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章 西南遥(六)

    又是一艳阳天, 距陈宝儿入西南已经有小半个月了。眼瞧着到了年初第一拨收税的日子,这税监署里大大小小的官差,却整日闭门不出, 安静得古怪。

    临阳百姓都忖度着,这些可恶的阉人怕是被溧阳民变的事吓破了胆, 这才如此安分。

    寻常百姓是安下心来,可这些临阳城中的大商们中,却有一家焦急万分。

    临阳吴家的豪门大院里, 家主正一边抹去额上的汗珠,一边焦急地在院子里踱步子。恰在这时,有人跨门进来,他连忙迎上去:“如何, 那陈宝儿可收了我们送去的东西?”

    “族兄”,那位八尺大汉抹了把胡子, 神情沮丧:“弟弟连门儿都没进去,就被门口的阉人挡了回来。”

    家主闻言, 艳阳天里, 却生生惊出一身的冷汗,“这可如何是好?骏恕此次当真是惹下了天大的祸患!”

    他们吴家是西南出名的豪门富户, 世代经营海上的丝绸瓷器生意。他们这支在临阳, 手下有一家临阳最大的船坊,素日商人出海、渔人打鱼, 都要来他们这里订船修补。他们也为临近的同族供给出海的大船,因此家境颇为殷实。

    若说他们还有什么大事,便是兄弟三人中最小的那个, 是个难得的读书料子, 考中了科举, 远去京都做了官,正是那在朝堂上弹劾杨琦与陈宝儿的言官吴用。

    “他怎如此意气用事,弹劾了陈宝儿,我们这些人被他记恨,指不定要在收税的时候如何盘剥!”吴家老二气得吹胡子瞪眼,恨不能把脚下的青砖跺裂。

    家主到底见过风浪,不过叹了口气,温声劝慰:“骏恕恐是知道去年我们交税时被那陈宝儿刁难勒索,心里有气,就想着为咱们出口恶气。”

    “可他是气顺了,这陈宝儿屁事儿没有,好端端地回了西南,你我二人又该怎么过活?”

    老二破口大骂,又被家主压住肩膀,“莫急,我早料到此事不会轻易了解,方才在院中踱步,已然有了对策。”

    他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你可知陈宝儿有一妹婿王连川。”

    “此人行事嚣张跋扈,但与那陈宝儿倒是格外亲厚。”

    “不错,阉人无根,就更珍视本家血脉。那王连川是他亲妹婿,自然更为关照。你将我们备好的银子,全部抬到那王连川府上。”

    “可这是我们唯一能腾得出来的现银,若都给了这王连川,陈宝儿那边岂不是什么都不剩了?”

    “陈宝儿连门都不让你我进去,此人心中定是记恨上了吴家,只等寻个大把柄狠狠整治我们。你就是有金山银山,若抵不上他图谋的金银,他都不会放过我们。且我们拿出的越多,这人便越觉得我吴家家底厚实,越不会放手。”

    “不如全给了王连川,他只要肯收,就定有办法帮我们。你去的时候只管叫苦喊冤,说我吴家再拿出不一份闲钱,求他发发慈悲,帮吴家一把。”

    吴二点头,“我记下了。”

    “另外,你去写张文契”,家主咬牙道:“这些东西恐怕不够他保吴家,你带着文契去找王连川,就说我吴家愿出两成干股给他,只要他肯出手相助。”

    “两……两成?”

    家主苦笑:“快去。”

    *

    官烨老神在在地立在那垂花门拱下,一袭青衫,从身后瞧过去,倒像是那门拱下生出的一杆青竹。

    王秋走到他身后,见他正全神贯注地读着本游记,失笑道:“你倒是好兴致。”

    官烨掩卷,淡笑:“幼时常与家中人共读,不知不觉竟成了癖好。王兄可是与议完事了?”

    王秋闻言,面上笑容浅淡几分,叹口气:“自然。看来吴家这次是逃过一劫。方才在议事堂里分了每个商户要缴的商税额度,这吴家不仅不用多交,甚至比起去年,还少了几成。”

    “怕是王大人的功劳吧。”

    “你这小子”,王秋啧啧称奇:“真是机敏,却是王连川极力斡旋的结果。陈宝儿没有当中落脸子,但还是看得出动了怒。我们退下后,那王连川又与陈宝儿密语几句,送了什么东西,二人再出来,皆是满面春风。你猜猜,他送了什么?”

    王秋挤眉弄眼,官烨嗤笑一声,仍旧低头去看手里的书。

    “大人欺负我少不经事了。我要跟着陈公公,自然会多多了解。这旁人不知道,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叫陈公公如此开怀。”

    “无非是舒筋活血,催生异肢的奇药罢了。王大人代吴家献了神药,陈公公如获至宝,自然不会再为难。只是那吴家如何能知道这些阴私,怕是出大价钱买通了王大人。”

    他说得平淡,王秋又是一惊,抬头看了他好几眼,大笑:“你这小儿,小小年纪,懂得可真是不少。”

    他复又叹道:“若我当年能好好成婚,生个大胖小子,估计也会聪颖过人,一点儿不比你这小子差。”

    王秋原是西南人士,后来遭逢变故,被迫北上京都投奔亲族。后来被陈宝儿看重,入了税监署,也算身世坎坷。官烨见他伤情,也不准备多问,指尖微动,将书翻到下一页:

    “我见王兄眉间另有忧色,恐怕这商税的事儿,还未了?”

    王秋两手背在腰间,仰头看天:“这次商税预计收上来的份额,陈公公不甚满意。只是百姓已是油尽灯枯,再无多的油水可榨。现下这些钱收上来,都不知有多少户要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小兄弟,你虽不被重用,看似赋闲,实则是捡了大便宜。”

    王秋是西南人,亦曾经是百姓。他为了讨生活不得不跟着陈宝儿,可是每每看到那些因税监饱受折磨的百姓,他心中亦是苦痛万分。

    官烨将书翻到下一页,眼里没有什么情绪。

    赋闲?他可不会闲太久。

    *

    “我喜欢那九泉山,九眼泉水、色泽各异。阿姐,你是在瞧什么?”

    “我喜欢这一线天。”

    两个小孩齐肩坐在屋后的土墙下,膝上是一本破破烂烂的画册。

    他们没闲钱买什么画册小人书,就去捡拾零星的书页,只要是带字带画的,他们都会小心收好。等到晚上,二人就蹲在院里,借着月光,将零散的碎纸片拼贴好,做一本属于自己的书册。

    官烨很喜欢翻书册,更喜欢挤在阿姐身边。阿姐整日都忙得很,要做数不清的杂务农活。可她总是又香又软,不见一丝脏污凌乱,有她在身边,他便觉得心安。

    靠着阿姐,鼻端总是她身上香香的味道,耳畔是她在脆生生地讲话。每当这时,他总是觉得,就算是能当皇帝,若没了阿姐,怕也没有什么意思。

    “阿姐日后若嫁了人,怕就会嫌子怜累赘。”

    “我当然不会。”

    “那若是你的夫君嫌子怜累赘,该当如何?”

    “那我便休了他。”

    官白纻和官烨相识一笑,一模一样的眼睛,连笑起来的弧度都是如出一辙,就像那天上的月牙、清浅明澈。

    “子怜不信。”

    官烨合上手中的书卷,哂笑着抻了抻袍子。

    果然,都是童言无忌。

    他幼时不信,现下,便更不信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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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西南遥(七)

    陈宝儿得了吴家的好, 也就歇下整治的念头。只是少了吴家这块肥肉,今年的税收又该如何。

    想起宫中陈海的冷脸,陈宝儿就连吃药, 都觉得不比之前香甜。

    王连川那伙人,虽然确实能捞回不少银子, 可那都是竭泽而渔式的□□烧。

    一次“收税”,一家上下都盘剥得干净,出不了多久, 这家人能跑的跑,不能跑的活活饿死,以至于绝户。

    况且这样收上来的银子,比起陈海的要求, 不能说是杯水车薪,但也绝对帮不上什么大忙。

    还不如自己收了。

    陈公公一边叹气, 一边放下手里的药碗,肚子都不高兴地耷拉下来, 格外没有精神。

    “陈公公, 王大人来问安了。”

    “让他进来。”

    陈宝儿耷拉着眼,却看见那小太监仍没离开, “你杵在这儿干什么, 还不出去?”

    “还有一位大人要见您。”

    “谁?”

    “官千户。”

    这是那号人物,陈宝儿揉了揉眉心, 这才想起来,这官千户原是李习那老货托陈海塞进来的人。

    既然有陈海在中间,还是得给些面子。

    他撇撇嘴, “也让他进来吧。再多搬一把椅子进来。”

    王连川先踏步进来, 一屁股坐在陈宝儿左手边的椅子上。瞧见对面还有把空椅, 他眉毛一挑,不悦道:“怎么还有不长眼的进来。”

    陈宝儿拍着桌子呵斥一声:“这人宫里的陈公公塞进来的,你不许无礼。”

    “黄口小儿罢了,公公怎么这般礼遇?”

    王连川一直就不是很喜欢这个官千户。从模样到经历,他都不喜欢。想他王连川,也是一堂堂男儿,若不是为了陈公公的妹妹,自己怎么会委身在一阉人手下,不去科考。

    他若是科考,怎么想也该是状元及第,而非现在的一介白身。

    他这边还胡思乱想着,官烨已经推门进来,朝二人作揖:“见过陈公公、王大人。”

    “不必多礼”,陈宝儿假笑着:“不知千户急着见咱家,可有要事?”

    言外之意便是如果没有要紧事,就赶快寒暄完滚蛋。

    官烨深深躬身:“在下听闻公公近日思虑成疾,为商税数额不足一事日夜难寐,特来献策。”

    “哦?”

    陈宝儿来了兴致,“千户快快请坐,小猴子,进来倒茶。”

    官烨不坐,只是直起身,扫了眼王连川。

    王连川瞬间面目铁青。

    陈宝儿面露尴尬,眼里却闪过一抹精光:“王大人乃咱家腹心,千户若有妙计,不必避着他。”

    “并非在下多事,实在是此策不便说与王大人听。”

    陈宝儿状似为难:“这……”

    “既如此,下官就先退下。”

    王连川愤然起身,甩了甩袖子,临走前,瞥了一眼官烨。

    那一眼,凶机毕现。

    见王连川离开,官烨忽然跪在地上,朝陈宝儿磕了个头。

    陈宝儿也冷下神色,慢吞吞地抿茶,这才出声:“千户专挑王大人拜访时前来,煞费苦心离间我二人,不知居心何在。”

    他语气温和,却绵里藏针,直接戳破了官烨的心思。

    这是能在陈海面前讨得好处的人,官烨从未想过这些小手段能瞒得过陈宝儿。现下对方愿意点明,只能说陈宝儿还愿意与他深谈。

    官烨按捺住心中的喜意,敛眉起身:“此举实属无奈,还望公公海涵。”

    他面露恳切:“在下所献计策,矛头直指临阳第一大商吴家。王大人与吴家关系亲厚,公公亦与吴家联系紧密。若不事先探出公公心中,究竟是吴家分量更重,还是税银分量更重,又如何能安心将所有计策和盘托出。”

    “放肆!咱家招你们来,就是为帮咱家分忧。你既然有良策,却还瞻前顾后,将个人性命置于为咱家解忧之前,岂不是有辱为臣之道?”

    “公公此言差矣”,官烨苦笑:“下官行此决策,执意向公公献策,难道便没有性命之忧么?”

    陈宝儿看了他一眼,哂笑道:“年岁不大,心眼倒是够用。”

    他半靠在椅子上,抬起药碗,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连川与那吴家并无更多牵连,你日后也无需避着他。他是个能干的,已经说动吴家当我们税监署的内应。吴家来暗中调查临阳各家商户的家底,方便税监署收拢商税。现下放过他们,不过是为长远计。”

    什么调查各商户家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吴家若真的是这般与王连川商议,不待陈宝儿出手,整个临阳的商户都要先行联合起来,先一步整死吴家。

    官烨腹诽,却见陈宝儿神情不似作伪,便知他是真的信了王连川的说辞。

    确实,若是只献药,难保真能消去陈宝儿的怒火,可若还能有助收税,那陈宝儿没道理再为难吴家。不仅如此,王连川还能借此解释自己,他之所以为吴家说话,只是想为陈宝儿分忧。

    官烨冷眼瞧了下陈宝儿手里的药碗,淡笑不语。看来此次吴家出了血本,彻底打通了王连川这条门路。王连川为了这些好处,甚至不惜欺瞒陈宝儿。

    他腹内有了更多计较,面上却满露出欣然之色:“公公说的是,下官省的。”

    “既如此,且把你的计策说来听听。”

    *

    “滚!”

    吴二仗着身高马大,将手上的人径直扔出门去,还在朝他啐了一口。

    一口浓痰,溅在那人高高耸起的颧骨上。

    仰倒在吴家门口的人,这样的天气里,他却穿了件藏青色的破棉袍,有棉絮从破损的线口里飘出来,看着极为潦倒。他身形极为瘦削,乍一看就像那骷髅架子,很是骇人。

    这人费力地喘了口气,拨开额前杂草般枯黄的发丝,露出张面黄肌瘦的脸。只是那眉眼,倒是与吴二有几分相似。

    他深吸口气:“二哥——”

    “住口!在这里浑认什么亲戚!”

    那人惨笑一声,眼里却流露出恨意来:“我虽为庶子,小娘却很得宠,自己又最得爹疼宠。爹一过世,你们便联合着大娘磋磨死了小娘,又将我逐出家门,难道便没有良心不安的时候吗?”

    吴二面上滑过些许踌躇,下一刻,却又刚硬起来:“庶子成人后便要被逐出家门,不得瓜分吴家家产,这是我们吴氏向来的规矩。”

    “法理无情,人却有情。你我兄弟一场,我现下害了病,也没什么挣钱的法子,更没有去处。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求个落脚的地方。你们家大业大,养我一个病痨子也费不了多少银子,我只求你们发发慈悲。”

    吴二虽然刚硬,其实心里已经动了恻隐之心,况且周围已经有驻足的百姓,他额上逐渐生出层汗来。

    却在这时,吴家家主从后压住吴二肩膀,让人走到自己身后去,他自己施施然从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有一包碎银。

    家主蹲下身,慈眉善目地将那包银子放到庶子眼前,叹道:“规矩就是规矩吧,若是随随便便破例,我们吴家日后的子子代代,又该如何自处。这些银子你拿去,足够你寻个住处,安安生生地养病。”

    那人不接银子,反而冷哼道:“你今日当众给我这些银子,早有多少贼已经暗中盯上我。我这破败身子,不待走出五步远,这些银子便会被人抢走。若是在顺道受个伤,怕是要直接去见阎王。大哥究竟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

    家主眼里有愠色,神情也冷下来,他负手朝周围人看了一圈,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登时如鸟兽散。家主将那袋银子扔在地上,冷笑:“我临阳吴氏已仁至义尽,现下给你银子,是看在我们所谓的兄弟情分上。你若还不知足,我吴家不只有银子,还有棍棒。”

    不待那人反应,远处有不小的阵仗走来。一辆华顶宝车晃悠悠过来,停到吴氏门前,有人从车内下来,家主定睛一瞧,正是王连川。

    他脸上霎时堆满了笑,小跑过去:“我的爷,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老二,快去叫人上最好的茶,好酒好菜都赶快备上。”

    吴二大声应和,转身就走。

    王连川脸上没有多少笑意,反而有些忧心忡忡。他连寒暄的兴致都没有,就这么径直走向吴家大门,路过那庶子时,眼睛瞟向吴家家主:“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上门打秋风的混混,马上便差人用棍棒撵走,凭白坏了爷的兴致。”

    家主此言方落,立在门两边的看门人即刻从门里拎出碗口大的棍子,朝那地上瘦弱嶙峋的人身上招呼过去。

    庶子见吴家家主和那王连川就要消失在门内,忽而往地上吐了口血沫,大笑道:“吴刚!我本念着自己是吴家人,今日上门,不是要为自己寻活路,原是要为你吴家谋一条活路。是你们自作孽!日后再见,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哪里来的疯狗,堵了嘴撵走。”

    吴家家主听他敢当街叫嚷自己的名讳,差点挂不住脸上的假笑。反倒是王连川,听了这庶子的话,心中微动。他忽而回头,想再看一眼,家主却早就差人将大门合上。

    那门背后,传来棍棒捶打皮肉的闷响还有几声压抑的痛呼。

    王连川心绪越发不定,却也只能回身继续往里走。那吴家家主见状,神情也逐渐凝滞下来,多了几分惴惴不安。

    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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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西南遥(八)

    吴家庶子缓缓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客栈内青灰色的帐顶。

    他方想开口说话,肺部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只能闷闷咳了几声, 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醒了。”

    有人放下书卷,挽起袖子提起桌上的茶水, 掀开帘帐走进来。

    他沏了杯茶,却没有递给床上的人,而是自顾自地喝起来。

    “是你”, 庶子费力地睁大眼,辩清来人。

    “你今日擅自去吴家,险些坏了我的筹谋”,官烨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 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轻, 可偏偏就能让人觉出他暗藏的怒意,“就该让你死在吴家门口。”

    “我阿姐曾说过, 做事儿只看结果, 不比拘泥于方法途径。我这才想起,其实我本不必一直为一个不听话的棋子善后, 街上有的是口齿伶俐还听话的乞丐, 你说呢?”

    “大人,小的错了”, 庶子直勾勾地盯着帐顶,两只眼却淌下泪来。他分明没有怎么啜泣,只是简简单单两行泪, 却凭白让瞧见的人觉得鼻酸。

    “我还是把他们当兄弟, 亦是仍想回吴家。”

    官烨转过头去, 半晌后,又侧过脸来,哂笑:“若不是见你当真重视骨肉之情,我便让你死在吴家门口了。”

    “你只告诉我,还做还是不做?”

    庶子叹了一声,苦笑道:“小的已仁至义尽,自己又是将死之人。既然不能生前做兄弟,不如一同下那阴曹地府,再续前缘。大人,小的仍旧愿意。”

    *

    “大人,恕在下直言,那位千户年纪轻轻,想出来的策略无非就是上门敲诈打砸。小的左思右想,我临阳吴氏世代本分经商,没有什么把柄在外,您也无需多虑。”

    吴家家主送王连川出府,在路上仍旧宽慰道。

    王连川眉心渐渐舒展,“是我今日被气昏了头,失了方寸”,先不说官烨口中的计策会不会真的被陈宝儿采纳,商税这块有他盯着,就绝不会容许官烨插手。

    “你们放心,只要你吴家说到做到,今后临阳,有我王连川在一日,你吴家就必会安稳一日。”

    家主闻言,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来,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沓银票,塞到王连川手中。二人相视一笑,俱是心满意足地互相道别。

    王连川虽然看上去行事张狂,实则粗中有细。自从官烨献策,觉察出陈宝儿仍未完全放下整治吴家的心思后,王连川一直与吴家暗中密切联系。

    谁知过了几日,税监署内仍是风平浪静。王连川猜测是那官烨的计策已经被陈宝儿驳回,逐渐放下心来。

    这日,他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家里听西南的名角唱着当地特有的戏曲,手下的人却屁滚尿流闯进来,神色慌张:“大人,吴家出事了?“

    “什么事?难不成公公提高了对吴家的税收?”

    “不是”,那仆人擦去额角的汗珠,“今儿有一吴家庶子在县衙门口击鼓鸣冤,状告临阳吴氏——”

    “庶子?”王连川打断对方的话,他知道吴家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但是对方已经按照家规被驱逐出家门,他能告吴家什么?

    “那庶子可是状告吴家兄弟不念手足之情,对他见死不救?抑或状告那兄弟二人家财分配不均,侵吞了他的家财?”

    “都不是,那人告的是吴家兄弟二人侵吞了他的私产?”

    “什么?”

    “此人言称自己年前被诊断出肺痨,遂去城郊为自己掘坟。在掘坟过程中挖到前朝至宝,卖给了偶然认识的一个倭国商人。因成交数额巨大,他就将这笔款子暂托付给吴家兄弟二人。只是日前他上门讨要时,吴家兄弟二人却矢口否认,并将他打出门外。”

    王连川眉心一跳,顾不得细究此事有多荒唐,立刻诘问道:“他那前朝宝贝卖了多少钱?”

    “五千万两白银。”

    王连川黑着脸,“他们现下是都在县衙里?”

    “正是,就连陈公公都被惊动了。”

    “他去干什么?”

    “公公不知为何,与那庶子关系格外亲近。他担心吴家兄弟二人仗势欺人,特意去公堂为那人撑腰。”

    王连川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片刻后,咬牙道:“你派人去县衙外面盯着,有什么进展立刻回来汇报。切忌不要惊动旁人,尤其不要让税监署的人看到。”

    “县老爷,这厮满口喷粪,一派胡言!”

    吴二面红耳赤地跪倒在地,眼睛瞪大如铜铃,“什么宝贝,什么商人,都是他胡诌的。至于寄存在我吴家的银子,更是无稽之谈!”五千万两,这是多大一笔银子,这庶子哪里来的狗胆,敢这般诬蔑他们。

    “此言差矣”,站在陈宝儿身后的官烨,在陈宝儿的眼神示意下,施施然走出,打断吴二的控诉。

    他先是朝县老爷薛七声深深一躬,又朝吴家二人作揖,待礼数周全后,才直起身,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位吴家少爷挖到前朝珍宝后,头件事便是要献给我家公公。陈公公认为这是上天给予这位少爷的福报,故推辞不受,还特意寻了位财大气粗的倭国商人介绍给他认识。二人的所有交易都是在陈公公的见证下完成的,所有文契都在这里,陈公公俱都可以作证。”

    官烨从袖中掏出一叠文书,毕恭毕敬地交到薛七声手中,复又道:“那位倭国商人,凑巧已于几日前返乡,故而不能出堂作证。只是,我想既然有陈公公作见证,那么临阳吴氏应该不会质疑这场生意地真假了罢?”

    吴二还想说什么,却被哥哥一个眼神逼退。吴家家主撩袍跪下,拱手朝薛七声道:“既然有陈公公见证,想必这生意定然是有的。只是在下有些许疑问,还请庶弟解答。”

    “既然你声称有五千万两银子交予我兄弟二人,若是实银,一箱银子至多千两,五千万两白银,至少要上万箱。如此大的阵仗,如何能悄无声息,不惊动旁人。若是银票,那么如此巨大的数额,银号钱庄应该会有消息的记录,只消去发行此银票的银号或钱庄查账即可。”

    “若当真有这笔银子的记录,那便是我们兄弟二人当真动了贪心,私吞巨款;可若是没有,那……”

    那庶子不见慌乱,只是咳嗽一声,叹道:“倭商怎么会有银票,自然是真白银。数额巨大,那倭商也不是一次付清。我也是陆陆续续托付给大哥二哥,自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因是暂存,我只是请大哥二哥写了代存的收据。可你们二人在我存入所有银两后,翻脸不认人,不仅不再让我入府,还想借机将我打死。”

    他忽然起身,在百姓的惊呼中脱掉外袍,露出伤痕累累的上身,面露悲戚:“若非陈公公心里有我,叫官小弟前来查探,及时将我送去医馆医治。小人恐怕就要死在吴家门口,再无可能站到这公堂上,为自己讨个公道。”

    薛七声眼珠转了转,沉声道:“五千万两,你怎能如此坦然地全部送入临阳吴氏手中。我记得你是吴家庶子,吴家前家主一过世,你便被赶出吴家,身无分文、潦倒万分。你就算不恨他们,又怎会还信任他们?”

    那庶子惨然一笑,不避不让:“血浓于水,无论如何,我都要更亲近本家兄弟。老爷您想,连本家兄弟都敌不过对这笔钱地贪心,我如果是存入钱庄,怎么能保证那些钱庄不会生出贪心,进而也要置我于死地。”

    “福祸难辨,况且”,他叹了口气,神情真挚:“吴家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大哥二哥与我一同长大,幼时也曾百般照拂于我。他们赶我走,也是因着吴家家规。我总还是认为,他们对我仍有几分手足之情。”

    吴家家主气得嘴唇都在打哆嗦,他颤巍巍地直起腰,想要说什么,却在看到一旁的陈宝儿后,复又闭嘴。

    官烨见状,却是抽出腰间的扇子展开,不紧不慢道:“家主不必因公公在场,就不为自己辩驳。我与陈公公都是局外人,也只是听了这位吴家小少爷的一面之词。公公是个极明事理的,若这位小少爷真是诬告,公公绝不会偏帮。”

    辩驳?如何辩驳,吴家家主闻言恨得牙根都咬出血来。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在此时自乱阵脚。他整顿心思,复又跪倒,连声叫冤,最后道:“老爷,我们吴氏近日并未去钱庄银号,若是实银,那吴家家宅里定是有完完整整的五千万两白银。”

    “您只管将我们宅子的地皮掘起来,都找不够这么多银子。”

    他再起身,脸上竟然有了泪痕:“还请老爷做主。”

    此话一出,官烨与陈宝儿交换神色,掩在扇后的唇角缓缓牵起。

    成了。

    不待薛七声回应,一直坐在边儿上默不作声地陈宝儿,轻轻笑了一下。

    他尖细的笑声,透着股阴险的得意。那吴家家主脊背陡然一凉,却是腰背骤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

    “薛大人,咱家觉得这吴家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凡事都要讲究个眼见为实。现下我们不过是听你一句,听他一句,谁的都可信,又不可信。不如派人入吴家宅子里找找,若是真的找不到这么多银子,便是真的冤枉了吴家。”

    薛七声沉吟片刻,颔首道:“陈公公所言有理。”

    此事,当真没有比这更好的处理方式了。

    要入吴家查找,自然不能当日去。薛七声拟定第二日寅时前往吴家查找银两,众人皆无异议。

    吴二扶起腰软腿酸的大哥,二人踉跄着往外走去。

    官烨将陈宝儿送到轿子上,待人走远后,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吴家庶子缓缓走上来。他看着吴家兄弟离开的身影,轻声道:“大人,吴家定是找不到这么多银子的。况且留了这半日的周转时间,他们大可在寅时前,将家中剩余的所有实银,趁着夜色转移出府。”

    “到时候,莫说五千万两,便是连五两都难找到。”

    官烨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抬脚,从另一个方向踱步离开。

    只是这样,可是远远不够。

    第64章 西南遥(九)

    夜半子时, 正是万籁俱静。

    临阳吴氏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有小厮探头出来左右张望。

    见四下无人,他即刻缩回脖子, 复又合上房门。

    不知又过了多久,令人牙酸的推门声缓缓响起。先是几个擎着火把的小厮打头出来, 接着是几辆马蹄上都包了棉布的马拉着的马车。那车轮都被牛皮裹着。纵然拉的东西不轻。可愣是没有什么动静。

    吴家兄弟一前一后守在队伍首尾。

    直至走到临阳城门口,城内仍是风平浪静,不见丝毫波澜。

    吴二从队伍后面走到队前, 吹了声口哨。看守城门的人早已被打点好,闻声立时将城门升起,留开足够他们出入的缝隙。

    “兄长,一切顺利, 看来我们多虑了,陈宝儿他们并没有料想到我们会连夜转移辎重。已然到城门口, 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既然是瞒天过海,这戏自然越足越好, 他们现下不出手, 只能说明陈宝儿那行人里有高手,能耐得下性子。要是我们现在返回, 不等于明摆着告诉别人我们不过是幌子吗?继续出城!”

    吴二撇撇嘴, 还是选择了听哥哥的话。于是这支队伍顺顺当当出了城,又走出一里地, 正来到城郊的密林附近。吴家家主是经历过风浪的人,他眼见周围密林环绕,悄无声息, 心头不由一跳。

    下一秒, 他悄无声息退到队伍后面, 拽着吴二悄悄离开,避到一隐蔽处。

    不待他说话,四周陡然火光四起,无数蒙面人擎着火把从密林中跳出。他们手持雪亮的长刀,先是砍掉几个小厮的脑袋,震慑住众人。所有人都抱头跪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些人见状,吹了声口哨,更多蒙面人从密林里跳出来,将吴家车马上的箱子卸下来。

    众多箱子方一落地,吴二忽然大喊一声,那些巨型箱子的箱盖陡然被掀开,里面有手持□□的健壮家丁倏然跳出,几个瞬息就射杀大半蒙面人。

    原本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的小厮也陡然换了面孔,从腰间抽出短剑,与蒙面人厮杀起来。他们个个出手狠辣,极为骁勇。

    吴二扶着吴家家主站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真当我们是泥捏的。”

    常年在海上经商,海上多海盗,所以他们吴家但凡运过货、上过海船的,都是敢打敢平、见过真血的狠角色。

    这个道理其实西南的税监也都明白,这也是他们为何放着商户这样的肥肉不吃,偏偏去啃老百姓那干巴巴的一身骨头的缘故。

    “这次也算给西南税监一个震慑,想要随意拿由头发落商户,可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吴家家主冷下脸朗声道:“别杀绝了,留几个活口,到时候免不了要对簿公堂。”

    他到要看看,抓了陈宝儿的人,拿住他们的把柄,这税监署如何继续把这场戏唱完。

    *

    “大人,就是这里。”

    小厮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小心陪着笑。

    官烨踏了踏脚下的土地,抿唇道:“挖。”

    随着他一声令下,站在四周、手持铁锹的壮汉们即刻动手,吭哧吭哧挖起土来。

    陈宝儿站在边儿上,不甚乐意:“就算能挖到,他们也定是把大半都连夜转移走了。千户,为何我们不亲自去劫?”

    “公公,在下同您保证过,要将整个西南吴家的根都刨干净,自然不能拘泥于眼前得失。我们之所以要打草惊蛇,不过是要将这两兄弟骗出吴宅,好方便我们动作。只是些蝇头小利,牺牲掉也无妨。”

    官烨眼睛斜瞟着,有意避过陈宝儿的视线。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这些人挖掘的进度。

    自从有了要对吴家下手的心思,他便同陈宝儿要重金买通吴家下人,知道了吴家素来藏储现银的地方。

    随着厚厚的土层被铲除,有五十余箱木箱被陆陆续续挖出。陈宝儿看直了眼,要知道这可是有差不多五万两银子了,且都成色极好,他就是自己留一半儿,剩下的交给皇帝,这一年的税收也尽够了,陈海亦会非常满意。

    “这这……这吴家怎会有这么多银钱?”

    “他们要批订材料,还要与海上各国交易,比起银票,自然是金银更加方便。”

    官烨早就打探清楚他家藏银,因而没有露出什么讶异的神色。他略略看了看,粗粗估计片刻,忽而勾起唇角。

    看来这吴家家主倒是有点脑子,只是可惜。

    他扫了眼天色,转身向陈宝儿躬身作揖,“公公,请叫我们的人进来装下这些银两,即刻从东门出城。”

    临阳城有四门,南门常年是供常人出入,西门与北门常年封锁,战时方启用。而东门因更为宽大,适宜达官贵人的车马出入,久而久之,变成了只有官僚显贵才能出入的城门。

    “从这东门出去后,不要遮掩车辙印,在半道上将银两卸下,换上同等重量的石块,继续往前拉。”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写好的纸,递给陈宝儿,笑道:“只需将这些车马分别拉到下官写好的地方即可。”

    陈宝儿笑得眼睛都要没了,他拍着肚子,满口答应下来。

    “公公,之后的所有事,便可一一告知王大人。也请您同大人说几句好话,在下实在是没多少见识,所以此次才如此谨慎行事。”

    陈宝儿静默半晌,收了脸上的笑,严肃下来:“千户,咱家纵然不及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灵光,可还不是个蠢的。是奸是忠,咱家心中都有数。你与连川乃我的左膀右臂,今后更要好好相处,精诚合作。”

    他拍了拍官烨的肩膀,用兰花指捏着官烨写下的那张纸,转过身,边哼曲儿,边悠哉游哉地离开了。

    官烨一人站在遍地狼藉的吴家院内,面上不见喜色,一双眼只是沉沉地看着地上那一箱箱被打开的银两。他走过去,俯身拿起一块,掂了掂,复又仍会原处,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嘲讽和悲凉。

    钱权,真的便如此重要么?

    **

    官白纻汗涔涔地从梦中惊醒,马车摇晃一下,慢慢停下来,照入车内的月光清清静静。

    她擦了擦眼角,发觉有些许湿意。

    银栀把脑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睡得正香。这丫头执意要随自己入西南,官白纻劝说无果,只能仍旧拎上这个拖油瓶。

    将银栀的脑袋小心移到马车垫上,官白纻提起衣裙,掀开车帘,从车里款款走了出去。她甫一出马车,倒是愣了一瞬。

    在不远处,较高的小山坡上,正有一人端坐的背影。她思量再三,还是抬脚走了过去。

    殷俶见来人是她,作势要解身上的披风,却被官白纻用手轻轻按住。她从袖里抽出帕子垫到地上,也浑不在意地坐下来。

    月下,女子曲起双膝双臂环住,眼里难得流露出些许脆弱又伤怀的情绪。

    “怎么不睡了?”

    这是头一回殷俶挑话,官白纻擦了擦鬓角的冷汗,随即盯着蒙上一层亮光的手心,苦笑道:“不过是做了场噩梦。”

    她偏头:“爷怎么也出来了?”

    “自然也是做了场噩梦。”

    他说得坦然,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眼里却看不见什么胆怯之意。殷俶不打算细谈,遂侧过脸询问道:“是什么梦,不妨说与爷听听?”

    事关前世,怕也只能说与他听。官白纻踌躇片刻,终于还是吞吞吐吐地讲了出来:“鸦娘梦见了前世,官烨死时的情景。”

    她以为自己是不会在意了,可是这样的梦境总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永远不可能忘记。

    殷觉起兵造反、兵败,官烨要死,她特意去殷俶面前求了恩典,赐他一杯毒酒,而不必受更多折磨。那夜,她提着酒去见他,他还是那副年轻又傲然的模样,好像世上什么事都难不倒。

    幼时每每远去读书、后来的科考,他永远都是信心满满、成竹在胸。那夜见送酒的是自己,他没有任何讶异,依旧是早就料到的神情。

    饮下毒后,不知过了多久,他半靠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一边笑,一边往外咳着黑血。

    她纵使恨毒了他,却还是哭了出来,砸碎手里的酒杯,探过身去将他再次搂在怀里。

    她能听见,他仍旧在一声一声唤她阿姐,声音愈来愈低,最后逐渐没了声息。官烨临死前,流下的泪,还湿湿地存在自己掌心。

    官白纻怔怔凝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其上现下正落了满掌的月光,她却看见了未干的泪痕和水迹。

    许是今夜的梦太过悲凉,触动了她的心绪。又或者再世为人,官白纻终于能更为坦然地面对前世种种。

    她叹一声,终是道:“我恨官烨,只是恨他的背叛。”

    她冷下脸,眼角眉梢具是彻骨的寒意:“他是我曾认为的,世上最亲近之人。为了我二人的前途,我不惜犯下滔天罪孽;为了能攀附权贵助益他的仕途,我不惜出卖自尊和清白;可他最后说离开便离开,要背叛便真的不留丝毫余地。”

    是官烨亲手斩断了与自己的情分,亦是他亲手将官白纻在这世间最后一丝眷恋都彻底耗尽。

    高年那日的话,官白纻听进去了,也想了很久。自己前世,前半辈子更多是为官烨活着,后半辈子更多是为殷俶活着。

    她付出一切对待的官烨,却轻而易举的背叛了她,因而叫她全然失去了对自己的信任。连官烨都能背叛,还有什么人是她能留住的。

    所以,她才会那般疯狂地扎进对殷俶的情感中,诚惶诚恐。对方的一点好,她都视若珍宝,对方偶尔的冷淡,她又视若无睹。

    是她的心里先生了病,所以连带着,哪怕是爱人,都透着股病态和偏执。

    更可悲的是,明明想清楚了,她还是逃不过、摆不脱。

    官白纻默默抹去两眼落下的泪。

    殷俶见状,神情微凝,片刻后,静静侧过脸,“你还有我。”

    “若有一日,高年也弃了你,你便只管回来。”

    他半阖上眼,神情中竟然透着几分笑意:“爷这里,是你永远的归处。”

    官烨算什么东西,高年又是什么玩意儿。殷俶只消看一眼她递过来的眼神,就能掂量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他要她生她便生,要她死便死,官白纻只能依附着他活。

    纵使她枝干再粗壮,根却扎在他的掌心上。

    第65章 西南遥(十)

    地上陈列着一排的尸首, 吴二搀扶着家主走到近前。家主瞧见地上人的装扮,眉心一沉,下一刻, 他俯下身不管不顾地扒开其中一个人的上衣。

    尸首敞露出胸膛,在左边锁骨有一不规则的圆形疤痕, 像是烫熟了的火炭留下的印痕。

    家主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抖着嗓子:“不是他们。”

    “兄长, 你说什么?”

    “快回去!快!”他双眼充血,死死看向身后的临阳城,“是我大意了,快回府!”

    左边锁骨下有圆形火炭烙印留下的疤痕, 这是虎山匪盗的印记。

    这些人不是陈宝儿派来的。

    若他们今夜不打算劫留自己这一行人,那么现下, 他们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家主趔趄着往临阳城跑,失去了素来的从容。吴二和众家丁见状, 连忙跟着。

    “咚——咚!咚!咚!咚!”, 五更天,打更人敲着梆子, 从吴家大开的正门前踱过。吴家家主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 就见一青年长身玉立于门前,隐在清晨还未完全消散的夜色里, 跟着更夫慢悠悠地念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明明是很年轻的面容, 却愣是带来有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 “家主, 您回来了。我家公公同县令薛大人,已经侯在正堂里了。”

    这次抄检,没有在吴家找到一文钱。然而他们却找到了吴家主家立给庶子的收据,五千万两白银,白纸黑字、不容质疑。

    更有甚者,吴家院里的土表被整个挖开,露出一空空如也的巨坑。县令叫一身高有八尺的衙役跳进去,那坑深竟可以堪堪超过衙役发顶。

    薛七声俯身捏起把土揉碎,片刻后沉声道:“这坑是新抛开的。只是从这四周的土量看,此坑之前定存储过大量的物品,这些挖出来的土不过是覆在表面上。况且你们看,这土坑的内壁浑圆光滑,不见丝毫赘余,定是长年累月的搬运存储方能磨出这样的内壁。”

    他绕着这坑走了几步,又看到地上几道车辙印,眉心深锁。片刻后,抬头看向吴家家主:“空有窖仓,不见货物。连夜挖掘搬运,依本官看,这里藏的不是别的,恐怕正是你们私吞的那些银钱。”

    况且又从吴家翻出了真切的收据,此事已有定论。

    官烨走进来,闻言神情中也露出些许义愤:“大人,看来当日吴家小公子所说,句句属实。这吴氏兄弟二人,当真是罔顾人伦、见钱眼看的禽兽之辈。恳请您做主,为这为小公子追回赃款。”

    陈宝儿见状,不待薛七声回应,立时说道:“既然是咱家小友有难,咱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理。薛大人日理万机,这追讨赃银的事情,便由咱家代劳。到时咱家追回多少,直接还给小友,也省去薛大人的麻烦。”

    薛七声闻言,沉吟片刻,终是摇摇头,朗声答应下来。

    几行车辙,不知要跑到那里去。五千万两白银,就是把整个西南的吴家都搬空,怕也凑不够。

    他不是蠢人,却只能在此时做个蠢人。薛七声清楚地知道,这一夜后,盛极一时的西南吴家,恐怕就要迎来灭顶之灾了。

    嚎哭、尖叫、咒骂。

    无数的奇珍异宝被从府门中抬出,跟在这些人后面的,有步履蹒跚的老人,也有哭嚎着的妇人和稚儿。青壮男子,则都被拉去开矿抵偿债务。

    人们眼睁睁看着曾经富贵非常的商族吴家,转瞬分崩离析。

    庶子慢慢放下马车车帘,用帕子捂住嘴,闷闷咳了几声。官烨坐在他的对面,掏出几两银子递过去。

    那庶子哂笑一声,没有接,“将死之人,要这些银钱作什么。”

    官烨拉着他回了客栈,自己在楼下喝了壶茶,又特意帮庶子要了些吃食。几盏茶过去,客栈小二发出一声尖叫,官烨闻声上去,正好看见客房的梁上悬着一人。

    他背对着门,面朝窗口,已经咽气多时。

    不待官烨将此事料理,又有人传信给他。原来是吴家兄弟二人自认愧对宗族,双双服毒自尽,死在屋内。

    算算时间,这家兄弟三人,倒是同时赴了黄泉。

    *

    进入西南地界,最明显的差别自然是气候。南方独有的气候,叫这些北人颇感不适。几日下来,就连殷俶面上都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沿途走到一密林处,那马瞧见侧边的浓荫,打着响鼻不愿再往前。三思咽了咽口水,敲响身侧的马车壁,朝里面轻声请示:“爷,走了几个时辰,咱歇歇脚吧。”

    西南多匪患,不到驿站,本不该随意栖停。

    殷俶蹙眉,正想回绝,半道上,却是念起身后跟着的那辆马车。他思量再三,朝车夫喊了一声,整个车队都停下来。

    赶车的车夫是当地人,他停下马后,却回头劝道:“几位大爷,这里山高林密,不是可以歇脚的地方。俺是这地方长大的,那些土匪最爱埋伏在这些地方……”

    三思闻言急了:“我们是皇家的车马,车里坐的是堂堂皇子,那窝土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劫我们的车马?”

    官白纻见车队无缘无故停下,掀开车帘往外瞧了瞧,神情也凝重下来。她忍着呕吐的欲望,想要掀帘下去劝说。

    下一刻,杀声四起,林中窜出数道黑影,直直朝这队车马冲来。

    银栀尖叫一声,抱头窝在地上。官白纻却第一时间掀开帘子朝后一瞧,但见高年半个身子都从马车前探出来、急于下车,连忙厉声喝道:“别下车!”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鼻尖扎进马车壁里,她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去瞧前面,正好看见殷俶收回的右手,对方正将掀开的帘子合拢。

    又有流矢飞来,伴随着那些歹人的刀剑直直扑过来。三思同几个侍卫费力抵挡,那车夫早已滚到地上蜷缩起来,抱着脑袋痛苦求饶。

    千钧一发之时,一柄长剑从马车车帘中斜出,高高挑起,上面挂着一个布兜,里面似是包裹着四方的印信。

    “慢!”

    不知谁喝了一声,所有盗匪都安分下来,站在原处。

    殷俶手腕一挑,剑身轻抖,那布兜被高高抛起,衰落到地上,一方官印滚落出来,一同滚落出来的还有皇子的印信。

    “爷不知道你们是何方盗匪,若你们不怕官,却不知道怕不怕皇室、怕不怕天子。”

    额上有汗,殷俶却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稳如初。

    他在赌,赌外面这伙盗匪的来历。

    若是黑山那伙疯子,今日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若是虎山,则还有转圜余地。

    官白纻坐在车内,怀中搂着瑟瑟发抖的银栀,两耳却高高竖起,听着外面的动静。

    西南虽匪患众多,但成气候的只有两窝,一窝盘踞黑山,另一窝则在虎山。黑山盗匪凶残,肆意抢掠、手段也更为凶残。他们几乎不怎么畏惧官府皇权,唯独在面对总督李经延的兵马时会有所收敛。另一伙虎山盗匪,则会更有章法,不劫贫、不劫官,只劫奸商豪绅,遇到荒年,还会救济百姓。

    那时间变得极为难熬,分分秒秒都如一年般漫长。

    终于,有脚步声渐远。

    官白纻掀开车帘再往外看,就见殷俶正站在外面,弯腰将地上的印信捡起来。他恰好看过来,二人心照不宣地互相颔首示意:是虎山。

    她没瞧见,殷俶状似云淡风轻的捏着印信,实则双手在轻微地发颤。

    他并非是被那些盗匪吓到此般地步。

    殷俶抿唇,略显阴郁地扫了眼跟在官白纻身后的马车。见高年从马车中狼狈万分地钻出来,一溜小跑地凑到官白纻马车身边,嘘寒问暖。他忽而生出些更为隐秘又险恶的心思。

    “爷,这些事儿,还是让咱家做吧,仔细脏了手。”

    柏柊颤巍巍地跟过来,顺手接过殷俶手中的印信,掏出帕子来仔细擦拭。

    殷俶将那玩意儿顺势一丢。

    他可不是为了捡这几样破烂,巴巴跑下车来的。

    *

    官烨端坐在院中,面前摆了壶酒,是方才小厮拎回来。

    他说是王大人贺喜千户立功,特意送来的好酒。

    官烨任由这温酒凉在桌面上,仍旧坐在院里的石桌上看他的书。

    恰在此时,王秋神色阴沉地走进来,两只手紧紧攥着。

    “吴大人在家中自缢了,你可知晓。”

    “哦,是哪个吴大人?”

    最近自缢的吴大人可太多了,官烨眼睛仍旧盯着书页。

    “言官吴用,就是那个弹劾税监,为民请命的好官。”

    王秋说到最后,连嗓子都在发着抖。官烨终于转过头来,浅浅一笑:“就是那个弹劾了陈公公的无耻小人?那可真是再好不过,公公必定极为欢喜,又会大加赏赐众人。”

    “我本欲引你为忘年交,却不想你竟是如此下作无耻之人!”王秋红着眼:“你可知,短短几日,吴家出了多少人命,你害的多少人眨眼间一无所有、又将多少人逼上死路!你还记得一点孔孟圣贤的道理?记得一点君子该有的仁心大义?”

    官烨放下书,笑意不变,只是眼里多了几分冷嘲:“大人,可需在下提醒你,你也是税监署的官员。素其位谋其政,事仁君便做那利国利民之事;事奸人便做那迎奉讨好之事。为人臣者,忠在义前,礼在仁前。这些道理,王兄不会不懂。”

    “你既然吃着民脂民膏,也坐着压榨剥削之事,就不要妄想能独善其身。你已经脏了,就不要再想着留下什么廉洁的名声。”

    “在粪坑里待着,怎么可能满身飘香”,他看了眼王秋,轻声道:“不知在下说的,在不在理。”

    王秋哆嗦着嘴唇,半晌后,忽而擎起桌上的酒,朝官烨作揖,起身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王某前来,特来与小友割袍断义。这酒,是我敬你的最后一杯。”

    官烨眼神一闪,却是抬手止住。他夺过酒壶,没有搭理王秋,反而垂眼寻着什么。半晌后,他瞧见了陈宝儿最近豢养的一只京巴,笑着吹口哨,将小狗唤过来,抱在怀里。

    “你这是什么做派?”王秋面目通红,眼里似乎都含了泪:“我便当真如此不被你看重么?当日我跟着陈宝儿,实属无奈之举。我在西南已家破人亡,无处安身。辗转到京都,心里却仍是要回来。跟着他,我才能在西南安安稳稳地待着,才能继续寻人。你则能将我与那些良心坏了的人归为一丘之貉!”

    官烨将酒倒在掌心中,任由那小狗探出粉色的舌尖儿舔舐,神情微滞,却不言语。

    王秋见状,苦笑一声,转头就走。

    “王兄”,官烨在他身后忽而高声喝道:“在下真心敬你为兄长,且,在下来此处,亦是只为一人。”

    不同的是,对方是在寻,而他,是在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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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西南遥(十一)

    “你在怕什么?”

    对面的人提起茶水, 为他沏上一碗,坐在对面。殷俶并不觉得局促,只是垂下头, “不过是怕西南此行过去凶险罢了?”

    对面闻言大声嗤笑,仰起脖子咽下酒水, 殷俶这才发觉对方给自己倒了茶,自己却饮着烈酒。

    那人伸手揩去唇角的酒渍,“你骗了旁人、骗了她, 现下连我也要骗吗?”

    “西南之事,你若没有提前想好对策,怎敢再次踏入。你特意提前到此处,不就是要趁西南还未成前世那般气象前, 将所有的恶根都铲除干净吗?”

    那人勾起唇角,眼里满是冷嘲:“你既是抱着斩草除根的心思来的, 又怎会真的害怕?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在怕什么?”

    殷俶不言不语地垂下眼眸, 便陷入沉默中, 再不开口。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所有事物逐渐模糊, 瞬间消散为青烟, 殷俶这才惊觉,自己并不知道方才那人的真面目。

    他定下心神, 在黑暗中继续往前走。

    渐渐的,有很轻很轻的童谣声传来。这是大历民间流传的歌谣,素来是母亲唱给襁褓中的幼儿, 哄其入睡的。

    这女子唱得极为温情, 其间涌动出无限的欢喜与憧憬, 那每一字都咬得极轻极软,像那烈阳下被烤化了的麦芽糖,甜得腻人。

    殷俶听着这声音,不知为何,胸腔却似压上一块巨石,无论如何都喘不上气来。

    他半捂上胸口,踉踉跄跄地循声而去,原处是一处亮光,他毫不犹豫地走进光团里。

    丽日当空,正是初春时节。窗边的柳枝抽出黄绿的嫩芽,远远瞧去像是天上飘下来的几团轻云。窗里坐着为女子,梳着夫人发髻,身穿石榴红的宽松衣裙。

    她的肌肤本就晶莹如雪,这红红的衣裙一裹,将这妇人更是衬成了那刚剥壳的荔枝,鲜嫩得不像话。肤白本该显羸弱,可她却骨肉丰匀,面颊莹润,从耳根到两腮透出几分血色映出的浅粉。

    任谁看,都知道这必定是为活得极为舒快的夫人。

    她含着水的两眼瞧过来,先是惊,接着又是一喜,还透着几分纯然的感激与羞怯。那羞怯并非男女之情,而是单纯的闺中妇人见了外男后的局促。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从身后撑住腰身,另一只手伸出来,指了指自己隆起的小腹,又朝他挥了挥手。

    看着她眼中盈盈流转的水光,殷俶竟然隐隐生出几分蚀骨的恨意。

    他猛地后退一步,见那女子却是提着裙摆要追出来,心头更慌,连忙转身往黑暗中去躲。

    他气喘吁吁地跑出老远,正抬头,就见那红裙女子正站在他面前,捂住腹部,两眼淌出血泪。

    有鲜红浓稠的血液,从石榴裙宽大的裙摆滴落。

    “为什么呢?”

    她问的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小心。可他分明知道,她已经由内而外的彻底碎裂,而她对他的最后一分情意,也终于彻底灰飞烟灭。

    殷俶下意识再低头去看,自己两手,仍有温热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下去。耳畔的童谣声戛然而止,变成女人凄厉又绝望的咒骂。可最后,又化作一句有气无力的叹息。

    “生生世世,别再遇见了。”

    心口又是一窒,紧接着,他脚下一空,自个儿便整个坠落下去。

    “爷,醒了?那我去差人上早膳。”

    殷俶从梦中醒来。

    他难得没有立时起身,而是用枕边的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很快,他发现这不过是徒劳。他的耳根、颈项,以至于浑身都出了汗,直将那寝衣都浸透。

    他坐在塌边,忽而叫住了柏柊,“你去叫令侍过来用膳,就说有事相商。”

    “要一同叫上高大人吗?”

    殷俶抬起头,两眼黑深,看得柏柊直打怵。柏柊也顾不得什么体面礼节,不再耍小聪明,赶忙跑出去。

    殷俶自个儿又坐到镜子前,他一眼就瞧见鬓边的两根白发,眉心不由得皱起来。

    下一瞬,有人推门进来。

    官白纻连发髻都没来得及梳,只是披了件外衫就匆匆赶过来。殷俶瞧见她两只脚趿拉着鞋,雪白的脚跟露在外面,由此可见这人忧心到何等地步。

    他心里的那股子郁气,陡然间散了大半。

    “一大早急匆匆的,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官白纻生怕殷俶昨儿受了惊,又或是哪里受了暗伤,这才急着找她来。她很想直接问询,又怕再次越了规矩,惹得殷俶不快,只能借着正事遮遮掩掩地关心。

    殷俶摆手,让她走到身边,指了指自己鬓角的白发。官白纻又气又笑,她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肩膀,“爷生了白头发,难不成也要我们这些做仆从的连早饭都顾不得,匆匆跑来为你拔了吗?”

    那殷俶不言不语,倒是一个人扭过头,像是生了闷气。

    他若真就这么说,就算再金贵的人也免不了娇惯耍浑的骂名。可偏偏他又不言语,这副别别扭扭又带着些委屈的样子,反倒让人生出几分好笑和怜惜。

    官白纻只得任劳任怨地俯下身,一只手抵在头皮上,另一只手摸索着找寻这两根白发的发根。殷俶的发质很硬,但出了奇的黑顺。她捏不住发根,只得越靠越近,一张唇都凑到他耳畔。官白纻每喘口气,那气息就缠缠绵绵地吹拂在他的耳廓上,透着股甜丝丝的女儿家的香气。

    殷俶用眼尾扫了眼身后,见柏柊老早就识趣地退了出去,便将眼转回来,默默从镜中,窥探着官白纻的神情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官白纻终于给这位爷拔下两根白发。她把头发握在手心里,笑道:“看在鸦娘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这两根白发,便赏了我吧。”

    殷俶脸上终于带了些许笑,他定定看了官白纻半晌,随后摆摆手,“你若想,便拿去。”

    他本想告诉她的,昨晚又做了很多场噩梦。

    每一场都像是要耗尽他毕生心力。

    可醒来后,又是梦醒无痕,回忆不起半分梦里的场景。

    可这么说,又像是露了怯。因这频繁的噩梦,分明是她顺他的意跟了高年后,才开始发作的。

    殷俶将垂落在肩头的发拨到身后,顺势起身攥住她的腕子,俯身挨近她轻声道:“一起用膳,就当是爷赏你的。”

    官白纻双颊瞬间泛起红晕,他挨得极近,那问话的语气又难得温和,而他的手掌此时又牢牢握着她的手腕,分明是不容拒绝的架势。

    她心里自然是欢喜,可半晌,又想起高年昨儿分别前约了今天要一同用膳。只是她临出房门前,高年恰好梳洗妥当从房里出来。

    他见自己要来这边,反倒嘱咐过:“若是殿下留姑娘,姑娘在那边用了便是。”

    她咽回去口中的推脱,只是,这心间的喜悦,反倒在无知无觉中减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那么几分愧疚和局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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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西南遥(十二)

    殷俶一行人再度启程, 这次停在了靠近临阳边上的一座小县城内。他们走进当地的一家旅馆,寄存好行李,要了几间上房, 又让小二将马牵下去喂些草料和凉水。

    休整片刻后,又从房里出来, 下到这旅馆正当中的大堂内,随意坐下,要了些吃食。

    官白纻正嚼着饭, 旁桌有人正在大肆议论临阳城最近发生的事。那人谈得声高,便有那么几句入了她的耳。

    “却说那临阳吴家是真的凄惨,当家的老大和老二不日就吊脖子死了。所有的男丁被抓去矿山挖矿,女子则被卖入乐坊青楼作了妓。这还不算完, 除了临阳,西南各地的吴家都要遭殃。当初那庶子声称自己有五千万两白银被私吞了去, 于是这陈公公便派遣手下到各城各县的吴家肆意抢掠,一定要凑够这些银子才算完。”

    “原本如此显赫的豪商, 竟落得这般凄惨的境遇。”

    那些人皆长吁短叹, 脸上是自伤的神情。

    “却说这陈宝儿,去年刚来, 还是个只会蛮抢的愣骨头。怎么现下反倒耍起这般阴险的手腕?”

    “还不都要靠旁人, 听说出此计策的,正是他手下现在那个风头正盛的官千户。我还听说, 吴家狠毒了此人,甚至买凶刺杀过,不过都被他避过, 侥幸捡回性命。”

    官白纻的筷尖拨了拨碗里的米粒, 最后竟是再未动筷, 只是一言不发地扔下筷子,又回身上了二楼。

    高年时时看着她的动向,见状,神情中闪过些许隐秘的迟疑。他又转头去看殷俶,对方仍旧目不斜视地用着餐饭,瞧不出什么端倪。

    他们再次出行,还未等上马车,原处就有声势浩大的依仗走来。

    装饰极为华美的私轿停到店门口,李经延掀帘走出,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意:“下官见过大殿下。大殿下一路辛苦,风雨频经,下官特此出城,迎你入临阳驻马。”

    临阳是西南一地的腹心,亦是李经延军队驻扎的腹地。他的总督府就设在临阳城里,殷俶是挂着巡抚官职来的,自然就要住在这临阳配备的官署中。

    见他殷勤,殷俶面上也带出几分笑意来:“总督客气,爷初到此地,不熟悉这里的风土人情,日后若有错漏,还请总督及时指正。”

    “不敢,殿下请”,李经延掀开身后的马车车帘,自己却站在车下。

    殷俶面不改色地踏着他的膝盖,钻进了车里。他自然知道李经延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殷切,就算不是要阻挠自己收银,恐怕也是来向他推诿的。

    李经延的车马没有直接到官署,而是走到自己的私宅。他言称殷俶落脚的官署还在收拾,先请殷俶暂住一晚。夜里自然设宴,酒过三巡,他请殷俶外出醒酒。

    行至无人处,李经延踌躇再三,终于张口。

    “此次殿下来,是为开矿收银。下官身为总督,本该派下些人手兵马,给殿下行方便。只是您有所不知,每到年关附近,便是那些山匪猖獗之时。因着百姓爱在这个时段办些红事,附带着有行人归乡抑或要离开,难免要走旱道,路过这些匪盗藏匿的山林。”

    “我身为总兵,自然该出兵马剿匪,如此才能保百姓行路无忧,所以实在腾不出人手。”

    殷俶面上本有醉意,闻言哂笑:“有劳总督。只是您在西南剿匪多年,年年都有大捷,送回京城无数山匪首级邀功。奇的是,这匪患却年年都有,不见尽绝。”

    “殿下不知西南行事,有此疑惑不难理解。只待您了解西南民情后,便不会对此生疑了。”

    倒是直接把自己给堵回来了。这李经延,表面装得分外恭敬,实则没有几分敬重意。殷俶知道他是站在那边的人,也懒得再与他周旋,直接道:

    “只是不知陛下让开的是哪座矿。总督借不出人手,这点子疑惑总归可为爷解答一二。”

    李经延沉吟片刻后,这才缓缓道:“殿下有所不知,陈公公上报朝廷的宝矿本在临阳城城郊的一座矿山上,只是这临阳县令薛七声,是个颇为古怪的。他愣是不批准陈公公开采这矿山的批文,这矿山原是临阳城的附属,首县令管辖,所以这点上,便是陈公公也越不过去,此事便一直搁置了。”

    “也就是说,陈宝儿上报,称一还未开采出矿石的矿山是宝矿?”而他却要在这莫须有的矿山上挖出睿宗要的那些银两。

    殷俶心下嘲讽,先不说那矿山是真是假。但就说这能开出矿石,他要从税监署嘴里抢出多少。那些阉人,连巡抚御史都敢毒杀,又能忌惮他这个皇子到什么地步。更何况,还有这么个心怀鬼胎的总兵在边儿上。

    “爷知道了,也就是说要开矿,就得先让那县令松口。”

    “正是这个道理。”

    殷俶颔首,与李经延作别,自己独身回了歇脚的院子。

    夜色渐深,有人避过了看守的侍卫,熟门熟路地推开李经延府上的角门,走出去,正是一条小巷。他还未走两步,右边的袖子就被藏在暗处的人拽住了。

    殷俶回身去瞧,就见官白纻正披着一身黑的斗篷,俏生生立在门外。

    “你要去哪儿?”

    他神情闪过些许无奈:“你既然等在这儿了,怎么会猜不到我要去哪儿?”

    “你要去见薛七声。”

    “还不知道见不见的到。”

    他转过头,倒是有几分别扭,“你既然已与人订婚,深更半夜与爷出行,被人瞧见,会生出诸多流言蜚语。”

    “前几日爷叫鸦娘去房里用膳的时候,怎么不提那婚事,亦不提孤男寡女独处于礼不合?”

    殷俶被她连珠炮似的回应噎得说不出什么话,只是定定看了她半晌,终于认命般叹了口气,“你跟着吧。”

    他伸手摊平手掌,官白纻踌躇片刻,还是将手递过去,“临阳夜里不见得安全,爷暂且牵着你,也好照应。”

    被牵上的瞬间,她还是有刹那的恍然。只是片刻,她便被即将见到的薛七声夺去心神。

    他们前世进西南,也是到的临阳。不过这一世提前了不少年份,因而也难免有变故。就比如这县令薛七声,他们前世是没有打过交道的。那时临阳县令换了一李习门生,整个西南都在殷觉一党的掌控下。

    而这薛七声,似乎在三年一次的官吏考核中,被评了最低的丙等,因而被流放到更偏远的地方去做官了。

    官白纻知道,西南眼下最有利的地方,就是这县令明面上还与李习等人没有瓜葛。如果他们能抓住这个县令,用的好,他或许便是盘活整个西南局势的关键一棋。

    两人找到县令的府衙,薛七声一家理应住在府衙后面的宅子里。他们走到薛宅门前,正要敲门。

    大门却应声而开,院里有暖黄色的灯盏,在一片柔和的灯光里,一位相貌温和的妇人端着水盆从门内走出来。

    她生了柳眉杏眼,眉眼很秀气,可面颊却并不丰盈,因而让这本该富贵鲜艳的容貌里多了几分苦意与忧郁。

    她抬眼看见两个披着黑斗篷的男女,先是一愣,接着扫过二人装扮,登时将水盆往地上一搁,跪倒在地。

    “民妇温氏见过两位贵人,不知贵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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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西南遥(十三)

    官白纻和殷俶对视一眼, 皆生出疑虑。温氏见状,只是仍将水盆抱在怀中,出言解释:“家父在朝中做官, 喜在家中宴请宾客,素有皇亲贵胄前来。大殿下姿容非凡, 虽只远远见过一次,民妇还是认得的。”

    温氏推门,请二位进了院子。

    一进院子, 这二人倒是又愣了。小院东侧有块菜畦,西侧是一口水井。正中间是一不大的茅屋,粗略看过去,就是一派清贫的景象。

    进了屋里, 左手边屋里是一土炕,上面正睡着三个孩子。右手边是两个套着的房间, 头一个应该放着锅灶,里面的是储藏粮米的房间。一进来的这个房间自然就是堂室, 只陈列着一套木头桌椅。

    温氏先请二人坐下, 将左手边的帘子放下来,又进了右手边, 不大会儿功夫便拎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走出来。

    官白纻盯着那帘子, 虽是竹片编织,但每片上都雕刻着许多花样诗文, 雅致得很。温氏送上来的茶壶茶碗,皆是上好的白瓷,雪花般清盈剔透。

    在茶碗底部, 泛着点嫩黄浅绿, 琥珀色的茶汤沏进来, 那底部的颜色便愈发鲜活,更添几分风韵。

    这是个将日子过得很细致的妇人。官白纻不着痕迹地留心着温氏的行迹,略略失神。

    温氏又点上一盏灯烛,坐到二人对面。暖黄色的光里,她的面容便愈发秀丽温婉起来,很是娴静,“二位贵人深夜前来,不知有何事?”

    殷俶没有拐弯抹角:“临阳外有座宝山,需开矿收税,想必薛大人与夫人都已知晓。现下万事俱备,只是苦于薛大人不肯批复公文,深夜前来,便是为此事。”

    温氏只是垂着头,用帕子掩嘴咳嗽几声,“民妇只是一介妇人,我家老爷的公事,民妇也素来不会过问。老爷今夜去同人宴饮,恐不会回来。贵人们若真有要事,待他回来,民妇说与他,叫他亲自拜会去与贵人商讨。”

    她如此说,殷官二人也无法再留,便起身告辞。他们回了李府,后又迁去御史官宅,复又等了几日,仍旧不见薛七声前来。

    这天下昼时分,殷俶带着官白纻再次登门,仍是只有温氏接待。

    “薛大人既不在县衙又不在府宅,到底去了哪里?堂堂县令,整日游手好闲、东奔西逛,他便是这样当这父母官的吗?”

    殷俶坐在位子上,神情不虞。温氏双肩一哆嗦,两串珠子似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贵人,老爷如此行事,您二位在这里难为我这小小妇人,却也无济于事。”

    温氏哭得格外凄惨,殷俶烦闷又无措,官白纻坐在殷俶手侧,抬眼看了那温氏半晌,忽而轻轻拽了拽殷俶的袖子,低声道:“爷,她说的在理,今儿还是先走吧。”

    殷俶顿了顿,同她起身,二人告辞出来。

    “你瞧着这温氏是个当真不知情的?”殷俶挑眉,“爷看她,倒是个难得的贤妇。”

    官白纻转了转眼珠,“鸦娘过两日独自前来,与这温氏套套近乎,或可寻到解决的办法。”

    “也好,你只需叫我顺利见到这薛七声,其余事自是水到渠成。”

    官白纻见他神情里是惯常的从容,心中亦是一定。

    第二日,官白纻寻了个傍晚的时间,再次来到薛宅。温氏开门时,面上仍不见惊异的神色,只是将她又好生迎进里面。

    桌上有四幅未撤的碗筷,端的是个滴水不漏。三个孩子被温氏赶回屋里温书,她手脚麻利地收拾了桌子,仍旧提上那壶茶来。

    谁知官白纻反而起身压住她的手,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嫂子不必过分招待。我今儿原本也不是为了什么正事儿来的。”

    她言罢,脸颊泛红:“我也本是个妇道人家,官场上的事情也知道的不多。前几日随大殿下来,也是殿下思虑到可能只有您一位妇人招待,为了你名声考虑,这才又带上了我前来拜访。”

    温氏闻言,头回生出些许惊异又感激的神色:“原来是这个缘故,下次若再见贵人,定要好好感谢。只是,既然不是为了我家老爷的事……”

    官白纻双颊愈发绯红,眼神里带上些许少女的娇怯:“我虽与嫂子只见了两面,但是却生出十分倾佩。我前些时日与人订了亲,可是家中双亲早亡,自幼在伯父身边儿长大,伯娘又对我冷淡,所以不曾指教过……这女子该如何侍奉夫君。”

    温氏又是一惊,听她说自己双亲早亡,眼中滑过些许怜惜,又见她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更是多了几分恍然,心里的戒备不知不觉中,卸下大半。

    “贵人身世竟这般坎坷……”

    “嫂子便不要一口一个贵人,只叫妹子便是。我见姐姐是个爱洁的,这脏污的锅碗瓢盆一直堆在灶台上也不是个道理,嫂子只管去洗,顺带教教妹子便是。”

    她这话虽然说得不经意,却恰好戳中温氏软肋。她生性喜洁,锅碗瓢盆都要立时洗干净,她神情里仍旧挣扎着,脚步却已经不由自主地挪向锅灶,“只是灶台脏污,怕是……”

    官白纻亲昵地将她推到灶台旁:“请嫂子不要见外。”

    见温氏弯下身子开始洗碗,官白纻两眼骤然发亮,话里却带上几分不忿:“嫂子,你别觉得妹子交浅言深。我这几日随殿下来,不管什么时候,这薛大人不是在宴饮就是去游玩,又或者干脆不知所踪。家中一切俱都抛给你操持。”

    “那日初见,你便认出了殿下,想必原本该是那位大员养在深闺里的金贵人,怎么却嫁给了这样一个人?”

    “你这话倒是新鲜”,温氏不恼反笑,“家中事本该是女子操持,他是男子,我如何能管得了他?”

    “至于当初为何嫁他,你别瞧着他现在是这西南边陲之城的小小县令,想当年,他可是陛下钦点的探花郎,春风得意马蹄疾,被家父一眼看中,给我二人订下亲事。”

    “他本是京中的翰林学士,当值不满一年,就触怒了京中权贵,被贬到西南来。我便跟着他来到此处。”

    “我听闻薛县令是远近闻名的圆滑之人,却不想他年轻时竟也如此不羁。”

    温氏闻言,手上的动作倒是顿了顿:“总该是要圆滑些,才好在官场上做事。”

    “可设若每个原本该是循吏的人都圆滑下来,谁来为民请命、匡扶社稷?若真是如此,我反倒要唏嘘了。之前见了那李总督,他告诉我们,薛县令是想将这批准开矿的事情做成生意,一直不肯批准,不过是待价而沽。若是我家殿下肯出钱,薛大人自然会答应。”

    温氏洗碗的动作快了几分,“妹子,你若是来问夫妻如何相处的,我却没有什么好说的。若无事,还是请回吧。”

    “嫂子”,官白纻已然抓住破绽,笑道:“你是大家闺秀,也是个读书有见识的。你若是嫁人,不挑这人出身,单论他的学识人品,也该是样样出挑。薛大人百般推诿,不肯见殿下,是不愿意批准临阳开矿。”

    “只是这薛大人不肯开矿,却不是为了金银,而是了百姓,不知妹子说得准不准。”

    温氏手腕一抖,“还请慎言,朝廷的旨意,老爷是绝对没有这个胆子不从的。”

    官白纻眯起眼:“天底下有多少个县令,又胡乱开采多少座山头。那些税监开不出矿产,就只能抢掠矿山周边的百姓,言称他们的田亩屋舍下藏着宝矿,如果不交够同等价格的银子,这些税监就要强制开采。”

    “薛县令虽然人不是时时刻刻坐在这公堂里,但是一颗心却牢牢扎在那公堂上,守住了公理人心,妹子虽然是个妇人,但也是真的佩服。嫂子你嫁了个英雄,为何偏要这般遮掩。”

    温氏忽而撒手,转过身,两只眼却发着红:“既然你知道这个道理,为何不能劝住贵人,仍要日日登门拜访?老爷是不会见你们的,就算你们抓了他的把柄将他治死,他也绝不会同意开采矿山。”

    “西南的百姓太苦了,那些田亩就是百姓的命根子。马上就是春种。这个时候让你们去胡乱开采,若是耽误了百姓播种,又或者你们踩踏了他们的秧苗。到了秋天,不仅交不上税赋税,百姓们连口粮都没有,只能活活饿死在冬天。”

    “况且此地本就多洪灾旱灾,就算让他们好好种田,若是遇上这些灾乱,仍旧只能等着饿死。这才是西南此处多匪乱的缘由,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不得已,就只能落草为寇。”

    官白纻见她情绪激动,说得极为真切,心下亦是触动,挑眉反问:“嫂子和薛大人都是真英雄,妹子佩服。只是,你们怎么就认定天下只有你们这些人守着公理良心。”

    想起殷俶的做派,她顿了顿,不见分毫心虚地继续说道:“我家殿下亦是个体谅民情,有大仁大义的。他这次见薛大人,面上是为了开矿,实则是有更大的筹谋。”

    “薛大人既然肯做孤胆英雄,必然也有胆量,会会其他英豪。”

    不管殷俶想干什么,他就是想一见面便直接砍了薛七声,官白纻也管不着。她现在就是要抓着机会,诱哄温氏将薛七声骗来与殷俶见面。

    她这话一出,温氏神情怔愣。不知过了多久,她两眼忽而落下泪来:“妹子说的是,是我二人一叶障目、自以为是了。”

    “想来也是,贵人虽然只来过两次,却既不威逼、也不利诱,只是一心要见我家老爷,确与其他人不同。我也是惊弓之鸟,之前税监署那些阉人多有烦扰,我都一并挡回去,久而久之,竟也忘了随机应变。”

    “烦请妹子回去,待我与老爷商量个隐秘的时间,便去亲自登门拜访。”

    官白纻挤出一个真切的笑:“那我们就在府上恭候二位。”

    第69章 西南遥(十四)

    薛七声收到温氏传来的消息, 终于回了自己的府邸。

    其实这几日殷俶来都未见到,并非薛七声特意回避。只是温氏也替薛七声扯了谎,薛七声并非去了什么宴会市集, 而是待在距临阳城不远、一条名为宝川的河道附近。

    之前提过临阳此地易发涝灾旱灾,究其原因还是因为临着的这条河。若逢雨季, 宝川河道狭窄、支流频发,极易发生洪水,淹没周边的田亩村庄。若逢旱季, 因它周边也没有什么大的湖泊蓄水,故而百姓们便没法灌溉田亩,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庄稼旱死在地里。

    薛七声到任不久,就向工部请了二十五万银两, 要为宝川开河筑坝。朝廷允准,头一年给了两万两, 第二年又给了两万两,临阳这边也如期开工。

    他们挖河道, 难免会占用百姓的田亩家舍。就算赔了银子, 可没有多余土地给他们,只能指给他们一些荒地。因此这开河本就弄的周遭百姓怨声载道、叫苦连天。

    更要命的是, 工程刚起了个头, 这工程之后的银子,却再没有着落。紧接着, 睿宗又大兴矿税,广派税监到各地。临阳县衙每年能收上来的税收被砍掉多半,更无法支持开河。

    无奈之下, 却是他自掏腰包, 变卖家产田亩, 最后算过来,也不过小万两。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现下他除了绞尽脑汁要凑这工程的银两,还要在开矿上装傻充愣。索性便住到那河道边上,同工人吃住在一起,很少回家。

    他刚跨进门,温氏便惊呼出声:“老爷?”

    他那张清癯的面容,此刻满布淤青。连脸上都是这副模样,那更不要提那衣服下又会有多少伤痕。

    温氏眼里含了泪,端出药酒,薛七声接过来,只是往脸上随意涂抹,“前些日子办了吴家的案子,我本不欲惹事,就顺着陈宝儿的意思办下来。谁知那日还是被王连川等人寻住机会,拽至暗巷,遭了顿毒打。”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开矿的事。他们既然已经吞下吴家,为何还这般动作,非要逼得你就范不可?”

    “贪婪的人怎么会知足,又哪里能有个够的时候。就像那蝗虫,打不死、杀不尽,非得等最后一粒粮食被吃完,才会离开。”

    薛七声言罢,不待温氏接话,又问道:“你急着喊我回府,是为何事?”

    温氏就将那日官白纻的话和殷俶拜访两次的事一一告诉给了薛七声。薛七声闻言,沉思片刻,立即起身,转头就朝门外走去。

    温氏喊他两声,薛七声早已迈出门外,没有听见。她泪痕未干,眼里又添上几分难言的怅然。

    温氏抽出帕子捂上口鼻,咳嗽几声。内室里传出稚儿关心地闻讯。温氏温和地抚慰几句,端起桌上的药酒,转身进了内室里。

    *

    高年母亲病亡的时候,高韦正在镇守边疆。那时他尚小,不懂得何谓家国,何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是后来随父到边关,与其饮酒,在醉酒后,才听父亲道出实情。

    那夜边关接到急报,高年骑损五匹马直奔京都,却还是停在城门口没有进来。他们家祖辈是跟着大历的开朝帝王打天下的名将,高家血脉里就流淌着对于本朝正统的忠诚。

    岁月流逝,这种对于正统近乎信仰的忠直却并未被时间冲散,反而愈发真挚。

    高韦有足够理由无诏返京,又有先祖荫庇,睿宗不会为难。只是身为手握兵权的武将,无故返京而不被重惩,事后若有其它领兵将领效仿,睿宗又该如何自处。

    因而高年驻马京外,枯守良久,终于还是折身离开。先国后家,先有君臣之义,再论夫妻情分。高年虽然是个面上散漫的,心里却仍旧恪守着这一点。

    这也是他们高氏一族,始终站在殷俶一边,矢志不渝的缘故。

    陈宝儿领着官烨王连川上门时,正是高年出来接待。

    高年手里晃着扇子,脸上带着殷勤,将三人迎到正堂里。殷俶正等在主位上,趁几人无关痛痒地寒暄着,高年从正堂内寻了个由头退出来,径直往后院走去。

    小花园里,官白纻正蜷在一古树的浓荫中贪凉。她左手捧着卷记录西南风情的行者的散记,右手擎着把团扇,正得趣。

    忽而,书页上多了片圆乎乎的黑影,她不甚耐烦地抬起眼,果然见高年笑盈盈地立在跟前儿,还伸长了脖子一个劲儿地要瞧清自己的书名。

    她合上书卷,正想询问,却瞧见高年的神情不似往日般轻巧。

    他原本是唇红齿白的明艳长相,偶然露出这副纠结落寞的样子,反倒如那娇花落霜,更惹人怜爱几分。

    “这是怎么了?”

    不待官白纻反应,高年探手直接拽住她的手腕,“随我来。”

    真不知他是被这姑娘下了什么蛊。

    官白纻随他出来,迎头撞上了正在小花园里遛弯的官烨。

    殷俶与陈宝儿商谈矿山之事,王连川手下管着一支人马,素来负责监理开矿事宜。因而唯有这官烨被单独屏退,他也不觉得被冷待,反而兴致勃勃地在这小花园里散起步来。

    官烨见二人,神情当即冷下来,升起几分防备。高年想要言说什么,却被他当即打断:“高大人,可否只容我们姐弟二人叙叙旧。”

    官白纻见他如此神情,片刻后,甩开高年的手,“你先离开。”

    高年见她一脸倔强,官烨又是满脸戒备,神情凝滞半晌,终于还是甩甩袖子,掉头离开。

    “你在西南种种行径,我已听说”,官白纻抿唇,片刻后冷笑:“三皇子下让你来跟着个太监,想必也是不甚看重。”

    “自然比不得阿姐,守在大皇子旁锦衣玉食。只是你却也跟着他到西南,想必也不那么得其欢心。”

    官白纻被他针锋相对地堵回来,不怒反笑:“我好心规劝你最后一句,你若不想日后与我刀兵相向,便速速从此事中抽身,寻个山林隐居,也能安度后半生。”

    “阿姐若能抽身而出,子怜自然也能。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我自然也是有的。”

    果然如此,他们二人性子,自幼便是如出一辙。官白纻就是深知这一点,才从开始就只想着和他撇清关系。让那本就变淡的情分再淡上几分,这一世的离别,就不用如前世般痛彻心扉。

    “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能随意走动的地方。”

    官白纻转头回去,率先走远。官烨朝她离去的身影作一长揖,自己也转身离去。

    *

    是夜,送走陈宝儿,未等多久,薛七声上门来。

    柏柊正同三思相携出来,为殷俶去筹备晚膳。见状特意避让,只等薛七声进去后,二人才继续往前走去。

    “开矿之事,下官一直不曾与殿下详谈……二十万两……”

    三思被柏柊揪着耳朵,从那窗边儿扯回来,低声喝骂:“你这是在干什么?”

    三思摸了摸肚子,憨憨一笑:“这不是听一耳朵,日后好办差。我看这县令也不是什么好鸟,方才一会儿矿山、一会儿二十万两银子的,怕是正在与爷谈条件。”

    “那也不是咱们这些人该听的!你行事狡黠有余、谨慎不足,本就是个木头脑袋,还偏偏学人家聪明人行事,满肚子不知道拐到哪里的没用心肠。”

    三思见柏柊是真的动了怒气,不以为意地挠挠后脑壳。忽然,他两眼一亮,瞅见远处有来人,三步并两步跑上去,“银子姑娘,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了?”

    银栀正慢悠悠地往前走,闻言转头,先是啐了一口,接着提起裙摆顺着小路一溜烟儿地跑走了,好似那后面跟着什么洪水猛兽。

    三思见状,呆呆瞅着人家的背影,嘴咧得更大。

    却又被柏柊敲了脑瓜:“你没事调戏人家姑娘做什么?”

    三思斜眼:“你上回同我乱七八糟地讲了许多,我却是听进去。这为人一遭,,什么尽忠职守,到头来都是些虚名,哪里有自己的日子来的实在。我这不就是在为自己讨媳妇吗?”

    合着你就悟出这么个道理。柏柊捂住脑门儿,两眼一黑。

    他缓了良久,恨铁不成钢地拽着三思的衣袖,往外走:“我且同你说,你别看这地方风平浪静,保不齐什么地方窜出虎狼。还是要谨言慎行,遇到任何事,同人商量后再作决断。”

    他们这边方离开,殷俶已经送薛七声出来。官白纻同高年走在后面,一左一右立在殷俶身侧。

    薛七声面上带了些恍然,片刻后,跪在地上,给殷俶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有君如此,是万民之幸。”

    “大人慎言”,殷俶眼里有些许动容,却仍旧出言阻止。他快走几步,将薛七声从地上扶起来,“日后,还有劳大人。待到事成,这矿山必封,二十万两也将不费吹灰之力,届时临阳百姓,也不必再受天灾人祸。”

    薛七声沉吟片刻:“我这府衙中还可提出十数名死囚,恐怕不够。”

    “此次前来,也带了些许随行侍卫,大人只管全部借去。”

    “这……这样,殿下身侧岂不再无护卫。”

    殷俶眼里含笑:“身侧还有一自幼长起来的贴身侍卫,武艺高强,大人不必挂怀。”

    此言一出,连那高年脸上都带上些许感怀的神情。更别提薛七声,此刻已是老泪纵横。

    独独官白纻一人,百无聊赖地垂眼,看着自己裙摆上的绣花。殷俶偷偷递过一个略含警告的眼神,官白纻见状,又赶忙装出一副动容的神情,复又站在原处。

    高年去送薛七声,殷俶同官白纻折身回到正堂。

    房门甫一合上,殷俶脸上照应着屋内的烛光,那原本的热忱全部消散,取代为素日里浅淡的神情。然而那比平日稍亮几分的眼眸,倒是透出几分得意。

    官白纻走到近前,“我明日起就出去筹备。”

    “切忌不可漏了行迹。”

    “女人买些缎子绣样,谁又能在意。只是,这里面有些布料却是难得。”

    殷俶挑眉:“爷备了,你只管取用。”

    官白纻抽了抽眼角,应声下去。

    她方合门离去,殷俶便起身到窗边。借着半开的窗隙,能看见几分屋外的景象。

    高年折返回来,与官白纻相遇。二人只是规规矩矩地说着话,至始至终都没有更多的亲近。

    他双眉先是微蹙,复又松开。片刻后,他走到桌边,熄了正堂里唯一的一根蜡烛,在黑暗中独自朝内室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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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西南遥(十五)

    临阳城外那座被陈宝儿称为有宝矿的矿山动土已有五六日。

    这一日, 烈日当空。被抓来的壮丁并着许多获罪的囚犯,戴着脚镣、手执铁铲,正挥汗如雨地挖掘着山石。

    在他们不远处, 有几个大太监,正坐在华盖下, 身后是不停为他们扇风的一溜小太监。这几个大太监人手一柄长鞭,见谁偷懒,就一鞭子抽上去。

    有一胡子发白的老翁, 脚底被汗水浸透,因而打滑一下,整个人朝后栽倒,连累了好几个人一同摔在地上。

    有个大太监从伞下走出, 来到老翁近前,扬起鞭子抽去。却见那老人只是蜷缩在地上不住地呜咽, 不见起来的迹象,这太监扬起鞭子, 又是几鞭下去。

    那老头年逾古稀, 如何禁得住鞭打。几鞭挨下去,□□声已是渐弱, 咳出几口带血的唾沫。

    “还装死?”

    那太监冷笑一声, 对准老人口鼻,高高扬起鞭子。就在他挥下的下一刻, 一壮汉猛地扑上来,挡在老人身前。

    “我看谁敢挡?”

    太监怒目圆睁,下一刻, 咽喉上多了一道血线, 整个脑袋就这么从身子上掉下去, 咕噜咕噜滚了几圈。至死,那张脸上都带着倨傲的神气。

    “大胆!”

    监工的太监们炸了锅,正要让身侧的护卫惩处。整个矿场里却陡然有二三十名壮汉,先是用腰巾蒙住面颊,接着从腰间抽出匕首短剑,直接与护卫博斗起来。

    那些护卫避闪不及,又不敌这些壮汉,只是几招,就纷纷落败被杀。失了护卫庇护的宦官们,尖叫着往矿产外跑去。

    可那些人如何容得他们逃掉,直接从身后斩落这些阉宦的人头。他们在整个矿山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中,将这几个太监的脑袋捡起来,用头发栓成一束,提在手里,钻进山里,如鬼魅般消失。

    *

    陈宝儿抖着下巴,气到无法言语。他身前,是一串血淋淋的人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事实上,自这临阳矿山被开采以来,每一日,陈宝儿的税监署里都会被扔进这么一串监工太监的人头。

    任凭他加设多少护卫,都是敌不过那些混在采矿工人中的贼人。

    况且,这些开矿的大多都是税监署从街上城外直接拉来的壮丁,也不会有名册,一日与一日不同,因而更难拿住这些贼人。

    王连川坐在一侧,见状眼露凶光:“公公,不如让我把曾来开过矿的人都一一抓来,逐个询问,就不信他们一个都不记得。”

    官烨站在陈宝儿另一侧,闻言轻笑:“在下听闻这些贼人杀人时都会覆面,谁人能识得?就算之前不覆面,可是那些愚民谁会无端在意另一个人的长相,倒是不过是胡乱攀扯,只会让此事越闹越大,却得不到善了。”

    陈宝儿点点头:“官千户说得在理,此事却不可蛮干。”

    “公公只需细想,这开矿伤损了谁的权益,又是谁不愿让您安安心心开采矿山。”

    “自然是大皇子了”,陈宝儿笑:“那日咱家去与他商讨矿山归属。照公文看,他不过是监督,这矿山仍及归税监署监管。虽然最后的税收要给这大皇子,银钱却是先要过税监署账目。”

    “他似有不满,却并未当面与咱家争论。咱家道他是个蠢的,不知其中厉害,却不想在这里等着咱家。他以为,矿山死几个人,咱家便会去跪着找他,请他帮忙,进而允许他直接插手开矿税收的事宜。”

    官烨颔首:“大皇子出行,身旁有护卫队,武艺精良。现在看来,恐是这些人混入壮丁。也因此,我们的护卫才会不敌,逐一被杀。”

    王连川两眼一眯:“既如此,不若我带着人围了那巡抚府,不叫任何人随意出入。如此便可解决这矿山的麻烦。”

    陈宝儿慢条斯理地拈起胡子,又笑:“你有几个眼睛,能盯住偌大一个府衙的出入。另外”,他眼里滑过几抹狠厉:“虽是皇子不假,但到这西南,他是挂着巡抚名头来的,咱家也理应只当巡抚看待。”

    官烨与王连川或许不知,他却是知道这其中还有诸多隐情。殷俶虽是个皇子,但也仅仅是个皇子罢了。空有名头,不见荣宠。这样的皇子,不过是个看上去光鲜亮丽的鸡蛋,却是一摔就碎。

    这殷俶若是真以为自己的皇子身份能唬住他陈宝儿,那还是太小看他了。

    “只是让矿山安稳,却是不够。”

    官烨躬身:“在下有一计。”

    陈宝儿无视了王连川脸上的郁愤,眼露精光:“千户请讲。”

    “我们大可任由这些人去矿山闹。想来那大皇子带的人手总该是有限的,调取了那边,这边自然就顾不得。我们不若趁矿山大乱之时,请皇子前往临阳最好的酒楼饮茶品酒,一叙情意,开释误会。”

    陈宝儿抬眼,“连川,你去调你的人马来,一切全凭官千户安排。”

    如此一来,就算杀不死,也能破了他的威风和胆气。既然是个不得宠的,就要认清楚自己的分量。敢在他税监署的银子上做文章,就是动他陈宝儿的命根子。

    富贵娇花就安安分分地在这边儿当好他的花瓶,一年期满,再灰溜溜回去,还能留得条性命。

    王连川不是蠢的,怎么会不懂官烨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与陈宝儿不是头一回干这般勾当,自然不会过于吃惊。然而他却暗暗心惊于官烨的气魄,明知那是个皇子,还敢如此行事。这般看来,此子日后定会更有一番作为。

    只恨那壶毒酒,这厮未入口。

    王连川面上露出慨然的笑意:“连川及手下,皆听凭千户差遣。”

    *

    这边殷俶收到陈宝儿的请柬时,薛七声正坐在他手侧。他方差人混入开矿的人群,这边陈宝儿就送来消息,要在瑞丰楼宴请,不可谓不可疑。

    殷俶看着他:“想必县令也收到了吧。”

    薛七声擦去额上的汗,笑道:“不出殿下所料,在下来时,税监署也派了小厮到跟前儿,请在下一同前去。”

    殷俶见请柬上特意提及,要自己带着众亲随都过去。他起身,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请薛七声暂坐片刻,自己则遣柏柊去通知随行的一众大臣。

    官白纻是以高年家眷的身份随行的,但因着殷俶的私心,他们二人却不住在一个院子里。只是也不好相隔太远,二人最终是比邻而居。

    这厢柏柊大张旗鼓地传消息,隔院的官白纻倒是听了个清楚。她眼见高年朗声答应,就要回屋去换衣服,眼里却是多了几分疑虑。

    高年欢欢喜喜地换上大红的官府,一手扶帽,一手提起下摆,就这么踏出门来。一抬头,自己院门口,正倚着个女子。

    她穿着身粉色衣裙,只盘一发髻在脑后,用一支修长的玉钗固定,眉眼皆冷,宛如清凌凌的荷花,从那池里探出头来。

    不知为何,这般情景,他竟然觉出几分难言的熟悉,脚上的动作也逐渐慢下来。

    “你这是要去哪儿?”

    “方才殿下差人来请,说今日瑞丰楼有宴请,随行臣子皆要出席。”

    女子压下唇角:“不准去。”

    “好。”

    几乎是下意识的,那高年将头上的帽子顺势摘下来。此言一出,二人具是一愣。

    高年眼前,忽而又出现京都城郊荒凉的景象。他这回不仅是看清了眼前的景象,耳畔素来隐隐绰绰的声音也终于清晰:“不准去,不准去,本就是个废物点心……”

    他鼻头骤然一酸,却不知道缘由,只能用袖子遮掩着揩去眼角的湿痕,心里满是道不明的沉重情愫。

    官白纻双颊泛起粉意:“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不许你去?”

    高年苦笑,摸了摸鼻子,低头半晌,闷声:“姑娘何必总把我当个蠢人。这宴请来得蹊跷,我如何看不出破绽。”

    不过是殷俶发话,他自然不会生出推脱的心思。然而官白纻突然冒出来,将他拦下,他心中不觉得厌烦,反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原本自认是个韬光养晦、胸有大志的,谁知在碰到这个姑娘后,高年整个人都似被抽掉了所有的少年锐气。

    他不在意什么仕途、亦不在意什么功名,只是想安安分分守着她,等这个倔姑娘放下心里的绮念,两个人随意找片山林隐居,生几个小子,就这么度过后半生。

    或许住着的屋子会遇风漏风、遇雨漏雨,届时他便举着自家的高姓小子赤脚站在床榻上,让那小子张嘴去接屋顶上漏进来的雨水。她则会一边寻找防水的布料和修补房梁的木材,一边气急败坏地言称嫁给他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高年心中这么想着,面上乐陶陶的,甚至透出几分傻气。

    官白纻见他半晌不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傻乐,不由得按住额角,又气又笑。这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前世有笑面狐之称的能臣,这世变成了个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傻子。前世还能揣摩几分心思的殷蹙,这世也变得反反复复、捉摸不定。

    她叹了口气,抽身就往门外走。高年赶忙跟在后面,要扯她袖子。官白纻两袖一甩,直接振开,“你跟着作什么?”

    “既然知道此行凶险,我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高年闻言,追逐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站在原处,不再劝告。只是兀自摸摸脑袋,唇角牵出些许苦涩的笑意。

    第71章 西南遥(十六)

    官白纻会来, 殷俶是料到的。

    但是她还要为高年说情,免去同行之责,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殷俶背对着官白纻, 面向着窗口,懒散地瞧着天上的云。他现在不是很想看见她的脸, 又或者只是单纯不想看见她提起高年时的神情。

    这是如此微妙的一种情绪,以至于他自己都难以捕捉进而揣摩。

    你似是格外在乎他?

    这种话,他问不出口。

    “你们二人既然要做夫妻, 夫妻一体,只去一个便是。”

    *

    临阳城外,矿场又是一番腥风血雨,蒙面人照例提着那串血淋淋的人头窜入山林。临阳城内, 瑞丰楼前鞭炮齐鸣、分外热闹。

    陈宝儿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用眼觑着殷俶等来人。正要一一迎进去, 殷俶却陡然站住脚,挡在门前。

    “既然是宴请, 爷素来不喜兵甲这等凶煞之物。”

    他挥挥手, 让身后带刀的三思等人挥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官白纻也被他从巧妙地逼退几步, 站到那三思身后。

    陈宝儿闻言,眼中滑过些许暗芒, 面上仍旧堆笑:“殿下说的是,咱家同样不喜刀兵。你们这些人耳朵聋了不成?还不退下!”

    他冷声喝退身后税监署的护卫,一转头, 仍旧满脸堆笑:“殿下请。”

    殷俶提脚就要进去, 忽而轻轻侧头, 看了一眼官白纻。待对方觉察,就要抬头的前一刻,又即刻转回视线,不露丝毫痕迹。

    官白纻眼睁睁看他独自走进楼内,又碍于是要紧场合,不敢随意出声搅扰,只能将两手掩在袖中,一点一点攥紧。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他们一行人就这么站在门前。周遭看热闹的百姓也逐渐散去。又过了不知多久,已是夕阳西斜,火红色的晚霞如波涛,将这座瑞丰楼卷入沸腾的红海中,于不详的艳丽中透出些许诡异的沉沉暮气。

    瑞丰楼今日被包了场,自然不会有其余人进出。开始时,那楼里还会有些许推杯换盏、酒酣耳热的喧闹声传出。可到此时,楼里已是一片死寂,听不见半分动静。

    三思持刀,横跨一脚,与官白纻并肩而立,“官姑娘,在下瞧着眼前的情形似是有些不对劲。”

    他额上冒出层细密的汗,神情里有些许凝重。官白纻两手已经没有多少知觉,整个掌心都至于酸麻。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地等着。

    这样无力的瞬间,不止这一次。前世也是如此,那么多时候,只能眼睁睁看他一个人走进虎穴龙潭,看他的身影被各种诡谲的阴影吞没。

    他无上尊贵,却仍旧同她一般,最后仍旧是形单影只。所以这些时日,她慢慢思忖着,之所以要执意待在他身边,或许也有这些缘故在。唯有在他身边,她才不会觉得孤独、漂泊无依。

    他已是她世间唯一的栖枝,就算自己嫁了人,或许也仍旧不会有真正的归属感。她的归宿就是殷俶,不论自己身在何处。

    或许,他也早已知道。

    就在这时,从瑞丰楼旁的暗巷里,忽然滚出一个人来。

    他灰头土脸、满脸皆是血痕,哭叫着跪倒三思脚边:“大人救命!大人救命!”

    二人定睛去看,那衣袍虽已脏污,仍旧能看出绛红的官袍颜色。这样想来,也只有跟着殷俶入瑞丰楼的那些臣子。然而他整张脸皆是触目惊心的血痕,早已看不清样貌,一时也难以分辨真假。

    三思急了,俯身下去,双目赤红,“发生了何事?快细细说与我听。”

    “我们随殿下方入席,陈公公等人初始招待得甚为周详。可谁知酒过三巡,席内众人皆腹痛难忍,口呕黑血,双目凸起。我素来不饮酒,因而逃过一劫。可那陈公公见我仍活着,就突然从屏障后召出十数名兵甲,朝我杀来。我使劲最后一点力气,才从那虎穴龙潭里跑出来。”

    “什么?他区区一个阉人,谁给他的狗胆,敢谋害皇子?”

    官白纻冷笑,复又拦在三思身前:“你且听他一面之词,既然有兵甲追杀,先不说你脸被毁成这样,哪里来的运气能活着逃出来。就算你句句属实,那为何方才楼内风平浪静,未曾听到兵戈之声。”

    那人不理官白纻,反而往那三思身后避去,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叙说楼内的惨象。当他细讲到皇子的一个随行太监如何被捉弄、死后又被如何欺辱时,三思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三思从腰间抽出长剑,转头向剩余的护卫大喊道:“速与我闯入瑞丰楼,拿住那贼人,为殿下报仇!”

    那些侍卫闻声,齐声应和,与陈宝儿留下的侍卫缠斗在一处。

    官白纻再度拦到三思面前,眉眼里透着几分悲凉,若是旁人,她也懒得多言。只是她对三思,终是有几分情分在。这虽是个莽撞的,但却是那宫中难得的干净心肠,“就算你现在进去,殿下已死,我们既不知楼里是否还有其他埋伏,也不知此人所言是真是假,不过白白送了性命。”

    她手腕一抖,袖里匕首出鞘,反手抵在自己脖颈上,“殿下若真的身死,我也绝不会独活。只是就算要殉葬,也要等将那陈宝儿等人挫骨扬灰、叫他所有荣华飞灰湮灭后,我才有脸去地下见殿下。”

    二人再次僵持着,地上那人却陡然滚身,再度跪倒在三思脚边:“这姑娘说的在理,就算大人再进去,也是于事无补。他们之所以折辱那太监尸身,不过是见他体格较寻常宦官更为健壮,想要剖开看看,能否得到还阳之法。”

    “左不过是剖开看看?”三思左眼淌下血泪,他蓦然看向官白纻,忽而深深作揖:“官姑娘,你说的话,我三思都听进去了。三思承认自己确有私心,他在你们这些贵人眼里,或许不过是个宦官,可在小人心里,他是在下挚友,就算舍命,也要护得他死后的体面。”

    他仰头,看了眼天边残阳,忽而笑了。

    这世间诸般事真可谓奇妙,何时他二人夜话,自己曾向他言称,愿为殿下舍出性命。然而事到临头,能让他甘愿舍命的,居然是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宦官。

    柏柊,等我三思来救你。

    他提剑,率着残部就那样直直冲进瑞丰楼内。在闯入楼内的最后一刹,他的眼前闪过许多画面,有重华宫里无数个日夜,有如何都舍不下的人事风景,亦有那片羞怯又娇嫩的粉色裙摆。

    那点粉嫩的颜色,终于成为内心最深的遗憾。

    官白纻看见他离去的身影,脱离地跪坐在地上。眼看周侧再无旁人,她抖着手,抚上那个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官员的面颊。

    摸到耳后,顺着那边缘撕下来,一张滑腻腻的血人皮就这么脱落下来,露出其后那张被血染红的如玉面容。

    “为什么非要他死呢?”

    殷俶见她认出,脸上是真切的笑意,“果然还是认出来了,是何时露了破绽?”

    “真的随行之臣,怎么会知道柏柊与三思的情分,还能拿柏柊一个劲儿地激他?”

    殷俶那两眼里刹那间落尽了天边无数霞光、亮的慑人。谪仙入世,或许就是在这样残阳如血的时候,浑身浴血,翩然而降。

    他起身掸尽身上灰尘,搂住她的肩膀,将人拦腰抱起,笑:“爷也没想到,自己竟比不上一个太监。”

    他脚步飞快,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传来阵阵炸裂声,有烈焰从下而上,将那瑞丰楼整个吞没。

    官白纻自知脚力不及他,就任由他抱着,两眼越过他的肩颈,平淡地瞧着他身后的情景,嘴唇轻抿。

    “陈宝儿他们还在里面?”

    “自然是要验尸的,只是不会让他们死在这里。留着还有用处。”

    “官烨……也还在里面?”

    避到安全之处,殷俶将她放下,脸上笑意收了半分:“他在里面,但不会死。你只需随我走,他们只会当这是场意外。我虽要被他摆上一道,但终是想给这些人些许教训。”

    官白纻听闻官烨无碍,心间陡然一松,又下意识怨责起自己对官烨屡屡的心软。至于其余人,除了一声尚显虚伪的慨叹,她也再难匀出多余的心思在意。

    “你倒是比前世心软了许多。”

    官白纻闻言,摸了摸耳朵,“老人成说,上了年纪,这耳根便会越来越软。加上前世,鸦娘也算个老妖物,自然也会有这上了年纪的毛病。”

    殷俶闻言又笑一声,“走吧,随爷回去。”

    *

    王连川率先从燃着火的瑞丰楼里跑出来,官烨在后面,护着陈宝儿狼狈万分地逃窜而出。

    “子怜,若不是你,咱家就要交代在此处了。”

    陈宝儿眼里还有未干的泪痕,脸上仍旧残存着心悸的痕迹。

    王连川扭过头,长叹道:“若无官兄,我这条烂命也该丢在此处。”

    官烨抬起袖子,检视着半条被热油烈火滚过的胳膊,痛苦地抽了抽嘴角,额角与脖颈上崩起道道青筋,不住地痉挛抽搐着。

    那张尚显青涩的脸上,却是颇为沉稳的笑:“二位大人不染尘俗,自然闻不到那火油的味道。”

    “此事当怪瑞丰楼掌柜,他家储油的窖子生了老鼠,将多个油桶咬破。那火油从地上渗进了下一层炭火窖里。恐是有人点灯进去查看,这才酿成此祸。”

    陈宝儿抹了把脸上的灰,“只是不知是否成事,还未查验完全。”

    “公公何必拘泥于此事,就算大殿下死里逃生,也是尽失锐气。况他此次在西南的所有羽翼,已经全然折损。楼外的人,也被我们的探子诱入楼内诛杀干净。,就算偶有残存,也不足为惧。您只管在署衙里等着他来服软即可。”

    几人狼狈不堪地回了税监署。官烨独自走进自己的院子。

    他从房里取出药酒和布带,口里含着袖子,自个儿笨拙地敷药。

    胡乱缠了一番,官烨对着虚空,骤然鼻头一酸,眼里露出些许委屈。

    “真疼。”

    第72章 西南遥(十七)

    二人不待回府, 只见苦主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眼里淌着泪:“不好了、不好了,求求殿下救命。”

    殷俶蹙眉, 似是不认识来人。官白纻却失了从容,“这是高大人身边的书童, 随着他一同到了西南。”

    “怎么了。”

    殷俶负手而立,语气不甚热切。

    苦竹抖着唇,哭道:“晌午众位大人走后, 我家公子闲得无聊,便想去游览游览临阳周遭的风景。谁知他一出城门,刚走到临阳有名的黛山附近,就被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土匪当众掠走。”

    官白纻两眼一黑:“他是朝廷要员, 哪个土匪敢如此猖獗,不怕彻底惹怒官府吗?更何况他是个男子, 匪盗劫他上山干什么?”

    苦竹眼里掉下泪:“他们根本不给公子言明身份的机会,我也被瞬间堵了嘴。后来那个领头的土匪同我说, 他是龙山的四当家周虎。他还说, 他们龙山大当家的好男风,最近想娶个面皮白嫩的作压寨夫人。他们外出闲逛, 相中了我家公子。”

    官白纻脑袋“嗡”的一声, “荒唐!”

    她好端端的未婚丈夫,怎么被山上的土匪抢去, 做了压寨夫人?

    苦竹继续哭道:“那些土匪还留了聘礼”,他从怀里掏出几块碎银,整个人已经是嚎啕起来:“殿下、姑娘, 这些土匪定是混说。他们必是要拿了我家公子回去折磨, 请你们一定救救我家公子!”

    “无妨, 凭小玉先生的本事,土匪窝自然也可以混的风生水起。大当家当不得,一个压寨夫人还是当得的。”

    官白纻咬唇就要为苦竹申辩,殷俶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压过来:“爷自会设法搭救,你难不成要爷在此处对个下人起誓不成?”

    陡然压下来的威势瞬间震慑住二人,苦竹直接噤了声,只是颤巍巍跪在原处。官白纻晃神片刻,垂下眼,“是鸦娘僭越了。”

    殷俶软和下神色,伸手牵住她的手腕,柔声低哄道:“不过是一个寻常男子,你若喜欢这样颜色的,日后爷给你找满几个宫苑,你再挑便是。”

    他微微施力,半拖半拽地将人牵离。

    *

    一日过去,仍不见殷俶有什么动静。

    官白纻坐在窗前,心烦意乱地绞着绣线。银栀端了茶水,慢慢走进来。官白纻只是如往常般抬眼,却登时怔住了。

    她伸手捏起银栀的下巴,强迫这丫头抬起脸,露出那双肿成了核桃大小的眼睛。

    看了半晌,她撒开手,心里也闷闷的不甚爽快,“怎么哭成这个样子?”

    银栀按着眼睛,细声细气地回道:“方才门厅前被拉回几具焦尸,有亲属的自己领回去埋了,没有的就要被拉去城郊随意掩埋。我有一认识的友人在里面,但是却没法帮忙,只能眼睁睁瞧着他被拖走了。”

    “先前不是讨厌的紧?”

    银栀的举动,她自然都是清楚的。

    小丫头听了她的话,苦笑着垂下脑袋,闷闷道:“姑娘,这讨厌和讨厌,还是不一样的……有一种讨厌,是因为心里喜欢,是羞恼,而非真心厌恶。”

    不过是明白的有点晚了。银栀将茶水搁到小几上,眼里又转上泪花,便掩面跑出门外。

    官白纻索性将手里的绣线搁到旁边的小几上,反反复复叹了几回气,还是起身,匆匆出去。

    *

    官白纻找来时,殷俶正躺在廊下慢悠悠地饮茶。

    他里面是一件素白长衫,外面罩藏蓝色的宽大外袍,长发只是简单在身后扎起,顺着肩膀滑下来。日光透过窗上的雕纹、细细碎碎透进来,在他侧面映出斑驳的光影。

    眼尾有几块细碎的浅光,他闻声蓦然抬眼看过来,伴随着眸中偶然闪过的光彩,映衬眼尾花纹般的光影,竟然生出几分格格不入的邪性与晦暗。

    他不轻不重地搁下茶碗,却抻着没有询问,只是等着官白纻张口。

    就是不说,他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为何事前来。

    官白纻定定站了半刻,忽然跪倒在地,朝殷俶一拜:“爷,还请你救高年一命。”

    殷俶斜眼不看她,只是仔细用目光描摹着茶碗上的花纹:“爷说过会设法搭救,怎生连一日都等不了。”

    官白纻蜷缩起手指,硬着头皮继续道:“您骗不过鸦娘。若是真想救,昨日高大人一出事,您便会出手,不会一拖再拖。”

    殷俶忍下胸中愈来愈烈的躁意,压下脾气解释:“要劫他出山寨,需要多余的人马,爷岂不是还要费心与那李经延周旋,他不过是要搭上高家的筹码。现下已与高家贯通了联系,他的一条命,还不值得爷坏了现下的筹谋。”

    “不只是要救他。前世龙山匪患一直是爷的心腹大患。西南诸匪都被招降,就连那素有恶名的黑山也不例外。独独这龙山,不愿意接受招降,一直与朝廷耗着,虽特意调了兵马恶战几月,仍拿不下。最后只得放火烧了整座山林,将整个龙山毁了个干净,才算了结。”

    “不如此时趁其未成气候,直接将其剿灭。”

    殷俶冷笑,“那爷现下就去找李经延调兵,扯了救高大人的旗子,即刻围攻龙山。”

    “不可!”这岂不是要将高年逼入绝境。

    殷俶收了脸上的哂笑,定定看向官白纻。

    若说原先或许还存了留他一命的心思,现下,已经彻底断了念头。

    他打量着地上看似恭敬实则步步紧逼的官白纻,刚压下去的火气再度窜上来。

    他想问官白纻,在她心里,这高年到底是什么分量?是不是早已彻底越过了他去。

    殷俶浑身都因这个念头发起冷来,可他偏偏撑着面上的强势,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分毫怯懦来。

    先是碧海楼她不假思索的扑救,后又是西南行路上厉声喝止。哪一样,不是将高年排在了他前头。

    他之前是觉得高年是个合适的照看官白纻的人选,可这几日,他才渐渐想明白。就算官白纻离了他身边,他也绝对不许有任何人能在她心中,越过他的位置。

    一旦如此,就意味着绝境里的背叛,意味着他又处于可以被随时放弃出卖的境遇。

    虽然现下,他仍能辨出自己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物。

    可高年的存在,却让他从心底里生出几分危急之感。

    那个人,一直试图动摇官白纻,而官白纻,好似真的动了心。

    不由自主地握住左手拇指,上面已经空空如也。之前的那只扳指,碎在了除夕的那个雪夜。

    这到底是一种如何奇怪的念头,为何会生出这般奇怪的念头。

    殷俶不知晓,亦不擅长追溯这些微妙的情绪。

    然有一件事,他确信无疑:既然高年想这样做,他确是死了最好。

    尤其是现下,官白纻跪的愈久,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

    “爷,您之前是不会如此行事的”,官白纻额上冒出细细的汗珠:“若是高年在西南出事,您不怕高韦与您离心吗?高韦手中有兵权,在勋贵中素有清名,日后您若登基,不还想扶植他这一支去制衡国公一脉……”

    殷俶终于将眼转过来,里面的冷意,叫官白纻一阵心惊肉跳。

    “为了救他,你竟不惜借陆家压我。”

    “这……”

    殷俶直接截断她的辩解:“不必多言”,他面上已有愠色:“爷之前说过,他这样的男子,你若是想要,日后绝不会少。高韦不会因高年折在这里,就生出异心。他只会因高年为皇室正统而死,心生欣慰之情。”

    若是连这些人心都拿捏不准,他早已死了几百次,只是偏偏此时,他却控制不住戾气,失了方寸。

    “现下正是紧要之时,爷腾不出手收拾匪盗。高年既然有本事被掳入寨子,就该有本事自个儿回来。”

    官白纻又要张口,殷俶猛地抬袖,手边的茶盏忽而落地,摔得粉碎。

    见他真的动怒,官白纻茫然地半跪在脚上,她很少见他这副样子。

    他该是永远从容不迫、冷静自持的,这一世,怎么这般暴躁易怒。

    尤其是面对着她,似是愈来愈失去耐心。

    若不是她识趣提前远撤,恐怕连现在的情分都剩不下。

    心下一阵阵悲凉,官白纻抬手擦去额上的细汗,却是连告退的托辞都没有,直接从地上站起身,快步离开。

    *

    半开的窗内,一左一右各站着一双男女。

    那女子叉着腰,喝骂一句:“我生平最瞧不上的,便是你这样没本事的怂包。若不是殿下强迫,你当真以为我会愿意!”

    对面的男子被骂了个满脸通红,气到脖子都粗了一圈,手里捏着的书册卷成圆圆一束,颤巍巍地对准女子俏生生的鼻尖:“你……你这种河东狮,我……若不是殿下……你可知这京中多少女儿为我娶妻、哭红了眼?”

    她掩唇笑了一下,只是觉得有趣。

    那日光明明澈澈地照进窗内,窗边还有几株刚发芽的垂柳,毛茸茸的鹅黄新绿,衬着那窗内原本剑拔弩张的场景愈发的活泼靓丽。

    那是她生命中从未有过的鲜活气。

    柳枝绿了又黄,变成薄如蝉翼的金黄碎片,随秋风渐落。

    窗内的景象又变了场景,那女子正端着药碗大帘进来,那男子躺在榻上,嘴唇惨败,一脸的病容。偏偏见她进来,那神情里忽而又带上一股颐指气使的神气。

    “爷腰疼、屁股也疼……”

    女人用手背扇了他一耳光,“你是个什么人,也敢给我称爷。”

    “若不是小玉挡在你身前,那被西南泥水埋的,就该是你了。”

    “又不是我让你替我的”,女子嘴硬着,可眼里的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有温度。她小心翼翼坐在榻上,一口一口地给他喂药。

    待那叶子落光,她再度往窗里去看,之间一双鸳鸯烛燃得正欢,大红的罗帐掩得格外严实。这场面并不香艳,反而透着些许温馨。

    那红艳艳的光,就如暴雨的海上,遥遥的灯塔,告诉那叶迷航良久的小舟、归家的方向。

    官白纻从梦中惊醒,她摸上脸颊,一片湿滑。

    她面容沉静,沉默半晌后,喃喃自语:“我非得去救他。”

    翻身下榻,抬手随意挽了发髻,将熬了几个通宵备好的物件端正地摆在床榻上,旋即踏着月色摸进高年的院子。

    苦竹正守在高年的房里,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半睡半醒间,他依稀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陡然惊醒,苦竹揉了揉两眼,正好瞧见官白纻正在翻找着高年的衣物。

    “官——官——”

    官白纻低声喝断他的话:“别出声,当心惊动了旁人!”

    苦竹连忙点头,压低嗓子问询,“是,小的省得,只是,您这是要……”

    “去把高年的官府和官印找来。”

    “您莫不是要去救我家公子?”

    “你去不去?”

    “去!”

    苦竹早已昏了头,听闻官白纻愿意出手相救,对官白纻那叫一个言听计从。

    二人拾掇了衣物官印,又从府里牵出两匹骏马,连夜出城,疾驰几里外。

    这时,苦竹才悠悠回神:“官姑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调兵?”

    “调什么兵?”

    “自然是围攻土匪山寨的官兵”,不打寨子,怎么把他的公子救出来。

    官白纻忙着骑马,抽了个间隙递给苦竹一个略显鄙夷的神情:“我一介妇人,能去哪里调兵。”

    “那我们这要如何救下公子?凭你我二人,如何攻的下山寨。”

    官白纻扬起马鞭,冷笑:“攻打山寨?你怕不是还没睡醒。”

    “寨子门开着,我们只管进去便是。”

    言罢,也不管苦竹瞬间苍白的脸色,再度扬鞭,直朝那龙山的山寨而去。

    第73章 西南遥(十八)

    这几日, 矿山风平浪静,想来时殷俶等人已经服软。

    陈宝儿这几日守在税监署里,等着那位金贵的爷上门服软, 二人握手言和。

    他今日左眼皮跳个不停,侍候的小宦官笑称他今儿必有喜事。二人话音刚落, 门上的小宦官进来,称大皇子前来拜会。

    陈宝儿抚掌大笑:“请,快请。”

    *

    王连川这边正在大街上晃悠, 想要寻摸几个模样秀丽的女人回府。

    为走几步,就见鼻青脸肿的薛七声,贼眉鼠眼地侯在巷角。

    他几步走上去,正想诘问, 却不想那县令直接跪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

    “你这老滑头, 几日前没去瑞丰楼吃酒?”

    “大人,那日在下肚子不舒服, 故并未赴宴, 这……在下服了,只请大人饶在下一条性命。”

    王连川见他这副模样, 心口气顺, 又见他连声说要献上至宝,面上愈发骄横起来。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大人谈什么服不服的,我不过是个白身,之前也不过是想与大人结交罢了。”

    薛七声连声应和, 将人往自己的府宅引去。

    *

    “不知公公是否知道李总督捉拿杨琦时, 当场杀死所有闯入暴民之事。”

    “此事办的颇为狠辣, 咱家自然是知道的。”

    殷俶淡笑:“你可知,他为何当日那般行事。”

    陈宝儿当真被吊起兴致,不由睁大眼:“看来此事尚有内情,还请殿下细细讲来。”

    *

    薛七声颤巍巍地将一个绸布包打开。

    瞬间有七彩之光盈室,王连川瞪大了两眼,嘴巴长得老大,“这,这是……”

    只见桌上摆着一金盖琉璃罐,薛七声小心打开,里面是五颗琉璃彩珠与一红一白两枚舍利。

    薛七声小心介绍:“此二者,为佛祖真身舍利。色白这枚为骨舍利,色红这枚为血肉舍利。”

    *

    “凡迎舍利佛骨者,无不掘地宫筑宝塔,倾四海珍宝以供养。况且这些佛舍利是前朝宝物,象征天命正统。大历开朝之主遍寻海内外,不得行踪。因而此事也一直是大历皇室的憾事。”

    “谁能想到,这宝物,竟然被杨琦私藏入宅。后被李经延辨出,他知兹事体大,就先将见到此物的众人灭口。”

    “可此物虽是至宝,却是烫手山芋。他若老实献给陛下,只因他是手握重兵的总督,保不齐就会被疑心为早已怀了反心,或是有悔意,故而嫁祸给杨琦。可若一直存在府上又或者秘藏,难保不会在日后酿成大患。”

    “爷与总督有些旧交,听他如此苦闷,便将这宝物拿走,只等回朝亲手献给陛下,讨个彩头。”

    殷俶吹了吹茶上的浮沫,眼里闪过几分隐隐的嫌弃,却又转瞬即逝。待那陈宝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复又笑意盈盈地转过脸:

    “之前与公公间,怕是有许多误会。此物现下赠与公公,只盼你我二人能尽释前嫌,把手言欢。日后西南,还请公公多多关照,叫爷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陈宝儿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怎会不知这是多大的一个露脸的机遇,若是睿宗一个高姓,将他直接提进司礼监也是有可能的。届时,他哪里还用看陈海的脸色。

    “殿下说的极是,只是不知此物现下在何处?”

    殷俶放下手里的茶碗,眸光轻闪:“来时已请薛县令并一队护卫一齐去府里拿,应该就要取来了。”

    *

    “大人,此物献给你,还请你日后多多庇护在下。”

    王连川先是一喜,接着面色微凝:“此物若当真如此重要,我若将此物献给陈公公,叫他献给陛下,岂不是能叫公公在陛下跟前得脸。如此,我自然也有数不尽的富贵。”

    薛七声谄媚一笑:“此物既然赠与大人,您愿意如何处理,便不归在下管了。”

    “只是,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王连川凝眉:“你只管说。”

    “在下为何不直接献给陈公公,反而要献给王大人,究其原因,还是信不过那些阉宦。”

    他长叹一声:“您瞧瞧吴家,之前在下打听到风声,那吴家献宝得了陈公公欢心,陈公公也允诺不会动吴家。可您再看吴家的下场。”

    “宦官,终归是一群变脸比翻书都快的奸人。就算送再多的好处,这一群没什么任意廉耻束缚的东西,如何就能信得过。”

    “反观大人,一直为吴家奔走,当真是有侠义心肠。所以在下便只想着联络大人。”

    “况且,堂堂儿郎,若非情不得已,谁愿意在阉宦膝下逢迎讨好。”

    王连川眉心微动,似是将这些话都听了进去。半晌,他将此物收进袖里,却绝口不提要献此物给陈宝儿的事。

    *

    所谓龙山,也不过是座长得有点像龙脑袋的山罢了。

    他们二人弃马,徒步钻进山里。苦竹不知道她为何能如此熟知此地地形,偌大一个山头,被她愣生生逛成了后花园。

    官白纻这人自幼便对地形方向格外敏感,幼时读个游记,脑子里就能造个差不多的实景出来。她前世看过不少此地的地形图,此时再上山,便对所有路径皆胸有成竹。

    走了不知多久,估摸着就要碰见山寨最外圈的寨门,她停下脚步,将肩上的包袱放下来,取出高年的官服。

    手将那衣服甩到苦竹头上,她回头吩咐着苦竹:“换上,然后把你的衣服脱了给我。”

    苦竹两膝一软,跪在地上:“姑……姑娘,这是何意?”

    “你办成朝廷来此招降的官员,我扮作你身边的小侍,就算他们觉得我女气,现在官员豢养娈童成风,他们也不会生疑。”

    “咱俩入那寨子住个十天半月,摸一摸高年的消息,如果他还有气,就设法将人提出来。”

    就算真的做了人家的压寨“夫人”,官白纻叹了口气,只要是被逼的,她也不会嫌弃。

    这……这,苦竹这下真的挂上了苦脸:“小的自出生起就是侍候官老爷的,那里当过真老爷。况且那些土匪都是红眼绿毛的妖怪,我们就这么进去,若被拆穿,岂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官白纻横眉:“你摆这副苦相给谁看,换还是不换?”

    “换、换……”,苦竹软手软脚从地上爬起来,整个□□连着前面儿的上衣都湿漉漉的,透着股尿骚气。

    官白纻脸都绿了,半晌后,她摆摆手,满脸鄙夷:“你们主仆两个当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半分男儿胆气,真真是一对废物点心。”

    龙山山寨寨门处,今儿是小五和老六镇守山门。

    天刚蒙蒙亮,就有两人,一摇一晃地走上门来。

    小五老六定睛去看,险些被吓倒在地。

    那打头的是个身穿绛红官袍的老爷,衣袍飘飘,远看倒是很俊逸。

    然而走进细瞧,那官老爷整张脸抹得比唱戏的都白,一双眉毛粗黑,嘴唇面颊却是艳红艳红,不男不女,活似深山里钻出来的老妖精。

    他身后跟着那小厮,惨白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你仔细去瞧,他的脸色竟然还透着分青,不死活人。

    “来……来者何人?”

    打头那位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用兰花指拈起来,慢吞吞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掐着尖细的嗓子拉长了音道:“本官乃朝廷特派至西南的左佥都御史,委任于总督李经延,协助总督治理西南匪乱。今儿是受朝廷指派,前来招降众好汉,还请通报。”

    这位一开嗓,小五就激起满身的鸡皮疙瘩,老六听是来招降,知道事情紧要,冲小五吩咐几声,转身就往寨子里跑去了。

    苦竹站在官白纻后边儿,是又怕又惧,然而见了官白纻这副做派,偏偏又觉得极为有趣儿,憋笑憋得辛苦,心头的忐忑淡去几分。

    太阳逐渐升起来,官白纻生怕面上的脂粉被晒化,只得不住地从袖子里掏出□□匣子,边往脸上扑,边让苦竹撑起袖子为自己遮阳。

    站在门前的小五手里攥着土矛,神情复杂地就这么看着。

    又过了一阵,老六终于领人出来。

    那是个身穿藏青色长衫的俊俏男子,头发高高束在脑后,眉眼如画,满身书卷气。

    “三当家的,正是此人”,老六指给男子看。

    那人顺势瞧过来,在看见官白纻的瞬间,神情凝滞片刻。

    他很快缓过神来,朝人抱拳作揖道:“见过大人,在下顾南尘。”

    官白纻皱眉,满脸倨傲:“本官身为朝廷三品大员,怎么派个喽喽接待。”

    “你这狗官,怎敢在三当家面前撒野?”老六当即瞪圆眼,将腰间刀直接抽出来,卡在官白纻细细弱弱的脖子边儿,就要砍下。

    苦竹已经彻底吓傻,整个人呆在原地。

    顾南尘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看着。

    官白纻朝架刀的这一侧啐了一口,冷笑:“来啊,你个杂碎,倒是真给爷往下砍,在这里耍什么花把式。你今儿把爷砍死在这里,明儿李大人就调兵,围了这龙山。李总督这些日子已在筹备剿匪的军队,你们该是早就知道了吧。”

    他抬起下巴,翘着兰花指,慢慢将脖子上的刀推开,两眼却直直看向顾秋生:“三当家,叫得好听,不过是个管钱管米的记账的,叫他来见爷,难不成不是在糊弄朝廷。”

    顾南尘忽而一笑,美人展颜,当真能叫天地失色。他连忙快走几步,又朝官白纻深深作揖,“大人息怒。方才不会是想看看大人气度,大当家二当家已在寨内设宴,请您移步进去。”

    老六收了刀。

    官白纻冷哼一声,从袖子里掏出扇子摇起来,先是回头狠狠瞪了一眼还呆着的苦竹,示意对方跟上。

    又在经过老六时,故意踩着他脚面儿走过,将一个小肚鸡肠的大爷仿得是惟妙惟肖。

    “大人”,顾南尘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小心询问:“请问朝廷里,宦官也能作这御史?”

    官白纻两眼一瞪:“你说什么浑话,那些阉人也能与我等相提并论?”言罢两手抖了抖腰带。

    顾南尘见他动怒,也不再言语,只是闷头领路。

    第74章 西南遥(十九)

    陈宝儿与殷俶又等了两柱香的功夫, 没有等来舍利,反而等来了愈发鼻青脸肿的薛七声。

    这位县官浑身上下都如同从那泥浆中滚过一遭的。他来时怕丢人,故而是从署衙最隐蔽的小门, 一路掩面,悄无声息地钻进来, 拜见了二人。

    “东西呢?”

    殷俶冷声诘问道。薛七声不说话,反而抹起了眼泪。

    陈宝儿心头一跳,“莫不是遭了匪盗?”

    “哪里来的匪盗, 公公”,薛七声咬牙切齿:“在下之前素来被王大人手下寻衅殴打,此事您该有所耳闻。今日我带着宝物出来,被他们发现, 就抢掠了去。”

    “你难道不曾告诉他,是要献给公公的东西?”

    薛七声擦了擦眼角, 哭道:“自然是说了,可王大人还是夺了去。公公有所不知, 王大人素日在街上多有掳掠, 我们也都是习惯了,若是东西不紧要, 也就自认倒霉。”

    “咱临阳城, 谁不知道王大人是公公最信重的人。我们就算告到大人您这里,到时候王大人只是稍稍辩解, 全身而退。然事后定会记恨我们,私下里便是要往死里折磨。”

    “若不是此物实在过于贵重,本官是绝不敢说与公公听的。”

    殷俶抬袖饮下最后一口茶, 叹道:“公公, 物件儿我们本是要亲手送到您手里。现下却牵涉着王大人, 既然是家事,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多言,还望你领下我们的心意,这就先告辞了。”

    陈宝儿连声称是,待送走殷薛二人后,转过身来,却是收了脸上的笑,斜眼看向官烨:“你怎么看?”

    “在下觉得,此事蹊跷。”

    官烨扬眉:“王大人怎会如此行事,只是我瞧那大皇子也不甚之情。独独那薛七声,他是个奸猾的,素日又与王大人有嫌隙。恐是他借此事有意陷害王大人。”

    陈宝儿眼里闪过精光,拍了拍官烨肩膀,叹道:“你虽是个年纪小的,但难得眼界开阔,看事儿清明。你只管好好跟着咱家,咱家绝不会亏待了你。”

    怎么会这么巧,偏偏薛七声送宝,恰好被王连川劫走。他陈宝儿不是傻子,若此事不是巧合,那就真的证明王连川在外行事当真全无顾忌,暗地里不知私吞了本该是他的多少宝贝。

    若不是,那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他瞥了眼外面的天色,随嘴吩咐着:“你今儿去同连川说一声,叫他明儿一大早来用早膳。”

    顺便将此事问个水落石出。不论如何,那两颗舍利他是必定要拿到手的。

    *

    所谓山寨,却是也修筑了房舍,且都规划得极为有序,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他们穿过这些住人的房舍,来到一个石头摞成的碉堡式的房舍前。顾秋生先踏进去,官白纻跟在后面,顺势将苦竹拉了进来。

    一入眼,是张长方形的宽桌,坐了满当当一圈土匪。正中间是个大胡子土匪,左眼下有块红色胎记。他左手边是个眉眼与其极为相似的土匪,只是脸上既没有胡子,也没有胎记。

    这群人等了亦许久,当见到顾秋生后跟进来的官老爷后,众人的脸上露出五花八门的神情。

    大当家清清喉咙,拍了拍右手的空位:“大人请。”

    官白纻两手负在身后,翘起下巴:“酒就不必喝了。大当家只管说说,是否愿意归顺朝廷。”

    陈保国笑了一下,眼睛却是冷的:“今日不过是想请大人喝顿酒水,俺们这些粗人,向来是敬重好汉的。大人有胆气上山寨,俺们就来接待。”

    “看来众位是铁了心要与朝廷对抗到底,那今儿本官便不谈招降之事,只是来下战帖,日后总督必会出兵踏平龙山。此酒,还是留作庆功酒,现下本官便不喝了。”

    言罢甩袖就走。

    众土匪闻言哗然,有人已然起身拿起桌上的刀兵,只等陈保国一声令下,就将这狗官劈成几段。

    “且慢!”

    陈保国大喝一声,下一刻,官白纻的肩膀便被顾秋生生生钳住。他手劲奇大,差点捏碎官白纻的肩胛骨。

    官白纻忍下嘴边的痛呼,冷笑一声,“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我敬你们是帮好汉,却连这规矩也不懂吗?”

    陈保国敲了敲桌子,顾秋生松开手,众人也收回兵器,“大人先不急着走。俺们有规矩,最要紧的是要先喝这顿酒,喝过了酒,就有了情分,再谈事情。”

    官白纻臭着脸,不情不愿地走到陈保国右手边,掏出袖口里的帕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凳子椅子擦了数遍,这才施施然坐下。

    苦竹没有位子,就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官白纻后边儿。

    “还未请教老爷名姓。”

    “姓刘名三丰。”

    李经延手下有这号人,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这帮子土匪看这个小白脸官老爷不顺眼,都卯足劲儿的灌酒。

    出乎众人意料,这小白脸不仅来者不拒,甚至酒量奇好。但见他一碗又一碗喝进去,愣是不见脸红。几轮儿下来,那长桌上已是倒了多半,剩下几个也都摇摇晃晃地说起了浑话。

    陈保国亦是上头,半靠在椅背上,两眼直直盯着头顶,嘴里不住的:“大……大人海量。”

    独独他左下手的那个二当家,黑着张脸,仍与官白纻拼着酒。

    一碗又一碗,那些醉汉们都稀奇地瞪大眼,瞧着这边的热闹。就连陈保国,都直起头来,直勾勾地看向二人。

    无他,二当家陈为民的酒量,那是绿林间都出了名的。他们当了这么些年土匪,就没见过谁能将陈为民喝翻。

    官白纻捏起嗓子笑道:“你们这些人,光是块头大,其实是假把式,一个寨子的人加起来,也喝不过本官一人。”

    陈为民垂下眼,压了压酒意,闷声:“拿坛子来。”

    他难不成还喝不过这么个不男不女的玩意儿。

    官白纻见了坛子仍是不虚,抬起来,与陈为民对饮起来。半坛还未饮下,对面传来酒坛碎裂的声音。她放下坛子去看,陈为民亦是翻着白眼,后仰栽倒在地。

    哄笑吵闹声骤然响起,挨近官白纻的醉鬼们大笑着将人揽过来,称兄道弟,不住夸赞,又被官白纻皱起眉头,极为嫌弃地推开。

    唯一不饮酒的顾南尘,将所有人料理后,又为官白纻安排了屋子,请她今日先歇在寨子里。

    官白纻刚一进屋,苦竹就白了脸:“姑——老爷,你……你酒量怎么如此好。”

    她瞥他一眼,不说话,只是扒拉出塌下的夜壶,吐了个昏天暗地。

    待吐得渐清醒,她将袖子里湿透了的几条帕子甩出来,两只袖子亦是湿透,得亏这衣服的红颇深,在烛光下瞧不分明。她几乎将所有酒都吐进了帕子和袖子里。

    “这……那,我们要不趁这些土匪都醉酒,好好探访一番。”

    官白纻哂笑,“什么都不干,只管睡觉。”

    “土匪窝子里,如何能睡得安稳,不如趁他们……”

    官白纻横他一眼,苦竹瞬间哑火,只得点头,为她铺床,自个儿又打地铺睡下。

    “人睡下了?”

    本该醉倒的陈保国坐在桌前,瞪着清凌凌的一对眼,询问顾南尘。

    “睡熟了,门儿都没出。那鼾声响得跟打雷似的。”

    坐在一边儿的陈为民,脸虽红,眼睛却也是清明的。

    他挠挠头,眼里闪过几分不可奈何和隐隐的佩服:“哥,俺真喝不过他。若不是最后南尘拿上来的坛子里都是凉水,俺恐怕真的要被那小白脸儿喝翻。”

    *

    苦竹从梦中醒来,自己倒是愣住了。连他自个儿都没有想到,他能在山寨里睡得这般踏实。

    官白纻正对着镜子补粉,瞧着她气定神闲的侧脸,苦竹才咂出些许滋味。

    这位官姑娘可当真不寻常,她虽然只是个女子,又看上去弱不禁风,可那骨子里就带着股子韧劲儿与从容。仿佛再艰难的处境,她都坦然面对,甚至还时时准备着,要寻个冲破困境的出路。

    官白纻理好衣冠,转过头来,神情却是有几分沉重。

    “老爷,这是怎么了?”

    官白纻闻言,转转脖子,压低声音回道:“高年一事实在蹊跷。”

    “什么?”

    “我昨儿饮酒间,套了不少话出来。却说他们山寨,有个叫秧子房的地方,专门儿关押掳掠来的人。管着秧子房的,是山寨的四当家黑虎。可奇的是,我昨夜旁敲侧击,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新绑回人来,这些人皆摇头说没有。”

    “我瞧着他们神情不似有意蒙骗,是真的毫不知情。”

    官白纻揉着眉心,“高年到底去了哪里,是不是被这窝土匪掳走,恐是要亲自去一趟秧子房,探一探方知晓。”

    也是她失了方寸,如果真的是龙山匪贼,怎会大剌剌自报家门。高年被掳一事当真过去荒诞,可恨她竟如此乱了心神,都未细究,就这么急慌慌地跑上山寨。

    官白纻转头看向镜子,那镜子里的女人亦定定瞧过来,她只觉得那镜中人分外的陌生。

    “此事不能急,先要想个法子留在山寨里,和他们打通关系,才好寻机会去那秧子房一探究竟。”

    第75章 西南遥(二十)

    第二日晌晴, 官白纻借口醉酒头疼,赖在屋里不肯出来。直到下午才颐指气使地踏出门来,与陈家兄弟面谈许久。

    她胡扯出许多招降的条件, 竟也把这两个土匪唬得一愣一愣。这二人非但没有起疑,出乎官白纻意料, 前世宁死不屈的这两个山匪头子,竟然还有几分意动。

    她存下心,试探道:“本官开出的条件, 已然是朝廷的极限。凡事都不可过于贪婪,你们难不成还想要个一品大员不成。”

    陈保国苦笑,摇摇头,只是道:“大人有所不知。俺们当年上山, 可不是为了做官。”

    一直默不作声的陈为民看了自家哥哥一眼,陈保国拍拍他的肩膀, 看向官白纻笑道:“这位大人,同俺们这些粗人谈了这许久。一不提孔孟先贤、二不提君民本分、三不提教化愚民, 他把俺们当人看, 有何说不得。”

    陈为民捏紧手指,把头转过去。陈保国自顾自倒了碗酒, 朝官白纻举起:“老爷, 俺们兄弟祖辈都住在那临阳城郊陈家村。靠着条为非作歹的河,靠老天爷的脸色吃饭。”

    “那一年遭洪灾, 整个村子都被淹了。俺们一家成了流民,随众人往北边儿走,寻个活路。正遇上黑山兴起匪乱, 总督李经延调集兵众前往黑山剿匪。”

    “那日俺们一家走到官道边儿上, 爹娘和幼弟口渴, 俺们兄弟离开去找水喝。回来的时候,爹娘就死在地上,脑袋被割走,断口处还呼呼地往外冒着血。俺们的幼弟虎子也仰面躺在地上,挨了三十多刀。”

    “整个人就像个被扎穿了的血袋子,流尽血后,就烂进地里。”

    虽然已经过去很多年,可当陈保国讲起,仍旧双目充血,当年爹娘并幼弟惨死的模样仍旧历历在目,不见分毫减损。

    “是谁杀的?难不成是流匪?”

    陈为民冷笑:“是官兵。”

    李经延随去剿匪,但他与黑山有一些私底下的勾当。二人并未真的刀兵相向。黑山会安分一段时间,算作剿匪的功劳。可所谓剿匪,自然要有俘虏,有首级,才好回京论功行赏。

    于是那些手无寸铁的流民就成了官兵屠戮的对象。他们割下流民面黄肌瘦的首级,用红布包好,堆在马车里、挂在旗杆上,招摇过市地拉回京都,向睿宗讨赏记功。

    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每次一旦要杀,必是要杀其全家,就算稚儿也绝不放过,以绝后患。

    “俺们兄弟知道后,就去了黑山。跟着黑山的土匪杀人、杀官。”

    陈保国又咽下口及酒,“再后来,俺们和黑山的大当家独眼生了嫌隙,就连夜逃走,到虎山又拉了支人马。三当家和四当家都是当年随俺们兄弟,从黑山里跑出来的。”

    官白纻没有去问他们的嫌隙是什么,反而问了个出乎意料的问题:“你们爹娘幼弟既然都是被官兵所杀,为何不杀官兵,又为何非但不杀本官,还愿意相见。”

    “老爷,人都是有心的。当年爹娘身旁放着俺们兄弟的行囊,那些官兵都知道这家还活着两个人,但饶了我兄弟二人一命,还给我们留了几块散银。”

    “俺们开始是恨毒了这些官兵,可后来杀的多了,看他们断成两截,还要往城里爬的样子,俺们才明白,都是可怜人。他们杀不够人,回营就会被李总督砍脑袋。”

    “那怎么不去杀高官,杀李经延一流。”

    “俺们怕,不敢恨,哪里敢生别的念头。”

    官白纻哂笑,没有多言。她忽而觉得讽刺,李经延后来到底又做了多少恶事,才将整个龙山逼成铁板一块,再没有归顺的余地。

    就在她思忖之际,门外跑进个小喽啰。原来是寨子里忽然闯进匹野马,横冲直撞。四当家见它颇为不凡,生出驯服的心思,十数号人将野马逼入马场,却无人能近身。所以特意来这里请陈家兄弟二人出去瞧瞧。

    陈家兄弟并着官白纻苦竹,四人齐齐到马场。只见一匹纯黑骏马正站在马场中央,数个土匪以□□围成一圈,将其困于其中。

    奇的是,此马面对□□的尖峰,非但没有任何惧色,仍旧用马蹄刨着脚下的土,尝试要跃过这些□□、突出重围。

    “好马!”

    陈保国抢先一步,冲进马场内。他钻进圈内,借□□威势强上马身。那马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陈保国来不及抓住它的马鬃,整个人便被黑马有力地挺动甩出马背。

    幸好几个喽啰眼疾手快丢下枪,给他去做肉垫,才令他免去摔得筋骨寸断的结果。然那黑马见包围有了圈口,登时提腿一个跃身,跳出□□的包围。

    站在边儿上的四当家见状,连忙又让周围人抄家伙,将这马逼近马场。黑马突破不得马场包围,便顺着硕大的马场狂奔,溅起遮天蔽日的黄尘沙石。

    官白纻瞧见陈保国的样子,眸光一闪。她慢吞吞地提起下摆,系在腰间。苦竹站在她后边儿,见状已经是捋不直舌头。

    陈为民擦了擦额上的汗,俯身询问:“大人,您是要……”试试?他看了看官白纻的身板儿,生怕这位朝廷命官折在山寨里,好言劝道:“这样跑进来的马之前也有过,野性难驯,俺大哥是寨子里驯马手艺最好的。连他都驯服不了,不是俺夸口,整个大历也不见得还能有谁驯服。”

    “不如待俺们捉了它宰杀,让大人尝尝马肉的滋味?”

    官白纻站在马场的围栏上,闻言摆摆手,示意陈为民闭嘴。

    她的行径,自然引起所有土匪的注意。那陈保国呲牙咧嘴站起身来,见官白纻动作,两眼也瞪得溜圆。

    不待他劝说,那匹黑马已是跑到官白纻侧边。见这人敢招摇地站在围栏上,此马有意靠近,倒像是直冲她而来。

    官白纻见状,并未露怯,实则衣袍下的躯体已经绷紧。待此马冲过来,她稍一转身,避过它的冲击,两手瞬时死死抓住它的马鬃,整个人借着黑马冲击的力气腾空而起,趴在它背上。

    黑马见自己被这人骑在身下,鼻子重重喷出两股粗气,死命地前蹦后踢。官白纻身轻,两臂手腕却有奇力,她顺着黑马蹦踢的力道在马背上起起落落,却愣是没有掉下去。

    黑马见状,忽而疯了般超前冲去。拦在马场的小喽啰伸出□□去拦,那马却不管不顾,身上顷刻带出几道深深的血痕,却仍旧满身是血的超前狂奔而去。

    “快!快追!断不能让刘大人出事!”

    官白纻伏在马背上,不断揪着马鬃,调整着这匹疯马狂奔的方向。本是危急万分的时刻,她的心境却前所未有的开阔起来。

    烈阳、山林、飞尘、马汗散发的臭气、破空的风声,还有自己愈来愈明晰的心跳声。

    “你怕吗?”

    黑夜里的一场追杀、马背上的疾驰、误入不明地形的山林,身侧还有箭矢密密麻麻的破空之音。她与殷俶共骑在一匹马上逃命。

    那一刻,她耳侧能听见两种剧烈的心跳,它们愈来愈响、愈来愈贴近,至于最后合为一声。

    “你怕吗?”

    是殷俶的声音。只是有点喘,听不出丝毫忧惧。

    脸上带出笑来,她不怕。

    前世,是觉得即便死了,能和他死在一处,也是人间幸事。现下,她眼前又看见窗边杨柳,看见今世万千灯火中那个狼狈走来的身影。

    既然是个废物点心,那就等着我来找你。

    官白纻不信,自己还比不过一匹马。她拽着它,直接往龙山顶上跑,朝最为险峻的一处峭壁奔去。

    待隐隐见到那峭壁的轮廓,她两手死死抓住马鬃,恨命往后扯去。

    云层孤鸟、远远的一声啼叫,几株孤松悬于脚下。

    黑马扬起前蹄,高高地嘶鸣,几道汗流如溪,顺着马鬃浸透她的衣衫。

    她软手软脚地从马背上滑下来。黑马并未离去,只是弯下脖子来,不住地用鼻子嗅她的面颊。

    不知过了多久,陈家兄弟并着苦竹和一干山匪满头大汗地追来,就见那位大人坐在地上,捂上左脚,另一手仍旧是令人膈应的兰花指,捏着帕子擦着脖子上的汗珠:“本官此次驯马,扭伤左脚,恐怕还要多叨扰诸位几日。”

    苦竹正想去扶,谁知陈为民一个箭步上去,将人背起来。

    官白纻脸瞬间绿了。索性脂粉够厚,即使被汗水融了一层,仍有几层铺在下面。

    清清淡淡的香,混在山林的泥土气里,叫陈为民莫名其妙的生出几分局促。他转转手腕,生怕过于用力,将背上的金贵人捏疼。

    “大人,你是个好汉,俺服气。”

    官白纻哭笑不得,兰花指都僵了几分。想起陈保国是个短袖,她恶寒地抖抖脊背,这老二,不会是看上他这副女扮男装的皮相了罢。

    官白纻理所当然地留在寨子里。入夜,苦竹从房里出来解手。

    正舒服的时候,耳边却传来道幽幽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仿那鬼怪之声,用喉咙发出“呵—呵”的响动。

    他觉得这声音颇为熟悉,循声找过去。眼前是个矮矮的砖房,屋顶上盖着几层茅草。门口没人守着,他便贴着墙根来到窗前,偷眼往里瞧去。

    “旅人仰躺在床上,他听到那披麻戴孝的老媪走到自己床边。过了许久,没有丝毫声音。他却不敢睁眼,也不敢喘气。突然,有冰冷又濡湿的物件儿顺着他的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滑。”

    “这是什么老妇人,忒不端庄。”

    有人喝骂。

    讲故事的人不悦地清清嗓子,那人含混不清地咒骂一句,乖乖闭上嘴。

    “旅人偷偷掀开眼,正对上老媪黑洞洞的眼眶。原来她没有眼珠子。旅人再往下看,她的鼻子也被消掉,只留下黑深的小洞。她的嘴特别长,像那鸟的喙,之所以觉得濡湿,是那喙滴着口涎。老媪原来是用喙不住地啄着他,以此探查活人气息。”

    “旅人被吓得慌了神,瞬间泄气。老媪闻到活人的气息,跳到床上,骑在旅人身上,张大嘴,旅人这才发现,她的嘴里也是黑黑的窟窿,连条舌头都没有。”

    “原来在这个县里,对于那些偷情的寡妇,县令会处以极刑。在生前剜去双眼、割掉鼻子、切掉耳朵、拔掉舌头,骑着所谓‘木驴’绕县三周,再穿上素衣被栓了石头丢进湖里活活溺死。”

    “然后呢?然后……”

    讲故事的人咳嗽一声,“诸位,四当家已给了在下许多宽限。今日是万万不能,在下也是守诺之人,还请四当家动手吧。”

    一声长吟,有个粗犷的声音咬牙切齿:“你非得活到明天才肯告诉俺们后面是什么?”

    “这是自然,茶楼说书还得些银子。在下费了诸般口舌,也不过想苟活两日。若当家的真想知道,不如留在下再活一晚,明日在下必为诸位解惑。”

    “今儿四当家没来,要不咱们做主,再留他一晚?”

    这些人商量妥当,留下两个人看管,边骂娘边推门离开。

    直到这时,苦竹才壮起胆子,定睛再去细瞧。

    这一眼,差点叫他淌下泪。

    只见他那素来光风霁月的小公子,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手脚皆被麻绳死死捆住拴在一根柱子上,俨然阶下囚的模样。

    第76章 西南遥(二十一)

    苦竹出去许久, 不见回来。官白纻疑心他出意外,从榻上起身,佯装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

    夜风冷肃, 激起阵阵山林之声。

    她顾不得男女大防,往那密林深处寻去。

    不知走了多久, 有絮语声传来。她循声找过去,避在粗壮的古树后。幸而夜间仍有各种野兽嗥叫、鸟虫啼鸣,盖过她原本就轻巧的脚步声。

    几步远处, 背对她站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个身形高大、另一个相较之下瘦弱许多。他们二人正在密语。

    身形高大之人官白纻酒桌上见过,白日驯马的时候也有印象,正是山寨四当家黑虎。

    虽是密语,他们仗着在深林之中, 声量不小,也够她刚好听清。

    “老子刚抓了人, 还没宰。”

    那人高声质问原因,黑虎挠了挠头, 怒喝:“老子不杀自然有老子的道理。你们当时也是说了, 只要将人抓回来就行。杀不杀的,全看老子乐不乐意。”

    官白纻神色一凛, 忽而脑后冷风作响。她下意识低头, 雪亮的刀锋擦着她的头顶砍过去,将她头顶的发髻劈散。

    “谁?”

    黑虎与那人听到动静, 俱都抽出腰间砍刀,朝这边跑来。

    官白纻没有犹豫,继续往里跑去。她身后之人见一击不成, 眼中闪过惊疑, 下一刻, 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黑虎二人冲过来,没有看见人影。黑虎俯下身,在树后查探一番,沉下脸:“这里方才至少有两个人。你瞧这鞋印尚新鲜,恐怕离开不久。”

    “你若是坏了总督与当家的大计,几条命都不给你赔的。”

    黑虎拧起眉:“罗嗦什么。老子和你说完话,就提刀宰了那个小白脸儿,他难不成还能从秧子房里活着出来不成?”

    *

    苦竹自小长在高府,他虽然是个书童,但因为主子不做主,故而自己也甚少读什么典籍。左不过高年看什么,他跟着看什么。

    才子佳人、书生狐妖,这些东西听得多,久而久之就在这心中养出一股难得的奇气。这世间不只有圣人口里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有多少般古怪却真挚的情谊。

    他对自家公子的情分,不是什么劳什子忠直,公子待他好,也从不是什么御下的仁慈。

    他们是不同姓的亲人,是从生到死都要活在一起的人。苦竹看见高年的窘状,两眼一红,心底忽然生出股从未有过的勇气。

    他见那看管的二人痛饮一番后,俱趴在桌上鼾声如雷,自己绕到门前,咬牙,慢慢推开那秧子房的房门。

    高年浑浊着眼,也是睡意朦胧。半睡半醒间,忽而听闻有推门声。他懒散看一眼,竟然看到苦竹的身形。

    原本以为是自己看走了眼,他用力眨了眨,来者真是苦竹。

    高年先是一惊,接着开始慌乱。他看出苦竹的打算,不敢出声劝阻,只能冷下眉眼,不住地努嘴,示意他赶快出去。

    *

    一刀从背后劈过来,官白纻避闪不及,被刺进手臂。

    她踉跄着转身,半靠在一树下。

    顾南尘手持长刀,站在月色下,正朝她温温地笑。

    官白纻之前便知道,月下看美人,是最有滋味的。殷俶是这样,顾南尘也是这样。

    “你沾了血,可真好看。”

    顾南尘忽然出声,说得却是格外不相干的话。

    官白纻忍着疼,两眼狼一般的盯着顾南尘手中的刀,并不被他的话分走心神。

    “这样的美人,何必扮成那样腌臜的男子,来这土匪窝里。”

    他长刀一横,抵在官白纻胸口,狠辣中透着几分轻佻。

    官白纻将落到脸上的散发缓缓拨开,抬眼看她,“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如果她能骗的过陈家兄弟一众,没道理骗不过他。

    顾南尘闻言,眼里闪过几分柔色,“如果不是在这里遇见你,我们或许会是很好的朋友。”

    他手腕微转,刀剑一翻,对准自己的上衣,顺势挑开,露出胸口格外严实的束胸布条,挑眉,唇角又带出笑来:

    “因为我也是个女人,所以任你装得再像,我也能看出来。”

    官白纻怔愣片刻,“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向大当家挑明。”

    “不管你上山来干什么,若是被他们知道你是个女人,指不定会遭遇什么对待”,顾南尘轻笑:“老二也对你起了心思,若让他知道,更免不了强求。我既然受尽了山寨中女人的苦楚,何苦再让你受这折辱。”

    那刀锋上的冷光,衬得她的眉眼更为秀美绝伦,“不如干干净净死在我手上,待你死后,我会亲自将你葬在这山上,也算敬这世间少有的知己。”

    官白纻神情里竟也有了笑意,她眼里含了泪,两眼便在这月光里波光粼粼,愈发惹人怜爱起来。

    身上沾了血的女人,理好瀑布般鸦黑的乌发。沾了血的绛红色官袍,艳丽得近乎摇曳起来,也更衬得她一身肌肤如雪、眉目隽秀如画。

    被砍伤时,侧脸沾了几分殷红的血痕,不甚在意地用指腹抹去,在那张白瓷般的脸上拉出长长的红痕。

    官白纻半阖上眼,缓缓瘫坐在地上,引颈受戮。

    *

    麻绳捆得极紧,几乎勒进高年的肉里。苦竹蹲在高年脚下死命地拽,仍旧拽不开。高年红了眼,咬紧牙从齿缝里勒出个支离破碎的气音。

    “滚!”

    苦竹那双绿豆眼里有着高年从未见过的执拗。他忽而趴在地上,直接用牙撤住那麻绳,撕咬起来。最后一下,绷断半颗门牙,磨得满口鲜血。高年的脚能动了。

    苦竹又转到他身后,如法炮制,将高年两手上的麻绳咬开。

    “跑,公子,咱们跑。”

    “小子们!给老子把高年提出来!”

    黑虎遥遥一嗓子,惊醒房内两个看守的喽啰。

    他们一眼看见了跑到门边的高年苦竹,瞬间拿起桌上的砍刀,呲牙咧嘴地冲上来。

    高年被苦竹一把推出门外,不待他反应,苦竹已经从里面将门合上,压上门闩。刀剑入肉的“扑哧”声隔着门板,清晰地传入耳畔。

    高年脸上血色尽褪,他脸上淌泪,疯狂地踹着门板:“苦竹!苦竹……”

    “跑。”

    门内的人吐出几颗带血的碎牙,仍旧死死扒在门板上。他的脑子,还不够他想到高年如何从这寨子里跑出去。他只知道,叫自己化成血泥糊紧眼前的门,他的小公子就有机会活着从山寨里全须全尾地逃出去。

    眼看黑虎的怒喝并着众多凌乱的脚步声渐近,高年咬牙,跌跌撞撞往旁侧跑去。

    *

    顾南尘仰面躺在地上,两只裤腿被鲜血浸得鲜血淋漓,双臂各有深深的刀口。官白纻方才趁她毫不设防走近之时,忽而从袖口滑出匕首,匍匐在地,准确无误地割断了她两脚的脚筋。在她躺在地上后,又给她左右手臂各结结实实来了一刀。

    官白纻裁下顾南尘的外袍,拧成绳,将已经没有移动能力的人手脚俱都绑起来,还用绳子勒住她的口舌,不叫她呼喊。然后将人推在一隐蔽处,用杂草石块遮掩起来。

    走之前,她又转头看了顾南尘一眼,随后快步往回跑。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过□□猛,根本来不及思考。现下最要紧的,是寻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好好将这一切梳理梳理。

    她刚走到密林边缘,就听见山寨内有隐微的喊杀声。这种声响,就好像是刻意避着山寨众人,不想引起过多人注意。若不是自己在这个位置,恐怕也很难听到这些动静。

    她还未走几步,有人从黑魆魆的旁侧冲出来,二人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借着月光,她看清来人:“高年?”

    高年惨然一笑:“鸦娘。”

    他眼神失了素有的神采,仿佛神魂都被生生抽离,整个人变成一束灰扑扑的影子,就这么狼狈又无助地站在她面前。

    他身后传来紧追不舍的脚步,沉甸甸,恍若阎王索命时咚咚作响的叩门声。

    官白纻刹那间,忽然想通了许多关窍。

    她后脊泛起阵阵凉意,仰头瞧了瞧高年失魂落魄的脸,她伸手替他擦去脸颊沾上的灰尘,拽起他手腕,掉头就跑。

    “别管我了”,他不敢兀自甩手,生怕二人推搡起来连累了官白纻,只得边跑,边重复着:“别管我。”

    官白纻心口陡然发紧,生出一种无力的酸涩。她很确信这种情绪的强烈,便也更确定,这合该是前世留存下来的情绪。

    “闭嘴,省点气力。”

    循着记忆,她跑到陈保国休息的屋前。门口有守兵,见这两个都带着血的人如此这般地站在门前,俱都不知所措。

    官白纻扬起脖子:“大当家,本官有要事求见。”

    “他们是秧子房里跑出来的肉票,愣着干什么,还不都抓起来。”

    黑虎气喘吁吁地追过来,边说边提起刀,不由分说地朝高年与官白纻二人狠狠劈过来。

    千钧一发之时,从一侧急急冲出的陈为民□□一出,将黑虎大刀挑飞。

    也是同时,陈保国披着披风,黑沉着面色,从门内缓缓走出来,“发生何事?”

    官白纻将脸颊上的碎发拨开,露出月白的一张脸,用原本的声音清清朗朗回应道:“民女官白纻,假扮朝廷命官入寨,以救夫君。”

    第77章 西南遥(二十二)

    王连川上门时, 陈宝儿已在正殿备下宴席。对他们二人素来亲厚的关系而言,这些排场确实有些过于正式了。

    王连川两眼扫过周侧描金的屏风,半晌, 一声不吭坐在位上。

    “连川,今日叫你来, 是为了件宝物,佛骨舍利。前些时日大皇子派那薛七声取宝物来献与我,却被你中途抢夺, 可有此事?”

    王连川冷下脸,两眼沉沉,并不回话。

    原本胸有成竹的陈宝儿面色陡然一变,他斜眼觑着王连川的神情, 也逐渐冷下脸:“上菜、上酒。”

    “公公。连川自追随你,鞠躬尽瘁、绝无二心。”

    就算是想要那宝物, 只消直说便好,何苦编这么多幌子百般试探。分明是已经不信他, 生了疑心。

    更何况, 舍利本来就是薛七声献给他的,他为何便要乖乖将这到手的机遇送出去。

    官烨亲自端酒上来, 给二人斟酒后, 转身站到陈宝儿身后,击掌二声:“上菜。”

    掌音方落, 王连川倏而起身,大喝一声,税监署外传出惊慌的叫嚷。原来是王连川手下的死士披坚执锐, 包围整个税监署。另有一队人冲进来, 横兵甲于殿上。

    “你……你当真有反心?”

    王连川顶着陈宝儿不敢置信的两眼, 走上前,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公公,知遇之恩,来世再报。”

    他抬起两臂,朝已如鱼肉的陈宝儿,挥刀而下。

    利剑从背后刺入咽喉,令人牙酸的剑刃切割皮肉筋骨之音破空响起,长剑拔出,带起一串飞溅的鲜红血珠。

    官烨抽出长剑,敛眉看向地上捂住喉咙,只能瞪着他,却说不出任何话的王连川,眼含怜悯:“大人,好生上路。这样痛快的死法,是公公给你的额外恩典。”

    下一刻,屏风被推翻,有兵马从屏风后跳出来。将殿内人杀尽后,官烨割下王连川的头颅,叫这些侍卫丢到府外去。

    擒贼先擒王,这王已经死了,那些人自然会四散奔逃,不足为惧。

    王连川死不瞑目的双眼仍在眼前:

    宴会前夜,他去了王连川的寨子。

    “公公知道你今日得了件宝贝。生了抢夺的心思。”

    “公公若喜欢,献上便好。”

    年轻的男子哂笑:“王大人如果没有私心,自给一收到就将宝物献过来,而不是自行藏匿。况且,今日来,在下只是想问大人一个问题,堂堂七尺男儿,久屈于一阉人身下迎奉讨好,当真没有半点不甘心?”

    “这宝物连我这个不知事的听了都眼热,任谁将此物献给陛下,想必都能得起宠信,换得个高官厚禄,不成问题。况且,大人真以为公公只是要办夺宝这一件事?”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此事一出,他难免不会生出疑心,疑你素日到底收了多少好处,私吞了多少。那里面是不是仍有会叫他眼热的珍宝。说白了,在公公眼里,你就是条只配吃残羹冷炙的狗,哪里配得到什么珍惜玩意儿。”

    “你在这里混说什么,凭白离间我二人感情。”

    他在对方惨白的脸色中,从袖口掏出吴家的账册,“这里面可有吴家贿赂大人的所有记录,三成干股。若是让公公知道了,要细究起来,大人往日私吞多少银钱,恐怕就瞒不住。”

    “你为何不直接给了他?”

    “在下今日来,是想与大人联合。如果真的要追随一人,子怜也不愿屈居阉人之下,整日与宦官为伍。大人即便杀了陈宝儿,有此宝物献上,陛下必不会苛责。届时陈公公的私财自可被我们侵吞。子怜只要五成,这便是条件。明日宴会,击掌为号,大人可愿意。”

    看见王连川的尸首,陈宝儿原本涨红的脸,慢慢惨白下来。他颓然地后退一步,倒坐在椅上,哆嗦着嘴唇,失了魂。

    静默半晌,他抬头看向官烨:“若非千户提前提醒,叫咱家去总督哪里借些兵马来,提前防备着这狼子野心之人,今日,恐真要折在这条狗手里。”

    “为公公排忧解难,本是分内之事,在下义不容辞。”

    官烨从殿内走出来,将那把不知何处找来的剑仍丢到地上,执剑的手微微颤抖。亲手杀人的滋味,终归还是不一样的。

    *

    夜半,李经延正独坐在书房内。房门骤然被敲响,师爷领了人进来,随后快步退出去。

    房门被合上,那人将斗篷解下来,露出张惨白的脸。

    李经延见来人,眸光一闪:“殿下,可是要行动?剿匪的兵甲已经清点完毕,另一队人马也已经安插至陈公公手下。”

    殷俶只是不言不语地坐着。

    不知为何,这一刻,李经延竟生出一种坐在对面的,是一在禁宫中垂垂老矣的、年迈的帝王。

    他明明仍有着仍未褪去青涩的青年面容,可却再不见一分生机、与少年朝气。

    殷俶颇为疲累地靠在椅上。

    原本是恼恨官白纻的不敬,晾了她些时日。今日,到底是移步去她院子里,想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清楚。

    谁知,早已人去楼空。他能猜到她去了哪里、却收不到她的消息、不知道她的境况。她该是去了龙山山寨,只是他算不出时间,也再没了底气。

    她若是真的独自去龙山救高年,焉有命在?

    下一秒,就是天旋地转。殷俶径直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再醒来,自己正躺在屋内。

    起来独自收拾,理完了晕厥这些日子里未处理的消息。再然后呢,他发觉,所有的事情都遇在了这一夜。

    冥冥之中,或许早已有人将世间事提前书写,似他们这般,自以为早已成为棋手、肆意玩弄他人运命者,最终也是自食苦果。

    “李大人,税监署的探子前些日子传回消息,王连川已死,陈宝儿受惊。爷递了消息,让他彻底动摇陈宝儿,劝说他离开西南。陈宝儿思量再三,给陈海那边递信,打点好行装,已经准备出临阳。”

    “金银细软、奇珍异宝,足足十数辆马车,分为两拨,准备连夜出临阳。若是一切齐备,你便去截杀陈宝儿。龙山之行,爷亲自领兵。”

    李经延神情激动:“在下听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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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前尘怨(一)

    殷俶被惊醒, 幽幽的呜咽、透着未散的春情。他从榻上起身,趿拉起端端正正摆在塌下的那双莲花小鞋,猫一般循声出去。

    路过的铜镜, 映射出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只可惜玉捏的娃娃脸上不见什么笑意,两只黑黢黢的大眼里没有多少情绪, 夜里乍看过去,反令人脊背发凉。

    寝宫门口照例守着那个面色紧张却眼耳不灵的大丫头,他猫腰, 熟门熟路地从丫头眼皮子底下绕到寝宫后,攀上半开的窗户,钻了进去。

    重重叠叠的帷幔,男人特有的粗喘中并着女人时不时发出的、畅快到极致的呻/吟。整个床帐都暧昧又香艳地摇晃着, 月光照于其上,映出一个身材壮实的身影。他高高耸起粗壮结实的腰身, 又快速伏下去,肩颈并着脊背上皆隆起壮实的肌肉线条, 在这月光铺就的画纸上, 如绵延的山峦般起伏不定。

    下一刻,那帐上又映出两只女人的脚。伴随着忽而拔高的□□, 那两只脚的十根脚趾猛地张开, 丑陋地痉挛两下,又立时绷紧。

    直到殷俶的手脚都开始僵硬, 在男人长长的一声叹息中,床榻停止晃动。帷幔里逃出个精光的男子。他抱起地上散乱的衣物,蹑手蹑脚地逃出门外。殷俶知道, 这个男人连重华宫的大门都走不到, 就会被勒死。

    紧接着, 帷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开始疯了般撕扯着榻上的绸缎,含混不清地咬着什么乱七八糟的诗文。

    这是陆皇后失宠的第五年,她还有着身为皇后的威势,只可惜,睿宗足足五年没有在重华宫中过夜了。自殷俶出生后,睿宗就好似完成了在重华宫的任务,至此彻底陷入荒唐的声色犬马中去了。

    殷俶听够了陆皇后发癫,在宫人抬水进来前,又从窗口钻出去,原路回到自己的寝宫去。

    “什么是男女之情?”

    这个问题他问先生,他说是揽镜劝诫的贤后明君;问陆皇后,她说是夫妻交拜,相敬如宾。看着陆皇后端坐在日头下,身着明黄绛红的礼袍,年少的他也不无恶意地揣度着在那些卑贱之人身下、眉眼含春的模样。

    这宫中的□□,阴阳两面。正面有多么端庄持重,反面就多么恶心腐臭,宛如那烂在朱墙墙根上的青苔。他见识过各种身份的男人和男人、男人和女人,不知廉耻地抱作一团。在森严的宫禁看不到的阴暗角落,共同腐朽堕落下去,直到失去性命的那一日。

    再后来,他渐渐长大。陆皇后还是不得睿宗欢心,重华宫也一日见一日的冷清荒芜下去。陆皇后眼角生了脂粉遮不住的细纹,那夜半的春情与哭泣也就逐渐减淡下去。

    她的眼睛不再整日望着重华宫的宫门,反而全落到了睿宗临朝的乾清宫上去。

    殷俶自记事起,就跟着陆皇后读书习字、作画抚琴。她懂的东西很多,却很少在别人面前显现。只有在殷俶的书房中,她才会偶尔拿起狼毫,写几笔气魄不输开朝皇帝的大字。

    刚开始学画,他画的很不错,学了一段时日,她便烧了他所有画稿、敦促他开始习琴。当他当着她的面拨出一段《三爻》,她又顺理成章地摔了他的琴。再后来,他偷偷养了只白猫儿,悉心照料一年有余,终究被她觉出端倪,又被她亲手捏死在雪地里。

    在之后,他就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东西,百无聊赖地长大、百无聊赖地看着陆皇后死在冷宫般的重华宫中,又百无聊赖地私下筹谋入主东宫的相关事宜。这个时候,他似乎唯一还有点念想的,就是那个没见过几面的荒唐皇帝。

    流光正如那滞涩在臭水沟中的污水,令人作呕地继续往前流去。重阳节、赏菊宴,他被一个蠢人算计,逃入浮碧阁,遇见了段孽缘,几乎葬送了他的一切。

    从她的衣着打扮可以看出,这是个境遇不怎么好的女人,两只眼里写满了浅白的算计。他不讨厌这种算计写在脸上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不会有更多的威胁。

    那一夜,纵然头昏脑胀,初尝□□的滋味却鲜活得令人难忘。她虽然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有种近乎天性的放/荡。绵软馨香、触手温凉,两条腿不知廉耻地盘绕着他的后腰,两只手臂紧紧缠上他的臂膀。得了趣,还要摆腰迎合,那张只是清秀的脸,在不加掩饰的欢愉与渴求中,透出几抹惊人的媚意与艳色。

    书中似有教导,行房需节制,一夜不可超过……也罢,此时,记不起、制不住,也该是人之常情。

    再之后,他把人领入死气沉沉的重华宫,原是打算折腾几日,就给她个痛快的了断。然而事与愿违,头一回,有人轻而易举地叫他改了主意。

    想留下她,看她如何笨拙地讨好,同他谈条件;看她如何使尽手段,想要取得他的信任;她聪明得惊人,很快就觉出了女子的专长,将天性的放荡使成床榻间的手段,勾得他夜夜春宵。

    她吮着他的耳廓,轻幽幽地哭,黑发水藻般缠绕上他的肩颈臂膀,那发丝似乎钻进了胸腔,将里面的东西都密密麻麻地捆绑起来,于窒息中生出几分难言的惬意与温情。

    官白纻从不会像陆皇后那样,在放浪形骸后,自厌到崩溃、发狂。她总是恨不得能再缠得紧些、再紧些,好叫他真的死在她身上。不知不觉中,闲下来的时光,都被她无知无觉地侵占透顶。

    再之后,再之后他生出更多的兴致,想要知道这个在自己跟前儿软成春水的女人,是如何将宫中那些人精慢慢玩儿死。就像看着两眼懵懂的小猫,如何饶有兴致地将猎物折磨致死,残忍又聪明。

    再之后,他教了她很多东西、读书、习字、策马、抚琴,……,她愈来愈能听懂他的话,也愈发地依赖他。她眼里对他的算计,也日复一日地淡去。

    这是个聪明,却很容易拿捏的人。她的喜好都在眼里,她的软肋他也知道得清清楚楚,她可以信任,也可以任用。他开始指派她去做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出乎意料,她都能做得很好。

    再之后,再之后呢,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生出了不满、甚至隐隐的愤懑之情。

    “爷,您可以杀了仆,求您放过仆的家人。”

    三思泪流满面地跪在脚边,殷俶捏捏手指,露出个哂笑:“你知道规矩,爷不会留下祸根。”

    在他死前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中,充满了仇恨。

    人或许都是这样,心里难免装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人。总有个最重要、总有个最要紧,平日里好好的藏着,可一旦遇到险境,便能为了所谓的最要紧,变成彻头彻尾的另一个人。

    那夜饮了许多酒,傍晚回宫。

    她如往常般等在院子里。

    这几日宫里被李欢欢塞进几个女人,他觉着她过于骄纵,故而留了这些女人,想着压压她的心思。

    至于为什么这般行事,只因她的执拗,或许有些超出他的预料。而她对他的影响,似乎也在超出可以允许的范围。

    她心里不痛快,这几日也没同他好好说话。

    现下见她半倚在石桌上,手边是只剩半盏的酒碗,怕是要借着酒意来服软。

    酒意上头,他的神智也逐渐朦胧起来,慢慢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露出的新月般的半痕侧脸

    她懒懒地支起头,半眯着眼看向自己。

    她是个素来不愿意示弱的,很少像现在这样,失意与自怜都写在脸上。

    眼尾飘着粉。眼里是盈盈的泪光。那泪珠欲落不落、半含在眼里,于倔强中露出几分少有的委屈与娇态;两弯眉舒展至鬓角,眉尖儿却偏偏向里微勾,微蹙,含着几分幽怨。

    殷俶瞧着她这副样子,手脚逐渐僵直,不知如何是好。

    他知道,每逢她得意过头,便需要立刻冷落她,掐灭她僭越的心思;若她生出退却离开的心思,他又要立刻安抚,不能叫她生出彻底离开的心思。

    这是御人之术,他要永远站在更高的地方,不能为旁人掣肘。

    可也无人教导,若是这自己想要御住的人,不生忧惧之情、也不添厌憎之情,只是伤了心,独自喝着闷酒,他又该如何。

    如若是普通的宠臣,自然是叫人来抬出去即可。可偏偏是她,他不愿意让旁人瞧见她醉酒的这副娇态。

    若是那些人见了这眼波盈盈的人,生出妄念,岂不是徒增烦恼。

    他如是劝慰着自己,上前两步,走到她身侧。

    她只是耸了耸鼻尖儿,似是闻到了熟悉的味道,眼里那泪竟然就这么落下来,娇娇柔柔地挂在巴尖儿上。

    抬起两汪泪眼,她猛地直起身,将不知所措的男子推坐在石椅上,自个儿跨坐上去。

    那独属女子馥郁柔软的躯体甫一入怀,男子刹时间像是被烫伤了的八爪鱼,手脚都痉挛起来,再寻不见原本朗月清风的贵公子模样。

    顶着迷蒙的泪眼,女子伸出纤白的五指,慢吞吞地描摹着男子薄薄的唇瓣,另一只手,解开自己的衣襟,捉住男子的手,强硬地按在自己的肩颈处,一点一点往下滑。

    他全然被惑住心神,鬼使神差地任由她作为。掌心越过薄薄的衣衫、甚至可以体察到她肌肤温凉的触感。

    “仙仙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

    “爷不是最喜爱,鸦娘这腕子、这身段,还要什么旁人……”,她整个人温温柔柔地贴服在男子的上半身,红唇湿润,轻轻靠在他的耳珠上,含混不清地说着话。

    描摹男子嘴唇的手指,已经肆无忌惮地探进他的口腔,夹着他的舌尖儿,慢慢地捻/动,另一只手已经带着男子的手掌,滑进去,而那手也被逼着,逐渐回应起来。

    身子已经热了,她的意识早已朦胧又模糊,偏偏朝思暮想的人又在身边,那压抑了许久的爱恋混合着欲念,齐齐爆发。

    他喜欢自己情动后的身子,软、娇、仿佛春水化成一般可肆意欺负揉/弄,他的呼吸愈发急促,鼻息也灼烫起来。

    也是这一瞬间,他的神智彻底迷醉在这艳窟中,心里压抑许久的念头再也按捺不住。

    陡然甩开她的钳制,从那女子的温柔乡中缓缓抽出,他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眼。

    自己许是疯了,他将拿手按在她的心口,又听见自己厉声逼问着她:“既然如此,你这心里,可还有旁人。”

    有着像其他人一样,可以随时越过他的人。

    她被吓住,眨眨眼,一滴泪落下来,神情里露出些许窘迫,“除了——”,下一刻,她的唇便被人吞入口中。

    他似是疯了,彻底失了神智,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掠夺和吞咽,烫得惊人的手掌,一只箍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扣着她的后脑。

    她脑中终于有了些许清明,或许是床榻间的些许回忆涌上心头,她怯了,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推他的胸膛,却被他使力禁锢得更紧,几乎要嵌进他的怀里。

    鼻间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哼,娇娇怯怯,却成了诱使他更为疯狂。内心的不安与妒火刹那间齐齐涌上心头,他喉头一动,舌尖儿探得更深。

    像直接探到她的心里,将那颗心剖开,把所有不相干的东西全都拔出干净。

    “疼……”,她趁着换气的功夫,红着眼讨饶。男子瞧着她红肿可怜的唇,心头的火愈烧愈旺,他俯下身,隔着轻薄的衣衫,咬住她的肩头。她轻呼一声,两手抱住他的后颈,反被他打横抱起来。

    他抱着她往前走,手指却隐隐发着抖。过往种种浮上眼前,自他出生起,似乎便是那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夜孤舟,片刻不停,瞧不见来处,也更寻不到归处。

    他想她陪着他,长长久久地往前走。

    第79章 前尘怨(二)

    官烨很好解决, 不过是泥里讨活的虫子。一点点好处,加一点点诱骗,他是皇子, 天生讲话就要比其他人更叫人信服三分。

    “殿下骗人,阿姐绝不会嫌弃我, 更不会生出丢弃我的念头。”

    他的眉眼生得可真像她,连这股聪明劲儿也相像得很。只可惜,这两样在官白纻身上, 叫他百般爱怜,在他身上,反更令人生厌。

    他只是站在那里,明明是卑贱至此的身份, 可殷俶却觉得他笑容里有着看穿自己所有心思的傲慢与自得。

    他与官白纻更亲近,他和她之间的联系那般紧密, 超脱世间任何一对寻常姐弟。她是为了他,才进宫, 到自己身边的。

    那么稚嫩的眉眼, 却敢向他叫嚣:“开条件吧,殿下。在下一条命, 能为阿姐挣些什么?”

    四妃之首、一个足以支撑她后半生的孩子、盛宠不衰, 不与朝堂有任何瓜葛,她会安安分分在他的后宫活到终老。

    他眼也不眨地开出一个又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条件, 官烨很聪明,但他再聪明,在一个毫无廉耻的上位者面前, 俱都无济于事。

    官烨不信他, 官白纻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了他的说辞。他让官烨亲手捅伤官白纻, 至此,彻底斩断她与旁人的最后一丝牵绊。

    再之后,再之后就是无休止的纷乱。那些纷乱,当时觉得那样要紧,可回头想想,竟然觉得了无生趣,不及她眼角眉梢的半分风情。

    他成了太子。她还是他的妾侍。

    经历五年东宫幽禁,他因战乱被赦免、暂理朝政,将睿宗的朝廷蚕食殆尽。他离登基,只差一个睿宗的死期。

    也在这时,边疆传来陆蓁蓁可以被接回的消息。她被国公接回,国公怀的是什么心思,他怎会不知。

    不想一味打压,反叫这一支离心,陆蓁蓁是个失贞的后妃,她当不了皇后,他也不会碰她。只是迎回宫中,当个瓷瓶摆在台上便可。

    只是她似乎格外在意。他这才想起,为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别扭心思,他总是在想喊她时,随意扯了另一个为数不多的、还记得的女人名字。

    不只是她不愿示弱,他亦不甘心,在她面前,怎么便那么容易生出脆弱的情态。

    想被她拦在怀中,想她为他垂泪,想她的一颦一笑皆是为他。

    这又算什么呢?

    *

    “殿下,事已了,只……只是,还有个心愿,望殿下成全。”

    睿宗缠绵病榻数月,他出手动了殷觉。官烨作为他手底的腹心,干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按大历法令、处以极刑。

    “何事?”

    “临死前,叫我体体面面地再看一眼阿姐。”

    他以为官白纻会为官烨求情。更可笑的是,他已经在她开口前,答应下来。他隐隐觉得,一旦官烨身死,或许他和她之间,就会步入某种宿命的悲剧终局中,寻不到任何出路。

    她去了,回来后缠绵病榻数月。接着,就是对他愈发偏执地纠缠。她将一切都固执地牵系在他身上,他坦然地接受,隐隐欢喜。可即便这样,他的心底仍是生出几分难言的惶恐之心。

    惶恐。

    陆蓁蓁入东宫的头一个月,他没得空去见。只是依照国公的意思,给了个夫人的头衔,且顺带赐了个封号。从桌上翻开的册子里随意圈下了一个“淑”。

    如此一来,她便在身份上隐隐压了官白纻一头。

    那日殷俶刚回宫,陆蓁蓁便解下所有的头饰、素衣将他拦在半路请罪。

    原来是她今日惩处官白纻,且鞭打了她身旁一直跟着侍候的侍女。

    “殿下,妾身的确是寻衅滋事,此事里官夫人无辜,她身旁的侍女更是无辜受累。只是,今日妾身有非如此不可的缘由。”

    “敬顺之道,妇之大礼也。妾身入宫前,便听闻这位官夫人飞扬跋扈、行事狠毒。甚至生过因嫉妒斩杀后院旁的妾侍这般骇人听闻的举动。妾身此举,是为劝诫殿下,就算您再偏宠官氏,也不该失了分寸,违了礼数。”

    “若纵着她如此行事,日后,后宫尚且如此,殿下又该以何等面目面对前朝、面对天下。礼法朝纲,又该如何留存。”

    殷俶静静听了她的话,又瞧了瞧陆蓁蓁的装扮。有那么刹那,他似乎又看见了陆皇后。

    他知道陆蓁蓁这些话都是哄傻子听的东西,她是陆家教养大的,这套东西该如何使,纵然是个女人,她却仍旧熟习。

    今日这般做,不过是试一试官白纻在后院里的分量,若他恼了,看在陆家的份上,绝不会责罚她;若是他不恼,她便知晓官白纻终究只是个更得宠的妾侍,不足为惧。

    至少,这样一个身份卑贱的平民女子,绝无能力左右他的想法,更无可能左右朝局。

    所谓礼教,这一套不过是用来装裱的东西,也似是这世上,为数不多能压住他的东西。虽然只有这么一样,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没有兴致去仔细瞧她的脸,只要看看她的发饰、衣服,他能分辨这是谁家的娘娘,如此便尽够了。

    “孤知道了,考虑的也不无道理。夜里风凉,早些回宫罢。”

    他控制不住地迈向官白纻小院的方向,纵然知道陆蓁蓁的两眼就在后面偷偷瞧着,纵然知道,此举少了制衡之智。他还是想见她。

    或许也是此时,他隐隐发觉,这个素来站在他脚下的人,从崖底爬了上来,拽住了他的脚腕。

    她随时能叫他掉下去,可他却不舍得斩断她的双臂。

    她,许是不能再留。

    *

    “殿下,官夫人仍旧昏着。昨儿清醒了几个时辰,今儿又晕了过去。”

    “差人置于软轿内,连夜抬去高府。”

    一顶小轿,抬着昏迷的女人,从宫里慢悠悠地离开。

    他站在高墙之上,就这么看着。他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将她剥离,或许这样,他们还能得个善终的结局。

    睿宗驾崩,登基大典上,他独自走在长又长的阶梯上,眼睛下意识地扫向后宫内眷站立的位置。打头的是端庄典雅的陆蓁蓁。

    她装扮的极为妥帖,又因坎坷的经历,更多了几分难得的风韵。就像那经了风霜后开得更艳的牡丹花,盈盈一枝、国色天香。在她身后,是许多他甚至有些面生的女人们。

    她们姹紫嫣红地站在那儿,在他眼中,却荒谬的可笑。

    再往前一步,二品大员一列,高年赫然在列。

    他忽而很想上去交谈几句,开头必是寻常的寒暄。然后不着痕迹地打听几句她的境况:有没有醒?现下将她安排在了哪里?今儿有没有用早膳……,这些细碎到荒唐的问题,然确确实实,是他在这登基大典上,最想知道的事。

    第80章 前尘怨(三)

    ——“官姑娘今日与高大人口角两句, 二人不欢而散。高大人又去了京都新起的一家花楼,却并不是为了鱼水之乐。只是盘坐榻上,讲了一夜的志怪杂谈。”

    ——“今儿花楼里来了个怀孕的姑娘, 躺在高府门前,哭诉着要入高府。后被官姑娘觉出端倪, 当场拆穿。原来这姑娘原本有个相好,男子答应会为姑娘赎身,后不知所踪, 这姑娘知道自己怀有身孕,不愿意落胎,加之知道高大人与家中妻子不睦、且生性温和,这才动了歪念。高大人似乎颇受触动, 夜半在官姑娘院门外伫立半炷香之久。”

    ——“官姑娘今儿同侍女出府去放纸鸢,拴纸鸢的丝线断裂, 官姑娘败兴而归。高大人知晓后,连夜糊了个新的, 赠予官姑娘。官姑娘没有收下, 只是丢出门外。高大人神情沮丧,却并不着恼。”

    ……

    他点燃一室烛光, 赤脚站在石板上, 抽出长剑,欣赏着那烛光中愈发冷冽慑人的剑光。刀剑起落间, 一根蜡烛应声而断,飞溅的蜡油落在地上,凝成一个又一个霜白的小点。

    “讲。”

    ——“西南剿匪归突途遇山洪, 高大人舍身救下官姑娘, 官姑娘感念不已, 贴身照料两月有余,从不假人手。”

    ……

    ——“陛下,官……官姑娘今日……与高大人同房……实在是瞧不见房里的动静。”

    那里是瞧不见,分明是不敢再说。

    殷俶收回剑,拄着它孤坐于殿中。他背对着夜夜汇报的暗卫,脊背陡然拱下去,似是被抽干所有力气。他摆摆手,示意对方下去。

    夜凉如水,寒凉的风吹拂着两侧悬挂的水晶帘栊,他赤脚贴在冰凉的石板上,寒气自脚底入骨,双膝便针刺般疼起来。

    他思量着,自己这番作态,在旁人面前,该是如何可笑。

    他又想着,这一年两年避过去,同她再见上一面,怕也无妨。

    她已经释然,收了对他的所有痴念,安安分分同高年待在一起。

    这日退朝,特意将高年召来。

    对方刚进门,他便一眼瞧见高年的袖口。那里绣着小小一团簇新的如意纹,一瞧便是她新补的针脚。

    官白纻补衣裳,有个奇怪的习惯。若是一个绣纹脱线,旁的绣娘不过是将四周的图案拆下、寻线去补。她偏要拓下整个图案,非得全拆下不可,再自个儿一针一针绣上去。

    只是这一小小绣纹,就叫他几乎捏碎手里的茶杯。

    殷俶忍下心里翻天覆地的心绪,看向高年:“明日送官氏入宫来……两年未见,朕该与这老友好好叙上一叙。”

    *

    特意换了崭新的衣裳,对着镜子整理再三。确信那镜子里的人只是长了年岁,却不减分毫当年风采,这才走进殿内。

    她静静坐在那处,两手抱着一长长的匣子。岁月对她似乎格外优待,她微微垂首,雪白的脖子以一种令人心颤的柔美姿态曲着,听到来人,她侧过头来,耳上挂着的耳珰在面颊上投出晃动的碎影。

    她敛眉看过来,眼里噙着些水光:喜悦、感激、释然、怀恋……,他原本近乎雀跃的心情,骤然坠落下去。

    那夜、脚下石板的凉意,再度窜上来,叫他几乎再也生不出往前一步的力气。

    “陛下……”

    不知该如何称呼自己,她露出了显而易见困惑的神情。

    这样的困惑,他也是爱怜的。

    殷俶脑内素来紧着的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断裂。他走过去,想要摸她的脸,却被她避过。她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畏惧、还有些许乞求。

    “怎么了?”

    她张着仓皇到极致的眸子,身子开始不住地颤抖起来。官白纻有多聪明,他眼睁睁看她瞬间跪倒在地,将怀里的匣子掀开。

    鲜红的嫁衣掉出来,那鲜亮至极的颜色,几乎要灼伤他的双眼。

    “爷,你叫鸦娘嫁人,鸦娘乖乖嫁了”,她边抹去脸上的泪,边将那嫁衣捧出来:“自去了高府,也生出过自戕的心思。思忖着不若自我了断,可心里到底放不下你。”

    “原以为,或许就在这心里默默念着您,了此残生。可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对高年起了心思。”

    “鸦娘守了您多少年,自个儿也记不清楚。可他是头一个说愿意守着我、不论多少年的人。”

    “这情爱,终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就能得的东西。鸦娘受尽世间情苦,现终于寻到归处。”

    不敢说高年是他亲自指给她的,更不敢质问他的言而无信。在她心中,他便从来不是君子。她了解他,到现在,还懂得如何不着痕迹地讨好、舒缓他的心思。

    *

    殷俶扣下官白纻,将她关在重华宫里。

    再之后,御医讲她已是怀有身孕。

    殷俶是不会有后悔的心思的。他是大历的天,他永远有终止和开始的权力。

    官白纻怀孕后,也是相当的漂亮。她更丰盈、更温润,整个人的锋芒都融成为柔软的光亮。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他都能多觉出几丝温度。

    他找来高年,告诉他官白纻怀孕的消息,同时将他发往边疆。谋夺臣妻,放在任何一个帝王身上都算得上荒唐。但是有睿宗珠玉在前,他的做派也算不得多么惊世骇俗。

    亲眼看见她吞掉堕胎的药汁,又亲眼看着浓稠的鲜血如何浸染她石榴红的裙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用前所未有的凄怆眼神仍旧瞧着他,然后渐渐失了光彩。

    “陛下,您爱我吗?”

    他走过去,握住她苍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攥紧。他茫然、无措,进而生出忧惧与恐慌。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他竟当真,一无所知。

    再之后,官白纻安安分分留在宫中,只是愈发沉默寡言起来。她仍旧如之前般陪在他身侧,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直到边关传来高年的死讯,所有的平静便也都碎裂了。

    “我自去了高府,才逐渐明白了一件事……”,她吐出口黑血,瞧着他的眼神温和又坦然,“初见你,只觉得你是世间一等一的金贵人。为了攀龙附凤,所以强缠上你。可你非但没有看轻我,反而温柔以待,便自然而然陷下去。”

    “后来知道你是个烂心肠的,当年那些好里,不知掺了多少阴诡的算计。只因喜欢,所以便也都不在意。只想跟着你,陪在你身边,哪怕是为妾。”

    可他却开始回避、看轻,经年累月的情愫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回应,便也都化为难言的执拗与疯魔。

    高年的死,叫她生出求死之心。陆蓁蓁那个蠢货端来的毒药,她竟看也不看地直接饮下去。

    殷俶只来得及听完她的最后几言,便眼睁睁看她在榻上咽了气。

    他做了件多可笑的事情,是夜,搂着渐渐失去温度的女人,他独自上了普元寺,寻到如一大师。

    天下有多少荒谬事,漆黑的深夜,正值壮年却好似失去所有生机的帝王,抱着咽气的女人,跪在他素来嗤之以鼻的佛堂。这像是最离奇的志怪小说才会有的诡异场面。

    他用手背轻轻贴了贴她的侧脸,眼里闪过些许温和的情绪。

    如一摇着蒲扇,坐在他的对面,“陛下,您可知为何会有转生轮回,却从无此世轮回。人间因果极为玄妙,若不洗去前尘记忆,不论多少世,也只会殊途同归。”

    “她的孽根,本就源自你,你有何必强求、苦苦向留,不若放她转世轮回,陛下仍旧在此处做您的一朝天子。”

    “大师有办法。”

    “人死复生、逆天而行,若你肯断去十世帝王基业,将这福缘抵了天谴,自然可以试上一试。失了轮回命数,你怕是要在阴曹地府做整整十世的孤魂野鬼,不得入轮回,你可愿意。”

    佛法,是否也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便是此刻,也仍不忘同如一谈些条件:“大师算的不对,若是此世回转,朕岂不是仍有一世帝王福缘。这些福缘,可否拿来作为筹码,与大师谈些条件。”

    如一眼皮一跳,就听见跪在殿里的人小心摸了摸怀中人的发顶,淡笑道:“朕要斩断她这十世姻缘。”

    如一答应下来,却也只是尽量一试。这个老和尚或许将他当成了痴情种子,只以为他这回转一世,是要弥补错事,与她长相厮守。殊不知,在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脑子里的念头,居然只是想让她死。

    他恨她,将自己逼到这等地步。

    他本可以做一个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棋手,所有一切俱都不必放在心上,纵然无滋无味,起码还有些滔天权势与泼天富贵。

    如果杀不了她,搂紧怀中的人。

    “你爱我吗?”

    那些谋夺到底是为了占有抢夺,还是为了爱。

    第81章 终两别(一)

    高年在苦竹墓前磕了几个头, 随后站起身。官白纻两手握在身前,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二人祭拜完全,走出山寨来。陈保国陈为民率一众山匪出来送行, 顾南尘伤未养好,坐着特质的椅子, 也被推了出来。独独不见四当家黑虎的身影。

    陈保国向前一步,从袖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账本,递到官白纻手中, “这是细作从黑山拿来的,你要的黑山与李经延来往的证据。这些账册俺看不懂,南尘说有用,足以换得她一条性命。”

    “还请你们遵守诺言, 黑虎与黑山匪盗勾结,擅自劫掠朝廷命官, 是要有意使俺们龙山与官府结怨。官姑娘若回去,有劳你解释分明。”

    “另外, 若姑娘之前所言属实, 可以分与龙山所有兄弟每人几亩良田的田契,保俺们一条性命, 龙山愿意归顺。至于黑虎, 已经被请了规矩,俺们绝不会轻饶。”

    官白纻点头颔首, 高年朝众人作揖,二人相携而去。

    陈为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长叹一声。

    一路上, 两人默默牵着手。高年已从苦竹留下的伤痛中微微缓神, 然而官白纻却开始颤抖起来。她瞧见了山下的火光,瞧见了赶来的人马。知道是他来了,头一回,没有生出多少欣喜,反倒是彻骨的寒意。

    她停下脚步,高年也跟着停下来。他握紧手里的账册,苦笑:“官姑娘,如若在下辞去职务,离了殿下周身,想去山野林泉寻几分自在,你可愿随行。”

    官白纻呼吸一窒,忽然甩开高年的手,抬眼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殿下为何一直不愿意向你透露西南筹谋,你可知缘由。官烨本是殿下安插在殷觉一党内的探子。也是西南即将临行前,殿下才稍稍向在下吐露些许谋算。”

    “他猜准睿宗要拿修宫室作筏子,又恰逢西南杨琦作乱,便有意让官烨争取到陈宝儿周侧,同入西南。吴家是西南大商,先要借陈宝儿之手吞下吴家。然后离间陈宝儿与其手下聚拢人马的王连川,设法杀掉王连川。”

    “陈宝儿一时可能觉不出什么差错,可稍一思索,他便会知道自己干了蠢事。西南民风彪悍,他之前对吴家出手,西南其余商户定会人心惶惶,设法除之而后快。王连川凶名在外,本事震慑,却被他杀掉,其手下也四散而逃,不成气候。如此一来,他自然会生出离开的念头,索性银子也捞到,不若见好就收,打道回府。”

    “殿下私下早已与李总督有所勾连,要李总督出兵将陈宝儿一行人当作匪盗杀死于城外,抢掠其全部财宝。殿下自己只要睿宗要的银子,外加答应给薛县令的二十万两银钱,剩余的全部归为李总督。”

    官白纻隐在夜色中的脸,逐渐收了笑意。她停在原地,慢慢抽回手。高年眼红了,却不敢纠缠,任由她如此作为。

    “你不该来救我的。”

    开始是以为她或许知情,可后来见她似是真的痛恨,并不知晓实情。心中反复纠结数遍,到底该不该告诉他。可无数次辗转反侧,终是停在了高韦泪流满面的那张脸。

    父亲连母亲临死前最后一面都未见,为的是什么,身为高家人,他如何不知。他仰头长叹一声,终是苦笑。

    更为可恨,这些事,殷俶从不想过避讳他,反倒是有意事无巨细地全部透露给他。他愈爱恋她,心底的刺便扎得愈深。一颗心血肉模糊,却也没有任何颜面、再恬不知耻地强留在她身边。

    官白纻看了看那本帐册,轻声道:“这本册子里记了李总督与黑山的金银勾当。你将此物交给殿下,护下虎山。”有了册子,有了此软肋,或许可以胁迫李经延全力剿灭黑山匪乱。

    她脑子一片混乱,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高年静默于原处,看着她的背影逐渐隐匿在山林之中。

    火光愈来愈近,泪眼模糊间,天地间都是混沌的颜色。她疯了般往山下跑去,不知道要追逐什么,还是要从什么痛苦中逃离。

    “哒哒”的马蹄,不紧不慢地靠近。她木然地抬起脸,殷俶披着黑色斗篷,骑在通体漆黑的马匹,逐渐走近。昏暗的烛光,只照亮他半只眼、在沉沉的夜色中、凉得惊人。

    看着她的神情,他好似瞬间便明了发生了何事。

    不待她张口,他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到她手里,又慢慢解开身上的斗篷,搭在她的肩头,“临阳城郊,爷差人送你过去。刀剑无眼,当心伤了自己。”

    官白纻哆嗦着嘴唇,两眼直勾勾地看着他。他颇为爱怜地摸了摸她的侧脸,甚至有兴致替她抹去睫毛上挂着的泪珠,近乎喟叹:“快去吧。”

    算算时间,或许还能赶上,为官烨收个全尸。

    *

    “王兄”,官烨策马来到王秋身侧。

    王秋不想理会,官烨却从马背上跃下。长到夸张的马车队列,盛满这些年陈宝儿积攒的金银珠宝。四周都是带着兵甲的护卫,那些是朝李经延借来的兵马。

    官烨从怀中掏出一卷文书,递到王秋手边,“在下私下调查了王兄的身世,也知晓您心中所念。当年临阳顾秀才家独女,在嫁娶当日,被黑山匪盗劫了喜轿、掠入山寨。官府只是记录在案,却并不受理。顾秀才悲愤之下,与儿子上黑山寻女,二人俱被杀死寨中。其母崔氏得知消息,也吊颈而亡。”

    “那顾家女子,本应是王兄的妻子。”

    “这是在下查到的些许行迹,她似乎仍活在世上。若你有心,不妨跟着去寻,总有再见一日。”

    王秋怔怔看着他,官烨只是笑,指了指身下的马,“此马赠与王兄。你本身陈公公眼里的透明人,便趁此机会,直接逃了罢。何苦再随他回京。”

    王秋眼里转了泪,却不再多言。他朝官烨作揖,握紧文书,翻身上马。官烨不再见他听了话,不再多留,只是转身又寻到陈宝儿,跟在其身侧。

    恍然间,他好似闻到了风中暗含的硝烟气息,又有种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自那日杀了王连川,这种血腥气便挥之不去,也或许在冥冥中,预示了他的命运。

    李经延的兵马骤然出刀时,他是知道的,也不过静静看着。耳侧响起振聋发聩的嘶喊声,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浓郁,被冷剑刺透背心,滚落进泥里。

    这种滋味并不好受,肺部似乎被戳了个大洞,鲜血汩汩。他懒洋洋地躺在泥里,费劲地喘息。要好好喘一大口才可以,毕竟肺上破了个窟窿,如平常那般装腔作势的平缓呼吸,可是排不上用场。

    他茫茫然地想着,官白纻答应了要来殓尸,可切莫忘了。他倒是没有什么挟恩图报的意思,而且瞧着那位冷脸殿下的样子,似乎是打算瞒着阿姐,直到她死。

    未来皇帝的后宫,那几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可真是紧俏。只盼着这一条命,能为她铺得一条青云路。

    眼里的光逐渐黯淡下去,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畔撕心裂肺地苦喊。那个声音,同幼时她蹲在他床边,给他唱曲儿的声音一模一样。他使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一片袖子,只来得及最后露出个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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