事情的缘故吧。没承想,自己以为的幸运,都淌着罪恶的血。

    然后呢,官白纻透过瞧见前世的官烨穿过时光,慢慢地从位子上站起来。他踩着那双纤尘不染的莲花皂靴走来,两只洁白纤长到瞧不见半分瑕疵的手顺势伸出,扶住她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掺起来。

    他说,“爷知道了。”

    “问你不过是疑心你留下什么痕迹,爷能看出端倪,旁人自然也能,这些隐患须得尽早抹去。”

    温热的指腹覆上面颊,为她抹去所有湿痕,那是怜极又爱极的神色,他俯下身,将唇凑过来。微凉的舌尖,缠绵悱恻的纠缠。

    她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一声又一声,恨不得直接撞碎胸骨,就这般死在他的怀中。

    情不自禁,当她惊慌地发觉心中滋生的情感已是疯狂偏执又难以根除时,已是难以回头。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是殷俶无底线的包容与放纵,诱她一步又一步的靠近,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可是她一头扎进去了,他却退了。一退再退,退到那远远的天边,踩着地上的柳梢飞身坐到那月亮上,反而满脸不悦地垂眼望向来,嗔怪她的痴心妄想。

    “官姑娘,怎么在下每次见你,你都在是在哭呀。”

    “就算是女子甘为情所苦,你这莫不也太过可怜了些,再哭一会儿,脸上的胭脂也该花了。”

    第50章 除夕夜(五)

    高年从一旁的草丛里钻出来, 蹲到跪坐着的姑娘身边,哭笑不得地又递上一方帕子。

    他见夜风冷肃,又将肩头的披风解下来, 挺直腰,就这么半蹲着披挂在她身上, 还耐心地系紧。如此一来,被这宽大的披风罩着,本就瘦小的女子更显得细弱, 蜷缩在地上,就那么小小的一团,似是失去了所有生气。

    他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又觉得唐突;又思忖着是不是该讲个笑话, 又觉得不合时宜。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万般无奈, 便只能这样尴尬地蹲在一旁,等她自己哭够了, 再和她讲话。

    “官姑娘, 您可是哭够了。您若再哭,小玉的腿可要遭不住了。”

    官白纻正难过着, 闻言几乎要骂出声来, 她猛地推了这扰人的苍蝇一下,自己“腾”得站起来转头便要跑。那高年一个不察被推倒在地, 见状慌忙爬起来,下意识地伸手拽住她的腕子。

    哪知他蹲了良久,两腿发麻, 此刻竟站立不稳, 整个人都往那假山的山壁上倒去, 官白纻被他牵拽着,见状要拉他,又撑不住成人男子的力气,竟被生生拉了过去,朝那人的胸膛上撞过去。

    二人就这么滚作一团,卡在那假山背面的缝隙里,此刻恰又听到苦竹走近呼喊官白纻的声响,官白纻气急羞急,却不敢出声、更不敢挣扎,只等着苦竹离去。

    高年虽然瞧不见有多见状,到底是个男子,胸膛也是宽厚有力的,她此刻被迫被他揽在怀中,周身被他身上那股淡淡的书卷味儿包裹着,发顶时不时拂过他小心翼翼的喘息。

    远处的歌舞丝竹之音依旧,这厢静谧的花园里,还有不知名的鸟鸣,并着那夜风吹过石隙的轻和,就连那天上的月色都温软下来。

    高年垂下眼,偷偷打量官白纻的神情,却恰好瞧见她转过了脸,半张面容都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里。高年先是一愣,紧接着呼吸便是一窒,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官白纻今夜上了啼妆,眼尾是薄薄的胭脂红,可她方才又哭过,那眼眶便也发红,更显得胭脂红艳,人比花娇;发髻是那堕马髻,自然歪垂下来,就好似那发根娇弱到称不住这满头的青丝,便索性懒懒地侧垂下来。

    她上着件米黄色的米黄上襦,并着件银丝印花红蓝间色齐胸襦裙和绯花色的吊珠抹胸,艳丽的绯色更衬得女子肩颈与胸前外露的肌肤晶莹胜雪,外披着的对襟绯色印花大袖长衫与两条流苏披帛,显得那肩臂轻盈如纸宣。

    他的手还刚好扶着对方的腰身,隐隐的一点热度透过掌心,那腰肢也极其细软,只是搭上去,就似乎将那腰上娇嫩的软柔压得凹陷下去,不堪一折。

    高年只觉自己的掌心里一时间钻进去数百只蚂蚁,痒得惊人,又烫得惊人,只得立即撤开手,就那么半举在空中。同时闭上眼,仿佛如此,便能忽略掉那女子芬芳又酥软的躯体倚靠在自己臂弯中的醉人滋味。

    终于,那苦竹寻不到人,又慌里慌张地跑走了。

    官白纻便即刻从那石缝里退出来,同时将身上的披风接下来,扔到那高年怀中。如此闹腾一番,她便是再自伤,也没有了力气。只剩下满心的气恼与羞愤。

    “你……你,你这……”,她指着高年的鼻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偏偏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你拉我作什么!”

    “官姑娘,小玉在这儿等了你小两个时辰,你推开我便要走,小玉自然要拉你。”

    “你不是走了吗?我与苦竹来时,并未瞧见你。”

    高年露出个苦笑,他叹了口气,弯腰从旁边的草丛里抱出一把断成两截的七弦琴,也是委屈不已,“小玉无

    意摔坏了琴,就想着去乐部借一把来,谁承想却被那些不知好歹的宫人赶了出来。我又恐误了与你约定的时辰,一路小跑赶回来,见你在哭,好心相劝,姑娘非但不领情,反而又还要推在下。”

    他说着说着,似乎也想落下泪来,讨个媳妇,怎么就这么难。

    官白纻闻言,站在高年的角度上想想,倒也冤枉,便收了脸上的怒容,换作一副冷峭的神情。

    “就算你有琴,我也不会弹。”

    那首曲子,是为殷俶学的,自然只能为他弹。况且那是陆皇后拿手的曲子,意味更繁复,那日碧海楼,她不过是被气昏了头,有意说出来要殷俶不痛快的。

    那成想,殷俶浑不在意,眼前这厮反倒上了心。当真是有心栽花花不成,却栽了株歪脖子柳。

    高年挠了挠头,露出个笑来,“只是在下也为姑娘准备了首曲子,却是弹不成了。”

    “什么曲子。”

    “自然是首求亲的曲子,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可不是什么淑女。”

    “在下恰好也是个浑人,并非什么君子。”

    官白纻被这人的厚颜无耻惊到了,后退一步,满脸戒备地看着他,“你这般死缠烂打,到底是何居心?”

    “小玉能有什么坏心思”,高年往前迈了一步,苦笑道:“不过是想离姑娘更近一步罢了。”

    官白纻侧过脸,半晌后,软和了口气:“你不必再纠缠于我。不论如何,我都要谢你。当日碧海楼救你一次,你却也两次宽慰于我。我领你的情,便抵消了那次恩情,你我两清,日后也不要再来找我。”

    她知道情之一字,究竟有多苦,不过是她自找的,便也活该。

    只是既已明白事理,便不该让旁人也受这份折磨。

    “我已有心悦之人,你不必再纠缠,我亦不会嫁你。”

    高年闻言,面上却瞧不见什么沮丧的神色。

    他继续往前走了一步,站到官白纻的身边,直到对方将脸又转回来,这才俯下身,瞧着她的眼睛,慢慢地说道:“官姑娘喜爱之人,怕不是我们的大殿下。”

    见她咬唇不语,便仍继续说下去,“小玉不瞒姑娘,是殿下先为姑娘向小玉提亲。方才宴席上,小玉也见过殿下,殿下还试探了小玉的心意,仍要叫我娶你。”

    “官姑娘,没了在下,仍会有下一个、再下一个,除非姑娘点头,否则不会有穷尽。”

    “小玉见姑娘两次,姑娘两次都是在哭。若此情叫你尝尽苦头,为何不能及时斩断,脱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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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除夕夜(六)

    官白纻垂下头, 若真有那般轻易,她何至于两世都仍旧与他纠缠不清。只是高年的一句话却是触动到了她,高年说得对, 就算没有他,还会有下一个人。直到将自己嫁出去, 才能彻底绝了自己入后宫的心思。

    殷俶为人做事便是如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一日不嫁,殷俶便一日不会罢手, 或许也会因此生出对她不满与防备,逐渐消磨二人的情分。

    直到前世的情分都被消磨殆尽,或许就是殷俶彻底将自己驱逐放逐之时了。她不想走到这一步,哪怕是站在一旁看着, 也让她亲眼看见殷俶入主东宫,登基为帝, 将曾经受到的那些苦楚屈辱、都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她抬头看了看高年,对方面容清俊、生得精致漂亮, 正是最好的年纪, 不似自己,外表仍旧青春, 内心却已是枯井。

    “你若娶我, 会耽误了你。”

    “官姑娘”,高年朗然笑道:“你这一瞧, 便是话本子读多了,被那里面的情爱迷了眼睛。这世间哪有什么矢志不渝的爱呀、情呀,若真有, 又怎么会被世人搬上戏台写进话本, 反复演绎。正是因为它难得, 所以众人才稀罕。”

    “依小玉瞧,这情爱纵然难得,却不是不可改变。情爱一事,不过是以心换心罢了,若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也撑不了多久。就算你能撑一辈子,难不成下辈子还能坚定不移,小玉不信。”

    官白纻闻言冷笑,却不插话,仍旧听他说下去。

    “况且小玉喜欢姑娘,若能娶了姑娘,怎么能说得上是耽误。要耽误,也是小玉一厢情愿地耽误了姑娘,耽误了你去寻更好的男子。”

    “我若与你结亲,怕是此生都要在这心里装着另一个人,如此你也愿意?”

    “小玉不愿。”

    高年见她蹙眉,笑眯了眼,“如此可好,小玉与姑娘打个赌,姑娘先嫁与在下。你我二人约定个时间期限,若是超过了期限,姑娘没能爱上在下,你我二人便和离。姑娘继续恋慕殿下,小玉则去再寻良配,只是这时间期限,需得在下说了算。”

    这倒是个办法,既免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又不必耽误高年。

    “可以”,官白纻点头,“如此也好。那我便寻个时间与殿下说清,你我便定下亲事,如此殿下也能安心。”

    她又思忖了半晌,片刻后,忽而觉出些许不对,“慢着,这期限你可还没说,要多久?”

    高年伸出自己的右手,将掌心摊开在官白纻面前。

    五年?十年?

    他抽出腰间的扇子,用扇柄描了描横亘在掌心上的那条掌纹,“这条掌纹断绝之时,便是在下殒命之际,期限便定这般长,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官白纻抬袖掩住双眼,忽而闷声询问:“我不明白,为何你对我便如此执着。”

    在她的记忆里,高年就只是殷俶口中凉薄的两个字,每当殷俶说出口,就是她心痛难忍,气急愤急之时。她前世的记忆,便停留在因为这高年,自己生生撞了柱子自戕之后。再之后,自己似乎就殒命。

    她似是没有亲眼见到殷俶登基为帝,亦没有见到陆蓁蓁入主后宫,更不知道这高年日后的下场。

    对方的爱意来得突如其来,叫她难以招架之际,还生出几分惶恐与疑虑。

    “官姑娘”,高年摇开扇子,叹了口气:“小玉虽与姑娘只是几面,却也觉得姑娘是个极为理智聪慧的。当日碧海楼,你又为何能毫不顾及自身安危,连大殿下都忘却了,只是将我护在身下。”

    “你方才的话,该是在下问你才是。”

    “我高年又是何德何能,能得你不顾性命、以身相护?”

    此言一出,官白纻却是愣住了。

    天上的月儿捧着脸,无辜又纯洁地耷拉下眼皮,瞧着这下面迷离又混乱的一夜。

    官白纻单手掩面,浑浑噩噩地从花园中走出来。她神情恍惚,连脚步都掺着些许踉跄,耳畔仍是高年尚算温和的反问。

    是了,为什么会救他?又为什么能任由这人如此轻易地靠近?

    前世不是只因听到殷俶有将自己嫁予此人的念头,她便已经羞愤至极,自戕以明心智了么?

    脑海中似是浮上一道模模糊糊的影子,该是一个人的背影。只是她想走上前去,眼前却竖起看不起的藩篱。她的手申不过去,她的呼喊也不能被对方听到,她只能用力地捶打面前的墙面,想要挽留住什么,可对方就那样脚步不停地缓缓走远,直至消失在她的视野尽头中。

    “文征……你能不能,回头再瞧我一眼。”

    哀戚的女音凄婉悲怆,却挽留不住那离去的脚步。官白纻觉得这声音分外熟悉,她呼吸一窒,循声过去,躲在遮掩的假山后面,轻轻探过头去瞧。

    衣着华美的女子站在光影中,泪流满面。她头戴珠光四射的花冠、插满了珠翠,身上的衣服层层堆叠、像那开在盛夏中的牡丹,繁复金贵。

    伴随着抽泣带来的躯体颤动,她便像那正经受骤雨摧残的花枝般痉挛得摇颤着。她是陆家的女儿,不能纵情地笑、更不能畅快地哭。哪怕心痛到极致,也只能以这样扭曲的端庄姿态,在这无人会在意的深夜,稍稍失态片刻罢了。

    是陆蓁蓁。

    官白纻不由自主地扶上胸腔,那里面正呼啸着西北的冷风,有什么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

    她探出身,就要上前,一只手却骤然从她身后绕出,捂住她的嘴唇,将她又拽回假山背后。

    他漫不经心地越过官白纻的侧脸,微微探出头去查看那处的情形。他的气息拂过她的侧脸,眼睫在眨动间似乎也刮擦过她的耳尖。独属于他身上、厚重又温醇的檀香气包裹在她的身侧。官白纻伸出两只手拽上他的腰上的挂饰,紧紧收紧。

    她能听见,他的心跳依旧很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在观察着,不见丝毫被心上人背叛的愤怒或羞恼。他看向陆蓁蓁的目光,平静得如同看着一株花、一棵草般稀松平常。

    他的指尖温柔得搭在她的侧脸上,细腻柔软的指腹、沾着些许的湿冷的意味。就像那蟒蛇湿滑的肚腹,缠绕上她的面颊。

    醉酒、受伤、神志不清时,被他含在嘴中小心翼翼低喃却不肯大声倾吐的那一声声呼唤犹在耳畔。念起陆蓁蓁时,那不似作伪的脆弱与依恋的神情犹在眼前。

    为什么可以这么平静呢?殷俶,你不是爱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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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除夕夜(七)

    殷俶从官白纻的眼神中读出了她的困惑和疑虑, 他却没有此时为其解惑的打算。他冷眼观察着陆蓁蓁的动静。

    见她还痴痴站在原地,他轻飘飘地哂笑一声,顺手握上官白纻的手腕, 将人拉走。他对旁人的故事素来不过是闲来瞧上一眼,权当解闷。

    他在前面不言不语地走, 官白纻虽被他牵着,却笃定地知道他要去的地方。这似乎已经成为二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而前世那么多年的厮守,这样的默契何止这一桩。

    他在她心中留下了那么深的印痕, 以至于当她开始思虑着如何将这人从心底里拔除时,却愕然地发现,这人早已深深扎根于心中,根系繁茂。

    她在他心中, 究竟算什么呢?这个问题她前世不敢去想,可今生, 不知为何,这个念头时不时地浮上心头, 一遍又一遍地拷问着她。

    二人走到一处结冰的湖面, 厚厚的冰层上,是凝结如霜的月光。过了半晌, 天上飘出半片乌云, 月亮隐在那云层后,天地灰暗下来, 飘起细微的雪粒。

    湖面黯淡下来,愈发显得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与里面的丝竹歌舞是如此繁华喧嚣,也愈发让他二人显得寥落起来。

    虽寥落, 却并不孤寂, 毕竟还有人陪着。

    殷俶拽着她顺着窄窄的木走道来到湖心白色大理石雕琢的亭子内。四四方方一小亭, 从亭内一眼瞧出去,是望不见边的湖岸与铺天盖地的细雪。

    天气冷下来,知道她畏寒,殷俶顺手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搭在她的肩头。官白纻不肯,二人便这样推搡着走进亭内,最后共披着殷俶的大氅,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就这么紧挨着坐下来,一起望着亭外昏暗的风景。

    “早知道,爷该撑把伞来的”,他瞧了眼外面的雪,蹙起眉。

    官白纻斜睨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似是真有恼意,不由笑一声,从袖口里掏出小帕子,像模像样地举过殷俶头顶,“回去的时候,鸦娘用手绢儿为爷撑伞,保准伤不到头顶的这顶宝冠。”

    殷俶也笑了,将头上的发冠解下来,揣进怀里。他知道这是官白纻在揶揄,这顶发冠他素日是不会戴出来的,唯有需要撑场面拿乔的场合,才会偶尔穿戴。

    身为皇子,什么奇珍异宝不该见过。可惜他是个不太受宠的,所有银子都要如妇人般精细计算,仔细安排,才能撑出这一份皇子的尊荣,不至于露怯。

    若是换任何其他人敢这般说,殷俶表面纵然不露声色,心里却已经定下了这人必死的结局。可偏偏换作官白纻,他就是生不出一点厌憎的心思,只是觉得她若喜欢,由她便是。

    自他出生,他必得不停地算计着、提防着、经营着,才能在这深宫里好好地活到现在。他的幼年,被陆皇后的歇斯底里裹挟着一刻不停地向前;他的青少年时代,又因父亲的不喜与李贵妃的敌视,活得更为谨慎。

    似乎没有一处地方,能让他停住脚,扶着墙,稍稍喘口气。

    只是,他半垂下眼,佯装自己闻不到整个大氅里充斥着的女儿暖香,顺带遮掩着眉眼间的闲适与眼眸里松散的倦怠与浓郁的惬意。

    官白纻钗环上冰冷的珠串流苏垂下来,蹭到他的眼角。他也不挪动,任由这流苏亲昵又缱绻地挨蹭着他的眼角,逐渐染上些许温柔的热度。

    “爷,今夜的事?”

    “陆蓁蓁送的人叫宋文征,此人是郑国公心腹的遗腹子。那个心腹为救国公而死,所以郑国公便将宋文征接到身边教养,此人与陆蓁蓁青梅竹马,一同长大。”

    “鸦娘瞧着,那陆姑娘对这位文征用情至深。”

    她试探着说道,殷俶听到她称呼宋文征的方式,神情里透着些许不虞。又听见她的问话,抿抿唇,轻慢地挑了挑眉,“不过一将死之人,有什么好在意的。”

    见官白纻看过来,他继续说道:“宋文征今日是随军去镇压西北边境的动乱,前世他被蛮人俘虏,做成了人头酒樽。他的同袍冒死潜入蛮人驻扎的营帐,也只抢了条胳膊回来。”

    “我记得,前世陆姑娘去和亲的,不就是蛮人的部族?”

    殷俶不甚在乎地挑唇,露出一个玩味又恶意的笑来,“不必猜度,陆蓁蓁嫁的,就是杀了宋文征的这个蛮人部族。”

    “你猜,她会不会能在蛮人的部族里瞧见宋文征的头骨。爷知道他们素来喜欢保留一些精美的战利品。”

    殷俶伸手,将额前散落的碎发撸到脑后,他生得好看,举手投足间都有种飒爽的味道。偏生此时,他又斜睨过来,细长的眼尾微微挑起,眼眸是纯然又清透的全黑,就像那不知人间烟火的神仙,百无聊赖地聊起人间的什么见闻。

    不见入心,也瞧不见用情。

    官白纻瞧着他,还是哪哪儿都喜欢得紧,就连这副冷漠残酷到惊人的模样,她也喜欢。

    她就静静地坐在他身边,听他絮絮地讲话,耳畔又传来细碎的风雪声,她一阵恍惚,竟然觉得这风雪声有那么几个时刻,化为骤雨拍打湖心亭砖瓦的轰鸣。

    那是前世的一个雨天,她和殷俶也是这样懒懒散散地窝在亭子里,听雨闲谈。

    她入宫已有两三年,殷俶的境遇依旧不见好,处处被殷觉压一头。这天他又被睿宗寻了个由头停学三月,殷俶便索性握着书卷,拉官白纻到那湖心的亭子内偷闲。

    他一边看着极晦涩的经卷文章,一边用手不紧不慢地扣着书卷,好似在为亭外的雨水打拍子。

    官白纻是个俗人,她不懂这哗啦哗啦的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只是觉得无聊,便缠着殷俶要回宫里去。

    “你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殷俶含笑骂了她一句,官白纻冷笑:“我觉得是你们这些酸腐文人装腔作势,你且告诉我,这雨声有什么好听的,哪里比得上前些日子进宫里唱戏的那个名角儿唱得动人心肠。”

    “爷前些日子读些杂书,徐悲文大儒也喜听雨。每逢暴雨,他听雨声便好似听到那万民齐哭,总会潸然泪下。”

    “心怀苍生,所以连听雨都能听得到百姓疾苦。爷听雨,也是为这个?”那她还当真是错怪了他。

    殷俶放下书卷,朝官白纻挥挥手。官白纻半信半疑地靠过来,熟稔地半躺进他的怀中,殷俶伸出两只手掌,盖上她的双耳,“你且细听。”

    “这雨声,像不像千军万马奔腾、战马嘶鸣。”

    “这一声,像不像贯通东西的九曲江、奔入海口的巨响。”

    “这一声,像不像帝王登基的礼乐、这声是要百官朝拜、这一声是要万国来贺。”

    他转过头,露出如刀的下颌线条,神情中还是青年人的锋锐与狂放。他在宫中是素来内敛的,就像那被迫收回剑鞘里的宝剑。只是他会在她面前,偶尔出鞘,流露出些许野心。

    官白纻没有一直看他,而是专心致志地去听被他手掌隔断的、模糊的雨声。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似是真的看见了嘶鸣的马蹄与满是硝烟的战场,看见了象征中原之地的九曲宝江,也看见了殷俶身着华服,遥坐在高高的皇位上,俯首看下来的模样。

    她不知为何,在此时想起这个场景。可是望着开阔又广大的湖面,她莫名其妙地生出几分解脱与释然。或许,她对一个无心的人动了情。

    说他无心,不过是这颗心要装得东西太多、要顾虑的东西太多,已经容不下什么儿女私情。就连陆蓁蓁这样,他肯豁出性命相护的女子,可殷俶却丝毫不在意对方爱着别人,也不介意她与宋文征的关系。

    他终是至高无上的王,这些私情,或许过于细微和敏感。他即便有了,或许也永远不会在意。她的所有痴念、所有妄想,不过是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最终感动的人,也不过只有她自个儿一人。

    也罢,官白纻拢紧了大氅。

    高年说的话,也不是全然不能听。至少有一句话,他说对了。如果她想继续恋着殷俶,便不能再这般不顾一切地贴近。这样只会平白消磨他对她的情分,只等一日他烦了,不再顾念旧情,她便真的永永远远不能再靠近他半步了。

    或许,是时候真的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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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除夕夜(八)

    官白纻蠕动着唇畔, 一时有很多话想要说与殷俶。比如那件墨绿色的外袍的内衬,前些日子里已经偷偷为他缝好、又比如她其实一入宫就开始为他制了双很精巧的护膝、只是因为场可笑的闹剧也被扔掉了。

    待她剥离出他的生活,他断不能再回到之前那般的模样, 对包括自己的一切在内,都是极端的漠然与冷淡。

    等她腾出了位置, 总会有人再度走近他的,就比如陆蓁蓁那样的女子。门第、样貌、性情,洋洋都是闺阁典范, 也确实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与他比肩而立,称得上龙凤相配。

    她是多么聪明的女人,如果直到现在都不能窥见些许殷俶的心思, 她前世怎么能在他身边留到最后。殷俶对陆蓁蓁的情意、真真假假,她看不分明。

    但凡事也无须所有细枝末梢都要了解清楚, 才能窥见真相。她只消知道殷俶为什么要这般做便是了。

    不过是只因为她在意这个。

    殷俶这样心思缜密的人,如何会对自己的妒恨无知无觉。他觉察了, 且变本加厉地在自己面前展露对那个女子的在意, 不过就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彻底绝了对他的那些旖旎心思。

    她是不是应该感谢他,用这么委婉又含蓄的方式, 不厌其烦地提点自己。殷俶对自己的情感是深重的, 但绝非男女之情,更多的或许是一种对于盟友的信任和依赖。

    如是之前, 官白纻可能依旧会坚定不移地认为殷俶是爱着陆蓁蓁的,哪怕他也对她起了利用的心思。可是今夜,他的反应却让她知道, 这个男人或许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喜爱陆蓁蓁。

    无怨无妒、不嗔不恚, 这不是一个深爱着陆蓁蓁的男人、在知道对方心有所属时该有的反应。

    耽于一人, 便会生出独占之心、怨恨之心,会陡然间生出无数阴暗的心思、会为对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爱了他整整一世,与他耳鬓厮磨、共享鱼水之欢;与他携手进退、熬过数载风霜刀剑,只然而这些东西,她似乎没有那个能耐教会他。

    更可笑的是,她是在死过一次,异世重逢后,经历诸多波折,才勘破这个道理。

    有什么好怨愤的?男女之事,姻缘之机,诸多微妙缘法,岂是她这样的俗人能把握的。就算世间真有真佛,也断不会垂怜如她这般满手鲜血、罪行累累的恶人。

    便不如及时退去,让位给真正的有缘人。

    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诸多茫然与无措。让她出宫,可出宫后,自己又能去哪里安身。天下之大,自己已是举目无亲。官阁老一家早已离京,自己已然成人,又不好一直寄居。想要安身立命,便逃不过嫁人。

    更何况,虽不能无所顾忌地接近殷俶,她还是想守着他。她不仅要嫁人,还要嫁给殷俶身边的近臣。

    如此看来,嫁给高年,几乎是她能走的,最好的路了。前世今生,殷俶都永远快她一步地为她安排好了所有退路。不过是她一直执拗着,不肯离开罢了。

    也罢,今生亲眼看他得偿所愿的再度登基,自己也算了却心中残存的痴念。

    至于前世,前世他是登基了。

    官白纻睁开眼,陡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确信自己没有亲眼见过殷俶登基为帝,可她分明又笃定地知道殷俶是最后的帝王。可如若自己知道了,怎么可能没有参加他的登基大典,忆不起一丝一毫关于他登基的场景与画面。

    怎么可能,殷俶登基之时,她不在他身边,又会在哪里呢?

    见她神情惊疑不定,殷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温声问道:“怎么了?”

    “无事,不过是想回忆起前世爷登基时的场面,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

    “不必回忆,爷登基时,你不在场面里。”

    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顺着眼尾描下来,“爷醒来后的几日里便将前世的记忆捋了一遍,发现诸多缺损。不过要紧事都有印象,想来缺失的那些部分也无伤大雅。”

    “你之前问过,你是如何死的”,他笑了一下,“便是自己的死因,都尚且不清不楚,如何能知道你的死期与死因。想来是你我二人前世作恶太多,遭了天谴,一同于梦中赴死。”

    这话里的内容听着极为冷淡,可他偏生说得温柔又缱绻,官白纻想着,若是真如他所说的那般死了,她是一点留恋与遗憾都不会有的。

    能和他同死,便是变相殉情,也算是给前世自己那么多年的苦恋,书写了个圆满的结局。

    既如此,这一世,她也不再有过多的愤怨了。

    官白纻转过脸,伸手压上心口,她曾经本以为,要她绝了留在殷俶身边的心思,除非她死了。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的心中只余无限的平静与释然。

    如何刻骨铭心、荡气回肠的情感,也会在日复一日的伤心与自厌中被消磨干净,直到最后,残留的一点点,也会在这样一个细雪满落的湖面上,随着那些融化在冰层上的雪、一同消弭不见。

    同他说吧,就在此刻。告诉他自己愿意离开,也愿意嫁与高年,免去他的忧烦。

    官白纻清了清喉咙,将两手藏在袖子里拢于身后,慢慢收紧。

    “爷”,不知为何,她忽而生出几分畅快,心头也泛起淡淡的羞涩情绪,不知是为了殷俶,还是为了即将提及的高年。

    官白纻将这种羞怯归因于她身为女儿家,却主动提亲。她半低下头,避过对方目光的征询。

    她是很适宜这种娇怯的情态的,黑发雪肤、桃花般的淡粉浮在那细腻又洁白的肌肤上,显出一种水晶般清透无瑕的质感,眼尾的胭脂便也愈发得红艳动人起来。

    殷俶状似不经意地看着,也将左手掩在袖中,不停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压去由掌心处弥散开来的、难耐又酥麻的瘙痒之意。

    这种瘙痒是十分奇妙的感觉,不恼人,就像那春柳绿茸茸的柳尖儿拂过面颊,又像她方才那细细的珠串流苏落在眼角上,鲜活又宜人。

    他忽而生出调笑的冲动,想诱使这样的娇态在官白纻身上多停留片刻。话未出口,却听见那人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脸来。

    “鸦娘方才在花园里,见了高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怕有一章的内容发不了,就先发,好修改。以后如果更新应该还是在晚上十二点左右,谢谢宝子们支持。(*/ω\*)感谢在2022-07-12 22:54:56~2022-07-13 18:05: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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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除夕夜(九)

    邪风乍起, 吹开了门,裹挟着一大捧雪落进来,也打断了官白纻的后话。

    她连忙起身, 将门又合好,转回头来, 就见殷俶正弯腰在捡地上碎裂成两半的白玉扳指。她俯身帮忙,却被殷俶抬手挡了下来,“无妨。”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对方的声音里有几分冷意,然而等她要细去分辨时,殷俶已然恢复了从容。他唇角依旧是淡淡的笑,“方才被风雪入门惊落了扳指, 你不必在意。”

    “然后呢?”

    官白纻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爷是在问你,见了高年, 然后呢?”

    官白纻坐了回去,挨在他身侧, 只是方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又泻了出去。可是殷俶逼问着, 她又不能不回应。慌乱间,她想起了一桩能搪塞殷俶的事情。

    “爷, 你可知道, 西南已经乱了。”

    “杨琦?”

    “是的,恐怕万民怒斩杨琦, 西南哗变之事便在这几日了。”

    殷俶神情缓和下来,然而眼中的墨色却又浓重几分,“他为何无故向你提起西南之事?”

    “只是为了试探鸦娘对殿下的忠心。”

    殷俶闻言, 倒是顿了顿, 却没有放过的意思, “不必骗我。”

    他抬起眼定定看向官白纻,官白纻瞧着他黑沉沉的、透不出什么光亮的眼眸,知道他是真动了怒。

    殷俶当真是神仙不成,怎么能如此笃定地知道她在诓骗他。

    “你当爷是没有脑子吗?”殷俶冷冷一笑,“你我二人有前世,所以可以预知西南之后的事态会演变到如何难以收场的局面。现下这些人,至多只能看出其中三分玄机,觉得应当警醒,抑或杨琦性命不保。他们如何能料想到会有百姓火烧税厂、怒斩所有税监及其走狗,并且真的造反动乱。”

    “高年向你说这西南之事,只怕是当什么奇闻说出来,以讨你的欢心。若他真的是觉察出西南有大动乱,如此多智近妖,我反倒是留不得他。”

    “他若只是为了说新奇的事讨你欢心,推算京城众人知道这个消息的日子,无论如何,到今日,这都算不上新奇的传闻。总有更新鲜的东西。”

    “这怕是几日前你出宫游街,他说与你的东西。只可惜这一片心意,没有被你体悟到,反被白白糟蹋了。”

    殷俶为何如此笃定,除了这些推断,更是因为他亲眼看见高年是捧了琴邀约的官白纻。花前月下、饮酒鼓琴,他怎么可能不懂高年的心意。

    只是这人却比他想得要难缠一些,本以为那番敲打,可以让他消减几分心思。

    殷俶这边还没思量完,又被官白纻急急打断。

    “鸦娘不过是觉得屈辱,所以没有说出来”,官白纻压着“砰砰”直跳得一颗心,耳边却回响起高年的声音。

    “官姑娘若是要主动提亲,需得为在下扯个谎。”

    “今夜你我二人见面的事若是被殿下知悉,殿下恐怕会动气。”

    “他不是不信任姑娘,反而会嫌恶在下自作主张,与你勾结。做下臣的私相授受、彼此勾结,这种事情若姑娘是为君的,也定不愿意看到。”

    “你只管说,小玉今夜见你,向你说了提亲之事,并真切地恳请你不要答应此事。如此既全了我们与殿下的君臣之义,又免去私下相会的罪名。”

    “他嫌弃鸦娘,不愿意娶我为妻,又不得违逆爷的心思,所以求我不要答应。”

    “当真?”

    “千真万确。”

    殷俶眼里的寒意散去些许,“他倒是个不知福的。”

    “你的心思呢?”

    官白纻欲说还休地觑了他一眼,半晌后,忽然说了一句:“鸦娘方才见了官烨,他来辞行。官烨入了皇三子麾下,不日后便会启程去西南。他大概是发现了鸦娘印书的玄机,拿来作了给皇三子的投名状。”

    “前世的叛徒,今生自然还是叛徒。骨子里的寡恩薄情,再来一世也是改不了的。你既然已经弃他一次,自然能弃第二次,不必为此事挂心。”

    “鸦娘是想说”,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忽而展颜一笑,“出宫后,便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鸦娘也是年龄嫁人了。既如此,爷既然信得过高年,亲自做媒指婚。”

    “我愿意嫁。”

    殷俶耳中听见了这一句,更多的还是窗外传进来的风雪之声。

    他没有如自己想象般松了口气,轻松畅快。

    反而有一股寒意,从四肢百骸生出,凝结在体表下繁复密布的血管之中,顺着那血液、滞涩又沉重地缓缓流动。

    “如此也好,待年后,便先定亲。”

    “待高年随我同西南回来后,你二人再完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兀又直接地告诉官白纻,他要去西南。本来是要瞒着的,殷俶装作没有看到官白纻惊怒的神情,将脸转过去。

    握着碎扳指的手愈收愈紧,有些许细微的痛楚,不过并不难以忍受。

    *

    除夕夜。

    陆皇后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小心合拢,置于腹部。锦衣华服、贤淑端庄。若不是那华服上的大半绣纹已经脱线、瞧不出性状;若不是这位美人已经被疾病折磨到骨瘦如柴、形如枯槁,谁也不会质疑这才是皇后该有的风姿和模样。

    她两只眼越过跪坐在塌前的少年头顶,直直望着他身后。像是最普通的深闺妇人一般,盼望着归家的丈夫。

    她在等那个自己少年时期便嫁了的男子。等着他抱着自己最喜欢的梅花枝,欢欢喜喜地掀帘走进来,一边笑,一边唤她的小字,让她放下手边的绣活,陪他去外面赏花。

    陆皇后和睿宗,是有一段很幸福的日子的。睿宗教会了她□□的滋味,也让她知晓了什么是男女情爱。

    不是刻进女训女戒里的相敬如宾,而是可以耳鬓厮磨、嬉笑诨骂、百无禁忌。睿宗哪里都很好,可是少年的陆皇后独独不喜欢一点,那就是睿宗太不像个正经皇帝。

    哪里有皇帝是他那般样子的,说是贪恋自己床榻上的温软,便不去早朝;说是为了给她集花露,便躲了午时学士的讲经。

    不像话。

    她转了转眼珠,看向殷俶。

    “今日温书了吗?习字了吗?夫子留下的课业有没有好好思量?”

    殷俶拱手,规规矩矩地答道:“都已一一看过。”

    “本宫可能要死了。”

    她看向跪在面前的孩子,眼神中是两种复杂的情绪,既内疚、又厌恶,还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叔远,你和陛下很像。”

    “日后祭奠我,族人去宗祠祭拜,你便不必去了”,她像是犯下什么大错般深深吐了口气,片刻后,眉眼间却又有几分释然的快意,“为我找几枝梅花,随意插在一处便可。”

    “叔远,你要为我规规矩矩哭一场丧。”

    话说完,她便利落地咽气了。

    新一年的钟声敲响,天边被逐渐明晰的朝霞染上些许颜色。整个苍穹分裂开来,一边仍是深沉浓郁的暗色,另一边则是小小的一块、却充满了希望的动人颜色。

    整个殿内都冷落得紧,一直伺候陆皇后的宫人也因为旁人的磋磨冷待,死在了宫里。偌大的重华宫内殿,只剩殷俶还有资格陪侍,只是他是不会为她哭的。

    所以陆皇后就连死后,都没有一个人按照她希望的模样,为她规规矩矩地哭一场。

    第55章 除夕夜(十)

    除夕夜、梅园。

    陈海持灯走在前面, 睿宗走在后面。

    “老奴听闻,宫内曾有位娘娘,生前最喜梅花。”

    睿宗挑眉, 抬手摸了摸下巴,只是笑。

    陈海走到一处开阔处, 眼前是一株开得极为漂亮的梅花。枝干遒劲有力,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每朵梅花都开到有碗口那般大、红极艳极, 重重叠叠。

    也正因此,它失掉了梅花本该有的高雅洁净,流于俗艳。而那艳丽到近乎暗黑的红色,在这灰蒙蒙的天与满枝满地白雪的掩映下, 透露出些许不详。

    陈海将灯挂到树梢上,从袖口间掏出一四方的红色绸缎, 铺在树下,朝睿宗施一礼, 又看向他身后, “娘娘请。”

    睿宗身后、披着纯黑大氅的女人,颤抖着身子, 从他身后慢慢走出来。

    大氅下伸出一只裸足, 踏上那血色的绸缎,顺着脚踝继续向上, 是光滑洁白的小腿、膝盖、大腿、腰臀,……

    陈海面不改色地捧走被女子脱下的大氅,朝二人再次行礼后, 这才施施然离开。

    “跪吧。”

    男子的声音响起, 不咸不淡, 听不出什么兴奋的意味,反而透着几分懒散。

    周莹微仰躺在绸缎上,那薄薄的缎子,很快便被地上的雪水浸湿,直接粘在她的腰背腿臀上。听见睿宗的吩咐,她顺从地转过身,跪趴在绸缎上。

    “不要挣扎、不要尖叫、不要流露出情愿或者不情愿。”

    “也许你能活过去吧。”

    虽然至今为止,没有被选中的宫妃,能活过这一夜。

    对于那些无权无势的宫妃来说,选进宫里,若是遇上了明君,便是相伴天子的贵人;若是碰上豺狼野兽,她们便是最可被理所当然折磨绞杀的蓬蒿、低贱至此,却不敢反抗。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楚呢,周莹微的口舌都被牢牢绑住,她没有办法痛哭,只能任由眼泪流下,喉间时不时逸出几声痛到极致、濒死般的哀鸣。

    泪眼朦胧间,她在头顶的梅花丛里,看见一个美得惊人的女人。

    她没有梳发髻,任由黑发长长顺顺地披在肩头,整张脸未施脂粉,却更显得整个人娇艳异常。那双眼里盈盈地淌着波光,杏仁眼柔媚至极,琼鼻樱唇,上唇饱满的唇珠,丰满精致,像一颗妖冶异常的红色珍珠。

    她裹在纯白色的大氅里,兔毛围在颈侧,显得格外清纯无辜、却又反衬得那张脸愈发美到张扬妖冶。

    这是官念,却又不像官念。

    她身上已经失掉了少女该有的青涩纯美,反而变成了一颗熟透了的葡萄,散发出成熟到近乎腐烂的香气。

    她伸出一根手指,抵到唇珠上,作噤声状,顺便朝周莹微递过去一个绝艳动人的笑容。

    周莹微笑不出来,她已然失去了下半身的全部知觉。

    血液浸透血红色的绸缎,浸染了身下苍白至极的冬雪。静默到极致的女人乌发散乱地仰躺其上,肌肤晶莹、柔韧细长的双腿上沾染着未干的血痕,凄迷又艳美。

    睿宗起身,指尖修长,漫不经心地系着腰带。

    官白纻告诉官念,睿宗有个极为隐秘的癖好。每年的除夕梅园,都会有美人,被睿宗挑去赏梅,顺便去做那棵最大、最艳的梅树的花肥。这习惯,被宫里的老人称为除夕夜的“折花”。

    一般被选中的女子,都是长相美艳,家中又无权势的。这些人,便是生杀予夺的权力都在睿宗手中,她们连被询问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是在除夕宫宴上,谁被睿宗偶然挑中带走,所有知情人便心照不宣地知道,这位美人被睿宗“折”去养花,且再也不会出现了。

    “怕吗?现在反悔,我就去找旁人。”

    这是官白纻问她的话。

    官念也不是很害怕。入宫的时间纵然不长,可她却总是茫然间觉得自己已经度过半生。每次揽镜,她都会惊异于镜中人的年轻娇艳。明明感觉自己已经很老了,可是脸皮还是光洁柔嫩。

    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更何况,她还想和睿宗讨要一样东西,自然不会甘愿被就此埋没在深宫中。

    “堂姐为何如此笃定,陛下会喜欢我。到时见了陛下,我又该如何做,才能讨得他的欢心。”

    “这些事情,我却是不如你”,官白纻蹙眉,将手里的小纸包递过来,“若是你撞破后,他起了杀意,你便服毒自尽吧。如此,还能死得畅快些。”

    官念冷眼看着树下的一幕,垂眸瞧了瞧自己指甲里夹着的些许白色粉末。直到树下的声音平复下来,她才拢起厚重的衣袍,喊出声:“慢着。”

    睿宗闻声转过身来,就看见一女子黑发飘散在身后,生着一张至浓至艳的美人脸,俏生生地立在一地狼藉的梅花树下。

    就像那桃花树成精,生出的妖怪。

    “你是何人?此刻出现在此处,又出言不逊,可知罪?”

    官念拢着大氅走上来,脸上露出些许娇憨的委屈:“妾身入宫来,没人同妾身讲过梅园的规矩。方才正好端端地在树上瞧花,树下忽然就生出诸多嘈杂,扰了妾身赏花的兴致。”

    睿宗现下没什么心情同女人调情,方才疏解下去的戾气,此刻再度积郁于肺腑间。他两眼沉沉地扫过来,已然动了杀心。

    官念指尖收紧,忽而一步探出去,凑到睿宗近前,踮起脚,两只手环住他的脖子,张口朝他的唇瓣咬上去。

    很淡很淡的酒气,还有一股子浓郁的血腥气,这人刚刚兴奋到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她熟稔至极地去勾他的舌头,抵着他的上颚,轻轻地笑和喘息。

    睿宗攥住她的下巴,将二人的口舌分开。

    他定定端详了她几瞬,整个神情已然改变,两眼里写满了令人心惊的欲念和恶意。俯身将她拦腰抱起,直直朝梅园深处走去。

    官念没有消停,她想着那人教自己的样子,用湿湿的牙关叼住他的耳垂,含在口腔中,觉出他愈发明显的情动,自己反倒先含混不清地笑起来。

    梅园深处的倚梅殿,她被白色的大氅裹着抵在殿外的柱子上,两腿打开,用脚尖勾着柱子两边的栏杆。

    身下的雪地里,也有几抹艳红的颜色。

    有一下被咬疼了,她蹙起眉,揪着睿宗的头发,娇气中带着几分委屈:“轻一点,疼,便不快活了。”

    第56章 西南遥(一)

    “啐!”

    一大口浓痰落在薛七声的脚尖儿前。

    他面不改色地跨过去, 擦去脸上的汗珠,黑瘦的脸上露出一个谄媚又谦卑的笑来,朝迎过来的小宦官深深躬身, “临阳知县薛七声,前来拜会杨税监。”

    这话是将自己的姿态低到了那尘埃里。

    小宦官见惯了鼻孔朝天的官老爷, 来西南后随着杨琦,亦打杀不少官员,挫了这些官员的气焰。可终归是他们是不顺服的, 瞧不起他们这些阉人。

    如今有个这么懂事的“老爷”,他竟难得给了个好脸。

    “大人是临阳知县,这里是溧阳,大人为何偏要见杨公公。”

    “在下听闻杨公公杀伐果决、英名在外, 又绘得一手好丹青,文武兼备, 倾慕已久,因此今日前来拜会。”

    薛七声抖着脸上的胡子, 两眼笑得眯起来, 瞧着极为恳切。

    他是那种黑瘦干枯的模样,是那种板起脸能把小孩儿吓哭的威严面相。

    可当他露出一副谄媚讨好的样子时, 小宦官非但没有觉得别扭, 反而更为畅快。他扭着屁股甩了甩手里的拂尘,转头斜了薛七声一眼, “今儿咱家心情好,你便随咱家进来。”

    薛七声乐颠颠地走上两步,将袖子里捂出汗的小布包递过去。那宦官收进手里, 当着薛七声的面颠了两下, 眼里是不加遮掩的嫌弃和嘲讽, “咱家先谢过薛县令了。”

    税监署外围着一圈的侍卫,内里也有许多手持刀枪、面露凶光的恶汉来回穿梭守卫。

    虽说是署衙,其实更像是这群宦官的私宅。雕梁画栋、青山绿水,都是极为雅致精贵。

    那栏杆都是白玉雕的,脚下踩着的青砖镶嵌着翡翠珠宝,各色珍奇花卉吐艳,那红彤彤的一朵牡丹开得要比寻常人的脑袋都大。

    薛七声时不时扭头看看两侧,脸上流露出艳羡又惊叹的神色。

    越往里走,越能听到许多细声细气的呢喃和环佩碰撞的响动。

    小太监走到花园被纱幔罩着的亭子里,掀开轻纱和内里的层层珠帘。

    “谁呀?”

    杨琦有气无力的尖细嗓音传出来。

    “是临阳县令,想要见公公。”

    “不见。”

    “公公,这位大人有意思得紧,小的觉得他定能入公公的眼,您还是瞧瞧吧。”

    薛七声站在亭外,从那午后站到晚霞都出现在天边儿,小宦官才擦着嘴角慢吞吞地走出来,“公公要见你。”

    薛七声抬脚进去,最先入眼的,自然是杨琦肥硕油润的身躯,那白花花的皮肉,柔嫩得如同牛乳。

    他斜卧在榻上,身后跪着几个唇红齿白的小宦官,脚边是几个衣着凌乱、环钗散乱的女人。

    这些女子神情呆滞,脸上犹有啼痕。她们见有外男进来,也不作遮掩,仍旧大剌剌地敞怀,默默揉捏着杨琦的下肢。

    薛七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嗑了个头,“临阳县令薛七声,拜见杨税监。”

    “县令是朝廷堂堂正正的七品官吏,咱家无品无级,当不得大人这般大礼。”

    “此礼并非是为品级,实是在下倾慕公公良久,情难自已所为。”

    杨琦捏着兰花指笑得花枝乱颤,他摸了摸正爬伏在自己身下的女子光裸的脊背,抿唇笑了笑,“小方子方才同咱家讲,你喜爱咱家的丹青?”

    “正是。”

    “既如此,来人,便将咱家方才所绘的这副海棠春睡图,剥去给县令罢。”

    薛七声还没反应过来,那小宦官便带着一队身形健壮的汉子应声而入。将那光着后背的女人从榻上拖下来。那女人只是凄厉地尖嚎一声,便歪头晕了过去。

    薛七声看着那细弱的女人被拽着头发从自己身侧拖走,自然也看见了她光洁脊背上那副笔触细腻的“春睡图”。

    他慌忙跪倒在地,两股战战,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滴落下来。

    “咱家最讨厌旁人扯谎”,杨琦冷着眼,身后的小宦官俯身给他度了口酒,“大人不妨直说,您忍着委屈来见咱家这种阉人,到底是图谋何事?”

    “大人,在下实在是倾慕……”。

    听到杨琦冷峭地轻哼,薛七声不敢隐瞒,又嗑了好几个头,这才抖着嗓子道:“在下听……同僚讲,各位公公都是乐善好施、性情慷慨之人……在下嗜赌,已然将家中老宅都典当出去……却仍是还不上欠下的银子。”

    “在下现下只剩一容身的草屋与婆娘,身无长物……若是公公能帮在下一把,在下日后便是公公牛马,任您驱使。”

    杨琦见他丑态百出,忽而收了脸上的冷色,放声大笑,“你若一来便直言来意,咱家也不会如此为难大人。”

    “咱家听闻临阳一直都没有正式开矿,皆因薛大人不肯批准税监开矿的公文,可有此事?”

    薛七声跪在地上抖作一团,却不敢吭声。

    “咱家与那临阳税监陈公公是至交,今儿咱家帮了薛大人一把,您是读书人,投桃报李的道理自然也该明白。”

    他言罢,不待薛七声反应,又伸长脖子喊了人进来。依旧是入门时的那个小宦官,两只胳膊捧着一匣子进来。他将匣子摆到薛七声面前,小心掀开,里面是一沓银票。

    “这是五万两,足够给薛大人还赌债。您若还是不解气,就将咱家的打手借过去,直接毁了那赌庄便是。”

    薛七声只是跪在地上磕头,连声道谢。杨琦见他仍不松口开矿之事,面上有了愠色,于是又将人喊进来,“来人,薛大人的画可好了。”

    另一小宦官捧着长长的匣子进来,低眉顺眼地将匣子摆到银票旁边掀开。美人皮卷成的画轴,赫然入目,其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痕。难言的腥味涌上来,阴冷又粘腻。

    薛七声定定看着那“画”上露出的几抹颜色,忽而长叹一声,躬身再次爬伏在地上,“谢公公大恩,矿税之事,在下明白该如何行事了。”

    杨琦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差人将薛七声送出府去。他早就知道,这天下的官儿,有几个不贪不占的,不过是好处没给够、抑或是没给对时候。

    这临阳县令一直抻着开矿一事不松口,不过是待价而沽,想寻个更大的好处。

    他今日说动薛七声,帮了陈宝儿,那陈宝儿就要领他这份心意。自己没准就能接着陈宝儿,在陈海面前露露脸,也是美事一桩。

    却说杨琦这边正得意着,那厢薛七声前脚卑躬屈膝踏出溧阳税监署,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奔向自己租来的马车。

    “走!”

    那车夫一愣,薛七声却一刻不肯耽搁,直接夺过缰绳,驱马离开税监署附近。

    薛七声钻进车厢内,掀开车帘探头往后瞧。

    身后先是有几束零星的火光,几息后,那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就像流动着火焰的长河,将那税监署逐渐包围住。

    天上寒星几点,溧阳街上的石板冷冷地映照反射着天上的光景,有一种难言的冷肃淡漠。然而逐渐,有无数双鞋履破败、甚至赤足的脚踩踏上去。

    伴随仇恨的嘶喊和吞噬所有畏惧的怒火,这些双足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鲜血混合着汗液和泪水流到脚跟,最后浸入石板的缝隙里。

    溧阳的税监署变成了一片火海,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往里面扔了一根干柴。

    杨琦被那些衣衫褴褛的青壮抬出来,绑在了门口的柱子上,又在他身上泼了两桶火油。

    万民愿与之同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些被贵胄视为贱民的百姓,他们不懂春秋,但是他们懂得愤怒,也从不畏惧反抗。

    薛七声捋了胡须,将车厢里那个长长的匣子捧出来,叹了口气。

    途经山崖,他便郑重其事地捧起那匣子,掀开车帘,将匣子朝那黑深的山崖下抛了出去。

    “便是叫豺狼虎豹吞食,待万物流转变迁,你还能转世投胎,在来世间。若是就此落入那些达官贵胄之手,被世世代代赏玩,才是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今日他若不来,这可怜的无名女人怕也不必死得如此凄惨。薛七声压下心中的愧疚与愤慨,停顿半晌,看向怀中厚厚的银票,神情坚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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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西南遥(二)

    “爷, 该穿衣了。”

    殷俶今儿称病没有上朝,他也确实身子不甚爽利。除夕一夜风雪,邪寒入骨, 他回来就发了热,昏昏沉沉几日, 直到今天才堪堪拾起精神。

    他坐在塌边,任由黑发披散在肩头,神情有些许茫然和恍惚。半晌后, 他启唇似是要询问什么,却又很快地闭上嘴,抿直了唇角。

    柏柊将人扶起来,一边为他披上外衫, 一边状似不经意般言道:“爷昏沉这几日,令侍就缓了出宫的行程, 日日在塌边、不眠不休地照看。昨儿夜里您退了热,令侍便回屋拾掇行囊。现下, 大概是要走到宫门口。”

    殷俶慢慢坐在镜前, 不知为何,周身都有些许的乏力。他只以为是病过一场的缘故, 也不甚在意, 只是意兴阑珊地用指尖、一笔一画地描摹着手下木制的纹路。半晌,他施施然道:“可派人去送了。”

    “三思领着一队侍卫去送了。”

    “嗯。”

    殷俶敛眉,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必再问了。

    然而下一刻,“可有照吩咐给她多些银子傍身?宫外暂时落脚的房契是否给了她?她出宫后到新居的街上也要事先雇辆马车。女子孤身在外,难保不会被有心人盯上, 还要叫三思留些人为她看家护院……”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叩着案面, 双眉紧蹙, 看上去似乎很是不舒服,却仍旧一桩一桩、有条不紊地吩咐下去。

    柏柊抖抖袖子,那里正躺着一张房契。

    他没胆子告诉殷俶,那位官令侍没有寻住处,而是以未婚妻的身份直接住进了高年小大人名下的一套私宅里。

    这位令侍也是,如此不顾身份、慌慌张张地便与那高大人纠缠在一起,好似在急于斩断什么联系。不过这样出格的举动,倒也与那女子的雷厉风行相衬。

    只是他仍旧忧心着,心头总是有隐隐的不安,却辨不清原因,柏柊重重叹了口气。

    “我昨儿夜里退烧后,给宫外递了信,可有消息传回来。”

    “爷,宫外答复一切顺遂,叫您不必忧心。那回信咱家也给您瞧了,您当时正迷糊着,官令侍就做主将那回信用炭火烧了。”

    殷俶闻言,难得匆忙地理好衣冠,就要起身出门。

    柏柊急急跟在身后,“爷,您病还未好全,这是去作什么。”

    殷俶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地朝宫门方向走去。

    原本的谋划是年后便将二王并立的消息放出,扰动朝局。只是他却在年后头日病倒,计划自然被搁置下来。昨晚那封信就是递出宫去,叫高家父子动手的。

    高韦秉性忠直,高年亦有谋断,他将事情吩咐给这二人,还是颇为放心。纵然仍有疑虑,但他们绝不会违逆自己的意思。

    今日本不必急匆匆来确认的。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内宫边缘,登上高处,从此处恰好可以遥遥地望见宫门处的场景。

    那里正站了一身着月牙素色裙的纤瘦女子,她此刻微侧过脸,在与身旁的侍卫讲话。殷俶的眼神掠过她,朝外面潦草一望。

    宫门外,有一片浩浩荡荡的绛红色、持着笏板,朝禁宫逼近。

    “陛下,李阁老求见。”

    “方才散朝,怎么又要见。”

    西南之事已经在朝堂上落定,杨琦被杀、溧阳税监署被烧,暴民俱被总督李经延派兵斩杀。睿宗眼里闪过几分烦躁,等了几息,这才沉声开口:“宣。”

    “陛下”,陈海揩着汗涔涔的鬓角,“还请您移步宫外。李阁老,怕是不进来了。”

    当睿宗从殿内踏出时,所有大臣都齐齐跪下,绛红色的官服折射着日光,晃得人眼晕。按照大历制度,绛红官服为四品以上、二品以下的官员。二品及以上的官员要着绛紫色。

    睿宗草草扫了一眼,几位二品大员也赫然在列,几乎所有能登上朝堂的文官武将,都身着官服,跪在自己暂居办公的宫殿外。

    这样大的阵仗,睿宗瞥向李习。李习见状,从容不迫走出,“陛下,下臣虽未天子之臣,同时亦是大历子民。国本之争动摇我大历根基,断不可再起波澜。”

    又一人走出:“嫡长当立,大历容不下两个并封的王爷,还望陛下三思。”

    “陛下……”

    *

    官白纻以袖遮面,将脸转过去。殷俶按住她的肩膀,垂眼,神情温软。尤其是瞧见她的泪,那视线便愈发得柔和起来。

    “我不懂”,她又气又急,忘了尊卑,“你明知将陛下逼得过紧,他必会送你去西南。”

    “鸦娘,所谓重来一场,今生诸般事,有几桩是在你意料之中。”

    官白纻止住泪,闻言怔然。

    “你凭什么觉得,这一世,爷便会赢”,殷俶难得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你将西南视为虎穴龙潭,孰不知在爷眼中,那是此世唯一的先机。爷宁肯去闯一闯那险境,也绝不会再令你我二人沦落到未知的困局中。”

    唯一的先机,你原是这般看的。官白纻遮掩住唇角的笑意,慢慢地回过神来,三思紧张的神情映入眼帘。

    他们二人就这么看着宫门打开,官员鱼贯而入。

    “他们这是去——”

    官白纻用眼神止住三思的后语,她捏着袖角,眉眼间是遮不住的傲意,“不过是些垫脚石罢了,不值得细瞧。你快些回宫侯旨,不必再送。”

    三思躬身,向官白纻规规矩矩地施礼。他本不用行这样的大礼,只是从心底里佩服她,便要在行动上多几分格外的尊重。

    官白纻见他的举动,眼神微闪,在对方离开前,忽而按住他的肩膀。

    三思转过来,就听见她讲:“三思者,谋其始,思其中,虑其终[论语义疏]。若遇不决事,要记得反复思虑此语,再做决断。”

    言罢,她转身朝宫门外走去。与来时截然不同的心境,她却觉得心间畅快,好似放下千钧重担。

    只是还想要回头再瞧瞧,心底里仍有些许荒唐念头:若是他不舍来送……

    “官姑娘!”

    眼前停了一辆马车,高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他今日穿了件绛红的官服,却并没有入宫,反而驾车来此处候她。

    他在同僚眼里本是个不羁的公子哥,靠着祖上的荫蔽混了个五品御史,游离于各党派之外,是个消散闲人,自然不会有人在意他的去留。

    “上来罢”,他朝她伸出手,将人拉了上去。

    官白纻眼依旧瞧着宫门,却苦于那马车小小的窗口,再看不见更多里面的景象。高年任她看够了,直到那宫门口消失在二人视线内,才慢吞吞地放下车帘。

    “我们现下是——”

    “我们现下要去城外。”

    高年将脸转过去,不让她瞥见自己的神情,“咱们去城外瞧一眼。”

    每每遇着高年,官白纻总是茫然又无力。知道他在卖关子,她也没什么心情同他周旋,索性闭眼靠上身后的马车壁。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声传入。官白纻睁眼,掀帘下车,眼前是京都城外的景色。她在原处站了许久,转头正欲询问高年,却陡然愣住了神色。

    顺着脚下的官道往远去看,有一队马车,在马车后跟着骑马的一众随行者。在随行之人的最后,有个年轻的背影、白帽青衫,驾着匹枣红的马,正逐渐远去。

    或许是心有灵犀,那人忽然转过头来,一眼就看见了白衣飘然的官白纻。

    他神情里的欢喜实在是过于明显,明显到即使隔了这么远,官白纻还是能觉察到他的喜悦。

    是官烨。

    这是要随陈宝儿去西南了,这般行事,倒像是自己依依不舍,特地前来送别。

    第58章 西南遥(三)

    怎么会这么巧地遇上官烨, 官白纻心中生疑。

    她回身,高年正从马车里跳下来,脸上是轻松又欢喜的神情。

    他伸手拽过官白纻的袖子, 牵着她依循京郊的一条小道,慢慢地往前走。

    官白纻念及自己要与这人成亲, 忍了抽回袖子的冲动。

    “不知从何时起,小玉对这京郊总有几分难言的情愫。”

    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胡话,官白纻心里啐一口, 面上依旧温温和和地应和着。

    “官姑娘想必是又在心里骂我了。”

    “高大人多虑。”

    高年弯眸笑了一下,却不再较真,反而又收了收手心,将官白纻的衣袖攥得更紧。

    “小玉后来每每出城, 从这京郊回望京都,总是悲郁满怀、难以纾解, 仿佛那京都里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人,叫小玉牵肠挂肚。然而不知为何, 小玉却总觉得一旦离京, 便是那永别,不会有活着回来的余地, 于是那悲愤之情又更为摧心折腑、肝肠寸断。”

    “然这回带着官姑娘来, 这些忧愤悲郁却全然消解。小玉只想拉着姑娘,乘马车就此远游, 逍遥山林,永远不再回这京都城来。”

    “如此可见”,他停下脚步, 俯身看向官白纻, 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狐狸:“姑娘便是小玉在京都里牵肠挂肚之人, 所以只要官姑娘在身侧,那京都在小玉心中,便消了分量、失了颜色。”

    原来是等在这儿,官白纻的面颊腾得红了,耳根泛起火烧般的热意。她连忙把头垂下,抬手登时抽回还攥在高年手中的衣袖,反身就是往回走。临走前,还不忘恨恨看他一眼。

    高年乐颠颠地跟在后面,仍旧喋喋不休。马蹄踏起烟尘,遮住了二人身影。官烨凝视良久,驱马跟上前行的队列。

    *

    “今儿众臣的请愿被陛下挡了回去,只是不知这明日还会不会来。”

    殷俶半眯着眼,躺在廊下的榻上,屋檐上有滴下来的露水,平添几分凉爽。

    “陛下的心思深沉,就算已经动心起念,但绝不会立刻下旨。虎毒尚不食子,他若即刻将殿下发往西南,难免落人口实。”

    “也不知这些朝臣是真的想推殿下上位,还是想把他架到火上烤。这么来回折腾,陛下就算没有不喜殿下,也该生出烦厌和疑心了。”

    “高大人,朝臣不过是为一礼字,自认为恪守君臣本分,劝诫天子。陛下亦不过是不愿在这礼上退让,偏要与众臣作对。谁会在意殿下是什么样的处境,天子尚且不在意,朝臣更不会在意。不过爷这些年,也早已习惯,怕也不会过于在意。”

    殷俶看完,将纸页缓慢地揉进掌心,五指合拢,一遍遍收紧。半晌后,他抬起另一只手,用宽大的袖袍遮住面上的神情,“只有这些?”

    三思跪在地上,低声回应:“王大人差锦衣卫送回的所有密报,便是这些。”

    “做得不错,让他继续布置人手,但不要被高家父子觉察。”

    三思低声应是,然后就退了出去。

    他出门,转头就撞上了送茶进来的柏柊。柏柊有奇力,非但没有被推倒,反而把三思撞了个踉跄。

    “哎呦,你这人走路怎么都不看路。”

    “看来三思公子这差事办得不错,眼睛都美到头顶去了,才瞧不见咱家在身后。”

    柏柊冷嘲道。

    三思没有如往常般立刻回怼,反而捂上脸,神情里露出些许沮丧。

    他将柏柊拽到墙角,低声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爷的心思。”

    “他借着王大人的势力,监视旁人的宅子便算了,怎么连自己的心腹都要牢牢看管着,甚至比那李阁老的宅子都看管得严苛几分。日日都要锦衣卫送信回来,将高府每日进出的什么人、什么话,事无巨细都要看上一遍。”

    “那日知道官令侍搬去高府附近的私宅,他大发雷霆,我瞧着那椅子的黄梨木扶手都要给捏碎了。爷登时叫我去寻高大人,在那私宅外亦派了人日夜监视值守。那官令侍,虽然入宫时间不长,可她对爷的忠心我三思都看在眼里。”

    “对她都尚且如此,你说,在爷心里,到底有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咱们这些人,恨不得把心肝都掏给他,难不成还换不回一点信任?”

    柏柊冷觑他一眼:“怎么,你生了反心?”

    “你说什么胡话!我自小跟在爷身边,这条命都是给他的,就是为他死,我眼都不会眨一下”,不过是有些许伤心罢了。

    “你有什么好伤心的”,柏柊笑了一下,看穿他的心思。

    “你难不成日后不会成亲生子、成家立业?到时候有了媳妇孩子,你还能把爷摆在什么位置。他为什么不信,我们这些在宫里长大的人都该知道,有道是世间人最多情,因而这人心最易变。”

    “你是至情至义之人,今儿能因情分为爷赴汤蹈火,明日就能为了家人安慰将刀剑插入爷的心肺。”

    “为什么历来那么多帝王都亲近我们这些阉人,不过是看在我们此生都无根无萍、漂泊如蒿草,只能依附在帝王旁生活。离了天子,我们就是一群被踩在泥里的贱畜、可任人欺凌。正因此,我们最难背叛、也只能忠心。你若也想被爷看重,不妨去净房阉了自个儿。”

    “你这——难不成就没人能得到爷的真正爱重和信任不成?”

    “自然是有的,只不过他自个儿恐怕都不知晓。”

    三思瞠目结舌,柏柊瞥他一眼,将人一脚踹开,端着自己的小托盘屁颠屁颠走进宫里,给殷俶献茶去了。

    *

    银栀将茶端上来,垂手立在官白纻身侧。本是年后要将人带进宫的,谁知她自个儿先被撵了出来,官白纻就将人直接接到身边。

    在得知自己已经有了个即将定亲的便宜未婚夫,且住的宅子都是对方的私宅后,这丫头就是一副被惊傻了的呆愣模样。

    官白纻也懒得解释个中缘由,索性就任她一人胡思乱想。

    “姑娘,你莫不是被捏了什么把柄在这位大人手上,所以这般着急地要嫁他?”

    “也算是。”

    官白纻慢吞吞地饮了口茶水,没瞧见银栀瞬间煞白的脸色。

    “哎哟,我的姑娘欸。若是有了身子,这茶水还是要少饮一些。”

    官白纻一口茶险些喷出来,呛进了眼鼻里。她不住地咳嗽,偏生这个时候高年哼着曲儿摇摇摆摆地进来,见状连忙上来,帮官白纻拍背顺气。

    官白纻推开他的手臂,愤愤用帕子擦去嘴角的茶渍,瓮声瓮气道:“你又来作什么?”

    “姑奶奶,怎么又不给小玉好脸色瞧了”,高年耷拉下眉眼,唇角却带着笑。

    官白纻压着难受劲儿,又问了一遍,高年这才将房里的人都清出去,神情陡变:“官姑娘,陛下下旨了。”

    第59章 西南遥(四)

    “陛下下旨, 先是允了群臣立嫡立长的请命,也同意了国本需早立。接着话锋一转,却是提到了德才之说, 言称大殿下出阁读书尚晚,又因病时时辍读, 更是很少插手政事,还需考校。”

    “恰逢雷火焚烧宫殿,宫内需重新修葺宫殿, 而内帤匮乏,于是敕令殿下出京监督采矿事宜,加征一批矿税。”

    官白纻眉心一跳:“需收多少?”

    “白银一百万两、黄金一万两。”

    她险些握不住手中的茶杯,“这个数额, 未免太过荒唐!”

    高年对于矿税一事并不熟悉,便疑惑地看过来。

    *

    “所有税监每年向睿宗缴纳的税银不过白银五十万两、黄金千余两”, 殷俶挑眉,放下手中茶碗, 朝三思柏柊二人, 轻轻笑道:

    “他轻飘飘一道敕令,便将所有矿税的年收税银翻了一倍, 黄金翻了十倍有余。爷哪怕去全国的税监署转一圈, 抢掠回银子来,都填不齐这个数额。”

    “更何况, 既是死路,焉能为我留下全身而退的余地?”

    *

    官白纻说得详实,高年不是蠢人, 自然瞬间明白了。他擦去额角的冷汗, 就听闻官白纻的后语。

    “陛下做事, 断不会如此便休止。他定又设了限制。”

    “确实如此,陛下又言称西南民怨未平、余怒犹在,而那陈宝儿在年关时又曾提过西南溧阳本有宝矿,却因县令迂腐、不肯批准开采,所以一直搁置下来。”

    “陛下遣殿下即刻前往西南,与陈宝儿一齐开采溧阳宝矿,顺便安抚民乱、彰显天威。”

    这些旨意,在不理解西南内幕的人看上去,那是再合理不过。

    其一,修葺宫殿不挪用国库,而是征收不会劳民伤财的矿税,是仁君之举;其二,虽征收税额巨大,却又指给皇子一未开采的宝矿,是慈父之行;其三,在考校锻炼之余,仍不忘让皇子安抚怨,是心系天下、胸怀内宇的天子方能有的气魄胸怀。

    君臣自然皆大欢喜,各自心满意足。

    可但凡知道矿税兼西南内情之人,便能觉察出,这对殷俶,是如何令人绝望的一条思路。

    先说所谓宝矿,根本就是无稽之谈。那些阉人哪里懂什么采矿,不过是倒出乱开乱采,毁坏山林良田,流毒甚广。采不到矿又要交税银,自然只能到处抢掠。

    他们抢掠整整一年,就算截留不少,但也只能上缴这个数额的银钱。现在骤然教殷俶去随行开矿,还要征收数倍不止,他就算没日没夜地掳掠、也绝对凑不足这些银钱。

    到时,能力不济、办事不力的帽子扣上来,一个能力如此不堪的皇子,如何入主东宫。

    另外,睿宗也点出西南民怨未平,此时派殷俶去,他一旦要征税,必定会继续压榨掳掠百姓,这不喾于火上浇油。若是再激起民怨,就算殷俶有命活着回来,也难逃罪责。

    况且,西南是总督李经延总管之处,军政大权皆在他手中。而那李经延,是李习的爪牙,自然会处处掣肘。

    重来一世,西南的情形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因为殷俶的刻意激化,变得更为险峻。官白纻悄悄捏住衣袖,逐渐沉默下来。

    *

    三思和柏柊早已退了出去,殷俶讲得粗浅,也不打算向他二人多言,只是让二人去打理前往西南的行囊。

    他从书案后站起来,走到那扇没有打开的窗前,双眉轻轻蹙起。手搭上去,想到窗后早已人去楼空,又不免意兴阑珊。

    那手悬空许久后,还是落在窗上,沉沉推开。

    阳光落进来,却并不觉得有多么温热。远不及有人从身后,双手环上他的腰部,整个贴上来时的熨帖舒缓。

    怎么就这般急切地住进高年的宅子中。他或能猜出官白纻的心思,不过是要向自己表明心迹,她终于明白自己的意思,也会乖乖地了断干净。

    这是他前世求了那么久,都没有得到的东西。今生她终于给了他,可他却并不觉得轻松,反而这心头压着的东西愈发沉了。

    原来这心里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帮他分担着撑了许多年,那东西骤然离去,他反而变得愈发狼狈起来。

    神情中又露出几分不悦,他眸色沉沉地将窗户再度合上。正因此,才更要将她驱离。他现下愈发不适,就愈显明这份决断的及时。

    若是再晚几分,放纵这份特殊的情愫与依赖深入骨髓。届时,他的喜怒皆被她牵动、由她摆布,失去了控制的余地,于他,便是万劫不复。

    *

    “你真的要随行?”

    高年放下手中正在整理的衣物。

    “以你家眷的身份随行,应当会被允准的。”

    官白纻自顾自地扯着袖子,她还是不习惯求人。然而面对高年,大概是彼此都坦白了许多的缘故,她还是多了几分坦然。

    高年本来是有些许怒意的,听闻此语,又登时多了几分哭笑不得:“你是我的家眷不假,但你我连正经定亲都没有,你这般随便跟着我,怕要被人戳脊梁骨。”

    “我不在意。”

    “你如此执着,我到不知是在忧心我,还是在忧心殿下。”

    迎面甩来的帕子戳破了他的痴心妄想,高年抹了把脸,叹了口气。

    “你若是为了我,就是把你囚在高府,我也不会许你随我去西南的。也罢,在临走前,你随我回高府见一见我爹,将定亲之事先落定下来。”

    “如此这般,你总能名正言顺些。”

    官白纻见他如此轻易地应下,反倒愣了神。

    片刻后,她竟破天荒地生出几分心虚和扭捏。

    “你……我与殿下,已不会有男女情分上的干系。只是……”,只是她还未忘情,亦早已习惯了时时追随。她深知殷俶的处境有多辛苦,就更不愿留他一人去面对那些困苦。

    “鸦娘。”

    高年忽而亲昵地唤了她一声。

    官白纻愣了神,心中微动。

    “你若想随行护着他,便护罢。只是我随与你相处不久,殿下却也向我说了不少你的事。”

    “不管男子女子,一直护着旁人,都难免千般万般的辛苦。之前你护官烨,待他离开,又将所有的心思都移在了殿下身上。”

    “我……”,高年转身继续拾掇着手上的衣物,长长叹了口气,“也罢。”

    官白纻忽而走快步到他身侧,转脸看他,“怎么不说了。”

    高年难得红了脸,低头继续收拾,不敢看她。

    官白纻扭了一下他的胳膊,“快说。”

    她的心方才忽而极为温热,脑中有些许朦胧的记忆闪过。必是高年的话触动了她前世模糊的记忆,因此也顾不得羞怯,她头次主动拽上他的袖子,“快继续说”

    高年没法子,只得嗫嚅片刻,低声道:“我不用你小心翼翼护着——”

    他想起碧海楼自己的狼狈与官白纻的果决,吞吞口水,改口道:“我虽在这刀剑上造诣不深,但若西南之行有险境……我也会尽量护你周全。”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我陪你便是。”

    第60章 西南遥(五)

    官烨随队伍骑行, 沿途所见全是完全不同于京都的风光,因此也不觉得有多少乏味。

    若非要说有什么败兴的地方,那便是这路上的死人太过多了些。且越临近入西南的关隘, 遇见死尸就愈发容易。他从起初时的不适应,逐渐转变为从容应对, 再到现下的视若无睹。

    这一路上,他与同路中的一位书生王秋逐渐相熟。

    那王秋已过而立之年,长髯细眼, 很有几分书生意气。

    在这行人中,读书人不多,所以二人就愈发亲厚起来。

    他们今便可入临阳,众人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神色。沿路匪患众多, 那些盗匪虽然不敢轻易招惹官府朝堂上的人,但不碰上总归是好事。

    陈宝儿停在驿站处修整, 不多时,又有一队人马匆匆赶来。打头的是个面色黧黑、身材魁梧的大汉, 名为王连川, 是陈宝儿的妹婿兼心腹。他日日都要思量陈宝儿的行程,掐准时机, 特意出城迎接。

    “这位大人倒是没有见过, 不知王兄能否见教一二。”

    官烨递茶给王秋,他生的细眉长眼, 甚至有几分女儿家的清秀,现下挂了笑脸殷勤讨好,极易招得旁人好感。

    王秋将自己的胡子托起来, 边擦着脖子上的热汗, 边低声笑道:“指教谈不上, 倒是能给小兄弟提个醒。这位王大人极瞧不起税监署内的差役,自己在外组织人为陈公公收税。他手下那些人多是亡命之徒,他素日处事也嚣张跋扈。你日后少在这人跟前儿晃荡,就算讨了好。”

    官烨思忖片刻,转眼瞧了瞧陈宝儿的方向,有道:“几日前与王兄曾谈起那杨琦一事,杨琦作恶多端、死有余辜。只是这李总督处理的方式,还是有诸多蹊跷之处。”

    “他非但没有安抚暴民,反而继续杀戮,将那日闯进税监署的暴民屠戮殆尽,让民怨更为沸腾。”

    明明只需将几个领头的收押,交送官府,按照法令处置便可。李经延为何偏要选这样一种极端激进的方式处置。

    王秋笑道:“你这小兄弟年纪不大,看事儿却颇为老辣。杨琦此事,你能一眼看到这要害处,日后可是要有大作为。”

    他捋了胡子,缓缓道:“此事我也不过是猜测,为官不过就是要图三样:名、权、利。这官员行事的缘由,总逃不开这三样。”

    李经延乃西南总督,军政大权尽在己手,名声煊赫、权柄在握,思来想去,便只有要谋利。官烨眸光一闪:“恐那税监署里,藏了不少奇珍异宝,以至于让那西南总督都生出贪心。他要独占杨琦的银两,自然不能让那些暴民活命。”

    王秋闻言,不过一笑。他们又闲聊几句,陈宝儿就喊了启程。一行人晃晃悠悠地走着,来到一处颇为奇险之处:一座巨山如龙虎盘踞于右侧、通体漆黑,有一奇峰斜出,横跨官道,遮住半边天。

    官烨正欲转头询问王秋,却见他面色铁青,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道路前方。

    官烨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色也是一变。

    在前方道路的正中央,停了一辆废弃的马车:车身、车辕上到处都是被利刃劈砍的痕迹,且那些印记尚新。有一男子大睁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赤身裸体地仰躺在马车边。他的肚腹被剖开、曝晒于烈阳下,破碎的五脏六腑汩汩流出,身下是一大滩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倒吊着几个男子。他们也均被脱去衣衫,外露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的瘢痕和火炭的烙痕,可见其生前遭受了多么惨绝人寰的虐待。

    地上有散落的女子钗环,却瞧不见女人的尸体。官烨见状,眉心凝得愈发紧。

    王秋看他盯着女人的发饰,眼里流露出几分苦痛:“这行人中的女子恐怕是好颜色,被那山匪看中,掳掠进寨子里。对于寻常女人而言,被掳进寨子里,怕又是百般折磨、不得好死,不如死在这道上,还能得个痛快。”

    虽也见过死人,但大多是饿死或者累死在道中的,那些人俱都衣冠齐整,还有几分为人的体面。而这些被山匪虐杀的人,却像那被随意屠宰取乐的牲畜,在死前还要在惊恐中被百般虐待,死后也得不到什么体面。

    “王兄可知这是那伙匪盗所为?”

    王秋冷笑一声,看了眼头顶遮住日光的半片山峰,咬牙道:“黑山。”

    *

    睿宗这边虽下了旨意,但也不好立刻撵着殷俶动身。

    皇子出行,代表着皇室的脸面。他再不喜殷俶,面子功夫还是要做足的。该给指派的文武随行一个不少,也准许他自己挑些亲近的人随行。

    殷俶仍旧称病,避在重华宫内不见外人。那些文武随行官员,他也不见有多么费心去挑,只是一句“但凭陛下作出”,全权交托给睿宗。

    “兄长莫不是觉得,现下服软称病,能搏得父皇垂怜,从而放过他。”

    殷觉笑盈盈地用扇子敲着掌心,同李习谈笑。

    李习叹口气,却没有应答。这位大殿下还是涉世未深,虽然有几分难得的才干,到底少了几分运气。换作任何一个其他皇帝,这位大殿下的境遇都将是无上的尊贵、万般荣宠集于一身。可偏偏,就是差了这么几分运命。

    却说重华宫这边,本该万念俱灰、垂死挣扎的殷俶,此时正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案后发呆。他百无聊赖地捏起桌上的纸,又看了一遍。

    这是他自己决定的亲随名单。或许在这名单里的人眼中,被选中不是什么无上的荣耀,反倒是阎王爷的催命符。

    他的眼顺势看下来,忽而凝住,久久不动。

    伯柊正巧进来献茶。他今日面色有些许憔悴,嘴角顶着一串细小红涨的水泡。

    殷俶斜眼,“这是怎么了?”

    伯柊有些扭捏地抬手挡住嘴角,神情里透着几分狼狈与难堪:“让爷见笑了,这几日有些上火。”

    殷俶只是垂下眼,抬手挥了挥,如往常般让人下去了。

    他看着桌上的纸,嘴角忽而荡开一抹笑,葱白的指尖点了点那个名字,“只有你是个蠢的。”

    下一刻,他又收了笑,墨色的眼沉下去,提起笔。

    今生早已承诺过,要护她周全。如今她与他是清白的关系,自然更没有必要随行。

    那吸饱了墨汁的笔尖儿,颤巍巍地悬停于官白纻的名字上方。

    落、还是不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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