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殿下, 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辽袖一张小脸冻得通红,眸光晶莹, 乌发凌乱铺洒在两肩,

    他转过身,坐在一把黄花梨木椅,双手交叉, 笑意冷冽:“什么事?”

    他看上去似乎真的不明白,一副散漫无辜的模样。

    辽袖甚至能想象出他是如何逼迫那些高官的。

    无论上辈子, 还是如今,殿下从未变过, 他自幼聪慧, 一切唾手可得,所以也没办法明白她的心境。

    辽袖羽睫微颤,她莫名生了勇气跑出来, 是想质问什么呢?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承认了又如何?

    兜帽也脱落了, 冷得白腻脖颈一僵。

    她想通了这一节,背过身要走, 目光瞥在一件大氅上,她若是没记错,这是陆稚玉的大氅。

    方才陆小姐与他共处一室, 甚至还落了大氅。

    陆稚玉本就是他未来的皇后人选, 他冒雪冲寒此次赈灾,恐怕也是为了陆稚玉。

    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逼着高官买她的字帖, 辽袖身形微微一晃,有些站不住了。

    她垂下眼帘, 低声道:“无事……是我唐突了。”

    文凤真不紧不慢地站在窗前,惬意地盯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翘起嘴角:“听说你今日一副书帖卖了八百两银子,可喜可贺,看来大家的目光雪亮,无法让明珠蒙尘了,毕竟——”

    他瞳仁一转,笑不及眼底,一字一句攥紧她的呼吸。

    “你的字与本王相似,大家都识货。”

    辽袖咬牙,出了一身虚汗,经风一吹,又被他几番挑弄,她一把扶住门框,要跑。

    她刚踏出门槛,背后冷不防一道声音。

    “辽姑娘。”

    “那日你马术甚好,在哪里学的?”

    他携了淡淡笑意,就像是寻常的关心:“不会真在乡下学的吧。”

    哪里是关心,他从不在意旁人的,这是又一次试探,辽袖脊背一僵,指尖攥得发白,缓了好一会儿,调子清甜微弱。

    “人为了活命,总有勇气做出自己也不敢想的事。”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忐忑不安,不管他信不信,她只要一味推脱,难道他真要在这里欺负她不成?

    谁知,他没有再步步紧逼,放松地靠在椅上,若有所思:“这倒是。”

    他长睫微抬,目光逡巡在她姣好的身段。

    弱腰削肩,束拢起一汪丰腴的融融春水,该有肉的有肉,倘若这个身子穿骑马的艳丽红装,也一定极为赏心悦目。

    他的指尖慢慢地敲,心不在焉,想起昨夜做的梦。

    她是梦里的那个人吗?一样的爱哭。一样的……让人心神摇曳,上朝时都出神。

    人人都说淮王殿下近日在朝堂上安分许多,也不怼人了,如此风平浪静,不是他的作风,难道是被哪家花楼的小娘弄软了腿?

    “辽姑娘,过来。”

    文凤真语气依旧温和,不容人拒绝,眸光意味不明。

    辽袖一惊,在门口磨蹭着,她本想抬腿走了,一抬眼,外头都是他的人,凶神恶煞,恐怕走不了,少女怯生生地挪过来,仿佛被什么侵噬,浑身不自在。

    她望着他那双紧抿的唇,唇线仿佛描摹精细的春山,只怕一开口,懒洋洋地说出令人难堪的话。

    她总怕他一把将她搂过来,按着小腰坐他大腿上。

    他从前很喜欢这样。

    文凤真的眸子闪着柔和的亮光,澄澈分明,净若琉璃,盯着她,像是安抚,像是寻常的拉家常,没来由地令她一惊。

    “辽姑娘,那天见你左臂长得有颗红痣?听说这是对身子不好的,你要多加小心防治。”

    他就这么问了,直接简单,平平淡淡,没将自己的冒犯当回事。

    那颗天真又妖冶,摇摇晃晃的红痣,梦里的触感十分清晰,让他升腾一阵躁意。

    “倘若需要医师,本王……也可以帮你。”

    辽袖吓得往后一退,脊背撞上墙壁,生疼,倒吸一口气,少女窘迫的小模样令他多了几分惬意。

    文凤真本可以让下人去查她身上的痣,他却直接不以为意地问出来,紧紧盯着她,将她脸上任何一丝松动尽收眼底。

    辽袖面色难堪,咬紧嘴唇,心神不定,耳垂腾一下红透了,薄薄的小脸抹上一层浆果绯色。

    不对,他这句话是个圈套。

    那日换衣裳,他根本不可能瞧见红痣,红痣也不在左臂,因为……因为那颗红痣长在极隐秘的地方。

    辽袖松了口气,声音细若蚊蝇。

    “您看错了。”

    就这样简单一句话,文凤真盯了她一会儿,嘴角牵起一笑。

    “或许吧。”

    她越这样退缩,他越想按着她,验证那颗出现在梦里的红痣。

    文凤真站起身,蓦然一阵压迫感,辽袖面色发烫,紧张得贴紧墙壁,雪顶老鹰光阴忽然飞扑在两人中间,挡了一下文凤真。

    文凤真的脸颊险些被翅膀扇到。

    光阴停驻在辽袖眼前,一点都不挪走。

    文凤真脸色愈发白冷,居高临下,修长手指攥住了光阴的脖子。

    “畜牲,认清谁是你主子。”

    辽袖吓得心神颤栗,嘴唇嗫嚅,抱起光阴想跑,忽然又想到,光阴飞起来比她跑得可快多了。

    她正纠结间,文凤真松了手,斯文有礼的笑容,拍了拍光阴的翅膀。

    “辽姑娘,光阴倒是养得很好,看他这样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辽袖抹了抹冷汗,道:“是……光阴每日都吃一大盆生肉,有时也会从城外捞几只野兔。”

    “倘若我以后想多见见光阴,你应该不会阻止吧。”他眼帘微垂。

    他说话的口气像在说:毕竟这是咱俩的孩子,我多看看你也不会阻拦吧。

    辽袖喉头艰涩一动,是想见光阴呢,还是借此找她麻烦呢?

    文凤真没理会她心里的波浪汹涌,坐回椅子,笑道:“话说回来,上次帮你拦下了岐世子,你拿什么谢我?”

    辽袖回过神,是啊,上回若不是他,她恐怕要被岐世子冲进来按住了。

    谢他?他想要什么谢礼?

    辽袖唇色泛白,心略微跳快了几分,文凤真一向眼高于顶,她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钱吗?还是……

    “殿下……您想要什么?”她怯生生地问,面色熟透了似的。

    “你有什么?”他反问。

    她一下子局促不安,樱粉的嘴唇被咬出齿痕,湿漉漉的,微微光泽,令人心念一动,想伸指狠狠碾弄干净。

    文凤真不紧不慢饮了口茶,盯着她:“之后我会告诉你,什么都能答应吧,辽姑娘?”

    辽袖羞愧得落荒而逃,回了鹿门巷,雪芽给她撑起一把伞,问道:“小姐,您跑去哪里了,奴婢担心死了。”

    辽袖叹了口气,似有些支撑不住:“这几日把铺子关了,暂且不做生意了,咱们只做平头百姓的生意,那些达官贵人,咱们惹不起。”

    夜里,翠竹婆娑,辽袖躺在一张软榻,碾转反侧,头从下午便隐隐疼,许是没休息好,连做梦都在被他欺负。

    白日在雪地受了寒,夜里发症,手脚软绵绵,一摸背上沁透了汗,朦朦胧胧,眼睫困乏得睁不开,只能由雪芽扶起来,一口口喂药。

    她有些后悔自己近日所做的一切。

    若是能更谨慎些,没有吹响哨调,没有在家书中暴露笔迹,没有在生辰宴上烹茶,没有做后来的许多事情……

    是不是可以竭力避开他了。

    淮王府那边通禀了她生病的消息。

    冯祥想了想,还是将此事告知殿下,殿下头也没抬,神色淡淡。

    “叫吕太医去。”

    冯祥开口:“殿下……吕太医是专门伺候您的。”

    文凤真将卷轴摊开:“她若有个小病小痛,奶奶会伤心。”

    冯祥连声应喏,一转头,瞧见殿下摊开的卷轴,是辽姐儿白日卖的书帖。

    他看得仔细、认真,阅览军机时也没有这样长久地出神。

    “我对西风犹整冠。”

    一手漂亮的小楷,跟殿下的字迹很像,却多了说不出来的温柔,瞧得舒服极了。

    殿下让京城高官去买她的书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饶是老道的冯祥,也猜不明白了。

    文凤真一抬头,烛火跳跃,眼前浮现的竟然是她的笑容。

    那日在首辅府,她与宋搬山相视一笑,眼眸亮晶晶的,脸颊微红,让人怎么都看不够,确实比梨花带雨的模样可爱多了。

    可是她面对他时,总是畏怯躲避。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他只是……想见见她而已。

    *

    老祖宗让雪芽多拿几根紫参,带回去给辽袖。

    嬷子轻声唤道:“今日陆家姑娘哭得好厉害,也不知怎么了。”

    老祖宗叹了口气:“与陆家的婚事是我定下的,你去送帖子没有,让殿下他好好挑选个吉日。”

    嬷子道:“殿下没挑,只搁置了,说是要推缓日子,我看……我看殿下他分明就是不愿意。”

    “他不愿意便是心里有主意了,凤真他也不小了,不知他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辽姐儿出府也是好事,我总觉得凤真不喜欢她,怕他对她做些什么,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其实记性极好。”

    “若不是他太记仇了,其实我心底,总是想辽姐儿跟他在一起的。”

    *

    经过一场倒春寒,京里天气渐好,湖畔杨柳爆出豆粒儿大的芽苞,东风温暖宜人,星星嫩翠,鹿门巷,各家各户的孩子跑出去看春景。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京里热闹得很,你还没有去过法隆寺呢,那里祈福极是灵验,辽姑娘,不知——”

    宋搬山一袭青衫玉带,就坐在她家墙头,一副清俊公子的模样。

    辽袖笑道:“好,我正好也想去祈福。”

    宋搬山一挥手,家奴们抬着箱子进来,两名头脸齐整的中年妇人笑盈盈地走过来。

    “开春了,我爹总念着给你量裁新衣裳,他一个大忙人,平日饭都来不及吃,难得想起这件事,玉福庄的绸缎是漂洋过海坐船过来的,我也不懂女儿家的心思,你喜欢哪个料子,哪个颜色,让妇人们给你量好身段,做几身新衣裳,打几副新头面出来。”

    妇人们一见辽袖,心底一惊,给京里这么多大家闺秀量衣,还未见过如此标致风流的人物,由衷地赞许道。

    “姑娘皮肤白,不拘穿什么颜色都显娇俏。”

    “到底是年纪小的女儿家,瞧瞧,这幅美人身条儿,就是套个麻袋也好看。”

    雪芽高兴地在箱子里整理料子:“果然是坐船来的料子,无论在京城还是东川,都没见过这种颜色极鲜妍的。”

    辽袖翘起嘴角:“给你也做两件衣裳。”

    雪芽常穿的是中机布,偶尔裙子用上马尾丝,眉眼弯弯,兴高采烈:“谢谢姑娘,谢谢宋公子。”

    宋搬山又道:“听说槐哥儿有一身好力气,年幼便能射杀一头熊瞎子,这是武举人之材啊,辽姑娘,如今京城卫所正在招人,你有没有想过让槐哥儿参军?”

    辽袖摇摇头,望了远处的弟弟一眼。

    “他虽然力气大,可是不通世故,我只想他陪在我身边。”

    “这倒也是。”宋搬山说,“那么辽姑娘,二月二龙抬头,我会派轿子来接你的。”

    辽袖的衣襟被温暖春风吹拂,她一低头,面颊如新桃,低低应了声。

    “嗯,我晓得。”

    矮墙外头,一辆锦昵绿帷督造官轿停在外头。

    文凤真凤眸一瞥,瞧见院子里众人欢声笑语,无论是大的还是小的,俱是高兴模样,甚至光阴也盘旋在宋搬山手臂上。

    文凤真坐在光影分界线中,不辨情绪,连一丝风拂过的波澜也无。

    他冷笑一声:“真能往上凑。”

    进禄诧异地望了殿下,不知殿下是在骂光阴呢,还是在骂宋公子。

    马车中,文凤真放下帘子,吩咐冯祥。

    “去告诉辽姑娘,谢礼我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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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宋公子很快将量制好的衣裳送过来。

    辽袖穿上了新制的鹅黄衣裙, 洒金钗饰,乌发间熠熠生辉, 病好之后, 她回了一趟淮王府,自然是不想老祖宗太担心。

    老祖宗将她抱在怀里:“若是外头太苦,还是回来吧, 你以后出嫁,肯定是要在府里, 怎么能在外头呢。”

    辽袖诧异抬头:“出嫁?”

    “其实我早看出来了,你急着搬出王府, 就是怕凤真是不是, 他虽然脾气反复不定,脸上瞧着冷,倒不会害你。”

    此事连老祖宗也猜透了, 辽袖垂首。

    老祖宗慈爱道:“首辅家已经上门提亲过了, 只等你松口, 那边立即可以准备聘礼,宋公子说你不喜欢人多, 性子内敛,大家族繁文缛节多,等成婚后, 他买一个七进七出的大宅子, 和你搬出来住。”

    辽袖没想到,他会替她想得如此周到。

    “你愿意跟首辅家订亲吗?”

    她垂下眼帘,脸颊微红, 细声细气:“自然愿意。”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抬头:“老祖宗, 我想着定亲这件事……不必太过铺张,我不想出风头,最好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是不为人知……”

    老祖宗疑惑道:“你这是在说胡话了,你虽然是孤女,不必妄自菲薄,做他们家的正妻怎么了,你如何配不上,若你娘没出那件事,你就是京城里头号尊贵的大小姐,有我给你后头撑腰,当然要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订亲,让满城都知道你是惹不起的,他们首辅府若是有丝毫怠慢,我都不会答应。”

    老祖宗误会了,辽袖涨红了小脸,连忙说:“不是的……”

    声音越来越小,她一咬牙,终是说出口:“我是怕殿下……”

    老祖宗缄默片刻,凤真一向不喜欢她,因着她娘亲的事跟她有过节,倘若他突然发了性子,搅合这桩美事就不好了。

    辽袖身世已经够孤苦了,眼见要享福了,此事不能出差池。

    老祖宗拍了拍她的手:“你放心,订婚这事儿,我不叫他知道。”

    辽袖稍稍安心,问起了她一直不敢问的事:“我来京城这些日子,听说娘亲逝世前,将一封遗书寄往了淮王府,真有这回事吗?”

    老祖宗面色凝固,宽言道:“没有遗书这回事,你娘她自从去了东川,便再也没跟我们有来往了。”

    辽袖虽未表现出来,心下有些失望。

    她以为娘亲真的有一封遗书,可以告诉她爹爹是谁,哪怕她不会认那个不负责任的男人,也想知道他是谁。

    老祖宗立刻叫来了进禄,她敛去笑容,面容肃穆:“进禄,您近日在跟前伺候得可尽心?”

    一张口不善,进禄连忙下跪,颤颤巍巍,不知犯了什么错,冷汗直流。

    “回老祖宗,咱们一向尽心尽力,不敢怠慢,殿下近日就是胃口有些不好,老奴该死,老奴立刻整治厨房去。”

    老祖宗冷哼一声:“滑头滑脑的奴才,殿下胃口不好,你们就不能想着法子让他开心吗。”

    下马威也立了,她正襟危坐,语气严厉。

    “辽姐儿要定亲了,这事还没定,不宜弄得满城皆知,你们这些爱嚼舌根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什么德行,一点动静就跟他说,那么我告诉你,这事说不说得?”

    进禄被唬得捂住嘴,连忙摇头。

    老祖宗面上寒霜渐退,不紧不慢饮了口茶。

    等进禄跪得腰酸腿软,她才温言道:“好了,这事只要不是你说的,就割不了你的舌头。”

    进禄胆战心惊地退下。

    他左思右想:殿下有那么多蛛网探子,到时候若是知晓了,到底算谁头上呢,老祖宗还不得怪他。

    不成,此事怎样都得瞒住。

    进禄面生疑惑之色,这么防着殿下做什么?平日也没见殿下对辽姐儿有多上心啊。

    辽袖出来时,只见天气澄明,说不出的惬意。

    重生到现在,没想到上辈子许多人的命运轨迹都改变了。

    信国公府和凉侯府前世趾高气扬,作威作福,如今一个成了破落户,一个被降格。

    她搬离了王府,还能嫁给被誉为明珠的宋公子。

    辽袖抚着怀里的光阴,心头生出点点光彩。

    *

    冯祥正指挥下人将辽姐儿院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搬出去。

    他踏进门槛,脚步不由轻了。

    那日辽袖与宋公子约好去祈福,殿下可是亲眼瞧见了,上回他将梨林烧了,这回难道还能把法隆寺拆了不成。

    殿下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他面色如常,只是胃口不好,送进去的饮食,差不多原封不动送出来,冯祥心焦得很。

    他在朝堂上也总走神,好几回御史大夫是他冷嘲热讽,他凤眸微敛,半晌才慢悠悠回了一句,不痛不痒,丝毫不见往日的刻薄。

    人人背后揣测,是哪个花楼的姑娘,把他的腿给绊软了?

    文凤真将兵书一搁,瞥见院子外头辽姐儿的物件。

    “谁让你们清了她的屋子。”

    他问得不咸不淡,冯祥小心道:“辽姐儿不是搬出去了吗,咱们想把屋子腾出来。”

    他沉默片刻,落下一句。

    “留着吧,万一哪天奶奶想接她回来,免得没个落脚的地方。”

    他不耐烦地抛了兵书,山势走阵图在他眼里,顿时索然无味。

    从衣襟内摸出一块指甲大小的金片,并非纯金,颜色消退暗旧,斑驳不堪。

    当年他守着东川的边境线,临走时被东川百姓塑了金身漆像,临了只剩这么一块,不住摩挲,若有所思。

    他这些天屡屡做梦。

    浴房里,少女颤抖不停,携着薄温的指腹,不停摩挲她腰侧的红痣,上了瘾似的。

    她畏怯地瑟缩,戴着一只小兔子面具。

    水声溅洒,一圈圈涟漪散开,重复开合,恨不得将她揉进去,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

    文凤真一把挥开砚台,心念乱了。

    外头,冯祥捧着食盒,愁眉苦脸:“殿下昨日吃完了饭,今日又没吃了,这样下去,殿下要做神仙不成。”

    进禄叹气:“按理说,殿下自少年时起,也没有这样多次阳元泄溢,男子阳元是根本,这样下去不行,听说东苑那边来了一个西域的美人,高鼻深目,满身金玉琳琅,露着一截酥腰,极上道,不若在二月二送给殿下,有总比没有好嘛。”

    冯祥瞥了他一眼:“那你小心办事吧。”

    *

    老槐树枝繁叶茂,绿荫盎然。冯祥站在院子外头,等着辽袖,一见着她,笑脸相迎。

    “辽姑娘,那份谢礼殿下已经想好了,他想请您二月二龙抬头那日,与他一块儿看庙会。”

    辽袖心下略微惊讶,既是松口气,他没有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又是觉得他这人太过麻烦,简直像故意的。

    他这样掐准了日子,一定是得知了她与宋公子的约定。

    辽袖问:“二月二那日,我已经有约了,可不可以——”

    冯祥叹气:“辽姐儿,您明白这位主儿的脾气,实不相瞒,倘若你跟他出去倒好了,您跟宋公子一块儿祈福,只怕祈来的可不是什么好福气。”

    辽袖面色一顿,关上门之后,她想了好久,只能与宋公子另约日子。

    她明白文凤真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她有些愠怒,难道他还能把她吃了不成!

    二月二这日,锦呢软轿停在院子外头。

    这座轿子比普通轿子规制大许多倍,锦栏雕花,金线编织的花鸟栩栩如生,阳光折射下五彩斑斓。

    辽袖掀开车帘,一脚踩上猩红的地毯,软绵绵发不出一丝声响。

    轿子里头竟然像个小屋子,设了软榻,摆着书案,袅袅电香。

    文凤真坐在里头,白袍金蟒,面容清净漂亮,唇色殷红,被春日的暖意烘出几分艳丽,像盛极的芍药。

    他一见到她眸子立刻就亮了。

    恍然以为沉闷的轿内,透过来光线,鲜活颜色涌动。

    他笑盈盈地摊开手,极尽斯文。

    “辽姑娘,你知道,我不喜欢做强人所难的事。”

    辽袖心里腹诽了几句,他就是只笑面虎。

    等她坐定,他又轻声落下一句,嘴角莞尔:“辽姑娘,你愿意陪我,我真的很高兴。”

    辽袖一眼也没看他,人人都不高兴,他便高兴了。

    冯祥在外头张着耳朵,只觉得奇怪,不知何时起,殿下不再自称本王了。

    酬神庙会是开春第一件繁华事。

    长街上喧喧哗哗,百货云集,处处装扮得朱梁画栋,门脸儿有大有小,都收拾得极有韵致,楼上传来吹箫弄笛之声。

    酬神的队伍浩浩荡荡,伞盖遮路,两列摩肩接踵,无不伸长了脖子张望。

    文凤真抬眸,辽袖粉腻的脖颈渗出汗珠,渐渐闷热,只想让人用指腹碾碎,留下红印子。

    睫毛微微颤着,捕捉不住的蝴蝶,只一眼便让人心里躁得压不住。

    她无意间目光与他触上,连忙垂眸低头,叫他嘴角笑意凝固。

    轿子行至法隆寺,进禄瞅着眼色,连忙将准备好的西域美人奉上。

    鼓台上,乐工奏起了悠扬的乐声。

    名叫“萝勒”的西域女,梳着中原的云髻,一袭绯红长裙,手持一柄宝剑,簪子、耳垂一排亮晶晶的垂珠。

    裙幅旋转,挽了无数个漂亮的剑花,摇摇晃晃间光彩夺目。

    萝勒每挥出剑尖,那双妩媚风情的眸子,大胆热烈地盯着文凤真。

    百姓窃窃私语,这个西域娘们儿生得跟文凤真挺配的。

    一样的高鼻深目,不过文凤真样貌更多世家子的温润蕴藉,一样的熠熠生辉艳到无法逼视,一样的擅长弄剑。

    文凤真她娘不就是西域的绝色战利品吗?

    他娘是老王爷征战途中收下的,说起来,他也有份卑贱血脉,哪有这么多天潢贵胄,谁也别瞧不起谁就是了。

    冯祥眯了眼,对进禄说:“你这事儿办得还行。”

    说不定这个西域小娘子真的符合殿下的心意。

    辽袖看得沉浸投入,这个西域小娘是个练家子,她能看得出来。

    从前文凤真教她练剑。

    趁着教她练剑,把着她的双臂,有时碰她的腕子,捻弄不松开,有时埋在衣领嗅她的香气,有时拍了拍她的腰臀。

    “你身子骨弱,就是因为成日不事劳动,如今松泛筋骨,对你有好处,你还要给朕生个孩子呢。”

    她蓦然一惊,脸色绯红。

    他的配剑沉甸甸极了,每回手酸红肿,他替她揉着小手,抿起嘴角:“这就受不住了。”

    他耐心不好,每回做错了剑式,她口里说不练了不练了,实则是怕他责罚。

    他一双眸子格外冷冽:“那就不练了。”

    冷冽转为炽热,他将她抱上石桌,脚腕挣脱不开,叫金镣铐牵住了……

    人人望着鼓台,口干舌燥,沸腾声中,文凤真一双凤眸,不动声色地转向身侧。

    她看得如痴如醉,兴起时还会跟着百姓鼓掌,一笑起来,唇红齿白,流露出几分少女独有的明媚娇憨。

    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怎么没见她这么活泼灵动呢。

    一剑舞毕,萝勒一袭红裙,在剑上递了盏酒,众目睽睽下,递送给文凤真。

    她嘴角尖尖,妩媚得像只猫,浑然没有羞涩,直勾勾地盯着他。

    文凤真站起身,鼓完掌,极其有礼:“当赏。”

    他一招手,让冯祥赏了她一百两银子。

    萝勒怔怔站在原地,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剑尖“咣啷”跌落在地,她费尽周折一曲剑舞,就为了这一百两银子吗?

    “殿下……”她追出去,口出笨拙的中原语言。

    却见文凤真侧头,面无表情。

    “赏钱不够?”他问。

    殿下冷得让她勒住了脚步,与方才的温润判若两人,进禄连忙将她请了出去,心里也摸不着头脑。

    法隆寺正是祈福的时候,大殿内庄严肃穆,跪满了香客。

    辽袖跪坐在蒲团上,心绪纷纷,有太多想求。

    再一睁眼,她见到流丹绚紫,晶莹琉璃,袅袅升起的檀烟中,文凤真站在佛侧,长睫若羽。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落得清晰。

    “人若是有心,其实压根儿不用求神拜佛,我这人从不信神佛,也不信有什么前生来世。”

    “倘若真的灵验,你现在便不该在这里,可见人定胜天,哪怕强求,不过辽姑娘,我没强求你吧。”

    他语气仍是可拒绝的,从容有礼的,愈是这样,愈为温水圈套。

    “耽搁你一天了,辽姑娘,你想去什么地方?”他笑眯眯地转头。

    辽袖立即慌张地垂下眼帘。

    出了法隆寺,她想了又想,终是鼓起勇气,唤住了文凤真。

    她怯生生的,从袖口掏出一串紫楠佛珠。

    方才她从法隆寺中求来的,她静静说:“送您这串佛珠,愿您——”

    难堪的话,她已不能再说下去了,闭了嘴,文凤真心领神会。

    他竟没有愠怒,或许心底已经气得不行了,仍佯装温润。

    他扬起嘴角,将佛珠捻在手里:“愿我不要再戾气深重,平心静气,是不是?”

    良久,辽袖微微点头。

    文凤真低头,非要看着她的眼睛,若有若无的笑意:“辽姑娘,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

    “以后我不高兴的时候,就抚弄佛珠。”

    他的目光慢慢落在她的新衣裳上,莫名的不耐烦,抚弄了手中的佛珠几下,暂时压平躁意。

    他一抬手:“去绸缎庄子。”

    瑞祥霞是京城第一大绸缎庄子。

    一应面料服饰,从上千两银子奢侈到瞠目结舌的上等丝绸,到小门小户消用得起的七文布,蜀绣苏锦,上等的流光布与贡绒,应有尽有。

    “辽姑娘,你身上这衣裳不衬你,你自己挑选。”他翘起嘴角。

    小二一见是淮王殿下,立刻回头报了老板。

    瑞祥霞的老板大吃一惊,连忙出来,挤着笑脸迎接,不一会儿,将旁人全部清出去。

    “贵客临门,快往里边儿请!”

    辽袖有些手足无措,老板眼尖,除了招待淮王这位贵人,给她也奉上了茶。

    老板一眼瞧出她的特别,淮王殿下从不带女人出来。

    这位姑娘生得如此貌美,娇娇弱弱,跟在他后头,殿下想必对她极有兴趣,可不得赶紧伺候好了。

    辽袖回头望了一眼文凤真,他正坐着用茶,就像个寻常等女人买东西的男子。

    他处事圆滑,与绸缎庄老板也谈笑风生。

    他温和问了一句:“你瞧辽姑娘身上那件,没见过吧。”

    老板瞅了一眼:“别说京里,江南几大布行都没这个货色。”

    文凤真笑着敲了敲指节:“那是坐了船从海上来的。”

    老板被唬住了:“朝廷最近不是禁海吗?我是知道海上有私船,只是这能进来?”

    文凤真淡淡道:“禁不住利头多。”

    辽袖咬牙,她随意指了几件,小二将这几匹布料取下来。

    小二问:“姑娘,您喜欢这几件吗?”

    辽袖没回答。

    她一瞧见文凤真那副悠闲得意的模样,有些不高兴,小脸通红,她是他的什么人呢?他为什么要带她买衣裳?

    文凤真站起身,问道:“辽姑娘,你选好了?”

    辽袖回头:“嗯,选好了。”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盯着他,刚好满室都能听见。

    “除了刚才挑出来的几匹不要,其他的全要了。”

    文凤真手中的茶盏略微一顿。

    老板吓得战战兢兢,这小姑娘狮子大开口,让殿下见血啊,真是个笨女子,不知道慢慢要钱,一下子将贪婪本性展露无遗。

    这么没眼力见儿,殿下还不得把她甩了。

    辽袖想起他方才说:不喜欢强迫人。

    她如今也没有强迫任何人,学着他的法子,果然令人身心舒畅。

    良久,文凤真嘴角微扬:“冯祥,给辽姑娘包上。”

    今日比庙会还轰动京城的,便是淮王殿买空了京城第一绸缎庄子的布料,他要这么多布做什么?

    都说他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戴帷帽的女子。

    众人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是哄娘们儿啊

    饶是巨富之家,这回也肉疼啊。

    人人凑在长街外头看热闹,一件件打包搬上马车,足足搬了十八辆马车。

    辽袖忐忑不安,攥紧了袖子,她本想给他个教训,叫他知道,不要再随便招惹她了,此刻紧张得心神不宁,他不会惩罚她吧。

    她回头,望着一辆辆绸缎,有些后悔了。

    文凤真上了马车,瞧见她慌张的小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牵,凑近了,愈发想吓唬她。

    “辽姑娘,花我这么多钱,是有代价的。”

    她蓦然抬头:“殿下,退了吧,我一辈子也穿不完。”

    他认真地说:“买了的怎能退,你想让我沦为个笑话?”

    文凤真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意味不明:“反正聘礼里也需要这么多绸缎,就当是——”

    这话什么意思,她更被惊着了,脊背往后一贴,脑袋被撞得生疼,他被她逗乐了,鲜见地戾气四散,不愿再吓唬她。

    “饿了吧。”他抬了抬下巴。

    他请她在升平酒楼吃饭。

    他跟宋搬山截然不同,宋搬山也愿意吃街头小巷的馄炖铺子,他这种二世祖,还是更愿意出入富丽堂皇之地。

    一碟荷花样子的绿酥递上来,辽袖眸光一动,这是幼时在东川,文凤真赏她的点心。

    他是什么意思,他还记得在东川庙会上遇见过的小菩萨,那时她满脸油彩,泪水糊面,脏兮兮,他怎么会记得呢?

    “尝一口。”他语气柔和下来。

    辽袖硬着头皮,拿在手里,咬了一口,软糯得入口即化,她立刻放下,轻声说:“不喜欢。”

    灯火下的辽袖,一张小脸晕红,格外撩拨心神。

    他本就难以克制,梦里已经发生过无数回了,那只小兔子面具。

    跟她十指交叉。

    亲她的鼻梁,咬破她的嘴唇。

    握着她的小腰,掌心摩挲那颗小红痣。

    把她按在枕头上……连碧凤穿珠的小衣都这样清晰。

    他有些失神了,忘记这并不是在梦里。

    文凤真抿起嘴角,竟然伸过手指,抚弄她柔软的樱唇,炙热得让人煎熬,力道时轻时重,故意磨蹭着她,让她整个人一下子绯红绯红,火烧云似的,满脸红霞。

    他还在漫不经心地替她擦掉嘴角的糕屑。

    “那就吃你喜欢的。”他的声音如蚁咬噬。

    辽袖食不下咽,哪有被人盯着吃饭的,偏偏他眼眸一眨不眨,配着窗子外万家灯火,璀璨如星,真是一丝都不肯放过。

    辽袖勉强吃了几块胭脂鹅脯,起身想走,被他一道嗓音唤住。

    “身上衣裳脱了。”

    她猝不及防地一怔,又见他眸光清浅:“把新衣裳换了再走。”

    她小声道:“我把衣裳换了,就可以回家了吗?”

    “嗯。”

    辽袖拿起一件衣裳,在厢房里换衣裳,窸窸窣窣,一个嬷子进去帮她。

    灯火昏黄,透过薄薄窗纸,他在外头听到动静,清晰可闻,知道她正解开腰带,脱了绣鞋,解开中衣……让人莫名升腾火气。

    不一会儿,嬷子轻手轻脚出来。

    他神情不辨地问:“有吗?”

    嬷子回道:“辽姐儿的腰上,不大不小,正好有一颗红痣。”

    他不言不语,良久,明净的面庞携了淡淡笑意,凤眸像被搅动的湖水,碎得波光粼粼。

    “我就知道。”他说。

    修长手指上残存着她嘴角的糕屑,方才抹下来,夜色沉沉,神使鬼差,他轻轻将指头送在唇边,微微一抿,似乎留着她樱唇的温度。

    糕屑一点都不好吃,太甜了,与白糖并无二味,难怪她不喜欢。

    冯祥小心翼翼地往里头瞥了一眼,辽姐儿还在换衣裳。

    殿下孤身一人坐在窗边,一向没有胃口的他,破天荒的,把她不爱吃的糖糕一块块全吃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说一下~

    前世的每一个道具都是镜面,很多争议点暂时没写到

    文案部分快了,只是想铺垫情绪

    袖和凤目前的剪影,只是暂时抛出的信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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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

    辽袖换好衣裳出来时, 文凤真双手撑在扶栏,眺望京城万家灯火, 夜风有一下没一下吹拂鬓边青丝, 难得安静。

    他不疾不徐开口:“辽姑娘,你是如何知道鹿门巷即将修建贡院的?”

    辽袖一怔,略一思索, 开口:“鹿门巷倘若真会修建贡院,那便好了, 起先选这个地方,不过因为价钱最低, 还以为要砸手里了。”

    她撒谎时低下眼帘, 确实有进步,掩饰住了眸子的慌乱。

    文凤真一眼也没看她,手里抚弄一块墨, 指尖生香。

    “那你是否知道, 提议在鹿门巷修筑贡院, 是我的意思。”

    辽袖略微诧异,她只知道鹿门巷即将修筑贡院, 并不了解背后是他的手笔。

    依着他的脾气,只怕愈发怀疑了。

    “殿下连旁人住在哪里,也要查个一清二楚吗?”她怯生生的, 强作镇定。

    文凤真转过身, 目光落在她换好的衣裙,淡绿绸裙,小脸在灯火下如昭昭明月, 看着比之前顺眼多了。

    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腰间, 绸料之下,长着一颗小红痣。

    他虽然什么也没看见,眸光蓦然滞涩。

    他已经验证了,辽袖就是梦里的小兔子面具。

    这个梦预示着什么,还是过去发生的事呢?

    他从不信神佛,此刻不免生出疑心,她是给他下药了,才会做出那些荒唐的梦吗?

    “你从哪儿得的消息,还是……被托梦了?”

    文凤真蓦然走近了,微微倾身,一只手搭在她身侧的桌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想将她身上的迷雾拨开。

    她清甜得就像一只刚从冰凉井水捞出来的新鲜梨子。

    “殿下……”

    辽袖不喜欢这股炽热,他烫得像个小火炉。

    她抬头,本是想伸手一挡,金灿灿的手链冷不防一划,撞他下巴,划出一道血痕,血珠渗出。

    “嘶……”他低头,指腹抹上血痕。

    辽袖瞳仁微缩,小脸煞白,做错事了似的退后几步。

    他起身,恍然未察,心底思索:问题出在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吗?

    冯祥眼见出了事,连忙将辽袖请了出去,生怕殿下找她麻烦。

    文凤真推开窗子,呼吸了好几口冷气,从绣囊中摸出一颗解毒药丸,送进口里。

    冯祥小心翼翼递上膏药:“殿下,您下巴没事儿吧。”

    微露打湿屋瓦,他羽睫微垂,玉白的手指摸到了下巴的伤口,刺疼,反复摩挲了两下,指腹染上温热的红。

    他放在唇畔,望着酒楼下落荒而逃的少女,轻抿一下、两下。

    眸底生出细碎的光芒。

    冯祥略微诧异,殿下受了伤,竟然……格外高兴的样子。

    辽袖关上屋门,将皓腕上的金手链一把拽下来,扯坏了,细小的金珠溅落得到处都是。

    “姑娘,您怎么了?”雪芽将金珠一颗颗捡起来。

    辽袖吩咐:“那些绸缎,咱们用不了,都捐给寺庙,或者赈灾。”

    “姑娘……”雪芽不太明白。

    她回想自己划伤了他的脸,不禁有些后怕,一觉沉沉睡去,一直睡到晌午,粉嫩的脸颊被日头晒得微红,新鲜稚桃上微微绒毛,醒来时神清气爽,景和春明。

    反正她已经得罪他了。

    雪芽忙着早起摊煎饼,做五谷黍糕,拌银丝面。

    这时候地气还薄,关外山脉连绵起伏,阻挡了大部分寒流。

    她略有些咳嗽,听到车马声,她不禁蹙眉。

    冯祥站在料峭春风中,揣着袖子:“老奴不敢来叨扰您,只是有重要的事。”

    辽袖想起昨夜弄伤了他的脸,不禁有些心虚:“何事?”

    冯祥收敛神色:“这事与姑娘有关系,您上回不是险些坠马吗?殿下那边已经查出来,究竟是谁给马动手脚。”

    “是谁?”辽袖疑惑问道。

    冯祥慢慢一笑:“殿下说,您想知道真凶是谁,便回府一趟。”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老祖宗她也很想您。”

    辽袖心神微敛,她猜过很多人,毕竟才来京城半年,谁会如此憎恶她,谁会设下这种必死之局。

    但每一个人名蹦出,都被她摇头否定了。

    他要告诉她这个人是谁,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辽袖用过了早饭,瞧见冯祥还等在外头,踌躇片刻,披上了斗篷,上了回府的马车。

    一路上马车摇摇晃晃,她低头,望着手腕上被金链勒出的红痕,擦过他脸颊时,鲜艳欲滴的血珠。

    淮王府中的各色花木都被藏在深窖中避寒。

    辽袖在书房坐定,一方红木桌上魁星形的茶壶袅袅白烟,茶香扑鼻。

    文凤真一身家常便服,血痕似乎没有涂抹药膏,落在玉洁的下巴,触目惊心,暗影中,生出几分不可揣摩的妖异。

    “辽姑娘,喝茶,好茶配好水。”他温和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斯文有礼。

    辽袖瞥了一眼庭院中,潺潺清泉,一小管翠竹,下头接着木桶,铺垫了白绢与珍珠细沙。

    滴滴答答,不一会儿清澈的泉水盛满了木桶。

    文凤真让人将茶盏递过去,敲了敲指节。

    “用了辽姑娘的法子,催融的雪水果然软很多。”

    辽袖没工夫喝茶,放下茶盏,单刀切入,问道:“殿下知道是谁给马做手脚了吗?”

    她回忆起那天发生的事,只觉得凶险异常,她从未告诉旁人,是文凤真最先找到了她。

    她穿着他的大氅,包裹中炽热的温度令她战栗,他用指腹蹭掉了她的水珠,漫不经心的,让人羞愧难忍。

    倘若说出去,流言蜚语只会将两人绑上关系。辽袖只能称是宋公子救了他。

    文凤真站起身,负手,眼帘状似不在意地一掀,欣赏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字。

    她写下的:我对西风犹整冠。

    辽袖自然也瞧见了,心知那天高官排队来买字,果然是他的主意。

    他还一副无辜样子,死不承认。

    文凤真终于开口,极白的侧颜不带一丝情绪。

    “查是查到了,只是说出这个人,会让我有些为难,再者,了解太多,对辽姑娘你也不太好,所以——”

    辽袖站起身,一双乌瞳有些无措:“所以什么?”

    他没再应答,唤来了下人:“好了,送客。”

    辽袖还未反应过来,他长腿一跨,已经出门去了,辽袖不免心下腹诽,这什么人啊。

    冯祥赔笑道:“辽姑娘,您的屋子收拾干净了,什么都没扔,前几日将一应物件儿晒了晒,都是……都是老祖宗吩咐的。”

    真是老祖宗吩咐的,而不是他吩咐的吗?

    他话头只说了一半,打什么谜语,这种心机深沉的,是不是想说……让她拿东西来换?

    辽袖思索间,冯祥端来一副骨牌,正是他平日惯用的那副。

    “殿下说已经被看破的牌,断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了,留之无用,便送给您了。”

    辽袖一瞥,七十二张骨牌上的痕迹都已经被抹灭。

    他不相信她赢他只是运气。

    他猜到她看破了牌的手脚了。

    她叹气,文凤真果然是只机敏的狐狸,一个接着一个套。

    *

    陆府自从大雪夜以来便没有安宁过,兵部尚书不住地唉声叹气,陆夫人抱着女儿,眼眶微红。

    “稚玉怎么会哭着回来,将字画都撕毁了,好端端,连赈灾也不出去了,你不是才见过淮王殿下吗?”

    “眼下婚事也拖延了,淮王他究竟是什么心意,他还能不要稚玉不成。”

    陆稚玉一张面庞虽带了泪光,却仍是镇定的大家闺秀模样,此刻,她竟然安慰起娘亲。

    “好了,自小娘亲教我的道理,我没有忘,娘亲怎可忘了,他从来就是那个性子,只要淮王正妃的位置在咱们手里,咱们陆家绝不能沦为笑话。”

    陆尚书坐在案前,一怒拍案:“稚玉说得没错,我年少时随老淮王征战南北,出生入死,多少回将他从死人堆里背回来!忠心不二,是他最为信任的嫡系,满京城的老家伙都知道,京师困虎案,也是我把浑身是血的老淮王背出来的,文凤真他再如何反复不定,这桩事由不得他!”

    “至于他养在鹿门巷的那个娘们儿,我们稚玉有容人之量,让她进门又如何?进了门,新鲜几年,肚里有了孩子,到时候男人心气厌烦,还不任你拿捏。”

    陆稚玉略微惊讶,她以为爹爹是个莽夫粗人,没想到心细如发,更甚深宅中的女人。

    *

    敲过了三更鼓,月辉落在万家屋瓦,像绵延千里的草灰。

    张瑕静静垂首:“陆尚书近日忙得很,拉了老王爷的旧部,到处诉苦他当年背了老王爷无数回的功绩,他们本就对你不满,看起来像是要对付你。”

    “难怪京城笑话他是头老骡子呢。”

    文凤真随意将笔一掷,再次抬头,双眸杀气腾腾。

    “给我盯着陆家的人,不准他们离京,去查陆恩他入伍三十五年来,所有升迁调动,碰过什么人去过哪儿,给我查个明明白白。”

    张瑕瞳仁漆黑:“你是不是怀疑……”

    “做好你的事。”文凤真起身,面色恢复如常。

    张瑕一拱手,眉眼谦顺:“上回你托我查的已经明白了,按道理红衣去了东川那么多年,十年前不可能无缘无故回京,她明知回京只有一死,只因为……她自小到大的挚友给了她一封密信,这个人便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文凤真将宣纸揉皱成一团,一声冷笑。

    “听说皇后把道士王庚抓进宫里去了。”

    张瑕颔首:“是,在宫里被太监守着。”

    文凤真不耐烦地重重靠在椅子上:“乱抓人,耽误了陛下圣体怎么办!”

    熄了烛火,文凤真又吃了一颗解毒药丸,他原以为不会再做梦了。

    辽袖还是在梦里缠着他,不依不饶。

    秋千上,辽袖抱着一只碧眼御猫,她抬起下巴,无比憧憬地望着高墙外。

    “春闱放榜那天,我想去看状元郎。”

    她坐在花藤编织的半围秋千,葡萄青藤冒出嫩芽,微风一拂,淡淡蔷薇香气充盈了整个院子。

    大秋千是他命人扎的。

    他说有很多人都想他死,从十年前就想他死,他出生在咒骂里,娘亲怀着他的时候,因为喜欢吃酸,让人知道了怀的是个男孩儿,他差点胎死腹中。

    哪怕辽袖出门时,也是重兵围在身侧。

    雪亮甲胄白到刺眼,长街上的百姓躲在门窗内,觑着眼儿,畏惧地望着她,冷冷清清。

    “我想去看状元郎。”她的的声音愈来愈小。

    弱腰被一把捞进白袍,秋千上下晃荡,炽热不安,她慌得一下子攥紧他的肩,唇瓣咬得几欲出血。

    他手指抹了抹她唇瓣上的殷红。

    夜色寂清,猫儿被惊得跳下来,喵喵叫个不停。

    “好办,袖袖,把他叫过来给你看。”

    “……”

    *

    文凤真醒来后,抚了抚额,袖袖?他怎么会如此亲昵地称呼她。

    或许并不是她使了什么药,而是他自己心里魔怔。

    “袖袖……”文凤真低声念了一句,口齿间滞涩。

    他不明白,他怎么会手把手教她烹茶。

    他怎么会教她赢牌的法子,怎么会教她骑马、哨调、写字读书……

    文凤真平复下来呼吸后,不禁想:如今的辽袖对他了若指掌吗?是因为隐秘的喜欢,还是跟那些人一样为了复仇?

    他起身,披了一件中衣,望向东楼。

    她住回了从前的阁楼,虽然仅仅一夜,这府里锦衣玉食的不好么,是有什么洪水猛兽么。

    辽袖在府里睡了一夜,天明时,她知道他一向起得早,等在书房外头。

    “辽姑娘,想通了?”

    文凤真停下运笔,抬眸。

    辽袖下意识地捂住手腕,空荡荡的袖袍下,她将她送的金链子摘了,上头有他的血。

    “您告诉我吧,那天在马身上动手脚的人是谁。”她急切得小脸通红。

    文凤真停了笔,起身,微微俯身,语气极轻,轻到几乎听不见。

    他落了两个字。

    甫一落地,“啪嗒”一声,一滴冷汗打落。

    辽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心绪不宁,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无论如何她都没想过是这个人。

    他看出来她不信,退后几步,散漫地靠在椅子上。

    “没有要你相信,可以自己验证。”

    辽袖垂下眼帘,静静开口:”多谢殿下提醒。”

    文凤真盯着她,搭着手指:“辽姑娘,我们算不算有了共同的秘密。”

    她转过身,袅娜纤细的身影一顿,良久,嘴角一动。声音传来:“不知殿下想要拿什么交换?”

    她已做好了准备,与虎谋皮就是这样,只要他不太过分。

    文凤真想了想,一只手撑在头侧,唇角微动,似是不经意。

    “春闱放榜那天,辽姑娘,我们去看状元郎吧。”

    辽袖诧异地回头。

    他抬眸,一双眸子暗不见光芒,嘴角轻翘。

    “另外,对这个置你于死地的人,辽姑娘有什么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还写了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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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惊讶过后, 辽袖恢复了冷静,她开口:“这个人贵为皇后, 虽然我不清楚她为何这样做, 但也明白,不是我一个人可以阻止她,除非殿下肯帮我。”

    她说……要他帮她。

    文凤真长睫掩去笑意:“你这话太过妄自菲薄, 其实,你凭着这张跟你娘一样的脸, 就可以杀了她,当然, 我知道, 你肯定是不愿利用你娘。”

    他站起身,瞥了她一眼:“那么辽姑娘,想好给我的谢礼。”

    “毕竟, 我可是要付出生命危险。”他笑盈盈的。

    辽袖不禁疑惑, 文凤真从不做无利之事, 恐怕是这只狐狸早就想对付皇后,借此又让她多欠他一次。

    不管这种老谋深算的人如何盘算, 她转过身,静静说:“您可以留心曹密竹。”

    他淡淡嗯了一声。

    她知道他没把曹密竹放在眼里,但前世曹密竹差点将他行刺成功。

    她不明白的是:元宵那日, 皇后也在宴会, 瞧上去稳重端庄,据说她又是娘亲的闺中挚友,为何要设计害她?

    今日上朝,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光是宋家分支的几条私船被挖出来,违反禁海令出海, 便足以令老首辅十分被动。

    又查出漕运上的几条官船,常年帮宋家携带私货。这些新鲜的绸缎瓷器,据说都送进了宫里,为皇后享用。

    下了朝,崔拱连忙请来几位大臣商议。

    陛下大病一场,早起时痰带了血丝,眼珠浑浊不清,直问王庚去哪儿了。

    王庚每日两回给陛下炼制丹药,陛下用过了才觉得精气焕发,气血充沛,一日都断不了。

    猛然断药,枯血之症翻涌得更厉害了。

    崔拱满脑袋的汗:“人人都知道,王庚叫娘娘扣下了。”

    文凤真当机立断,沉声道:“崔拱,你立刻着各监黄门去寻王庚被关在哪儿了,事关陛下龙体,娘娘怪罪我一人担着。”

    崔拱招手了一个白脸太监,叫他往各处搜寻。

    不过一会儿,白脸太监前来复命,吊着嗓子:“找着王庚了,他已经上吊死了。”

    王庚的尸身被拖上来,文凤真只看了一眼,转过头,杀气顿生,指向这个白脸太监。

    “那他给我绑起来,砍了。”

    白脸太监一惊,顿时尖着嗓子:“殿下何故要杀咱家!”

    文凤真冷笑:“王庚必不可能畏罪自杀,他从无差错,是有功之臣,本王让你去找王庚,你身为西苑的掌事太监,人是在你那里找到的,怎可能与你毫无干系,只怕是你找着了活的王庚,有人授意你灭了他的口。”

    他立即要人拔剑杀了他。

    白脸太监自小生在内廷,哪见过生死阵仗,被一吓唬,膝头软了,连忙跪下来求饶命。

    文凤真筹备在先,从紫云观请的道士及时赶来,据说是王庚的师兄,炼丹之术更有心得。

    依照王庚留下的方子,将炼好的丹药给陛下服用后。陛下慢悠悠醒来。

    他本就与皇后生隔阂,此事一出,暗中禁足了皇后三个月。

    这事传到中宫耳里,皇后气得摔了钗簪:“文凤真这小畜生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连妖道都抬成清臣了!我母族却困囿于私船一事。”

    “本宫最后悔一事,便是当年行妇人之仁,没把他在娘肚子里赶尽杀绝!”

    张瑕静静站在一旁,遣散了她的贴身宫女。

    皇后一把攥住张瑕的袖子:“你是他的人,来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张瑕温和垂眸:“娘娘,您说的这是什么话。”

    皇后踉跄几步:“你们一个个的,很好!陛下深信妖道的话,是不是以为可以见红衣一面,可笑,只怕红衣做鬼也不愿见他,第一个恨不得天下国丧吧!”

    她抬眸,泣不成声,呜咽道:“我与他夫妻多年,什么都肯为他做,如今让我扫尽中宫颜面,被禁足在这里……”

    宁王过来侍疾,他捡起满地狼藉,走到皇后身边。

    皇后第一次瞧见这个平日恭敬的儿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垂眸,语气携了窒息。

    “母后,不要再做愚蠢的事了。”

    “不要再去对付红衣的女儿了,你根本就不清楚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

    “你说,母后该怎么办……”

    皇后面色苍白,平日温顺的儿子性情大变,竟然与她呛声,宁王他……好像完全不一样了。

    “您好好待在这里,别连累母族,会有出来的机会,如果不是您什么都想要,我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

    辽袖听说了朝堂上的事,众御史纷纷上书求情。

    宋家出海的私船,所带回的货物,大多为皇后所用,虽然他们的确用了船,但罪不至此。

    皇帝也是念在老首辅为官多年的清名,并没有太过为难。

    她在鹿门巷一连几日毫无消息,这日终于收到了宋搬山的一幅画。

    一幅绿梅乌鹊图。

    她端详良久,恍然明白这是首辅府的一角风景。

    首辅府养有绿梅,也养有一种雪足红嘴乌鹊,她似乎能透过这幅画看到他的心境。

    他在信中语气颇为轻松,提到他之前人生中的憾事,就是错失了状元。

    春闱那日,可否与他一起去看天下学子金榜题名的得意事。

    辽袖似乎能想象到他的笑容。

    什么都击不垮,干干净净没受过苦难的脸。

    关于春闱看状元的邀请,她已经收到两个了。

    让她疑惑的是文凤真为何提出这件事,前世他不是觉得状元没什么好看的吗?

    她望着生出雪白花粒的老槐树,陷入沉思。

    雪芽抱着一篓淘干净的槐花,踏进门槛:“姑娘,方才宁王殿下那边来了人,问您要不要春闱那日——”

    辽袖诧异抬头:“去看状元吗?”

    雪芽点头,满眼期待:“姑娘,您能不能带上我呀,我也想看看探花郎生什么模样,那天朱雀长街肯定很热闹,宁王殿下说他包了最高的酒楼,是最雅致的观景点。”

    “自然可以。”

    辽袖不知如何是好了,文凤真是第一个提的,宁王她不熟悉,总对他有些好奇。

    打心底,她还是更愿意跟宋公子一块儿去,而且,正好可以跟他说订亲的事情。

    *

    这几日天气燥热,才过立春,白炽的日光将屋瓦晒得皲裂,鹿门巷仍是凉风习习,清爽宜人。

    文凤真破天荒地来了一趟鹿门巷。

    雪芽听到敲门声,一推开门,见到长身玉立的白袍男子,束手在后,从容优雅的笑意,一挥手,家奴抬过来不少吃食。

    雪芽本想关门,却耐不住鸡汁蒸猪头肉、鲍鱼烩珍珠、火腿蟹羹……的香味。

    他坐在石桌,饮了一口粗茶,冯祥不停地给他打扇子,心里嘀咕:殿下最是喜好闲逸的主儿,怎么跑到这里来受热。

    文凤真脖颈已微微渗汗,笑道:“来督造贡院,正好经过此地,忽然想到天气热了,也不知光阴怎么样。”

    辽袖正好拎着光阴在廊下。

    光阴偷吃了邻居的鸡,正被她训,她像被抓着了似的,面色一僵。

    进禄笑道:“殿下,您忘啦,光阴是北辽的鹰,最耐热啦!怎么会怕热呢?”

    冯祥连忙拽了一下进禄的袖子,剐他一眼。

    辽袖心下微微叹气,他果然借着光阴的茬,也不知他想来干什么。

    文凤真神色如常,命人从牛皮套中取出一支三眼火铳。

    他敲了敲桌面:“新鲜玩意儿。”

    别说辽袖,恐怕京城绝大部分贵女都没见过,也没摸过。

    原先这是五军兵马司和驻京三营才配备的,如今徽雪营也配备了专门的火炮火铳营。

    这种三眼火铳沉甸甸的,玄铁制成,比起旁的倒易于携带。

    京城的二世祖,平日最喜欢把弄这种新鲜玩意儿。

    他一抬眼,却见到辽袖并没有诧异神色。

    “辽姑娘会用吗?”

    辽袖回头,放下光阴,讪讪笑道:“不会用,见也没见过。”

    她暗暗思索:他是在试探她会不会使用火铳吗?

    文凤真不动声色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

    “我教你。”

    他翻身上马,不容她拒绝,一把将她拉上来,辽袖失神间,已被他拽上去,稳稳当当坐在他双臂间。

    马儿打了个响鼻,发足狂奔,身后光阴一路跟随。

    她穿着一袭红裙,猎猎作响。

    小身子僵着,无法松弛下来,白腻的脖颈生出密密香汗,被日头晒出一层薄红,涂抹了胭脂似的,

    他在她耳边:“辽姑娘,会骑马吧。”

    这句看似不经意的问话,让她想起,他那句携了笑意的揶揄:在乡下庄子学会了骑马?

    辽袖咬紧嘴唇,面色泛白,越感受到他炽热的气息,香甜滚过脖颈的皮肤。

    时有时无,比暑气更蒸人。

    他的手臂慢慢收拢,惊人的柔软触感传到手臂,微微凹陷的腰身,起伏的曲线。

    他想起在梦里,她的乌发披散在马身,小腰上的嫩肉被掐了掐,黏热得让人难以松手。

    “放松,下马。”他用马鞭拍了拍她的腰窝。

    辽袖脊梁微微一僵,明明是大热天,却出了一身冷汗。

    他被日头晒得微微眯眼,凤眸点点辉采,怎么这样敏感?

    文凤真身姿峻拔,将三眼火铳架在臂膀,打了几发,一面说:“其实乡下也有用来打鸟的土/铳,不知你见过没有。”

    火铳震响强烈,冒出青烟,辽袖捂住了耳朵,听不清他说什么:“殿下……您说什么? ”

    他递给她:“你来。”

    这物事沉极了,滚烫得很,她两只小胳膊险些架不住,跌落地上。

    冷不防小胳膊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握住,像托住了她整个人的力量。

    他忽然覆手上来,慢慢掰开她的手指。

    徽雪营里的精锐他都没细心教过。

    不知为何,就是对她极有耐心,或许因为她的香气令人无法说重话。

    她又娇气又香甜,一碰就掉眼泪,摇摇欲坠的经冬小花。

    呼吸时轻时重撒在她的脖颈,她目光落在他手臂,薄薄白皮下的青筋。

    日光越盛,越显得他皮肤格外白,瘦削漂亮。

    “殿下,太热了……”

    辽袖紧张得喉头微动,小衣都被汗水浸湿透了,薄薄的衣衫贴在皮肤,隐约露出姣好勾人的轮廓。

    “我怎么不觉得。”他轻声说。

    手臂酸软无比,她咬牙撑着,不往他身后靠,脸颊洇出瑰红的浆果色,不住滴汗,喘气急促。

    还好现在他是认真地教。

    从前他教她玩飞镖、射箭时,前头摆了一张大镜子。

    他将她搂在怀里,一手把握她的纤细皓腕。

    “你不是讨厌朕么,你对着镜子,看着朕的脸,就不会手抖了。”

    他这个方法倒有奇效,只要看着他的脸,她每发每中,将镜子打得支离破碎。

    他却玩儿不起了,见她准头如此惊人,面色一沉。

    “哦,原来你这样讨厌朕。”

    他让她看看镜子背面是什么,她见了那些画,那些小人儿,一时脸红怔住,羞郝难忍。

    新磨的铜镜,他在身后托着她的下巴,衣带坠地,迫使她望着镜子的自己,轻声:“画有什么好看的,你比这些好看多了。”

    *

    火铳一声惊响,辽袖连忙捂住耳朵,小脸煞白,口里直说:“我好像听不见了……殿下,我听不见了。”

    文凤真掰过她的双肩,替她捏了捏耳朵,镇定道:“只是暂时的。”

    她两个小耳垂小巧圆润,软肉通红,被他捻弄得愈发滴血似的。

    好一会儿,辽袖脑海中的嗡嗡声散去,重新恢复清明 ,有了风声的呼啸。

    文凤真嘴角微翘:“你若是聋了,奶奶她……也能养你一辈子。”

    辽袖鼓起勇气想说一件事。

    她心想:文凤真原本就不喜欢去春闱看状元,这回不知抽什么风说要去。

    倘若她说不去春闱,说不定他也不会去了。

    届时她跟宋公子去,不让他瞧见。

    她一抬头,瞧见文凤真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笑得惬意。

    看他笑得这样开心,不知她提出春闱去不成,他还能不能笑得这样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

    搬山这个名字不是随意取的~取自我特别喜欢的男频小说的一句语录,听着质朴

    第三十五章

    辽袖扬起头, 一张小脸被日头晒得红透,明汪汪的乌眸透着水亮, 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微鼓的脸颊, 软糯得一戳即破的汤圆,让人心底生出异样,晕乎乎的。

    文凤真心念一动, 微微俯身,却听见到她说。

    “殿下, 我近日身子不适,小肚子疼, 恐扫了殿下兴致。春闱那日, 我就不出门儿了,请殿下见谅。”

    嗓音清甜,像下了一场湿漉漉的春雨, 她一鼓作气说出来, 文凤真一怔, 打量着她羸弱的身子。

    才晒了一会儿,就脸红得站不住, 眼巴巴望着她,这副娇气模样,不像骗人。

    “好。”

    他沉思一会儿, 抚弄了一下腕子上她送的佛珠, 淡淡开口,“本就是觉得你进京不久,还没见过这种盛事, 带你见见世面的,身子不好, 还是养病更重要。”

    这样轻易吗?

    辽袖心底生出惊喜,或许从前是她太过小心翼翼,寄人篱下多年,想要的东西从不敢说出口。

    宋公子给了她一点勇气,只要争取,一切似乎也不难。

    她太过了解他,听出他语气不耐烦,压迫感深重,但非得装出温润有礼的模样。

    文凤真嘴角笑意渐渐凝固,睨了她一眼,至于这么高兴?他又不是土匪,还能绑了她不成?

    她要是再如此高兴,他一定会后悔了。

    她两只小手掩在袖袍下,激动得攥紧。

    方才握火铳时磨了几个大血泡,浑然未察,此刻一下子疼得吸气,火烧火燎。

    “嘶……”

    她抬指,纤细小手,关节的软肉磨出了十个大血泡,丝丝渗血,看着严重极了。

    他凤眸微敛,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受惊的小雏鸟一般,蜷缩在他掌心。

    “辽姑娘,上回给你送过药吧。”

    她惊慌抬头:“嗯,还留着。”

    他的指腹携了滚热,让她想一下子缩回去。

    这双手曾拽过她的脚踝,拉过她的头发,摩挲她的锁骨,顽劣极了。

    她的手腕子沁凉,柔软惊人,白腻得让人只想蹭下几个红印子。

    文凤真拇指微按,不动声色松开。

    “回去好好涂药。”

    他似乎有些不舍这股凉爽,目光仍落在她皓白的腕子。

    辽袖回了鹿门巷,将腕子并在一块儿,一手得血泡,疼得碰不了。

    她身子容易留下红印,一截细臂落了触目惊心的胭脂红。

    雪芽翻箱倒柜,找出上回他赏的膏药,一面涂抹,一面心疼道:“姑娘才出去一会儿,小腿被蚊虫叮咬红了,手上也红完了,不知是谁这样坏心眼儿。”

    辽袖抿起两个小梨涡:“你一会儿写信,告诉宋公子,春闱那日,我们一块儿去看状元郎吧。”

    她知道文凤真不喜欢看春闱,应当是不会去的。

    上辈子她想他陪她,他不肯,这回她就换个人。

    日落西山,正说话间,吕太医提着医箱来给她看病,不用想,一定是文凤真派他来的。

    吕太医恭敬道:“今日听说您身子不适,殿下吩咐了臣来看看。”

    她面色一白,哪有身子不适,所谓的小肚子疼是扯了谎,她心底敲鼓,直想糊弄过去。

    她收敛神色:“快请太医坐,我其实……并无大碍,只是心有些悸跳,老毛病了,吃过几方老家的草药便好了。”

    撒一个谎便需要另一个谎来圆。

    她心想自己前世得过心疾,一时脱口而出,症状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

    吕太医信以为真,连忙道:“姑娘的心疾可是天生?”

    她踌躇了一会儿,慢慢道:“是骤悲而生。”

    吕太医面色郑重:“姑娘的心疾若想要根愈,可不能乱吃药,我回去查过院薄,再告诉您医治法子。”

    辽袖点点头:“有劳您了。”

    既是如此,她忽然又想到一事:“我有一事想问太医,我老家治疗心疾的药方子,不知为何,总有淡淡的无法入口的苦腥,请问这是正常的吗?”

    吕太医沉思了一会儿:“您是觉得苦腥味不妥吗?您将方子写下来吧,臣帮您看看。”

    “多谢您,我这个病,希望您别告诉殿下,不想让老祖宗他们担心。”

    辽袖轻声委托。

    吕太医略一踌躇,白胡子点了点。

    吕太医为人温厚,医术精湛,经他调养了这么多日的身子,她信得过他。

    上辈子她在王府也是让吕太医调治,她七年不孕,吕太医知道是她娘胎带了弱症,忧思过度,难以有孕,他也没将此事告诉文凤真。

    辽袖回忆前世每日喝的药方,写下来递给吕太医,他收在袖口,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她心想:或许能解开这个谜团,前世药汤中缭绕不断的苦腥味究竟是什么。

    巳时三刻,只听得宣直门“嗵、嗵、嗵”三声礼炮响。

    鼓乐齐鸣,枣红色骏马迤逦而来,彩旗敝日,轿子无不是雕花围栏,约摸三百人的仪仗,朱雀长街摩肩接踵。

    两边酒楼早已提前十日被包满了。

    众人等着一睹状元郎风采,据说这位状元三元及第,因此更引人伸长了颈子,纷纷探看,口干舌燥。

    宋公子在茶楼最高处包了两间雅厢。

    他恪守礼仪,没有与她共处一室,两人一墙之隔,看到的风景却是一模一样的。

    这样的心境,令辽袖觉得很自在。

    宋公子就在旁边的厢房,派小厮敲了她的门,给她递过一本书,是她上次提起的。

    那时宋公子有些诧异,随即由衷称赞:“辽姑娘,你在乡下也能自己读书识字,真了不起。”

    辽袖慢慢翻开,书里夹了一封信,宋公子亲自落笔。

    信上说:订亲的日子就在三月,这事儿只有皇后姑母不同意,不过因为私船一事,她被软禁宫中。父亲暂时没与她来往。

    不过近日宋家树大招风,订亲宴或许不能宴请全城勋贵,或许要委屈她了。

    她松了口气,心思落定,她本就不想大操大办,为防止夜长梦多。

    虽然对于文凤真仍有隐隐的不安,但是最近很少做前世的梦,这或许是好征兆。

    无论上辈子还是如今,辽袖想要的都很平凡,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家,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想着收拾包袱来来去去,受人冷眼。

    清风习习,可以边品茗边看热闹,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迎面过来的状元郎。

    辽袖听闻了他的名字,赵襄。

    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文凤真上位后,老首辅告老还乡,赵襄进了内阁,处理朝政大事心细如发,宽厚仁泽。

    赵襄是难得的让文凤真称赞的人,无论才学还是为人处事,他说他是真正的白衣卿相,王佐之材。

    “来了来了!”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

    日头正盛,炽烈的白光打下来。

    枣红神骏,一袭红袍,周身执刀的金吾卫,无不是轰轰烈烈花团锦簇。

    两方扶栏挤满了人,辽袖今日戴了帷帽,一圈白纱垂下来,连身形都遮掩住了。

    她清楚文凤真的习性,喜阴不喜热,跟蛇一样,今日一定不会出来的。

    但是为了谨慎,她还是没有去扶栏旁看,只是透过茶帘望着一派繁华热闹。

    雪芽跟随着人群,不断穿梭,一面瞧着长街上的身影,一面追着仪仗,目光不断逡巡,心下焦急。

    雪芽特意穿了辽袖赏她的衣裳,一丝不苟,鬓边抹了花油,仍有稚嫩的绒毛细碎溢出。

    本就年纪小,穿什么都好看,一笑起来更是俏丽动人。

    她的眼眸忽然亮了。

    在状元那袭红袍后,仪仗中跟着内廷中使。

    无数道相同的宝蓝长绸,可是又格外不同,比起其他中使脊梁更加挺直,清瘦坚韧,翠竹般的清越之气。

    就是与旁人不同的。

    雪芽气喘吁吁,跑到最前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怔怔地笑了。

    仪仗中,一双漆黑沉静的眼眸抬起来,望向她。

    张瑕看到她时,目光略微诧异。

    身为奴婢有许多规矩,雪芽在酒旗下,怔怔抬起手指,想招手又不敢招手。

    眼神畏怯,想触却不敢触,不知是被晒的还是如何,眼眶微红,笑容却腼腆又温柔。

    手指颤抖,窘迫不安地停滞在半空中,慢慢合拢,收掩回袖中。

    她一低睫,扯起高兴的一笑。

    他对她回以温和一笑,天光落下来都和煦三分。

    张瑕也曾是两榜进士,当年揭榜那日,朱雀长街上满城贵女议论纷纷。

    “探花郎呢还是状元郎,都没有他好看。”

    谢雪芽回头,莞尔一笑:“那个最好看的哥哥,是我家的。”

    隔着老远,两人不言不语,抬眸遥遥相望,对视一笑,周遭嘈嘈杂杂似乎消逝不见。

    所有人在看状元郎,只有她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看自己想看的人。

    酒楼上,冯祥正给殿下扇风,催促着下人搬冰块。

    “殿下,日头这样毒,您又是个不喜欢热闹的,免得中暑,不如坐轿子回府吧,您今日书房还有一堆军机未曾批阅呢。”

    冯祥跟随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待得不耐烦想走了。

    他更深知,殿下喜阴不喜热,压根儿就不愿来这地方,闹腾又热哄哄,殿下想见进士,随时都可以见。

    “你说,有什么好看的。”

    文凤真一声冷笑,抚了抚佛珠。

    冯祥眼尖,一眼瞥见了腕子上的佛珠,殿下从来不信神佛,怎么成日戴着佛珠不离身,难道是为了压一压戾气?

    文凤真白净的额头略微生汗,凤眸依旧沉静,漫不经心地落在人群,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他不明白,为什么梦里的辽袖非要春闱这日去人挤人,到底哪点吸引她了。

    他从卯时便在酒楼等起,一直等到这个时辰,只觉得甚是枯燥无趣。

    冯祥捧上凉茶,笑道:“没什么好看的,殿下怎么忽然想起来这儿了?”

    他用手帕擦了擦汗,抿了一口茶,沉默不语。

    “再看看吧。”他说。

    冯祥将冰块端上来,瞟了一眼文凤真下巴的血痕。

    当日辽姐儿不慎用手腕金链划伤了殿下的脸,众人如临大敌哆哆嗦嗦,辽姐儿显然也吓到了。

    往日打仗时,哪个不长眼的伤了殿下,按他睚眦必报的个性,必将这人找出来大卸八块。

    殿下倒是无事发生,朝堂上,御史们嘲笑他的伤,他也心不在焉的。

    于是,人人私下议论他是在哪间花楼,跟娘们儿欢愉的时候被挠伤了,不好意思说出口。

    冯祥不免担忧这个伤口,大热天的,若是红肿了便不好了。

    “殿下,今儿闷热,对您的伤不好。”他委婉道。

    文凤真重重靠在椅背,摸了摸下巴的伤,刺疼,他压下眉眼冷戾。

    “冯祥,闭嘴。”

    冯祥小心觑了一眼,殿下一反常态,大热天坐着,用过两壶凉茶了,是在等什么人吗?

    文凤真本来起身欲走,神使鬼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她肚子不疼了,是不是会出来看热闹。

    毕竟,梦里的她特别想实现这个愿望,

    他走在雕花扶栏旁,眺望街道。

    佛珠被晒得发烫,他抚弄得越来越快了,到处都是面目模糊的百姓。

    他倏然心烦意燥,不明白自己在找什么了。

    辽袖当日在法隆寺送他这串佛珠,旁的话没讲,但意思很明白,觉得他戾气太重,要他好好修身养性。

    不高兴的时候就抚弄一下佛珠,平心静气,避免肝火太盛。

    若是旁人这样冒犯,他早就处置了。

    进禄起了调子嚷道,似乎有些兴奋,:“殿下,稀罕事,您看宁王在城楼上,一脸郁闷,也不知谁得罪他了。”

    进禄得了这个喜事,自然要与殿下分享。

    文凤真抬眸,宁王果然有些不同往常,面无表情,像是很不爽。

    文凤真嘴角一翘,轻慢地嘲讽:“看宁王那个倒楣样,可笑。”

    主仆俩顿时神清气爽,他嘴角的弧度尚未放下去。

    下一刻,文凤真笑不出来了。

    进禄忽然一指隔了老远的门脸儿:“诶,那不宋公子吗?”

    冯祥手肘撞了他一下:“就你有一对招子臭显摆。”

    殿下不喜欢宋公子,当然是能少提就少提。

    而且,这么远能看清个鬼影子!进禄总是咋咋唬唬的,怨不得他年纪最大,不得欢心。

    文凤真凤眸不以为意地一瞟,倏然凝滞。

    隔了一间,茶楼轻纱被东风拂动,时隐时现,掀起一角儿,里面坐了一个人。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面容,只看到一双摆弄茶壶的皓腕。

    文凤真眸光顿时沉冷,嘴角笑意逐渐凝固,到最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紧紧般盯着,雪白手腕上,抚弄佛珠愈来愈不耐烦,也愈发快。

    那双手十指若葱白,指尖盈盈红润,好几个大血泡尚未消退。

    在梦里出现过无数回,磨人极了。

    有时搂着他的脖颈,有时娇怯地抗拒着他,被他抱握着练字,握缰绳,握茶壶柄……

    被一路牵引着抚过他的小腹,发狠挠他,指尖嵌进背部,脖颈上伤痕累累。

    这双手的指甲,被他一根根亲过,咬过,剪掉了蔻丹指甲。

    他怎么会剪掉她的指甲呢?她一定哭得很厉害吧。

    她的指甲也那么好看,像一瓣瓣粉桃花,圆润有光泽,亲也亲不够,淡淡香气,怎么会有人这样忍心对她,他每回做梦醒来一脸愠怒。

    文凤真抿了一下茶盏,恍然未察觉茶盏早空了,他静静问。

    “进禄,你眼神好,看那是谁?”

    进禄一张望,犯了迷糊:“回殿下,老奴认不出来。”

    文凤真愈发不耐烦地抚弄佛珠,看得冯祥胆战心惊。

    她缓缓俯首,去摆弄茶壶,仅仅露了个侧脸儿。

    宋搬山就在她隔间。

    冯祥见到殿下脸色愈发冷,暑气蒸人,他整个人冷得冰块砌成。

    倏然,其中一颗佛珠蓦然生裂!

    不是肚子疼吗?不是身子不适吗?

    所以春闱看状元的含义是这个吗?

    因为是他文凤真就不想看,是宋公子就想看吗?

    笑得真是灿烂明媚,两个小梨涡还怪好看的。

    还戴了白纱帷帽,这个天也不嫌热得慌,怕什么呢,她就是化了灰他也认得她!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咱们不看了呗。”

    冯祥觉得……殿下是不是中暑了?脸色愈发难堪了。

    他有喘气儿上的毛病,当年在水牢落下的。

    太医说不能心绪激动,所以殿下常年冷着一张脸,少言寡语,保持心绪镇定,否则过度呼吸,很可能危及性命。

    殿下他究竟看着什么了?

    冯祥慌慌张张地去请他,进禄也害怕了,一众小厮涌进来,却被他一扬指拦住了。

    “谁都不许走!”

    文凤真长眉一压,一动不动盯着隔了老远的茶楼,剧烈喘息一起一伏,瓷白的面庞染上绯红。

    一声轻笑,咬牙切齿。

    “我忽然觉得,这春闱好看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是“过呼吸”的病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花花 3个;遥遥 2个;这CP真好磕、柠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舟舟子我老婆 20瓶;阿达米娅、水白墨宣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六章

    文凤真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良久,呼吸平复, 绯红渐退。

    茶楼下, 迤逦一道身影,软白长纱垂落,微风时拂, 玉轻花柔。

    冯祥认出来了,这不是辽姐儿吗?辽姐儿和宋公子出现在一处茶楼, 怎么会是巧合呢。

    文凤真抚了一下佛珠,靠在椅背, 眉眼淡淡, 神情恢复如初,似乎什么也未发生过。

    冯祥急着给他擦汗,上回宁王仅仅给辽姑娘拂了一下雪, 那只手掌便被一箭射穿。

    这回, 他却平静得可怕, 愈是这样愈异常。

    冯祥不由得小心伺候,却见文凤真眉眼舒展, 漫不经心地惬意。

    他忽然站起身,白袍猎猎,手持一柄短笛, 放在唇盘。

    一记嘹亮的笛音。

    一头雪顶老鹰掠过屋檐, 双翅扑扇强劲的风力,铁钩有力,他把光阴招过来了。

    底下的百姓第一次见京城上空出现这么凶悍的鹰, 不由纷纷畏怯,有胆小的已躲在了屋檐下。

    “什么玩意儿?这么凶……”

    仪仗队纷纷抬头, 状元郎勒住了马,面露疑惑之色,众人戒备起来。

    光阴盘旋在天空,威胁性极强,速度极快,时高时低,不知它到底得了什么命令。

    辽袖跑出茶楼,抬头望向天空。

    光阴?光阴想做什么?

    她抬腕,吹了一记哨调,想让光阴下来,明显无济于事,她急得面庞苍白。

    不一会儿,天际由炽红色渐渐转为暗色。

    密压压的小黑点,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过来,将黑线愈推愈近,仿佛乌云坠落,黑云压城城欲摧,压迫感强烈。

    众人认出,那是养在北苑林场的鸟,这是失控了吗?

    “快跑啊!把门拴上!”

    没人敢跟发疯的野物硬碰硬,百姓四散逃窜,回家紧紧关闭门窗。

    天色蓦然黯淡,仪仗队次第抬起长矛,携刀护卫簇拥在状元身旁。大家纷纷下了马,避免被这群恶鸟伤着。

    “有刺客!有刺客……快护住状元郎!”

    又是一声熟悉的笛音。

    辽袖预感不好,这不是冲着状元郎来的,她望向了宋搬山:“宋公子——”

    光阴箭一样冲向了宋公子。

    一瞬间凶险异常,它双翅扑腾着,劲风猎猎,无人敢上前。

    辽袖掀开面纱,小脸失去血色,立即吹了一记哨调。

    光阴的利爪差点勾嵌进宋公子的皮肉,被这一声哨调阻止,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抚平了焦躁。

    良久,光阴重新飞回辽袖身旁,精神抖擞。

    她心神未定,揪了揪光阴的颈毛,不免担忧:“你怎么了?”

    天空中的阴翳逐渐散去。

    北苑林场的小黄门吓得骑马而来,下了马,踉踉跄跄收拾残局,还好没出什么事儿。

    他们一路揣测,终于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光阴从前在北苑林场里便是鹰王,倘若不是光阴,这群小畜生绝不敢逃出来,可是光阴从前又是淮王殿下的鹰。

    他们猜到了是谁捣鬼,又不敢说。

    哎!届时朝廷问责起来,也只能以天象作解释。

    酒楼二楼上,那人唇角一牵,落下一声轻笑,放了笛子,白袍转身离开。

    冯祥早已瘫软得靠在柱子旁,遍体虚汗。

    辽袖回忆方才熟悉的两声笛音,似乎是从酒楼上传出来的。

    她跑过去,一抬头,二楼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她咬紧了唇,有些愠怒,除了他还能有谁。

    文凤真知道她破解了他的哨调。

    这是他给她种的心锚。

    他想告诉她:他已经知道她撒谎偷偷出来了。

    怎么哪儿都有他!

    辽袖连忙探看宋公子,关怀问:“宋公子,您没事吧。”

    宋搬山回以一笑:“不碍事,只是受了惊,我身子好得很。”

    他的衣衫被勾破了,倘若不是辽袖及时阻止,只怕光阴一钩下去血肉翻卷,鲜血淋漓,凶险万分。

    宋公子想抚慰光阴,却又不敢碰它,只好笑道。

    “辽姑娘,野物天生属于山林,崇慕自由,野性难以根除,这是他的本性,你不必责备它。”

    辽袖点点头,心绪不宁,她并不会责备光阴,因为她明白是谁在背后捣鬼。

    殿下他一向做事不计后果,又极其任性。

    嘈嘈杂杂的人群恢复了正常,状元还未过御极门,险些耽搁了时辰。

    她一回头,宁王殿下竟然站在遥遥几步远的地方。

    起初这里出了动乱,宁王原以为是刺客,赶来时,没想到遇见了辽袖,又惊又喜。

    他问:“辽姑娘方才没事吧?”

    辽袖回过神,抱着光阴后退了一步:“我没事,多谢宁王殿下关怀。

    宁王抬指,止住了身后的御林军,温言道。

    “让姑娘受惊了,本王有一事要与你商量,方才事出异常,逃了许多飞禽出来,动乱与你的野鹰有关,这只鹰原是出自北苑林场,本王打算将它带去调查。”

    辽袖有些紧张地抱紧了光阴。

    宁王安抚道:“辽姑娘,我们并不是要对它做什么,倘若你不放心,可以跟本王一起。”

    良久,她同意抱着光阴一块儿去,一行人抵达北苑林场,小黄门慌不迭招待,连声。

    “今日真是奇了,鸟全跑出去了,又来了这么多贵人。”

    当班的打了一下他的头,小黄门自知失言,吓得噤声。

    辽袖疑惑道:“除了我们,还有谁吗?”

    当班的一俯首,恭恭敬敬:“今日淮王殿下在练箭。”

    原来他在这儿等她呢!

    天气澄澈晴朗,辽袖望见马场左侧的宴席,坐着文凤真和一帮世家子,正谈笑风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马场上一匹青足骏正疾驰。

    一袭红装的少女纵马跃过一道道围栏,艳丽异常,扬着一束马鞭,无论弯腰还是仰身,都极其流畅。

    令人啧啧称奇,要练出这一手难度极高的马背功夫,不容易。

    看来,又是一位有心人。

    辽袖认得此人。

    红装少女出身骁勇世家,名叫姜楚,也是老淮王的旧部之女,文凤真的侧王妃人选。

    恐怕姜家见陆稚玉那边碰壁了门路,暗中嘲笑不说,想趁机先将女儿送进淮王府。

    哪怕做个侧妃,先进门就是有说头的。

    辽袖有时也不明白:文凤真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他教她读书写字,按理是喜欢陆稚玉这样的才女,又教她骑马射猎,按道理是喜欢姜楚这样的烈性子。

    他如果上辈子收了她们,也不必费心力地教她了。

    好在她也无需去想这些,讨好旁人太累了,不如让自己活得轻松畅快。

    辽足望着姜楚在马上的英姿,只觉得有些可惜。

    帝王之心最不牢靠。

    如果不贪图一颗君心,那么人会自在得多,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为自己活一回。

    天光正盛,姜楚翻身下马,一袭红装英姿飒爽,她前来讨个采头。

    世家子们哄然拍手:“好!”

    谢明给她递了盏酒,她一笑,毫不客气接过饮了 。

    又是一声兴致勃勃的“好!”

    “姜姑娘真是女中豪杰啊!”

    姜楚眉眼略有得意。

    她自小生长在北辽,作风豪放,不怎么估计京城的男女大防,一向自视与这些世家女不同,不若她们娇气,她向来不拘小节。

    冯祥也看得兴起,这个姜小姐真是有心啊。

    他忽然瞥到殿下心不在焉的,脸色不怎么好,众人顾忌着他脸色,马场增添一丝沉默,怎么都调不动乐子。

    文凤真好像心情不佳一整日了。

    他一眼都没看姜楚精彩的马术表演,目光落在黝黑的山林间,似乎望着起起伏伏的林叶。更让他沉默了。

    这真是罕见,文凤真往日极少松懈情绪,在宴席间永远是笑盈盈的。

    冯祥擦了擦汗,这回,殿下又是在等人吗?他今日净等人去了。

    谢明跟了文凤真最久,忽然大着胆子笑了一声:“殿下不会在等小菩萨吧。”

    什么小菩萨?这是谁?

    冯祥有些摸不着头脑。

    文凤真散漫地靠在椅背,连谢明的话也没听进耳里。

    姜楚有些不满,难堪地咬了唇。

    她为了这次马术,练了多少次,摔了多少遍,他却一眼没看,叫她如何不气!

    往日她露这一手,哪回不是赢得满场喝彩,被世家公子捧着哄着。

    再说,她投其所好,知道殿下最怀念北辽的马术。

    姜楚忍下脾气,像只小鹿般轻盈灵动,俏生生地盯着他。

    “殿下,我们打个赌如何,嗯……若是您输了,就把骊珠给我!”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底狡黠,笑眯眯道。

    “殿下您不会不敢吧!”

    世家子们开始起哄。

    姜楚活泼得让人心痒痒,讲话又勾起情调,一股子少女的天真烂漫,是个男人都想跟她赌!

    文凤真回了神,抚了抚佛珠,抬眸:“再说。”

    简简单单两个字,他面无表情,忽然起身离席。

    他不喜欢待在林场,蚊虫太多,他又容易引蚊虫叮咬,饶是熏了香也抵不住。

    气氛一下子僵冷,弄得人心惶惶,世家子们停了酒杯,纷纷察觉到不对劲。

    姜楚愣在原地,手足无措,绞着马鞭,泪珠差点涌出来了。

    什么人啊……

    文凤真走在灯火明灭的长廊下,心头的火越来越盛。

    今日先是在大太阳下晒了一身汗,从天色刚亮坐到盛午,又在这林场挨了一下午的蚊虫叮咬。

    他都不明白自己在等什么。

    直到……听了脚步,文凤真一抬眸,瞧见大灯笼下,抱着老鹰的少女。

    辽袖正好转身,与他视线交汇,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他,她懵了一下。

    这副懵懵懂懂的小模样,偏偏在她脸上最令人出神。

    日头晒得她面皮泛起一层薄红,生动鲜活,羽睫轻盈,瞳仁澄澈,濡湿的青丝黏腻耳侧。

    连一层薄薄面纱遮挡都能窥见的好看。

    她缓过神来,意识到片刻之前,眼前的人给她的心锚。

    那道笛音,那场彰显他不高兴的动乱。

    文凤真原有些躁烦,看了她一会儿,那团郁火忽然就灭了,拨云见月,云消雨散。

    他微微抬手,轻声开口,嘴角几不可察地一牵,唇红齿白,清朗一笑。

    “辽姑娘之前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之前辽姑娘说不来春闱。”

    “我信以为真了。”

    他的头微微点了一下,嘴角愈发上扬,语气温和,不像是责备,只是想瞧瞧她的小反应。

    他的眸光一丝不眨地盯着她,什么都不肯放过。

    文凤真本来是心存愠怒的,第一回 被人摆了一道。

    他气极了,见着她本想好好质问一番,一开口,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她娇气脆弱,禁不住重话。

    再说了,到底有什么要紧的呢?

    左不过还是见到了。

    只不过是他设计的,强求的,守株待兔一般。

    若是咄咄逼人,只怕把她的汗水逼出来了,非他所愿。

    “见过殿下,上回您派吕太医来过之后,我好很多了。”

    辽袖顺着台阶下。

    她那日撒了谎。

    文凤真要请她一起去春闱看热闹,她说肚子疼,却又叫人当场抓住,此刻略微窘迫,手脚都不知放哪里,耳根子红得滴血。

    尴尬极了,话语在口齿间凝涩住了。

    他不言不语,只盯着她看,气氛一时微妙起来,她不知她这副脸红的模样,愈发妍媚,令人有些心烦意乱。

    文凤真抿起嘴角,背过手,仰头,正好有一轮大明月,瞧得人心旷神怡,清风习习。

    他问:“那你今日可看到什么有趣的?状元郎好看吗?人多不多,除了你的奴婢,还碰见谁了?”

    好像寻常拉家常一样,语气淡淡,一连串发问,似乎问得透彻,就能当作今日他跟她一起去了。

    辽袖心生勇气,她有什么可跟他交代的呢?他今日不是守株待兔了很久吗?再者,她想跟谁去就跟谁去。

    而且他引起了整条朱雀长街的骚乱,所有的事因都是他。

    文凤真本人就是一个行走的大麻烦。

    辽袖微微一笑,简单的两个字:“好看。”

    冯祥不进抹了把汗,心想:方才殿下对姜小姐淡淡一句“再说”。

    如今辽姑娘又对殿下极其敷衍的一句“好看”。

    真是风水轮流转。

    文凤真没再开口,只是扬起的嘴角没有放下过。

    辽袖正不知如何应对他,宋公子刚好下了马车过来。

    宋搬山见到文凤真,温润的眉眼鲜见一凛,照样维持了礼仪

    他一拱手:“见过淮王殿下。”

    文凤真轻慢地睨了他一眼,眸光逡巡在他和辽袖之间,又落回来,淡淡道。

    “无妨,我知道我这个人,本就不如宋公子得人心。”

    辽袖微抬眼帘,心想:你知道便好。

    除了他和他的奴才,没有人惯他的骄纵性子。

    文凤真状似关心地一倾身,扶起了宋搬山,温润笑道。

    “我管教无方,光阴伤了宋公子,改日我必定亲自登门请罪。”

    宋搬山不动声色推开了他的手:“不必了。”

    文凤真倒也没客气,径直望向辽袖:“辽姑娘,知道你很担心光阴,光阴是我的鹰,不会有人动它。”

    “对了,他们那边在射猎,辽姑娘可有兴趣?”

    辽袖望了一眼,靶场上,天色昏暗,陆续点燃了数十盏宫灯,照得如白昼般亮堂。

    姜楚愤愤不平地射了半个时辰的箭,拉弓的手也未见酸,世家子们凑过来,她也不予置睬。

    她心想:陆稚玉那个不中用的,哪怕有一纸婚约也要不着骊珠,丢尽颜面,她非得缠着殿下要到手不可。

    辽袖跟在宋公子身后,慢慢在靶场旁的长桌坐定。

    姜楚瞟了辽袖一眼。

    京城里的贵女对于这种远房的表小姐表姑娘,向来有戒备心,她们投靠人家,又生得柔弱貌美,天长地久在同一屋檐下,极容易出事。

    辽袖摘了帷帽,露出一双极圆的杏眸,明润漆黑,水光潋滟,像月光浮金的一掬名湖水。

    软白的小脸儿,映透淡淡芙蓉色,鸦睫投下青色的影子,乌发松散,五官精致。

    世家子们第一回 这样直愣愣地瞅着她,将她的五官挨个看尽。

    漂亮得挪不开眼。

    微风吹拂,薄薄衣裙逐渐现出婀娜身姿,确实有害得人神志不清的本事。

    世家子们替她选了把小巧的弓,满脸和煦:“辽姐儿,你要不试试?你不会咱们指点你。”

    “是啊,别怕,这把弓是最轻的,你肯定能拉开!”

    谢明恶狠狠的,一挥袖赶走了他们:“一边儿去!”

    谢明心里嘀咕:真不怕死,不知道这是谁的小菩萨。

    她一举一动间香风细细,叫人心神不宁,众人心想:还好岐世子得了杨梅疮死了,不然简直暴殄天物!

    姜楚看着世家子们那副没出息的样子,笑了一声:“辽姐儿,你会挽弓射箭么?跟我玩一场?”

    辽袖还未开口,宋搬山挡在她身前,温和有礼:“姜小姐,辽姑娘刚进京城不久,今日又身子累乏了,就不要难为她了。”

    姜楚勾起嘴角:“哦,那真是可惜了。”

    别说射箭了,这样弱气的表小姐,除了一张脸,只怕连弓都拉不开,上个马背都要哭哭啼啼半天,见着老虎能当场晕厥过去,除了女工刺绣其他的一概没摸过。

    更别说见大世面了,也就能糊弄这帮馋虫似的世家子。

    宋搬山对辽袖轻声道:“若是你想射箭,以后我教你。”

    姜楚顿时揶揄道:“宋公子跟辽姐儿还真是非同寻常,我听说,辽姐儿之前还是岐世子未婚妻的时候,宋公子便与辽姐儿传出许多事情吧。”

    宋搬山神色收敛:“姜小姐,你说我一人便可,别牵扯上旁人。”

    谢明也帮着出声:“好了姜楚,别说了,无凭无据的事少讲,你出口越来越不妥了。”

    谢明心知:姜楚口无遮拦,不知大祸临头,听了这话会不高兴的人,究竟是谁,她还弄不清楚呢!

    辽袖只想等宁王查完事情,赶紧带着光阴离开。

    她没想到,兵部尚书之女陆稚玉也在这里。

    陆稚玉离了宴席朝她走过来,笑盈盈道:“辽姐儿,多日不见,听说你搬进鹿门巷了,我还未预备贺礼呢。”

    辽袖回之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陆小姐客气了。”

    陆稚玉点点头:“上回在大雪赈灾时,辽姐儿的字写得那样出色,竟然被喊出了八百两一幅,我原是想拜访你的,却因为……出了一些事,下回若有机会,我一定亲自讨教。”

    辽袖一愣,觉得她太过自谦,人人都知道,陆姑娘是大宣有名的才女。

    陆稚玉气度温敛,看上去亲近有礼,她缓缓凑在辽袖耳边,轻轻落下一句。

    “只是,辽姐儿的鹰闹了事,可要把它抱紧了。”

    这句提醒是什么意思?

    辽袖怔了一下,后退一步,刚好怀里一松,光阴挣脱开往天上飞去。

    她来不及反应!“嗖”地一声尖啸,震动耳膜。

    辽袖的发丝被带乱,她瞳仁皱缩,眼睁睁望着光阴在面前坠落,洒了一场血雨,羽毛飘零。

    “光阴……”

    她血液上涌,心神颤栗,立即跑上前。

    光阴一只翅膀上插了一支箭,尚在颤动,是敢射落光阴?

    她一抬眸,望向箭矢发来的方向,姜楚扯起嘴角。

    辽袖慌忙抱起光阴,心内焦急,面上仍冷静,一抬头。

    “姜小姐为何要射伤我的鹰?”

    姜楚勾起嘴角:“咦?你认识我,我还以为你不认识呢!这头畜生今日惹事生非,伤了你身旁的宋公子,扰乱仪仗,我不杀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

    辽袖正想上前,陆稚玉却先她一步开口说话。

    “姜小姐,我劝你不要太过无礼,这位辽姑娘是淮王殿下的表亲戚,我同你提起过的。“

    凭心而论,陆稚玉不喜欢姜楚。

    这种仗着美貌骄纵行凶的女子,成日混迹在淮王身后那群世家子中,不顾男女大防,看着豪爽大方,实则心思颇多。

    但父亲曾对她说过,姜楚日后若做了侧妃,她得与她相处得来。

    姜楚状似无心地笑道:“听说,上回陆姐姐问殿下要那柄骊珠,殿下却没给,哎,得了骊珠便可以得到徽雪营死士跟随,是淮王正妃的东西,想来就算是陆姐姐,殿下也一定很慎重吧。”

    陆稚玉嘴角一僵,很快恢复如常。

    姜楚勾起嘴角,她没想过陆稚玉如此无用,她就知道充好人。

    射鹰这个主意,不就是她提醒的吗?

    方才在廊下,陆稚玉指给她看。

    “姜小姐,你有没有看到辽姐儿身边的鹰,正是方才闹事的那头,唉,可惜咱们生得文弱,不通骑射,不若姜楚妹妹出身骁勇,若是谁能教训它一回,殿下说不定会高看一眼。”

    陆稚玉不动声色地坐回了宴席。

    辽袖一手捂不住光阴温热的鲜血,眸光愈发冰冷。

    “姜小姐,你方才那一箭是冲着我来的,倘若没有光阴挡着,中箭的只怕是我了。”

    “哈哈哈哈,你胡说什么?”

    姜楚回了马背上,居高临下,眼底丝毫没将旁人放在眼里,红唇扯起一笑,马鞭一指。

    “不过教训一头畜牲而已,你管教无方,纵兽伤人,我在制止时一箭伤个不相干的人又如何,你没本事我便替你教,你还能跟我打一架?我们出身在马背上,学不来你那副楚楚可怜的本事——”

    “让开!”

    姜楚的马鞭险些挥落在辽袖脸上,她原本指望狠狠吓唬这个娇弱的表小姐。

    辽袖却躲都不躲,面无惧色,倔强极了,不肯退让。

    “让不让开!”

    姜楚愠怒间,又想一马鞭挥下去,两旁侍从忽然下跪,世家子们脸色微变,谢明冲上去,拦住了姜楚的马鞭。

    一道声音在姜楚背后响起,她蓦然凝固了笑意,脊背发凉。

    “你是在教训我?”

    这袭白袍出现在宫灯下,光芒削弱了三分,冷下来,眉眼间淡淡戾霾,投下一片暗影。

    姜楚慌张回头,一下子气焰尽失,马鞭跌落。

    “殿下……”

    文凤真微抬下巴,神色淡漠,双眸携了阴郁。

    “世人皆知,光阴是我的鹰。”

    他眸光微转,落在辽袖身上,原本想说的是……那是我和她的鹰。

    辽袖的鹰是文凤真送的?

    姜楚面无人色,她常年久居北辽,确实鲜少知情,她竟然射伤了殿下的鹰……顿时冷汗大颗大颗冒出。

    谢明冷笑道:“胆子真大,连殿下的鹰都敢射,你不明白为何今日这么大动静,御林军连弓都搭好了,旁的射了一堆下来,却唯独不敢射鹰吗?”

    姜楚立刻下马,面色惨白,嘴唇嗫嚅,见到殿下,她眸子中那一点光亮被可怜地掐灭了。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乱如麻,知道完了,文凤真一向护短,那既然是他养的鹰,便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颤着心神,仍存了一丝希望,家里是老淮王的旧部,说不定文凤真会顾念旧情,不会从严处置。

    陆稚玉袖袍下的指尖攥紧了几分,她太清楚光阴对于文凤真的含义。

    自他父亲去世,光阴一直陪在他身旁,如同亲人。

    他就这样轻易地送给了辽袖。

    世家子们也不敢求情,都晓得文凤真脾气。

    良久,文凤真抚了抚佛珠,面色温和,笑不及眼底,语气格外冷冽。

    他不再理睬旁人,径直掠过众人,走在辽袖身边,凤眸微敛,伸指在她怀里探去。

    辽袖抱着流血不止的光阴,往后一缩,似有些戒备,他也没在意。

    修长分明的两指探在翅膀间,触摸到温热的血液。

    谢明跟上去,经过姜楚时,吩咐了一句话。

    “别让人在京城看见你。”

    姜楚似是支撑不住地伏在地上,双肩颤抖,面庞下泪珠滚溢,呜呜哭出来,心头懊丧袭来。

    此次回京,不就是为了第一个进王府吗?她该如何给家里人交代。

    该如何告诉他们,自己连踏足京城的可能性都没了……

    文凤真查看着光阴的伤势,辽袖觉得他的距离有些近了,周身像被他冷冰冰的气息侵犯似的,有些不自在,抱着光阴的手指紧了紧。

    文凤真原以为她极其娇气,被这一箭一定伤了心神,说不定就要落泪了,她眼底泪光收敛,盈盈打转,却迟迟落不下来。

    面庞尽是为光阴担忧的神情,深深自责。

    她面色镇静,小小瘦弱的身子格外坚定。

    方才姜楚一马鞭挥下来,若是一个不经意,便要破相了。

    她躲也未躲,看起来倔强极了,像是不惜一切保护她所珍惜的东西。

    文凤真低头,静静道:“它没事。”

    他一抬指:“将光阴抱走,命人好好医治。”

    宁王忽然走过来,紧紧盯着辽袖,宽言安慰:“辽姑娘放心,这里的医师会看顾好光阴。”

    文凤真往这里瞟了一眼,关心她的人倒还挺多的。

    他不耐烦地抚了手腕上的佛珠两下,蓦然开口,仍是温和的。

    “辽姑娘,光阴送过去了,不如你同我一块儿去看看它的伤势如何?”

    辽袖踌躇:他果然又借着光阴跟她拉上关系,知道她舍不得光阴。

    不过,她确实担忧光阴伤势的严重程度。

    思索了一会儿,辽袖轻声应答:“好。”

    文凤真嘴角来不及上扬,又听见宁王朗声开口。

    “本王也是极担心光阴的,正好陪辽姑娘一同去看。”

    文凤真本以为只带着辽袖,没想到后头还跟着这么大一帮子人。

    他转头望了一眼,抚快了佛珠,不紧不慢开口:“冯祥,这帮世家子这么闲,还是朝廷俸禄给太多了,是吧。”

    冯祥额头颤颤落汗,抬头望了一眼殿下的脸色,冷得可怕。

    辽袖看过了光阴,有些心疼地抚弄它的背。

    小黄门轻言细语道:“都是专人精心伺候,用的药是珍品,光阴/精神略好些,翅膀上的箭也已经取出,它是猛禽,恢复能力强,不过半年便能完全将养好。”

    辽袖略微松了口气,只要光阴无事便好。

    在北苑林场待到天色将晚,辽袖打算坐马车回去。

    靶场中,白袍喝了许久的茶,蓦然起身。

    辽袖脚下一响,“砰”地一声,拦在她面前。

    一把精巧的长弓扔在脚下,溅起尘嚣,弓身雕刻了五瓣梅花,以飘扬的彩绦为饰。

    她抬眸,略带疑惑,文凤真想做什么?

    沉沉夜色,他一双凤眸被宫灯映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蓦然长眉一压,侧颜陷入黑暗,眸底也将光亮吞噬了去。

    一切生机转瞬即逝。

    文凤真转眸瞥向她,漫不经心地邀请:“辽姑娘,方才他们玩射箭,我瞧见你待在一旁,一支箭也未射出。”

    “也是,他们玩的没意思,咱俩玩一把。”文凤真翘起嘴角。

    她才不想跟他玩。

    “采头么,你说了算。”

    文凤真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桌案。

    另一只手拿檀木案上的梨子,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高高抛起,高高落下。

    “咚、咚、咚……”极有规律,莫名得让人心慌。

    他的指节修长雪白,在夜色下多了几分不可揣测。

    他站起身,走在她身旁,轻声落下一句话。

    “知道你今日生气了。”

    文凤真神色矜淡,似是无心地说出这句话,却让辽袖转过身来。

    对,他什么都知道的。

    今日他吹笛子让光阴抓宋公子的手臂。

    文凤真见到她转过身,眼底多了懒散的笑意,手里高高往上抛的梨子,在落入掌心时,蓦然握紧。

    他手上托着那只大黄梨,抬了抬下巴示意。

    辽袖的目光落在这只梨子上,疑惑之色渐渐退去,她明白他想做什么。

    就像从前,他用镜子当靶子,让她照着镜子中他的脸射箭一样。

    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比上辈子更难以理解。

    文凤真嘴角扯起,一手摊开,掌心赫然是那枚梨子,他雪白的手腕上还戴着她送的佛珠,其中一颗生裂了。

    “这只梨就是你的靶心。”

    “你开箭,我这只手,生死自负。”——

    作者有话要说:

    老板们我说一下:

    陆和姜对女主下绊子,不是争凤,两个人拿到的身份牌都是【老淮王旧部之女】,我每次提到陆都会强调这个身份,就是因为涉及最终剧情点的铺垫,暂时没写到,但又不能显得她俩莫名其妙下绊子,所以安到凤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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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三十七章

    “我又不是傻子, 我信你。”

    文凤真抬起指节,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从容淡定开口, “自有我的道理。”

    他一双凤眸流转生辉,嘴角勾起,他因为喘气上的毛病, 一直维持面上的镇静。

    文凤真只看见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眸,白软的脸颊沁着几分稠丽, 泛着淡淡水色。绷紧的脊背姿态怡人,孱弱却有种坚韧。

    他觉得她能射中梨子, 不会伤到他的手。

    辽袖蹙眉, 他怎能这样自信。

    是虚张声势,还是又一次试探。

    包括上回教她火铳,他是不是从姿势上便开始怀疑她了。

    文凤真的乌瞳被夜色浸得愈发冷, 像钉子般将她看透了, 让人莫名遍体生寒。

    辽袖觉得自己像一下子被人推进深渊, 不知方向。

    她扣紧了掌心,声音落在人耳里轻轻柔柔的。

    “殿下, 您知道这一箭会射中哪儿吗?”

    辽袖觉得他就是脑子有问题,他怎敢有勇气接她的箭?

    倘若这一箭没射中梨子,极可能直接射穿他的手掌, 甚至再偏离一份, 射中他胸口,直接杀了他也未可知。

    梨子再次被高高抛起。

    “砰、砰、砰”的声响,在沉寂中格外清晰。

    随着每一次落下, 文凤真的呼吸也重了些,携着不耐烦, 令人胆战心惊。

    文凤真眸光在她周身转了转,知道她害怕了,她胆子小,做什么事都磨蹭。

    文凤真浸着冷戾的眼眸,逐渐伪装得温润,他指节敲了敲,冷笑。

    “倘若你射中了梨子,那就是你赢了,我以后见你绕着走!辽姑娘,这你总肯了吧。”

    他哪怕讲这话时也是霸道的,不肯给人喘口气的机会。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抬头,眼帘微掀,咬字噬人,这才显露他的真实目的。

    “倘若你射中了我身上其他部位,那就是你输了,”

    他忽然直了身子,盯着她的眸光淡漠。

    不可直视的逼迫感,浓郁得无法收敛,扯开嘴角,唇红齿白,嚣气腾腾。

    “那……你明日就得跟我一块儿看黑市的斗兽。”

    他唇齿咬字模糊不清,只扯着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整个身子都是懒洋洋的,松弛的,似不经心又势在必得。

    跟他一块儿……那他到底是希望她赢,还是不希望她赢呢?

    辽袖渗出冷汗,她那双漂亮得会说话的眼眸,透出雾气,一颗心沉下沉。

    她绝不该揣测文凤真的想法,只会被他牵着鼻子走,他很会给人设套。

    辽袖皮肤下涌动的血液好似在霎时凝固结冰。

    夜风递来血腥气,被一片血湖卷裹住了,握着弓的手指僵硬得伸展不开。

    他有些兴致缺缺,捏着梨子的手顿了顿。

    文凤真耐心很差,拖得越迟,只会激出他恶劣的一面。

    辽袖手里握着这把弓,彩绦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腰间。

    她心知,他还是在计较今日春闱骗了他的事。

    辽袖竭力稳住心神,发丝略有些凌乱,小巧的下巴紧绷着,望了他一眼。

    他给的诱惑无疑也很大,倘若赢了,他以后绝不会来找自己。

    文凤真什么都明白,所以他以此为利。

    所以只要射中梨子就好,辽袖一遍遍告诫自己。

    她能做到,因为从前她对准了镜子里他的脸,箭无虚发。

    “殿下,这是您亲口说的。”

    辽袖轻声细语,又提醒了他一回,

    文凤真不耐烦地坐直了身子,吐息冰冷,为数不多的伪装,似乎被她消磨殆尽。

    “废话。”

    他很恶劣,倒不至于说话不算数。

    隔了数十步之远,辽袖缓缓举起弓箭,咬紧牙关,极力保持缄默,灯火在她面庞铺展淡淡粉色。

    纤白的指头拉开弦,明明这一箭的主动权在她手里,四肢却仿佛被温吞的藤蔓扯住了,蚕食着。

    但凡箭头偏离一分,极大可能射中文凤真的心口,她心里也有压力。

    文凤真手中的梨子蓦然顿住。

    “看准点。”他缓缓吐字。

    辽袖额头香汗密密渗出,她手有些发软,仍是强装镇定:“殿下也会怕吗?”

    文凤真扯起嘴角:“我怕你赖账。”

    他皮肤极白,明晃晃得显眼,不再靠在椅背。

    眸子沉静,虽然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一潭死水,毫无生气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蟒蛇发动攻击前的片刻凝滞。

    辽袖凝神,目及心至,“嗖”地一声,箭矢飞出。

    一旁的世家子不由得纷纷转头,谢明抑制不住喊了一声:“好!”

    众人眼底跃跃激动,闪着兴奋之色,纷纷喝彩:“好!”

    在视物不清的夜色中,隔数十步之远,一箭射中文凤真手上的梨子,无疑难度极大。

    可是辽袖身姿标准,这一箭发得极准正,在刚离弦的那一刹那,几乎就能料准结果。

    宁王满脸欣赏之色,没想到辽姑娘有这样一手精湛的射艺。

    宋搬山略微惊讶,随即露出笑容,辽姑娘生在乡下,既会读书识字,又会射箭,果然不一般。

    辽袖眼眸一亮,惊喜之色涌现,成了!

    没想到她多日不握弓还有这样的好手感,果然有天运助她。

    老远的地方,朦朦夜色,雪肤蟒袍的男子,精致的侧颜完全陷落在黑暗中,一边嘴角倏然牵起。

    像一柄带沟槽的刀,给她的心头放血。

    他唇红齿白,笑得隐隐嚣张,无序又冷戾,笑得咬牙切齿。

    瞳仁微张,琥珀色瞳仁充满了嘲讽。

    不言不语,却在一刹那,传递给她一个心灵感应。

    辽姑娘,不会以为你能赢吧?

    辽袖那道长长的气只舒展到一半,眸子的光亮瞬间熄灭了,冷汗层层冒出。发自内心的恐惧,一点点侵蚀,不可抑制地颤抖。

    文凤真嘴角微动,发箭前一刻,他咬了一口点心,似乎没把这场输赢当回事。

    决定输赢的从来不是天运,从来不是神佛。

    他自出生来,被十三个算命先生看过命格,都说是极凶的命格,绝不会有天运襄助。

    她忘了他是怎样的人?会在骨牌上出千的人。

    为了赢不择手段的人。

    几乎在箭离弦的同一刻,文凤真掌心微缩,十指合拢,轻轻包在梨子上。

    那副神情分明是……我怎么可能让你赢?

    “刺啦”一声,毫不意外,箭头没入血肉,猩红稠艳的血顺着五指流淌,雪白皮肤泛起妖异的红。

    剧痛袭来,文凤真倏然脸色苍白,冷汗淋漓。

    他弯身,嘴角的弧度却没放下去过,一抬眸,双眸轻慢、邪恶,微红如血月。

    他疼得说不出话,却有力气笑。

    一瞬间嘈嘈杂杂,冯祥吓坏了冲上来。

    “殿下!殿下……”

    “快来人啊!殿下受伤了!”

    世家子慌慌张张一齐跑上来,林场的奴才见势不好,吓得连滚带爬跪在一旁,一个劲儿地自责。

    冯祥害怕得老泪颤颤。

    “殿下……您没事吧……”

    弓箭落地,辽袖的指尖几乎嵌进肉里,沁透血珠,尚存了理智,竭尽全力才能勉强支撑身子没有坐下来。

    她受了惊吓,还得忍泪抬起脸,睫毛颤抖,皮肤泛起不正常的颜色,呼吸急促,汹涌得一起一伏。

    她眼角湿润,却固执地盯着他。

    文凤真捂着鲜血淋漓的手,一步一步,经过她时,白袍衣角淡淡的清香,与血腥气混杂一块儿,令她头晕目眩,像个溺毙之人。

    她听见他落下一声轻笑。

    文凤真忍着疼,面色白到几近透明,轻慢一笑,得意的模样,顽劣极了。

    他将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缓缓抬起,朝她逼近。

    辽袖神情脆弱,想跑,却仿佛被钉在这里!迫不得已地站着,水意在眼角蔓延。

    男人强势的气息迫近,心头的阴影愈发强烈。

    文凤真一只血手搭在她肩头,目光逡巡,不言不语,似要将她看穿。

    辽袖闭眼咬牙,好生煎熬,瘦削的双肩颤抖。

    他只将手掌悬在半空,并未真的落下来。

    像是蟒蛇吞拆入腹前再盘弄一番。

    滚热的血液,一滴、两滴、打落在她肩头,顺着起伏的衣领线,洇透一片,绽开朵朵红梅,隐没入白皙似的脖颈,咬噬每一寸皮肤。

    她的泪瓣摇摇欲坠,“啪”地一下溅落在他手背。

    这副畏怯的娇态,叫人忍不住将血一下一下抹在她白嫩的小脸上,慢条斯理地欣赏她的泪光。

    文凤真仍是斯文的,轻轻落下,几乎只有她听见的声音。

    “明日饮仙楼,愿赌服输。”

    吐息微冷,叫她险些站不住了。

    上回玩骨牌她赢了他一次,文凤真绝不会叫一个人赢自己第二次。

    *

    辽袖回想着今日的事,只觉得心惊肉跳。

    陆稚玉的那声提醒是什么意思?她让她把光阴抱紧了。

    可若是辽袖将光阴抱在怀里,只怕中箭的就是她自己了,辽袖觉得陆稚玉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辽袖本来许久不曾做梦,这天夜里,鼻尖仍淡淡缭绕着他的血气。

    她梦见自己跪坐在他腰畔,腰身柔软塌陷。

    龙榻上的年轻帝王,探出苍白修长的手掌,有一下没一下抚摸过她光洁的脊背。

    背上只有一条绿绸带,皮肤落满了红印子。

    指腹顺着一道凹陷的脊线滑下,勾得人唇干舌燥,纤瘦的蝴蝶骨,瑟瑟发抖。

    她整个身子不可抑制地颤着,又怕又羞愧。

    年轻帝王一根手指贴上她的下巴,用力地刮了两下,少女的脖颈便迫不得已仰直,让他好好养眼。

    “是谁说强扭的瓜不甜。”

    他掀起眼帘,咬裹住了她的唇瓣。

    她眼红红,瞪着他,牙齿咬破了他的嘴唇,血腥淡淡充盈。

    “太医们说你不吃药,是不是。”

    他说着俯下身子,用嘴咬开左手的绷带,一圈圈拆下,威胁着要把她的腕子捆在背后。

    “陛下……”

    她吓将小脸埋在他怀里,一下子抓上他的左手。

    辽袖实在辗转反侧,她披了一件中衣,起身,赤足踩在地上,推开窗,吸了一口凉爽的夜风,怔怔地望着明月。

    *

    淮王府折腾了半夜,箭矢几乎贯透了文凤真半个手掌。

    冯祥着急地忙前忙后:“殿下伤势严重,若是老祖宗晓得了,一定狠狠责罚咱们这些奴才。”

    文凤真的嗓音传过来:“那就别让她知道。”

    冯祥进去伺候,殿下披了一件绸丝袍子。

    左手经过太医医治,已无大碍,只是用绷带一圈圈缠绕上了。

    文凤真从领口摸出那枚金片吊坠,斑驳泛旧,本就不是真金,又或许是经年累月摩挲的缘故。

    他仰头,望着这轮明月。

    缠了绷带的左手,拿起血迹溅落的梨子,一口又一口,汁水溢入舌尖,绵软甘甜得就像梦里她的唇瓣,饱满细腻。

    温温软软的脖颈,纤瘦又倔强,咬一口便从嗓子眼溢出一声“嗯……”

    他回想起她不可置信的模样,情不自禁扬起嘴角。

    *

    饮仙楼就坐落在平安街上,当街的门帘并不宏阔,无人知晓,达官贵人常在此观赏黑市中的兽斗。

    残忍血腥,却颇为称奇。

    进了四重的阁楼,辽袖摘下帷帽,黑暗中,她抬眸,与二楼的文凤真遥遥一望,他报以温和一笑。

    文凤真包下了最贵的厢房,坐在上头,可以将整个兽笼一览无遗。

    风中沁着绿梅香,烛火摇晃,辽袖始终不敢松懈,拎着重重叠叠的裙摆上了楼,丝丝带带,稍有不慎便会被缠绕住。

    不管是从前还是如今,他给人选的衣裳,都这样容易将人手脚勾住。

    他抬起那只缠了绷带的左手,朝她点头示意。

    辽袖险些膝盖一软,她气息微喘,通透的小脸逐渐发红。

    她告诫自己,就算他缠了绷带也无事,他还能取下来捆她不成?

    辽袖缓缓松开手指,掌心已被掐得青紫。

    文凤真抿了口茶,眼帘微垂:“辽姑娘,你射艺这样好,实属难得,相信乡下密林中常有野物出没,一定是那时候练的吧。”

    他表面是给她递台阶,暗影下,一双眸子笑不及眼底。

    辽袖摘下面纱,露出眼尾的潋滟颜色,勾人得浑然天成。

    她仿佛一刻都不愿待在这儿,微蹙的眉心也是好看的,春山拢烟,有些抵触,更令人眸光一动。

    底下忽然响起了喧哗,笼子里的活物抬头,发狂般撞着铁栏,拼命扯晃,上下都被精铁锁链困住。

    一声沉闷的吼叫,皮毛灰绿的撞山猪,头颅几乎有矮洞口大小,獠牙稍一划便开膛破肚,背部覆盖鳞甲。

    辽袖不喜欢看这些,巴掌小脸儿尽是抗拒。

    神经本就敏感,葱白的手指搭在小腹,轻衫微晃,勾勒出玲珑身段。

    一声声嘶吼,兴奋的喝彩,落在心头起起伏伏,她轻咬了唇瓣,疼痛让她清醒。

    香炉内熏了松针香,文凤真撑着头侧,似没什么兴趣地瞥了兽笼一眼,复又看向她。

    “槐哥儿近日怎么样,徽雪营正在招兵,上回我见他力气不俗,若是想进徽雪营,一句话的事,你可以——”

    辽袖蓦然抬头,眼底携了绯色,像是被闷住了,咬字清晰。

    “槐哥儿他不参军。”

    “哦。”

    文凤真不紧不慢应声,靠在椅背,摩挲了佛珠半晌,盯着她不辨情绪。

    “他是个好苗子,猛将之材,哪怕是你,也不能阻止——”

    辽袖起身,面庞白皙瑰丽,天真似乎减弱了些,一双乌瞳逼退了泪光,唯独在这件事上,她绝不会松口。

    “殿下就是为了这件事?”

    文凤真既没叫她坐下,也没有什么动作,不言不语,仍只是盯着她。

    身旁一只八角鸟笼,红翎鹦鹉乖巧地踱步。

    他忽然取下手腕佛珠一把掷在鸟笼子上,咣啷震响。

    文凤真眸无波澜,语气平静:“就知道打断本王说话。”

    他对着鹦鹉说的,红翎鹦鹉吓得乱跳,似是懵了。

    她低眸,正好撞进他眼底,增添了几分萧瑟凛冽。

    文凤真率先翘起嘴角,松融下来,笑意无辜极了。

    “辽姑娘,你坐,看戏。”他点了点桌面,语气温和。

    辽袖拿起了帷帽:“殿下,我该回去了。”

    她正想走,侍从却持刀拦住了。

    她望回了文凤真,睁着漆黑水润的乌瞳,透着怔忪,被文凤真的沉默搅得心神不宁。

    文凤真站起身,负手走在侍从身旁,一眼未瞥向他,开口淡淡。

    “辽姑娘是客人,她想走随时可以走。”

    他话音未落,倏然,场内惊慌起来,四处逃窜。

    “有蛇!谁把蛇放出来了!”

    方才还惬意的贵人们吓得连滚带爬。

    座椅下赤黄色的眼睛,中间一道竖瞳转了转,小厮屁股一跌,提灯“咚”地一下滚落,那只瞳子隐了下去。

    无数条水纹忽然疾速游动,粼粼甲片,仿佛森冷的生铁,腥臭冲天。

    辽袖面色苍白,手按在扶栏上。

    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蛇!密密麻麻潮水一样压过来。

    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是一场刺杀。

    她一向了解:文凤真有喘气的病,看见蛇便会发作,这是当年他在水牢中落下的阴影,水牢里旁的没有,就是蛇格外多。

    只是这件事鲜少有人知道,究竟是谁密谋了这场精心的刺杀?

    放蛇的人真是心机叵测,明显冲着取文凤真性命而来。

    侍从们“噔噔噔”上了二楼,拔剑护在四周。

    冯祥焦急大喊:“快把蛇捉了去!殿下不能见这东西!”

    冯祥比任何人都明白严重性,他曾见过少年时的殿下发症,真是凶险万分,吓坏了所有人,只怕问满殿神佛都求不来一条命。

    冯祥冷汗涔涔,发颤着下命令。

    “快点儿!蠢笨奴才,赶紧全捉走。”

    一层金边帘子被掀开,文凤真从里头走出来,白袍上绣的金云层渐渐暗淡。

    文凤真眸光间天幕垂落,倏然一下子黑了,他抬指阻止了众人。

    “不必,都是毒蛇,他们不敢捉。”

    冯祥跪在他身前:“殿下,下面都是蛇,您可不能再往前了。”

    文凤真面色如常,侍从纷纷退开。

    他一步步走来,双手搭在扶栏,望着一条条色彩斑斓的毒蛇,逡巡了个来回,似乎要将那些蠕动的蛇群剐了一刀又一刀。

    眸子寒冽如冰,面上情绪变幻,令人无法堪透。

    “殿下……”冯祥颤着出言提醒。

    不仅他疑惑,众人疑惑,辽袖也弄不明白。

    他不是遇蛇便会发作旧疾吗?

    他盯着群蛇,似乎看得惬意,看得赏心悦目,眼尾泛红,恶戾的红。

    文凤真倏然拿过一旁的火盏,同酒坛一块儿,一块儿往下扔,酒水倾洒,火星子一舔就着。

    大火瞬间蔓延,火势猎猎,烧得滋滋作响,腥臭气冲天,桌椅失陷,活蛇挣扎翻滚几圈,也没了气息。

    红莲业火倒映在他瞳仁,他咬牙切齿地冷笑。

    “想要我的命,他们还早了八辈子!”

    “给我封了饮仙楼,把人抓出来。”文凤真斩钉截铁。

    辽袖皮肤下滚烫的血液逐渐平复,松开了手指,心思早已走远。

    文凤真眸光转向她,恢复了温和:“辽姑娘,让你受惊了,这里有他们料理,我先送你回去。”

    辽袖从嗓子眼里溢出个“嗯”字,忍着身子的不适,像被刚从水里捞出来。

    她有些难受,微微喘着热气,眼角水汪汪的微红,这几日连番疲乏下来,恐怕是发烧了。

    马车上,辽袖时不时瞟他一眼,看他是否无虞,若他死在自己身旁还真不好解释,未料小眼神叫他捉住了。

    他笑眯眯的,握着茶盏:“这场戏,不好看。”

    辽袖回过神来,文凤真因为有喘气的旧疾,所以多年来一直维持心绪稳定。

    他又怎能容忍自己有致命的把柄握在旁人手里,看来他早已克服了阴影。

    文凤真抚着茶盏沿,在她面前不由得展露几分骄矜得意,垂眸,冷笑一声。

    “那帮子蠢货,本王早就根除旧疾了,真是自投死路。”

    辽袖没回他的话,她一袭衣裙斐丽,双手掩饰在袖袍下,揉了揉依次松开的手指,好像有些抽筋。

    她小心翼翼,抬眸撞上他的目光,紧张地低敛鸦睫,后背贴着冰冷墙壁,只想他当自己不存在。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子外。

    迎面路过一长龙似的迎亲仪仗。

    新郎一身大红吉服,坐在高头大马,鞍笼喝道,喜气洋洋,欢声笑语。

    横生枝节,他仅瞥了一眼,整个人像被凝滞住,逼仄感直面而来。一颗心脏跳得极快,胸口沉闷堵涩。

    辽袖意识到他不对劲,连忙唤停了轿子。

    “殿下……你怎么了?”

    文凤真蓦然紧紧扶住窗框,目火幢幢,瞳仁一丝不晃,指尖攥得泛白,几乎嵌进肉里,生疼!

    他却恍然未觉,任由鲜血一滴、两滴蜿蜒而下。

    大雪夜,圣銮仪仗,大红吉服,雪肤乌发的帝王一转身。

    那副与他一模一样的五官,为何他看起来这样……不对劲!

    红墙内外,音影浩浩花炮轰轰,纷沓而来的吉祥祝语,嘈嘈杂杂,庆贺帝后永携琴瑟。

    明明是人间最畅快得意之事。

    文凤真骤然躬身,冷汗涔涔,面色惨白,从未有过的失态,瞳仁扩散,逐渐失去了唯一的神采,心口绞紧,仿佛濒死。

    一张漂亮的面庞由红转白,由白转红。

    像镀上火烧似的霞光,抬手打翻了胭脂汁子。

    喘息剧烈,却一口气都提不上来,剧烈的窒息感,他是不是要死了。

    千算万算,为什么会栽在这一着。

    “快……”

    文凤真直直栽落下去,辽袖脸色一下子煞白。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到底是怎么着了!方才看见蛇都没事啊!

    冯祥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一眼就知不好!比之前更严重,更猛烈,他扯着嗓子声嘶力竭。

    “快去请太医!殿下他旧疾复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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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章

    冯祥吓出了哭腔, 跌跌撞撞伏跪在地:“快去请太医啊!”

    他四处张望,见迎亲队伍停下来, 愣在原地不敢走, 冯祥着急地一挥手。

    “把这支接亲的清出去!”

    突生变故,众人手忙脚乱,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殿下好像喘疾发作了。

    从前只是遇蛇才发作, 如今是撞见什么东西了?难道是被迎亲队伍冲煞了?

    文凤真昏迷不醒,鸦睫投下淡淡影子, 脸上潮红仍未消退,眼角、耳根、衣领下的锁骨俱是绯红一片, 不过还绷着张冷冷的脸, 抿直唇线。

    眼见气息微弱,凶险万分,只怕等太医赶来, 人已经不好了。

    冯祥越想越害怕, 殿下若是死了……

    辽袖扶住桌角, 身子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疏离的乌眸里满是惶惑, 微喘着气,倒映着文凤真的面容。

    他不会死了吧。

    他若是死了,传出去是死在她身边儿的, 人们会怎样想。

    冯祥的哭声一遍遍钻进她耳朵。

    文凤真在她眼里总是从容不迫, 散漫不经心,好像无所不能。

    所以她怕他,躲着他, 从没想过殿下会有这样的一面。

    辽袖心底钻起莫名的寒颤,扎进骨头, 单薄纤弱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额头滚烫发热,难以言喻的燥热,吹了风也不见好。

    她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辽袖樱唇吐出字眼:“把他送进茶楼。”

    她接着回头,藏在袖子下的指头又开始痉挛,强压下这股畏怯。

    “劳烦您去旁边的医馆,拿一副毫针。”

    冯祥有些诧异,立即照办,取来一副银白毫针。

    辽袖握着毫针,纤嫩手腕在他头两侧,为他针灸穴位。

    上辈子在王府时,文凤真有一回旧疾发作,她学过了太医替他灸治的手法。

    文凤真躺在床榻上,眉眼鲜见的乖巧温顺,五官起伏精致,他哪怕生病也是好看的,甚至因为昏迷不醒,面无血色,更显得动人心魄。

    温热的汗珠,在他衣领下洇起淡淡水光,潋滟细密。

    熏笼里燃着百合香气,灯罩中摇摇晃晃烛火,剪过烛芯后更亮堂了,将他的侧颜照得如画般明艳。

    昏迷的文凤真才是好文凤真。

    他若一辈子昏迷着便好了,辽袖叹了口气。

    施针一番下来,辽袖的手指微微抖动,呼吸逐渐平缓,眉心微蹙,似乎有些难受。

    探进他衣领间,手指触着细腻如瓷的皮肤,滚烫得像只小火炉。

    总是让她把小凉脚搭在他小腹的殿下,总让人觉得他精气十足,龙精虎猛,风吹雨打也不坏。

    他要强,从不在她面前露出受伤怕疼的一面。

    文凤真似是舒缓了些。

    朦朦胧胧间,他忽然攥住了她的手腕。

    辽袖吓了一跳,像被风吹皱涟漪似的,眼底溅起惊慌。

    浓密睫毛颤抖得厉害,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眸,抗拒之色稍纵即逝。

    她挣脱开来,跑出厢房外,竭力镇定,不让人看出端倪。

    冯祥一张老脸皱巴巴的:“多谢辽姐儿,这次真是多亏您了,殿下这病是怎么回事儿,偏偏撞上人家喜轿就发作了。”

    辽袖波澜不惊地压下睫毛。

    他不是应该很喜欢成婚么?

    上辈子他说要纳新后,试穿大红吉服时峻拔生辉,让人厌烦到一眼都不愿看。

    他为什么会讨厌成婚呢,会対吉服产生这么大反应呢?

    前尘做罢,辽袖已经不在意了。

    辽袖対冯祥吩咐:“殿下醒了之后,劳烦您不要说是我施的针。”

    冯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愣了一下,还是点头,赶紧上前探看文凤真的情况。

    辽袖背过身,却似再也撑不住似的,竭力维持理智。寒气蹿上来。

    从春闱那日起,她身子便不适,跟着他总有麻烦,文凤真十足的害人精。

    少女身子打着晃,脑袋愈来愈沉。

    小羊羔似的微蒙着眼儿,罩了层漆黑的雾气,懵懂极了,蹙着秀丽的眉头,瞳光涣散。

    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

    *

    太医看过后,文凤真慢悠悠醒转来,已是半夜。

    屋子里蕴了清淡宜人的绿梅香,红木屏风上挂了清洗干净的衣衫。

    文凤真披了外袍,抚了抚眉心:“太医来看过,怎么说?”

    冯祥递上一盏药汤:“太医说您是被冲煞了,并非旧疾复发,施过针便好。”

    文凤真想起昏迷不醒时,掌心残存的细腻触感。

    朦胧光影间,握住的那根手指纤细,堪堪容易折断。

    他似有所动,侧身轻问:“是太医给我施的针?”

    冯祥想起辽袖的请求,支支吾吾,挤得老脸冷汗淋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含糊其辞。

    “是太医来看过的。”

    文凤真寂静无声的眼眸藏了不耐烦,气势沉稳,幽幽扫过冯祥,一寸寸打量他的窘态。

    不言不语,却压得冯祥喘不过来气。

    冯祥一咬牙,差点就招了,是辽姐儿救了您!

    只是辽姐儿特别不想您知道,她那样子欲言又止的,像是怕您误会,怕您赖上她!

    他话还未脱口,文凤真收敛眸光,晦暗不明,淡淡开口:“那就重赏太医。”

    他懒得拆穿下人的小心思,心中自有了猜测。

    他判断那是她的手。

    她学他的字迹,烹他喜欢的茶,见着他便愠怒,独独対他一个人不同。

    冯祥也说过她対他有些心思。

    她的心意,藏得可真深啊。

    如今又救他一命,这样天大的恩情,明明可以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她却不肯让任何人知道。

    文凤真抚了抚腕珠,抿紧唇瓣,辽袖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太过清楚人的本性,官场上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伎俩太多,应该是图谋更大的获利吧。

    她是一介孤女,婚事又没个着落,难免心底会不安。

    文凤真自认知恩图报,只要她提,无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她。

    那她……打算什么时候开口跟他说呢?

    冯祥又抬头,小心翼翼道:“今日辽姐儿跟您一块儿出去,似乎也受惊了,回了巷子便发烧了。”

    *

    夜色渐深,新桃初绽压折枝头。

    辽袖回了鹿门巷,掩上门。

    针砭入骨的料峭春风拍打窗棂,雪芽糊了窗纸,将每一寸都遮严实了,隐约几声鸡鸣狗吠窜进来。

    屋里熏了松针香,她嗅见自己衣袍间沾染了他的香气,哪怕连气息也这样富有侵略性。

    沐浴后,她换了件干净的寝衣。

    芙蓉色软绸贴裹身子,微湿的乌发懒懒搭在腰畔,一张粉白小脸遭了水雾氤氲,蒸腾出不正常的绯红,坐在镜前体态纤弱,眼眸清冽。

    这一整日下来没吃好东西,雪芽蹑手蹑脚推门进来,给她备了点心和清茶。

    “姑娘这一日受累了吧,听说淮王府那边闹了好大动静,殿下他遇刺了?”

    辽袖不言不语,只默默尝着点心,热好的云蒸酥,软糯可口,陪着苦茶吃,让她心绪渐宁。

    今日之事,辽袖自问:果然还是无法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

    也不知冯祥能否咬紧牙关,不将她泄漏出去。

    她心头后怕一阵高似一阵,生怕他赖上她。

    “支开窗子,透透气。”她轻言细语。

    檐下晃荡几盏灯火,冷风徐徐吹过她小脸,眉眼间拢着一团化不开的烟雾。

    灯火照着小半张脸儿,格外姝丽娇嫩。

    她叹了口气。

    辽袖吃过几块糕点,等到墨化开,她披着袍子坐在书案,许久没有静心写字了。

    辽袖挥墨落笔,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在一抬眸,揉了揉酸疼的手腕,天已经黑尽了。

    她像浸泡在温水,晕乎乎的,一连几日气血上涌,吹过风才退却的燥热卷土重来,忍着身子的不适。

    云针上前两步,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滚烫。

    真是发烧了。

    夜半时,文凤真的马车停在门外。

    云针一掀帘子,原本想行礼,却被他抬指止住,她本就是他派来的婢女,心领神会,默默退下了。

    窗边只留了一盏蜡烛,文凤真眼眸懒懒垂下。

    他认真回想自己対辽袖做过的事情,也没几件恶劣过分的事,她为何心虚成这样。

    似乎离开王府,她长了些肉。

    难道她瞧见他就吃不下饭吗?文凤真有些郁闷。

    少女眼尾浸润一汪水红,捏着像熟透了的甜梨,就跟他咬过那只梨子的一样。

    舌尖稍一破皮,探入便能尝到充沛汁水,香软圆润。

    辽袖被云针扶起来,头脑晕胀,浑身冒汗,头发像被雨打湿了,下巴坠着汗珠,温热潮湿。

    唇畔闷哼一声,半晌才听清,是在说。

    “难受。”

    唇瓣也让她咬破了,血珠殷红,莫名诱人。

    她是被他折腾的吧,本就胆子小,又娇气十足,身子羸弱,动不动便有个小病小痛,却并不惹人厌烦。

    “辽姑娘喝过药了吗?”文凤真问。

    他做过的梦里,小姑娘不爱喝药,说药的味道奇怪,她一向格外敏感,包括身子也是。

    云针回道:“辽姐儿就喝了一口。”

    文凤真转过眸光,她果然还跟梦里一样娇气。

    “拿来。”

    文凤真这声命令让云针愣了一下,随即将药端上来。

    “你可以下去了。”文凤真漫不经心发话。

    云针哪儿敢瞥一眼,将门掩实了。

    墙缝下,两个老奴正守着马车。

    冯祥跟进禄対了个眼色。

    “以后可以不必清扫辽姐儿原先住的屋子了,太小了,离殿下也远,把殿下旁边的那间筑兰雅室清出来。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有新主子了。”

    进禄摸不着头脑。

    老祖宗才警告过他,让他提溜着嘴巴缝,别让人知道辽姐儿马上要订亲的事。

    辽姐儿怎么会成他的新主子呢?

    *

    月明星稀,夜风拂动烛火,映着少女的绯红芙蓉面。

    辽袖病得神智不清,眼皮坠得慌,哪怕病中,她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纤弱的少女陷落在柔软枕被。

    他嗅了嗅少女衣领内漫出的香气,很好闻,很舒服。

    文凤真凤眸沉静,嘴角微牵,他笑起来的时候没什么攻击性,这也是京城贵女喜欢这副皮囊的原因。

    尊贵,有权有势,加上长得好看,极容易让人忽视他的黑心肠。

    文凤真用手指蹭了蹭她唇角的糕粉,红梅落雪。

    他眸底暗下来,手指发痒,齿间也发痒。

    少女的唇瓣颤了颤,被蹭得愈发浓稠艳丽。

    他的指尖像化开了,纾解了一些燥意。

    怎么这么香。

    就连呼吸也软软的,忍不住让人心疼。

    文凤真伸手捞过她的肩头,手指按住她薄薄的蝴蝶骨。一手拉过她的手腕,轻易地将人带在怀里,她的挣扎微乎其微,反而更让人紧箍得紧。

    辽袖躺在他肩头。

    少女眉眼安静,小脸儿像被浆果涂抹似的,潋滟透红,呼吸绵长轻缓,唇瓣湿润微红,乌发铺撒在她起伏的腰身,凌乱又脆弱。

    他的眼眸盯着她脖颈后白嫩的软肉,潮湿泛红,不知咬起来的滋味如何。

    她紧闭着眼,咬牙:“水……喝水……”

    她额头烫,睡得极不安分。

    一截绣袜挂在脚踝,几近滑落,摇摇欲坠。

    她恰好抬腿,想抵开他。

    绣袜脱落,将整只小脚裸露出来,文凤真被她踹了一脚,一丝愠色也无,捏住了她的小脚。

    她的小脚不安分地在他掌心蹭了蹭,柔嫩细腻。

    文凤真抬起手指摸了摸她的脚底心。

    少女忍不住身子微颤,脚趾头怯生生地蜷缩,红通通的。

    他一把拉过她的小脚,规规整整放在自己膝前。

    他这些天做的梦,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变态。

    怎么会把这么好看的脚,用一対镶嵌东珠的纯金镣铐锁起来,细细的金链子晃荡在脚踝间。

    当啷撞击在床柱的声音,一叠又一叠,响彻一整夜。

    脚的手感极好,让他有些难以放下了。

    文凤真盯着她吐息滚热的唇瓣,倏然轻轻喊了声。

    “袖袖。”

    梦里他就是这么喊她的,一面拉扯着脚踝的金链子,眸光炽热贪婪,食髓知味,霸占着她整个人。

    一声声喊:“袖袖。”

    “袖袖。”文凤真又喊了一遍。

    他打算以后都这么喊她。

    烛芯爆出劈劈啪啪的声响,将她稠艳的唇瓣,泛红的耳根,咬出的齿痕照得一清二楚,活色生香。

    辽袖眼睫颤颤,快难受哭了,视线一团漆黑水润的雾气,她皱着小脸儿,低声。

    “云针……”

    落在文凤真耳朵里,是撒娇,是娇滴滴的埋怨。

    从前她总是畏怯的,要不然就是冷淡疏离,现在这股声调挠得人心痒痒。

    文凤真端过药碗,凑在她唇畔。

    她两只手瞬间握住了他的腕子,掌心微凉湿润,猝不及防,黏腻得让人推扯不开。

    褐色药汁溢出嘴角,她虽病着,舌尖却能探出苦味,立即闭紧嘴,说什么也不喝了。

    哼哼唧唧,委屈得逼出泪光,睫毛挂着几滴晶莹水珠,脆弱极了。

    她的指尖险些将药碗叩翻,湿透了衣领。

    文凤真喉头微动,随即恢复了平静,绷着一张冷脸,干脆按住她的脸颊,手指撬开唇齿,探住潮湿的舌根,将药灌进去。

    “咳咳咳……”她剧烈咳嗽了好几声。

    两只绣袜被彻底蹬开,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

    头发凌乱,黏糊糊的,衣襟扣子开了几颗,柔软的衣领滑开。

    她的指尖狠狠嵌进文凤真手腕,将他掐出了血。

    喂完药,文凤真的指腹,似是不经心地蹭了蹭湿润的贝齿,用力摩挲了一下唇瓣,才松开手。

    文凤真回想起今日撞见那一袭喜服后,脑子里出现的画面。

    他不喜欢那股情绪,疼得喘不过气。

    走马灯的画面里,他做了皇帝,那应该大仇得报了吧。

    而且穿着大婚吉服,好像要成婚了。

    根据梦境推测,他只收了辽袖一个人,那么他是跟辽袖成婚了,这难道是一个预知梦?

    她打算何时提起救命之恩,何时跟他提要想要的东西呢?

    京城里的贵女们都想要他那柄骊珠,倘若她提起要骊珠……

    他正思索间,门外敲了敲,冯祥的声音传来。

    “殿下,今日放蛇的刺客被抓住了,这个人……还得您亲自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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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九章

    文凤真前往刑部大牢时, 已过了二更天气。

    隔着甬道一边是厚重栅栏,石头垒砌, 一盏风灯摇摇晃晃, 火光幢幢,刑具阴森狰狞。

    下弦月刚挤出天幕,寒光透过小窗口撒在牢房, 暗影昏昏,冯祥跟在后头, 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文凤真鼻端嗅到一股潮湿霉味与血腥味,面不改色。

    谢明在猛踹地上一个人影, 这影子抬起头, 浑身是血,一张倔强的脸——信国公府的曹密竹。

    文凤真褪了外袍,一抬指:“谢明, 不可无礼。”

    他的鞋履慢腾腾走过几步, 微微俯身, 漫不经心一声笑。

    “这不是曹公子吗?”

    谢明擦了擦手上的血,嗤笑:“就是他雇了一帮人放蛇, 混账玩意儿,以为家里能保他。”

    文凤真转了转腕珠,眼眸垂敛暗色, 淡淡道。

    “你怎么知道本王的旧疾。”

    曹密竹冷冷盯了他一眼, 冷笑一声,不言不语。

    文凤真坐在太师椅上,波澜不惊:“你不说本王也知道, 你从至仪那里套的话是不是。”

    他嘴角微牵,杀人诛心般嘲讽:“可惜至仪从前真心待你, 你这样利用她,午夜梦回睡得可舒坦。”

    曹密竹静默良久,吐字:“我有我的道。”

    文凤真起身,一步步走在他身侧,手掌按上他的脑袋,俯身,眼眸一转不转,格外平静。

    “信国公府养这么大的儿子,若是一朝失足落水,也实在可惜,总归咱们是亲戚,你信本王的人品,会好好替你照顾你的双亲。”

    曹密竹听了这话,瞳仁皱缩,镇静的面庞倏然激动,满是怨恨之色。

    他挣扎着想起来,又被重重按下,蒙上一层面罩。

    他冷笑着嘶喊:“文凤真!你这个逆臣贼子!你爹拥兵自重,以下犯上,活该被凌迟处死,咱们走着瞧,你迟早也是这个下场……”

    谢明一脚踹他肚子上:“胡说什么你!”

    文凤真背过身,一路走一路随意交待。

    “做干净些,别让至仪知道。”

    谢明跟上来:“曹密竹这蛇蝎心肠的,死了也不可惜,竟敢算计殿下,只是不知信国公府是否也牵连其中,殿下要继续查吗?”

    文凤真一面走,神情莫辨。

    “这事不像曹密竹一个人做的,他不会不顾自己的父母和家族,倘若他这样做,一定是自信本王一定死,或是自信事发之后,有人能保他全身而退,他不过一枚送死的卒子罢了。”

    谢明疑惑道:“那指使曹密竹的人是谁?信国公府吗?”

    良久,文凤真落下一声冷嘲:“能让曹密竹认为可以保他性命的人物,整个京城还有谁,给我把他盯紧了。”

    顶级捕猎者对于危险敏锐的直觉。

    文凤真总觉得,这个人最近不对劲。

    信国公府的长子夜里失足落水了。

    停灵三日,陈氏抱着女儿,扶在棺木旁嚎啕大哭,好几度晕厥过去。

    人人都说这一家子中了邪似的,怎么如此倒楣。

    屋漏偏逢连夜雨,之前被降级不说,如今连最有希望的嫡子也没了。

    老祖宗托人送来不少东西以表慰怀。

    淮王府二小姐得知这个消息,怔了半日,一口饭也没吃下。

    在信国公府前送过了挽联,便撑着一把小伞,在蒙蒙小雨中默默离开了。

    *

    彻夜未睡的不仅是信国公府。

    陆家门前戒备森严,两头石狮子狰狞可怖。

    陆尚书焦急地踱步来去:“他文凤真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旁人不知,我一清二楚这畜生打小就根骨不正,不过逗他两句,他一箭射落了我家门匾,京里的老人都明白,曹家那个儿子怎么是失足落水,分明就是叫他——”

    陆稚玉正整理卷秩,望了一眼父亲,轻声提醒。

    “都怪女儿无用,没法让殿下高看一眼,至今殿下也未松口将骊珠送我,春闱那日,殿下他处置了姜家的女儿,爹,你说殿下不肯送那把刀,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了想送的人……”

    陆稚玉一向端庄,此刻竟然低眉哽咽,眼底盈盈泪光。

    她原想在春闱,借着姜楚的箭杀了辽袖,一石二鸟,没想到辽袖运气好,不偏不倚躲过一劫。

    陆尚书冷哼一声:“他不想给,由不得他!我出生入死背了老王爷那么多回,是老王爷亲口说把骊珠给你!咱们这批老人都是王爷旧部,哪怕他文凤真也得叫一声叔伯,这小子眼里全无礼法,目无尊长,傲慢可恶至极。”

    “咱们可以为老王爷做牛做马,他算什么东西!真把咱们当他的牛马了?”

    陆尚书住了嘴,目露凶光,一拍案:“他现在就敢没声息地处置了曹家长子,不给姜家颜面,还赶走了姜楚,他以后想做什么我真是不敢想了。”

    文凤真对待旧部的态度,令陆尚书有些愠怒。

    他在春闱打了姜家的脸面,杀了曹密竹,种种行径,就是没把京城的老人放在眼里。

    更叫他脊背生寒的是,徽雪营的探子似乎潜伏在府里,把控着陆家一举一动。

    依这小子的歹毒心肠,卸磨杀驴也未可知。

    陆尚书缓缓吐了口浊气:“稚玉,那位辽姐儿你见过了,不必担心,文凤真若敢收她,都不用我开口,徽雪营的老人们第一个不同意!”

    他说完,心头蓦然发狠。

    辽袖她娘这个祸水胚子,生得明艳动人,当年他站在老王爷身后,遥遥一望已是惊为天人,可惜心痒却无余力,这种女人不会跟他有丝毫关系。

    辽袖她娘当年留了一封遗书,陛下也在找这东西,看来不是空穴来风,这封遗书,千万不能落在任何人手里。

    *

    天际蒙蒙亮,雪芽守着炉子,煮好伤寒药汤,端进来给辽袖用下。

    辽袖瞥了一眼案上的空碗,蹙眉,她记得入睡前,她只喝了一口。

    雪芽眉开眼笑:“姑娘这回竟然把药喝完了?”

    辽袖面色微白,看来雪芽也不知情。

    她望了一眼院子外头择菜的云针,云针不敢抬头,往屋子时不时瞟着,慌慌张张。

    她心下了然。

    昨夜……鹿门巷的泥路留下两道新车辙印,或许是文凤真来过了。

    辽袖恹恹地靠着软榻,眼里坠得慌,没什么精神。

    她每年立春后都会生病。

    从前陛下在她生病后,会请天桥上卖艺的耍杂耍的,进宫表演给她看,这些民间奇事新鲜得很。

    蚂蚁列阵撒豆成兵,斗虫鸟戏。

    她小小的一个,窝在陛下怀里,露出一截俏生生的下巴,黑漆漆的乌瞳,鲜见地展露笑颜。

    临走的时候,手艺人又将密门诀窍教给宫里的小黄门,让他们想法子哄她。

    宫里人人知道,辽姐儿名分未定,但她有些特殊,得小心伺候。

    她身子羸弱,喜静不喜动,容易生病。

    那时候,宫人们挤破了头想去她那里当差,因为新帝最常去那里,是块肥水油缺。

    辽姐儿在宫里待了三年,一直无所出,被朝堂抨击,用些社稷子嗣大义之类的言辞。

    每回提起这个,新帝一双眸子阴郁得可怕。

    有一回,一个不懂事的小黄门,将朝堂上说她无法生育的话,传进了她耳朵,辽袖愣住了。

    当天夜里,这个小黄门便被司礼监打了板子逐出皇城

    回过神来,辽袖捻弄着手上新打好的穗子。

    窗子外雨水充沛,淅淅沥沥打在屋瓦,时断时续,辽袖这场病也如绵绵春雨。

    雪芽有些担心,摸了摸姑娘滚烫的耳根。

    姑娘从前在乡下庄子,倒比如今开心得多。

    虽然乡下连一根针线都要节俭,夜里为了省灯油,早早上床休息,没有读书识字,粗茶淡饭,想吃块猪肉或是饴糖都得走十里路去镇子上买。

    但是那时候的姑娘,面皮总透着健康的薄红。

    每逢初九十五坐上牛车,摇摇晃晃地去赶集,灯市烟火缭乱了人影。

    冬日跟槐哥儿进山林猎狍子,头戴一顶虎皮小帽,笑起来睫毛长长,乖巧动人,瞳仁有光。

    姑娘不是有大志气的人,如果她一辈子待在乡下,跟老实敦厚的男人成婚生子,或许会更开心。

    雪芽轻唤:“姑娘,你醒了,我给你炖了鸡汤。”

    辽袖尝了尝滚烫的鸡汤,身子暖和一些,出了王府。她胃口渐好,下巴也圆润了,脸颊添了肉,瞧着更讨喜。

    雪芽提起让她高兴的好消息:“老祖宗那边传话,订过了亲,您就安安心心回王府待嫁,您总是要在小姐闺房里出阁的。”

    辽袖心里宽慰,下了床,披上长衫,窗子外更鼓沉沉,万籁俱寂。

    稚桃没几日已经生得这样大了,坠弯了嫩青树枝,老槐树抽新芽,枝繁叶茂,满地落荫。

    和煦春风扫过无人长街,吹散了辽袖心头的阴翳。

    她裹了毯子,细白通透的小脸晕着薄红,晒着窗子透过来的阳光,暖洋洋的,迷迷糊糊犯困。

    一角白墙乌瓦外头,停了一辆崭新的华盖马车。

    雪芽原蹲在门槛,瞧见甲胄肃冷的侍从,一下子跑进堂里,还未来得及通报。

    他已经推开了摇摇欲坠的小木门。

    雪芽心下咚咚跳个不停,殿下来这里做什么?

    雪芽正要见礼,他一抬手,左手仍缠着绷带。

    “不必,我是来送光阴的。”

    雪芽稍舒了口气:“多谢——”

    文凤真不给她开口说话的机会,略一侧头。

    “听说辽姑娘病了,奶奶心疼得紧,非要我来看看辽姑娘,不介意吧。”

    雪芽朝后头递了个眼色,姑娘正在书房休息呢,不想人打扰。

    再说了,他昨夜不是来过了吗?还弄得被子一片湿泞狼藉。

    还未来得及收拾,侍卫已经不由分说地用掌心推开门。

    这是文凤真第一次进她的小书房,淡淡墨香,跟她身上的不同,她脖颈处多了潮湿的甜腻气息。

    辽袖安静地闭眸,乌发铺陈,一副娇懒的姿态。

    他放肆盯着她,日头下少女细腻皮肤上的绒毛都一清二楚,单薄的轻衫,柔软贴合腰身。

    昨夜手指头强硬地撬开她湿腻腻的唇齿,出来时扯了银丝,那是什么滋味。

    他无声地咽了咽喉咙,坐在榻前,捏了捏她的耳朵,软又通红。

    辽袖被捏得不舒服,含含糊糊中,溢出一声叮咛。

    极低,却轰然一下子,在人心头炸开。

    辽袖迷迷瞪瞪睁开一双眼,透着怔忪,眨了眨,还以为做梦。

    她蓦然坐起身,睁圆了一双乌瞳,见到他身后的老鹰,从林场疗养许久,精神抖擞,毛色劲亮。

    辽袖鼻尖冒汗,脸颊被晒得微红。

    “殿……殿下……”

    春日中,文凤真眉眼格外清冽。

    一袭金丝银线滚边儿,露出一截茎绿中衣,上品翠珠镶嵌,次第列开,蟒带坠下一绺碧玉穗子。

    “你瘦了。”

    他漫不经心饮了口茶:“瘦了不好,我就跟奶奶提过,你在外头容易吃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辽袖站起身,坐在一旁的书案,对他的冒犯些不满,敢怒不敢言,只好软着调,好声好气地说。

    “殿下,您看过了,可以跟老祖宗复命了。”

    他起身,走在她背后,辽袖顿时脊背一僵,后背贴上了滚烫。

    辽袖脑子一片嗡鸣,他说的字一个也未听清,文凤真轻声。

    “光阴是我们的鹰,你不关心它吗?”

    “还是说,你不要它了。”

    谁跟他是我们!

    辽袖恼羞成怒,气血上涌,被他这话气得身子颤抖不停,手指打着哆嗦,双眸满是恼怒。

    少女眼角逼退了湿润,绷着张脸,汤圆儿似的两颊鼓起来。

    她抿直了唇线,瞪着他:“殿下!”

    文凤真似不在意,凤眸底的一团深色浓得化不开,他慢悠悠开口。

    “辽姑娘,你这间书室的帖子,我方才欣赏过了,不知,能否有机会——”

    文凤真俯下身,似是不经意地将她整个人拢着,一只手搭在桌面,极轻易地禁锢住了她。

    恍然不自知这动作有多亲密,多暧/昧,他面无波澜。

    他极斯文的,不紧不慢地点了点桌面,在她心头划开一阵寒意。

    “就在这里,写给我看。”

    他的声音很低,叫人面红耳赤。

    辽袖不愿被他笼罩着,只是一把软腰伏低,压得愈低,滚热愈近,迫于他的威慑,叫人喘不过气来,血涌上头。

    文凤真瞥了一眼这张书案,他记得在梦里。

    少女被抱在御书房的书案上。

    压着满朝廷的奏折,压着天下间最尊贵的明黄龙袍,压着礼教规矩,在最肃穆清正的地方,她被逼红了脸。

    上头匾额四个大字“宵衣旰食”。

    是形容勤奋之意。

    他确实在她身上宵衣旰食。

    在书案上,让她乌发铺陈,心衣潮湿。

    让她磕磕巴巴地念春意盎然的话本子,不怎么正经地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算账,惩罚的次数也多。

    只记得她一双清亮的大眼眸,打转着盈盈泪光,因为他逼着她瞧。

    他在她的肩脊上落笔。

    “昭昭。”

    年轻帝王说:“这是我们孩子的小名儿,你喜不喜欢。”

    *

    辽袖一张小脸儿憋得通红。

    她嗫嚅着张口,紧张得无法连词成句,她怎么敢在他面前写字,上辈子已经够令她害怕了。

    “不行……”

    她紧闭双眸,咬牙,手指间迅速涌动的血液逐渐平静,身子的燥热却难以安宁。

    被他盯得心神颤栗,脸颊只差贴在了书案。

    “殿下,我写不了……”

    文凤真淡淡“哦”了一声。

    他一根雪白的手指游曳,缓慢不经心地搭在她眼前,抚去了她颤抖睫毛上的泪珠。

    指腹上挂着那颗泪珠给她看。

    他在她耳边,极轻地喊她:“袖袖。”

    这两个字,像用力砸在她脑子里。

    猛地把她砸晕了,天旋地转。

    辽袖倒不是被吓的,而是活生生被他气的!

    她胸前剧烈起起伏伏,气得浑身哆嗦,指甲狠地掐进掌心,手指似乎有些痉挛,呼吸逐渐急促。

    “殿下……您!您别再——”

    别再戏弄旁人了!

    她第一次话未说完,眼眸已被逼出雾气,泛起涟漪微红。

    饶是如此,仍然恶狠狠转过身,脊背贴紧了书案,小猫哈气似的凶。

    与他面对面,隔得那样近,睫毛都能扫到对方脸颊,瞬间红透了一张脸,喷洒的气息,甜腻滚热。

    她胆大妄为,忽然拍了一下他的左手掌,撞了伤口,拍得生疼。

    文凤真左手箭伤未愈,雪白手臂露出一截青青紫紫。

    昨天夜里她掐的,难怪在梦里,他要剪掉她的小指甲。

    他有些诧异,随即眼底笑意渐浓。

    知道她胆子小,生性羞涩,不过就喊了一声“袖袖”,像踩着尾巴似的,炸了小鞭炮。

    怎么连生气的样子,都带了委屈,令人忍不住喜欢,垂怜。

    文凤真嘴角笑意蓦然凝固,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眸覆上一层薄冰,寒冷彻骨。

    宋搬山应该没喊过她袖袖吧。

    她听到宋公子喊她,还会这样生气吗?

    辽袖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心底防线一点点崩散,咬紧牙关,书案已有些凌乱,衣领微微松开,片片白腻的皮肤,渗着怒气的红。

    此刻又因为打了他有些后怕。

    她吸了吸鼻子,惶惑地倒映他的面容,才发现自己用力拽着他的腰带,于是赶紧松手。

    唇瓣咬出牙印,羞愤得说不出话来。

    倘若他真想欺身上前,一把将她像拎小猫一样拎出来,简直轻而易举。

    文凤真却没有再前一步,面色恢复如初,仍然是淡定的,让人窥不出情绪,刻意收敛了压迫感。

    他直起了身子,下颌角漂亮分明,抚了抚腕珠,牵起嘴角。

    “辽姑娘,你知道,本王不喜欢强人所难。”

    “不写就不写吧。”

    他确实不喜直接用权势压迫,而是精心设下一个又一个套,温水慢煮,蚕食人的底线,让人自己送上门来。

    辽袖在心底啐了他一口,盯着他那张漂亮的脸。

    衣冠楚楚的混账。

    少女眼眶红红,双手抱膝,眼角湿润,抹了抹泪光,脆弱的一张小脸抬起来,倔强盯着他。

    小猫等危险过去了,才小心翼翼抬头。

    文凤真腰背极直,不再看她,眼皮微掀,望向墙上挂的一副山水图。

    那是宋公子送的。

    他眼底一片冷霜,乌黑雾气渐浓,高位者与生俱来的压制感,他抚弄腕珠时快了几分。

    文凤真面不改色,放缓了声音。

    “辽姑娘,本王生来不喜欢欠人情,你可以好好想想。”

    欠人情?辽袖一愣。

    文凤真一副尽在掌控中的模样,又在打什么算盘?

    文凤真不再多言,终于掀开帘子离开,她舒了口气。

    冯祥冲她使了个眼色,她懵懵懂懂的。

    “辽姐儿,您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欠下的人情,殿下他什么都会答应你的,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辽袖渐渐平复心神。

    恐怕……替他针灸的事情已经让他知道了。

    她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个所谓的救命之恩。

    世间有谁敢求文凤真知恩图报,只要他自己远点就行了。

    离自己……远点儿?

    辽袖像从迷雾中忽然抓住了什么,她思忖着:文凤真什么都能答应吗?

    雪芽瞥了一眼姑娘的脸色,辽袖扬起嘴角,想到了什么,似乎高兴极了。

    雪芽轻手轻脚地端过来一碗解热的笋汤。

    辽袖收敛了笑意,心头浮现另一件事:“听说信国公府的曹密竹落水死了,二小姐……她还好吧。”

    雪芽回道:“不如您正好回去看一看吧。”

    辽袖轻轻点头:“嗯,我晓得。”

    其实,文凤真今日让她有些隐隐不安,他说到欠人情时,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辽袖记得,上辈子他真的很不喜欢欠别人。

    他是在期待什么吗?

    *

    老树爆出了豆粒儿大小的翠芽,王府里严严实实捂在地窖的珍稀花木,此刻透了点暖风,逐渐复苏。

    冯祥用红木托盘端来了饭菜,知道殿下胃口不好,想着法子让小厨房翻弄新花样,只盼殿下多吃两口。

    冯祥凑在跟前:“殿下,按老祖宗那边的意思,想将辽姐儿接回来住几日,就住在离老祖宗的暖阁。”

    文凤真沉思了一会儿:“奶奶她有没有说,接她回来做什么。”

    进禄跟在后头,默默心想:辽姐儿跟宋公子订亲之后,可不得回来吗?

    她得在王府里安心准备婚事,再风光出嫁才是,不然在鹿门巷出嫁,她一个孤女,会被人瞧不起,遭人耻笑的。

    这几日进禄夜里被老祖宗拎去教训,弄得胆战心惊。

    进禄还知道:宋公子在鹿门巷买了宅子,等订亲时交换文书,将六礼过完,便和她住在那里。

    因为辽姐儿喜欢安静,又喜欢写字,舍不得自己的小铺子。

    上回殿下逼高官重金买辽姐儿的字,吓得人家将门脸都关了。

    冯祥眉梢眼角都是喜庆,神秘兮兮地捂嘴,告诉文凤真。

    “这老奴没打听过,不过老奴偷偷得知,老祖宗最近在瑞霞祥挑选了好多红缎吉服,都不满意,说要找明州成衣坊的绣娘,挑两百个,按照打的吉服样子,一针一线缝制,还备了田产契纸,一应喜器,老祖宗是谁的亲奶奶,还能是疼谁的。”

    冯祥一面觑着殿下脸色,一面说得更起劲,得意忘形,直捧到人心里去。

    “殿下皮肤白,世间还有谁比殿下穿红色更好看啊。”

    文凤真淡淡睨他一眼。

    “刁奴。”

    他波澜不惊地开口:“跟我有何关系。”

    他将腕珠从左手搭到右手,又从右手搭回左手,也不知想什么。

    倒是将今日送来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

    冯祥喜上眉梢,一整日便没合拢过嘴,步子都是轻快的。

    *

    老祖宗身边的嬷子来接辽袖,去瞧一瞧预备婚事的东西,看齐不齐全,合不合心意。

    辽袖眼眸微亮,特意支开了云针,让雪芽陪同着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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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章

    大约申时, 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临安街已是华灯初上一片璀璨, 宝马香车, 夫人女眷们常在此聚集请宴。

    订亲宴准备的一应器具摆放齐整。

    明州成衣坊的绣娘正赶制订亲时候的吉服。

    虽没有大婚时那样隆重,但首辅家底蕴深厚,必得用心对待, 不显山露水,却能彰显气度。

    辽袖这次出来避了云针。

    云针这丫头鬼头鬼脑, 心眼儿多,辽袖做什么她都跟着, 小眼神儿时不时瞥一下。

    辽袖心知, 云针是文凤真送来的人,总想盯着自己在做什么。

    辽袖出来这件事,让她知晓了不好。

    辽袖摘下帷帽, 露出一张软白的芙蓉面, 眼尾浅浅带笑, 香气像是从皮肤底下的血液散发出来。

    层叠衣裙压不住那股浑然天成的姝丽。

    言行举止叫人舒服,平易近人, 讲话轻声轻调,和颜悦色。

    像是连头发丝都是温温柔柔的。

    绣娘们一见是她,都争着来量。

    这身订亲时候穿的衣裳, 精精巧巧。

    绉纱料丝, 洒金马面裙,上等绸缎,特意拿绿梅香熏过。

    绣娘给她量身裁衣, 一面笑道。

    “您身子娇贵,精细养出来的人, 皮肤嫩,用的绸缎衣料都是江南那边最好的,老祖宗特意吩咐了,不够软的都不能用。”

    年纪小的绣娘笑道:“姑娘生得这样好看,又有一门好婚事,真是有福气的人。”

    绣娘们眨巴眨巴眼,乌亮的眸子闪过笑意。

    老祖宗吩咐过了,此事不可张扬,叫她们仔细着嘴。

    但是绣娘们怎么可能猜不出,掰着手指头数都知道,对方是品行端良的宋公子。

    宋公子人特别好,笑起来温和敦厚,没有一丝架子,虽然是高官之子,从不会看不起人。

    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般配,般配!

    辽袖眼睫微敛,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她拿了一柄天丝小扇轻轻扑着,衣襟下的雪白皮肤渗出香汗。

    檐下悬挂了几盏摇摇晃晃的琉璃灯,映照得三面绣补黄莺的屏风。

    人影子拉得恍恍惚惚,动人心神。

    屏风外头过来一个老奴,辽袖诧异,来的是冯祥。

    他怎么会在这里?

    冯祥请了礼,笑道:“辽姐儿请见谅,老奴没告诉殿下是您施针救了她,只是殿下心思敏慧,自己猜到了。”

    “殿下不喜欢别人算计他,揣摩他,但是殿下他……心里是很看重您的。”

    “府里给您住的屋子清扫干净了,比原先的大,更敞亮,置了许多书架,辽姐儿喜欢的瑞香花,仔细呵养在地窖里呢,这是殿下的意思。”

    冯祥望了辽袖一眼,她确实清瘦不少,小脸苍白脆弱。

    辽姐儿安分守己,一直想要的不就是个家吗?冯祥替她高兴。

    “容老奴说一句,府里有些下人爱嚼舌根,辽姐儿您心思敏感,总觉得自己没个着落,如今一切都好了,等您回府了,那些碎嘴的都被打发出去,您就把淮王府,当作您自己的家吧!”

    冯祥倒是真心宽慰,一双眼里欢喜不得了。

    当作自己的家?

    辽袖有些心神不宁,感觉自己被洪水猛兽盯上似的,或许他们是产生了什么误解,秀气的眉头微蹙,心底不是滋味。

    “我知道了,您忙去吧。”

    冯祥见她在走神,连声说:“好好好,姑娘您先试衣裳,老奴不敢再叨扰您了。”

    辽袖听出了冯祥的弦外之音。

    他以为自己这次回府,是为了文凤真。

    她救了文凤真一命,天大的恩情,要个名分也不过分。

    若是上辈子的辽袖,或许盼着他能给自己名分。

    她是吃了苦,栽在他身上一次的人,心疾复发时的绞疼,到现在都记得,怎么肯重蹈覆辙。

    再说,文凤真上辈子没收她,这辈子就会收她吗?

    谁会放着首辅家正妻的位子不要,而去做他笼子里的莺雀,

    辽袖摇摇头,眼眸的茫然逐渐变得清晰。

    重生回来,她已经改变身边了很多人的命运,这回,她也一定可以换个活法。

    *

    正是最热的时候,这节令,不少膏粱子弟,驱马驾车去那些花楼船舫,偎翠倚红,极尽声色犬马之事。

    斯时已夜深了,一路上熙熙攘攘,文凤真的眉眼在流金溢彩下有些平静。

    张瑕道:“吴衡给陛下新研制出紫阳丸,此药效力神乎其神,陛下服用后精神大振,气血充沛,白发返乌,甚至可以出宫走动,传召各宫妃嫔,只是……我看不妥——”

    “什么?”文凤真眼皮未抬。

    张瑕面不改色:“我也是如今才知道,紫阳丸有催/情之效,药效倘若过于猛烈,只怕陛下的身子会提前……”

    他抬头,一双眼眸深沉莫测。

    文凤真揉了揉眉心,一根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张瑕知道文凤真脾气自小很爆,不过因为喘气上的毛病,掩饰得风平浪静。

    文凤真吐字阴冷:“谁准他吴衡擅自换药!让他立刻换回原来的方子,改不了就滚,我随便从街上拎个乞丐都能扶得比他强,这个谄媚的小人,只知一味讨好陛下,得势忘形,日日在陛下面前抹黑本王,忘了是谁给他脸的。”

    张瑕低头,“太医院那边夜夜跪在殿外,提起陛下病灶严重,外盈内亏,提到要彻查紫阳丸,吴衡吓得六神无主,哭着说要求见您。”

    文凤真眉头舒展开,喃喃。

    “哪怕紫阳丸见效过快,太医院那边也不会事出反常,他们不敢忤逆陛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

    他想起来曹密竹胆大妄为的刺杀,自信有人给他兜底。

    一向窝囊的太医院冒死谏言。

    是谁给他们的自信?

    种种反常都指向了一个人。

    文凤真神情不辨:“一切以陛下龙体为重,哪些人本事不行,就换,总有做得好的,我们做臣子的,不能以安危易节。”

    张瑕牵起嘴角:“还有一件事很有趣,姜家被赶出京城后,第一个接见他们的竟然是陆尚书,他们两家一向势同水火,难道旧部之间要联系从军从伍的感情了?”

    这帮老东西聚在一块儿,一窝毒虫蛇蚁。

    张瑕低头,他清楚这些老东西对文凤真是面服心不服。

    当年老淮王手握兵权,盘踞在北辽,天高皇帝远,没人能奈何他。

    却在最凶险的时刻回了京城。

    造成了惨绝人寰的京师围虎案,死在京城,与老王爷有牵连的诸大世家纷纷陨落。

    同时,驻扎在东川的徽雪营将士,遭到东川百姓泄漏军机,覆灭了八千多人。

    所有人都揣测:老淮王是因为红衣一封求救信才回了京。

    这么多年,只剩下这些旧部,无论在京还是在军,影响力都极大。

    文凤真转了转腕珠,面无表情,简单吐了四个字:乌合之众。”

    张瑕一笑:“殿下,新晋的状元郎赵襄,说什么时候,跟您见一面?”

    *

    海棠镂空薰笼里缭绕了香,一碗雪梨汤搁在案头。

    二小姐睡在榻上,舒展眉头,脸色瞧着更苍白。

    自从送了挽联,她瞧见漆黑的棺木后,拢共也没睡几个时辰。

    辽袖回王府一趟,瞧瞧二小姐。

    她心底疑惑:前世曹密竹是在文凤真登基之后动的手。

    为什么如今会提前动手呢?

    是有什么人促使他改变了吗?

    辽袖陪她说了一会儿话,文至仪面色稍缓,浮出半抹颜色。

    她握住辽袖的手,轻言细语。

    “辽姐儿,若不是你请的大夫医好了我的眼疾,说不定我会一直眼盲心盲下去,做个浑然不觉的蠢人,其实我都明白,密竹他自小擅水,怎么会是落水而死……”

    “我都明白,因为他想放蛇刺杀哥哥,才会……”

    文至仪眼里涌出清泪,摇头哽咽:“哥哥的旧疾,还是我跟他提起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倘若我此刻与他尚是夫妻,得知他这样利用我去害哥哥,我只怕更心死了。”

    辽袖抚了抚她的发丝。

    上辈子曹密竹谋害文凤真未遂,是文至仪跪下来求情,保全了信国公府一家子性命。

    但她也因为心里对不起哥哥,郁结于内,生了重病,还未重见天日便去世了。

    幸好这辈子,这些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

    文至仪擦了眼泪,笑了笑:“辽姐儿,我听奶奶说,你要嫁给宋公子了,他老实敦厚,从前在泰州为官,宁肯被当地宗族刺杀,也要力革当地溺死女婴的习气,我是真替你高兴。”

    “哥哥他因为你娘的事,一直猜忌你,我会替你瞒着哥哥,不让他搅和你的婚事,因为……我知道你不容易。”

    辽袖拍了拍她的手,心下略安:“二小姐,多谢你……”

    辽袖起身,回了屋子,躺在熟悉的软榻。

    这才觉得有些乏累,心生暖和后便昏昏欲睡,脑袋轻轻隔在软枕,压低眼皮睡了过去。

    似乎因为冯祥的那番话,一回王府她又开始做梦。

    年轻的新帝盯着她,漫不经心地解开袖口。

    云雾缭绕,他泡在温泉中,雪白的锁骨下,坠着一块斑驳金片。

    一旁屏风挂着明黄龙袍,面目狰狞凶恶,像要将她撕碎似的。

    新帝微掀眼皮淡淡道。

    “好委屈的表情。”

    “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给朕甩了一天脸色,身子不适?”

    少女双手抱膝,浑身湿淋淋的,抬头,牙齿隐隐打颤,深深倒映出他的面容。

    她低头,将视线固定在膝前。

    她一点都不想看到他的身体,难堪地闭上眼,齿根发冷,羽睫止不住地颤晃,浑身烧起灼热的温度。

    他一步步走来,手指游曳在她腰间,轻轻一勾,就将腰带扯了下来。

    依次是外裙、中衣……她下意识攥紧了里衣的衣襟,面红耳赤,舌尖被咬出甜腥,娇弱的小身板儿晃了晃。

    她总是这样生闷气。

    她说她不想来行宫,他非逼她来,她生了一肚子闷气。

    明明是小事,她生气就是因为不想跟他在一起。

    因为春耕之礼,是需要皇后陪同的。

    文凤真不明白,她那么喜欢逃跑,应该是很喜欢外面的景色,偶尔带她放风,她还不高兴了。

    她一张小臭脸,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摆给他看,说什么都不理睬,真是长本事了。

    “袖袖,你像个河豚。”

    他笑盈盈的,殷红的唇瓣一扯,温暖和煦,增添三分妖异。

    她恼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挣扎开来,双手抱着赤/裸光洁的肩头,溅落了不少他带起来的水花,浑身都被他贴得湿润。

    辽袖稳住小身板儿,眉心微蹙,心头闷闷的。

    辽袖怎么敢顶撞他,只能这样无声息地表达不满。

    文凤真倏然展颜一笑,凑过去,用力地撕咬她的唇瓣,搂着她的腰身,将她一块儿带倒在温泉中。

    “那咱们一块儿死吧。”

    他翘起嘴角,天真笑道。

    哪怕在温泉下,他也紧紧挎着她,温热唇瓣不分离,恨不能窒息溺毙。

    她险些呛水时,文凤真将她带出水面,她正要大口呼吸,又落下猛烈痴迷的吻,强烈的占有欲。

    身不由己,只能依赖着他,又讨厌他。

    她拼命挣扎,发狠咬破他的舌尖,鲜血直流都不罢休。

    ……

    辽袖惊醒了,面色苍白,冷汗涔涔。

    柔润唇瓣隐隐在抖,仿佛刚被人咬过,深吸了口冷气,掌心都被指尖掐青了。

    她睁开眼,屋子亮堂堂,充盈着淡淡的甜梨香,怎么回事?

    辽袖心一沉,唤了一声下人,只有云针急匆匆跑过来,神情慌张,她愈发猜到了。

    刚刚文凤真来过了,他不仅来,还用指腹反复摩挲了她的唇瓣。

    嘴唇上还残存着甜梨香,以及他的灼热温度。

    她恐怕是这个世间最了解他的人。

    他善于伪装,装出斯文恪礼的模样,文凤真极少有这种唐突举动。

    除非……他觉得她是他的。

    辽袖真的头晕,摸上自己的嘴唇,眼底荡着漆黑雾气,皮肤下滚烫的血液逐渐平静。

    她才不能放弃抵抗,随他折腾。

    自己救过文凤真一命,他不是胸有成竹:什么要求都可以答应吗?

    辽袖已经想好了她的要求。

    *

    明州成衣坊的绣娘们忙活了一天,未料到深夜,还会有贵人来访。

    冯祥拂开门帘儿,一面殷勤引道:“殿下,就是这儿。”

    绣娘们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

    他身姿峻拔,极白,白得特别显眼,鼻梁与下颌线精致,光凭侧颜便知道是个很好看的人。

    一双凤眸漫不经心地瞥过来,流转生辉,近距离冲击性的美,叫人忍不住心下跳快了三分。

    人又温和有礼,见到绣娘们并不轻佻,也没有趾高气扬。

    绣娘们顿时对他心生好感,又知道了他是淮王殿下。

    冯祥装乖卖俏道:“殿下,老奴今日跟了辽姐儿的马车,在这里见到了辽姐儿,您猜猜,老奴看到辽姐儿在做什么?”

    文凤真瞟了他一眼,开口:“属你狡猾。”

    他坐下,象征性抿了口热茶,淡淡抱怨。

    “奶奶年纪大了,就喜欢弄这些有的没的。”

    他略一沉思:也不知奶奶打算给她什么名分,她那么心疼辽袖,估计会给一个侧妃的位分吧。

    若是她想要骊珠呢?

    总归也不会薄待了她,六礼是要过的,奶奶准备的那些田产地契,应该是聘礼一类。

    依着奶奶的想法,肯定是要风风光光大操大办,热闹喧嚣,让满城知道她受宠。

    冯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殿下,您今日过来,吃过吕太医开的药了吗?”

    文凤真将腕珠搭在桌上,来之前,他喝过了药。

    上回见到大婚吉服时,他旧疾发作,虽然吕太医说只是一时被冲煞了,但是为了不出错,他还是开过了药方子。

    毕竟,若是穿吉服时突发旧疾,那时才惹人笑话。

    冯祥捧了一套绸缎衣裳过来。

    一叠方方整整的交领红袍窄直袖衣衫,绣了低调的云纹白鹤,真丝花罗的面料,四经绞织。

    这种衣裳比大家闺秀还娇贵。

    “殿下,老奴方才发现了这个,老祖宗晓得您的身量尺寸,估计吩咐给下人们做了。”

    府里的下人通常将文凤真的衣裳鞋履,一应配饰记得极牢固,往往无需裁量。

    文凤真一掀开料子,不禁蹙眉。

    他不喜欢白鹤的图案,而是喜好蟒,为什么这些下人办事如此差劲,连他的喜好都弄不明白。

    文凤真神色如常,并没有发作,照例温和一笑。

    无妨,反正也就一天罢了,或许不想太过张扬。

    冯祥拿走了衣裳。

    “哎,这是——”

    小绣娘疑惑地问出声,被一旁的人拽了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衣裳递上来,文凤真扫了一眼:“不试。”

    冯祥哄道:“提前试了,若是不合身,再叫她们改,殿下瘦削高大,哪怕披麻袋都极有气度。”

    文凤真站起身,走在八面紫檀嵌珠屏风后头。

    冯祥伺候殿下更衣,一面夸赞:“瞧瞧,刚好合身,老祖宗果然是您亲奶奶,怎么不是给您预备的。”

    文凤真站在铜镜前。

    红袍雪肤乌发,唇间淡淡的红,相得益彰,极漂亮的一副五官,红袍的滚边儿生动起来。

    绣娘们也禁不住夸:“这颜色确实很衬殿下。”

    “是呀,肩头到领口尾摆,没一处不合身,妥妥帖帖的。”

    他照着铜镜,眼前蓦然是她的小梨涡。

    她的衣裳是什么样子,样式或许跟他的差不多,衣裳也一定得般配吧。

    她一定穿得极美,娇娇怯怯的,也不知要脸红成什么样了,估计逗她一下都得哭,耳朵根子都要红得滴血,不能把她欺负狠了。

    若是在她身上留了印子,她就更恨他了。

    她本来就怕他,她胆子小,没被人疼爱过,怪可怜的。

    从小又养在乡下,没见过世面,那副单纯天真的模样,一双大眼眸懵懵懂懂。

    刚来王府的时候,羞怯得怪好笑,又土又美,让人忍不住心疼。

    他以后会带她见世面的。

    文凤真换回了常服,腰身极直,负手在后,让人看不透情绪,冷淡疏离地扔下一句话。

    “我不喜欢交领样式的。”

    这几个字让绣娘们一齐愣住了,一头雾水。

    冯祥将衣裳递回去,塞了一锭银子:“听到没,还不赶紧改样式,做事仔细些。”

    绣娘们发懵,有赏钱拿固然是好事。

    可是……这不是给宋公子预备的衣裳吗?

    殿下说不喜欢交领样式是什么意思,又不是他的订亲吉服。

    小绣娘灵机一动:“噢!我明白了,或许殿下是宋公子的好友,替他来试的!”

    众人心下宽慰,原来如此,一齐笑起来。

    *

    戌时刚过,天地昏黄。

    梁下垂了宫灯,屋子里换上了清一色的苏式桌椅,精巧别致的闺中女儿物件。

    辽袖躺在黄花梨的透雕绣榻,眉眼稍有倦色,捧着一本书,宋公子上回借她的,是一本养护花木的古籍。

    她住在老祖宗右手侧的暖阁。

    文凤真来给老祖宗请过了安,却并没有走,径自往暖阁这边儿过来。

    云针正在廊下扇风煮药,抬头瞧见殿下,她也没出声通报辽姐儿。

    跃动的烛火映着他的侧颜。

    将五官轮廓勾勒得更清晰,冷峻,多些了几不可察的柔和,衣襟漫着淡淡的甜梨香。

    他坐在豹皮褥子上,转动腕珠,静静盯着她。

    辽袖没招了。

    她能赶走他吗?淮王府是他的家,而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这府里的一梁一瓦,一草一木,哪怕一颗石子儿都是他的。

    他想进哪间屋子就进哪间屋子,推门而入,谁也不敢忤逆他。

    文凤真眼底暗色逐渐浓稠,辽袖呼吸平而缓,气色红润。

    方才看书时,透着一股娇憨的神态,唇瓣微张,饱满红润,潮湿生嫩,叫人想咬一口尝尝滋味。

    男人身上清冽的白雪甜梨香,一点点侵吞了她的呼吸。

    她靠在雕饰上,皮肤硌得生疼。

    僵持了一会儿,屁股也坐疼了,什么都没敢说,眼睛不知该落在何处了。

    “殿下……这不合适!”

    她局促抬头,感到整个身子像被往下拽,绵绵的没有力气。

    从前他将她拉进温泉的时候,就是这种感受。

    她有些愠怒,脸颊透着气恼的薄红。

    文凤真拇指微弯,捏脸她的后颈,散漫得像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眸光落在她手腕,被雕饰磨得泛红。

    梦里她被腰带捆了手腕,解下来的时候,也是这么红。

    “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谁还敢嚼这点舌根,不要命了吗?旁人只会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都是要喊夫君,喊相公的人了。

    知道她性情内敛,但是就像摆着一个新鲜熟透的红桃,舌尖探一口皮便能充盈甜汁。

    虽然还不能吃,总让人忍不住瞧一瞧,捏一捏。

    小姑娘精神紧绷,六神无主的样子,瞧着令人爱不释手。

    不知嬷子教过她没有,伺候人的时候不能这样生涩。

    他一向沉默内敛,不过在对于女人的喜好上,或许偏向主动点的。

    不然,只能让他来伺候她了。

    他倒是不介意。

    文凤真呼吸灼灼,滚热的气息,漫不经心地从她的发顶,洒在颈窝。在白嫩皮肤落了潮湿香腻。

    她怕痒,身子瑟缩了一下,腰窝垫上他的手掌,炽热得令人难捱。

    “殿下!”

    她一下子喊出声,一双漆黑瞳仁,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像在慢慢鼓足勇气,冷意不断往上涌。

    他的指骨贴近了衣衫边缘,顿住,有些疑惑。

    辽袖已经想好自己的要求了,既然是救命之恩,不会连这点也不答应吧。

    文凤真眼皮微抬,喉结几微地上下滑动。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提了。

    得了这么大的人情,她怎么可能忍住不提,什么都不要,这不是安分守己,这是大傻子。

    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文凤真扯起嘴角,从容不迫的笑意:“辽姑娘,救命之恩,该——”——

    作者有话要说:

    两到三章走文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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