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救命之恩, 该怎么还吗?

    文凤真想如何还?

    辽袖怔怔走神,扭过脸, 耳垂不慎蹭到他的拇指, 神情不大高兴,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忍不住张口:“殿下,其实我从未要您还过恩情, 我也不在意!”

    落在文凤真眼里,这副不自然的表情, 不搭理人,娇娇的。

    他微抬下巴, 眼眸略有疑惑, 极快压得镇静自若。

    文凤真在朝堂斡旋许久,心知以退为进的路数,不过她看起来不是贪心的小姑娘。

    她那双大眼眸瞧着澄澈干净, 又软又天真, 会有那么多小心思吗?

    他对旁人总装得斯文有礼, 对她就不想放过。

    梦里她戴着小兔子面具,红着眼眸的模样, 荏弱可怜。

    他勾住了她的小腿和腰身,只想拉在怀里揉捏,叫人既惬意又于心不忍。

    她这人经不起大风大浪, 只盯着瞧一会儿, 估计就头晕脑胀了。

    文凤真刻意收敛了冰冷,目光落在她脸颊的软肉。

    辽袖眼睫轻颤,良久, 展露些淡薄的笑意。抿了抿唇,还是说出来。

    “殿下, 您真的什么都肯答应?”

    她抬头,一根根蜷缩了手指,紧握在袖子下,紧张得将指头拧发白,鼻尖渗出了潋滟润色。

    窗子外的月辉争先恐后落在他长睫。

    “这是自然。”

    他悄无声息地盯着她的眼睛,针扎般看透了她,削瘦的拇指硌得她软腰生疼,他抽回了手。

    辽袖舒了口气,那就由不得他反悔了。

    噼里啪啦的雨滴砸在屋瓦,飒飒冷风拍窗,宫灯忽明忽灭。

    他的指腹微抬,贴着她的乌发,叫她红了脸。

    辽袖一字一句,轻言细语:“三月十五,我会告诉殿下,我的心愿。”

    三月十五,是她跟宋公子看宅子的日子。

    总不能躲他一辈子,他迟早得知道。

    凭什么因为怕他,便让自己的婚事一直偷偷摸摸的呢。

    文凤真翘起嘴角,眼底生出点点光亮:“一言为定。”

    *

    看过了二小姐,辽袖打算回鹿门巷。

    待在王府里,他总是找些藉口来见她。

    春雨过后,法隆寺的花市如期开张了。

    法隆寺不但规模极大,香火旺盛,常有宫里的贵人出来敬香。

    春时一刻值千金。

    刚过午牌,辽袖的轿子在胡同口停下来,天上地下,到处是扯旗喊鼓,熙熙攘攘,明媚生动。

    各色盆花,牡丹、紫薇、珠兰、香莲……应有尽有。

    雪芽惊喜地叫道:“姑娘,那盆白牡丹开得又大又好看。”

    “这盆淬雪牡丹是珍品,养了一个冬日的,很不容易,就是价格不菲,一盆能抵殷实人家半年的饭钱。”

    辽袖正跟随着赏春的人潮大饱眼福。

    雪芽忽然扯了扯她的袖子,抬头一指:“姑娘,快看!”

    辽袖抬头。

    今日是一个难得的大晴天,紫霞挤走了密密乌云。

    一只糊绘面大燕子风筝,摇摇晃晃地飞在天空,大团暗花起底,宝蓝色绘面。

    竹架下衔着一块小木盒。

    游人们纷纷称奇:“好大的风筝,这是谁放的?”

    辽袖心底好奇,顺着一长条风筝线望去。

    城楼上,青衫温和的宋公子,面若冠玉,手指微微弹了一下风筝线,刚好也在看她。

    看不清神情,想也知道,他一定含了笑意。

    燕子风筝慢悠悠飘在辽袖脚前,人群纷纷空开了一块儿。

    雪芽伶俐地跑过去,将风筝抱起来,取下了小木盒。

    回了鹿门巷,辽袖揭开小木盒。

    金灿灿的桂花糕,这个时令哪来的桂花呢。

    闻着一股沁人心脾的馥郁芳香。

    她拈起一块,就着茶水慢慢吃,发现木盒里还有一封请帖。

    红底烫金,宋公子瞧着端直温和,字迹却雄峻有力,尤其写起她的名字,让她瞧着也可爱可亲三分。

    订亲宴定在了三月底。

    到时候会在首辅府设宴,纳征和请期,两人交换红绿文书后,再定正式的婚宴。

    这封订亲宴的请帖,是宋公子亲自写的。他写了很多封,事必亲为。

    辽袖握着这封订亲宴的请帖,心里渐渐有了筹谋。

    *

    首辅府。

    宋搬山在灯火下手攥紫豪毛笔,凝神敛气,一笔笔写订亲的请帖。

    桌面上压着一放莲池砚,新鲜的法隆寺鲜花攒在瓶中,平常他只放嫩竹叶。

    老首辅第一次瞧见儿子除了读书之外,这样细心认真。

    老首辅的侧脸,在灯火跳跃下有些揣摩不清。

    “搬山啊,今日你进宫见姑母,还见了陛下,陛下的病情怎么样了?”

    宋搬山的笔锋微顿:“回父亲,姑母依旧被禁足着,陛下的病情愈发严重了,都是妖道误国,谁不知道,那名妖道吴衡是文凤真的人,太医这样说,朝臣们也再三劝诫,可是陛下就是没听进去一回。”

    “儿子真不明白,陛下英明一世,怎么会临了对这个冒牌妖道深信不疑,吴衡甚至鄙陋到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老首辅身形一顿,垂眸:“或许,陛下是有特别想见的人,哪怕被世人痛骂昏庸,病急乱投医,愚昧地相信一名妖道,不惜代价也想见的人。”

    老首辅心知:这个儿子自小能干,聪敏有主意,虽然没有娘,从聘礼到订亲,都是他自己一人完成。

    “爹,我总觉得您有什么心事。”

    等宋搬山将最后一笔勾勒完,他抬头,终于问出口。

    只有这一对父子清楚,宋搬山并非老首辅的亲生儿子。

    老首辅为官多年,除了早年一位妻子去世后,一直无妻无妾。

    族人纷纷颇有争论,为了平息诽议,老首辅赴任明州时抱回来一个小男娃,说是一段风流逸事中留下的。

    宋搬山过继在了早亡的妻子名下。

    他确实是首辅府唯一的公子,身份尊贵。

    哪怕老首辅将他的身世告诉他,这一对父子之间也从无隔阂,他对儿子悉心教导,视若己出,宽严并济。

    宋搬山得到了他所有的慈爱,心境澄明,被爱滋养长大的人,总是与人为善,又拥有足够自保的心机。

    所以他如今问得很直接,父亲的心事是什么?

    老首辅将手置于膝上,问:“你一直是个很有主意的人,自小家里的事都能明辨是非,为父一直想问你,倘若很多年前答应了一个故人的约定,这个人死了,那么如今还要遵守吗?”

    宋搬山抬头,眸光清亮:“自然要遵守,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父亲自小教导我,不可轻易许下做不到的约定,一切无愧于心便好。”

    老首辅望着儿子一眼,许久,没有说话,叹了口气。

    “你没有娘,辽袖也是个孤女,但你们都是好孩子,值得过好日子。”

    “你好好准备与辽袖的婚事,旁的不用操心,爹会请族中的老人帮你,订亲宴那日,不会让文凤真踏进府里半步,爹在朝廷干了这么多年,说的话还算是有用。”

    宋搬山搁下笔,将写好的请帖吹了吹。

    “我问心无愧,有什么可怕文凤真的,等儿子订亲宴那日,还要亲自请他过来呢!我总要跟辽姑娘光明正大地过一辈子。”

    *

    淮王府。

    小厮们吓得噤若寒蝉,跪在明善堂外瑟瑟发抖。

    今日,这几位恶主儿怎么一块儿来了。

    徽雪营旧部的几名老人,坐在正堂前,一人一把太师椅,气氛肃穆,面露不详,来势汹汹。

    这些人当年与老淮王以兄弟相称,如今各自有军队雄踞一方,一方枭雄,颇为难缠的势力。

    他们辈分极高,又与老王爷出生入死,倚老卖老是常有的事。

    面白长须的儒雅老人,不紧不慢饮了口茶:“凤真啊,外头的人都说你要收了红衣的女儿,你这事是怎么办的。”

    被赶出京城的姜家家主,抚摸了拇指上硕大的翠玉戒,冷哼一声。

    “红衣当年一封求救信,让你爹回了京,从此就死在京城,当年我们这些弟兄怎么劝都不听,京城凶险,陛下对他颇为忌惮,我们也是为你好,不想你重蹈你爹的覆辙,色字头上一把刀。”

    另一人附和:“是啊!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红衣的女儿虽然生得美,也是个十足的祸水胚子,如果不是她娘,老王爷不会回京,也不会遭到围杀,徽雪营不会答应的!”

    “倘若你执意要收她,便是给我们这些饮风舔血的老人们心口捅一刀,别忘了当年是谁把老王爷背出来,又是谁给你爹平反!凤真,莫让人寒心啊!”

    “凤真啊!你以为徽雪营是你一个人的吗?并非我私心,哪个女子都可以,红衣的女儿不行!”

    一听说文凤真想收了辽袖。

    还没怎么样呢,这帮老东西就坐不住了,狐狸尾巴也藏不住了。

    说来说去,就是怕文凤真被吹了枕头风,连骊珠也给了辽袖。

    年轻男人是这样的,一时色迷心窍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旁的陆尚书默默不语,其实这帮老人都是他聚集起来的。

    他出来做和事佬,扮好人,一摊手:“好啦好啦,咱们又何必逼他呢,骊珠有多重要,凤真心里有数。”

    谢明跟着文凤真猖狂惯了,抬了抬下巴:“他娘的,怎么跟殿下说话的!”

    老人们身后的将士纷纷抽刀,剑拔弩张,杀气腾腾。

    文凤真一袭白袍,斯文温润,抚了抚腕珠,抬手止住谢明。

    “谢明啊,不可无礼。”

    “在军营里,他们是爹的嫡系旧部,在家里,都是我的叔伯。”

    文凤真温谦地一拱手,眉眼微抬,敛去戾色,嘴角微牵。

    “晚辈文凤真,见过各位叔伯。”

    文凤真散漫地靠在太师椅上,眼皮微抬,笑不及眼底,手里把玩着一柄刀,有一搭没一搭。

    玄色金纹,宝石琳琅,不是用来杀人的,而是军权的象征。

    骊珠是淮王正妃的标志,可以得到死士营拥护,极其重要。

    “叔伯们说的事,自在我考虑之中,叔伯们远程而来,我当然得聊尽情谊,谢明,给叔伯们安排宅子下榻,好生招待。”

    老东西们原以为依着文凤真年少时的恶劣脾气,自己这么咄咄逼人,早就拔刀相杀了。

    没想到他客气大方,照顾了众人的面子,气氛一时缓和下来。

    看来真是长大了,从水牢里出来一遭,以前那个碾烂别人脸的二世祖,也懂得顾全大局了。

    文凤真起身,忽然淡淡瞥向陆尚书。

    “陆小姐近日还好吧。”

    陆尚书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陆稚玉。

    周遭的目光阴冷地射过来,见到文凤真主动关心陆家女儿,原来他还是想将骊珠给陆稚玉吗?

    那自家的女儿又算什么?

    老人们眯了眼,陆尚书故意挑起这次争执,莫不是想让咱们几个跟文凤真结下梁子,他家坐收渔翁之利。

    陆尚书抬头,一滴冷汗滑落。

    他明白了文凤真这句话的用意。

    这小子果然阴狠至极。

    轻描淡写当众一句问候,把陆家架在火上烤,成为众矢之的,引火烧到陆家!

    文凤真笑盈盈的,拍了拍陆尚书的肩膀,轻声,杀气阴冷。

    “叔伯好走。”

    文凤真出了门,一面走,一面朝谢明淡淡吩咐。

    “把这几个老东西看好,别让他们跑出京城。”

    “送上来的肥肉,我怕吃不干净。”

    *

    送走了这帮老东西,新晋状元郎赵襄送来一封信,文凤真抚了抚腕珠,笑意渐渐沉敛,站起身,已近暮色。

    冯祥用红木托盘端过来今日的菜色,询问:“殿下今日用饭吗?”

    文凤真睨了一眼,小厨房费尽心思花样百出,他却没什么胃口,正要人端下去,忽然想到什么。

    望了一眼天气,远处屋檐重重叠叠,青山显翠,笼上一层夜雾。

    “辽姑娘回鹿门巷了?”

    冯祥回道:“是。”

    文凤真似不经心地提起:“辽姑娘这个点儿,是不是还没吃饭呢。”

    他回想起少女清减的脸颊,俏生生的下巴,好像是瘦了。

    哪怕小脸儿瘦下来,身子骨该有肉的有肉。

    薄薄的轻衫贴着一截雪白柔嫩的藕臂,叫人齿根微痒,不知咬一口又如何。

    外头是会苦些。

    她在王府里锦衣玉食地养着,轮到她自己择菜养鸡,不知消受得了吗?

    每回见到自己便如见到了洪水猛兽,宁肯过苦日子都躲着他走。

    叫人心疼又好笑。

    他自问也没怎么惹她,不过好在苦尽甘来了。

    文凤真一面走一面抬指:“去玉鹤楼备一桌精致酒菜,再派一辆马车去接她,今天夜里跟她一块儿吃。”

    马车内,文凤真无意间瞥见了手腕上的青紫,在雪白皮肤上格外显眼,她掐的,却不想遮,反而欣赏起来。

    他这些天一直在想,辽袖那副不情愿的模样究竟是为何。

    她到底有什么要求,需要这样郑重启口呢?

    她是不是觉得侧妃低了。

    文凤真摩挲这柄骊珠,眼底光影浮掠,一路流转过京城万家灯火。

    那她是想要骊珠吗?但她若真的提起这个要求,他也不会拒绝。

    他已经答应了她,什么都能办到。

    男人讲的话,不能不算数。

    玉鹤楼的六楼,四壁吉祥福禄明格窗,层层珠帘卷起,刚好露出一角夜色,整座京俗良宵尽收眼底。

    灯笼次第点亮,将津口一带长街照耀如白昼,多是殷实富户,密匝匝挤了上千家商户,熠熠生辉,密如繁星。

    先头预备好了菜色,酒壶免了,四羹三汤共七个菜。

    他知道,辽袖不爱饮酒。

    在首辅府的时候,见过她喝了两盏薄酒,她喝了酒便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在狐裘下,娇软的身躯贴着他,浓郁缠绵的酒香扑鼻,没有人能拒绝这团温软香甜的气息。

    一张芙蓉面抬起,白里透红,醺醺然酒意添了绯色,活色生香。

    他低垂着眼眸,瞧见她拽着自己的腰带,险些就失神。

    怎么会这么好看,不经意地勾人。

    一双眼眸懵懂涣散,晕乎乎的,蒙了层漆黑潮湿的雾气,讲话调子软软的。

    几乎可以令人为所欲为,又疼惜得下不去手。

    比平日冷淡的模样讨喜得多。

    酒楼小厮凑上来:“点了都是这里的招牌菜,殿下瞧瞧合不合心意。”

    文凤真瞧了一眼菜色,燕窝肚丝汤、黄焖鱼翅、荷包里脊……

    他是吃山珍海味长大的,对这些兴趣不大。

    文凤真想起她身子弱,怕不好克化,于是抬下去一碟鹿肉。

    又想起她爱吃甜的,酸甜口女儿家或许都会喜欢,唤了一碟糖醋鲤鱼上来。

    平日里她在王府,常叫小厨房备清肺的雪梨汤,又叫了一盏上来。

    这个时令白津河那边有最新鲜的芦笋,配着虾仁甚是可口,她饮食清淡,喜欢时令蔬菜,应当会吃一口。

    都是她喜欢的菜色。

    辽袖上了酒楼,满眼俱是锦绣。

    连一方花篮都是黄花梨雕琢而成,明珠高悬,八角蕉檀宫灯悬挂得灯火通明,奢靡气派。

    她站在那里,戴着面纱,小脸被暖意熏红,睫毛细密得宛如一把小扇子,眼尾被风吹出微红,袖口携了幽寂的冷香,与墨香掺杂在一块儿。

    文凤真一摊手,极斯文地笑道:“左等右等等不来你,只好亲自请你过来了。”

    “辽姑娘还没用饭吧。”

    辽袖回过神,默默说:“回殿下,我用过了。”

    她的话让文凤真笑意微敛,脸色难堪,不过转瞬即逝,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容。

    他说:“无妨,可以再吃点。”

    话音未落,从辽袖背后又走出一个人,槐哥儿兴高采烈的,又因为姐姐在,所以眉眼安静,乖巧懂事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吭,只眼巴巴望着桌上的菜。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顿了一下。

    冯祥怎么做的事。

    他只请辽袖一个人,怎么她弟弟也来了。

    文凤真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冯祥皱着一张老脸,吓得几乎要哭了。

    辽袖替他解围,轻言细语:“槐哥儿没吃过饭呢,殿下若是介意,我们就回去了。”

    “无妨,”文凤真微笑道:“来人,多添双筷子。”

    他心下咬牙切齿,总归以后也能算是小舅子,这傻子,认了吧。

    辽袖动筷子夹了一根翠绿的芦笋,细细品尝,文凤真一抬手,小厮们搬了几坛淬雪牡丹过来。

    正是白日里她在法隆寺瞧见的。

    不过这种白牡丹养得娇贵,难以培育,价值不菲,当时她也只能看看,大饱眼福。

    辽袖心知,一定是云针这丫头告诉了文凤真,连她在哪盆牡丹上停留的目光最久,都说得一清二楚。

    文凤真盯着她温顺的动作,嘴唇红润异常,白腻的鼻尖染上一抹潋滟绯色。

    本想跟她说说话,奈何槐哥儿吃饭的动静大。

    他给她拈了一块里脊。

    多吃些,脸颊添点肉,腰身也不必这么细。看着心里高兴。

    他漫不经心的,一点也不在乎这举动有多亲密。

    辽袖有些紧张,忐忑不安,目光落在一盘糖醋鲤鱼上,她知道文凤真上辈子不能吃鱼,不然会起红疹子。

    她一咬牙,伸筷子拈起鱼肉,递过去,

    就做些让他厌恶的事,处处都不合他的心意。

    就等着他挥手撤下去,她以为文凤真会拒绝。

    文凤真瞥了一眼,笑盈盈地,从容拈起这块鱼肉。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品尝滋味,面不改色。

    像是什么事都没有。

    冯祥心惊胆战,想出声阻止,却讪讪伸回手。

    殿下不能吃鱼,身上会起疹子。

    辽袖失神,手中筷子停顿半晌,抿直了唇线,未曾料到他真的吃了。

    她拿起面纱,慌了神,面皮忍得通红,垂眸不敢看他。

    “殿下,三月十五那日,咱们再见,我有个东西要送您。”

    有个东西要送他?

    文凤真起了兴趣。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牵起嘴角:“好。”

    她是孤女,胆小怕事,需要鼓起勇气才敢讨要骊珠。

    他不着急,可以给她考虑的时间。

    回去的马车上,文凤真凤眸微敛,暗色浓稠,掌心不断摩挲着柄骊珠。

    雪白如瓷的脖颈起了一片红疹,绯红蔓延。

    方才吃过药丸,稍微好了些。

    冯祥颤颤巍巍地回头望一眼,刚想问殿下疹子好点没有,终究没开口。

    辽姐儿给他夹了块鱼肉,他还是吃了。

    冯祥只明白,殿下今日好高兴。

    进禄奇怪地瞥了一眼,殿下老望着骊珠做什么?

    旁若无人,文凤真静静落下一声轻笑,他已经知道她想要什么了。

    若是她真的开口要骊珠,他不会拒绝。

    而且……她还说要给他送个惊喜。

    文凤真一面将骊珠缓缓送回鞘中,一面沉思。

    会是什么呢?

    估计是女儿家亲手做的绣囊,或者是她自己写的字,再不然就是她栽植的花花草草,虽然平凡普通,总归是女儿家的心意。

    竟有些莫名期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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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二章

    出了玉鹤楼, 辽袖重新戴上面纱。

    又是一个凉爽夜,昨夜一场豪雨。清风如拂, 春夜里还是一派人影幢幢灯火楼台, 街面上处处挂着防水的油绢灯笼。

    她一回神,不慎撞到一个醉汉。醉汉醺醺然,瞧见这样一个貌美小娘, 想探手过去捏腰身一把,辽袖脸色一白, 这边顿起喧哗。

    还好,醉汉的粗手被人握住。

    疏星淡月, 这人长身玉立。辽袖抬头一看, 竟然是新晋状元郎赵襄。

    醉汉落荒而逃,赵襄眉眼弯弯,请了个礼:“辽姑娘, 你没事吧。”

    辽袖平复心神, 面色渐渐红润, 感激地抬眼。

    前世赵襄是内阁重臣,最得新帝器重, 人人痛骂赵襄出身士族,却同流合污毫无气节可言。

    可是辽袖清楚,赵襄自小本就是文凤真背后的世家子一员, 两个人是打小的情谊。

    后来赵襄的家族落魄, 便离开了京城。

    幼时初见文凤真,流光溢彩嚣气腾腾中。

    赵襄就站在他身后,眉眼清晰, 气度不凡,她记得清楚。

    辽袖略感奇怪:“你认得我?”

    赵襄又是一笑:“怎么不认得你, 东川的小菩萨。”

    辽袖睁圆了漆黑的瞳仁,那时候自己,小脸泪糊了油彩,狼狈不堪,五官胚子未脱,又干又瘦。

    他怎能认出自己,看来是事先调查过了。

    辽袖一转过身,发现槐哥儿不见了,顿时心内焦急。

    赵襄温和道:“辽姑娘站在这里别动,我去帮你找你弟弟。”

    她望着他那张令人信赖的脸,点点头,袖子下不安地攥紧了指尖。

    暗巷里,一盏风灯摇摇晃晃。

    赵襄赶到时,站在巷口,微微皱眉。

    辽槐一脚踹开醉汉,“砰”地一下撞上墙壁,留下一滩血,鲜红黏稠蜿蜒而下。

    “槐哥儿,”赵襄眉头舒展,笑吟吟的,“这是在做什么?”

    黑发乌瞳的漂亮少年,转过身。

    苍白的脸庞,一双瞳仁中的天真与涣散消失不见,炯炯有神,哪有半分傻气模样。

    他转了转手腕,面无表情。

    “谁动我姐姐,都得死。”

    他与姐姐相依为命,镇子上的恶霸觊觎姐姐的脸色,却从未敢骚扰,便是知道那个能射死一头熊瞎子的傻子,是个狠角色。

    “哦。”赵襄依旧是老狐狸的笑容。

    原来不是个小傻子,而是小疯子。

    辽槐站起身,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你要是告诉我姐姐,你也得死。”

    赵襄无奈地摊手:“我不会。”

    赵襄从容不迫道:“那一年让你装傻,其实是我写的信。”

    “你比一般人更聪敏,知道你娘亲的特殊处境。”

    “如果你不是个傻子,早就已经被皇后杀了,对不对?”

    辽槐盯了他一眼,赵襄感到自己像是被一头野狼盯上,背后一阵凉意。

    辽槐扯起嘴角:“喂!你能让我进徽雪营吗?”

    赵襄沉吟了一会儿:“这倒是可以商量。”

    两个人一块儿回来时。

    辽袖等在马车旁,灯火映照得细腻皮肤泛红,抿直了唇线,勉强稳住心神。

    见到槐哥儿,才眼眸微亮,用手帕给他擦了擦汗。

    “槐哥儿,你去哪儿了。”少女语气带着薄薄的嗔责。

    槐哥儿从背后抓出一只风车糖人:“姐姐你瞧,又会转又能吃。”

    辽袖殷红的嘴唇咬了一口糖人,“咔嚓”一声,一咬即化,抿了抿澄黄的糖水,甜得沁人心脾,她用手帕擦了擦。

    “多谢赵大人。”她对赵襄俯首,声调轻轻的。

    赵襄愣了神,少女挽起来的简单小髻,更衬得五官精致,微垂着头,脖颈弧度优越,方才咬糖的吃相也很秀气。

    “没事的,辽姑娘,难怪哥哥喜欢你。”

    赵襄一向与文凤真兄弟自居,平日也亲昵地唤哥哥。

    文凤真……喜欢她?这回轮到辽袖愣住了。

    赵襄莞尔一笑:“是啊,其实哥哥很不喜欢娇气的,也很不喜欢胆小怕事,安分守己的,他也不喜欢风一吹就倒,容易生病的,最不喜欢的便是动不动就掉眼泪的。”

    他越说,辽袖脸颊微红,心头升起一阵躁热,说得好像都是自己。

    难怪府里人人都觉得文凤真讨厌她。

    她可不就处处长在他讨厌的点上了。

    赵襄忽然收敛笑意,认真地一字一句:“其实美色人人好之,但是哥哥对你不是见色起意,他那个人,脑子与旁人生得不同,你别见怪。”

    辽袖一双大眼眸有些茫然无措,不是……见色起意。

    赵襄不再多言,一拱手:“今日多加叨扰了,辽姑娘先回家休息吧。”

    *

    大概翻过了巳牌,原本安静寂清的鹿门巷,从前只有动土修筑贡院的声音。这日一早宝马香车,鞍笼喝道。

    一座气势古朴的宅子,门匾上系了红绣球,贺新迁之喜。

    门脸儿并不大,厅堂宽敞,假山堆砌,叶间莺啼,陈设典雅器具考究。

    乍一看不大眼,却处处彰显底蕴深厚,低调得不显山露水。

    自从私船事件之后,宋家在朝廷愈发沉稳不露声色。

    本来该在新居宴请好友,为防止被参奏,也一并省去了。

    老祖宗平日不出门,为了看宅子,这回也坐马车出来了,随身带了两名贴身婢女侍候,二小姐也在身旁。

    宋家来了老首辅,一应家奴正在修剪树木。

    让辽袖有些意外的是,陆稚玉竟然也来了,看宅子这件事京里也没几个达官贵人知晓。

    陆稚玉似乎对她很上心,辽袖想起她那句提醒,对她仍有戒心,面上仍是客气的。

    上回在林场,她便提过要来欣赏辽袖的字画,她带了丰厚礼品,笑盈盈道。

    “真是巧了,没想到辽姐儿已订下了人家,我还以为能跟辽姐儿做姐妹,日日在一块儿呢。”

    老祖宗有些不大高兴,这个陆家丫头在说什么话。

    宋公子与辽袖站在白墙外,盯着那株恼人的大槐树。

    大槐树枝繁叶茂,正好在宅子右侧。

    若是任由它长下去,根系虬结,迟早会毁了根基,下雨打雷夜更是烦恼,风吹断了树枝,砸在屋瓦上可不是小事,而且时不时便要修葺,麻烦得很。

    辽袖仰头,轻声道:“年岁这么大的槐树,砍了也挺可惜。”

    宋公子腰身极直,负手而立:“既然是沉疴,便要连根拔起,不然放在那里,永远是个雷。”

    辽袖侧过头,笑道:“宋公子的请帖都写完了吗?”

    宋搬山牵起嘴角,揉了揉手腕:“花了一夜功夫,寻常人的字我瞧不上,又不好劳烦友人,只好自己写,手腕都酸疼了。”

    宋公子掰着指头:“等订亲宴那日过了文书,我们就可以筹备婚宴了,请客名单还未列出来,辽姑娘,你在东川的好友也可以接回来,我会准备好马车。”

    辽袖低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仔细想着:“我老家的人不多,大概坐两三桌就好了。”

    宋公子一笑,唇红齿白:“那好啊,是你的大日子,什么都听你的。”

    他总是事事周到,不让她担心。

    辽袖永远不担心宋公子会看不起他的出身,他的眸光总是柔和的,从小浸满了爱意的人,拥有聪敏的头脑,又有一颗温柔待人的心。

    他也不会嫌弃她的乡下好友的。

    暖融融的日头,照得她脖颈上的细腻软肉泛红,新鲜桃子上的微微绒毛,耳垂被晒得发烫,嘴角慢慢漾开的笑意,衣襟内传来幽香。

    辽袖手里攥着一张请帖,紧张得被汗水微微濡湿。

    她的订亲宴请帖。

    她睫毛挂着细汗,手指伸展开,放松一下,指尖都被握得青白交加了。

    文凤真就像这株恼人的大槐树,很可能会摧毁一座宅子。

    他迟早得知道,不如让她自己告诉他,省得他恼羞成怒迁怒旁人。

    而且,他还欠她一个人情。

    他什么都会答应她。

    男人说话不能不算数。

    今日是她改变命运的日子,她重生回来就是为了换个活法,她竭力稳定心神,告诉自己,别害怕,没什么可怕的。

    她一定要把握这个机会。

    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他文凤真不成吗?

    她这一生,只有一次鼓起勇气的时候。

    这次她要再次鼓起勇气,为自己的平安喜乐争取一回。

    辽袖回头,瞥了一眼青绿廊下的鸟笼子,里面空荡荡不见踪影。

    一只豢养许久的金丝雀早已扑腾翅膀飞走了,只留下笼子上的斑驳血迹。

    笼中精养的鸟儿,也有向往自由,飞向天空的一日。

    她眼眸清亮,一点光辉流转,翘起了两个小梨涡。

    *

    文凤真坐在马车上,将骊珠缓缓抽出,雪亮的刀身倒映出他漂亮的面容,眼底墨色浓了三分,一片清淡冷色。

    不知为何,望见这柄刀,他总觉得左臂隐隐发痛,像是被划开血肉过无数回。

    他用指腹的温度反复摩挲刀刃,渗出一颗小血珠,驯化这柄毫无温度的刀。

    辽袖说三月十五这日,她有心愿求他。

    她难道不知道吗?东川初遇的时候,他对她说过的: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

    他答应带她看京城大灯火与烟花,违反宵禁也做到了。

    她若是真那么想做淮王正妃,也不是不行。

    文凤真出言无悔。

    可是她总待在鹿门巷,他总是等不来,只好去找她了。

    她还要送他一个东西,所以今日,他非来不可。

    马车前头,进禄一直观察着殿下,殿下今日把骊珠摩挲了三百回。

    进禄表情严肃,眉头越拧越深,他用他的脑袋,终于揣摩出了一件令人无法置信的事。

    “完了,殿下他不会想把骊珠送给辽姑娘吧?”

    第四十三章

    这季节天道短, 晨曦微露,西北角天空拉了日头过来, 天色将亮, 街上的人走着走着熄了灯笼,人声嚣杂物流熙熙。

    文凤真的轿子各有四窗,灿若金线的细篾线在天光下, 闪闪熠熠。

    出了泗水巷,过了熏风门, 上了小东街,朝鹿门巷方向过来,

    马车前头宽敞的横廊, 进禄时不时往后瞟一眼,明明凉爽的天气,额头却渗出密匝匝儿的汗珠。

    他一直觉得……殿下没那么在意辽姐儿。

    是不是他太迟钝了呢。

    殿下给辽姐儿送了陪他长大的老鹰, 送了徽雪营最精锐的死士云针, 云针可不是普通婢女。

    辽姐儿给殿下夹鱼, 换作别人他是一定会翻脸的。

    进禄一个人思来想去,没个主意, 急得嘴唇打颤,脸色乌青,捅了捅身旁人的肘子。

    “您给个主意……若是辽姐儿要嫁给宋公子, 会怎么样。”

    冯祥被和煦暖风吹得眼皮恹恹, 揣着手摇摇欲坠,一听这话一激灵,顿时急了, 扯着嗓子。

    “辽姐儿怎么会嫁给宋公子!仔细你的狗嘴。”

    进禄噤若寒蝉,顿时什么都不敢说, 冯祥口干舌燥:“你说呀!”

    冯祥咂摸出他表情不対,脑子发懵,嗡嗡作响,这怎么会呢?

    他不知道进禄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辽姐儿给殿下施针,救了他一命,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人情,多好的机会,最低也是侧妃!

    辽姐儿有了家,不再是孤女,从此做锦衣玉食的主子,难道不好么。

    再者,府里并没有什么异常,老祖宗那边准备着殿下的婚事,连订亲的吉服都预备好了。

    进禄额头上汗珠越冒越多,老祖宗每日都将他拎过去,警醒过他,让他仔细着嘴巴缝。

    他想着:原以为没什么事。

    殿下见过的女人多,平日也没见対她特殊上心,顶多貌美的女子,是会格外多看一眼的。

    殿下若是想要辽姐儿,直接就去问老祖宗讨要了,不会等到现在。

    可是他瞧着瞧着,怎么觉得这样不対劲。

    殿下抚弄着骊珠,嘴角微牵,眼底惬意的细光微闪,像一条撒了碎金的小溪。

    殿下好像真的完了。

    进禄心底发虚,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来。

    不対,是他完了……

    *

    宅子外头沈香木匾额,明格窗子上悬了翠竹湘帘儿,弧腿架子上摆了法隆寺那边的盆花。

    老祖宗身旁的两个丫头逢鹊、逢秋递了一盏参汤。

    辽袖正伺候她用汤,老祖宗抚了抚她的发梢,满脸慈爱。

    “其实,凤真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明白事理,很护着自己人,外头说他可恶,他待家人倒是真心的,你在府里住了这么久,同一屋檐下,也算作他的家人了,你的婚事,这样大的事情,他不会使坏。”

    “再说,我听说那天他遇刺,旧疾复发,是你给他施针,缓过来一口气,幸好有你,天大的救命之恩,凤真知道了,一定会给你包一个大礼。”

    包一个大礼?

    辽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微攥得泛白,板正秀气的小脸。苍白的嘴唇透出几分血色。

    她望着那盆淬雪牡丹出神。

    云针这丫头,连她在哪盆花停驻的目光最久,都忙不迭告诉他了。

    她不奢求文凤真能包什么礼,只要这回,她能顺利跟前尘隔绝关系就好。

    文至仪扯起嘴角,笑起来:“辽姐儿若是怕哥哥那张冷脸,等今日过后,我亲自跟哥哥去说,哥哥不会发我的火,再说了,届时我们都拿了请帖去订亲宴,哥哥不去怎么能成,他脾气古怪,若没人请他,他才会真的发脾气。”

    辽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请帖。

    今日是三月十五,同他约定摊牌的日子。

    她觉得文凤真越来越危险。

    总是找借口请她出去,总是要跟她见面,还有指腹冒犯的滚热温度,令人面红耳赤。

    不知为何,越临近他来,她越心神不宁。

    辽袖此刻没什么安全感,拢了眉头。

    她接过二小姐递来的茶,拇指雪白,指腹泛起淡淡粉红,捏着茶盏,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多谢二小姐。”

    她竭力镇定心神,冲她笑了一下。

    陆稚玉略有些诧异,心下思忖:爹爹得了消息,殿下要收了辽姐儿。

    那日殿下遇刺,旧疾复发,据说是辽姐儿施针救下,也不知是真是假。

    倘若辽袖真的开口要入王府,是铁板钉钉的事。

    辽姐儿若是先她一步进府,哪怕是个侧妃,也大有说头。

    她生得眉眼妖娆,若是吹吹枕头风,将骊珠拿到手也未可知。

    殿下他性情反复无常,无法看透,陆稚玉隐隐不安,他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所以爹爹才会那么急,召集了旧部进京,给殿下施压,如今都下榻在龙泉胡同里。

    也不知殿下究竟答应没有。

    如今她来了鹿门巷一趟,算是略微舒心。

    原来辽姐儿已经订了人家,倘若対方是个普通殷实人家,她倒担心殿下直接将人抢了去。

    可是対方身为首辅家的公子,哪怕殿下有什么想法,也得顾及颜面。

    陆稚玉攥着帕子的指尖松开,眉眼淡淡,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与笑意,她笑道:“辽姐儿,真是可喜可贺,等你订亲那日,我定会送来厚礼。”

    她将身子不由自主往后一靠,心头大石头落了地。

    外头的小厮过来递消息:“那株老槐树已经砍倒了。”

    辽袖戴了面纱,与宋公子一同去看槐树。

    她站在天光下,脊背挺拔,腰肢纤瘦,面纱时时被微风浮动,露出一张白皙透红的小脸。

    眼眸神光熠熠,乌发随柔风轻轻晃动。笑得唇红齿白,生动妍丽,唇瓣呼出温热清甜的气息。

    马车轧过一路车辙印,马喷了几个响鼻。

    文凤真掀开车帘,一眼瞥到她。

    日光正盛,她白嫩的脖颈被阳光晒得泛起薄红,胭脂色从里透出来,耳垂、脸颊统统染上了颜色。

    香风细细,传递来清淡宜人的墨香。

    文凤真一双漂亮的眼眸静静注视,鸦睫投下影子,携了淡淡惬意。

    她平日不笑的时候看着清冷,充满了抗拒。

    如今仰着素白/精致的小脸,笑起来时融化了平日的矜持,娇憨宜人,眼角眉梢沁润温暖。

    她笑的时候,翘起两个沁人心脾的小梨涡

    怎么都看不够似的,多好看。

    恨不能拧一下她白嫩柔软的脸颊。

    他目光下移,少女肩侧还站了一个人,与她并肩而立。

    这个人——宋搬山。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顿时凝滞,眼底雪势渐深,山风裹挟着冰碴子卷土而来。

    怎么如此讨人厌烦,哪里都有他。

    文凤真重新将目光转回了辽袖。

    辽袖注意这道视线,恰好也看过来,两人目光相碰。

    只是……在看到文凤真之后,她嘴角两个小梨涡顿时消失了,眼底光辉也一下子熄灭了。

    她睫毛一顿,出神地唤了声:“殿下。”

    文凤真下了马车,一袭锦锻面圆领袍,玉带束勒,袖口处墨丝刻金。

    收敛情绪的本事炉火纯青,深不可测,不动声色。

    她那声殿下喊得疏离,他不介意。

    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喊得更隐秘些。

    文凤真抬头,望了一眼宅子,微眯了眼,眼底生出冷色,腕珠抚快了几分。

    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思敏慧,观察力强,极快意识到有什么不対。

    辽袖俯首行礼:“见过淮王殿下。”

    他进了宅子,淡淡一扫,逢鹊逢秋两个丫头过来伺候前后。

    文凤真微微皱眉,抿直嘴唇,略有些不悦。

    奶奶怎么也在这里,她身体不好,不能见风,一般不出门的。

    二小姐一见着哥哥,略微诧异,随即像只青雀一样跑出来,笑道。

    “哥哥怎么来了?”

    文凤真挺直腰身,腕珠又快了一分,他不动声色地吐纳气息,分明绵缓漫长许多,像在极力抑制什么。

    他眸中的疑惑之色转瞬即逝。

    似乎已经意识到不対劲。

    文凤真坐在堂上,环顾一周,给老祖宗见了礼。

    目光最终落定在辽袖身上,捻弄着腕珠,一动不动盯着她,令人遍体生寒。

    他忽然牵起嘴角,笑意不及眼底,冷浸浸的。

    “辽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大晴天,辽袖被他一盯,像被钉子扎透似的,严寒风霜将人冻得瑟瑟发抖,齿根发冷,抵抗不住。

    饶是如此,她还是抬头,忍着这股令人畏惧的寒意,绷着嗓音,努力一点点抬起下巴,嫣红的嘴唇,轻轻打着颤。

    “殿下,我有东西要送您。”

    “嗯。”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捻弄腕珠,愈来愈快。

    当初她送他佛珠,是为了让他抑制戾气。

    如今他却觉得,这股不耐烦压也压不下去。

    他瞟了少女单薄萧瑟的身躯一眼,刻意收敛了压迫感:“你说。”

    冯祥从外头进来,顾不得抹汗,只想挽回局面。

    他一张老脸挤出笑意,喉咙眼儿也是颤的,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心里暗骂进禄坏事。

    他拼命给辽姐儿使眼色。

    “辽姐儿,东西先别送,您给殿下施针的情谊,殿下都看在眼里,实话不瞒您,您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殿下为人随和大方,一定会满足您的心愿。”

    冯祥像笑又像哭:“辽姐儿是有福气的,您有什么想要的,您就说呀。”

    老祖宗起了兴趣,将翡翠佛珠取下来盘在手里,笑呵呵道。

    “原是如此,辽姐儿,我跟你说过,凤真不是不懂事的,他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你想要什么,尽可以大胆说一说。”

    文至仪眉眼弯弯:“是呀,哥哥本性不坏,你不必这么害怕的,哥哥有什么一定会给你。”

    一旁的陆稚玉不由得握紧了扶椅。

    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儿,话已至此,她真怕辽袖提出要进王府的事,殿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下不来台,恐怕会答应她。

    不会,辽袖已经许了人家,应当不会是这件事。

    文凤真抬指,止住了所有人的话头。

    眼底的风雪送来透骨的寒意,冷澈异常。衣襟清晃,好似拢住了天光清辉,愈发衬得线条明净。

    他吐字清淡,却让人明显感受到压顶的逼迫感,无形施压,或许是在逼她住口。

    “辽姑娘,你要送我什么。”

    空气绷成了弦,辽袖愈发忐忑不安。胸口隐隐作疼,脸上一闪而过的抗拒,她深呼吸一口,慢声说道。

    “殿下……”

    辽袖缓缓从怀里拿出那封请帖。

    红底烫金,写了她与宋公子的名字。

    四角被她握得皱巴巴,汗水濡湿了纸背。

    从前每与文凤真玩牌,总是隐约瞧见要赢的希望,往往在他云淡风轻的笑意下,满盘皆输。

    这回,她不能再输了!

    辽袖抬头,嘴角抿得平直,额头冒了细密剔透的汗珠,瓷白的小脸渗出胭脂色,一対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対他扬起嘴角,嗓音轻轻的,吐字清晰。

    “这是订亲请帖,多谢殿下这段时日的照拂!”

    她柔软勾人的唇瓣,继续呵出甜热气息。

    “在府里的时候,殿下送了我很多字画,首饰,送了我一只老鹰,请吕太医给我治病,吩咐小厨房给我做合胃口的菜,没有因为我娘的事対我苛待,我很感激殿下,一直以来叨扰您了。”

    这句话就像在说:殿下,你是个好人,可是——

    一瞬间,门外头的冯祥如遭雷击,天旋地转,险些站不住,眼前一片漆黑雾气,几乎晕厥过去。

    怎会如此……辽姐儿她看着娇娇弱弱的,怎么敢这样做。

    她竟然将订亲请帖送给了殿下!

    冯祥心底一片凄凉,看来进禄说的没错,辽姐儿一直都是要与宋公子订亲。

    是他们误会了。

    准确来说,是他自错聪明,一直撺掇殿下往错的路走

    陆稚玉彻底松了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恢复了平静的面容,眼底闪过欣喜之色。

    看来辽袖并不清楚,她本有可能成为淮王正妃。

    辽袖下巴滑落一滴冷汗,接连不断,啪嗒啪嗒……

    她咽了咽喉咙,格外清晰,却只有她自己听得见,胸腔一颗心砰砰跳得极快,喘息急促。

    她激怒了文凤真,几乎竭尽了她的勇气。

    出乎意料之外,暴怒并没有降临。

    半晌,文凤真不言不语,极白的侧颜一点点沉静下来,一片沉默寂静中,极强的窒息感。

    他凤眸底笼罩上一层更深的夜色,深湖无澜,唇角抿直。

    整个人像雕塑一般静止不动,腕珠也停止了转动。

    又过了很久,他眸光一转,手下的腕珠重新转动。

    “喀哒喀哒……”

    佛珠碰撞的声音令人心惊肉跳,揣测不出他在想什么,这次愈发急促,愈来愈快。

    “原来如此。”

    文凤真牵起嘴角,眸光一遍遍扫过厅堂众人的脸。

    老祖宗关切的目光迎来。

    原来奶奶也早就知道这件事,她筹备的婚事是为了辽袖与宋搬山。

    文至仪紧张地攥紧了帕子,一动不敢动。

    如今知道怕了,她也是知情的吧,帮着辽袖瞒着自己。

    最终,文凤真的眸光落在宋搬山的脸上,他站得清直,这样理直气壮,仿佛跟她天造地设一対。

    宋搬山静静一笑,虽然并不欢迎他,但并没有表现出来,温和开口。

    “月底订亲宴,殿下若想来,我们自会招待周到,这第一封订亲请帖,您还是第一个收到的。”

    他笑盈盈的脸,让文凤真的腕珠转动得越来越快,只想碾烂他那张脸。

    文凤真面不改色,整个人冷得像冰块儿砌成。

    他忽然站起身,黑色云纹鞋履走过几步,走到辽袖身旁,文凤真睨了她单薄的身躯一眼,眼帘微垂。

    “辽姑娘,这就是你要送的?”

    他的目光剐落在她手上那封刺眼的请帖,红得浓艳,喜庆极了,落了一声嗤笑。

    辽袖的手指几乎痉挛,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文凤真没有接过那封请帖,眼底忽生玩味,漫不经心的笑意。

    “本王不感兴趣。”

    他说着就要走,辽袖猛然回头,不行……他不能走。

    她心知文凤真现在面上气定神闲,实则已经惊涛骇浪。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因为懵了,为了伪装得天衣无缝,所以要走。

    如果等他离开,回过神来,他一定会想出更可怕的法子。

    她必须在这里解决一切,快刀斩乱麻。

    辽袖睁着清晰的瞳仁,虽然被他吓得脸色苍白,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后缩,充满了惊慌无措,依然喊出这一声,她没有退路了。

    “殿下,你不能走。”

    文凤真脚步一顿,脊梁一僵,却没有转回身。

    冯祥顾不得主仆有别,他只知道殿下不能再受刺激了,只有他无比清楚殿下已经到了边缘

    冯祥哭丧着脸,赶紧喊出声:“辽姐儿,您累了,老奴送您去休息,殿下他还有事要做……”

    陆稚玉饮了口茶,不经意道:“这里有你一个奴才说话的份么。”

    老祖宗担忧地唤了声:“凤真,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很差,知道你因为她娘亲的事,一向不喜欢她,这孩子自小无父无母,心底温善,在府里也从未犯错,如今终于觅得一门好婚事,难道你觉得这样的人,不值得过好日子么。”

    “实话不瞒你,我早就想将辽袖收作淮王府的义女,你就把她当作你的义妹吧,多一个妹妹又有什么不好呢?”

    文至仪小声地说:“是呀,哥哥,难道你不觉得宋公子与辽姐儿特别般配吗,这门婚事说出去,只怕人人艳羡,而且我也很想辽姐儿当我的妹妹。”

    文凤真慢慢回望一眼,眼底是大雪天,暴雪不知何时才停。

    他的奶奶,他的妹妹全都劝他放下,荒谬至极。

    仿佛整个堂子,只有他一个恶人。

    他翘起嘴角,一丝轻慢的笑意。

    “义妹?”

    文凤真抿出一丝杀气腾腾的殷红,轻轻开启,冷笑着咬字,不寒而栗。

    “想都别想。”

    辽袖挡在他面前,望着眼前眉眼冷峻的男人,他目光锋利,似乎要将她所有的勇气吞噬干净。

    文凤真今日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给众人颜面。

    她的手指紧攥衣襟,急促的呼吸逐渐平静。

    他不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殿下,您说过要报答我的恩情,我已经想好了这个心愿,东川初见,您说希望我心愿成真,那么也请您答应我今日的心愿!”

    文凤真嘴角上扬的弧度充满了寒意,盯着她,瞳仁添了暗色,轻慢地“哦”了一声。

    辽袖恐惧感稍有消弭,面庞恢复血色。

    她第一次主动走到他身边,紧绷的后背舒缓下来,轻轻的,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

    “我的心愿,希望殿下永远离我十步之外。”

    这句话尚未说完,“哗啦”一声,文凤真雪白腕子上缠绕的佛珠瞬间被扯断,绷撒得到处都是。

    当当啷啷,险些溅落到辽袖脸上。

    佛珠滚落在众人脚下,骨碌骨碌挡在了门槛前。

    佛珠断了,她送给他控制戾气的佛珠,摔得哪儿都是。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

    辽袖究竟対文凤真说了什么?

    文凤真微微一笑,袖袍下,雪白指尖狠狠嵌进掌心,溢出鲜血。

    他扫了一圈,面上仍是从容优雅,天衣无缝的笑意:”好,你们,好得很。”

    他转身离开,走得极快,冯祥懵了,跌跌撞撞跟在后头,一把泪一把汗,差点跟不上。

    战战兢兢躲在墙后头的进禄,险些被他一袖袍带得摔倒。

    “殿下……出什么事了。”进禄连滚带爬,心虚至极。

    文凤真一面走,面色仍是如常,让人窥不出情绪,只是更白了一分。

    他被她狠狠摆了一道。

    她说要给他一个东西,结果是一封请帖,她要跟宋搬山成婚了。

    她说她的心愿只有一个:希望他永远离她十步之外。

    他的奶奶要让她做义妹。

    就连宋搬山这种人都可以看他笑话了,笑话?绝无可能,文凤真只有看别人笑话的份儿。

    是他一时被她迷了心窍。

    死士云针竟然没有发现辽袖的异常,还是说辽袖足够机敏,事事都避开了云针。

    王府里奶奶和妹妹都瞒着他,还有两个刁奴从中作祟。

    当然,最大的问题出在他自己身上,他屡屡做些绮丽的梦,一睁眼就是她的笑容,所以犯下致命的疏漏。

    他是不是最后一个知道她要成婚的人呢?

    该死,该死!

    冯祥拦跪在他面前,不住告饶,哭腔颤抖得不成形:“殿下……您怎么了,殿下……”

    饶是善于揣摩的冯祥,此刻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想法。

    文凤真居高临下,凤眸漫不经心地睨了他们一眼。

    袖袍下,鲜血淋漓的指尖松开,面无波澜,淡定开口,甚至携了笑意。

    “不是非她不可。”

    云淡风轻,仿佛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奴担心死了。”

    冯祥从满脸泪水中挤出笑意,顿时笑了笑。心下略安了些,还好,还好,没有大事,殿下看起来很正常的。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镇定自若,从容优雅,殿下永远不会让情绪掌控自己。

    冯祥再度抬头,瞳仁皱缩,喉咙涌出一声:“殿下!”

    天光下,文凤真走了几步,在墙角处,骤然躬身,扶住墙,喉头一股甜腥抑制不住地涌上来,猛然呕了一滩血!

    浑身剧烈颤抖,修长分明的指节紧紧扣进墙缝,指头嵌进了石头渣子,渗出血珠,“啪嗒啪嗒”蜿蜒而下,十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雪白手帕上,血液颜色将红梅浸染凝重。

    他的瞳仁死死盯着前方,一丝不晃,视线逐渐模糊。

    只听见背后冯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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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四章

    回了王府, 天色已黑。

    一股子提心吊带风声鹤唳的气氛在王府蔓延,人人紧张地小心伺候, 正是最热的时候, 往常到了这节令,王府外的长街早已人烟喧嚷,此刻却冷冷清清。

    众人目睹了殿下那块手帕上的血迹, 触目惊心。

    大热天都打了个冷颤,心下恹恹, 气氛与往日不同。

    淮王的卧寝极尽藻饰,银饰木雕八折山水屏风, 外头养的瑞香花开得绚丽多姿。

    他独独一人坐在榻上看兵书, 只穿了寝衣,乌发微簪,亮如绸缎地倾泻。

    眉眼未着颜色, 雪白皮肤衬得瞳仁更漆黑, 唇色殷红, 他很平静。

    老祖宗取下了翡翠佛珠在手里把弄,忧心忡忡。

    “凤真……你这怎么了, 你是怪奶奶瞒着你吗,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才没敢告诉你,我听下人们说, 你急怒攻心, 呕了血,现在可有好些。”

    “回奶奶,我无事。”文凤真依旧是斯文有礼。

    文至仪坐在榻边, 不安地抿了一小口茶,时不时瞟哥哥一眼。

    哥哥维持着心境平稳, 七年来如一日,因为喘气上的毛病,他从未动怒,为什么会突然呕血呢?

    文凤真放下兵书,拿起桌上的请帖,红得喜庆。

    修长的指节反复将请帖摆弄,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望见她的名字时,眼底稠色加深,指腹缓缓移开。

    又看见宋搬山的名字。

    眼底墨色顿时凝结成冰,似乎要将这三个字剜去一般。

    文至仪小声说:“哥哥,要不……辽姐儿订亲那日,你就别去赴宴了,您平日事务繁忙,待在书房也挺好的,辽姐儿的喜酒喜糖,我们给你带回来——”

    她手指搅着帕子,还未说完,被哥哥眼眸一扫,吓得立即住了口。

    文凤真嘴角牵起清淡笑意:“别让我弄得大家都不高兴。”

    别让他发什么疯搅坏旁人好事,或是一口血吐在人家的吉服上吗?

    文至仪急忙说:“不是不是,我只是看你脸色太白了……担心你的身子。”

    文凤真将请帖随意地扔在桌上,咬字冰冷:“狗都不去。“

    文至仪猜不透他的想法,哥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冯祥一肚子的苦楚,小心跪在长廊外。

    这回是真的坏了,殿下生平最恨算计他的人,他一定是觉得被全府的人算计了。

    他上一刻还说:“不是非她不可。”

    下一刻便吐了一摊血。

    良久,窗子里传来一道声音:“进来!”

    冯祥与进禄互相张望一眼,从彼此瞳孔里看到恐惧。

    他们抿紧了嘴,一脑袋虚汗,头也是懵的,还未踏进门槛儿,膝已软了一半。

    云针跟在后头,不言不语,倒比他们两个镇定。

    文凤真一身寝衣,坐在软榻上,不言不语,看来是镇静下来了。

    皮肤比檐上的雪还白,若有若无的白雪甜梨香,一派清贵之气,眼底的凉薄渐渐渗出笑意。

    “你们谁知道这件事。”

    进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殿下饶命,奴才也无可奈何,得了老祖宗的命令,日日耳提面命,奴才怎敢违背老祖宗,不是存心欺瞒殿下,老奴自知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殿下您罚我吧……”

    文凤真抚了抚额头,面无表情,冷静得可怕,下意识地想转动腕上佛珠,却发现腕子处空荡荡,他摸了个空。

    佛珠已被他绷断了。

    她唯一送他的东西。

    文凤真眸光了冯祥一眼,语气毫无波澜,却嗅出危险。

    “你让本王试穿宋搬山的吉服,怎么说。”

    冯祥头脑嗡嗡一片,吓得冷汗涔涔,伏跪在地,连头也不敢抬。

    “殿下……殿下饶命,都怨老奴一时失察,自作主张,老奴愿领责罚……”

    文凤真的呼吸略绵长一些,他的目光落在云针的背上。

    云针低着一截脖颈:“奴婢日日跟着辽姑娘,只是她对我颇有防范,许多事情是奴婢疏忽大意了,只是她近日并未与宋公子见面,怎么会……对了!风筝,是风筝!去法隆寺赏花那日,辽姐儿收到一个风筝——”

    “住口。”

    文凤真淡淡吐字,神色瞧不出在想什么,压着眼底的积雪,一点瞳光像被飒飒寒风吹拂。

    “不过可有可无的小事,你们这么怕做什么。”

    三名下人抬起头,面面相觑,摸不透了。

    是可有可无的小事吗?怎么这么不像呢……他们原以为最低也是二十板子的事,殿下就这么轻轻揭过了。

    他站起身,披了外袍,推开窗子,低垂眼帘。

    “本王是不是成了京城的笑话。”

    他这样一问,跪在地上的三个人都不寒而栗,支支吾吾不敢答话。

    怎么会呢,京城里有谁敢议论殿下。

    陆稚玉回家之后,将辽姐儿与宋公子订亲的事传给了爹爹。

    首辅府的请帖也分发出去,京城上流权贵圈子几乎人尽皆知,宋公子马上要跟辽姑娘订亲了。

    其中耐人寻味的是,之前不是传出淮王殿下要收了她的的传闻吗?看来是误会一场。

    又有人揣测,再不然便是淮王殿下被愚弄被欺骗了。

    若真是如此,可不太妙。

    文凤真锱铢必较,生平最恨算计他的人。

    如今最热闹的便是龙泉胡同,老淮王旧部聚拢在一块儿,惬意地推杯换盏,揎臂痛饮,极尽声色犬马之事。

    “哈哈哈哈虚惊一场,听说小畜生从鹿门巷回来,咯了好大一摊血,王府里嚷嚷闹闹,就差给他奔丧了,哼,看来他也不过虚张声势,外厉内荏罢了!”

    “他爹当年一意孤行回京,带着我们兄弟去送死,此番也是劝过他了的,这叫什么,这叫咎由自取!”

    “这回他跟首辅府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小畜生眼睛还没看清吗?整个京城除了他养的老虎,谁不恨得将他啖其骨肉,从来就没人肯站在他身后,要真敢跟咱们动真格的,他逆臣之子的名声还未完全洗干净呢!”

    在朝官员原是想来探望,纷纷被拒之门外。

    等他们用过了茶,虚伪地客套几句,数十台轿子纷纷扬扬出了街口,已交了子时。

    只有赵襄一个人留下来。

    此时夜凉如水,灯火阑珊,薄薄浮云掩了一轮明月。

    文凤真站在阑干前,正楼东面远眺。

    夜色下的楼台亭阁。花木景致尽收眼底,竹管下滴滴答答的水,盛满了双鲤戏荷的玉白瓷盆。

    赵襄抿了一口茶,笑道:“好水,好茶果然需好水来调制。”

    文凤真垂下眼帘,用手捻起珍珠细沙,这是她的法子。

    赵襄放下茶盏,正色敛神:“我已经见过槐哥儿了,槐哥儿他很聪明,就是有些……难以掌控,当初哥哥写信让他装傻,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直到进了朝廷才明白。”

    赵襄的眼神晦暗不明:“宫里头很快就要出大事了。”

    赵襄低头,含了笑意,抚着桌上一副字。

    他很聪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初辽姑娘从东川乡下进京城,坐的也是殿下派去的马车。

    这一路凶险,她凭着那张跟她娘一模一样的脸,能否活到京城都难说,她娘的名字在京城都没人敢提。

    这辆马车原本就是将她接进淮王府的,不会是信国公府。

    她注定在他的屋檐下。

    可是,哥哥一眼都没放在她身上,就像府里没有这个人。

    “赵襄,以后不许提这个人了。”

    文凤真转过身,白袍玉带,指尖缠绕了一条黑鳞蛇。

    赵襄讶然,随即牵起嘴角,他心思敏慧,听出一点不同。

    方才,他只提了槐哥儿,殿下说的又是谁?

    文凤真按下眉眼的不耐烦,一把扯下脖颈坠着的小金片。

    金片由红绳穿着,小小的约莫指甲盖的一块儿,并非金子打造,只是塑了漆粉,有些年头了。

    锈迹斑斑,似乎摩挲了许久。

    文凤真将小金片随意地抛进后花园的池塘里,一眼都未看。

    斯时夜已深了,轻晃的烛火倒映在男人瞳仁。

    珠帘漫卷,后半夜响了几声春雷,接着扯起瓢泼大雨,这阵子暴雨过去,地里钻出暑气,热得人心里发慌。

    文凤真躺在柔软宽榻上,一只手上缠着黑蛇,将他的手指越裹越紧,他粗粝指腹捏着蛇,眉眼冷峻。

    在水牢时落下来喘疾。

    后来他日日/逼自己把弄蛇,克服心里的阴影,经年累月,从不留下一丝懈漏。

    脑海中忽然冒出她那张过分漂亮的小脸。

    拒绝他时,说要自己离她十步之外的严肃表情,给他送请帖时的眼神,她抿直了红唇,清清冷冷,疏离客气,让人忍不住抱起来,狠狠咬一口。

    一双澄澈的乌瞳,盈盈坠着水雾。

    给她白嫩的小脸添上羞郝的绯色,添几分诱人。

    她不怕他了吗?怎么敢提这样的要求。

    他以为自己再也梦不着她了,这回梦到了年少时。

    十四岁时家里骤然遇难,父亲死在京城,据说身体被捅了无数刀,辨不出原本的样子。

    东川边线,有百姓偷渡过去给南阳送情报,一场仗死了八千个人。

    他从少年将军一朝沦为逆臣之子,又吃了败仗,被逼入京问罪。

    东川的萤火湖旁。

    恰好,那帮百姓正准备打烂他的金身。

    镇守边境防线的金身,被五花大绑,摇摇欲坠,他们借此指桑骂槐,极尽羞辱。

    “反贼之子的金身,留着晦气,哪怕我们不拆朝廷也得拆!”

    “他文凤真太过狂妄,圣贤都不敢修建金身,他竟然允许那帮狗腿子给他修金身!”

    “大家伙儿说,那帮狗官给他修金身,还不是贪墨咱们的钱,这金身带血啊,都是咱们的血汗钱,该不该打烂!”

    “该!打烂他!”

    金身?他恍惚记得有这么一件事,有人喝酒时跟他提过一嘴,他高高在上久了,不明白他们的怨气这样大,他那时候太过年轻。

    金身是乡贤们修的,为了讨好文凤真,老百姓将对宗族势力的厌恶,撒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明白,他这一年在东川荡平积寇,将贼首捉拿擒杀,平了东川多年的叛乱,南阳不敢侵犯。保他们一年安居乐业。

    因为他吃了一场败仗,被朝廷定为逆臣之子。

    他们真的感到大快人心吗?

    “砰”地一声,金身漆像被一锄头砸烂了,四散落入萤火湖,溅起巨大水花。

    在众人兴高采烈的笑脸中,喜气洋洋的叫好中。

    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说:“他没做错。”

    众人没理会她,继续弹冠相庆,只有她一个人皱着一张小脸儿,角辫稍泛黄,整个人不起眼,仔细看五官还是精致的。

    她垂眸,一两滴泪水打落下巴。

    “哗啦”一声,忽然跃入湖中一个人影。

    纤瘦得可怜,身条儿还未长开,像只小银鱼一样,在水里扎猛子。

    众人一惊,手忙脚乱地去用渔网捞她。

    她再次浮出水面,仰头,手心高高扬起,攥着他的金身碎片。

    她再次深呼吸一口,扎了个猛子,像鱼儿一样浮浮潜潜,去深湖底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一片又一片,徒费心力。

    深湖有多冷,有多危险呢。

    怎么会有这样笨……这样倔强的人。

    她胆子小又懦弱,一句话都不敢说,却在无声地表达她的意思。

    为他一个逆臣之子无声辩解的勇气。

    徽雪营驻扎在镇子的时候,南阳一年不曾来犯,大家都活得很好不是吗,这难道不是大家的心愿吗?大家不是最清楚他是不是逆臣吗?

    他在庙会的声声爆竹中,落下的那句我希望你们心愿成真,他做到了。

    她身体不好,每回浮出水面都咳嗽好几声,一次比一次脸色苍白。

    精疲力竭后她爬上了岸,再没力气地躺在河滩上。

    天光下,她将手里的小金片举起,仔细瞧着,面色慢慢恢复了红润,一双天真的眼眸神光流转,嘴唇柔软,头发泛黄。

    萤火湖浮上一层金粉,倒映山景气象万千,参差不齐,天光在沟壑中游曳流动,萤火幽微,点点升腾,从湖畔慢慢地飞到断崖旁,落在他肩头。

    他仰头,合拢了掌心。

    文凤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在庙会上碰见的小菩萨。

    他随手救下了她,随手赏了她一块糕点,她连点心都舍不得吃,一点举手之劳的善意就让她记了好久。

    他在所有人走了之后,跳下深湖去寻金身碎片。

    这才知道,原来湖水这么冷,冷到彻骨,她回去之后会大病一场吧。

    那时文凤真转过身,眼帘微覆下那一点盈湿。

    “走吧。”

    赵襄慢慢唤住了他:“殿下……”

    他一咬牙,黑发下不辨神情:“我们走!回京领罚!”

    从来不信神佛的恶蟒,在萤火湖见到了他的小菩萨。

    因为这一句他什么都没做错。

    他忍着泪从东川落荒而逃。

    他给父亲收尸的时候,细心数着父亲身上被捅了多少刀,神情冷静到无懈可击,让那些看他笑话的人大失所望,败兴而归。

    他被狱卒教训碾烂了手指的时候,他盯着血肉模糊的手指,哈哈大笑,唇红齿白,鲜活生动。

    文凤真的眼神无法驯服,每时每刻都盯着施刑的人。

    “有本事就他娘打死我,打不死我,就是你们死。”

    被关在水牢三年,暗不见天日的三年,头顶小天窗常年关闭,严丝合缝,一丝光芒都透不过来。

    水牢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蛇,还有他手心的小金片。

    从此之后,他的生命底色只剩下复仇。

    古人云:冤冤相报何时了,古人又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不在意将他践踏入泥的高官,他已经通彻了权贵圈子的规则,无非大蟒吃小蟒。

    每一回跟高官们推杯换盏,谈笑风生,都藏着将对方拆吃入腹的贪婪。

    他从来都会赢,抚摸着脖颈上的小金片,因为他有小菩萨庇佑。

    文凤真睁开眼,又一次在夜半醒来,他心头不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颈的小金片,才察觉已经将它扔到池塘里去了。

    他为什么总是弄砸一切!

    “冯祥!”他不耐烦地喊了一声。

    “打灯笼。”

    冯祥抹了抹惺忪的眼,不敢违背,忙不迭点了灯笼。

    待他看清了,漆黑夜色中,响起哗啦水声,冯祥瞳仁皱缩,吓得扔了灯笼,连滚带爬跪在池塘边。

    “殿下!殿下!”

    冯祥空对着黑黝黝的池塘喊了一声。

    他心急如焚,大半夜的,冷浸浸,殿下才呕了血,跳进池塘里找什么?万一弄伤身子怎么办。

    文凤真跳进深水中,哪怕窒息也不浮上来喘口气,逼自己,无止境似的逼自己,心口绞得越来越紧,喘不过气,指尖嵌进掌心,血珠渗出。

    这是怎么回事。

    就像那日在长街上看到大红吉服时,一样的百般痛楚,心脏倏然停滞一般,接着咚咚跳得更剧烈,异常难忍。

    头脑经冷水一激,忽然清醒了些。

    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他亲自派马车一路护送回来的人,怎么就成了别人的。

    从柳姨娘点燃了媚香算计他开始,他一丝都容忍不了旁人算计他。

    是不是处置柳姨娘的时候,吓晕了她,难怪她那么害怕。

    文凤真回了岸上,双手空荡荡,他一怒之下扔掉的小金片再也找不到了。

    一直以来的幻觉破灭。

    她好像不再喜欢我了……他不能再骗自己,她还喜欢他。

    冯祥惊得不轻,连忙查看文凤真打湿的衣裳:“殿下……殿下你怎么了,大半夜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跳水啊。”

    进禄也慌慌张张跑来,哭道:“殿下,您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啊,旁人又不知道……”

    “找不回来了。”

    文凤真语气平静,几不可察的惘然。

    他一抬手,暗影中缓缓走出死士。

    他吩咐死士:“给我查,宋搬山有没有在她身上种蛊。”

    文凤真缓缓起身,凤眸逐渐暗下去,常年难扫的皑皑积雪,忽然惊飞起来。

    他冷笑一声,恢复了精神,还是往日那个风平浪静的人。

    冯祥颤颤巍巍跪下:“殿下,您千万不能动宋公子啊!”

    文凤真微掀眼皮,冷笑一声:“动他?你太看轻我了,我从未将宋搬山放在眼底。”

    “我尚有底牌未出。”

    文凤真眼底冷漠至极,漫不经心地整理了袖扣。

    “我知道他们满京城的人都在看我笑话,都巴不得我一病不起,呕血而死,人人恨不能踹一脚!”

    他不甘心,不服气,哪怕手指被碾烂变形,被人踢断了肋骨时仍然会笑着死死盯着对方的人

    文凤真的人生没有输这个字。

    她不喜欢他了,一定是什么误会,他得知道这个原因。

    “还有,告诉奶奶,要将辽袖认作王府义女,除非我死了。”

    冯祥胆战心惊地将殿下送回了卧寝,一眼瞥到桌上的请帖,静静打开了,宋搬山的名字,被浓墨划去,改上了文凤真三个字。

    *

    鹿门巷虽然街面小,每逢集市,立个油彩戏台,人人都要停驻看一眼。人们往来奔走,一长溜花枝招展,谁家院子的菜瓜熟得早,猫狗在人群间蹿梭。

    人人都明白,首辅家公子要订亲了,就在下个月初。

    那位辽姑娘是不能说的人物,生得极美,原让人遐想连篇,可是她的娘亲在京城是不可说,没人敢犯这个避讳。

    她虽然出身是差了点,但有淮王府的老夫人亲自给她送嫁妆,也就没人再置喙了。

    这日清晨,竟然有两三个挂了乌木牌的小黄门过来,挑了食盒,恭恭敬敬地过来。

    “回辽姐儿,陛下赏的,没有惊动宫里人,只说你不必拘礼,今日御膳房做了这道点心,他忽然感念,让你也尝一尝。”

    宫里头竟然赏了一道点心。

    辽袖心神微敛,连忙行礼,她掀开明黄缎面一看,是娘亲常提起的奶皮酥。

    在天光下白灿灿,香气四溢,一瞧便知极柔软。

    小黄门不走:“陛下说了,要咱们亲自瞧您吃下去,才放心。”

    既是陛下御赐,辽袖拈起一块,配着茶水慢慢吃。

    小黄门笑逐言开:“里头还配了阿胶,于女子气血有益,是那位最——”

    另一个人捅他一肘子,他自知失言,立马不说了。

    迎面过来两名气质华贵的妇人,打扮得精细低调,小黄门忙道。

    “陛下来了旨意,让您随着淮王府老夫人进宫一趟,这两位姑姑是来教您规矩的。”

    辽袖大方地给两位姑姑见礼。

    姑姑们对视一眼,意味深长,果然跟她娘一模一样,十足的美人胚子,只是品行比她娘柔顺百倍。

    她接了旨意,心下却有些惶惑。

    毕竟是天子,听说他沉迷问道,没上过一回朝,脾气暴躁古怪,她又不懂宫里规矩,若是犯错怎么办。

    辽袖一转身,瞧见槐哥儿正喜滋滋地把弄什么东西,连饭都不吃了,真是稀奇。

    “槐哥儿,你在弄什么呢?”她好奇地探头过去。

    等一看清,她深吸一口凉气,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钻,唇瓣紧抿,平直成一条线。

    那是文凤真的佩剑——白也,是他亡国南阳之后的战利品,从不离手。

    上辈子,这把白也,在他登基后,被狠狠插进了龙座前的玉砖。

    辽袖一个弱女子,一把将他的剑夺走,细腻的手指握着名贵异常的佩剑,薄薄的面皮愠怒绯红,轻声细语。

    “走,回家。”

    不容他拒绝,槐哥儿一下子懵了,显然是很喜欢这把名剑。

    槐哥儿在乡下只用过粗陋的牛筋工弦,哪里摸过这么贵重的名剑,漂亮异常,他爱不释手。

    进禄尴尬地立在原地,正想赔个笑脸儿:“殿下送给槐哥儿玩玩儿。”

    门被砰然关上,进禄险些一脑袋撞上,蹲在墙根儿下,慢悠悠一掀眼皮,眯着眼望大日头。

    这剑就不应该叫白也,叫白给,白给人家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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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章

    辽袖回了王府习礼仪规矩, 等着与老祖宗一同入宫觐见。

    藤花层层掩映下,偶尔蹦出一两声打不干净的蝉鸣。热得人生出细腻香汗。

    辽袖小脸洇出淡淡绯色, 从里透外, 双眸含着羞怯。

    苏姑姑理了理她的腰带,一把手领着她,从弱肩滑落到臂弯, 调整她行礼的仪态、规矩,走路用茶的姿势, 陛下问什么话该怎样答。

    辽袖上辈子虽然进了宫,可是全然不通礼仪规矩, 也没有姑姑教她。

    她随心所欲地穿着新帝赏的衣裳, 有时一身素白,不管宫里的忌讳,懵懵懂懂, 腰带轻轻束勒腰身, 勾出妩媚的弧度。

    宫人都清楚, 辽姑娘不需要学礼仪,她从没给新帝见礼。

    甚至在春耕的行宫中, 面对文武百官,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一整日。

    有时候连发髻也简单束起,她不喜欢涂脂粉, 偶尔唇瓣上抹一些莹润唇脂, 乌发下露出一张素白小脸儿。

    一面用笔杆戳着柔软脸颊,一面仰头,一双大眼眸发怔, 神态娇憨。

    在想什么呢?

    宫里常年铺陈猩红地毯,她赤了足踩在上头, 软绵绵发不出一丝声响,跳舞的时候是轻快的。

    文凤真坐在榻前,只穿了寝衣,托腮静静望着她。

    “不拘学什么礼。”

    他随意地扔了她画本子,嘴角衔起模棱两可的笑意,“倒是可以学学这个。”

    他炽热地压上来时,磨人极了。

    手垫在少女的蝴蝶骨下,将她揉弄进怀,鸦睫倾覆,扫了扫她的脸颊,另一手捏着她的小腹的软肉。

    文凤真摸了摸她的脸蛋:“这样更好给朕生个太子。”

    “陛下!”她咬紧牙,一睁眼,瞳仁点点漆黑雾气,您在开什么玩笑!

    她微微颤抖,陛下何必将无稽之谈挂在口中,他总是这样率性而为。

    “知道孩子的小名儿为什么叫昭昭吗?”

    他咬了咬她的脸,嘴唇蹭上她的鼻梁,笑道:“因为一定生得漂亮异常。”

    可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会有孩子的。

    他从不曾提及朝政上对她的抨击,关于子嗣的言论。

    辽袖自己心里也明白。

    吕太医为她调理身子多年,娘胎里不足的弱症渐渐好转。

    入宫之后,吕太医告诉她已经可以生育,她出神了一个下午,最终命雪芽从宫外为她寻觅避子药方。

    吕太医不敢背这样杀头的罪,在一次为她请脉过后,他察觉出异常,当夜为了明哲保身,请辞回了老家。

    她只是不想……再生一个孩子沦落在世人的目光指点中了……

    *

    苏姑姑眼角每一条纹理皆蕴了笑意,她一双手拂过少女纤弱的腰身,道。

    “姑娘不必怕,一定有很多人说过,你跟你娘生得像,原本不是我该说的,宫里头都明白,陛下精神不振,就想见这张脸一面……”

    苏姑姑的话在耳边忽然模糊。

    辽袖转过头,一眼瞥见窗子外,春光正好,文凤真一身白袍,从书房出了花壁,径直往厅堂过去。

    他身后跟了一拨奴才,灿灿天光下,花影重叠在他白袍一角。

    他走得很快,目光没有片刻驻留。

    不经意地扫过这间屋子一眼,也很快转回去。

    辽袖松了口气,回过头,对苏姑姑露出了笑容,心头一块石头轰然落地。

    文凤真倒是信守承诺,再也没出现在她面前。

    她清楚他的性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轻易放过了她,或许是自觉颜面有失。

    于他而言,不过一个女子而已。若他能想开,自然再好不过。

    辽袖一想到与宋公子的婚事,抚着刺绣上的嫩萝藤枝,眼底清亮,心头生出暖意。

    等成婚后忘却前尘,就不会再做那些噩梦了。

    过了酉时,天色将沉,拉了片片乌云,地气闷热,蛇虫鼠蚁耐不住爬出来,眼见一场暴雨要来。

    宋搬山同她一块儿慢慢走在外廊青砖面上,嘴角一牵。

    “刚好,我在宫里可以照应你。”

    辽袖抬头:“宋公子也会进宫吗?”

    宋公子低垂眼帘:“惊蛰过后,地气大动,陛下病情反复发作,原是不召外臣进宫,可是为预防出事,崔拱那边传了旨意,让我们内阁的几个人,轮流在西暖阁值房里值守。”

    其实这是皇后的意思。

    宋搬山说得很委婉,陛下的身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哪怕原本好好的,也要被妖道吴衡折腾得不行了。

    成日进补些来路不明的药丸,面色红润得诡异。

    皇后是怕他驾崩了,朝廷乱成一团,奸人趁机作祟,篡改遗诏。

    因此她让宋搬山在西暖阁值守,目的就是为了占得先机,为宁王殿下登基铺路。

    其实,皇后曾经建议宋搬山,让他求辽袖一件事。

    陛下被妖道蛊惑得昏头昏脑,没人能劝,只要辽袖劝一劝陛下,说不定陛下会听。

    但是宋搬山不愿将她牵扯进朝堂之事,回驳了皇后姑母。

    他望着身旁的小姑娘,她是未来的妻子,只希望她一双眼眸永远天真无忧。

    宋搬山牵起轻松一笑,忽然伸出手掌,握着一截浅绿色软绸发带。

    他说:“辽姑娘,我每日上朝的时候,轿子经过小东市,百货云集,锦绣繁隆,总是瞧见这条绿绸发带,挂在店里,曦光映照得清清爽爽,还以为是根小竹子,你常穿蓝色衣衫,与这个应当相配。”

    辽袖接过这根绿绸发带,双手微弯,系在自己乌发间,柔软垂坠。

    她眼眸闪着熠熠光辉,轻声细语:“多谢宋公子。”

    宋搬山眼帘不自然地落在别处,心里十分欢喜,他想:若是每日清晨起来时,也能看见这根小竹子该多好。

    辽袖忽然拿出一个荷包:“我也有东西要送给宋公子。”

    荷包上绣了一座小青山,针脚细密,是她亲手缝的。

    上辈子文凤真逼她给织一个剑穗。

    她织了一只小老虎,走线歪歪扭扭,两只眼分得太开,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扔在他怀里,她恹恹地便要睡了。

    上辈子练好的针线功夫,如今愈发熟练了,连她自己也没想过,这回绣荷包时这样得心应手。

    宋搬山有些诧然,又十分惊喜:“既然是辽姑娘绣的,我一定好好保管。”

    辽袖低下头,耳垂被晒得泛红,嘴角微微抿起。

    *

    在宫里水州二楼一间宽大的厅堂里,宴席刚刚开始。

    衣裙繁复的宫人迤逦而行,一切美景似画屏,酒气馥郁,两旁池塘早荷白灿灿,热气催生得早,碗口大一朵接一朵。

    百盏宫灯次第点亮,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夫人们穿了诰服,在二楼赏灯。

    辽袖坐在老祖宗右手侧,透过一层帘子,望见席面上来了宁王殿下等其余几名皇子。

    宁王瞥过她一眼,目光停驻,谦和一笑,她有些手足无措,回以一笑,随即低下头。

    再次抬起头时,见到内阁几名大学士中,站着她的未婚夫宋搬山。

    他腰身极直,哪怕一模一样的红色官服,穿在他身上脱俗一截。

    他并非那种清高绝尘之人,相反,平易近人,笑容和善,既有仁心,又有自保的城府,与同僚相处得极好。

    辽袖低头,抿了一口薄酒,烛火跳跃下,心里也很高兴。

    朝廷的诰命夫人都在内堂,首座却只来了张贵妃。

    据说皇后身体不适,各别人心照不宣,只怕皇后依然被软禁着。

    过不了多久,小太监纷纷往外侧头,心急如焚。

    哎!陛下迟迟未来,出什么事了?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众人揣测不一,陛下是不是病情又发作了。

    张瑕快步走到崔拱身旁,低语询问:“崔掌印,你可知道陛下的情况?”

    崔拱额头渗出密密汗:“陛下中午还好端端的,用过点心后,头疼欲裂,大发脾气摔了一地瓷盘,宣了吴衡去服侍,事发突然,病情紧急,连淮王殿下也一块儿召去了。”

    *

    青烟氤氲法器琳琅,在一声又一声悠长的磬钟声中。

    皇帝慢悠悠睁开眼,吞吐纳息,一手掀开明黄缎子,将一颗鸡血石似的药丸摩挲在指尖,开口。

    “怎么跟上回的药不一样。”

    吴衡正颤抖着要开口,文凤真已拦过了他的话头,眉眼微敛,淡淡神色,无法窥知到任何情绪。

    “回陛下,紫阳丸药效过于猛烈,吴衡又调制了新的丹药方子,跟之前的一样,都是固本培元之用。”

    皇帝抚了抚眉头,开口:“上回的药就很好,我用后觉得元气大振,还得是这个药,不许换。”

    皇帝手捻佛珠,一双目光压在文凤真身上:“你真的知道朕想要什么?”

    文凤真长睫微垂,开口:“陛下放心,您要相信道长的话,只要一心问道,修福缘善果,一定会得偿所愿,得修来世。”

    他语气极轻,绵缓徐徐,极轻易入了人心。

    皇帝抚膝,笑了几声,阴冷地盯着他:“哈哈,好,你跟你爹不一样,满朝文武都找不出像你这般的忠臣,朕信你!”

    退出了殿门,文凤真站在夜色下,百层台阶前,止住了脚步。

    吴衡正瑟瑟发抖,庆幸着又哄骗过一劫,保住了小命。

    文凤真声音淡淡,“吴衡,你在道观这么久,真的听说过前世今生吗?”

    吴衡转过身,见到文凤真面无波澜,神色如常,却问出这样的话,着实令他大吃一惊。

    文凤真出了名的不信神佛,尤其瞧不起他这样的道士,他这个问题是何居心呢?

    吴衡眼珠一转,笑道:“前世今生这个说法是有的,陛下今生一心修道,积德行善,来生一定会修得自己想要的善果。”

    文凤真嘴角牵起嘲讽,他抚了抚腕珠,这是从法隆寺再求来的一串,却不再是她送给他的一串。

    他吐落两个字:“蠢货。”

    吴衡一惊,心头忐忑不安,紧张得汗如雨下,文凤真的目光似乎将他整个人看得不能再透。

    文凤真睨了他一眼,眼底不耐烦甚至到不屑,明明望着他,却仿佛目空一切,视一个人如最不起眼的蝼蚁,嘴唇轻轻开启。

    “天道自私自利,怎么可能给一个人重来一次的机会,除非,付出了难以承受的代价。”

    皇帝年轻时从最危险的夺嫡之争中成为最大赢家,开拓疆域,他英明一世,聪敏多谋,怎会不知丹药于身体无益。

    “甚至,他知道长久服用丹药是一味拖垮身子的毒。”

    “宁肯服毒,也希望在幻觉中见到再也无法见到的人。”

    “是他太过懦弱无能,才将希望寄托在来生。”

    文凤真缓缓将目光收回,不顾吴衡膝盖瘫软,冷汗涔涔,他眼底冷漠至极,风雪覆盖,一字一句嘲讽至极。

    “你知道吗?你之所以能活到今日,不是你骗过了陛下,而是陛下愿意自己骗过自己。”

    文凤真目光异常冰冷,懦夫才会寄托来生。

    而他永远攥住自己想要的一切,不择手段。

    *

    水州送来繁密清脆的管弦乐声,文凤真身后跟了清贵的世家子,一路有人替他拂开金光细密的帘子。

    众人纷纷起身:”见过淮王殿下。”

    他身姿峻拔,比寻常文弱的世家子多了几分清直,肤光冷白赛雪,光这两点便足以令人挪不开眼。

    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一双凤眸流转生辉,生得极有攻击性的好看,翘起嘴角,却如初雪融化,薄薄的一层霜沿着檐沟淅淅沥沥。

    他微微一笑,抬手,客气有礼,眼底疏离至极:“陛下已经没事了,换了衣裳便过来,诸位无须担心。”

    众人松了一口气,纷纷落座,文凤真眸光淡淡一瞥,不经意地恰好捕捉了她的身影。

    一层锦绣帘子里,她落座在一群诰命夫人之中,懂事乖巧,讲话轻声轻气,调子软软的,一扯开笑颜生动鲜活。

    诰命夫人们拉着她的小手,聊起的却是——她跟宋搬山的婚事。

    “搬山品行不错,我打小看着长大的,他从小就格外比旁人成熟些,没有一丝浮浪习气,从不去那些胡同巷子,连一个通房都没有,又是年轻的大学士,前途无量,真是难得。”

    “我从前跟你娘亲读过同一间书院,可惜她走得早,若是看到你觅得好姻缘,一定会高兴的。”

    “说这些做什么,要不说老祖宗眼光好,给你挑了搬山,京里那些风风光光的世家子,譬如谢明之流,瞧着人模人样斯斯文文,背地里,哼,身边不清楚的女子就没断过,这要做了他家的主母,后宅不知乱成什么样了。”

    这帮鄙陋浅薄就知道聊丈夫孩子的女人,聒噪。

    文凤真落座,不动声色地抬腕,将酒盏一饮而尽。

    望着她的笑脸,他蓦然心头一沉。

    耳边竟然响起少女的抽泣,一遍遍地说:“陛下……臣妾心口好疼……”

    “陛下……您让臣妾死了吧……”

    深夜的宫殿,年轻的新帝将少女抱在怀里。

    她脸色惨白,冷汗涔涔,青丝黏湿在脸侧,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脚趾头蜷缩,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衣领,指尖掐得清白交加,唇瓣咬出一排齿印。

    她疼痛难忍,将他的手指咬得血肉模糊,才缓解了一丝。

    少女喘气急促,连哭声都越来越虚弱了,意识模糊,几近晕厥。

    “陛下,我好疼啊……”

    她像只小羊羔,单薄的身躯瑟缩颤栗。

    眼睫挂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眼眸已经睁不开,泪水糊面,将脖颈下的里衣打湿了,手脚开始痉挛发凉,一摸过去冰冰的。

    殿外黑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新帝暴躁地指着太医:“无能!留着你们这帮饭桶有什么用!”

    太医颤颤巍巍抬头,冷汗直流:“回陛下……我们阅遍古方,已经找到了暂缓心疾的方子,只是……”

    文凤真心口似乎隐隐作疼,他低头,面色苍白,按紧了酒盏。

    宴席上,谢明头一个发现他不对劲,紧张问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

    文凤真饮了一盏酒,略微缓解心悸,不耐烦地开口:“无事。”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声音,那时候,她到底该多疼呢?

    辽袖身子有什么病吗?又是因何而起,为什么他不知道。

    谢明大大咧咧靠坐在椅背,挑眉,瞥了一眼文凤真:“上次我瞧见宋搬山在值房时无意间露出了一角荷包,绣着小山呢,真是稀奇,宋大公子这样不知趣的人,什么荷包这样重要,贴身放着,仔细妥帖的样子,酸得很,只怕心上人送的。”

    “就你眼神好。”

    文凤真抿了一口酒,一眼扫过去迫人的威慑。

    不可能是辽袖送的,她的绣艺怎么可能拿出手。

    梦里让她绣个剑穗,都不情不愿的,送了个憨傻的小老虎,饶是如此,还是无奈地挂上了。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想,吩咐死士去查的事也不知进展如何。

    他知道南疆的蛊毒很厉害,倘若给女子种下,便会忘却心上人,移情别恋,宋搬山用此手段也不是不可能。

    文凤真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上的绿色绸带,眼底寒意渐深。

    他记忆里极好,前一夜,追踪宋搬山的探子给他汇报一日去向,事无巨细,他过耳不忘。

    宋搬山在铺子买的绿绸带,这么恰好就出现在了她头上。

    真是郎情妾意啊。

    谢明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意味不明:“深山之处见竹林啊。”

    文凤真抿直嘴唇,似有冰碴子呼呼拍打窗格。

    他有底牌。

    底牌便是不能轻易揭开,一旦开启便索然无味,必胜的底牌。

    他望了一眼帘子里的人,心口悸动依然未平。

    方才耳边的声音一遍遍微弱地喊着心口疼,可怜无助极了,辽袖怎么会心口疼呢,给她请案的吕太医从未说过。

    宴会的胡姬正在献舞。

    辽袖喝过两盏薄酒,身上略带了淡淡酒气,起身去一旁的侧阁换衣裳,雪芽去拿换洗的新衣裳。

    云针侍候在身旁,她叫云针松一下襟扣,叫了两声,却没人答应。

    辽袖正疑惑地转头,宫灯忽然熄灭,窗外透来一轮皎月的薄光。

    她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不太适应骤然的昏暗,揉了揉眼眸,不敢轻举妄动。

    “云针……”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她手指蓦然握紧了木桌边缘,乌发铺陈,绸缎般光滑地落在腰身。

    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白雪甜梨香,她嗓子发紧,被盯得气息不稳,额头冒起细密冷汗,心跳莫名颤栗,血液在皮肤下迅速升腾,不可控制地滚烫灼热。

    这股香气是殿下的气息,他怎么会在这儿!

    “辽姑娘,太医说你病了。”他轻轻启口。

    落在这双不可揣摩的目光下,她唇瓣微张,莹莹浅薄的一层樱色唇脂,光泽透明,愈发显得唇瓣饱满,叫人想用指腹剐蹭下来,再捻抹在她身上……——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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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六章

    辽袖藏在袍下的手指默默蜷缩, 不知是怕还是躲。

    她不敢回头,发丝颤栗, 一截瘦白细腻的脖颈, 生怕一转身就撞进他眼帘。

    云针一见是殿下,悄悄地出去了,走的时候不忘熄灭了宫灯。

    辽袖眼睫轻晃了晃, 咬紧了牙,提醒他, 盼他能捡起一点矜贵。

    “殿下……十步之外。”

    他就站在她身后,峻拔的身姿几步遮挡了月光。

    滚烫炽热的气息袭来, 一点点侵噬、笼罩……

    她很害怕将后背留给他, 辽袖仰直了脖颈,眼前一片漆黑,紧张得呼吸都轻了。

    黑暗中, 身子的感知更敏锐, 她甚至能感受到肩头无形的热流, 迟迟不曾落下来。

    或许这是他最后的良心。

    他的手悬在少女颤抖的薄肩,手指似乎被吸引住, 想将她的弱肩把弄在手里,反复几下,终究止住了痒意。

    文凤真瞧着她这副畏怯想躲的姿态, 视线无声偏下, 她的耳根已红了一大片。

    辽袖透红的面颊,微湿的眼角,让人看怔了。

    “没碰你吧。”他翘起嘴角, 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碰不碰的问题吗?

    辽袖只想贴着桌子更低一些,这副单薄瘦小的身躯占不了什么地方, 紧抿嘴角,挣扎得满脸通红也逃不开。

    她怕再挣扎真要撞进他怀里了,他离她这样近,恍然未觉这个姿势有多亲昵。

    文凤真衔眸扫过她全身,手悬在她肩侧,不动声色。

    “太医说你生病了。”

    辽袖攥拳取暖,心头一沉。

    她上次跟吕太医撒谎说有心疾,难道吕太医将这件事告诉他了?

    不,不是的,辽袖深呼吸一口,上辈子与他交锋太多次。

    文凤真从来在话语中布下陷阱,他知道她不会如实回答,所以携了若有若无的试探。

    辽袖悄悄侧头,抬眸瞥了他一眼,快速收回来,板着一张脸,语气生硬几分。

    “我没生病。”

    文凤真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许久,意味深长,她在撒谎,他却并不急于拆穿。

    辽袖心虚地又瞥了她一眼,有些受不住了,被盯得没话说。

    “辽姑娘,你这根小竹子挺好看。”

    他忽然扯起笑颜,凤眸落在她头上的绿色绸带。

    一根手指勾住了绸带,很过分地绕了她一缕头发,缠在他自己的手指上。

    微微使劲,迫使她将小脸儿侧过来。

    少女衣领里透出半边诱人的颈窝,她极清瘦,骨肉温热。

    仿佛能嗅见淡淡绿梅香,她怎么这么香。

    文凤真指腹压着她的头发,迷恋地摩挲,连头发都是滑滑的,香香的,比上等绸料更舒服。

    “送我吧,就这根发带。”

    他嘴角抿起笑意,似不在意地说。

    这是宋公子送她的发带。

    辽袖眼眸里冒出几分恼怒,皮肤跃上半抹香红,乌瞳湿漉漉,又怕又气地瞪着他。

    “你不能……你不能!”

    他下巴微抬,轻轻吐字,不容人拒绝:“我能。”

    少女惊得身子后仰,后脑勺毫无防地贴上他的掌心,半张小脸儿在他炽热的掌心,瞬间煞白,乌发凌乱地铺散在胸前,襟扣略松垮。

    她死死瞪着他,似乎他敢伸手,她一定咬得他鲜血淋漓!

    文凤真高挺的鼻梁贴近她的颈窝,滚热香甜的气息喷薄,眼底一派执迷不悟。

    哪怕全京城的人都冷嘲热讽又如何?他从来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

    眼前少女的小脸,跟庙会上的油彩花脸重叠在一起。

    不断浮现,她纵身一跃在深湖之下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他贪婪汲取的勇气,一跃的勇气。

    他派去十名死士,用一辆马车将她平安接回京城,躲过了皇后多次刺杀。

    她的头上为什么要戴着宋搬山的发带,无法容忍。

    辽袖心尖一颤,猛然被他双手环腰,一下子抱上桌子,携了霸道的攻击性。

    辽袖震惊得不轻!

    上辈子新帝最喜欢让她坐在御书房的书桌上,底下压着一袭龙袍,勾得她双腿环腰。

    直到最后,双脚都离了地……那种无法掌控平衡的感觉令她浑身发抖。

    她嗓子眼儿的心脏几乎跳出来,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恼羞成怒,咬紧齿关,不由自主蹦出几个字。

    “十步之外,殿下,别忘了你是个输家!”

    一遍又一遍提醒,他在自己的赌局中输给了她。

    他还欠了她一次人情,所以离她远点!

    “辽姑娘,别怕。”他抿直嘴角,双手摊开,以示克制。

    辽袖从未想过一头雪蟒在天然不驯的攻击本能下,会主动止步。

    他漂亮又极其危险,反复不定。

    雪肤琥珀瞳仁,嘴角噙着淡淡笑意,若无其事地摊手,后退了几步。

    文凤真的呼吸逐渐平缓,眼底暗色无澜。

    总是忍不住朝她的位置靠拢,哪怕她是个小冰块儿,那样抗拒,总想贴上去。

    但他不能这样做。

    他想起梦里她喊疼的样子,心口疼得厉害,他不能再让她紧张害怕。

    他的手掌不可抑制地被吸引,悬在半空,青筋隐现。

    最终只是取下了她头上碍眼的绿绸带,手指间滑过她的头发,让人想猛吸个够。

    他将手腕上的绿绸发带,放在鼻尖,眼底刮起了隆冬时节的大雪,盯着她。

    “别小气,本王不白拿你东西。”

    文凤真用修长分明的手指整理了一下袖口,白袍没有一丝褶皱,整齐干净。

    他恢复了一贯伪装的谦和,望着她,眼底生辉。

    桌上放了一个小物件儿,转过身,敲了敲桌子,再也未看她一眼。

    “就拿这个跟你换。”

    辽袖瞥了一眼桌面,心口微滞,一把名刀静静躺着——骊珠。

    京城各旧部打破头争抢的东西,精锐死士营拥护,三分之一军权。

    三月十五那日他来鹿门巷,摩挲了数百回,没能送出的骊珠。

    文凤真眼底蕴着深不可测的湖泊,风平浪静,唯有纷纷扬扬的雪粒子在寂寥夜空中席卷而来,他淡淡开口。

    “辽姑娘,胜负未定。”

    他翘起嘴角,殷红嘴唇抿出一丝骄纵:“我底牌未出。”

    底牌?

    辽袖悄无声息扫了他两眼,心下诧异,面上仍是一声不吭。

    辽袖拿起这柄华贵冰凉的短刀,沉甸甸的,生冷肃杀,象征淮王正妃的标志。

    可她并不需要,上辈子没能拿到的东西,她这辈子已经不再渴求了。

    辽袖眉头微拧,悄悄抬眸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像被一场湿透了的风吹了片刻,唇瓣微张,叹了一口气。

    他只会给她徒增烦恼。

    *

    宫宴上,世家公的雀跃喝彩声、扬琴声拉起,潮水般席卷来。

    胡姬踩在鼓面上,步步生莲。

    一袭金纱红裙,流水般的长裙散开,不断回旋、回旋……眩晕了人的眼,金蔷薇花的穗坠摇曳,脚踝上戴了辉灿灿的珍珠链子。

    随着旋转的步子,打在一起,叮叮咚咚悦耳极了。

    皇帝年少时不得势,曾被打发去最偏僻荒凉的塞外,因此作风沾染了胡人习气。

    当然……最重要的是,宫里头上了年纪的嬷嬷都明白,主要是为了看这一袭红裙。

    幸好皇后不在,否则定要跟陛下争执红脸,痛斥这种舞姿荒谬!

    谢明看得欢喜极了,不断起身喝彩!

    也不知他瞧上了哪个小娘,上回他还跟一个酒肆里的女老板娘闹得沸沸扬扬,此事尚未消停。

    辽袖整理好了头发,重新用一根白玉簪子束好发髻。

    换过衣裳后,云针这个丫头不知跑哪里去了,她是怕辽袖生气,想装作不知情这遭。

    云针本就是文凤真的人,辽袖思忖,日后多提高戒心才是。

    雪芽捧着换下来的衣裳,嗅到了姑娘不常用的香气,问道:“姑娘,方才是有谁来过了吗?”

    辽袖将那柄骊珠藏在袖袍下,眼神微敛,装作无事的样子:“没有人。”

    她不愿让人知道,她与他有任何一点牵连。

    这柄短刀她拿着烫手,想寻个机会给他还回去才是。

    隔着一片金灿灿缭乱人眼的舞裙中。

    文凤真抬腕饮了一口酒,眸光镇定自若地落在她身上。

    谢明抬起下巴,兴高采烈地给他指了指:“殿下,你瞧她们脚腕子上的红宝石珠链,挺好看的。”

    文凤真掀起眼帘,瞧一眼。

    他揶揄道:“你是觉得珠链好看,还是别的好看。”

    谢明扯起灿烂一笑:“自然是美人配宝石最好看啦。”

    文凤真放下酒盏:“不好看。”

    鲜艳昂贵的红宝石链子,当然要戴在合适的脚踝上才最赏心悦目。

    她的脚踝纤细,轻轻一用力仿佛能折断似的,脆弱得宛如瓷器。

    真不知她雪白的皮肤,配上最贵的红宝石链子,该有多勾人心魄。

    两只小脚踝,被链子轻松拉起,在梦里就是这样的,怎样都挣扎不开,她惊慌失措地想逃开,又被一把拉过来,轻而易举。

    当然,这是她不认真读书的小惩罚,背错一个字,脚上的链子便猛烈地响一下。

    文凤真又饮了一盏酒,压了压心头的躁意。

    他抚额,凝神片刻,湖面递送徐徐清风,仿佛一切聒噪置身事外。

    文凤真眉心微拧,眼前缓缓浮现了一场画面。

    大雪夜,蟒袍雪肤的男子站在窗子前。

    桌上的香炉里,点燃了一炷香,媚香气味异常,他心思缜密聪敏,在踏进书房的第一步,便察觉出不对劲。

    冯祥跪在地上,愤恨道:“不知是哪个贼人算计殿下,竟敢点了媚香,这种下作不耻的手段,一定要揪出此人来!老奴这就封了王府,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彻查此事!”

    窗子前的男人转过身,长睫敛去一切神色。

    他用手指缭绕了一下香,翘起嘴角:“不必大费周章。”

    “这人既然谋划了这件事,必定会过来,等着就是。”

    冯祥诧异地抬头。

    文凤真面无表情,眼底狠戾之色毕现,一字一句咬得冰冷异常,毛骨悚然。

    “本王倒要看看是哪个贼人如此愚蠢。”

    “这人一旦过来,立即处死!”

    他推开窗子,呼呼风雪似乎涌进胸腔。

    文凤真眼底寒意愈发深隆,刻意将腾腾杀气收敛,一根手指抚上窗棂。

    话音未落,在他垂下的眼帘中,从风雪迤逦而行一个娇弱少女,戴了厚实的兜帽。

    少女笨拙地将兜帽取下,仰起一张清丽脱俗的小脸,发丝凌乱,冻得面色苍白,只有樱唇渗出淡淡血色,呼出温热的白气儿。

    一双澄澈的瞳仁在漫天雪空中,眨了眨,天真又惶惑。

    她踌躇了很久,终于一咬牙,踏进了书房的门槛儿。

    冯祥扑通一声跪下,大惊失色,冷汗涔涔:“怎么……怎么会是辽姐儿?”

    “殿下,您饶辽姐儿一命吧!她或许是糊涂了才会算计您,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据说又被卖给了岐世子,她也挺可怜的,出此下策也是迫不——”

    冯祥忐忑不安,殿下最厌恶蠢人和算计他的人,辽姐儿这回性命难保。

    殿下在府里从未瞧她一眼,跟她不熟也是应当的,只是辽姐儿是老祖宗接进来的人啊!

    若是辽姐儿被打二十板子,打得半死不活,他怎么跟老祖宗交代!

    冯祥一咬牙,正要接着求情。

    良久,文凤真一抬指,静静打断他。

    “下去吧。”

    冯祥愈发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他面无波澜,看不透一丝情绪,只是瓷白的脖颈渐渐染上了绯红,没想到媚香这样快起作用了。

    呼吸一下比一下更绵长深重,潮红瞬间咬上他的耳根,窜上他面庞。

    殿下他该吃药了,他随身都携带解药的。

    冯祥战战兢兢地出言提醒:“殿下……您该吃解药……”

    锦囊里的药丸最终一颗也没动。

    这天夜里,在温暖如春的帐子里,他将她的冰凉小手猛然拉自己怀里,气息滚烫灼烧,手掌垫着她的后脑勺,狠狠咬上她的脖子。

    喃喃第一句话:“袖袖,怎么手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办。”

    还好,他身上哪里都热乎乎的。

    她的喘气也是娇娇的,受那柱香影响的缘故,忍着泪,眼角溢出湿润,也很快被他吻去,指腹蹭了蹭她眼尾妖娆的绯红。

    文凤真沉溺在她雪白的颈窝中。

    媚香中的药效或许是有吧。

    算计就算计吧。何必用这种香。

    自接她入府,一眼都没见她,哪怕每回坐在一桌吃饭,也屡屡视而不见,淡漠至极。

    她身上总有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

    低头时露出一截白莹莹的脖颈,光滑绸缎勾勒出纤弱的腰身,眼底一滩融融春水,风流羸弱,哭起来眼眶微红,脆弱无辜极了。

    心头的恶蛇在夜里蜿蜒游行,会忍不住将她拆吃入腹。

    她因为身世一直有些卑怯,炽热的霸占一定会将她烫出个洞。

    少女披了他的外袍,里头空荡荡未着寸缕。

    她赤足下榻,白嫩纤弱的小腿肚,缓缓流下一道透明水渍,烛火映照中晶莹不明。

    她刚想逃跑,却被他的手一把握住脚踝。

    “以后别用这种香了。”

    她一双大眼眸携了疑惑,呼吸急促,不好意思地羞红了脸,歪着头:“殿下……殿下?”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辽袖懵懵懂懂,但殿下长得很好看,穿着打扮又很清贵。

    他还给她赏过点心,对所有人说:她是他的人……

    她指尖都被她自个儿咬破了血,一眼不眨地望着他的一双漂亮凤眸。

    他握住她那只见了血的指头,亲了两口。

    ……

    文凤真抚了抚眉头,那柱媚香不是柳姨娘点燃的么?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记忆,当时他为何会出现这样的误会。

    事后若是他想查,自然会查出来柳姨娘的马脚。

    还是说当时的他宁愿相信:她是因为喜欢他才算计他,所以没有继续查了呢。

    不会,他绝非这种自欺欺人的人。

    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文凤真蓦然想起梦里自己曾穿着一身大红吉服,那么……他应该是娶了她吧。

    文凤真望着席面上的少女,辽袖心头有时也会浮现这样的记忆么。

    梦里大部分时候都是甜蜜异常,愉悦又惬意。

    所以于她而言,应当也是高兴的吧。

    只是,她为何对自己如此厌倦与躲避……文凤真眼底的雪势更深,漆黑瞳仁冷浸浸的。

    忽然一声惊喊“不好了!失火了!”

    小黄门杀猪似的惨嚎一嗓子:“快救人啊!失火啦!”

    火势是从女眷云集的内堂窜出来。

    狭窄的内堂正好在风口上,里头全是地毯、红木金漆家俱、绣褥狐袍,干干燎燎一点就着。

    大火滔滔滚滚,火舌贪婪舔舐明黄帐子,将四面窗格烧起来,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乌金红泥的牌匾轰然坠落,险些砸到诰命夫人身上,砸起一地火星子。顿时引起骚乱,惊慌失措的哭喊此起彼伏。

    虽然都是有头脸的贵妇,生死关头,终究是深宅大院的女人,哪还顾得上雍容华贵。

    火势越扑,云针冷静地护住了辽袖的身子:“辽姐儿,别慌,千万不能往里头逃命!”

    浓烟滚滚,天被照亮了,层层赤红的云霞,整个内堂浸在熊熊烈焰中,这么大的火势,很难不是蓄意纵火。

    这个纵火犯想要烧死一堂的贵妇吗?

    烈焰冲天,火龙咆哮嘶吼中。

    到处都是哔哔剥剥一片暄腾炸闹之声,房梁哗哗啦啦倒塌。

    贵妇们一个个慌不择路,轰隆隆一扇接一扇窗子塌落,许多人让黑烟呛得咳嗽不停,涕泪横流,昏了头。

    “快救火啊……快救火!”

    宋搬山正与内阁探讨策论,一眼望见这里走水了,瞳孔皱缩,想也没想就冲进去,却被翰林院的人架住。

    “宋公子!火势太猛,还是让太监去救火吧!”

    宋搬山圆领红袍几乎被扯烂,一贯安静的人也焦急起来,眼底通红,猛然冲进去:“别管我。”

    指尖蓦然狠狠攥紧,他跟姑母说过的……别把她牵扯进来!

    众人错愕异常,他们第一回 听见温润有礼的宋公子骂了一句粗鄙之言。

    一同冲进火堂的还有一人,宁王心口一滞,披了一身大氅,冲了进去,重活一辈子,他不能再留下任何遗憾。

    上了年纪的宫人们吵吵嚷嚷中记起一件事,顿时寒冷彻骨,遍体生汗。

    十年前,辽袖的娘亲就是死于一场大火,她自己放的火。

    她赤足走在皇宫的琉璃瓦上,一身红裙潇洒,嘴角翘起两个小梨涡,双手伸展,随心所欲地坠入火海。

    一只青鸟从火场冲溅开火星子,回旋在皇城的上空,最终化为京城上空缭绕不散的浓烟。

    皇帝踉踉跄跄奔来的身影前,一伸手,连半片衣角都握不住,只留给他无尽的悔恨。

    追悔莫及便可以重新来过吗,是不是太简单呢?

    厢房窗子透进来火烟,拍打得喇喇作响。

    辽袖呛进去太多浓烟,紧蹙着眉,面如薄纸苍白,嘴角抿得平直,额头冒出细腻汗珠,手指发麻到瑟缩颤抖。

    咬紧齿关,绷直脊骨才没有倒下。

    雪芽早已经昏过去。

    云针一手拖着雪芽,一手抱着辽袖,将两个人挪进厢房。

    云针将她死死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脸。

    “辽姐儿,你醒醒,别睡过去。”

    可是她太难受了,睫毛被泪水模糊了,剧烈的咳嗽将眼底逼出湿漉漉的水光,深深呼吸,肺里却仿佛下刀子,割出了血般疼痛难忍。

    眼前一片漆黑,意识不清中,她回想起儿时藤椅上,娘亲正给她织小老虎兜帽。

    星夜月明,辽袖从村头的私塾回来,她抱着一只大公鸡,靠在上头,似乎有什么心事。

    晚饭都没吃。

    小姑娘脸颊鼓鼓得像糯软的汤圆,柔软白嫩,一戳即破,她一对乌瞳又大又清亮,天真得让人一眼见到底。

    她双手撑在娘膝上:“娘,顾婶说我是小野种。”

    这样漫不经心稚言稚语,却让她娘亲手里的针线活儿一顿。

    娘亲望着她似乎什么都不懂的小脸,轻松的神情,却让人心底生出更多酸楚与愧疚。

    东川小镇子,越是贫穷封闭的地方,越多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

    她孤身一人怀着身孕从京城过来,一个落难贵女,人们一望着她的大肚子,便生出异样目光。

    这里有几房宗族分支的亲戚,混得不好,靠她的一点体己钱,愿意帮衬着过日子。

    槐哥儿蹲在对面玩泥巴,转过头,笑嘻嘻的,含糊不清地说:“我跟姐姐一样,我也是小野种。”

    她支着小脑袋,对着星空思考着:“爹在哪儿呢,他是不是在京城。”

    “私塾的陈先生说我爹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会带着我们回去过富贵日子,可是我舍不得大柱。”

    大柱是她怀里抱的大公鸡。

    槐哥儿伸着沾满泥巴的小手,笑道:“姐姐要做大小姐喽!”

    娘亲抱着她,给她扎小辫儿,笑道:“袖袖,听话。”

    是不是傻呢。

    迎着炽烈的火风,就好像…好像回到阿娘的怀抱一样。

    她真的太想娘亲了。

    只要听话就可以得到一切吗?

    可是她上辈子那么温顺,那么懂事,哪怕殿下拟封后旨意的那天夜里,她都没有吵闹,没有跟他发脾气。

    她发着呆,什么情绪都自己咽,她手足无措地对他笑了一下,低下头不言不语,再也没吭过声。

    没想到换来了他的愠怒,殿下的脸色那样冷,望着她的眼神那么陌生。

    为什么她没有得来一个好下场呢,她不明白。

    辽袖迷迷糊糊的,最难受的劲儿已经过去了,身子不断被扯着下坠。

    喉咙干得厉害,眼睫颤抖,乌黑长发松散地铺在腰身,怎样努力都抬不起来。

    视线像蒙上了层浓雾,宽大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藕臂,毫无生气地瘫倒在地上。

    一双手有力地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拥入怀中,亲了亲她的头发,目露疼惜。

    是想碰又未触碰。

    “袖袖……”

    她朦朦胧胧睁眼,尚未看清,牵起嘴角,抱住他的腰身,紧紧不松开,欢喜地喊了一声。

    “宋公子——”

    这个人身子一僵——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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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辽袖的脸颊被热气熏染通红, 挥了挥手,一把搂住来人的腰身。

    “宋公子……”

    她的小脑袋忍不住蹭了蹭。

    辽袖蓦然脊背一紧, 感到一阵冷酷的目光如利箭扎在她身上, 只等来一声冷笑。

    云针踌躇着想要唤一声,却被他抬手制止。

    男人握着她弱肩的手指僵了僵,停滞过后又合拢, 摩挲什么珍宝似的,握得更紧。

    他眸底冷静, 淡定异常,看不透在想什么。

    似乎没听到这一声宋公子。

    大火足足烧了半夜。

    泼喇喇一桶接一桶水, 小黄门嗓子火急火燎, 手上燎了好几个泡。

    亏得百名禁军及时赶来,将火势控制住,后半夜才完全熄灭。

    只是这场供红裙胡姬跳舞的大鼓, 全都烧毁了。

    清点人数后, 忽然一声惊叫:“辽姑娘呢……淮王府的辽姑娘不见了!”

    宁王殿下眉头一皱, 唤了几个太监一扇窗一扇窗找,连衣箱柜子都翻过了。

    满地烟熏火燎, 一应家俱东倒西歪,焦黑狼藉,哪怕连她一片衣角都没找到。

    贵妇们惊魂未定, 全被请去了西阁更换衣裳, 整理鬓发。

    太医来看诊伤情时,提起辽姐儿,当时各人忙着逃命, 竟然无人注意到她。

    张瑕静静垂首:“虽然未找到辽姑娘,想必她无大碍, 只是匆忙间不知逃到哪里去了,夜色将深,水州多草丛假山,她晕在哪里来也未可知,这就去找她。”

    老祖宗又急又担忧,对张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瑕道:“人人都在这儿,为何独独缺了她一个,张中使,你多加人手,一定要找到袖袖。”

    雪芽慢悠悠睁眼,发现不见了辽袖,她急忙转头,也没见到云针的身影。

    心下隐隐明白了一半,却不敢说什么,只能安抚老祖宗别担心。

    雪芽眸光微闪:云针她一定会保护好辽姐儿吧。

    她是文凤真的精锐死士,倘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也不会被派来了。

    *

    辽袖的脑袋虽然还是浆糊,昏昏沉沉,耳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宫人们呼唤她名字的声音。

    嘈嘈杂杂,宫灯的光点隐没在假山间,像间错撒了一把星子。

    仅剩的一丝理智令她疑惑不解。

    他们是在找她吗?可是为何这些声音来来往往,就是没有找到她呢?

    辽袖睁开眼。

    她支起软绵绵的身子,略有些狼狈,头晕眼花,迷迷瞪瞪。

    视线一片朦胧,一盏宫灯都没点,四周一片昏暗,像蒙了层漆黑的雾。

    这是哪儿?

    待她适应了周围昏暗的环境,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宫殿。

    陛下每每发作头疾,常召文凤真进宫侍疾,这里是他值守的地方,一般没人敢进来。

    辽袖低下头,光线昏暗,寝被陷落,一股淡淡的白雪甜梨香。

    她咽了咽口水,脚趾头紧张得绷起来。

    自己已经换上了一层柔滑的红衣薄绸。

    一条腰带垮垮系在腰间,紧紧贴着光滑的皮肤,心衣已不知去哪儿了。

    辽袖低眉敛目,顿生愠色,又气又愧,像被花汁子抹上,如娇妍欲滴的芍药。

    她被浓烟呛到昏迷的时候,是谁给她换的呢?

    她刚想从大床挣扎起来,赤足没跑几步,撞上窗子前的男人转过身。

    “殿下……”

    她眼底的惊慌稍纵即逝,一步步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双手紧紧握着扶手,后背颤栗地往后贴。

    “辽姑娘,你醒了。”

    文凤真站在窗前,遮去了所有光芒,精致的五官冷峻清晰,琥珀色瞳仁泛着凉薄。

    他一步步走过来,俯身,两只手漫不经心地搭在椅子上,整个将她禁锢住,无处可逃,避无可避。

    男人寂静无声的视线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个遍,沉沉袭来。

    文凤真居高临下欣赏她每一寸神情,微微一笑,凤眸柔和。

    将手中的小兔子面具从容按在她脸上。

    “辽姑娘,迷路了吗?”

    辽袖戴着小兔子面具,衬得她脸色颇白,小脑袋一下子懵了。

    一双大眼眸格外天真清纯,眼尾因愤怒泛起潮湿的水红色,真的像只无辜的小兔子,想抱在怀里揉搓欺负。

    她撞进他一双凤眸,感到极致的压迫感。

    他抹开冷淡的讽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真是好看得要命,让人不由自主歪了心思,又逼自己板正过来。

    她已经够怕他了。

    他不能把她吓跑了。

    “没碰你呢。”

    文凤真摊开手,看着是副笑面,笑意却极冷。

    辽袖心尖一颤,一声不吭地盯着他。

    上辈子他也是这般,让她戴小兔子面具,他自己则戴着黑螭面具,被迫坐在他大腿上,困囿在龙袍间。

    “殿下,我该走了。”

    她生硬地咬出几个字,冷汗却顺着细腻的脖颈,流淌进凌乱的衣领,露出一角光洁的颈窝。

    辽袖鼓起勇气,一手取下小兔子面具,一手推开他的手臂,从椅子上站起来。

    “殿下……您不要再戏弄我了!”

    话音未落,她被按回了椅子。

    他的力气极大,只用了三分力气便将她瘦弱的身子按下,霸道的侵略性,让人红了脸死活挣脱不开。

    文凤真双手按住她肩头,面无表情,凑近了,不由自主被她的脖颈吸引。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下移,滑过她的腰带,敲了敲她的大腿。

    “坐好。”他嗓音低哑。

    怕他?躲他?

    辽袖攥紧了小手,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一下,悄悄抬眸。

    她一字一句:“想必殿下也知道,我与宋公子就要订亲了,您的骊珠,我实在用不上,我也不愿收除了我未婚夫之外的东西,您拿回去吧……”

    文凤真的眼瞳像盏名贵的琉璃灯,熠熠生辉。在夜色中紧迫地盯着她。

    这是在激怒他吗?连这把刀也不要了。

    他记得在梦里,她缠着自己说想玩玩骊珠。

    这把刀确实漂亮华贵,她用骊珠来削木雕,用得甚是顺手。

    文凤真起身,漫不经心地嗤笑一声。

    “未婚夫?”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压低眼皮,探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唇脂。

    带着怒气,薄温将她的唇脂微微融化,愈发诱人。

    “回床上去,那里软些。”

    她脑中轰然一下子炸懵了。

    他将她扔在锦衾薄被里,干净的拇指放下帷幔。

    “殿……”

    她面红耳赤,紧张得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利索,硬着头皮掐上他的胳膊。

    文凤真睨了她一眼。”辽姑娘,外面太危险了。”

    “等我解决了事情,咱们坐马车一块儿回去。”

    他盯着她,真是个笨人。上回去首辅府,就被算计得死死的。

    这回进宫,还不知道这场火是给谁放的吗?

    她差点就死在火里了。

    宫里的局面变幻莫测,她真的知道她要面临怎样的怪物吗?

    红纱帐,烛火昏黄。

    辽袖剧烈的喘息尚未平复,睁着一双大眼眸,因陌生的危机感颤栗,愈发显得可怜了。

    “殿下,我不明白您到底想做什么,我对您一点心思都没有,请您不要再做一些令人……困扰的事情了。”

    她本想说令人厌倦,一眼瞥见他的冰块儿脸,不由自主小了声音。

    何必执迷不悟,何必自欺欺人,难道真的要她告诉他真相吗?

    良久,文凤真笑了笑,扯开笑颜,被她盯得没办法了。

    她那副样子真是冷淡至极啊。

    文凤真一声轻笑:“本王一向不喜欢强人所难。”

    他背过身,笑意顿时收敛,瞟了云针一眼,让人压力很大。

    “既然你执意要出去,云针,照顾好你家姑娘。”

    云针低头,在暗影中静静应了一声:“是。”

    辽袖松了口气,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她要赶紧去见老祖宗了。

    *

    文凤真坐在轿辇上,出了熏香密阁,一路往泰德宫去。

    陛下见了大火,受到刺激,病情发作得比往常更猛烈,昏迷不醒。

    略有些棘手。

    这场大火恐怕预谋已久了。

    皇后哪怕被软禁在寝宫,也这样不安分。

    她也是着急到毫无办法,陛下快不行了,宁王还没被立为太子,她做出任何事也不奇怪。

    敲过四更鼓后,皇城一片萧瑟寡清,寒风在毫无人迹的长街扫掠而过。

    文凤真支起额头,在轿子的软榻上阖眼养神。

    一旁的吴衡焦头烂额,望了一眼远处泰德宫灯火通明,重重禁卫军把守,肃杀凝重。

    这样大的阵仗,吴衡胆子先吓破了一半儿,腿软得抖若筛糠,想催促文凤真又不敢。

    只好哭丧着脸儿,一面觑着他脸色,一面小声说。

    “殿下,您怎么还睡得着啊……陛下病得凶狠,哪怕紫阳丸也无法还元,皇后和宁王都在等着咱们,您是不知道他们的眼神,恨不得一口口咬掉咱们的肉呢。”

    “殿下……若是陛下不相信咱们了怎么办,您想想法子啊!”

    “哎,我看今日的事凶险异常,搞不好是皇后有备而来,设了陷阱等咱们跳呢!这回是真完了啊……”

    吴衡哭哭啼啼,还想絮叨着点儿什么,文凤真不耐烦地一抬指。

    “想死?”

    吴衡被唬得立刻坐直了,噤若寒蝉,提心吊胆。

    文凤真闭眸,略微睡了一会儿,耳边却传来少女委屈巴巴的声音,他又梦见她了。

    “殿下,我背不出来……”

    “殿下,我是不是很笨……那您为什么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不喜欢读书,也不想写字了……”

    她仰起一张小脸儿,忍着畏惧,肚子咕咕叫了几声,只明白他呼吸略长了些,这是殿下不耐烦的模样。

    在他看来极简单的东西,她要过好一会儿才能明白。

    她很小在镇子的私塾学过半年,不过也没学出什么名堂,自从娘亲死后,她就没读过书了。

    进了京城,她第一次参加宴会。

    贵女们会吟诗作对,互相传阅诗文,猜灯谜对对子博采头,热闹非凡。

    她局促不安地坐在席位,羞红了小脸,绞着帕子,不敢拿笔,一声不吭,只希望自己不要被人注意才好。

    连她们在说什么都听不懂。

    她们不是故意排挤冷落她,只是不是一路人罢了。

    裴青禾一根手指指向她,笑眯眯的:“辽姐儿,是不是呆呢?”

    众人的目光聚拢来,上下打量着她,有人嘲讽私语,有人惋惜这么美,怎么呆里呆气,毫无灵气。

    她腾地一下脸红了。

    书房里,殿下将她抱在大腿上,握着她的腕骨,手把手教她写字。

    对于她这样毫无根基的人,从头学起是很难的。

    “那怎么办。”他似笑非笑。

    辽袖惶惑不安,她成日应付他已经疲乏,怕惹他厌烦。

    再说……她也辛苦背到了大半夜,只是因为太害怕他,脑子一片空白,统统忘了。

    她握着笔的手发颤,一面擦着眼角的湿润,一面忍着头晕眼花。

    她总在想:殿下若是真的这么喜欢有才情的人,倘若早一点娶陆小姐进府,也不需要这么费心费力地教她了。

    文凤真面无波澜,抹了抹她腕子的墨汁,慢慢说。

    “袖袖,你没有比别人差,只是家境所囿。”

    “好吧,那就不学了。”

    文凤真无奈地罢了笔,将她按上墙壁,一点点将她的眼泪亲个干净。

    又亲了亲她通红的耳垂,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怎么会流出这么苦的眼泪。

    心衣簌簌而坠,她的手被拉过头顶,纤弱的蝴蝶骨垫上他的手掌心。

    殿下探手摸了摸她的脸蛋。

    他撕咬她的唇瓣,低声喘气。

    “不是因为喜欢有才情的女人才教你。”

    也不是喜欢会烹茶骑马射箭的女人,也不是喜欢会赌会玩见过世面的女人。

    而是想和你尝试一切的事,主要是和你一起。

    在所有的地方,御书房、龙座上、秋千上、温泉池……跟你一起,在梦里都是无比惬意美好的时光。

    想你不用再总是卑怯地站在人身后,被人嘲笑了也只敢躲被子里伤心。

    想你不用羡慕京城贵女们样样都会,永远羞怯地仰望别人。

    想你不再闷闷不乐,也拥有喜欢的事物,明白这个世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

    她说不练字了,第二日,她又踏进书房,翘起两个小梨涡,举着一张字帖,娇憨地托着小脸。

    辽袖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殿下,您瞧这是谁的名字?”

    字迹疾迟有序,意态生动,一手漂亮的小楷,她一定练了很多遍吧。

    日头融融,她眉开眼笑,阳光细碎地撒在眼底,白嫩皮肤透出香红,像抹了浆果,娇气地说。

    “因为殿下的名字,是世间最简单最好写的字。”

    他嘴角牵起一丝弧度,将她搂在怀里,目光柔和,懒洋洋应了一声:“嗯。”

    有关辽袖的梦境,永远都是甜蜜异常,她若是做起这些梦,一定深有同感吧。

    文凤真慢悠悠睁开眼,一旁的吴衡涕泪横流,害怕得瑟缩颤抖,不住絮叨。

    “呜呜呜殿下,老道该如何是好……”

    文凤真瞧他一眼,笑意顿敛,大倒胃口。

    同样是胆小内敛,怎么有人可爱,有人如此令人厌恶。

    文凤真开口:“吴衡,还记得上次本王问你的吗,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吴衡诧异地抬头,殿下还在想这个,他是疯了吗?

    文凤真原本不信神佛,却屡屡因为梦境,逐渐猜测,梦境是不是他跟辽袖前世的事情呢。

    他无比好奇,那么辽袖她……是否也可以梦到前世呢?

    轿子停在了宫门前,殿内灯火通明。

    皇后一党准备齐全,请君入瓮,注定是极其危险的一夜。

    文凤真整理了一下襟扣,冷笑一声。

    “这场火第一是想烧死辽袖,第二是想刺激陛下的病情,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针对本王啊!”

    “吴衡,准备看好戏了!”

    他抬头,脊背极直,身后跟着形容委琐的吴衡,缓缓踏进殿门。

    皇帝躺在卧寝,已经悠悠醒转,只有太监在服侍用药,没人敢进去扰他清静。

    殿外跪了一地的太医,文凤真停了脚步,问:“陛下如何了?”

    一名太医抬头,花白胡子在风中发抖,他冷哼一声。

    “淮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陛下的身子如何,您身后的妖道不是最清楚嘛!京城谁人不知,吴衡一粒丹药价值千金,抵过咱们阅遍古籍研讨多年的药方子!”

    同僚立刻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劝他慎言。

    “淮王殿下自己去瞧瞧吧,正好,皇后也要召见您。”

    吴衡听到这个口风,冷汗涔涔,心知不妙!

    往常这帮太医怎敢与文凤真这样说话?

    看来,这回是得了皇后撑腰,同心协力要把文凤真打倒啊……文凤真若倒大霉,自己的性命难保啊!

    文凤真神色如常,并未愠怒,瞧不出任何情绪。

    大殿之中,皇后垂泪哭道。

    “陛下,您是天下至尊,万民典范,怎可听信妖道之言,耽误国事,方才太医来诊脉,说您久病伤元,积毒甚深,臣妾是您的妻子,如何不为您担忧。”

    宁王跪在地上:“父皇,妖道的丹药,已经呈上来给太医看过了,尤其是紫阳丸,里面含一味剧烈催/情的药材,妖道吴衡,淮王文凤真,两人里外勾结,一直以前世今生的说法欺瞒父皇,欺君罔上,谄媚圣上损毁圣躯。”

    宁王蓦然抬头,杀气腾腾:“儿臣求请,诛杀妖道吴衡,彻查淮王文凤真!”

    殿外黑压压的太医纷纷跪下,万般悲痛道。

    “求请陛下顾全圣躯,诛杀妖道吴衡!”

    一旁的内阁成员,由宋搬山领头,一齐跪下拱手,眼眸清亮,朗声道。

    “求请陛下诛杀妖道吴衡,彻查淮王文凤真!”

    群情激愤,誓要诛杀反贼,众人心头油然而生一种悲怆慷慨。

    吴衡一见这阵势,汗如雨下,越听越恐惧,直到最后一声,吓得登时晕死过去。

    小太监掐了人中才醒来,坐在凳子上,浑身瘫软如烂泥,目光呆滞,面如死灰,整个人去了三魂六魄。

    “不是我……不是我……呜呜呜都是……”

    他六神无主,神智不清,丧着脸念叨,连滚带爬地跪在前头,颤颤巍巍地抹泪。

    “吴衡,住口。”

    文凤真瞥了他一眼。

    不中用的东西。

    当初若不是他为了取悦陛下,偷偷改了丹药方子,向陛下进献紫阳丸,也不会叫人拿住把柄!

    他简直愚蠢得让人窒息。

    皇后瞧了文凤真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他倒是还镇定自若,只是不知这份镇定能维持到几时。

    皇后顿时开口:“陛下,世间没有人能论证前世今生,吴衡他拿着这个荒谬的说法欺瞒您,不过是抓住了人的执念,今日宫里来了一个人,她是红衣的女儿,跟红衣姐姐生得一模一样,您睁开眼看看她,让她回答您,人到底有没有前世今生吧!”

    宋搬山错愕转头。

    袖袍下指尖嵌进肉里,姑母她终究是要把辽袖拉扯进权力争斗的漩涡!

    宋搬山立即开口:“辽姑娘在火中受了伤,方才微臣送她去休息了,她现在恐怕无法过来!”

    皇后阴狠地盯着他,沉声道:“搬山,我已经派人接她过来了。”

    宋搬山额头留下一滴汗,与皇后目光对峙,冷得异常可怕。

    要扳倒文凤真……为何要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皇后嘴角牵起一丝讥讽,心想:搬山啊,你实在太过天真,不明白人心,只有红衣的女儿,才能逆转整个局势。

    因为陛下只相信她的话!今日在这个殿内,只有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是整场棋局最珍贵最可怕的棋子,不要再对唯一的胜机视而不见了!

    皇后抬起下巴:辽袖被火烧死了是最好的。

    倘若她没死,就将她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这就是本宫的决胜之道!

    辽袖面色苍白,搀扶着老祖宗进来。

    她清瘦秀丽的身子经过文凤真时,微微停顿,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文凤真目光逡巡在她身上,牵起一笑,轻轻落下一句。

    “跟你说过了,叫你乖乖待在床上的。”

    “权力是最毒的毒药,辽姑娘,你见识到了吗。”

    辽袖竭力镇定心神,给皇帝行礼:“臣女辽袖见过陛下。”

    一听说辽袖来了,皇帝从卧寝坐起来。

    隔着一道珊瑚帘子,他停滞了一会儿,不住盘弄法珠,也不知在思索什么,终究没有上前掀开帘子见她。

    皇帝语气柔和:“辽姑娘,你可知道朕想问你什么吗?”

    辽袖跪在地上,俯首行礼:“臣女知道。”

    皇帝缓缓开口:“你抬头看着朕,告诉朕,你是否相信,人有前世今生一说,所有的遗憾,只要一心问道,修福缘善果,来生便可以得到圆满呢。”

    辽袖深呼吸一口气。

    前世今生吗?她就是得到了第二次人生的人,她就是重生回来的人,可是说出去,只怕谁也不会信吧。

    连她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她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望向了一旁的宋搬山,宋搬山还在愧疚将她牵扯进来,他点点头,给予了她鼓励温暖的一笑。

    她知道:倘若她肯定了前世今生的说法,宋公子和外头跪的太医就会功亏一篑,甚至会遭到陛下惩处。

    辽袖的目光缓缓转向左前方的文凤真。

    倘若她否定了前世今生的说法,文凤真又会遭遇多么可怕的下场呢?

    她的答复无论是怎样,都会掀起惊天巨浪,因为她已经陷入了权力的漩涡中心。

    她忽然明白,为何文凤真要她待在密阁里了。

    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辽姑娘,朕真的很想知道你的答复。”

    皇后温柔一笑,略带嘲讽:“辽姑娘别怕,你快告诉陛下,你认为这辈子见不到的人,来生还可以再见一面吗?”

    文凤真嘴角翘起清浅的笑意,摊开手。永远这样云淡风轻,天塌下来有他顶着的坚韧与自信。

    “辽姑娘,你只管说你想说的,不必有任何压力,没有任何人会怪你。”

    文凤真盯着她,眼底起了风,渐渐落了鹅毛大雪,栖满枝头,只剩他唇瓣一丝绛红色。

    “其实本王也想知道你的看法,你觉得人真的有前世今生吗?”

    “人真的……可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吗?”

    一声声问题,让辽袖的手指越攥越紧,额头生汗。

    文凤真在等待她的答案,似乎想从她脸上看透些什么。

    辽袖心神颤栗,逐渐平复了呼吸,抬头:“陛下……”

    文凤真心神微震,这声陛下,柔柔的,在梦里听她唤了无数回。

    他一晃神,梦境在这一刻与现实交汇成一点。

    她明明是对皇帝说的,目光却在这一刻,望向了遥遥一隔的文凤真,他也在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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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八章

    大殿之中寂静无声。

    皇后嘴角微弯, 眼中闪着细光。

    之前她曾让宋搬山去求辽袖,按照她给的说辞去劝诫皇帝, 可惜被宋搬山拒绝了。

    然而这也不能阻止一切。

    她有把握辽袖会说出她要的答复, 因为于辽袖而言,自己是她娘亲的闺中密友,宋搬山又是她的未婚夫。难道她会得罪自己的婆家吗?

    辽袖与文凤真不熟识, 又曾得罪过他,权衡利弊之下, 自然晓得什么样的说法是最有利的!

    文凤真不言不语,一双眸子静得格外冷冽。

    似乎此刻, 他只在意她的想法, 也不管这个想法是否会带来灾殃。

    辽袖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他嘴角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文凤真似乎想从她脸上看透些什么。

    她也会有前世的记忆吗?她的梦里也会出现他吗?

    辽袖心绪不宁,紧抿的唇瓣平直成线, 竭力维持镇定不让他瞧出异样。

    辽袖有自己的心思。

    她虽然对过往不知情, 但明白自己这张脸在陛下眼里格外特殊, 说的一句话可能会影响许多人的性命。

    所以她要三思而后行。

    她何尝不明白自己被皇后当成了刀使。

    皇后自以为她为了宋公子,一定会偏向宋家一方。

    辽袖没忘皇后之前在马上动手脚, 她并非以德报怨之人。

    同样,辽袖也不愿意帮文凤真去伤害文官集团。

    她眼帘压低,轻声开口:“回陛下, 臣女以为, 人对自身知之甚少,前世是否存在,臣女不敢对陛下妄言, 或许前事种种不可更改,一个人只要足够用心, 把握当下,一定可以走出日后预想的道路。”

    她心思灵泛,知道拿娘亲说事。

    明明是对皇帝说的,却在这一刻望了文凤真一眼,一字一句,眼底波光流转。

    “若是娘亲在,也会觉得,与其将苦短的光阴浪费在前尘的梦里,不如活在更为真实的眼下。”

    珊瑚帘子蓦然被掀开,啪啪啦啦险些打在辽袖脸上。

    她一惊,脸一侧躲开了,一只苍老的手伸在半空,缓缓落在她眼前,停滞不前。

    “你说错了,所谓命运,便是困囿一生至死不可挣脱开的绝境,被愚弄被戏耍,躲不开,避无可避的东西!”

    皇帝的声音毫无感情地落下。

    “你真是跟你娘一样单纯,妄图跟天命做对!”

    辽袖惊慌抬头,被皇帝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跳跃清晰的宫灯照亮了他的侧脸。

    她着实感到畏惧。

    眼前这个男人,是操纵生杀冷血无情的帝王,他的压迫感与文凤真带来的一样强烈。

    辽袖齿间咬紧唇瓣,摩挲出轻微血色,后背已被细汗湿透了。

    所有人一时愣住了,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被皇帝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皇后眯起眼,听出辽袖这话没有站在任何立场。

    看来她对宋搬山的情意也就仅此而已。

    可是辽袖太天真了,以为陷入权力的争斗可以明哲保身吗?

    她以为选择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就可以谁都不伤害吗!

    胜残去杀,人事代谢,今日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谁都别妄想可以置身事外了!

    皇后蓦然弯起嘴角,眉眼温柔,轻言细语给她设套:“辽姑娘,难道你就不想你娘亲吗?你不会在某一刻,希望来生与她再续缘分吗?”

    皇后字字剜心,辽袖屏住呼吸,用力掐自己的掌心才能强迫自己清醒。

    紧绷的身体得不到片刻喘息之机,脸上的温度不断升高。

    皇后是一定要逼她给一个说法了。

    皇帝也缓缓看向了她,手里蓦然将法珠捻快了。

    冷风顺着皮肤扎进骨头,辽袖跪得膝头发软,眨了眨朦胧不清的眼眸,唇色如纸。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文凤真的声音。

    文凤真站出来,温和有礼地一笑。

    “其实,皇后娘娘今日只是想论证吴衡是个妖道,论证本王包藏祸心而已,辽姑娘年纪小,又是第一次觐见陛下,难免紧张,容她多想想,不如本王先给众人一个答案。”

    辽袖诧异地望向他。

    文凤真一抬手,淡淡瞥了一眼吴衡:“道长,劳烦你将紫阳丸递上来。”

    吴衡懵了,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但是被他如覆寒冰的目光一扫,哆哆嗦嗦将一个红木锦盒递上来。

    掀开明黄绸缎,露出两枚赤红泥丸。

    文凤真雪白的指尖捻起一枚丹药,血红色圆丸衬得他越发白皙明净,淡淡药香中生出一丝妖异。

    他面对众人,微微一笑。

    “宁王殿下方才有言,本王给陛下进献的丹药是一味毒,含有剧烈的催/情药材,这实在是一个误会,那么本王亲自服药,今日留宿宫中,以平了众人的诽议,请陛下安心。”

    文凤真说完,从容不迫地将红丸递送入口,眼底平静无澜。

    他配了一口茶,慢慢吞咽下去,从容不迫,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到将锦盒中的两枚红丸都吃完。

    吴衡站在一旁,吓得汗流浃背,平日陛下的用药量只是红丸的四分之一!

    两枚一起是给牛马的剂量啊……这这这……甚至极大可能危及性命,殿下真是疯了,不要命了。

    宁王目光渐冷,他没想到文凤真竟然真的敢吃药,都不需要他逼。

    明知药丸有问题,却还是毫不犹豫吃下去了。

    他是想给辽袖解围吗。

    文凤真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茶水,喉结微动,直到将最后一口药丸咽下去。

    他摊开手,面色如常,翘起嘴角,掀起眼帘懒散地盯了宁王一眼,似是挑衅。

    “本王服完药了,辽姑娘在火中受了惊,不如让她先回去休息。”

    宁王缄默地与他对视,皇后冷笑一声,险些将蔻丹指甲齐根折断。

    文凤真这头狡猾的小畜生,老谋深算,最是自私自利,却为了维护一个女人,服了两颗致死量的红丸。

    好!很好,甚至都不需要她逼。

    她不信药效不发作,文凤真这狗贼就等死吧!

    辽袖面色发白,轻颤的身体不住往里缩,紧紧盯着文凤真漂亮的侧脸,眉头不皱,没有一丝难受的样子。

    他肯吃下那两枚丹药,是为自己解围吗……他为何要这样做。

    皇帝似乎厌倦了这场戏码,将法珠一搭,坐回龙榻。

    “辽姑娘,今日见到你,了却朕一桩心愿。”

    “吴衡在朕身边侍候久了,他是怎样的人,朕比你们清楚,不要再插手朕的身边事,宁王,朕命你彻查今日宫中是何人纵火。”

    宁王虽然不甘心,只能拱手接旨:“儿臣定会查出火势起因。”

    “好了,朕身体不适,你们都退下吧。”

    皇帝疲乏至极地一摆手,这场火似乎令他想起不愉快的事。

    他面色灰白,回了内殿,只召张瑕一个人进去侍候用药。

    文凤真转过身,面色苍白了一分。

    走到无人的廊下,吹拂迎面而来的夜风,缓解了一分心头的躁意,面上仍是不辨神情,镇静到无懈可击。

    吴衡小心翼翼瞥他一眼,有多难受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是给牛马的剂量啊,倘若今夜不召太医,殿下很难挺过这一遭,但是若召了太医,也是死路一条。

    殿下一向聪敏,何必出此下策呢。

    “殿下,您没事吧……”吴衡掂量着问一句。

    文凤真不言不语,似乎在压制体内汹涌而来的难受劲。

    吴衡舒了口气,擦了擦汗:“今日这场劫难总算渡过去了,老道差点以为必死无疑,看来皇后怀疑咱们很久了。”

    文凤真一只手搭上白玉雕栏:“吴衡,吩咐人盯住宁王。”

    宁王殿下?吴衡略微疑惑。

    文凤真敏锐的直觉,宁王比皇后更不对劲。

    根据探子递上来的情报,他隐隐猜测,之前曹密竹的刺杀事件,是宁王指使。

    殿外屋泱泱跪了一地的太医,也是宁王授意。

    宁王这样频繁地动作,究竟有什么目的,为何宁王的杀心会突然大增。

    文凤真思索间,药效发作,他忽然扶住了雕栏、冷汗大颗大颗冒出,指尖渗血,脸色几乎苍白透明。

    吴衡哭着,手忙脚乱地给他取药:“殿下……药……药呢……”

    文凤真随身携带的锦囊,里面有颗解毒药丸,只是药不对症。

    服用之后,能否挺过这次凶险还得看运气!

    文凤真在剧烈疼痛中抬眸,意识逐渐模糊。

    心底一遍遍回想方才辽袖对他说的话。

    不要再将苦短的光阴浪费在前尘的梦里……

    *

    内殿灯火辉煌,皇后面色凝重,盯着身前的宋搬山,冷笑道。

    “还在怨姑母?实话不瞒你,若不是宁王告诉本宫文凤真的不臣之心,只怕陛下要被他谋害至死!本宫都是为了家人着想。”

    “小畜生他吃了两颗红丸,且看他今晚死不死!”

    宋搬山转过身,抚了抚手腕上被火燎伤的水泡,面容冷静。

    “姑母,下个月我订亲宴,您不必来了。”

    皇后顿时不满,又不好当场发作,听见宋搬山一字一句说。

    “倘若您真的为家人着想,就不会在首辅府的元宵宴上,设计客人落马,也不会逼我的未婚妻落进权力厮杀中。”

    皇后脊背一凉,她知道自己这个侄子的性情,虽然温善,但是城府极深。

    通常不与人为恶,但是若真的与自己作对,也颇为棘手。

    他经过她时,冷淡至极地落下一句。

    “侄子是最后的提醒,姑母,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

    辽袖这天夜里留宿宫中。

    殿内规制陈设富丽堂皇,四周锦栏雕绘的百鸟百花图案,栩栩如生,各踞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

    无不吐着锦绣气象。

    老祖宗抚上辽袖的手。

    “袖袖,陛下快不行了,他可能熬不过年底了,我想着让你和宋公子赶紧办好婚事,否则,若是皇帝驾崩,天下守丧三年,你们的婚事就得一拖再拖,恐怕节外生枝啊!”

    辽袖明白老祖宗的意思,她必须在皇帝驾崩之前跟宋公子完婚。

    老祖宗眼底泛起泪花:“方才我是真担心你,宫里这场大火,是冲着你来的,京城里不少人巴不得你从世间消失掉,就说老王爷那些旧部,如今都是执掌一方军权的人物,成日拿死掉的八千士兵说事,若我死了,不知往后还有谁能护住你。”

    辽袖手指紧攥着衣襟,睫毛轻颤。

    “老祖宗……我娘她真的用一封信,让老王爷回京,死在了京城吗?”

    老祖宗缄默不语,良久,缓缓开口:“你娘从小生得极美,灵动娇俏,又是一等一的聪敏,那时候娘家亲戚里有很多女儿,我特别喜欢她,将她养在王府,原本是预备让她嫁给我儿子。”

    “后来,她大着肚子去了乡下,我原以为一辈子见不到她了,十年前她回京,没想到就是最后一面,她死在了大火里。”

    “所有人都说是她写的信,但是我养出来的孩子我自己心里清楚,她性情倔强,绝不肯连累旁人的。”

    “袖袖,你很怕凤真,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希望你能嫁给凤真。”

    “他瞧着性子傲慢,其实十分护短,也很关心士兵,有一年冬天,朝廷命官勾结富商,将劣质的棉衣送去了边境,一天之内冻死了徽雪营三十个士兵,那些都是贫苦人家的儿子,他回京之后用马车撞死了高官的儿子,不言不语,落下了恶名。”

    辽袖绷紧的后背稍有缓解,苍白小脸添上血色。

    进宫一趟,她只知道,有人想她死,至于这些人为何处心积虑要她死呢?

    不光是姜楚那一箭险些射中了自己,还有陆稚玉那一番凶机四伏的提醒,她们都是旧部的女儿。

    辽袖想起前世白虎太阿的死。

    那日她随文凤真去围场打猎,从树林窜出来一只毒箭。

    那只毒箭本是为了杀她,是太阿纵身一跃,替她挡了一箭。

    辽袖感到不安,擦了擦额头细腻的汗珠,她终于鼓起勇气,问起自己不敢问等事情。

    “老祖宗……那您知道我爹是谁吗?”

    老祖宗手中的翡翠佛珠倏然一滞,她垂下眼帘,神情凝重:“袖袖,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

    她这样果断,辽袖心一惊,头一次见到和蔼的老太太露出这种神情。

    送走老祖宗后,她熄灭了宫灯,坐在铜镜前。

    刚在浴房洗了澡,贴身的红绸寝袍,随着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凸显姣好的弧度,沁出暖甜的热气,

    “云针。”

    辽袖用梳子梳着湿发,低声问了一句:“起了大火之后,给我换衣裳的人……是谁?”

    云针过来给她端了茶水和点心,静静侧首:“回辽姐儿,当然是奴婢给您换的衣裳了。”

    云针心思灵敏,知道她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殿下站在外头,没有进来过,听着您昏迷中唤了十几声宋公子,您的心衣奴婢给您收起来折好了。”

    辽袖放下梳子,压了压眼底神色。

    她唤宋公子的时候,让他听到了吗?

    后半夜下了场春雨,沿着琉璃瓦脉络淅淅沥沥往下坠。

    辽袖鼻尖嗅到香气,身子像猛然往下坠一样,从梦中惊醒。

    一抬眼望着华丽的宫殿,恍恍惚惚,竟然以为还是在上辈子,住在新帝给她修筑的宫殿里头。

    每回下春雨的时候,她浑身骨头泛酸,新帝无论政事忙到多晚,都会风尘仆仆赶回来,掀开被子跟她一起睡。

    她一睁眼,见到文凤真坐在对面的黄花梨椅子上,吓了一跳。

    辽袖糊涂了!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陛下……”

    “陛下?”文凤真挑眉,淡淡一笑。

    辽袖这才回过神,冷汗涔涔,心知自己喊错了,立刻改口。

    “殿下……您来做什么,这不合适!”

    文凤真站起身,一步步走过来。

    辽袖坐在柔软大床,极力掩饰畏惧还是被看出端倪,脖颈迫不得已仰直了望着他。

    辽袖这才发现,文凤真脸色苍白,明显气血不足。

    也是,他吃了两颗红丸,怎么可能平安无事呢?

    这个人哪怕生病了也不安分,他还嫌被针对得不够么!

    辽袖开口:“殿下,骊珠已经还给您了,您不要再戏弄我了!”

    文凤真的手搭在床柱,抚弄着床柱上的雕花,每一个动作都让她心惊胆跳。

    上辈子新帝就是如此,一面欺负她的时候,一面用手背垫在她脑袋上,防止她的脑袋一又一下撞到床柱。

    每回新帝的手背都会泛红一大片。

    “不疼吧。”新帝吮了吮她的唇角。

    少女气色红润,脸颊生嫩,又气又怕地盯着他。

    ……

    辽袖回想起脑袋上垫着的那只手背,他那只撞出泛红的手背,警惕地将身子往后贴了贴。

    文凤真掀起眼皮,漫不经心地盯着她。

    “我方才觉得自己快死了,我死了也是因你而死,做鬼也要来找你。”

    “方才疼得厉害,我就想到……辽姑娘,你体弱多病,下春雨的时候骨头会酸疼,冬日的时候冻得手脚冰凉,有时候不高兴了心口会疼,一定比我还疼。”

    他俯过身,漂亮的凤眸盯着她,长睫几乎扫到她脸上,软榻陷了陷。

    他生得很好看,越凑近越动人心魄,淡淡甜梨香气缭绕不散。

    高挺鼻梁都快戳到她柔软的脸颊,文凤真轻声问她。

    “辽姑娘,心口为什么会疼。”

    辽袖微湿的乌发贴着腰身,红绸寝衣领子微张,无需多大力气便能撕开,露出底下香腻皮肤。

    她别过头,咬紧银牙。

    “与你何干!”

    文凤真眼眸微亮,嘴角翘起顽劣的一笑,天真无辜的样子。

    “你是我派马车接回来的人,我不服气行不行。”

    方才云针给她洗澡换衣裳,顺便给她的嘴唇涂了淡淡膏脂,莹莹玉润,浑然天成。

    透出唇瓣原本健康的肉粉色,只是显得更加饱满柔润。

    文凤真齿间微痒,不知道咬一口是什么滋味。

    似是不够,他视线无声偏下,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嘴唇。

    指腹染上绯色唇脂,在她颈窝刮了两下。

    很过分地将唇脂抹在她颈窝,一片片可疑的潮红,像是被人用力亲出来似的。

    辽袖气得浑身颤抖,正要站起来,他将指腹放在自己唇瓣,斯斯文文,弄干净剩余的唇脂。

    文凤真从怀中举起她的订亲请帖。

    “辽姑娘,你之前救我一命,我接了你的订亲请帖,这回我救了你,你又要如何答谢。”

    辽袖蹙了蹙秀气的眉头,眼睫紧闭,挂着潮湿的怒气,看起来有些懵。

    “殿下,我的订亲宴压根儿就不欢迎你,您还没明白,整个京城没有人盼着您来,您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若是真有傲气,便不该来。”

    她不明白,骊珠也已经还给他了,一定要逼她说出难听的话吗。

    他又傲慢又这样执迷不悟。

    少女红绸寝袍还散发着沐浴后的熏香,不如平日的墨香冷淡,甜得发腻。

    她倒是怕冷,用手将领口别了一下。

    “您若是再如此,我一定会告诉您奶奶!”

    文凤真解开了帷幔,垂落下来,他摊开一只手。

    “怎么说,辽姑娘的喜酒喜糖,我是必须喝的。”

    辽袖流露出几分愠怒,她的小腿一动,忽然挣扎不得,两腿之间不知被什么牵连住了。

    “嘶——”

    硌得生疼,低头一看,一条细细的红宝石链子牵住了她的两只脚踝。

    红宝石颗颗色泽鲜亮,衬得脚踝愈发纤弱雪白,像一条游走的小红蛇,艳丽得引人遐思。

    他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把她两只脚腕子捆起来不成!

    白日里胡姬们跳舞时,脚踝上也戴着一模一样的链子,他果然就动这个心思了。

    “喜欢吗,送你的。”他牵起温暖的一笑。

    他的瞳仁像两盏澄澈的琉璃灯。

    “夜里她们跳舞的时候,就觉得你戴着好看。”

    这样干脆利落,这样直接。

    辽袖咬紧齿关,他的爱好,真是两辈子都没变过!

    待她看清了他眼底令人胆寒的凉意,她抿直了嘴唇,不顾后背渗出的冷汗,起身想跑,脚腕子被红宝石链子拽住。

    猛然被他一把按在床榻上!

    文凤真居高临下,双手按在她肩头,语气柔和,很有耐心。

    “嘘——坐好,坐好。”

    辽袖仰起头,死死盯着他。

    这副弱不禁风的身躯冷得打了个寒颤,有些摇摇欲坠,清瘦轻盈,线条柔弱,红唇被咬出齿痕,逐渐沁出艳丽的血色。

    文凤真温和地说:“我不仅要来喝你的喜酒,吃你的喜糖,吃你的桂圆花生,还要给你送份大礼。”

    送份大礼,他一字一句咬出来。

    他笑不及眼底,冰冷至极:“东川的一花一石,甚至天上飘的一朵云统统都是我文凤真的。”

    他及时抿直了唇,无需他再多言,辽袖也明白他想说什么。

    许多年前东川初见,他说的那句……她是他的人。

    辽袖忽然笑了笑,文凤真有些诧异。

    她第一次对他牵起冷笑,眼底满满他看不懂的情绪。

    “殿下,你绝对不会想来我的订亲宴,你总是这样骄傲矜贵,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孤零零一人的滋味,只有一只老虎陪伴的滋味。

    看到他穿上大红吉服的漂亮模样。

    后来,在大雪夜心疾复发时,胸口刀绞般窒息,每一口呼吸都如落刀子,心灰意冷地将药盏一倾而尽!

    是她自己将药盏倒了,是她阻止冯祥去喊他。

    是她对他厌倦至极!

    “您根本什么都不懂!”辽袖瞳仁一丝不晃,一字一句蹦出。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手指抚了一下帷幔,维持了一贯的缄默。

    等文凤真离开后,辽袖一把绷断了脚腕子上的红宝石链子,气息微微有些喘,自己总算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

    马车上,文凤真静静回想着辽袖的话。

    她说他总是骄傲矜贵,说他什么不懂。

    他每天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记忆,时断时续,他总有一日会完全想起来。

    文凤真最想知道的是:大雪纷飞的夜里,梦里他穿着大红吉服,打算跟辽袖成婚了,为何没有见到辽袖的身影呢?

    明明跟她成婚,是人间最高兴得意的事情。

    为何当日看到那支迎亲队伍,他会复发喘疾呢?

    文凤真问:“吴衡,你说,若真的有前世今生,本王何时能想起来,上辈子大婚前夜发生了什么事。”

    吴衡摆弄着丹药,想了想,说:“殿下,既然您的梦境与现实有联系,说不定,等辽姑娘订亲宴那日,您看到辽姑娘穿着吉服,也会想起上辈子您的大婚前夜。”

    吴衡转过头,望向他,不经心地一笑,说起了他不曾提及的事:“又是为何会在大婚前夜……复发喘疾。”——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凤两世没有娶别人,c的含义是身心干净

    他的记忆会逐渐恢复,在袖袖订亲宴时被刺激想到关键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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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九章

    已经日上三竿, 紫禁城的琉璃瓦泛着紫色光芒,这节令清晨时分依旧是凉风习习, 白炽的阳光折射宫墙一角。

    出宫前, 辽袖最后一次被召见在皇帝面前。

    皇帝服用了丹药,精神大好,与之前灰白枯槁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生得身姿高大, 一双丹凤眼,上了年纪, 愈发显出淡定从容的尊贵。

    隔着重重锦绣,辽袖给皇帝见礼:“臣女见过陛下。”

    皇帝不紧不慢饮了一口参汤, 唤人给她搬了把椅子, 他和颜悦色。

    “上回吓到你了。”

    “你跟你娘生得很像,你娘死得早,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辽袖抬头, 一字一句道:“回陛下, 我娘叫怀珠。”

    “怀珠, 怀珠……”

    皇帝缄默片刻,他抚上膝头, 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想知道关于你娘的事吗?”

    辽袖诧异地抬头,陛下愿意告诉她吗?

    皇帝面庞浮现平静的笑容:“我跟你娘从小青梅竹马,那时候我是个失势的皇子, 宫里不得宠的人总是备受践踏, 你娘常偷偷给我塞糖渍樱桃吃,小小的一个,红得像玛瑙似的, 是我尝过最甜的东西,后来我给她栽种了围城的花林, 春桃冬梨,她很喜欢。”

    ——得知怀珠对花有敏症,皇帝栽种了围城的花林,她逃跑时因为花粉差点死掉。

    他冷笑着攥她的脖子:“要死也得死在朕身边,做鬼都绝不会放过你。”

    皇帝眼底闪着温柔的光芒,无比惬意,低头慢慢说。

    “我跟你娘在一起养了很多狼,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咱俩去北辽打猎,带着我们的狼孩子,因为她小时候喜欢在王宫的版图上跳舞,所以我南征北伐,落一身伤也想将王朝版图扩大,想看她继续跳舞。”

    ——在怀珠逃跑时,皇帝暴怒。将他自己的手臂送在狼群嘴边,一面任由狼群撕咬得鲜血淋漓,一面伤心大喊。

    “跑啊怀珠,跑啊,怀珠,看到我死,你是不是很高兴,朕遇袭了,快抓刺客!”

    皇帝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和:“我与她心意相通,过了好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她让我对争夺皇位有了勇气,我命也不要只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如果不是文凤真的父亲文知鹤从中作梗,她不会厌恶我。”

    ——当着怀珠的面儿,皇帝一脚狠狠踩断文知鹤的腿骨,盯着她戾气十足地笑。

    “其实大局已定,文知鹤无足轻重,卑贱如蝼蚁一碾即死,与他斗是朕自降身份,朕压根儿不屑看他一眼,可是只有文知鹤疼,怀珠你才会真的伤心啊!”

    ……

    辽袖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皇帝看起来如此平静祥和,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往事。

    可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皇帝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皇帝回过神,一面抚膝,一面身子前倾,和蔼道。

    “朕听说,你要跟搬山成亲了,这很好,这世间有许多好男儿,除了文凤真,他跟他爹一样都是乱臣贼子,只不过吴衡还有些好用罢了。”

    皇帝笑道:“朕给你和辽槐准备了一个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过不久你们就知道了。”

    辽袖错愕抬头,礼物?

    她对礼物一丝都不期待。

    文凤真说要给她大礼,皇帝也说要给她礼物,她心底隐隐升腾不安。

    *

    内阁值房装了雕栏隔扇,外头就是一道精巧的曲折花廊。

    宋搬山同翰林院的学士们一块儿出来,准备一块儿去见老首辅。

    人人手上捧了卷秩,他站在绿藤萝下,面色格外白净,谦和温润的气度。

    学士们笑道:“宋公子过几日就要订亲了,听说那位辽姑娘生得貌美异常,性情和顺,又是从淮王府出嫁的,真是羡慕宋公子好福气!”

    另一人捧着请帖:“可不是,我爹早就叫我备了好礼,只等去喝宋公子的喜酒,按道理您成了家,就别老睡在值房了,多回去陪陪家人才是正事。”

    宋搬山低敛眉眼,显示是高兴的,却有些克制。

    “只是订亲,还未成婚。”

    学士们笑道:“订了亲还不就是你宋家的人了!”

    众人正喧嚷间,蓦然,宋搬山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

    手中卷秩哗啦啦落了一地,四散凌乱。

    学士们手忙脚乱地去捡,却瞧见一只黑色鞋履踩在了卷秩上,纹丝不动。

    一名学士忿忿不平地抬头:“哪来的狗腿,还不赶紧起开!没长眼呐你——”

    话音未落,这名学士被谢明一脚踹倒在地!

    “哎呦”一声,捂着嘴,口里吐落血沫和两颗牙。

    “谁踹的人,站出来!”

    众学士群情激愤,一抬眼,方才踹人的是京城有名的二世祖谢明!

    后头跟了一帮气宇轩昂锦衣华服的世家子,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

    而那只黑色鞋履的主人,正是淮王文凤真。

    文凤真方才撞了宋搬山一下,毫无歉意,又用鞋履故意踩上卷秩,他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碾动了一番。

    凤眸微抬,终于落在了宋搬山身上。

    谢明嚣张地一脚踩上石桌,冲着学士们抬了抬下巴:“怎么,就是本公子踹的你,有意见?”

    “你们不长眼的冲撞了淮王殿下,挡了咱们的路,还敢出言不逊,踹你一脚都是轻的!”

    地上的学士捂了一嘴血,跌跌撞撞站起身,一脸畏惧。

    晓得这帮二世祖下手不知轻重,做什么都有家里兜底。

    而他们大部分都是寒门学子,苦读多年,为此事搭上前程犯不着。

    其余人满脸愠怒,面色涨得通红,气得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

    “你……你,分明是你们先撞了宋公子!”

    宋搬山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挡在他们面前,面色平静,盯着文凤真:“淮王殿下先过去吧。”

    文凤真抬起两只手,从容不迫,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笑意。

    “本王一向敬重宋公子,谢明啊,让他们先过去。”

    两个人明面上谦让,实际剑拔弩张,死死盯着对方。

    文凤真抬起手腕,宽大衣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上面系着一条绿绸发带。

    鲜亮光滑,仿佛一根小竹子。

    宋搬山一眼就瞥见了这条绿绸发带,眼眸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恢复如常。

    他认出来:这不是他送给辽袖的绿绸发带吗?怎么会落在文凤真手里,还被他系在手腕上。

    文凤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

    “这个啊,心上人送的。”

    宋搬山脊背极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眼皮微垂。

    “这种挑拨手段,实在不高明,劣童的把戏,不要再拿走辽姑娘的东西了。”

    宋搬山经过文凤真时,轻轻落下一句。

    “否则……我会让你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这时,门被推开,老首辅从值房走出来,见到一帮子人,皱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明立刻站直了,这帮世家子还是挺怕老首辅的。

    文凤真谦和地一拱手,朗声道。

    “晚辈文凤真,见过首辅大人。”

    “晚辈方才只是庆贺宋公子的婚事,闲叙了几句,不叨扰吧。”

    首辅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声音洪亮,似厉声呵斥:“淮王殿下,吾儿的婚事,没有请你,你也不必过来,老夫在朝中为官多年,这点话还是算数的!老夫的脾气你也明白,丑话说在前头,若让我当日见到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世家子们吓得腿都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对文凤真说话,上一个这么训斥的还是他爹,他爹自小光打文凤真就打断了十二条虎鞭。

    文凤真竟然未生出一丝愠色,气血平稳,面色如常,一抬眸,不疾不徐说。

    “动怒对首辅大人身子不益,您要多加保重。”

    老首辅转过身,面色一冷:“你爹死后,将你托付给我,京城波谲云诡,是老夫为你爹平反,将你从水牢捞出来,凤真,别做错事了!”

    文凤真低敛睫毛,一笑:“晚辈这次来,只是为了提醒首辅大人一句。”

    他眼中闪了细碎的光,柔和又淡定:“首辅大人是晚辈钦佩至极的君子,多年前您答应红衣的一桩约定,会履行吧。”

    “与你何干。”

    首辅脊背一滞,冷哼一声,重重摔了袖子。

    文凤真背过身,嘴角微翘。

    他袖袍中藏了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了小山,掌心微微攥紧香囊,他快步离开。

    身后的侍读们忙成一团。

    宋搬山一摸腰身,空落落的,辽姑娘给他绣的香囊不见了!

    *

    距离辽袖订亲宴还有两日。

    青色垂缦之后,辽袖刚从浴房出来,潮湿的发丝垂散在修长的脖颈间,眉眼间倦色,懒怠的一只小猫。

    府里的嬷嬷给她试穿吉服,教一些大家族里的礼仪规矩。

    活了两辈子,她在规矩上还是懵懂,从前文凤真不喜欢她守礼,晨昏定省,见面礼一并都免了。

    她身子不好,白日想什么时候睡觉便睡觉。

    她从未真正地做主母过,此时只能尽心学习。

    一想到嫁进宋家,辽袖心底十分欢喜,铜镜里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这天夜里,她入睡后,春雷响了几声。

    她在梦里蹙眉,仿佛梦到了攻城的火炮声。

    那是文凤真篡位的一仗,从炎炎夏日打到大雪纷飞,半年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徽雪营的死士日夜守在她身旁,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只能练字,人被关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她给他写了很多封信,没有一封回信,杳无音讯。

    后来那天晚上,陆稚玉私自来见她。

    陆稚玉是老淮王旧部的女儿,功臣的女儿,徽雪营人人敬重她。

    而且,所有人都明白,陆稚玉是老王爷指定的淮王正妃,骊珠未来是她的。

    因为破例放了她一人进来。

    陆稚玉轻声说:“辽姐儿,方才传来战报,殿下他起事败露,已经死了!”

    辽袖落笔一顿,抬头,有些艰难地问:“你说什么……”

    陆稚玉垂眸,微微落泪:“殿下他被箭矢射中,战报上说已经见过他的尸身了啊!”

    笔杆从手中掉落,辽袖面色苍白,恍神间,眼前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夜色,仿佛湖水一波一波漫过她,淹没窒息。

    她的心疾,是误听了他的死讯骤然而生。

    她不能明白,为何殿下可以查出陆稚玉给她传了假消息,他却那样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甚至在册后圣旨上写了陆稚玉的名字。

    她不能明白……

    哪怕王府里养一只小猫,养了四年,怎么会这样无知无觉呢。

    如今她彻悟了:或许在他心底,自己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从来只有她一个人,将某些转瞬即逝的美好信以为真。

    辽袖像喘不过来气似的,倏然惊醒。

    在黑暗中,她睁着眼,好久才平复下来。

    她捂上自己的心口,幸好,这辈子还是好端端的,原来只要对他这个人心灰意冷,就能保得一世平安。

    这样简单的法子,为何上辈子她不能及时明白呢。

    还好一切终于苦尽甘来了!

    她要保证自己的订亲宴顺利进行。

    辽袖在思索:这段日子文凤真的屡屡试探,或许他已经记起了一些上辈子的梦境。

    文凤真有他的底牌,她也有自己的底牌。

    辽袖下定决心:倘若他敢来她的订亲宴,再来搅扰她的好事,那么她会亲口告诉他,残忍又冷酷地告诉他!

    她去世的那个大雪夜,红墙内外锣鼓喧天,他正在做什么。

    心口哪怕再疼,对他的恨意连万分之一都抵不上!

    *

    淮王府书房,

    一应古董字画装设华丽,摆放得错落有致,梁间垂下一盏八角宫灯。

    探子跪在书房的地毯上,开口:“回禀殿下,辽姑娘身上并没有中蛊的痕迹。”

    文凤真抚了抚腕珠,不知在思索什么:“下去。”

    他拿起书桌上的香囊看了一会儿,绣的小山,这样细致。

    回想起梦里她给他送的小老虎,那样敷衍。

    他蹙眉,将香囊扔给了太阿,太阿一爪子上去撕了个稀巴烂。

    冯祥递上一盏汤药,小心翼翼道:“殿下,您自从吃了那两枚红丸,元气尚未恢复,老祖宗担忧您的身子,特意嘱咐了,一日三餐药,必须得看着您喝完。”

    文凤真抬腕一饮而尽。

    冯祥舒了一口气,眉开眼笑:“殿下用完了药,不如请太医来诊脉吧,吴衡说过了,那两枚红丸药性太过猛烈,若是……若是日后不能繁衍子嗣了怎么办。”

    文凤真翻身睡在榻上,眉眼间冰冷的不耐烦。

    “滚,都滚。”

    冯祥吓得连忙跑了出去,他蹲候在外头,心想:这样不行啊!

    殿下如此任性,喝一顿停一顿,这会儿喝了药,说不定晚上又不喝了,连太医也不见。

    冯祥犯了愁,眯起眼,瞅着花圃的瑞香花。

    黄花梨的绣榻上,上面铺了豹皮褥子,八折屏风透过光影,书桌上点了一盏安神香。

    吴衡说这有助于恢复前世记忆。

    文凤真隐隐约约梦见了自己篡位前夕。

    夜色将深,半轮薄薄寒月。

    少女光洁的脊背落下一滴汗 ,安静乖巧,一声不吭。

    他扳过她的下巴,咬了咬她的唇瓣,脖颈上的小金片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脊背,他拉过她一缕头发。

    “我肯定会活着回来,倘若事败,咱俩就一起去西域。”

    辽袖一把推开他,面色红润,呼吸急促,胸前一起一伏,她眸中满满疑惑之色。

    “殿下,去西域做什么?”

    他知道辽袖小时候穷惯了,恐怕不愿意回到粗茶淡饭的日子,牵起一笑。

    “我很有钱,在西域有一大笔钱。”

    “你别担心钱的事,袖袖。”

    他按低了她的脖颈,少女半张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有些惊慌失措,他一遍遍亲过她下巴的水润,低声喘/息。

    “你怎么总说寄人篱下,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袖袖,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可是为何等他得胜归来,辽袖却突发了心疾。

    梦境里,赵襄站在那里,满怀歉意,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哥哥,辽姑娘出事了。”

    灯火通明,跪了一地的太医,汗流浃背。

    “陛下!咱们已经竭尽全力了,辽姑娘本来就身子骨弱,她的心疾,就算按照咱们阅遍古籍找出的法子,恐怕也活不过十年啊。”

    心疾……活不过十年……

    文凤真静静转过身,眸底掀起一场大风雪。

    赵襄望着他,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到可怕的哥哥。

    文凤真虽然性情高傲不驯,但在赵襄眼里,是他值得跟随的人。

    京城到处传殿下的恶名:说他才十三岁,就用马车当街撞死了三品大官的纨绔儿子。

    看到那名纨绔没咽气儿,他还下了马车,一鞋碾动在人脸上!

    他因此被关入昭狱,被骂为混世魔王,老淮王动用了许多关系才保他出来。

    只有赵襄知道文凤真为何突然发难。

    那名三品大官勾结江南织造局,以及江淮的各大富商,从中贪墨牟利上百万两白银,送了劣质棉衣去边境。

    一夜间冻死了三十个士兵。

    哪怕报到朝廷里,这桩贪污案层层相压,不了了之。

    谁会在乎这些人的性命呢。

    给他们家属领去丰厚的抚恤金就是,来年再去征兵造册,就如春风而过,野火烧不尽的野草。

    但是文凤真转过身,褪下了大氅,眉眼异常冰冷。

    他说:“不是的,那些都是贫苦人家的儿子,才肯吃苦去守边境。”

    他微抬下巴,杀气凛然,一字一句:“他们都是我文凤真的人,动我的人,就得做好你死我活的准备。”

    文凤真是最懂复仇的人。

    赵襄问:“哥哥,那为何不直接杀了那名高官呢?”

    文凤真平静地笑了笑。

    “赵襄啊,那名高官害死了别人的儿子,杀了他又能怎样?必须让他也尝到丧失独子的痛苦,黑发人送白发人的痛苦。”

    这就是文凤真的诛心之道!

    这才是最极致的报复!

    赵襄心神颤栗,在得知辽袖身患心疾的那天夜里。

    文凤真端坐在御书房,乌发下不辨神情,长睫敛去一切神色,只有袖袍下,一双手掌已经鲜血淋漓。

    “无法原谅……无法容忍!”他冷静地吐了一句话。

    赵襄唤他:“哥哥!”

    文凤真抬起脸,那副精致的五官,依旧冷酷到无懈可击。

    高挺的鼻梁,遮住了窗子外的月光,另一半侧脸完全陷落阴影。

    黑暗到窥探不出任何情绪!

    赵襄瞳仁微缩,从小一同长大的哥哥,这样陌生和令人畏惧。

    “人世间所有的愤怒皆源于自己的实力不足。”

    文凤真坐在太师椅上,双手交叉,神色恢复如常,漫不经心抬起下巴,十分松弛,十分淡定从容。

    只剩一双漂亮的凤眸,红月缓缓升起,血海如潮翻涌。

    他掀起眼帘,嘴角扯起一丝笑意,开口问他:“赵襄,你见过人间最极致的恐惧吗,见过非千倍万倍不能偿还的痛苦吗!”

    他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砚台压了一张纸,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仿佛死亡名单。

    一滴冷汗从赵襄额头滑落,失神喊出声:“哥哥……”

    ……

    文凤真从梦中缓缓睁眼,鼻尖依然能嗅到淡淡安神香的气味。

    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能理解梦里的自己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唯一让他庆幸的,辽袖这辈子应该是没有心疾的。

    在梦里她甚至愿意跟他去西域,一起有个家,她的心底或许有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她是这副冷淡模样。

    他在想:辽袖的心疾,后来找到痊愈的法子了吗?

    辽袖说他什么都不懂。

    文凤真这段日子总是浮现这句话。

    吴衡打着哈欠将安神香整理好,转头瞥了他一眼:”殿下,老道给您算了一卦,凶险异常啊!不知当讲不当讲。”

    文凤真冷冷咬字:“说。”

    吴衡啧啧叹道:“老道算出来,您若是不去订亲宴,可平安无虞全身而退,若是真跑去订亲宴,老道看你有血光之灾性命难保呀!”

    文凤真眼底寒意渐深:“本王看你现在就有血光之灾!”

    吴衡被唬得一哆嗦,文凤真瞥了一眼桌旁的药碗,忽然伸手,将其一倾而尽,尽数倒在了花盆里。

    “殿下……”吴衡想出言阻止也来不及了。

    文凤真忽然脸色苍白,咳嗽了两声。

    “挑个好时辰,告诉老祖宗,告诉至仪,就说我病得厉害,快死了。”

    文凤真眸光清冽,更甚枝头落霜。

    他梦见自己要与她大婚了,他们明明才是天作之合的一对。

    哪怕尸山血海他也得拦在她的喜轿前问个清楚。

    更何况,他有兵不血刃的底牌。

    倘若宋搬山没有下蛊,那么他一定是用什么隐秘的法子篡改了天道。

    *

    首辅府,一排弓/弩手跪在地上,等候命令。

    宋搬山缓缓一转身,他已经知道失踪的荷包去哪儿了。

    清俊斯文的公子,面无波澜,一抬指。

    “订亲宴上,见到文凤真,杀了我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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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宫里那边送来了一批绸缎, 给辽姐儿婚事用的。

    老祖宗命人举起来看,宽约三尺的手执净瓶观音像, 用上等柳苞青的丝线挑绣了杨柳枝。

    锦锻光滑, 端庄秀丽,织染局的功夫很不错,随风拂动时栩栩如生。

    “宫里头的赏赐这样殷勤, 只怕有好事发生。”婢女眉开眼笑。

    老祖宗却脸色沉下来,淡淡道:“收了吧。”

    说话间, 吴衡揣着手进来:“老道给老祖宗请安。”

    老祖宗一向不喜欢跟这些神神叨叨的江湖术士往来,皱眉:“何事。”

    吴衡跌了汗, 抬头:“殿下方才没用药, 面色白渗渗,出了一身虚汗,如今昏迷不醒了!”

    “混账, 你不早说!”

    老祖宗焦急地去瞧他, 至仪陪在榻前, 卧寝乱成一团。

    辽袖一惊,脚步迟疑片刻, 文凤真毕竟是因为她才吃了两颗紫阳丸,于情理而言,她只好硬着头皮随同过去。

    海青湖锦缎被子下, 探出一只雪白手腕, 指节修长分明,关节处透着粉红。

    至仪一面落泪,抚着哥哥的手, 里头挤满了女眷和奴仆。

    隔着一道帘子,辽袖望着那副未完全转过来的侧脸, 有些恍神。

    隔着喧闹的众人,文凤真转过脸,苍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一双凤眸遥遥落在她身上。

    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嘴角缓缓牵起。

    辽袖心头一惊,下意识后撤了一步。

    烛火烧至半截,夜色漆黑地从窗缝涌进来,女眷们都离开了。

    辽袖站在廊下,透了口气,一口凉气还未吸进肺腑,听见云针在耳朵旁说了一句。

    “辽姐儿止步,殿下有请。”

    她刚想走,云针静静挡在她眼前。

    辽袖攥紧了指尖,他压根儿没有病。就是为了哄她来卧寝,这样费尽心机。

    书桌前,文凤真一转过身,面颊明净雪白,柔软的唇瓣透出淡淡粉红,绮丽又危机四伏。

    总有白蟒高高低低游动的脊梁,起伏在风霜下。

    两盏琥珀色瞳仁如同琉璃灯,添了不真实的感觉。

    辽袖静静抬眸:“殿下不是生病了?”

    文凤真气定神闲,面色如常,哪有半分方才病怏怏的模样。

    “什么都瞒不过辽姑娘。”

    他微笑着摊开一只手:“辽姑娘,我救了你一命,又替你解了围,在你订亲之前,问你几个问题,不过分吧。”

    辽袖掌心微微松开,还好,只是问几个问题。

    她冷淡地俯首:“殿下,麻烦您早些问完,我要回去抄写佛经了。”

    文凤真牵起嘴角,双手搭在桌面:“知道,你白日忙着预备婚事,一定极劳累,不会累着你。”

    文凤真轻慢地掀起眼帘,紫竹帘遮住了窗外的宫灯光芒。

    光影随着他一步步走来,一帘帘书法卷轴被风拂起,缓缓轮转,字迹模糊不清了。

    沉香高士墨台蓦然站不稳了。

    辽袖心神摇曳,险些被她挥手砸下去,一滴墨汁溅上来,跃在她细白的鼻梁上,格外突出。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滴墨弄懵了。

    回过神来,文凤真已站在她身前,她心尖一颤,呼吸顿停,只听到他的声音清晰入耳。

    “我梦见冬日你喊冷,于是我陪着你。”

    他很高,一俯首,气息滚热,烫得她小脸泛红,迫人的慑服感与侵略性,整个人被包拢。

    少女在他胸前,面色白了一分,纤瘦的身躯摇摇欲坠,后踩一步时几乎跌倒,猛然被他抚住单薄的双肩。

    “站好,站好。”他谦和地笑。

    文凤真一根手指移下来,温热指腹点上她的鼻梁,那点碍眼的墨汁。

    在他一指落下来时,辽袖眉头一皱,无意识地缩了缩。

    “是不是太不仔细了,袖袖。”

    文凤真的指腹暖和,又异常温柔,一点点将她的鼻梁上的墨迹抹开了,粗砺又有力。

    慢条斯理地抹荡在她的脸颊,与皮肤上沁出的香汗一块儿研磨化开了。

    这两下已弄得她心跳剧烈,在胸腔砰砰跳个不停。

    他盯着她,辽袖的嘴唇微颤,透出薄樱色,唇脂愈发莹润饱满。

    文凤真语气很轻,不带一丝温度。

    “你说冷,你迷迷糊糊的,就像个冰块儿,地龙也烘不暖和,不知道是怎么暖和的——”

    话语几乎停在令她畏惧的地方!

    上辈子的宫殿,红纱帐,烛火幢幢。

    新帝将她的脚踝拉在小腹上,踩着他坚韧有力薄削的腹肌。她忍不住多踩了两下,没一会儿便睡着了。

    他在小腹放了一会儿,缓缓下拉,少女猛然惊醒,面红耳赤,一下子将脚缩回,忙着拒绝。

    “陛下……”

    新帝覆上来咬了咬她的唇角:“太医说,你要多动动,别总是白日里睡觉,多出点汗。”

    “朕方才问过神佛,只要你好好待在朕身边,病会好的。”

    ……

    辽袖不言不语,只是抬眸盯着他,他已经想起来很多了吗?

    那么他也想起来上辈子她是怎样死掉的吗!

    文凤真望着她好一会儿,启口:“为什么盯着我看。”

    辽袖冷笑一声,嘴角略带嘲讽:“拿走了我的发带,又偷走了宋公子的荷包,那也不是你的,殿下,你得明白一个道理,不是你的从来都不是你的。”

    辽袖两下抹掉脸上的墨迹,不准备搭理他,转身就走。

    不料骨节修长的手掌握住她的脖颈!

    力道刚刚好,像揪小猫的后颈皮一样,不容拒绝,将她提过来,一路抵在浴房的墙壁上。

    她嗓子眼儿里冒出极低的声音,愤怒异常。

    在他听来却娇娇的,比平日的冷淡多了几分生动。

    怎么都听不够。

    浴房的水汽渐渐蒸腾,潮湿氤氲,热得人眼睫上挂了水珠。

    辽袖呼吸急促,脸蛋通红,骨肉匀称的小臂胡乱挥舞,想挣扎开,脖颈却被按得更紧。

    半张白嫩的小脸贴在壁上,很快,被他按住的地方就红了。

    “嘶——”

    她一只小手搭在墙上,无奈又恨恨地转头,似要瞪他一眼。

    殿下只穿了一件雪白寝袍,其余什么都没穿,露出一截颈窝和锁骨,光洁如画绸。

    他很快覆上来,若有若无隔了距离。

    无济于事,只要她腰身稍挣扎就会贴上,极其危险的距离,恍然不知这个姿势多亲密。

    她脑子轰然一下,瞬间空白,一只手腕被他握住,慢慢捆在脑后,迫使她不得不仰直了脖颈。

    她睁大了乌瞳。

    太过于熟悉他的脾气,知道接下来他往往会做什么。

    会亲她的山根,撕咬她的嘴唇,再碾压脖颈以下,直到他满意为止。

    辽袖白嫩的脖颈完全展露他眼底。他眼底暗色浓稠。

    她微微喘气,指尖死死嵌进他的手腕里侧,掐得他流血不止。

    血液反而刺激他。

    文凤真声音添了暗色:“我说过不碰你,你也别惹我。”

    浴房水雾弥漫,他脖颈坠着一颗晶莹剔透的汗珠,缓缓流淌过喉结,强压躁意地动了动。

    “跟上辈子有什么不同,也是这样教你的吗?”

    他目光逡巡,睫毛一点点倾覆:“哪点不同,这点,还是这点。”

    辽袖秀气的眉头微蹙,眼尾因愠色绯红,呼吸颤抖,双手狠狠将他手腕扣下两道血痕。

    他的寝袍是湿的,半透明隐约透出皮肤,如墨长发也是黏湿的。

    皮肤里渗出炽热甜香,一寸寸侵略她的理智。

    离得太近,随着每次呼吸,都无可避免地纠缠在一块儿。

    辽袖不愿直视地闭上眼,耳边回响起了一声声:“陛下……我不想洗澡……不想洗澡……”

    到最后,几乎是带了哭腔的恳求。

    上辈子新帝将逃跑的她追回来后,摸着她的小脏脸儿,在浴池中,将她抱在双膝间,他让她戴着小兔子面具。

    她一抬眸,只能看见精致的下颌线。

    总是洗着洗着……就开始做别的事情。

    她逃跑的日子,新帝每日都掌握她的动向。

    一遍遍翻看她到了哪个镇子,从上泗到陆水。

    今日只吃了一个馒头,前日吃的是野菜,险些被纨绔占了便宜,新帝的心越来越紧。

    她想回家乡东川。

    因为她跑不去别的地方,只有在东川她才有亲戚朋友。

    新帝合上册子后,每晚做梦,梦见她在外头被人欺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

    新帝推开窗子,在想:她很小就跟了他,锦衣玉食惯得娇柔纤弱,早已不事劳动。

    原先府里头还碎嘴乡下来的表姑娘,后来柳姨娘被没缘由地送去了庄子,群鼠无首,下人们实在捉摸不透。

    贵族人家白昼之中只有午间才能小憩一个时辰,规矩极严。

    她白日里想什么时候睡便睡了,醒来便荡秋千玩猫,吃一两口饭就不吃了,他就哄着吃,每日陪她用饭。

    那时候二小姐文至仪闹脾气不吃饭,他都是冷冷一句:“爱吃吃,不吃撤了,我最不纵容这些娇气奢靡的习惯。”

    京城里时兴的绸缎首饰,贵妇小姐们趋之若鹜的脂粉,总是第一时间到辽姑娘手里。

    她从来不打扮,他总是去她那里,每次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嘴角携了笑意。

    她怎能吃乡间操劳的苦,她得回来才行。

    ……

    浴房的水雾渐渐升温,辽袖一张小脸被蒸出薄红。

    文凤真在耳旁问:“辽姑娘,真没什么好说的吗?”

    辽袖扭开手腕,转过身,脊背紧紧贴着墙,盯着他,平复心绪,扬起嘴角,一字一句。

    “殿下,你这么想知道上辈子的事吗?”

    “你想知道上辈子我的心疾有没有治愈吗,想知道你究竟跟谁成婚吗?”

    辽袖冷静下来,笑了笑:“哪怕你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会亲口告诉你。”

    “你会吗?辽姑娘。”

    文凤真松开手,居高临下望着她,眼底是她无法探知的情绪。

    辽袖最后瞥了他一眼,趁他出神,推开门跑出去,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闯进夜风,她一颗心脏跳得极快,呼呼刮进胸腔,难受得不行,

    她停下脚步,弯身,双手撑膝,艰难地抬头。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雪芽扔了篮子,连忙跑过来搀扶她。

    辽袖抱住雪芽的腰身,想起文凤真淡定的笑容。

    殿下他真的永远这样优雅从容吗?

    她心疾复发的那个大雪夜,冯祥给殿下通报她的死讯时,殿下也是这样冷酷到无懈可击吗?

    第二日的封后大典会照例风光举行吧。

    入宫名单里:天天嘲笑她的裴青禾,故意给她报了殿下死讯的陆稚玉,想一箭射杀她却误杀了太阿的姜楚……

    这些他统统都想知道吗!

    辽袖紧紧攥紧了帕子,直到指尖掐到泛白。

    恍恍惚惚间,她想起第一次踏足京城,站在宝马香车,衣香鬓影的热闹街市。

    一双格外大的瞳仁,清澈又黑白分明,嘈杂声如云烟而过,仿佛并不置身此地,手足无措。

    穿过淮王府异常奢靡的前半个大花园,她连用茶漱口都极其小心。

    一抬眸,文凤真从书房出来,走在一条瑞香花盛放的花廊下,紫萝藤垂落。

    清风也无法拂乱他的发丝。

    殿下在众人拥护中异常璀璨生辉,永远从容优雅。

    极白的侧脸,线条昳丽,穿着打扮显清贵,连衣袖上绣的云蟒都精细无比。

    高不可攀的明珠。

    谈笑风生间,他似是无意地瞥一眼过来,叫她恍然失神。

    雪芽背着包袱,兴奋地说:“姑娘,咱们被接进京城来,听说就是为了预备您的婚事,也不知信国公府给您预备的是什么样的人,您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她睡在藤椅上,午睡方醒,望着那窗格透过来的花影。

    面颊生润,耳根子被晒得发红,低低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

    扇子“啪嗒”一声跌落。

    “是殿下。”她不好意思地低头,掩去心思。

    袖袖想嫁给殿下。

    可是她一辈子都没能嫁给殿下。

    前尘作罢,倘若文凤真如此想知道上辈子。

    她会如他所愿。

    ……

    雪芽抚着辽袖的背,手足无措地落泪:“姑娘……您到底怎么了!”

    辽袖扯起一丝笑,她慢慢挺直了身子,眼眸柔和坚定。

    “我只是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

    已过了掌灯时分,首辅府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都是新制的硕大宫灯,大门口足足挂了三十二盏!

    照得如同白昼,闪闪熠熠。

    拱面屋檐,四角飞檐峻拔,挂着华丽的垂缦,垂缦上系了大红丝绦,随风飘扬。

    客人们一过花厅,俱是热热闹闹的气氛。

    四处张贴了惊艳的剪纸,花格明窗栩栩如生,远近闻名。

    首辅府鲜少这样铺张,到处是色彩斑斓的彩绘,一枝一叶别具匠心。

    订亲宴几乎请了满朝权贵前来。

    其中一半携了请帖,另一半是来攀关系,消息灵通的,早知道陛下待辽姑娘不一般,挤破头也要来送礼。

    老首辅在门前亲自接待宁王殿下。

    宁王褪了大氅交与小厮,冲老首辅笑了笑,拱手:“恭贺首辅大人。”

    宁王踏进明善堂,一眼瞥见站在中间,被众宾客环绕的一対良人。

    过了今日,他们就会交换文书,礼节已定,只等成婚。

    宁王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茶,休想。

    他一眼瞥向远处蛰伏在屋檐上的暗卫,扬起嘴角。

    辽袖穿了陛下赏的绸缎,她本就很适合盛装打扮,同她娘亲一样适合红装。

    发髻微挽,将小脸蛋线条衬得更明晰。

    华丽繁复的衣裙,浓郁的红,唇间朱红,一双乌瞳漆黑透亮,落在朦胧光影里,笑得自信。

    恍然间,会误以为她是她娘亲怀珠。

    令人呼吸微微一滞。

    宋公子站在她身旁,身姿清直,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游刃有余,令众人感到极舒服。

    并非圆滑世故,他的笑容总存了真诚。

    宋公子人缘极好,内阁和翰林院,以及往日在书院的同僚几乎都来了。

    众人不由得称赞:好一対天作之合的璧人,令人艳羡!

    同时,客人们推杯递盏间心照不宣,如此美事,某个晦气的可千万别来搅和了。

    宋公子微垂眼帘,対辽袖轻声落了一句:“放心。”

    辽袖一愣,随即嘴角翘起。

    不知为何,在宋公子身边她总会安心。

    他虽然外表看着温润瘦削,内里却具备某种值得依靠的力量,长年累月被人真正爱着滋养出来的自信。

    此时华灯璀璨。

    文凤真坐在轿子中,支着下巴,往首辅府过来,抬眸,遥遥一望张灯结彩的喜庆。

    今夜,是辽姑娘订亲的日子。

    吴衡将脑袋耷拉在衣领,揣着手,畏畏缩缩地念叨。

    “老道说了不来,非拉我来,一个妖道一个逆贼,全京城谁欢迎咱们,只恨咱们坏他们的好事,人人恨不得扒筋抽髓,可都等着看您的笑话呢,别怪老道没提醒您。”

    吴衡的破锣嗓子在风中断断续续,嚎了一句。

    “这一趟凶险呀!”

    冯祥拍了他一巴掌:“胡说,谁准你咒殿下,殿下拿的是辽姐儿送的请帖,正正经经的客人,咱们就是去喝喜酒的。”

    进禄连忙笑道:“辽姐儿能嫁得良人,殿下比谁还高兴,瞧见没,殿下叫咱们备的大礼!”

    进禄怀里抱着一个红酸枝小木匣。

    吴衡躺在马车上:“上回您吐了一口血,还是这么执迷不悟,这回老道算出你有血光之灾,远远不止如此简单,哎,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闭嘴。”文凤真冷静地吐字。

    距离锣鼓喧天的长街越近,听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文凤真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影。

    雪粒子纷飞,金銮殿中,大红吉服的年轻帝王一转身。

    登基成婚,本该是最得意之事。

    冯祥跪在他身旁,捧着被摔碎的药碗,哭得颤颤巍巍,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畏惧神情,一字一句已经听不清。

    冯祥哆嗦个不停,他在怕什么?

    冯祥他……究竟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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