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辽袖在阁中换了一套衣裳, 鸦鬓坠上摇晃的珍珠坠子。

    画鹊手里捧着黄木案,摆了一副齐整的珠翠头面。

    她闭上眼眸, 额头上传来陌生触感, 老祖宗手一顿,一支笔缓缓下移。

    “袖袖,当年我就想这样给你娘点一回钿, 你娘最喜欢穿红衣,可是临到去世也没能穿一回吉服。”

    辽袖睁开眼, 铜镜里一対乌瞳明亮柔和,像极了两盏宫灯, 光点儿打着晃。

    她伸出一截雪白藕臂抚了抚坠子。

    她轻言细语:“多谢老祖宗。”

    老祖宗抚着她的乌发:“你及笄那日, 凤真他用一辆马车将你从乡下接回京城,人人都说是我想将你养在王府,那时候我就明白他心底是什么意思, 没能如他的愿, 一是因为当年你娘和我儿子落得个凄惨下场, 我实在不愿重蹈覆辙,二是因为你的……”

    辽袖怔怔抬头, 是因为她的身份吗……

    老祖宗接着缓口气,满脸慈爱:“快出去用茶吧。”

    辽袖一掀帘子,望了一眼内堂。

    至仪坐在榻上一笑:“辽姐儿, 方才我出门的时候, 瞧见哥哥正在书房写字,他那样傲气的人,说不来就不来的, 你不必担心。”

    文至仪想起哥哥将请帖一扔,冷淡落下一句:“狗都不去。”

    她眉眼弯弯:“他不来也是好事, 大家都自在些。”

    转回了内堂,辽袖扫视一圈儿,除了首辅府平日的好友,还来了徽雪营旧部,尽皆请列在上座,如今都是品秩极高的将军。

    难怪他们敢在文凤真面前拿乔。

    姜家家主慢悠悠道:“大家瞧瞧辽姑娘,这眼睛鼻子,真是如出一辙,难怪陛下多有垂怜,首辅大人觅得这样有福气的好儿媳。日后在朝为官必定长青啊!”

    目光齐唰唰探过来,充满了好奇与探究。

    辽袖心一跳,宋公子挡在她身前,抬手:“给姜大人备醒酒汤。”

    姜家家主见没人搭腔,顿时不满:“怎么,你们怎么都不敢说话,辽姐儿比她娘知礼数,当初她娘在大婚前夕跑了,就留下咱们老王爷一个人……”

    姜家家主越说越离谱,这个酒疯子!心里没谱的莽夫,众人纷纷以喝酒掩饰尴尬,冷汗直流。

    都晓得首辅大人的脾气刚直,面対陛下都敢直言相谏,争执不下,只怕闹得难堪收场。

    首辅眉头一皱,他这是在借酒发疯,暗戳戳地指自家娶辽袖是为了圣心垂蒙,又阴阳怪气地说了红衣一顿。

    “将他请下去醒酒。”首辅冰冷地开口。

    姜家家主涨红了脸,醉醺醺嘟囔了几句。

    还没等他挣扎开来,周遭的武将已经将他拖了下去,怕他祸从口出,招致更大的灾殃。

    宋公子送她坐回去,辽袖本以为他会生气,没想到宋公子微牵嘴角。

    “老东西不要颜面,存心激怒咱们,若按照爹爹从前的脾气,早就将他痛骂一顿,都是看在咱们的好日子,辽姑娘,别为不值当的人生气。”

    辽袖“扑哧”一声笑,脸蛋通红,她第一次听见宋公子说老东西这个词。

    他还说“咱们”这个词,辽袖耳根微微发烫。

    宋公子正准备起身,却被她拉住了袖子,她嘴角微弯,无意间碰到了他的手。

    手背传递的温热令她稍感安心。

    他愣了一下,高兴地低下了头。

    兵部尚书陆恩放下酒盏,笑道:“别见怪,咱们今日见着了辽姑娘,就像见到了老熟人,不免多喝两盏酒,恭贺辽姑娘喜觅良人。”

    陆稚玉牵了牵父亲的衣角,示意他别再多言,转头朝辽袖笑道。

    “辽姑娘身子骨弱,我特意备了补气血的珍稀药材,叫人收在库房去了。”

    京城好久没下雨,今日这场豪雨噼里啪啦打在起卷儿的地皮上。

    薄暮时分,只见一乘四人抬的紫顶油绢轿子从街口抬过来。

    文凤真下了马车,冯祥立刻撑上一柄油纸伞。

    自从梦见大红吉服的帝王,他片刻惘然。

    随着离宴席越来越近,心头的预感也逐渐强烈。

    灯火将他的影子足足拉长一倍,雨点儿乱溅,不顾冯祥的错愕。

    他一把拉过油纸伞,雪白指骨攥紧了伞柄。

    雨珠不断沿着伞骨滴落,几乎围成了一圈雨幕,朦朦胧胧轻纱飘拂,只有伞面下的眉眼清晰。

    他似毫不在意,清凉之意,反而可以让他清醒。

    文凤真隐约看到首辅府。

    东西两条街灯火通明,挂了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

    各班官员携礼前来道贺,到处燃起了鞭炮,大小各色轿辇一乘接一乘匆匆抬过。

    是什么事值得一向简朴的首辅如此兴师动众,他冷笑一声。

    门口的管事忙过来哈腰,接过淮王殿下的随礼。

    管事只感到指骨冰凉异常,雨水湿腻,淮王殿下的手好冷。

    可他从来都是个小火炉。

    管事诧异地抬头,殿下的身影永远淡定从容。

    一路过了花厅,文凤真瞧见影影绰绰的人影。

    首辅府高朋满座,隔开一道帘子,嘈杂声、唱喏声、欢笑声远去。

    他梦见过这个场景。

    多像他在梦里跟辽袖成亲的场景,宫墙内外欢声笑语,张灯结彩,人人齐声恭贺帝后永偕琴瑟。

    他的皇后……袖袖。

    文凤真不由得嘴角微扬。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文凤真脑海中一声声“微臣恭贺帝后永偕琴瑟!”

    与此同时,明功堂一片觥筹交错,众人起身,齐声开口:“恭贺宋公子与辽姑娘文定之喜!”

    最后一声文定之喜字音未落。

    蓦然,“啪、啪、啪”三声清脆的鼓掌不紧不慢地响起,拉过了众人注意。

    随着管事长长的一声唱喏:“见过淮王殿下——”

    满堂人人错愕转过头,手中杯盏几乎不安得跌坠,嘴角笑意凝固,露出了极其古怪尴尬之色。

    辽袖一回头,愣住了,紧紧攥住衣襟,瞳仁一丝不晃。

    宋搬山眉眼平静,缓缓抚着指节,眸光瞥向了二楼准备齐全的弓/弩手。

    宁王坐在黄花梨椅子上,饮了口酒,嘴角牵起淡淡一笑。

    他果然来了,看来是不必自己动手了。

    文凤真一向孤高自负,宁王还真挺想见见他的手段。

    饶是一向镇定自若的陆稚玉,此刻瞳仁微缩,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按紧了扶手,几乎起身,却被她父亲按了下去,眉眼逐渐阴冷。

    殿下……殿下他怎么会来!

    刹那功夫乌云密布过来,雨点儿烧铁淬火,落在屋檐上滋滋冒青烟。

    不消一个时辰,已经积雨成河。

    他踏积水而来,沾湿了鞋履和衣角也浑然不觉,腰身极直。

    将油纸伞面缓缓移下,露出一副俊丽生动的脸。

    墨发如上等绸缎,被玉簪束起,极白的侧脸,下颌线弧度优美,身姿峻拔瘦削,暗色绣金衣袍更衬得肤光胜雪,唇色殷红。

    拉开极鲜明的光影,站在人群中极不容人挪眼。

    没人欢迎他来!

    但是京城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话,巴不得看他落魄然后狠狠踹一脚。

    众人虽然是坐着的,眼底充满了激动、颤栗、猩红的狂热,唯恐世事不乱的幸灾乐祸。

    文凤真绝不是个善茬儿,他来做什么!

    只有谢明郑山等几个世家子高兴看到殿下,他们从父亲身边出来,围绕在殿下身边,眉开眼笑问个不停。

    “今日这样大的雨,以为殿下不来了。”

    “哥儿几个正投壶行酒令呢,殿下要不要——”

    “哎——殿下!殿下?”

    文凤真不言不语,嘴角淡淡笑意,带了一群奴仆,缓缓走在大堂中央。

    人群纷纷让开,他的漂亮携了攻击性。

    呼吸声中、金珠帘子中、朦胧雨幕中、众人炽热的目光中……让人恍然间看到一头危险的雪蟒吐着鲜红信子,游走人间。

    雪白的鳞片在灯火下折射出五彩绚丽的光芒,琥珀琉璃瞳仁流转间,满室灯火明了又灭。

    熠熠生辉,美到不真实。

    他漫不经心地眉眼一瞥,目光锋利得夺人呼吸。

    高挺的鼻梁上坠着一颗摇摇欲坠的雨珠,晶莹剔透。

    文凤真嘴角抹起笑意,朗声道:“晚辈文凤真见过首辅大人。”

    老首辅面色铁青,强硬地负手:“淮王殿下,老夫记得并未请你,若你是来道贺的便罢,若是旁的,别怪老夫下逐客令!”

    文凤真漫不经心的掀起眼帘,一抬手:“本王从不强人所难,不喜欢做些血流成河的事情。”

    “今日一个侍卫也未带来,诚意十足,首辅大人可放心了。”

    他淡淡扫视一圈,周遭都松了口气,抹了抹虚汗坐回原位。

    怕什么,这么怕做什么。

    老祖宗宽言道:“凤真,既然来了,那就好好落座吧。”

    文至仪怯生生唤出声:“哥哥……”

    没有人能摸透文凤真到底想做什么,只知道他来者不善!

    文凤真面色如常,永远这样不疾不徐,心底却仿佛遭到一记猛击。

    眼前有些模糊,乾坤旋转。他睫毛倾覆,再度掀起眼帘,已经恢复如初。

    眼前的一切像是假的,却无比清晰地提醒他是真的。

    明晃晃的客堂,大红剪纸,极精巧的手艺,到处都是红的。

    辽袖牵住了宋公子的袖子。

    她仰起一张小脸儿,面颊红润,唇瓣柔软,这样美,让人呼吸都轻了。

    眸子亮晶晶的,瞳仁倒映出宋公子的侧脸。

    散发着文凤真看不懂的光彩。

    她此刻很欢喜,如梦似幻的甜蜜。

    那是在他梦里很少出现的笑脸。

    那是他最渴求的东西。

    宋搬山将她护在身后,紧紧盯着他,所有宾客都站起身,有的不怀好意,有的激动兴奋,有的面色凝重。

    甚至他的奶奶和妹妹,一脸担忧揪心。

    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是坏人。

    从来如此,无论是走在孤独又荆棘遍生的复仇之路,还是来见她一面,总是有这么多人跟他作対。

    他永远站在众人的対立面。

    文凤真压制住心底的情绪,面无波澜,再度抬眸,望向她的那一刻,辽袖也正好看过来。

    她的目光似乎撼动了一下,笑意凝滞,随即牵起嘴角。

    她笑得沁人心脾,两个小梨涡就不曾放下过,越看着他,她嘴角的弧度愈发上扬,说不出的轻松愉快。

    她拉住了宋公子的袖子,大方坦然地対他笑了笑。

    “见过殿下。”

    “云针,快伺候殿下落座。”

    她说得这样惬意轻松,怡然自得,対他笑得愈舒心,愈乖巧安静,文凤真指尖攥进了掌心。

    他感到身体内游走的雪蟒一口口撕咬他的五脏六腑。

    袖袍下,掌心的血珠一点点渗透,几乎握不住,他手掌克制到显露青筋,缓缓坐在一把太师椅上。

    满城权贵几乎都来了,他的奶奶妹妹也在,他的敌人也在,还有那么多下人。

    他必须平静到无懈可击,不容人掰开一丝一毫的罅隙。

    文凤真绝不会让人看笑话,他面色镇定,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茶,抬头时,嘴角牵起一丝笑意。

    愈是表露出在乎,愈会被闻到血腥味儿的豺狼撕开。

    他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掩饰掌心下发暗的血迹。

    他永远精力旺盛,精神十足,为何此刻身体隐隐发冷,喉头干涩,每一个字音都需要竭力维持。

    文凤真的声音毫无感情地传来:“真热闹啊。”

    兵部尚书陆恩笑眯眯道:“殿下,辽姑娘和宋公子今日仅是文定之喜,就这样热闹非凡,等下个月正式大婚,不知要多风光呢!”

    “告诉您件美事儿,下个月初一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殿下今日来了,下个月可也要抽空来啊!”

    陆稚玉连忙笑道:“殿下,您快看辽姐儿跟宋公子多般配啊,他俩看起来这么好,简直是天作之合的一対,这事儿也办得好,真让人艳羡呀。”

    文凤真捏着茶盏,顾窑烧出来的上品瓷器,玉白胚胎隐隐出现裂痕。

    他的身子往太师椅上一靠,看似懒散不经意,却在望向辽袖时身影一滞。

    她低下头,却是带着高兴的羞红,宋搬山望着她的眸子里闪着柔和微光,似乎在鼓励她。

    她抬起头,与文凤真目光接触时,似乎有些发怔,怔了好一会儿,她的笑容更灿烂。

    “殿下,寄住在王府的日子,您対我颇有照顾,本当是该请你来的,只是老祖宗说你不爱热闹,多谢殿下今日为我贺喜,您也会为我高兴吧!”

    她咬重了最后几个字。

    文凤真不言不语,手中杯盏蓦然生裂,如蛛网一般攀爬得更快,他回想起她的话。

    “殿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殿下,你真的这么想知道一切吗?”

    “殿下……是我対你厌倦至极!”

    这是她的诛心之道吗?

    文凤真掀起眼帘,懒懒地靠在太师椅上,却发现身子僵硬无比,无法做出从前轻松的姿势。

    他现在想翘起嘲讽的笑意,眼底轻慢,云淡风轻,骄傲十足地瞥他们所有人一眼,嘲笑道。

    不是非你不可!

    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怎么样?

    你们都想错了,我根本不在意辽袖。

    可是这几句话他说不出来,压根说不出来。

    喉头晦涩无比,他甚至都无法维持笑意,也无法开口说一个字音,怕让人看出破绽,怕让人贪婪地嗅到他的在意。

    为他跳进深湖打捞金身碎片的辽袖。

    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梦里一起骑过马射过箭,给她扎辫子,忙完朝政后,亲自做她喜欢的点心。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吃她吃剩的饭菜,给她擦洗身子,总是哄着她,袖袖,今天怎么又不高兴。

    她一生病他就紧张无比,吻掉她的眼泪,把龙袍披在她身上,亲过她每一根手指。

    眼底一点点爱意消散的辽袖。

    她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

    茶盏瓷片轰然一下子破裂!狠狠扎进他的掌心肉,扎得满手都是鲜血,疼痛钻入骨髓,一下又一下刺疼神经。

    他没让人任何察觉出来,不动声色地掩饰在宽大袖袍下。紧紧地握着瓷片,扎得越来越深。

    兵部尚书陆恩快活地笑了一声,捻着胡须,充满了得意与兴高采烈,仿佛大获全胜,赢了一般,他前倾了身子,故作惊讶地说。

    “殿下,您该是不是身子不适啊,脸色好白啊!当然了,您本来就白,您……该不会是不高兴吧。”

    文凤真指尖发颤,将瓷片猛然往肉里嵌深一分,又一分。

    猛烈的疼痛令人清醒,他面色淡定,嘴角翘起优雅的笑意。

    “本王身子并没有不适。”

    陆恩往椅子上一靠,大腹便便,官袍几乎勒不住,他笑呵呵道:“那就好那就好,吓死微臣了。”

    徽雪营的旧部又有人高声笑道:“原来是误会一场呀!那时候,京城里到处都传殿下想收了辽姑娘,原来是假的。”

    “那会儿咱们这些老家伙,真以为殿下会跟辽姐儿一起,没想到今日,是先喝了辽姐儿和宋公子的喜酒啊!哈哈哈!”

    有人满意地饮了一口酒:“嗐,姻缘上天钦定,怎样强求也求不来的,徒惹笑话罢了。”

    文凤真袖袍下的瓷片骤然松开,他缓缓呼吸了一会儿。

    抬眸,琥珀色瞳仁死死盯着这间客堂里的所有人,胜负未定,这帮老东西笑得未免早了些。

    他眼神淡漠地逡巡,仿佛雪蟒游曳到了所有人身后,探着蛇信子标记下印记。

    众人不敢笑了,被他盯得后背发凉,寒浸浸,一股冷意从脚底蹿进五脏六腑,忙用帕子擦了擦汗,收敛神色。

    谁都不敢再招惹这头小畜生,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陆稚玉笑了笑,声音柔和:“殿下,辽姑娘下个月与宋公子大婚,还缺个证婚人,原是想寻个德高望重的,可是京城还有谁比殿下身份更尊贵呢,您还与辽姑娘沾亲带故,不如——”

    文凤真蓦然起身,眉眼淡漠至极,笑不及眼底,一抬指。

    “进禄啊,拿咱们的大礼,别让人说咱们没诚意!”

    几乎是同时,宁王和宋搬山眸光一凛。

    无需宋搬山喝令,二楼阁楼上,从阑干搭出密密麻麻的弓\弩,箭头対准了一个人。

    无数条小黑蛇一般,血气腾腾,阴冷地集中在文凤真身上一点。

    众人顿时狼狈地四处逃窜,武将面色涨得通红,一拍桌子,警惕地盯着四周的箭头:“他娘的谁敢动!谁敢动!”

    纷乱之中,宁王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文凤真面无波澜,掀起眼帘,望了片刻,嘴角一翘,愉悦的笑容。

    “放松,宋公子。”

    “本王今日一个侍卫都没带来,孤身前来,就是诚心诚意来送礼的。”

    宋搬山未发话,楼上的弓/弩手不敢动。

    众人被这场变故惊得离席,几名武将早已拔刀,局势乱成一团。

    陆恩急得嚷嚷:“这……这是做什么啊!”

    首辅严肃板正的声音响起:“误会误会,都坐下。”

    他的嗓音沉稳安定,惊慌的众人酒醒了大半,慢慢坐下。

    宋搬山眸光一瞥,二楼的弓/弩手渐渐收回去。

    文凤真摊开手,笑得悠然自得。

    进禄捧上来一个红酸枝木盒,掀开一看,里面是一封信。

    一封信?他掏出一封信做什么。

    辽袖秀气的眉毛蹙起,众人纷纷疑惑不解。

    等到看清了信封上的火漆蜡,心头大为震惊,久久说不出话来!

    三足金乌——红衣怀珠惯用的火漆蜡。

    文凤真将信封一角捏在手里,另一只受伤的血手背在身后,不让任何人瞧见。

    他气定神闲,淡淡地瞥了众人一眼,嘴角衔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腰身极直,长身玉立,神色散漫又自信。

    这是他的底牌,兵不血刃,不需动用武力,甚至不需解释,便足以解决事情的底牌。

    他将目光落在怔住的辽袖身上,笑盈盈地开口。

    “辽姑娘应该清楚这是什么。”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像被人狠狠当头锤了一下子,被惊得头皮发麻,凉意窜上四肢百骸。

    一个个像被钉死在原地,眸中跃动着血腥的兴奋,跃跃欲试。

    有人惊恐到极致,跌坐在地,面如死灰,汗如雨下。

    宁王终于站起身!眼底从困惑转为震惊,死死盯着那封信,呼吸急促。

    这是红衣的遗书!

    皇帝寻觅了多年的东西。

    没有人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徽雪营旧部个个惶惑不安,惊惧交加,面面相觑,从対方眼底看到狠毒与畏惧。

    里面或许是颠覆一切富贵权势的秘密。

    首辅面色异常冷静,额头出了密密一层汗。

    或许是某个无法遵守的约定。

    老祖宗握着凤首扶杖越来越紧。

    又或许隐藏了辽袖的身世。

    这封信很大概率是真的。

    传言红衣死前就只见了老淮王一面,当初闹得沸沸扬扬这封遗书就在王府里。

    文凤真不紧不慢开口,落字极轻,极清晰。

    “本王用性命担保这是真的,陛下认得你母亲的字迹,很多人也认得,想验证里面写了什么吗。”

    门外,雨越下越大,豆大雨滴劈头盖脸地乱砸,雷闪交加中,一道极白的光映照了他的侧颜。

    文凤真将信收回,转过身,微一侧脸,翘起嘴角。

    “辽姑娘,你给我十步距离,我只给你半柱香时间。”

    他没再说什么,一掀开帘子,老奴为他撑伞。

    一伙老奴忙不迭地抱起空盒子,顾不得哑口无言的众人,踉踉跄跄跟上去。

    直到文凤真走了好一会儿,辽袖眉头微蹙,脸色苍白,眼睫紧闭,恍神了好一会儿,险些跌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宁,宋公子稳稳扶住她。

    “辽姑娘,你没事吧。”他关心地询问。

    那是她娘的遗书。

    文凤真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有半柱香时辰……

    辽袖蓦然抬头,寒气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雨声嘈杂切切,她头晕目眩,纤瘦的身子不可抑制地微颤。

    并非因为畏惧,而是隐隐的激动。

    原来娘亲真的留了一封遗书,可是她怎么能在此刻走!她怎么能把宋公子一个人留下!

    宋搬山拍了拍她的肩头,辽袖失神地抬头,这双清澈透亮的乌瞳紧紧盯着他,唇色尽失。

    宋搬山用力抚紧了她的肩头,想让她镇定下来。

    “辽姑娘,做你想做的事。”

    辽袖踌躇了好一会儿,最终,她目光与宋公子交汇,语气艰难,特别费力才一字一句说出。

    “宋公子,你相信我吗?”

    宋搬山将一把油纸伞递给她,轻声在她耳边:“不用顾忌这些人的目光,去拿回你娘的遗书,这対你十分重要,我从来知道你可以做到。”

    辽袖眼眸蓄起了水雾,就像迷途中的人拨开了一丝光,她擦了擦额头的水珠,逐渐清晰坚定。

    “我会回来的。”

    因为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因为这才是我想要把握的人生。

    辽袖拿了一把油纸伞,头也不回地冲出雨雾。

    一交戌时,东北角天空起了乌云。白日里火浪来去,这会儿又是扯雷又是打闪。

    大雨势头不减。

    少女双足踩得飞快,踩碎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水洼,一块块小镜子。

    一颗心咚咚地在胸膛狂撞,嗓子眼儿干涩,像刀子刮过,每一次喘气都极其费力,喘得越来越急。

    额头的雨水,尚未停留一会儿,便被甩在身后。

    她要给他一个答案,拿回娘亲的遗书!

    从前他曾给过她一个答案:京城的天空一角,是不是不同呢。

    东川初见,他漂亮又强大,站在天光下熠熠生辉,対光芒的渴望让人趋之若鹜。

    她仰慕的是让她变好的渴望,与胆怯内敛的她自己,完全截然不同的人。

    幼时困囿于贫困的小镇,在他身上看到的另一个世间,另一种活法。

    文凤真的底牌已出,该轮到她出底牌了!

    那么……文凤真你是否也有勇气去承担属于你的真相呢!

    众宾客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喊起来:”辽姑娘?辽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凤恢复所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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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二章

    辽袖跑得精疲力竭, 真累啊,手脚泛酸发软, 多想停下来, 扶着膝盖歇一会儿。

    “辽姑娘!”有人给她挥手。

    他眼底噙着笑意,雪白皮肤被夜色衬得格外清晰,挥了挥手。

    嘴角自信, 隐隐的得意,又携一分期待与天真, 似乎料准了她要来。

    只有在跟她单独相处时,殿下才会露出这种劣童得逞式的天真。

    文凤真站在玉鹤楼四楼, 他曾经请她吃饭的地方。

    下头是最繁华的商埠, 每天在这里停靠来自大江南北数以千计的商船。

    湖泊被雨点儿一打,惊碎了月光。

    他眼底闪闪熠熠,万家灯火跃上一对瞳仁, 密如繁星。

    她站在楼下, 湖面的风送来青草泥腥气、鲜鱼腥、还有他身上淡淡的白雪甜梨香。

    他一挥手:“给辽姑娘打伞。”

    冯祥连忙撑上一把伞, 却被辽袖推开。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头, 与他隔着人世间朦胧的雨幕。

    雨珠不断流淌过皎白的小脸,乌发湿透黏腻在身侧,她单薄纤瘦的身子, 在大雨夜摇摇欲坠, 却坚韧地站在原地。

    文凤真略有些惊讶,往前走一步,双手扶住阑干, 无奈笑道。

    “你要淋雨,那我就陪你淋。”

    文凤真修长的指节敲了敲阑干, 雨水顺着他殷红的唇流淌。

    “辽姑娘,你打算拿什么换回你娘的遗书?”

    辽袖静静抬眸,眼睫挂满了雨珠,人影被拉长到看不清,只剩一片模糊的光影,逐渐彻底陷入漆黑。

    “殿下这么想知道吗?”

    文凤真不言不语,雨珠从他精致的下颌线不断滴落。

    她轻声开口,语气不疾不徐:“在东川我常跟弟弟偷偷在城楼下看你,那时候你生得又好看又凶,白袍袖口却绣了一只小兔子,他们都说那是你娘亲绣的。”

    文凤真攥着阑干的手一紧,微微眯了眼,受伤的血手不可抑制地颤抖,眼底隐隐闪着清辉。

    她嘴角上扬,哪怕面色被雨水打落得苍白脆弱,竟然添了几分妩媚之意,那样平静,就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那时候,进入京城四年,世人鲜少知道我的名字。”

    “跟你在府里的每一天,一起梳过头发,一起做点心,一起洗澡,把我抱在膝上看最重要的军报,给我穿耳洞,睡前给我说孙子兵法的殿下。”

    “总是哄我吃饭,喜欢吃我剩饭剩菜的殿下,一生病就紧张无比,吻掉我的眼泪,亲过我每一根手指。”

    “每日清晨起来都会说喜欢我,每回我生病,求满殿神佛将病痛换在您自己身上的殿下!”

    “却从没有提过给个名分。”

    她一字一句,嘴角扯起寂寥的笑意。

    不是没有甜蜜的过往,只是令她回想起来异常令人心碎。

    天边疾驰过一道紫蓝色光尾,隆隆雷声从一角屋檐上炸起,滚滚乌云,漫天卷地,凉凉的雨丝飘落面庞。

    百姓纷纷关闭门窗,这一夜的雷声,震耳欲聋,响彻不停。

    文凤真嘴角的笑意蓦然凝滞。

    那只受伤的血手猛然攥上扶栏,无法控制了,突然袭上一阵头晕,乾坤旋转,他闭眼咬紧牙,一语不发。

    他没有给过辽袖一个名分吗?为何这样举手之劳的事情,都没有做到……

    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宫墙内。

    文凤真蓦然睁开眼,看到最华丽冰凉的宫殿,宛如人世间最贵重的囚笼。

    层层青缦后,辽袖小小的一个人影蜷缩在绣榻,眉眼间尽是厌烦之色。

    外头围了一圈儿宫人,伺候她用药。

    他记得东川第一次见她,那张涂满了油彩的小脸鲜活生动,笑起来唇红齿白,吃点心时脸颊鼓囊囊,稚嫩娇憨。

    躺在绣榻上的辽袖,仍然美得惊心动魄,却沉沉了无生机,宫人们越劝,她越往里缩。

    不该是这样,一切不该是这样。

    “辽姑娘,陛下已经三个月没来看你了,这可是稀罕事儿,往常他一日不来都会百般哄您的,女子就该性情恭俭,您要好好学习礼仪规矩,别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给陛下摆脸色了,男人会拉不开颜面。”

    “您本来就美,多打扮自己吧,看您成日穿着白衣裳,陛下会觉得您在咒他死呢。”

    “辽姑娘,告诉你一件美事,陛下要封后大典了,就在下个月初。”

    “辽姑娘,你知道吧,那时候咱们都以为你会是皇后呢,陛下那么疼你,宫里什么好的都先尽着你用,可是———”

    “果然姻缘天注定,非人力可强求啊!”

    “辽姑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脸色好白啊,该不会身子不适吧。”

    宫人们以为她遭到了陛下厌弃,失去了圣心。

    因为这次的妃嫔名单中,不仅没有她,陛下也没让她一块儿去鹿台。

    ……

    雨很大,风更急了,豆大的雨点拍砸在他脊背,风撩起他的乌发。

    文凤真一把扔开伞,白袍领口湿透了,水珠不断从发丝滴落,他扶住阑干,剧烈呼吸。

    他怎么会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宫殿里。

    她那么内向胆小,他怎么会三个月不去看她。

    文凤真弯身,黑发下雨珠滴滴答答,头疼加剧,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子狠狠刮蹭五脏六腑。

    眼前一片灰蒙蒙,再也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辽袖的五官了。

    冯祥惊慌地跪在地上,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连他的声音都这么模糊,嘈嘈切切。

    “殿下……殿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您怎么了?”

    辽袖低垂眼帘,像是极其费力地开口:“为什么明知陆稚玉做了什么,知道她故意误报了你的死讯,让我患上心疾,殿下仍然在诏书上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名字呢?”

    “殿下,您真的这么厌恶我吗?”

    她眼底一片寂寥,不肯给一丝喘气机会,并没有怨怼,只是想开了之后的坦然,辽袖笑了笑,眼底盈湿。

    “为什么清楚她们做了什么,仍然厚待她们的家族,让他们在封后大典那日风风观光一同入鹿台觐见……”

    冯祥仓皇出声:“辽姐儿……您别说了……”

    雨很大,顺着文凤真冰凉苍白的指骨不断下流。

    天地间很空,文凤真抬头,喘息间片刻茫然,完全没有意识,紧接着,头疼更加剧烈。

    陆稚玉?他怎么可能在封后旨意写上陆稚玉的名字。

    夜色包围,黑暗中的湖面一片濛濛。

    一霎时记忆涌进头脑,四周静谧极了,只有雨和狂风的声音,湖面平静阴森,泛起吞噬人心的涟漪,飒飒然。

    “袖袖……”他极低地唤了一声。

    文凤真想起了那个寒冷刺骨的大雪夜。

    一声声喜气洋洋的道贺声:“微臣共祝帝后大婚,永偕琴瑟!”

    “恭贺陛下娶了年少心仪的人。”

    “你们瞧新后陆小姐与陛下是不是极般配啊,听说当年大雪船头初遇,陆小姐给陛下写了一首江雪赋,真是让人艳羡啊!”

    宫墙内外,处处张灯结彩,新款宫灯照得如同白昼,热热闹闹满有气氛。

    身穿诰服的贵妇欢声笑语,衣香鬓影,鞭炮齐鸣鼓乐大作,官员们络绎不绝驱车。

    原本黑咕隆咚的鹿台,工匠忙碌,平添了雄伟庄严。

    辽袖一个人在书桌前写字,一笔一划,背影看起来格外清瘦。

    之前他知道她的身子渐渐好转了,吩咐宫里制衣局预备了皇子皇女的衣裳。在朝中拟赵襄为未来的太子太傅,在宫中开辟了马场。

    如今得知避子汤的事情,新帝发了好大脾气。

    眼底戾气腾腾的红,雪白的指尖微颤,半晌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宫人们吓得跪在殿外瑟瑟发抖,听着里面的动静。

    辽姑娘的避子汤东窗事发。

    汤碗被打碎了一地,关押了给她请脉的太医,给她寻觅药方的雪芽也被送走了。

    “朕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他冷笑着咬牙切齿。

    辽姑娘依然静静地写字。

    新帝第一次教她写字,写的是他的名字。

    她写了三个字,然后将宣纸撕得粉碎,纤瘦的手指将笔杆掰。

    嬷嬷不解其意,其实辽姑娘想讨陛下欢心是极其简单的。

    哪怕给个笑脸,或者说想吃什么东西,撒个娇,给个台阶下,新帝不会不理她的。

    其实陛下就喜欢她不懂事的样子。

    上回她敷衍地给陛下绣了只小老虎,宫人们走路时都是轻松的,因为揣摩出陛下那几日心情很好。

    宫人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精,知道辽姑娘在宫里是有些特殊的。

    这些年,四海来贡的奇珍异品先进她宫里挑了才能入库。

    在春耕时以皇后之礼见过了文武百官,她冷着脸一天,文武百官也不高兴。

    只有新帝一人高兴。

    处置了一批又一批问责她无法生育的言官。

    所有人都以为她被立为皇后是迟早的事,再不济,也是个贵妃吧。

    可是他真的足足三个月赌了气没有见她!

    一笔一划地在封后诏书上写下——陆稚玉。

    雨幕下,文凤真亲眼看到了他自己在诏书上究竟写了什么。

    脑子里像是被火烧燎,陆稚玉这三个字就像一把快刀,狠狠扎进心脏!

    一股一股涌出黑色的血,夜色下的深湖流满了黑血。头疼剧烈到无法睁眼。

    眼帘被雨水模糊,他想竭力维持理智清醒。

    辽袖眼底盈湿被逼回去,慢慢绽开一丝笑。

    “我是因为听了殿下的死讯才突生心疾,最终也是因为心疾而死,我死的时候——”

    她顿了一顿,继续说:“殿下正在试穿封后大典的吉服。”

    “死了?”

    辽袖死了?

    文凤真手掌抚上额头,冰冷异常。

    玉鹤楼四楼的风很大,迎着风,他剧烈喘息,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切灯火缩小又放大,放大又缩小,只剩下心脏毫无章法地猛跳。咚咚咚比雷声更震撼,像要从胸口跳出来。

    雪粒子翻飞,花炮轰轰,帝后大婚前夕。

    冯祥是伺候辽袖用药的人,她今日格外反常,竟然梳妆打扮一番,初入王府时,她就穿着这一袭绿裙。

    从东川带来的东西就剩下这么一件。

    冯祥眉开眼笑:“辽姐儿,您今日是要做什么?”

    他有些高兴,辽姐儿看起来精神很好。

    这股天真明媚的劲儿,有点像刚从乡下进城的时候,虽然怯怯的,面颊红润健康。

    他有些感慨,伺候了辽姐儿这么久,总归有情分在。

    好几次他话到口头又咽了下去,想告诉辽姐儿:其实陛下也不好过。

    陛下平日也没看奏章,看的都是您的起居注,见到您吃的用的不合适,陛下出神了好一会儿,责罚了一批宫人。

    好几次轿子路过您宫里,停了一会儿,又抬指走了。

    每天陛下夜里惊醒,推开窗子,静静望着漪兰殿的一角,一语不发。

    辽袖赤足踩在猩红地毯上,望了一眼殿外,全是陌生的面孔。

    凛然肃重的层层禁卫军把守,他调来了徽雪营最精锐的死士,将整个宫殿守得固若金汤,这么兴师动众已有三个月。

    这么防备着她做什么,她又不能跑。

    她住在最奢靡的漪兰殿,这里金碧辉煌,凤首昂踞,令她茫然。

    辽袖说:“冯祥,我想出去看看,不乱跑,就站在风下面透透气。”

    冯祥其实不想辽姐儿站在外头,风大,寒气侵体,容易复发心疾。

    他唤了一声:“辽姐儿,快回来吧!”

    辽袖脸色苍白,头晕袭来,哗然一下,在冯祥惊恐万分的瞳孔中,她跌倒在榻边。

    一桌茶盏“咣咣当当”拂落个稀碎。

    少女像只小羊羔,单薄脆弱如纸,随时都可能把握不住,半蒙着眼儿,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手脚冰凉。

    冯祥知道辽袖心疾复发了!

    她费力地半睁开眼,望着澄澈的天空一角。

    层层叠叠的千灯万影,各处值殿的宫人们踩着轻快的步伐,脸上洋溢喜悦的笑容,四处道贺。

    灯火通明,早已一片沸腾。

    她已经不在意了,这份热闹甚至让她眉眼有些惬意。

    心脉像在迅速萎缩,心口疼到无法呼吸。

    她却静静弯起嘴角,浑身的痉挛让她产生了幻觉,隐隐的期待。

    她是不是终于要离开了。

    冯祥声嘶力竭地大喊:“愣着干什么,快来人啊!召太医过来!”

    二小姐急匆匆赶来,出了一身冷汗,将她抱起来,药碗递过去,轻言细语地哄:“辽姐儿快喝药吧,你的病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小姐声音发颤,忍不住抹了抹泪。

    辽袖声音虚弱,笑意却无比安静:“没事,我就是想看看外头的风景一会儿,你们别怕,我会喝药的,我的命我自己有数。”

    冯祥腿都软了,寒意直窜脑门儿,他急得呵斥禁卫军:“太医怎么还没来,辽姑娘若是有什么差池,大家都完了。”

    辽袖嘴角微弯:“把药拿给我吧。”

    一旁端药的陈姑姑舒了一口气,看来辽姐儿还是在乎性命,在乎陛下的,只不过两个人赌气太久了。

    陛下对她独宫专宠这么多年,忽然广纳后宫嫔妃,连个嫔位都没给她,她可不得置气吗。

    总归闹一闹是好的,宫里无人不知她的特殊。

    陛下又怎么舍得真的不给一个位分,辽姐儿这么一闹,陛下也来了,台阶缓和了,自然会给个位分。

    辽袖接过药盏,静静凝视一汪褐色药汤。

    以前她说药苦,陛下为她培育了桃叶拂衣的药茶。

    可是她嫌的不是药苦,而是一味淡淡的腥气,哪怕他哄着用茶代替了药,这股腥气依然缭绕不散。

    辽袖缓缓转动着药汤,漫过瓷白内壁,不知在想什么。

    陈姑姑打量着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辽姑娘最近愈发不同了,她越来越安静温顺听话,总是垂眉敛眉。

    像是一个漂亮却毫无情绪的娃娃,针扎不疼,漆黑的瞳仁冰冷异常。

    无论陛下做什么,她总是微笑着说好。

    陈姑姑冒了一头冷汗,赶紧拉了拉冯祥的袖子:“她不对劲,你赶紧去禀报陛下!”

    辽袖忽然抬眼,扯着疼痛厉喝一声:“冯祥,不许找他!”

    话音未落,她做了一个让人心跳加快的动作。

    她伸出一截玉白小臂,微微侧转。

    “哗啦啦”……褐色药汤滚热溅落,慢慢地一倾而尽,一滴不剩,流在雪白鞋袜下,一路顺着缝隙蜿蜒。

    “咣啷”一声,茶盏自她指尖滑落,跌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怔在原地!

    她翘起两个小梨涡,安静又释怀地笑道:“不想喝药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冯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二小姐将她抱在怀里,哭道:“辽姐儿,其实哥哥他后悔了,总在问我是不是把雪芽送走做错了,只是他总是太骄傲了,只要你好好喝药,哥哥什么都会答应您,无论是后位还是雪芽姑娘,我跟哥哥一起长大,我什么都明白!”

    陈姑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浑身湿透了,坏了,这回彻底坏了。

    她完全不敢想象新帝得知此事的后果!

    辽袖呼吸越来越急,胸腔剧烈地起伏,气息却逐渐微弱,这种窒息的感觉,跟儿时跳进深湖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一模一样。

    水越深,越执着地捡拾那一块块光闪。

    嘴角仍然带笑,眼尾却毫无知觉地滑落一滴泪。

    心口疼到最后,只能微弱地一声声喊娘。

    只有娘亲是这个世间无条件疼她的人。

    她没有爹,从小被骂小野种,所以也很在意名分,性子内敛,没读过什么书,怯怯的很害羞,大美人若是出身卑微是一件极其凄惨的事。

    只有娘亲完完全全爱着这么不起眼的袖袖。

    瞳孔渐渐无神涣散,已经没有一丝脉搏。

    冯祥口干舌燥地喊:“快再拿药来啊!不要命了你们!

    冯祥冒着大雪,忙不迭地往宝泰宫去。

    新帝正在试穿大红吉服,他生得峻拔昳丽,眉眼却冰冷得令人生畏,而且略不耐烦。

    宫人们伺候得战战兢兢,都摸不着头脑。

    试穿大典吉服,陛下怎么这么不耐烦呢。

    冯祥连滚带爬,三魂七魄尽去,差点啃了口雪,跌跪在地,寒冬腊月,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嗓子哑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新帝转过身,绑好左手的绷带,见到是冯祥,漠然至极的眼底忽然生出几分惊喜。

    半是期待半是不可置信,这张冰块脸渐渐融化。

    他竭力维持面无波澜,却压不住眼底的清辉。

    “是不是她叫你来的。”

    新帝每天都在数,跟她置气了三个月零一日,他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去找她,恍惚间以为很久很久了。

    发现避子汤时,他原是很生她的气,发誓一辈子不见她。

    可发完誓的第二日,他就想,反正世间也没有神佛,劈雷刮风都随它去。

    新帝低头,面不改色,手指拂上桌上的字画,翘起嘴角,自顾自漫不经心地说道。

    “其实,不想生就不想生吧,朕也不是很喜欢孩子,你跟她说……”

    “跟她说,不想生,以后也别喝避子汤折损自己的身子。”

    新帝抬起头,鲜见地露出一丝笑意,眼底柔和的光辉,仿佛暗暗憧憬着什么,一瞬间掩饰得像笨拙的稚童。

    众人第一次见到冷酷到无懈可击的帝王,露出有这样的神情。

    “等过了明日大典就好了。”

    “她知道了肯定会喜欢的,过了明日朕就带她——”

    “不是的,陛下……”冯祥哭着打断他。

    冯祥浑身颤栗,磕磕绊绊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太过畏惧,只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在陛下面前崩溃哭到失态。

    “陛下!辽姐儿她……心疾复发,快没气儿了……”

    文凤真瞬间血色尽失,几乎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在皇城夜空,被宫灯折射出柔和的昏黄,厚厚积雪没膝,激越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回荡。

    这个雪夜,满宫的宫人纷纷驻足在原地,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们错愕地望着,一袭大红吉服的年轻帝王,连轿子也没坐,从宝泰宫一路踉踉跄跄地往漪兰殿去。

    众人交头接耳:“陛下这是怎么了……连吉服都顾不得弄脏了……”

    “听说漪兰殿的那位没了……”

    在寂寥庄严的白雪宫墙中,一抹红与白的颜色最为鲜艳刺眼。

    他身上的吉服红得浓重,像血迹干涸的颜色,隐隐发黑,红到触目惊心。

    皮肤极白,不剩一丝血色,白到几近脆弱透明。

    他眼前渐渐模糊,四肢发冷,喉头艰涩,胸口被暮钟一声声猛撞,喘息急促,怎样竭力都无法镇定下来。

    只想着快点儿,再快点儿!

    大雪覆落在他肩头、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披了一身风霜。

    皇城上空开始放烟花了,喧哗热闹,他孤身一人,甩开了侍从。

    他掌心握着那枚锈迹斑斑的小金片。

    当他看到满地碎裂的瓷片,脏污的药汤时,往后踉跄了一步,险些站不住。

    “滚!都滚!”他眼底升腾可怕的血月,众人吓得伏跪在外头瑟瑟发抖。

    他跪在她身前,将她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衣襟里,嗅着再想念不过的淡淡香气,哪怕这一点都抓不住。

    他甚至都不敢叫她的名字,只敢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躯,她只剩了一丝气,神志不清,看不到他多么惊恐。

    他终于试着叫她,抚摸着她的脑袋,贴在自己下巴,崩溃至极。

    “袖袖……袖袖……”

    可是她甚至笑都不会笑,那么乖顺,柔顺得像个孩子。

    从前她在他怀里,会说会唱会笑,还会背诗歌,她在他怀里一点点没了生机。

    “袖袖……你是不是冷……”

    她又湿又冷,宫人们说她昏迷不醒时唤了好多声娘。

    他绝望地将她的手放在怀里,可是怎么捂不热,逐渐冰冷僵硬,自责越来越深,晶莹的泪珠慢慢滴落在地砖,一滴又一滴……无法喘过气。

    文凤真猛然低头,一手支撑在地,抑制不住的颤抖,指尖几乎在地砖扣出缝隙,鲜血淋漓。

    大口喘息,却没有一丝空气挤进肺,艰难凝涩到极致,自责到无法呼吸。

    “呼——”

    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消失的尽头,什么都看不见。

    “陛下喘疾发作了……快找太医!”宫人们慌乱叫喊。

    他没办法再继续回想,因为眼前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浓墨暗色。

    ……

    “呼——”

    暴雨噼里啪啦地落入湖面,文凤真眼前一片漆黑,沉沉陷不进一丝光芒。

    猛然双手扶阑干,空气极其凝肃,雨水冷冰冰,心如刀绞。

    喘息也越来越绞紧,文凤真喘疾被刺激发作,突如其来的猛烈,危险又致命,这袭白袍在四楼摇摇欲坠。

    冯祥在大雨中求道:“辽姐儿,您别说了!殿下会死的……”

    辽袖眼底微红,不知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笑着颤声。

    “因为殿下把雪芽送走了!我怎么求都求不来……”

    “每日清晨都说喜欢我的殿下,为什么会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这些都是我没有办法明白的地方……”

    文凤真勉强找出一丝神智,他牵起了嘴角,似在嘲笑自己,毫无知觉的。

    袖袖,这就是你的心境吗?

    一瞬间涌上来的痛楚、惘然、怨恨、愤怒……原来她难过了这么久,原来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而他在今夜之前,浑然不知。

    他甚至不敢去想,上辈子她活得有多难过。

    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傲慢冷酷,不懂为什么底层的老百姓会怨恨他。

    不懂她忍下的委屈,也从不懂她真正想要什么。

    他轻轻开口,不知说了什么话,字音太轻,被雨声模糊了。

    首辅府的宾客全都下了马车,手上提了一盏盏灯笼,围在湖畔。

    宋搬山快步撑伞过去,将衣衫披在辽袖肩头,安抚了她。

    辽袖仰着头,静静望着夜色中的文凤真,方才他说了什么?

    满城权贵瞧见了玉鹤楼四楼的人。

    不可一世的文凤真,嚣张恶劣的年轻异姓王,总是居高临下,气定神闲地玩弄权术,眼底一抹嚣气腾腾的红。

    此刻仅能看见一袭白袍,在灯火中摇摇欲坠。

    文凤真眼前模糊不清,头疼欲裂,一下子黯淡无光,耳边只剩下药盏一倾而尽,摔碎的清裂声。

    波光粼粼的湖面,拉长了他的影子,缓缓张开吞噬巨口。

    只有冯祥看出,殿下喘疾发作得厉害!濒临窒息,已经失去了意识。

    “殿下!殿下——”冯祥惊喊道。

    众人瞳仁皱缩,玉鹤楼四楼,文凤真喘疾复发,意识昏迷,从阑干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直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泗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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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三章

    文凤真睁开琥珀色琉璃瞳仁, 呼吸尽失的那一刻,身子不断下沉, 深湖冰冷刺骨, 他的面色愈发白了。

    波光“哗”地一下打开了!点点细碎的金光影不断旋转!

    就像深湖底下被困住的雪蟒。

    嘈杂、呼救、辽袖的质问,猛然如湖水灌进耳朵。

    若是人生停止,一直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 她站在城楼下,搂着弟弟偷偷看他的那一刻。

    他无法呼吸了。

    她说他一直什么都不懂。

    上辈子为了讨她高兴, 威逼高官重金排队买她一副字,满城都知道辽姑娘的字是保命符, 想求文凤真开路, 先买她一副字。

    他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特别地道,夜里竟然还凑在她面前讨赏。

    她折断了所有笔的那天夜里,他为何没有察觉到, 她的笑容下面那样伤心。

    她背过身, 笑着说陛下我不写字了。

    他看到的是一双令人心碎的眼眸, 心如刀绞。

    混账,简直混账至极……他为什么总这样傲慢地去否定她的一切……

    侍从纷纷跳下水, 将文凤真从湖里打捞上来时,他尚存了气息,乌发散落黏湿腰身, 雪白皮肤被湖水一冻, 渗出丝丝薄红。

    线条精致的下颌微微抬起,水珠滴落,妖异得动人心魄, 众人呼吸微微一滞。

    辽袖一颗心揪紧,头顶撑过一把伞, 肩头传来宋公子掌心的温度。

    他剩了一丝清醒,被人背着经过她时,忽然抬起眼睫。

    瞳光具有某种吞噬人心的魔力。

    他怀中一松,一块玉佩落下,“当啷”清脆,滚落辽袖脚下。

    有心还是无心掉落了一枚玉佩。

    淮王殿下落水的消息无人敢透露出去,他终究年轻身体强健,将养了几日便见好了。

    众人以为定要迎来血雨腥风,他落水一场,反而愈发平静从容,出席宴会谈笑风生,神采奕奕,见不出一丝迹象,更加儒雅随和。

    不愿人看笑话罢了。

    另一桩大事:文凤真落水后,从北辽回来了一位国士钟先生。

    钟先生是大宣第一布局手,老淮王最信赖的国士,在徽雪营威望最高,辈分最高,掌三分之一虎符。

    哪怕骄横如文凤真,在他面前也谦和几分。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貌和蔼,粗布头巾,如乡下平凡的教书先生一般,甫一进京,惊动了各旧部,众人好声好气地礼待有加。

    只是钟先生进京这么多日,从没召见过文凤真一回,明显对他心存不满,旧部们各个偷摸着高兴。

    两株杏树团团蒙蒙围了半面墙,池塘嫩荷初绽,从长廊连接书房的一路上,绿荫掩映。

    辽袖推开门。

    斑驳花影跃上文凤真脸颊,他正手捧兵书,明净自得。

    听到动静,他一抬眸,展开一丝笑,极其舒心,毫无芥蒂。

    “辽姑娘,你来了?”

    自落水之后,辽袖有两个月没见他,是他非要个答案,她才说出那些话,字字诛心的话。

    不知为何,说完这些,她心里松快了很多。

    至于弥补什么的,她一丝也不在意,她并不是非要他死,只希望从此各不相干。

    如今心底对他一丝波澜也无,只极尽客气礼貌。

    辽袖掌心攥着那枚玉佩,坐在绣墩上,问:“殿下,你身子可好些了?当夜你坠水,我娘亲的遗书……应当没事吧。”

    她最担心的,便是娘亲的遗书泡在水里不成形了。

    文凤真眸底蕴了深井。

    她连续发问,可真心实意想问的,仅仅后边儿那句遗书。

    文凤真将手搭在膝头,敲了敲桌面,嘴角笑意未退。

    “当日那封信确实随着我一块儿落进水里。”

    辽袖呼吸一滞,他缓缓给她布了一盏茶,不紧不慢道:“可是我又怎么会带着真件去外头显摆,那封信是假的,你想知道真的在哪儿吗?”

    辽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拿到我娘的遗书?”

    “她自己给我的,她是个很简单的人,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说不定会引发可怕的东西。”

    他一抬眸,不再言语,刻意收敛了压迫感,目光慢慢落在她通红的掌心。

    辽袖伸出手掌:“殿下,这是你掉下的玉佩。”

    文凤真探出两根手指,拿过玉佩时,指腹有意无意地碾过了她的掌心软肉。

    滚热的气息令她一惊,痒痒的,像小蟒游行过必然留下痕迹,辽袖立刻缩了手掌。

    文凤真笑了一声,低头给自己系上玉佩,可他另一只手缠满绷带,玉佩在腰间腰来晃去,单手如何都系不上。

    他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是她订亲宴那日,为保持清醒,瓷片狠狠嵌进了他手心。

    他嘴角微牵,轻声问:“辽姑娘,最后帮我一次吧。”

    东川初见,他也是这样让她给他系玉佩。

    “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他仍含了清浅的笑。

    辽袖眼神微动,握着那枚玉佩,小心地倾身往前,指节弯曲,勾住了他的盘带,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少女骨节处一团团晕红,动作灵巧,触碰得那么轻。

    盘带被手一勾,束勒出他精瘦的腰身,流畅坚韧的线条蕴藉力量。

    文凤真低头,慢慢摊开手,目光凝结在她的手腕骨,脆弱如饱含汁液的花茎,白嫩得惹人眼,想一把握住。

    他睫毛倾覆,落下声音:“虽然不明白,那时候的我为何会写下陆稚玉的名字,但我不会这么做,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

    “大婚前夜,一定还有什么事情。”

    “不重要了。”辽袖舒了一口气,收了腕子,缓缓抬眼。

    “我只希望殿下不再一意孤行。”

    文凤真抚弄着玉佩,牵起一抹微讽的笑:“一意孤行?本王从来是孤零零的一人,不比辽姑娘你有个未婚夫,有人挂念。”

    他站起身,将墙壁上挂着的字画揭开,按下某处突起的地方,推开了壁架。

    里头黑荡荡的甬道,令人望之生畏。

    文凤真将一只手搭在背后,敲了敲壁架。

    “你娘的遗书在这里头。”

    辽袖紧张地坐在原地,咽了口水,她真的要进去吗?

    进这间密室做什么?若是被他困在里头,岂不是叫天不应?

    文凤真淡淡一瞥便将她看透,他关了壁架,侧过脸。

    “下个月十五是我的生辰,王府宴请全城权贵,很热闹的。”

    “我生辰宴那晚,你娘的遗书会直接送进宫里,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拘送什么礼,你能来我心底便很高兴。”

    他似是期待,眼底升腾清辉,又确认了一遍:“辽姑娘,会来吧!”

    辽袖指尖微蜷,她凭什么去呢?

    文凤真坐回了榻上,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茶:“不必担心,过了生辰宴,我从此再也不会来找你。”

    再也不来找她。

    辽袖脑海中重复这句话,一时松了好长一口气,紧紧盯着他,不知他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瞧见她的小模样,心底有些不适,还是淡淡道:“不骗你。”

    文凤真摆了摆那只缠满绷带的手,忽然启开一个盒子:“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牙牌,一面刻着玉兔,一面刻着长寿,只是上头打上了奴印。

    文凤真摩挲了一会儿:“这是我娘的牙牌。”

    辽袖心头一惊,这个牙牌怎么会是文凤真母亲的呢?

    她听说文凤真的母亲是行军途中的绝色战利品,乌郡的公主,怎么会打上奴印。

    文凤真微垂眼帘:“我娘是伺候公主的奴婢,公主死了之后,她一直顶替公主的身份,她生了一双蓝眼,长睫白肤,个子高挑,不通中原的官话,但是跟我爹心意相通,后来她失踪了。”

    “他们都说我爹心底的人是红衣,不是这样的。”他摩挲着杯沿。

    按照中原的门第观念,异族通婚的儿子不能继承家业。

    但是老王爷一直对外宣称文凤真是落败公主的儿子。

    倘若世人得知他是婢生子,极可能直接丧失继承权。

    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话,欣赏天之骄子陨落,京城世家势力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无法撼动。

    文凤真将牙牌抛到她怀里,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

    “你看,我也有把柄在你手里了?”

    他就这么将致命的把柄交付在她手上,是对她那番话的回应吗?

    他那副样子似乎在说:只要你想,毁了我也可以。

    “殿下……”辽袖出神开口。

    这是一向霸道不让人的文凤真,第一次将权力过渡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甚至轻松惬意,对于自毁拥有瞳仁微张的兴奋,会引发多大的骚乱呢,他拭目以待了。

    辽袖只感到怀中的牙牌滚烫无比,她将牙牌小心谨慎地揣在怀里,一时间心绪不宁。

    她掌控着可以将一个矜贵至极的人,顷刻间贬入凡尘的东西。

    她自己也是未婚生下的孩子,就算对他再漠然,也无法做出毁了他的事。

    辽袖起身,走在门前,望见一架绿意盎然的藤萝,忽然想起什么,这身绿绸裙转身,她问了一句。

    “殿下当日从楼上坠水的时候,似乎说了什么话。”

    文凤真嘴角微扬,懒懒靠在榻上:”是吗?”

    “辽姑娘好记性,我自己都忘了。”

    他心底一紧,疼痛到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昏迷前,他启口喃喃说了什么话,被雨幕吞没得一干二净。

    他说……袖袖,对不起。

    晚了一辈子的对不起,连他自己都无法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

    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懂她,自以为是地对她好。

    文凤真淡淡一笑,眼帘微垂:“言语实在微不足道,所以不必宣之于口了。”

    *

    御书房,皇帝缠绵病榻多日,鲜见地执笔一次,唤崔拱在身旁伺候,捧了金漆玉印。

    皇帝正在拟旨,崔拱满头大汗,被陛下满意至极念出来的字句,吓得险些跪下去。

    皇帝罢了笔,将明黄卷轴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眯着眼,精神十足,笑意充沛。

    “好!很好!”

    “听说辽袖订了亲,朕送这个给她做礼物,她肯定会喜欢。”

    皇帝话音未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崔拱连声:“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再一回神,圣旨上沾染了血迹,崔拱慌得手直哆嗦,陛下咳血了!

    皇帝不满地一挥手:“这副作罢,再取一副来!”

    殿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声音,小黄门颤声阻止:“皇后娘娘,无诏不得入内啊!”

    皇后气势沉沉,一掀帘子,连礼都没行,站在地毯上,脖颈修长,目光冷利地逡巡。

    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深爱了二十年的男人。

    她被禁足太久了,违反禁令出殿本就是犯错,私闯御书房是错,见天子不行礼也是错。

    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皇后上前,拿过方才那张咳了血的圣旨,微眯了眼,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仿佛要在上头挖个洞,仇恨的火焰烧毁殆尽,一字一句如同剜心,又疼又震怒,她手指剧烈颤抖,满脸通红。

    “混账,混账!”她杀气腾腾,红了眼,咬牙切齿。

    圣旨有云:册封辽袖为坤仪长公主,封邑两万户。

    目前皇室封邑规格最高的公主!

    哪怕皇后嫡出的柔平公主也仅仅获封三千户。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将辽袖过继在我名下吗?”

    “荒谬,一个公主就罢了,你现在想给辽槐什么,本宫真的都不敢再想了!”

    皇后看完这副圣旨,震惊愤怒到失去了理智,浑身滚烫的血液直往上涌,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简直可笑!

    她不顾华丽的裙裾曳地,忽然上前一把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扫而尽,死死瞪着皇帝。

    崔拱吓得震在原地,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第一次瞧见雍容华贵,大方随和的皇后娘娘露出这种哀怨、邪恶、绝望的神情,一双美目瞳仁扩张到极限。

    她泪流满脸,捂着心口,哭道:“红衣是我的姐妹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是你让我把她骗回京送死!。”

    皇后宽大的裙裾摇摇晃晃,她将一旁的花瓶全部抬起来摔碎,推倒了一架古董,指着他的手颤抖个不停,像是伤心到极致。

    “因为你说了的,只要我把她骗回京,你就封我的儿子做太子!宁王今年都二十三了,他等着封太子多少年了!”

    “我从来不信男人的承诺,因为你是我夫君才信你。”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泪水涟涟。

    “你从头到尾压根儿就在欺骗我,你就没想过让宁王当太子。”

    皇后从绝望中升腾起仇恨的怒火,她忽然恢复了平静,优雅地抹了抹泪水,静静扯起嘴角,婉约柔和的五官,扯起夸张的弧度。

    她冲过来,双手撑在书桌上,几乎贴近了他的瞳仁,莞尔又兴奋,嘲讽道。

    “该不会陛下以为那对姐弟是你的孩子吧!”

    “陛下还是这么天真啊,我要是你,我就一头撞死了!”

    她捂着嘴笑得温柔,仿佛有什么猛鬼从她那具美丽皮囊中,跃跃欲试撕开一丝,探出爪牙。

    崔拱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恳求皇后离开。

    皇帝静静看着妻子发疯,看着她的冒犯与狠毒,皇帝只是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甚至略有些惬意。

    “朕厌恶你的缘故,就是因为你跟朕是一路人,而朕恰恰厌恶极了自己。”

    皇帝似乎欣赏极了她的姿态,将手交叉放在桌上,静静笑道。

    “对了,朕并不是要将辽袖过继在你名下。”

    他一字一句在她放大的瞳孔中:“朕要将怀珠追封为皇后。”

    *

    夜里,康仁宫灯火通明,宁王听闻了今日御书房的动静,给皇后批了一件外袍。

    他皱眉:”母后,您怎么了?”

    皇后在她眼里永远镇定强大从容,极少见她歇斯底里的一面,宁王很是担心。

    可是皇后一转过身,头面收拾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她说:“你父皇想封辽袖为长公主,封邑两万户,是你妹妹的六倍不止。”

    宁王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荒谬!”

    辽袖是他未来的皇妃,怎么忽然成了公主!父皇简直老糊涂!

    皇后眼底燃起光亮,抚着他的头发:“你也觉得荒谬是不是。”

    宁王心中思忖:上辈子辽袖养在淮王府,鲜少与人来往,父皇是在临死之际才见了她一面,从未提起封什么公主。

    为何这辈子生出这么多变故?

    皇后蓦然按紧了他的手,在她未出嫁前,她曾是沉敏的世家女,大宣围棋国手,以沉着与怀珠的绝色并称双姝。

    她寒声道,“那就打吧!”

    打?宁王望着皇后,心底隐隐战栗。

    皇后起身拂过层层青缦,每走一步,便想出一法。

    娘家靠不住,首辅兄长他只想着回老家颐养天年。

    宋搬山这个吃里扒外的过继子,肯定站在辽袖一边,他也是敌人。

    更不说目前的死敌文凤真,只要解决了文凤真,军权在握,便可成事。

    皇后淡淡饮了口茶:“文凤真身上的骊珠仅有三分之一军权,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少主,但是他是西域女生的儿子啊!他是异族,其心可诛!”

    “人人都以为他是乌郡公主的儿子,其实文凤真是个婢生子,中原世家讲究门第血脉,一个低贱的婢生子,老王爷瞒着世人,将军权给他真是愚昧至极,只不过本宫没有证据而已!”

    宁王疑惑地抬头:“可是,老王爷没有第二个儿子,徽雪营无人可以顶替文凤真。”

    皇后眉眼锋利冰冷地一抬指:“你立刻密函一封,让北辽的燕敕王回京!他年轻骁勇,为老王爷的四虎义子之首,当年为躲避文凤真的锋芒,远驻北辽,不信他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

    “另外,钟先生是不是在京城,本宫有办法劝说钟先生。”

    皇后微抬下巴,眼底杀气腾腾。

    “看着吧,徽雪营要重新择主了!”

    *

    辽袖转过了花厅,她心底有两件好事:一件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缘故,首辅府怕皇帝提前驾崩,天下守国丧,所以预备七月就办婚事。

    还有一件事是文凤真说的:过了他的生辰宴,拿到娘亲遗书,他答应以后再也不见自己。

    她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因为她怀里揣着一个滚热的牙牌,文凤真致命的身世,那是他亲自交给她的。

    倘若要走向毁灭、坠亡,他竟然希望是她推他一把。

    过了晌午,宋公子与她一同走在花阶下,似乎心事重重,一侧脸,尽量牵起轻松的笑意:“辽姑娘,上回大雨夜,你没事吧。”

    辽袖一愣,低低应了一声:“用过了药,身子还好。”

    “宫里头最近在传,说陛下要立你为公主。”

    辽袖微微诧异,公主?她怎么可能会成为公主呢?

    她回想皇帝对她的格外优待,难道她的生父真是皇帝,可是他为什么会将她不管不问放在乡下多年呢。

    她没有一丝欣喜,反而隐隐不安,牵一发动全身,她会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宋搬山注意到了她的情绪:“你不必太过担忧,此事尚没有定论,无论宫中还是朝中,都充满了重重阻挠。”

    他将此事往小了说,没有告诉她,朝堂上都闹翻了,简直是雷霆轰动。

    父亲身为内阁首辅,也不同意册封辽袖为公主,群臣上谏。

    此事一是不合祖宗规制,皇后在世时,不可追封亡人为皇后,更何况红衣生前不过是个未婚先孕的女子,没有任何名头,只会平白让皇室受辱。

    再者,辽袖与皇帝是否有血缘关系不得而知,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辽袖抬头:“那宋公子你呢,你希望我做公主吗?”

    宋搬山望着她:“若说我的想法,姑母是极其危险的人,比起成为长公主,我更希望你平安无虞。”

    辽袖一愣,随即笑了笑。

    他没再提这个话题,转而牵起嘴角。

    “辽姑娘,下个月十五,不知你是否有空,我们一去看皮影戏吧。”

    辽袖回过神,下个月十五,刚好是文凤真的生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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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四章

    从淮王府前长长一道回廊, 一向静谧肃穆。

    今日的情形不同以往,地面上挤站了大大小小二十多个旧部将军, 有挂衔在家的, 也有实权在握的。

    姜林急匆匆地快步经过,上回在订亲宴上醉后失言,得罪了首辅, 这还不是最令他忧心的事。

    他急着找陆恩商量:“文凤真手里拿着红衣遗书,若是这里头作了什么文章, 大家都别想有命活!”

    这么多大腹便便的武夫,嘈嘈杂杂没个安宁。

    倏然, 喧闹声止住, 众人抬眼望去,从月壁下走出一个清贵异常的年轻男人。

    白净削高,暗色蟒袍, 携了不由分说的压迫感, 一双眉眼淡淡一瞥, 冷漠得让人噤声。

    身后跟了一拨气势汹汹的扈从。

    文凤真一句也没跟这些叔父们客气,高傲疏离显示得淋漓尽致。

    众人的目光充满了异样, 各怀鬼胎,心头纷纷浮现出这段日子京城关于他的谣言。

    “听说文凤真是个婢生子,真的假的?”

    “她娘不是乌郡被俘虏的长公主吗?倘若真是个婢生子, 只怕要被立刻褫夺军权, 逐出王府了……”

    “京城有头有脸的世族,怎么可能允许异族通婚的婢生子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

    众人明白这是皇后派人散播出去,茶肆酒坊到处都是, 但是,究竟谣言还是事实有待商榷。

    他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还可以维持多久呢?

    善德堂光线昏暗,茶烟袅袅。

    为首黑绸白发的老人,盘一串佛珠。

    钟先生的声音不疾不徐:“徽雪营有大大小小三十二部,共二十万人,我年轻的时候,也不服老东西,世情如此,辈分高一头能压死人。”

    “你让你姜叔父失了脸面,兄弟们都说你做得有失偏颇,不公道,底下兄弟就会起异心。”

    文凤真雪白的指尖搭在桌面,沉静不语。

    钟先生面无表情:“没规矩就是没秩序,有些事要讲原则,我只跟你讲一句,辽袖不能当公主,我们更不能牵扯进天家的继承权争斗。”

    “你作为异姓王,跟辽袖姐弟牵连在一起,让皇室以为我们随时都要造反,就是让兄弟们陪着你死。”

    “兄弟们就会都不服你,都想打。”

    钟先生的声音慢悠悠,沉稳苍劲,不容人拒绝的果断。

    众人一面听,不免幸灾乐祸。

    钟先生望了了文凤真一眼,伸手过去:“请茶。”

    下人端来一盏茶,里头空荡荡并无茶水,文凤真接过,眼帘下深湖无澜。

    钟先生不紧不慢开口:“你若是答应,就给你续上茶。”

    一霎时功夫乌云漫过来,室内呼吸清晰可闻。

    众人惴惴不安,屏住呼吸,瞥向了文凤真。

    冯祥急得出了一头汗,紧张地盯着殿下,这是钟先生给的机会,若是殿下答应不掺合皇室的事,自然就能“续茶”。

    良久,文凤真慢条斯理地牵起嘴角,窗子外投来的光影黯淡一分。

    始料未及!他将茶盏一下子磕在碟子中,一声裂向,震得人纷纷侧目,白胚瓷四分五裂。

    众人诧异得不知所措。

    他倒是无动于衷,低眉,手指拿起碟子,“咔啦咔啦”一点点将碎瓷磕磨成粉。

    随后将磨成碎茬儿的茶盏放在口中,一面咬,一面不动声色地抬眸,拱起双手。

    “谢过钟先生赐茶。”

    面上恭恭敬敬,任性得隐隐挑衅一般。

    冯祥险些晕过去了,茶盏摔碎了,也都是锋利的瓷片,就算磨成粉,哪能吃进去,准会扎得到处是细碎伤口。

    殿下脾气太任性了,看来他是绝不会答应了!

    钟先生面上冷了一分,起身,走至门前,留下几句话。

    “生辰宴那日,你好好讲话,服个软,让旧部的兄弟们安心。”

    “现在你身世闹这么大,继续在台面上不太合适,徽雪营也不能让一人独大,需要平衡。”

    “你仍然是少主,只是徽雪营要重新定虎符之主。”

    “王爷义子,四虎之首的李湛要回来了,就在你们两个中间定吧。”

    “让旧部的弟兄们用筹选的方式,谁拿到筹牌多,谁拿虎符!”

    文凤真嘴里继续缓慢地咀嚼着碎瓷,眼神一丝不晃地盯着门外,渐渐沉冷下来,晦暗不明。

    冯祥扑过来,握住他的袖袍,颤颤巍巍。

    “殿下,瓷片哪能是人吃的啊!”

    文凤真唇角缓缓渗血,一丝血珠艳丽幽靡地流了下来,他抹了抹,似毫不在意,感知不到痛楚。

    薄薄寒云掩了明月,书房里未点灯。

    文凤真手指抚摸上一副摊开的字轴。

    这是辽袖写的字。

    大雪赈灾时,他让高官花八百两买了她一副字,那时候她脸都气红了,不顾天气寒冷,拢了兜帽就气喘吁吁来找他。

    修长手指缓缓下移,落在鲜红印泥上,印泥是两个字“观鹤”。

    “冯祥!”他唤了一声。

    文凤真眸底不辨情绪:“把这副字还回去。”

    冯祥诧异抬头,抱着字轴不知如何是好:“这……上回已经还过一趟了,只是辽姑娘不肯收。”

    文凤真依旧未抬头,坐在太师椅上,良久牵起一丝笑,语气干涩:“是吗。”

    冯祥也不愿干这受夹气的差事。

    殿下没有亲自去过鹿门巷,不知道辽姐儿的笑容有多客气疏离,请人喝过了茶,就将人连东西一块儿请出去。

    他跪在地上,丧着脸如实相告:“从前在王府,您送辽姐儿的东西,从衣裳绣鞋到耳环,再到钱财,除了光阴留下了,其余的全还给老奴了!”

    文凤真静静摩挲着碟子上的碎瓷粉末,有一下没一下地碾动,似是漫不经心。

    从喉头滚落的词句却异常艰涩:“知道了。”

    她不肯收么,这都是他活该。

    文凤真望向庭院中一株迎春树,很遥远的一个下午。

    辽袖脊梁挺直,坐在明净的窗前,认真练字,她有些不好意思却期待地一笑。

    “殿下不是说,我要成为女书法家的吗?”

    不敢记住她每一刻懂事的样子。

    看到辽袖那么高兴,他有些动容,不择手段也要送她到最高的顶点。

    所以贿赂世家纷纷吹捧她,夸赞她惊才艳绝。

    威逼官员高价买她的字。

    只是想她路走得轻松一些,想永远霸占这样的笑容。

    冯祥抹了抹汗,刚一踏出门槛,忽然听到哗哗啦啦一阵乱响。

    他惊得一回神,仓皇点了灯:“殿下!殿下!”

    文凤真一手支撑在桌面,眼尾泛起绯红,白袍扫落了一桌纸砚,呼吸声在脑海中放大。

    清瘦的脊梁微微在颤,手覆上额头,玉山倾倒。

    “殿下!”

    冯祥抱着卷轴凑过来,惊恐万状地将他扶在榻上。

    冯祥抱着字轴迟迟不肯走:“殿下……您怎么了?”

    白日里霸道得分毫不让,甚至咬瓷片的殿下,现在手指竟然在抖,青筋毕绽。

    自从落水后,殿下愈发淡定自如,在外永远语笑盈盈,坚韧到无懈可击,举手投足漠然高贵。

    那时候冯祥觉得:殿下并没有不对劲,并不是非辽袖不可。

    看来,殿下已经放下了,他以后不会去找辽姑娘,无论过往发生了什么,一切清算。

    世间万物,没有人能影响殿下那颗心。

    铺满复仇底色的人生,寻不到一丝罅隙。

    可是每天夜里,他都发烧得厉害。

    额头滚烫,面色绯红,呼吸急促,纤长的鸦睫紧闭,在跳跃的烛火中神智不清。

    文凤真不准请太医,他生性要强,不愿让人知晓,只让冯祥夜里伺候煮药,喝过一盏歇息下去。

    第二日他面色如初地周旋在朝臣前,眼底冰冷到天衣无缝,维系着强大的面具。

    那些旧部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狐狸,嗅见一丝血腥气都会兴奋地扑上来,将人撕扯得体无完肤。

    崩了,也得装!

    倘若心底有一个女人,绝不肯示出脆弱之处。

    尤其无法容忍辽袖对他露出怜悯的目光!

    冯祥扇着药炉子,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殿下额头烧得厉害。

    吕太医曾在他烧糊涂时看过一次,这不是身子上的病,落水的风寒早已治愈,这是心头的恶疾。

    文凤真体温迅速升高,雪白如瓷的皮肤氤氲潮湿热气,一颗晶莹的汗珠挂在他下颌线,盈盈欲坠。

    昏迷不醒中,胸口的空气被人一点点攥取。

    他眼睫紧闭,牙关死咬,病急也不肯唤出的名字。

    “辽袖”这两个字仿佛烫嘴,死也不愿让人听见。

    后半夜响了几声雷,扯起漫天大雨,急得淅淅沥沥往下坠,比她订亲宴时的雨还大。

    文凤真眼前混沌模糊,湖光粼粼,寒冷刺骨,仿佛回到了深湖底,不断往下坠。

    忽然,一声“扑通”,跃入湖面的水花声惊着了他。

    原来是在梦里啊!

    一个朦胧的人影在水中游行,一块块捡拾金身碎片,露出了那副皎白小脸。

    他微微蹙眉,想触碰她的指尖,却懊恼于无法借力,

    他呼吸一滞,掌心的伤口钝生生的疼,哪里都被牵扯得疼,嘴里血腥味弥漫,唇齿间被割裂出细碎伤口。

    在梦里也会这么疼吗?

    “袖袖……”

    文凤真眼睁睁地看着她每回都灵巧地避开自己,捡了一块又一块金片,却唯独没有取他掌心的那块。

    就像看不见他,故意忽视他,冷落他。

    心口皱缩,他急喘了几下,饶是如此,视线依然离不开辽袖。

    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见她每一次浮出水面,清清爽爽的笑容,明媚动人。

    他分明已经喝过汤药止疼,这一刻却疼得药石失灵。

    水声忽远忽近,他蓦然一把拉过她的臂膀,将她按在水中,

    她惊慌失措地挣扎,脸很红。

    耳垂洇了一块胭脂,被他的手掌摩挲得洇散开,缓缓透出来。

    文凤真肌肤胜雪,嘴唇红润,黑发散落妖异的氛围,像水里的雪蟒成精,眼底微红,深幽的湖水愈发衬得眉眼艳丽逼人,山林万千色彩晕眩在他瞳仁中。

    他抱着她的肩头不肯撒手,眼底霸占的痴迷,喃喃:“说我混账也好吧。”

    “若是人生重来一次,为实现你的愿望,我可能依然会那么做。”

    他望向她的眼神,充满了炽热与温柔的光芒,细碎地铺洒。

    “哪怕别人都不痛快,也只想让你痛快,永远天真单纯……不去了解那千分之一世间的真相,就不会讨厌我。”

    他每次抚弄她的皮肤,都让她产生一阵应激反应。

    少女浑身湿淋淋的,惶恐微张的唇瓣,热息吐露,显得更美了。

    文凤真瞳仁微张,一手荡着水,指腹贴近她的柔嫩,爱不释手。

    他与她脸颊相贴,在她身后,托着她的下巴颏,扶着她的肩头,一点点撕咬她的唇瓣。

    文凤真眼底盈湿,气息微促,窒息的快意袭来,涟漪激烈地一圈圈荡漾开,紧密缠绵……

    只有在急病中发高烧,昏迷不醒时才会松懈下来。一声声唤“袖袖。”

    他想见她,可是一醒来,永远恪守于十步之外。

    只能收敛得斯文儒雅,不愿这个人推得更远。

    一遍遍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了。

    文凤真惊醒,起身时,修长手指摸上唇角,又流血了,一滴两滴溅落白袍。

    他眼睫倾覆,梦里的痛楚太过真实了,噬入骨髓一般,薄凉的水意扎入骨头。

    额头滚烫发热,难以言喻的燥热,吹了风也不见好,他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冯祥放了药盏,急忙过来:“殿下……您唇上的伤口又崩开了,哎,您跟钟先生作对干什么,应了他的话不就行了。”

    *

    戌时的骤雨只下了大半个时辰,一场豪雨解了暑气。

    雪芽一面做针线活一面往外头瞧:“贡院差不多要竣工了,您瞧,就在纱帽胡同的后头。”

    辽袖支开窗子,她莫名地想起今日冯祥送回她的字帖,上头落款“观鹤”。

    其实上辈子,离贡院不远的地方,修了一间女子学塾,名字就叫观鹤,文凤真给她修的。

    他答应她的事倒是一件不落。

    文凤真不愿意她进大书院被世家子们瞧见调戏,所以就花钱修筑女子学塾,从翰林院请来学士做讲读。

    殿下望着她,静静笑道。

    “喜欢读书写字吗,继续读吧,没有钱我就供养你,不喜欢我教你,就给你建一个女子学塾,袖袖,我喜欢看你读书。”

    辽袖有些不可置信,怔怔望着他:“殿下,真的给我建一个女子学塾吗?”

    殿下慵然地靠在太师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穗子,牵起嘴角。

    “当然了,多年之后,盛京闻名的书法家一定有你的名字。”

    辽袖的心跳倏然加快了,她认真地望着他,殿下也那么认真地盯着她,捏了捏她的下巴,不是在开玩笑。

    文凤真对此深信不疑,她会成为女书法家。

    她在学塾里同许多贵女一起读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读书的时候,辽袖将笔支在脸侧,每背一句诗歌,笼子上的八哥学一句。

    她懊恼得小脸通红,用笔杆子敲了一下八哥儿的小腿。

    一回头,被窗子外头他的目光抓着了,他眼底笑意盈盈。

    后来她练了一手好字,声名鹊起,殿下翘起嘴角。

    “袖袖,特别替你高兴,我知道你不容易……”

    殿下竟然比她还高兴,将她高高举起,辽袖双脚离地,失衡感袭来,她吓得一把攥紧殿下的肩膀,低头却撞进了他的眼帘。

    殿下眼底微微盈湿,真诚的,不掺杂任何一丝杂质地望着她,那双澄澈透明的琉璃瞳,美好得如梦似幻。

    跟那个恶劣冷漠,傲慢无知的人,判若两人。

    人真是这么复杂的吗?

    她叹了口气,支开窗子,夏雨停了,门外隐隐约约的光亮,贡院隐隐露出一角飞檐。

    她披上衣裳,提了灯去瞧。

    一回头,辽袖的脚步蓦然凝滞住,瞳仁微微扩张,怎么会。

    “殿下?”

    文凤真站在对面,腰身极直,束手仰头,也正瞧着贡院,准确的来说,瞧的是上辈子为她修筑女子学塾的地方。

    文凤真瞥过来一眼,眉眼鲜见的乖巧温顺。

    辽袖心想:他是不是生病了?面色白得像宣纸,唇无血色,冲淡了精致五官的锋利感与戾气。

    衣领下洇起淡淡水光,潋滟细密,似乎刚发过一场汗。

    好一会儿,辽袖才开口,抬起一根手指,似乎感到突兀,于是放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你的嘴角怎么破了。”

    文凤真嘴角一点血渍,在雪白皮肤上分外显眼,艳丽得触目惊心,宛如落了一粒朱砂。

    他身形一顿,微微垂眸,抚摸上嘴角,刺得生疼。

    他随意地一笑:“不碍事。”

    辽袖与他无话可说,客套一句,提着灯转身就要逃开,湿润的雨丝纷纷扬扬,沾湿了她的睫毛。

    就在这时,文凤真轻声开口。

    “辽姑娘。”

    他唤住了她,声音具有某种危险的魔力。

    辽袖感到雨丝渗进后脖颈,她一回头,瞧见文凤真静静地站在那里。

    “嗯?”

    他衣袍内蕴藉了温暖的甜梨香气,连雨汽都挡不住,在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火下,侧颜映照得亮堂堂,画般明艳。

    文凤真见到他转头,停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笑容。

    神情很安静,一字一句极轻,足够让她听见,不携任何压迫感。

    “你知道吧,或许我从前没说过,你在我心底一直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你很聪敏,学东西一学就会,生得又那么好看,不是没有人在意你。”

    辽袖手指凝涩得伸展不开,像是被猛然锤了一下子,头脑嗡嗡发晕,殿下在说什么。

    她是值得他骄傲的……会吗?

    辽袖愣了一会儿,似乎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少女维持着缄默沉寂。

    她从未真正揣摩透殿下的心,有时他那么真诚,有时又轻佻得不在意。

    这样的夸奖也是第一次正正经经地说出来。

    不是在床帷之间耳酣情热。

    文凤真别过头,继续仰望着贡院,他只是说出来心底一直想说的话。

    沉默过后,辽袖缓缓启口:“无妨,我并不在意。”

    文凤真像是没听见这句话。

    他虽然没看她,嘴角却噙了笑意,衷心祝贺:“辽姑娘!听说你要做公主了,可喜可贺!”

    辽袖脖颈染上薄红:“别……别胡说!”

    立公主的事情还未定呢!而且这么多人阻挠,满朝没有一位大臣赞同此事。

    雪花般的奏折里,从种种方面迂回盘旋,只怕将她不配两个字直接写上。

    辽袖也隐隐觉得,自己做不成公主的。

    文凤真有些诧异,略一挑眉:“你觉得你不配吗?”

    辽袖心跳略快了些,冷静的面庞下掀起波澜,不配这个字眼狠狠敲在心头。

    总是被否定、自我退怯的人生,也是她一直以来抗拒的。

    她不愿在他面前露怯,稳住急促的呼吸,等过了好一会儿。

    辽袖终于抬起头,轻声说道:“若是陛下真的拟旨,圣恩如此,我……也没有什么不配。”

    她多了几分自信和勇气。

    文凤真眼眸微亮,似乎这个答案甚合他的心意,他淡淡一笑:“那就好。”

    他转过身,眸光直直盯着她,亮堂堂得让人无所遁形。

    接下来的一番话,每个字震在她心头,他的声音徐缓,就像跟她拉家常。

    “不用觉得你不配。”

    “不用再这么温顺懂事,人有欲望并没有什么错,想争取也没什么错,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内心。”

    文凤真撑了一把伞,背过身、却让人能想象出他嘴角的弧度。

    “辽姑娘,你尽管站在人世间最高点,看你没看过的风光。”

    “旁的不必操心。”

    “殿下?”

    辽袖怔在原地,胸口的气息一下比一下深长。

    站在人世间最高点……

    朦朦胧胧间,风吹皱涟漪似的,少女一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眸盯着他,疑惑之色稍纵即逝,竭力镇定,不让人看出端倪。

    文凤真适时住了口,什么都没再说。

    他转过身,眼瞳冷冽下来,仍旧携了一点微暗,窥知不出任何情绪,周身骤然凝固,隐约可嗅见杀气。

    他每走一步,面色愈发沉净,尽管做你想做的大宣长公主。

    因为——自然会有人替你解决掉一切阻碍,不择手段!

    雨丝飘拂肩头,冯祥撑了伞,颤颤巍巍跟着,欲言又止,不敢抬头,终于下定了决心。

    “殿下,恕老奴直言,你不能掺合这件事,陛下可不止要封辽姑娘为长公主,您知道的,满朝文武都不同意这件事,钟先生要发怒的,旧部的兄弟们也不会答应,老奴还听说,北辽义子之首,燕敕王李湛带着军队回来了……”

    冯祥絮叨得很,一抬头,见到他眼神干脆明晰。

    文凤真一路走着,用手帕擦了擦手指,简单落了几个字。

    “谁不服她,那就打吧!”

    冯祥遍生冷汗:坏了!

    *

    戌时的雨下过后,拂面的东风变得凉爽,见过晨起时的曦光,映照着路边荷田的无穷碧色。

    吕太医提着医箱过来,稍事休息,辽袖梳洗过后,在内堂见他。

    吕太医尚未坐定,已然发话:“辽姑娘,上回你给的治疗心疾的药方,老夫看过了,确实有异常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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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

    “辽姑娘的药方我仔细看过, 五脏六腑之中,心为君主之官, 主神智, 倘若受到过大心绪刺激,便会受侵寒邪,尤其在冬日容易复发, 每一味药都是用以维护心阳,没什么问题。”

    “只是辽姑娘说用此方好几年了, 微臣倒有个困惑。”

    “心阳不足,倘若以人血每日入药——”吕太医一顿, 抬眼望着她。

    “则主羸病, 可调和君腑,不明白辽姑娘是否也通晓此法,自然了, 太医院卷秩浩瀚如海, 或许是微臣学艺不精。”

    一字一句, 落在辽袖心头,望着窗外微晃的天光, 渐渐出了神。

    留过两盏茶,吕太医提起医箱离去时,鸡鸣三声, 辽袖过神。

    以血入药。

    上辈子他请了那么多太医, 是知晓这个法子的吗?

    她回想起陛下手臂缠绕的绷带,那时说是战场上受的伤。

    进宫三年便从未松开过。

    辽袖躺在绣榻上,慢慢扑着一柄小扇, 心头随着窗子外的蝉鸣,一点点躁闷。

    想知道绷带下隐藏着什么秘密, 却无法再开口问他。

    *

    京城勋贵圈子人人皆知:徽雪营要重新定夺虎符。

    夜里,文凤真抚了抚水色上佳的玉扳指,眼帘一抬,码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摆在桌上。

    他敲了敲指节,笑颜温和,地上跪了瑟瑟发抖的世族奴仆。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拿钱办事。”

    奴仆露出一张谄媚的笑脸:“主子说了,殿下何必客气,一定站在您这边儿!”

    文凤真居高临下,夜色中缓缓露出半张白皙侧颜,牵起一笑,官员们诚惶诚恐,将他迎接入府彻夜畅饮,欢声笑语。

    旧部之间个个不服气,在善堂吵得不可开交

    “听说他拿了一百万两出来,那大家直接看谁有钱谁拿军权好了!”

    “我觉得凤真其实还不错啊,他说了生辰宴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给你多少钱啊,这么替文凤真说话。”

    “我觉得凤真有本事嘛……”

    淮王府一片锦绣丰隆,热闹非凡。

    门楼的重檐飞角挑起一片碧蓝天空,已升起大片大片的火烧云。

    文凤真极少庆贺生辰,此时宴请满城名流,摆了两百桌。

    人潮如织中,辽袖一眼望见被众人簇拥的文凤真。

    明明是他的生辰,似乎却不怎么高兴,一贯的疏离与游刃有余。

    辽袖怀里捧着一个礼盒,等送过了礼,她便该离开了,她答应了要跟宋公子看皮影戏。

    没想到她刚一侧身,文凤真已在她背后。

    他的声音极轻,还是吓了她一跳。

    “辽姑娘?”

    她一转头,面颊微烫,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她。

    文凤真身后站着如散星般的世家子,众人一时迷迷瞪瞪。

    她穿着打扮浑然去雕饰,削肩弱腰,皮肤像淬火的白瓷,脆弱惹人垂怜。

    嘴唇并未涂脂,渗出点点血丝,反而愈发颓丽靡艳。

    旧部的将军们眯着眼打量她,不满地长长哼了一口气。

    辽袖将怀中的礼盒放下,低头行礼。

    文凤真出声道:“辽姑娘可不必见礼,来人,给辽姑娘上酒。”

    辽袖还是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动,小厮递上来一个红木托盘,放了一盏酒。

    辽袖脚底像被钉住似的,唇瓣动了动,终究缄默不言。

    他忘了吗?她不擅饮酒。

    文凤真笑了笑:“上回辽姑娘请我喝喜酒,这回辽姑娘赏个脸,喝我一盏庆生酒吧。”

    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她,凤眸底意味不明。

    这身明丽的红色将她衬得格外动人。

    要成亲了,这段日子倒是滋润,嫩生生的下巴添了肉,圆眼眸猫儿似的,内角勾勾,妩媚水润,掐一掐能出水。

    她今夜还有其他的安排么?怎么走得这样急。

    穿得这样好看,原来不是为他的生辰准备的?

    辽袖挺直了腰身,探手去接那盏酒,冷不防和他的手碰上。

    他正好也握住了杯盏。

    手侧的软肉相触间,让人心尖颤了一下。

    辽袖诧异地抬头,文凤真嘴角牵着从容笑意,似乎过这场生辰就是为了等她。

    之前戴着灰蒙蒙的面具,见到她,倏然一下子熠熠生彩。

    辽袖动了动眼皮,慌乱无措地蜷回手指。

    文凤真的手指也离开了。

    指腹慢慢从她手腕、虎口、指尖滑落,不轻不重,足以拖行出皮肤的熟悉感,抚弄出一阵颤栗。

    他的拇指有些凉,贴在软肉上,倒有些凉爽舒适。

    他是故意的。

    “辽姑娘,你怎么了?”他故作关心地问。

    辽袖深吸一口气,拿过酒盏,仰直脖颈,一饮而尽。

    文凤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自己的腕子,出声:“至仪,照顾好辽姑娘。”

    辽袖不胜酒力,才一盏薄酒,有些头晕,睫毛颤颤,没作声,文至仪缠着她,将她按坐在席间。

    “辽姐儿,才喝过酒,出去见了风,要着凉的。”

    文至仪笑着搂她的胳膊,哄她吃蜜饯。

    文至仪给她舀了一勺玉蝉羹,又辣又鲜。

    辽袖用帕子捂住鼻端,咳嗽了两声,两颊酡红颜色愈发沾染深重。

    小桌上都是她素日爱吃的点心,甜雪、贵妃红、巨胜奴、小天酥。

    辽袖将手指掩藏在宽大袖袍下,反复摩挲着手侧软肉。

    方才他抚摸的痕迹挥之不散,指尖发颤,被温凉触感压得如何揉搓都去不掉。

    仿佛盖了他的印章一般。

    她睡倒在云针怀里。

    云针是个只知习武,追踪情报的死士,平日杀鸡砍牛样样拿手,辽姐儿倒在她怀里,她却手慌脚乱无所适从。

    嗅着辽姐儿头发的香气,她身娇体软,像一滩水化在怀里。

    难怪殿下那么喜欢她。

    云针手指僵硬得无法伸展,想合拢抱住她的肩头,一抬眼,文凤真也在看向这里。

    感受到殿下眼底的薄凉,云针不敢抱住她的肩头。

    辽袖轻声说:“云针,备好轿子,我们去升霞戏院吧。”

    云针犹豫道:“辽姐儿,在殿下的生辰宴上离开,不太好吧。”

    夜风拂来,素屏生辉,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

    宾客纷纷抬头,手中酒杯凝滞。

    竹帘翻飞,文凤真端坐在席位前,摆了一张名琴,十指骨节分明,绵绵不绝的琴音令人身心舒畅。

    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琴声所到之处披拂灿烂,掀起云光水影。

    醉倒的姜林顿时起身,瞪大了眼:“见鬼了,文凤真竟然当众抚琴?”

    旧部的将士们震惊得不行。

    他不是自恃身份清贵,从不肯献艺的吗?

    知晓他一手琴艺精湛,从前他还小的时候,过年聚在一块儿,几个叔叔开玩笑让他弹上一曲。

    他这个爆竹脾气当场翻脸:“怎么不叫你小老婆弹。”

    文凤真一袭白袍,在竹帘中看不清晰。

    他脸小,下颌线精致,鼻梁高挺,唇色殷红,举止从容优雅,收敛了一身戾气。

    甚至有几个旧部喝多了酒,恍恍惚惚,以为是哪家秦楼楚馆请来的绝色名伎,色眯眯地多瞧了几眼,恨不能捏一把小腰,乐呵呵地推杯换盏。

    文凤真冷冷盯了他们一眼,看见他们的猪头样,压下心头的不耐烦。

    他转过头,映入眼帘的是辽袖一副小脸,顿时牵起嘴角。

    辽袖站起身,宽大袖袍下的身躯摇摇欲坠。

    铺天盖地的心颤感,殿下那双凤眸压抑着阴翳,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云散烟消,直直望着她。

    她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空气里弥漫着甜梨香。

    上辈子,殿下不是没有抚过琴。

    不过都是在金笼所打制的大床上,他一面慵然地抚琴,一面让她穿着西域胡姬的衣裳跳舞。

    西域胡姬作风热烈开放,红衫坠满了珠宝,打来打去碰撞作响,在胸前乱跳个不停,极短,一截纤弱的小蛮腰大部分露出来。

    鲜红宝石珠链缠绕在小腿,勾勒得轻盈。

    最红的一颗鸽子血,落在雪白丰腴间,随着优美的动作,鸽子血晃晃颤颤。

    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十分可怜,蕴了泪珠,控制着不掉下来。

    穿着那条红裙,也没办法在他面前刻意冷淡,绷着距离。

    她羞怯得好似被雨打过的芍药。

    文凤真欣赏着她的纤细舞姿,眼底暗色浓稠,忽然一把将她的脚踝拉过来,让她跌坐在自己怀里。

    她的脊骨是不是撞疼了他的大腿,她惊得抬起一张小脸。

    男人的炽热指腹贴着她娇嫩的面颊,慢条斯理地给她擦拭汗水,低笑了一声。

    “袖袖,你比瓷娃娃还好看。”

    “朕要把你打扮成最好看的瓷娃娃。”

    “陛下……”

    他俯身上去,最终少女紧张地用手指绷着那根琴弦,汗如雨下。

    “嗡”地一声,甚至将琴弦都绷断了,渗了血珠的手指被他含在嘴里。

    琴声蓦然止住。

    辽袖回过神,与他遥遥一望。

    文凤真的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不疾不徐地将两只手放在琴上,对她微笑示意。

    辽袖清清冷冷的眉眼仿佛被夏风吹融化了。

    她深呼吸一口,坐回了席位,文凤真径直朝她走来。

    文凤真俯视她一张通红小脸,被酒气熏染得明媚潋滟,伸着一只又瘦又白的手腕。

    他有意无意地垂下手,搭在椅圈,虚虚搂着她的腰。

    看上去再正常不过的动作,辽袖不由得绷紧了脊梁。

    越瞧见她这副红了又白的情态,文凤真眼底深湖无澜。

    想打个纯金笼子的大床,双手捆在曲架上,再好好哄她。

    她像从画屏走出来的似的。

    文凤真想了一会儿,眉眼舒展,白净的面色鲜活起来。

    他克制有礼,维系着恰到好处的规矩,噙着温润笑意,看上去光风霁月,从容矜贵。

    文凤真收回了手,将一碟点心推到她面前,笑盈盈道,声音很轻,没别人听见。

    “辽姑娘,不管是谁对你不利,一定不会放过他。”

    辽袖只顾着低头,不言不语,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云针连忙找补:“像殿下这么儒雅随和的男人,真是少见。”

    辽袖放下点心,终于仰起头,平静地与他对视,微微一笑。

    “是吗,我只觉得,越温柔的男人就越不能相信,会被骗的。”

    文凤真嘴角笑意凝固。

    但他很快恢复如初,起身,经过她身边时,谦让地低头。

    极轻的一声落下来,却让辽袖脑子一声嗡鸣。

    “以后,我就是你的瓷娃娃。”

    可以任意装点,穿你喜欢看的衣裳,让弹琴写字烹茶舞剑也好,其他的也罢,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辽袖攥紧了指尖,脑子里冒出荒唐的想法。

    让他在他自己身上绘画,也会答应吗?

    她摇了摇头,耳根微红,觉得极其荒谬。

    忽然一声惊哗,姜林在内堂红着眼嚷嚷:“他娘的文凤真给了你二十万两,就给我十万两,当打发叫花子呢!”

    “要我说,我就是不服气!徽雪营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内阁那边轮流值房,陛下病情又加重了,只怕一道旨意都发不出来,大宣没有让一个野丫头当长公主的道理。”

    “一个没爹的野种若成了尊贵的公主,这是皇室蒙羞,也是首辅府蒙羞!”

    “你小点儿声!人就在外头!”

    宾客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没有一条礼法可以钻这个漏子,让辽袖成为长公主。

    这是一步不能退让的问题。

    否则下一步就是辽槐被立为太子,皇后与首辅府一败涂地。

    辽袖怔怔的,待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眉头微蹙,小脸白得像层薄薄的纸。

    虽然宋公子没有明说。

    但是首辅府也是希望辽袖姐弟两个,不要去参与继承人的争斗漩涡。

    云针扣紧了她的肩头,她一个直愣愣的丫头,说话声音软下来:“辽姐儿,别怕。”

    野种这两个字再一次刺了辽袖的心。

    她胸前一起一伏,浑身流通的血液发凉,齿关咬紧,从未曾如此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肩头倏然落下温暖的掌心,文凤真呼吸滚热,浇灌在她耳侧。

    “辽姑娘,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如今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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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文凤真前脚刚去内堂, 还未坐定,老祖宗坐在榻前, 挥手抛饵食。

    刻着吉祥福寿的白瓷胚盆, 养了两三条裙尾金鲤,争相咬饵。

    老祖宗虽然身居深宅,却耳明目清。

    她早知道文凤真从账面上拨了一百万两贿赂旧部。

    老祖宗的面庞肃穆无波, 语气平静,翡翠佛珠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你用马车接她回京, 我一早知道你想做什么,一直装作不知情, 为她相看首辅家的公子, 将她嫁一个好人家,就是因为我明白,她会有被封为公主的那天。”

    “你跟皇储掺合在一起, 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 满朝文武, 天下百姓,该如何看待你, 人人都会以为你是有异心的贼子!”

    文凤真沉默半晌,牵起嘴角:“奶奶,就是为这件事?”

    老祖宗将饵食缓缓放回碟子中, 瞥了他一眼。

    “现在出去, 当着所有弟兄的面儿,给他们吃颗定心丸,你再也不会跟皇储来往, 比雪花银更管用。”

    文风真站起身,谦和地恭身:“孙儿明白了。”

    他的情绪仍然这样镇定, 并无反驳,温和得愈发令人不安。

    奶奶两辈子都没变过。

    她也是为了徽雪营的军权永远握在文家。

    文凤真缓缓踏出门槛,宴席停止了丝竹管弦的乐声,一齐望过来。

    “殿下……殿下终于来了。”

    “哼,看这小子有什么话好说!”

    所有宾客等着文凤真给一个交代。

    文凤真每踩一步,耳边传来上辈子的声音,愈发清晰。

    “奶奶,袖袖她也是误中了媚香,总之木已成舟,你觉得我们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合适。”

    翡翠佛珠险些摔在他脸侧,砸上他高挺的鼻梁,蓦然红了,他仍然维持着笑意。

    老祖宗眼底含泪:“你会死的,跟你父亲一样,被众人一刀一刀背刺死在京城。”

    “倘若辽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过不久便会引起皇室的注意,你手握军权,想染指一位公主,就是找死。”

    “都不用皇帝出手动你,你的叔父们就会先把你吃干抹尽。”

    “你爹在京城怎么死的要我提醒吗?根本就不是皇帝杀了他,每一刀都是从背后!”

    “你是要我把她送走另嫁他人,还是如何,自己看着办!”

    ……

    文凤真站在首席,面色恢复了一贯的静冽。

    夜风沉冷,他一笑起来冲淡了五官的锋利感,翠竹掩映,衬得他身姿峻拔,皮肤白皙。

    倘若不近距离瞧,以为哪家温良恭俭的世家子弟。

    看来涉及军权一事,他老实本分许多。

    大家差点忘了从前那个冷戾嚣张的淮王殿下。

    在长辈面前,这才是乖样子。

    大家自以为驯服了一条毫无温度的毒蛇,惬意又好奇地靠在太师椅。

    辽袖站起身,只有她一个人心底隐隐不安,指甲攥着掌心,轻微的刺痛让她的神智更清晰。

    不,绝非如此。

    她太过了解他的性情。

    殿下愈是这样平静,愈是憋着坏水。

    正所谓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一声不吭的殿下才是最无法揣摩的。

    辽袖重新抬起眼眸,幽幽目光悄无声息地看向首席的男人,不安地捏红了指尖,呼吸间的香气开始滚热深长。

    文凤真抬起双手,瞬间收敛笑意,示意大家安静。

    他眼神逡巡了一圈,声音沉着冷静,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慑服感,哪怕讲的是再温和不过的话语。

    “为何我们要讲仁义,因为这是做人做事的底线,倘若过了火候,就会成为各部的仇敌。”

    “倘若性情过为偏执,那么就应该调和居中,与所有兄弟和谐共存。”

    “倘若违背圣贤的教诲,不愿意执行仁义,那么就会遭到报应。”

    这番话令旧部略微诧异,挑眉互相对视了一眼:文凤真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教养了?

    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仁义二字。

    不过他这番话倒是说得人舒心畅意。

    看来在权力面前,再凶狠的蟒也得低头,装出食素模样。

    钟先生一面,一面微微点头,目露赞许之色。

    倘若他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钟先生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居上位者,合该有此仁心仁德,凤真他懂事了。”

    文凤真牵起一丝笑意,斯文有礼,极尽谦恭,雪白指尖握住一杯酒盏。

    “凤真之前若有对各位叔父不敬的地方,在这里敬诸位叔父伯伯一盏酒,还请见谅!”

    大家心里又是一番惊涛骇浪!

    文凤真竟然知道道歉了?还是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儿,做出这样温顺小辈的姿态。

    莫不是遭人夺舍了?

    大家渐渐领悟过来。

    文凤真终究年轻,一见到换军权的阵势被吓到也是正常的,忙不迭来赔礼道歉了。

    之前不过耍的过家家游戏,纸糊老虎罢了!

    姜林握着酒盏,大笑:“看在他还算有诚意的面子上,赏他个脸。”

    文凤真下了席位,挨个挨个给叔父敬酒,笑意盈盈。

    明明是暑气深重的夏夜,大家汗流浃背,辽袖却感到发冷,不详的预感从脚底窜上脊背。

    蝉鸣在耳朵眼一圈圈扩大,聒噪嗡鸣,心神失守,脚步一跌,险些重重坐在椅子上。

    倏然间天冷了吗?

    凛冽寒风泛起涟漪,殿下的笑意浸润着冷冽的气息。

    殿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宴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醉倒一片。

    文凤真第一次这样平易近人,与世家子们划拳行酒令,笑得开怀畅意,瓷白脖颈染上一片绯红。

    他与长辈寒暄客气,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凤眸微亮,瞧起来真挚又和善。

    钟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凤真啊,你这番话说得很好,希望你也是如此做的。”

    文凤真颔首:“钟先生放心,我是真心想为徽雪营做事。”

    这声音在辽袖耳边忽远忽近,她想赶紧逃跑了。

    这个时辰,戏院的皮影戏要开场了。

    她答应了跟宋公子一块儿看戏的,正转过身,一团人将她拥堵其间,不可开交。

    一声兴高采烈的喧哗:“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放孔明灯喽!”

    这当儿,听得“咚、咚、咚”三声礼炮响,激越悠扬。

    刚一入夜,吆五喝六扯旗放炮闹哄哄一片。

    须臾间火树嶙峋,十层灯山在占地将近五亩的大花园中,吐璇露翠,珠光宝气。灯焰迷晕了大家的眼。

    身穿诰服的夫人纷纷上二楼看灯。

    香风袭袭,层层叠叠千光万影下。

    这一刻文凤真望向了辽袖。

    他明明有些喝醉了,眼底却清醒异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四目相撞,一时怔忪。

    辽袖被人群挤到了边廊,脑子有些懵懵懂懂,她终于得以透口气,扶在假山旁,清新空气还未吸进肺里,仰头一望。

    咦?开始放烟花了,错落有致,热闹非凡。

    长街上百姓披衣推窗,纷纷驻足,啧啧称奇。

    在这样大的动静下,足以掩饰一切。

    文凤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真从众人的热情捧哄中脱身,微笑着推脱。

    “等一下,本王喝口茶。”

    他坐回了席位,抬腕饮茶,一个动作间,收敛所有笑意。

    只有一双瞳仁,静静地瞥向了醉糊涂的姜林,瞬间暗了一分。

    姜楚之父姜林。

    他那声“野种”究竟指的是文凤真,还是辽袖呢?

    不重要了。

    文凤真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父亲背上从没有伤口,他说这是一个将军的尊严。

    绝不会背对着敌人逃窜。

    多年前为父亲收尸时,数了数他背上的刀口,从那一刻起,文凤真明白了人世间千分之一的真相。

    “咔啦咔啦……”

    文凤真的指节缓缓敲击桌面,匀称清脆,计算着什么时辰。

    他坐在那里很安静,乖巧得丝毫不犯,就像喝醉了,需要躺一下而已。

    下一束烟花升腾时。

    “啪”地一声,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敲碎了碟子,手心握着一枚锋利的瓷片,站起身,朝姜林走过去。

    大家回神望去,发现席位间殿下不见了,只剩下桌面一摊碎瓷。

    咦,殿下去哪儿了?

    大家醉意醺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出恭去了。

    总之人潮如织,金辉灿烂,夜色已深,辨不清谁是谁。

    文凤真步子走得很寻常,就像要去给姜林请茶一样,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姜林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烟花熄灭的瞬间,姜林与殿下都不见了。

    文凤真侧颜极白,神态从容淡定,一手勒着姜林的脖子,另一只手藏了那枚锋利的瓷片。

    文凤真一路将他隐秘地拖到假山后头。

    大家都在抬头看烟花。

    姜林的呜咽声也被巨大的烟花声掩盖了。

    天上到处洋溢着生辰的气氛,而花园后头的假山,一片空山枯叶的寂静冷清,朦朦胧胧照得假山越发狰狞可怕。

    文凤真力气很大,甚至不容一个喝醉的武夫挣扎。

    姜林惊恐万状,喉头嗬嗬呜咽,脑袋起先涨红青筋,接着如憋紫了的茄子。

    十指用力也掰不开他的小臂。

    文凤真神情镇定,鸦羽长睫倾覆之下,眼底晦暗难明,一派平静从容。

    “噗嗤”一声。

    瓷片捅进姜林的小腹,乌黑的鲜血滚涌。

    姜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浑身剧烈颤抖。

    “殿下,殿下……我一定站在你这一边儿!”

    “你爹不是我砍的,我只是在一边儿看着而已,背后捅他刀子的人不是我!是——”

    “好啦——”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五指死死捂住他的嘴。小臂夹着姜林的咽喉,另一只手耐心地抚摸他的脊梁。

    如果姜林太紧绷的话,血会溅射得到处都是。

    文凤真仰头望着烟花,天真又惬意。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最快乐的日子。

    他心爱的女人也来了,人世间的愉悦就是这样简单。

    姜林感受到深深的恐惧,死命挣扎也无法跳脱的命运之网。

    落在他温暖的怀里,嗅着淡淡的甜梨香气,殿下的身体坚韧柔软,一双漂亮的凤眸格外冷静地盯着他。

    姜林被他禁锢到一点点失去呼吸。

    文凤真垂眸,眸光微冷。

    他背信弃义,与皇帝串通勾结,京师围虎案的幕后主使人之一。

    他的女儿想一箭杀了辽袖却误杀了太阿。

    他的那声“野种”。

    每一桩都无法原谅。

    文凤真清楚五脏六腑的要害之处,清楚哪个部位是最疼痛难忍的。

    拔开瓷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不费力,也不经意,随手捅了三下。

    创口小,失血少,脏器破裂。

    精心、简单、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一直仰望着烟花,动作幅度并不大。

    婢生子又如何?

    娘亲杀牛宰羊的时候,也这样娴熟轻松。

    将一整头牛架分得整整齐齐,满地血一会儿就收拾干净,是个擅长干活和清洗的女人。

    她在从军帐篷中干活的时候,喜欢将文凤真捆在背上。

    所以她的儿子也跟她一样干脆利落。

    “祝我生辰快乐。”文凤真抬了抬他的下巴。

    烟花爆绽声中,一声闷哼,姜林的身躯轰然倒下。

    文凤真转身,将瓷片“咚”地一下扔进深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一面走一面揉搓手上的血迹。

    怎么都擦不干净,指甲缝一片血污。

    文凤真隐隐地不耐烦,动作越来越快!

    他刚转过假山,对上一双漆黑湿润的瞳仁。

    他擦拭血迹的动作停下来,顿了一会儿,嘴角恢复笑意,若无其事,眼底升腾清辉,有些惊喜地问。

    “辽姑娘?”

    辽袖站在假山后,撞进男人琥珀瞳仁中,沉默带来极致的压迫感。

    她方才看见了,看得一清二楚。

    “殿下……”她极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

    少女一张小脸被酒气熏染的微红渐次退成苍白,拇指弯曲,刻意绷着冷脸,却不带任何威慑力。

    只能被逼着一步步后退,单薄的脊背撞上假山,退无可退。

    她仰直了脖颈,皮肤下迅速涌动滚烫血液。

    她十足震惊,却并不怕他。

    “迷路了吗?”

    文凤真翘起嘴角,伸出那只血手,遥遥探在半空,苍白瘦削的手指沾染了血迹,停留了好一会儿,并没有落下来。

    虚虚捧着她的脸颊,五指微转。

    想用力地摸一摸碰一碰。

    却不愿意弄脏了她这张好看的小脸。

    “怎么办,被你抓到了。”

    “要揭穿我吗?”

    文凤真盯着她湿润的瞳孔,探出另一只干净的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薄茧将她的皮肤磨红了。

    他就像夜里肃杀寒冷的一柄薄刃。

    辽袖忍着下巴的不舒服,本就格外敏感脆弱,他的掌控感太过强势,别过脸也没逃脱他的手。

    他反而更过分地欺压过来,眉心意动。

    摸够了她的下巴,缓缓下移,捏了捏她脖颈间细腻的软肉,爱不释手,炽热的指腹贴着她的脆弱皮肤。

    冷与热交叠在一块儿,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辽袖打开了他的手掌,抬起眼睫:“殿下,我什么都没看见。”

    文凤真将手指掩藏在背后,挺直腰身,斯文地笑道:“无妨。”

    他静静说:“外头风大,快回去吧。”

    文凤真刚走出几步,辽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殿下!”她鲜见地唤住了他。

    “嗯?”文凤真回头。

    辽袖伸出一根纤白的手指,颤颤巍巍地探在半空,良久,又缩回去,点了点自己的腮边,有些晦涩地开口。

    “殿下……你的脸上……还有血。”

    文凤真微微挑眉,用帕子擦了擦腮边,却没有擦到准确地方。

    他站在辽袖身前,身量高大,问:“哪里?”

    辽袖的脸烧得通红,唇瓣愈发鲜艳娇媚,像春日熟透多汁的鲜桃。

    她高高举着手腕,小心翼翼地指给他看,指尖都是炙热的温度。

    他心不在焉,心思全在她身上。

    秀色可餐,赏心悦目。

    他倏然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瞧见她呼吸急促的模样,文凤真笑了笑,用帕子擦了擦她指过的地方。

    “多谢辽姑娘提醒。”

    文凤真跟辽袖前后脚回了席位。

    辽袖怔怔的,大脑一片空白,尚未回过神,她不敢抬眼,总觉得文凤真在瞧她。

    怀揣着这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秘密,她连点心都吃不下。

    忽然,小厮一声杀猪般的惨嚎声响起。

    “死人啦!死人啦!”

    “姜大人死了……挨了三刀,刀刀致命……”

    “什么,什么?”

    大家一下子醒了酒,警惕心大起,纷纷拔刀。

    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大老爷们,此刻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有人强自镇定大声疾呼。

    “大家不要慌,有刺客,快保护殿下!”

    “给我把王府围成铁桶,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大家慌乱一团,熙熙攘攘。

    只剩文凤真坐在首席,微笑着举起一杯酒,明明是对着钟先生说的,却无声地望向了辽袖。

    有仇必报。

    “这就是我的仁义之道。”

    风中沁着甜梨香与血腥味。

    辽袖缓缓松开拇指,掌心已潮湿一片,胸口提着一口气,始终不敢松懈,眼尾因为忧心泛起涟漪颜色。

    她再一抬头,文凤真已站在面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

    “辽姑娘,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他讨厌他们所有人,只想带她一个人逃走。

    不容她思考,文凤真向来随心所欲,他一手抱着她的腰身,脚步生风走得飞快,不耐烦地拨开嘈杂人群。

    两个人在寂寥无人的长街上穿过一间又一间门脸儿。

    辽袖被他拉着小臂,泛了一圈儿红印。

    她踉踉跄跄,一颗心咚咚地跳,直欲跳出嗓子眼,眼睫上的水光已被风吹干,气息微喘。

    每回累得想歇息时,他那只有力的胳膊稳稳地架着她。

    “就到了。”他微微侧脸。

    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抗拒,皱着眉:“殿下,我要回去换衣裳。”

    “你想被他们盘问吗?”

    话音未落,他已停了脚步。

    辽袖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放烟花的湖畔。

    整个京城最热闹的泗河畔,当初他坠水的地方。

    大大小小的船只如同星河密布,闪闪熠熠,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京俗良宵。

    坐在小船上,文凤真在船头吹风。

    辽袖也不知府里乱成一团,究竟怎么样了,不管不顾地跑出来,自己一个人逍遥自在,倒是符合他的脾气。

    倘若此刻回去,一定会遭到盘问,她本就不擅长撒谎。

    淮王殿下的生辰宴上死了一个驻边将军,只怕等不到明日,就会轰动朝廷。

    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辽袖靠在绣枕上,心跳依然不稳,维持着面上的沉默,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船身摇摇晃晃,她有些困乏了,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殿下,船要开到哪儿去?”她小声问。

    文凤真背对着她:“升霞戏院。”

    辽袖诧异地睁眼,文凤真一侧脸,牵起嘴角:“不是要去看皮影戏吗,我陪你看。”

    辽袖蜷缩成拳的手指逐渐松开,船上渔火映照着殿下疏离清冷的身影,仿佛一点点被湖光吞噬了。

    她深吸了口气,唇齿吐出温软的热意。

    “这倒不必了。”

    不必?”

    文凤真没有追问下去,无声地打量她一眼,收敛了嘴角微扬的弧度。

    辽袖这才长舒一口气,不自觉弓了弓背,往后缩两下。

    既然殿下肯开船把她送到升霞戏院,看一场皮影戏,或许能化解方才的不安。

    她问:“殿下,我娘的遗书呢?”

    文凤真走了过来,将船上的门帘放下来,眉心蕴着漫不经心。

    “送进宫了,你很快就会知道消息。”

    他压住嘴角上扬的弧度,递过来一支笔。

    “看在我当你船夫的面子上,给我放一只孔明灯吧。”

    辽袖抬眸看了一眼他的神情,他隐隐约约透露出些愉悦。

    有那么多人给他放孔明灯,可他心底挂念的总还是她的那一只。

    见她不为所动,文凤真慵懒地坐在船头,扔了划桨,抿直了唇线:“好,那就不开船了!”

    “我写我写,你快开船吧!”

    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颈后抹开薄薄的红色,清咳了两声,端坐在地上,挺直了清瘦的脊背,一笔一画在孔明灯写下他的名字。

    她第一次学会写的字——文凤真。

    要放孔明灯了。

    辽袖仰直了脖颈,银花如梦,孔明灯摇摇晃晃地从小船飞向夜色。

    像一枚球莲炬火梨花,飞丹流紫。

    文凤真绽开生动的一丝笑颜,不再是冰冷的,被火光融化了似的,唇红齿白。

    殿下好像真的很高兴。

    辽袖静默片刻,明面处变不惊,偷偷瞧了他一眼,忍不住问了一句。

    “殿下,您从前为何总是左手缠着绷带?”

    她总以为他缠着绷带,是为了随时随地捆住她的手脚,不让她逃跑。

    他从前也是这样吓唬她的。

    文凤真面色如初,看不透他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回道。

    “因为伤口总是没好。”

    辽袖无声地收回眸光。

    吕太医说心疾的古方需要人血为引。

    是战场上的伤总是没好,还是三年来日日为她放血入药的伤口没好呢。

    辽袖静静盯着他:“殿下不能说清楚一些吗?”

    文凤真忽然侧过脸,低眸扫过她巴掌大小的脸。

    她疑惑不解又被迫忍耐,脸颊微鼓,令人想戳一戳,霎时可爱,心底顿时起了旖念。

    心里有她,想在这里亲她。

    不喜欢也不会用骊珠放血,缠三年的绷带了。

    于是他真的伸出手,戳了戳她鼓鼓的脸颊,轻轻一碰就红了,这么娇气。

    辽袖往后一退,眼睛小心地睁开浅浅的弧度,差点儿从船上掉下去,还没来及松口气。

    他很自然地探手,一把捧托着她的小脸。

    辽袖浑身紧绷,一时间大脑空白,正想偏过脸时,他的手按住她的蝴蝶骨,一把拥过来。

    欣赏着她恼羞成怒面红耳赤的模样,睫毛都在悸颤。

    文凤真盯着柔软开合的樱唇,被咬得留下微微牙印。

    诱人至极。

    温软舌尖,莹莹玉润的贝齿,喷薄出香甜热气。

    文凤真浑身血液迅速升温,猛然贴近,鼻梁差点撞疼她,睫毛扫在她脸颊,炽热呼吸交融。

    一切太快,她甚至没反应过来。

    他没亲她。

    文凤真只是用拇指按上她的唇角,蹭了两下,将方才没擦干净的血抹上去,晕染出一抹薄红。

    动作倒是轻柔,没让她觉得难受。

    她的唇角沾染了仇人的鲜血。

    充满荆棘的鲜血中,他以此克制着不去亲她的冲动。

    湖畔衣香鬓影,游人穿梭往来,热闹喧哗,青山在湖面拉出寂寥黝黑的影子。

    辽袖睁大了微圆的眼,胸口一起一伏,仇人的鲜血抹在了嘴角。

    她感到嘴唇发麻发疼,被炽热碾压撕扯。

    明明他没有亲她,仅仅盯着她的嘴唇。

    竟然让人陷入了错觉。

    她“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面带愠色,微蹙眉头,坐在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凉风。

    他笑了笑:“绷带之下是什么,真的不重要了。”

    他终于不再给她这样的压迫感,转过脸,轻笑一声。

    眼底有些不可揣摩的情绪,他笑着漫不经心地问她,轻松得像在拉家常。

    “辽姑娘,方才放孔明灯的时候,你心里想的是祝我生辰快乐,还是皮影戏要开场了?”

    *

    御书房,皇帝坐在紫檀书案上,手里握着那封红衣遗书,摩挲了许久,终于决定要打开。

    首辅似乎等待良久,原本坐在椅子上,倏然起身下跪,伏身在地。

    “陛下,您不能立辽袖为长公主。”

    皇帝的语气隐隐不耐烦:“老生常谈,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明日再说。”

    首辅不断冒出冷汗,一把老骨头颤颤巍巍,齿根发冷,伏得更低,几乎不敢抬起头。

    明知要触怒天威,他还是一字一句清晰脱口。

    “倘若微臣可以确定,辽袖并非您的女儿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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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斯时夜已深了, 正是京城最热的时令,御书房的气氛却有些不同。

    皇帝眯起眼, 吐息微沉, 等着首辅给他一个回复。

    君臣多年,皇帝了解他为人本分厚道,极少参与胜残去谢, 权势更迭之事,在内阁中擅长居中调停之道。

    这也是皇帝用他的原因。

    道香断, 法珠一顿。

    皇帝慢悠悠睁眼:“你说这话,要有证据。”

    已经是一句极严重的警示, 若承担不起代价, 不要说不该说的话。

    首辅额头微汗,盯着那封遗书,一字一句道。

    “回陛下, 其实辽袖是微臣的女儿啊!”

    “混账!”皇帝骤然起身, 一手将法珠砸在地上。

    起来猛了, 皇帝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鼻子缓缓流淌温热, 伸手一摸,鼻下竟然渗出了血迹。

    皇帝气得一根手指颤抖不停:“你欺君罔上!倘若辽袖真的是你的女儿,你怎么会让宋搬山娶她!”

    首辅知道皇帝不高兴, 但事已至此, 他顾不得许多了,断然道。

    “其实搬山是微臣宗族中的过继子,并非亲生儿子, 之所以未将辽袖认祖归宗,是因为臣有私心, 搬山想娶她,倘若相认,两人便是兄妹的名分啊!”

    “不可能!”

    皇帝矢口否认,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就要走。

    “朕要查明了再做定夺。”

    首辅继续高声。

    “臣有大错,请陛下降罪,只是皇室血脉万万不可混淆!”

    “胡说!”皇帝一声厉喝。

    他气得伸出指头,指点着首辅,哆嗦个不停。

    血液沸腾至头顶,脚底站不住,重重跌坐在椅子上,面色灰白。

    “你……你敢忤逆朕……”

    他不信,绝不肯信!

    皇帝双目通红,低头冷笑了几声。

    他逐渐平和,神情镇定。仿佛陷入了往事的美好,爱护珍宝似的,不住摩挲那封遗书。

    “怀珠当年跟朕做了约定,她从来不骗我,只要我放她去东川,不跟孩子相认,她就答应生下我跟她的孩子,那是一对双生子啊!”

    他抓住那封遗书,像拿到救命稻草一般,慌乱地拆开。

    这封遗书他找了很多年。

    做梦都想知道写了什么!

    这封信是怀珠对他想说的话,她死之前,心底想的果然只有他。

    宫灯照映着薄薄的纸背,“啪”地一一声。

    皇帝看完,顿时急怒攻心,血液歇斯底里地爆发了。

    脑袋一歪,乾坤旋转,登时倒在了椅子上,身子抽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首辅吓坏了。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首辅连滚带爬地扑上来,急忙上前探看脉搏,皇帝已是不省人事。

    他颤抖着拿起那封遗书,怀珠从小不怎么读书,总这样言简意赅,不喜长篇大论。

    遗书摊开,简单六个字。

    【去死吧,狗皇帝】

    首辅颤巍巍看了一眼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的皇帝。

    坏了,这是中风了。

    *

    数十只船从身边经过,挂着门帘,船厢内支着热气腾腾的茶炉。

    一些文人在此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王孙公子在里头听曲取乐,一边看街景,时不时传出弄笛吹箫之声。

    辽袖望向了文凤真。

    孔明灯消失在夜色中时,他腰身极直,微闭眼眸,长睫覆落一片淡淡影子,远山皑雪,白净得没什么温度。

    辽袖一对瞳仁分明,乌黑明亮,在夜风中逐渐清晰。

    “殿下方才许的什么愿?”

    文凤真转过身:“不告诉你。”

    湖面潮湿的水汽扑在皮肤,寒意顺着袖口往里钻。

    她方才本就出了汗,墨色长发拂落腰侧,脊背单薄,裤管随风轻轻晃了两下。

    文凤真掀起帘子:“这是我的私船,里头有干净的衣裳。”

    “不是一直说要换衣裳吗?”

    辽袖进了屏风里,良久,又原封不动地出来。

    迟疑了好一会儿,纤白手指按着茶壶柄,抬头说:“换衣裳太麻烦了。”

    文凤真笑了笑。

    他知道她不想换。

    因为里头都是他的备用衣裳。

    “你想生病吗?”

    他又说:“你只需要将里衣换了,总归旁人又看不出来,穿着湿衣裳,被水汽一激,又该惹奶奶担心。”

    辽袖想了一想,磨蹭着在屏风后头,换了里衣。

    殿下的一套里衣叠得整整齐齐,白绸面摸上去很柔软,干净清爽,熏了淡淡的松枝香,温暖舒适。

    文凤真倏然贴近她,指腹泛着甜梨冷香。

    她一怔,不自觉后退一步,腰身一下子软软贴在窗口,窗口低矮,她险些翻了下去。

    没来得及一声低呼,她的胳膊被他稳稳拽住,拉了回去。

    文凤真轻轻托举她的小腰,给她抱下来,温热气息浇灌在耳侧。

    他凤眸微暗:“你要去水里洗澡”

    他没这么容易放过她,漫不经心地伸手没入少女柔软发丝,扣托着她的后脑勺,逼她不得不仰头,贴得更近。

    “好了,辽姑娘,该下船了。”

    辽袖低头,胸铺起起伏伏,有些不舒服,分开的腿内侧软肉,硌到了他的佩剑,被磨得发红发麻。

    文凤真修长的手指缓缓往下,替她整理衣领。

    不由得神色专注地盯着她的小脸,眼底含着潋滟春水,大眼眸天真又惹人意乱。

    水红的饱满唇瓣,忍不住想尝一尝甜味儿。

    她嘴角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晕着一抹淡淡粉色,像被猛烈亲过似的。

    呼吸交融,焦灼炽热。

    辽袖尴尬地别过头,望了一眼窗外:“殿下,我还是一个人上去吧。”

    “嗯?”

    他略微疑惑,手臂长而有力,懒懒地搭在她小腰,慑服感十足迫切,叫人如履薄冰动弹不得。

    文凤真弯曲指节,蹭了蹭她的下巴。

    “可是你一个人,被花子拍晕了拐走怎么办。”

    她低下头,撒谎时耳朵微动,小脸写满了抗拒。

    “这就不劳殿下您担心了,云针那个丫头不是总监视我吗。”

    他盯了她好长一会儿,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一惊,偏过头,半个身子滑落,整个人陷在软榻上,腰身恰好抵着枕头。

    银簪坠落,乌黑如绸的长发披散开。

    手腕被他按着,小脸压在锦衾薄被中。

    辽袖紧张极了,手里紧紧攥着银簪,他要是敢过来就划拉他!

    “好吧。”

    他突然很乖地说。

    *

    辽袖上了岸口,戴上了帷帽,白纱垂落,将身形遮盖住了。

    云针随时跟在暗处,她回头看了一眼,略微安心。

    走进了戏院,说是戏院,其实也是一间弘敞的厅堂。一二十人待在里头也不见拥挤。

    宋公子朝她扬了扬手,将靠着北墙下的正座让给了她。

    他望了辽袖好一会儿,牵起嘴角:“今日辽姑娘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辽袖愣了一下,低声说:“没有,只是今日放了烟花,驻足多看了一会儿。”

    她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里衣,绣了一只小蟒。

    宋搬山眼神一顿。

    他偏过头,仍然维持着笑意:“若是我能与辽姑娘一块儿吹夜风,看烟花就好了。”

    两名小厮抬了一面兽皮屏风过来,在离地两丈远的地方立定。

    满室灯笼蓦然熄灭,只剩屏风透出薄薄黄光。

    黑暗中,周遭落座了几位清贵的雅客,安静下来。辽袖听到了熟悉的呼吸,甜梨香一缕一缕萦绕。

    她浑身一凛,不由自主前倾了身子,错愕地转过头。

    殿下?

    黑暗中,只能看清他极白的侧颜。

    文凤真漫不经心地牵起笑意,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

    “辽姑娘,我是见不得人的吗?”

    辽袖环顾四周,进禄冯祥两个老奴才竟然跟在后头。

    他果然还是跟来了,辽袖叹了口气。

    文凤真从不会一个人孤独地在湖畔饮酒,自怨自艾。

    霸道地横插一脚,让所有人看他的脸色,一颗心坚韧不拔地认定自己是对的。

    这才是文凤真的作风!

    她失措地低垂眼帘,衣领透出纤长的脖颈,沉闷的光线照着她的皮肤,泛起光泽,她浓睫晃了晃,不安地问道。

    “殿下不是回去了吗?”

    她竭力维持着镇定。

    她与宋公子有约在先,被他看到又如何呢。

    她没有给他解释的必要。

    因为这辈子,她已经不是他的人了。

    文凤真将一个礼盒放在桌上,不轻不重一道声响,引来了宋公子的注意。

    文凤真敲了敲礼盒:“忽然记起,辽姑娘的礼物,我还未打开。”

    宋搬山有些诧异,随即面色如初,静静一笑。

    “殿下怎么有空来看皮影戏了,我记得殿下十分不喜这些民间玩意儿,不喜人多的地方。”

    文凤真忽然绽颜一笑,眼底清亮,微微疑惑。

    “咦?原来宋公子知道今夜是本王的生辰啊!”

    文凤真慵然靠在椅背上,微掀眼帘。

    “本王还以为你不知道呢,毕竟一年到头就这一次生辰。”

    冯祥是个惯会观察眼色的人精,顿时冷汗直流,气氛不对啊。

    殿下明明是怡然自得说出这句话,怎么杀气升腾。

    宋搬山愣了一下,笑道:“原来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我还未备礼,实在失礼,改日一定送上。”

    两人正你来我往的寒暄客套间,小厮跑上来递了戏单。

    一把折扇上工工整整写了三十多个戏名。

    “其实辽姑娘是看戏的行家。”

    文凤真一眼未扫。

    上辈子宫里专门陈设的有她喜欢皮影戏、口戏班子,从南到北搜罗来技艺精湛的手艺人,当时有个叫张六郎的她很喜欢。

    “就点一出县令治堂。”

    文凤真嘴角微扬。

    宫人每日都会禀报辽姑娘看了什么戏,这出《县令治堂》她每月都会看一两遍。

    想着想着,他不免瞥向宋搬山,牵起一抹嘲讽的笑。

    宋搬山真的清楚她喜欢什么吗?

    文凤真眸光一顿,他看见辽袖转过肩,将折扇递过去:“宋公子喜欢看什么?”

    宋搬山认真地点了两出戏,随后抬头,笑道:“听殿下说,辽姑娘是看戏的行家?”

    辽袖神情微敛:“我不拘看什么都可以。”

    她淡淡一笑,侧脸:“其实再好的戏,也会有看腻的一日。”

    文凤真听了这话,眼底渐渐吹了风雪,清冷月光栖满长枝。

    看戏间,宋搬山取了一盏热茶,微笑着提起。

    “殿下今日过生辰,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三了?免得我备礼时错了礼数。”

    文凤真想冷笑一声:庆的是本王八十大寿,怎么,要跪下来磕个头?

    他面上仍然是斯文的笑容,不紧不慢道:“其实本王从来不记年纪。”

    辽袖随口问了一句:“那宋公子呢?”

    话一脱口,她知道有些不妥,其实纳吉时见过宋公子的年岁,只是她没有仔细瞧。

    年纪并不重要。

    宋搬山不言不语,只是抿茶,一旁的首辅府家奴笑道。

    “回辽姐儿的话,纳吉时见过的,咱们公子今年还未及弱冠,是大宣最年轻的两榜进士和内阁大学士呢!”

    宋搬山轻声呵斥:“阿茂,男子年龄又有何重要,父亲一向说我年纪不够稳重,在福州一带宗族势力做事的地方,讲话不够有分量,年纪大些又如何,你瞧殿下多能服人啊。”

    阿茂捂着嘴,连连赔不是。

    他知道自家公子并不是憨厚的缺心眼儿,公子一向以礼待人,但若触犯他的底线,他也绝不缺乏针锋相对的心机。

    文凤真抚着白瓷茶盏,面无波澜,只是呼吸一次比一次微长。

    冯祥愈发胆战心惊,冒了一身冷汗,时刻盯着,生怕茶盏下一瞬就出现在宋公子脑袋上。

    辽袖悄悄抬眸望了他一眼,隐约想躲的姿态。

    她抬起屁股往里挪了些,单薄的身躯也占不了多大地方。

    她有些热得喘不过气。

    辽袖有些撑不住,站起身:“我出去吹一下风。”

    “要我陪你去吗?”宋公子开口。

    文凤真也看过来,目光在她身上停驻许久。

    无声地望着她衣领透出来的颈窝,昏黄金光洒在她羽睫。

    辽袖脸颊透红,手指往里缩往里藏,一双小腿几乎僵硬到发麻:“不用了……有云针陪我。”

    “那好。”宋公子笑了笑。

    她离开后,只剩了文凤真与宋搬山两人。

    两个人别过脸的一霎时,几乎同时收敛了笑意,眸底冰冷至极,心不在焉。

    方才笑意盈盈间,不着痕迹地露了机锋。

    眼下明明一声不吭,却安静得可怕。

    样子倒是如常,怕就怕暗涌流动一起一伏,仿佛随时会触礁沉底,玉石俱焚。

    冯祥不住地扇着扇子,擦了擦满额头燥热的汗水,一眨不眨地盯着两位主儿的动静。

    男人真麻烦啊。

    良久,文凤真白皙修长的指节开始打开礼盒,动作不疾不徐。

    “啪哒”一声黄铜锁开了,他望了一会儿,落下一声轻笑。

    里头静静躺着一只香囊,绣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精细别致,针脚十足的用心。

    这是辽袖送来的生辰礼物,虽然是为了明面上的礼数,仍然缝得这样仔细。

    文凤真压下微扬的嘴角,眼底却完全压不住笑意。

    冯祥惊喜道:“哟,殿下,您瞧这只凤凰,绣得可费眼睛,比宫里的织造局还仔细,没个几天功夫下不来呢!”

    文凤真敛去骄傲,抬了抬下巴,轻声开口。

    “也不怕眼睛坏了,我不喜欢这么复杂的。”

    文凤真心底有些奇怪。

    辽袖怎么忽然开窍了,从前给他绣了那么不聪明的小老虎,今日竟然给他准备这样精美绝伦的小凤凰。

    不拘绣什么,有这份心意就好。

    宋公子在一旁笑道:“让我也看看。”

    他接过那只绣囊,翻来覆去,目露欣赏之色,感叹道。

    “确实绣得仔细,苏州绣娘的手艺果然比宫里还好。”

    宋搬山翻过一角绣囊,展示给文凤真看。

    上头是苏州最大织造局蝉灯阁的印记。

    因为绣坊的赝品实在数不胜数,所以用的密门织法,留在极轻微之处,一般瞧不见。

    宋搬山笑盈盈道:“蝉灯阁一年供给京城名门的绣品极少,想必花了大价钱买的吧。”

    冯祥出了一身虚汗,不住觑着殿下的脸色:“买的,怎么可能是买的呢?”

    辽姐儿送的礼物,是买的吗?

    文凤真将绣囊收回,放在怀中,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掀起忽然眼帘,目光就像一阵湿透了的风,不近人情,盖地而来的风携裹大冰碴子,冷得让人齿根打颤。

    他盯着宋搬山,扯起一丝冷笑。

    不像话。

    太过不像话。

    他怎么敢污蔑辽袖的绣品是买来的!

    宋公子嘴角微牵,问道:“殿下,怎么了?”

    文凤真牵起一抹安静的笑容。

    手痒。

    文凤真那只骨节分明的左手,正缓缓按紧了桌角,每一根手指依次“咔啦咔啦”地敲过桌角,克制了下一刹攥上他脖子的冲动。

    他可以一只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拎起来,撞上墙壁。

    眸光淡漠至极,冰冰冷冷,一点点攥光他的空气,任由他如何挣扎。

    这只翻覆生杀的手,一丝都撼动不了,只能目露惊恐地感受身躯内生机慢慢流失。

    一只手就可以轻松扼断他的脖子。

    宋公子见到他神色几不可察地微动,平静地又问了一声:“殿下,你怎么了?”

    文凤真忽然站起身,淡淡笑道:“本王有事要出去一趟。”

    文凤真上了二楼,按着扶栏,一面饮茶,一面睨了睨底下的宋搬山。

    他眼底雪势渐深,依次将宋搬山从头扫到脚,不可揣摩,嘴角划开毫无温度的笑意。

    声音很轻,咬牙切齿。

    “冯祥,你觉得姓宋的是对人世没有什么渴望了吗?”

    冯祥弓着背,心拧得越紧,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让人胆颤的压迫感,小腿一软,差点儿跪下。

    “殿下!这当口儿,您不能做什么事儿啊。”

    文凤真盯着宋搬山。平静无澜,却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他用帕子不停地擦拭手掌干涸的血迹,越擦越快。最终,忽然一停。

    轻慢地微抬下巴,一笑。

    “那……冯祥,你觉得姓宋的长得还行吗。”

    冯祥眼珠四下转了转,仓促惊慌:“这……恕老奴眼拙,看不出人的美丑。”

    文凤真瞥了一眼,无所遁形的目光,沉沉压力袭来。

    “你想死吗。”

    冯祥磕磕绊绊,一句完整话也说不出。

    “进禄,你说。”

    进禄蹙起眉头:“回殿下,依老奴看,宋公子是很符合世家子美璧的模样,清瘦端直,高洁和善,自有一股清贵之气,但是在老奴眼底。”

    进禄抬头瞥了他一眼,勉强嘿嘿一笑:“老奴从小看着殿下长大,自然觉得殿下模样身段更好,不过这种事谁说得准呢,正所谓各花入各眼。”

    文凤真双手按上扶栏,下颌冷峻,一双瞳仁却露出盈盈流转的碎光,随着皮影戏的光芒一明一灭。

    梆子鼓点越来越密集、急促,终于敲到最激烈昂扬之处。

    “不可原谅。”文凤真忽然静静开口。

    竟然污蔑辽袖的礼物是买来的。

    竟然诋毁她的心意!

    他怎么敢这样无凭无据地说!

    “咚、咚咚”三声,鼓点结束,皮影戏散了场。

    灯笼一下子重新悬挂起来。

    宋搬山起身,刚走至过堂,偏在这时候,二楼的一盏硕大宫灯忽然脱钩,撕扯着轰然而下。

    油绢宫灯里头的蜡烛从半空脱落,灯笼架子重重地砸下来。

    幸亏是落在脚跟前!

    冷不防从半空飞下来一个小火球,奴仆们惊慌失措地奔走起来,纷纷查看公子的伤势。

    宋搬山面色冷清,腰身极直,并无大碍。

    只是手腕被烛油燎伤,落了几个泡。

    这灯笼飞得也太巧了些,再差一步,就不偏不倚地砸在宋公子头上了。

    一念及此,大家有些不寒而栗,遍体冷汗。

    宋搬山静静抬起双手,示意大家冷静下来,道:“无事,无事,不必大惊小怪。”

    阿茂指着娘骂起来:“哪个狗娘养的不长眼,若是烫着了咱们公子,你有几条命赔得起,给我站出来!”

    二楼探过来一个矜贵的身影。

    文凤真挥了挥手,瞧上去天真又包含歉意,十分关心地问道。

    “宋公子,你没事吧?”

    阿茂顿时吓得魂不守舍,躲到公子背后。

    宋搬山目光渐渐冷冽,唇齿间咬出来两个字:“殿下。”

    他问:“殿下何故脱了灯笼。”

    文凤真略微诧异,神情有些恍惚,漂亮的眉眼瞧不出一点恶意,反而令人看怔了,他长着一张很有礼貌的脸。

    他觉得有些荒唐似的,眼底蕴藉笑意,指了指自己。

    “宋公子是说我故意脱了灯笼吗?”

    他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敲了敲手腕。

    “宋公子,是不是总把人想得太坏了呢?”

    “殿下!您在做什么?”

    辽袖一眼瞥见宋搬山脚前散了架子的灯笼,她连忙过来探看伤势,脸色泛白,绷紧了脑中琴弦。

    她一眼就知道是殿下做的。

    她不信任殿下。

    他想杀一个人是那么隐秘又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可遵循,没有人能猜透殿下的脑袋瓜在想什么。

    他又是因为什么离谱的原因对宋搬山动手呢?

    外头匆匆过来一个小厮,通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公子,首辅宣您赶紧进宫,陛下他中风了,昏迷不醒!”

    辽袖脸色微变,娘亲的遗书不是送进宫里了吗?

    陛下怎么会突然中风呢?

    宋搬山盯了文凤真一眼,给辽袖安排上了马车。

    众人离开后,文凤真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灯笼,一只手支撑在脸侧。

    手里握着小凤凰香囊,反复看那枚蝉灯阁的印记。

    冯祥伺候了热茶,赔笑道。

    “嗐,其实宋公子他冲撞了您,合该得点教训,都不打紧的。”

    文凤真静静地撑着脸,不知在想什么,凤眸淡淡,一侧脸被撑得鼓起。

    “做掉他,她会不高兴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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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首辅感到事态严重, 便将内阁班子唤回宫里值守。

    皇帝病危的消息传到宁王耳里,连忙问前来传旨的太监:“父皇怎么样了。”

    太监气喘吁吁:“奴才也不知道, 估计捱不过今夜了!”

    宁王心中思忖:倘若父皇病危, 内阁成员便是顾命大臣,拿到遗诏便是头等要紧的事。

    他不明白,为何父皇的中风比上辈子提前了。

    他走了几步, 又想起一事:“安顿燕敕王的军队。”

    “随时准备做掉文凤真!”

    寝殿内一片凄清。

    皇帝昏迷不醒,眼睛紧闭, 手脚抽搐到痉挛,小太监不停地用热手帕给他擦拭。

    那封遗书已被首辅烧毁了。

    御榻外, 垂了一道明黄帘子。

    宁王跪在地上, 望着奄奄一息的父皇,悲痛万分,一面安抚母后一面流泪。

    文凤真匆匆乘轿感到宫里, 看见钟先生脸色一沉, 面相不善, 埋怨他来得太迟。

    钟先生忽然唤住了他。

    “凤真!”

    “府里出了人命,你跑哪里去了?”

    文凤真脚步一顿, 谦和道:“眼下还是请旨,请太医火速来施救陛下才是正事。”

    钟先生冷哼一声:“太医已经来过了,陛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我问你, 你有没有杀了你姜林叔父。”

    文凤真略微诧异地挑眉, 一副无辜的模样,摊开手连连后退了几步。

    “钟先生?觉得是我杀了姜林叔父,我为何要这样做?”

    钟先生盯了他一眼:“是不是你做的, 自己心里有数。”

    “旧部的弟兄们已经有结果了,支持义子李湛上位, 最后一份虎符保管在北辽赵家,加上我的这份,你认清一点,否则兄弟会们都会派军打你。”

    文凤真面色不改,嘴角仍然衔着谦润的笑容,不言不语,眼底骤然阴冷下来。

    他转身,神色淡漠至极,一面走,一面吩咐赵襄。

    “虎符是徽雪营的权威,已经有上百年了,经历了数代家主的手,要让李湛弄丢了,大家都没面子。”

    “赵襄,告诉你爹,不交虎符给李湛。”

    赵襄惊得一头汗:“可是……殿下,会出事的!没人敢不交虎符。”

    文凤真脚步一停,神情不可揣摩,令人遍生寒意。

    良久,他轻声开口,咬字清晰果断,戾气腾腾。

    “把那几个不服我的老东西,绑起来,关在箱子里,踢进湖里去!”

    赵襄心底掀起惊涛骇浪,殿下他绝不是开玩笑。

    寝殿外头,文凤真在偏室用茶,刚坐下,看到辽袖一掀帘子。

    辽袖显然未曾料到他也在这里。

    少女霎那间的慌乱,面庞渐次薄红,被宫灯一照,衬托出活色生香。

    她低声问道:“殿下,你也知道遗书的内容吗?”

    文凤真指尖敲了敲桌子,静谧室内落下一声声轻响。

    他起身,腰身极直,走在她侧前,并不看她,只负手望着墙上字画。

    文凤真在她耳边落了几个字。

    辽袖瞳仁微缩,指甲用力掐进掌心软肉,乌发微微凌乱略有惊慌,落在他眼底愈发生动。

    随着他的呼吸,感到仿佛被这团湿冷漆黑的气息围剿。

    文凤真扫过她全身,笑了笑:“其实上辈子天下人说我弑君,我是不认的。”

    “嗯?”

    辽袖抬头,唇齿轻颤,陷入长久的静默。

    文凤真一字一句道:“那天夜里,陛下看过了你娘的遗书,自己让张瑕递来了一盏毒酒,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

    辽袖心底颤栗,不知该说什么好,毒酒是陛下自己要求的?

    她有些茫然无措,娘亲为什么要写这样的话呢?

    漆黑长发衬得她皮肤白腻,她抿直了嘴角。

    文凤真似笑非笑凝视她的脸:“生辰礼物,辽姑娘绣了几天?”

    他本来想问的是:手疼了吗?

    辽袖呼吸微滞,郝然垂眸不语,声音很小。

    “回殿下,是我买的。”

    文凤真略微挑眉,不知怎的,爱极了她这副抗拒不可攀的模样,隔了几步,也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

    他自顾自轻笑一声:“辽姑娘眼光真好。”

    辽袖尴尬地别过脸,感到他兴味深深地欣赏着自己。

    香汗湿透了里衣,那是他的里衣,充斥了甜梨香气,霸道地侵占鼻端。

    文凤真的目光定定落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不动声色地缓缓移开。

    “也是,你在家本来就不常做事的。”

    “不是自己绣的更好。”

    辽袖一抬头,文凤真从容进了寝殿,掀开白袍,跪在地上,与宁王并肩而行。

    “陛下!”

    文凤真喉头微哽,凤眸微红,似乎心如刀绞。

    他双膝挪前,摸住了陛下冰块似的手,抑制不住悲痛,又喊了一声:“陛下!”

    皇后捂着帕子一动不动,静静看他表演。

    内阁重臣和小太监们一块儿惊呆了。

    没想到文凤真竟然如此忠心。

    文凤真这两声似乎把皇帝的活气儿唤回来了。

    皇帝动了动眼皮,变化虽然微小,却被所有人捕捉住了。

    皇后眼圈儿红了,扑跪在地,一面搂着儿子宁王,一面死死盯着文凤真,放声大哭。

    “陛下,您不能丢我们这对孤儿寡母,让人欺负了去啊!”

    她哭得委屈至极,众人心有戚戚。

    文凤真显然比她落泪得更动容。

    他静静湿润了眼眶,漂亮的面庞楚楚动人,惹人垂怜,连小太监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被勾了魂去。

    这时,皇帝有所知觉,张了张嘴,众人欣喜万分,紧张地盯着皇帝,屏息凝神。

    皇帝的声音落在寂静的寝殿。

    “辽……辽袖。”

    他只唤了这一个名字。

    “朕有东西要给她!”这句话倒是坚定清晰。

    皇后面色大变,止住了泪水。

    东西?皇帝死到临头了,有什么东西要交给辽袖!她心头不安起来。

    平日一到夜里就挂起大红宫灯的内阁值房,此刻却漆黑一片,宫里充满了悲凉肃穆的气氛。

    首辅心里纷乱如麻,没个头绪,将儿子叫到值房里。

    “爹。”

    宋搬山唤了一声:“你有何事?”

    首辅喝了盅茶稳稳心神:“你跟辽袖的婚事,不成了。”

    宋搬山脸色一惊,方才还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生变故?

    首辅盯着他,说:“方才陛下只召见了辽姑娘一个人,你觉得是什么事?我从没想过陛下如此坚定,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哪怕看过了遗书,也要做他想做的事。”

    宋搬山眼帘微垂,揣摩父亲的心思。

    首辅脸色不太好看:“你知道红衣生前与我做了什么约定吗?”

    他走过几步,重重放下茶盏,叹气:“她说,倘若双生子回京,要我把双生子认在名下,好好照顾他们,虽然双生子并非我的孩子,但我一直想履行约定。”

    “一开始辽袖在梨林见你,我就存了心思,想那时候把她认回家,可是你回了家之后,告诉我说你喜欢辽袖,你连诗书都读不下去,成日想着娶妻生子……”

    “你终究是我的儿子,我就在想,算了,反正不把辽袖认在名下,只要你娶了她,首辅府依然可以庇护她。”

    宋搬山理解父亲的纠结心情,看到他攒心蹙眉的模样,轻声问道。

    “那父亲又为何改了主意。”

    首辅长叹一声,颇有感触地说:“我是为你好啊!”

    “倘若陛下真的封了辽袖为长公主,我就问你,你姑母怎么办!你真的要跟你姑母决裂不成!你是走仕途的人,倘若做了驸马,注定不能高升,这辈子都绝了位极人臣的念头!”

    “你的抱负又如何实现!”

    首辅没有止步,继续咄咄相逼。

    “倘若陛下要封辽槐为太子,你是帮你姑母还是帮辽袖!”

    见到宋搬山愣神,首辅忍不住轻声开口:“下个月你跟她的婚事,已经取消了。”

    宋搬山骤然抬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浑身血液滚热上涌到顶点,一盆冷水浇灌下来,激得人险些站不住,说不尽的惆怅与苦涩。

    婚事……与辽袖的婚事,不作数了?

    首辅缓缓瞥了他一眼:“又或者,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解决这个困境。”

    *

    宫人议论纷纷,陛下只传召了辽袖一个人。

    辽袖坐在铜镜前,大半张脸落在朦胧光影里,耳环冒出薄红,吐息沉闷,陷入长久的静默里,空气刺骨地冷。

    宋搬山轻轻敲了门,他深深多看了她两眼。

    “辽姑娘,你气色不好?听说陛下一会儿召见了你。”

    辽袖本不愿掺合这些事。

    她只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自从听到了皇帝的诏令,她总感觉,宫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辽袖抬起颤动的睫毛,怕得很,不安地蜷缩手指,身子单薄,漆黑眼珠微微圆睁,终于吐露心声。

    “宋公子,我有些害怕。”

    这话是真情实意。

    宋搬山眼色暗了暗,拍了拍她的肩。

    “不怕,你进去之前,我有话要告诉你。”

    “嗯?”辽袖疑惑抬头。

    宋搬山面上是一副温和的笑颜,拇指擦了擦她肩头。

    “辽姑娘,你信不信我。”

    辽袖微垂眼眉,温顺平和,点了点头。

    宋搬山心头颤了颤,收敛神情,认真地盯着她,竭力想让她镇定下来,轻声说。

    “那好,等你出来之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拿到了什么东西,你都当作没看见,我们跑吧!”

    辽袖愣了愣,跑?是什么意思?

    宋搬山继续说:“我会在这几日布置好一切,钱、马车和人,以死遁的法子,去西域还是去你家乡东川,我都依你。”

    “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你吃苦的,我会给你买个宅子,用一大笔钱安稳度日,知道你舍不得京城的亲人,等宁王登基了,我们再回来。”

    他不希望她太过紧张,用轻松的语气让她松弛下来。

    “你知道我总想你平安。”

    首辅已经将破题之法告诉了宋搬山:

    只要带辽袖死遁逃出京城,等时局稳定,宁王登基后再回来,那么辽袖的身份不再是公主,而是首辅府的儿媳。

    辽袖懵懂的神情逐渐消失,她听明白了宋公子的意思。

    他要带她逃出京城,用死遁的法子。

    只有这样,文凤真才会死心。

    而且宋公子已经谋划了一切,胸有成竹,将后手安排得清清楚楚。

    少女无声地攥着手指,眼底的惊慌失措稍纵即逝。

    她想起了上辈子的三次逃跑。

    每一次都以被文凤真轻松抓回来收场,接着便是被关在华丽温暖的殿内,昏昏沉沉不见天日。

    新帝变本加厉,亲热时也不分场合。

    他总笑着说这是小别胜新婚,这几天欠得总得还回来。

    “死遁?”辽袖怔怔地问自己。

    宁王登基,那文凤真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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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小太监头前带路, 把辽袖带进宫里一座两层丹楼。

    从楼梯上去,中间是宽敞的厅堂, 陈设的器具典雅考究, 盥洗的小盆都是玉料雕琢而成。

    太医缓缓退出去,皇帝脉象时有时无,已是枯灯残叶之相。

    厅堂中已无旁人, 皇帝屏退了众人,无诏不得入。

    “你过来。”

    辽袖望去, 皇帝坐在一方大书案前,披衣, 放了一只长匣。

    “这是给你的, 等朕死了,你就打开。”

    辽袖接过了木匣,在他的授意下, 提过药罐子浇了一碗药汤, 端上喂了几口。

    此时皇帝双目凹陷, 像是飘在池沼的一根芦苇,摇摇欲坠, 滚热的茶汤引得他一阵呛咳,不一会儿,终于开口说话。

    “你娘, 为什么不让你跟她姓呢。”

    辽袖抱着怀里的木匣, 眼见皇帝元气丧尽,一步步朝她走过来,不由得畏怯地后退, 脚后跟冷不防撞上墙壁。

    皇帝的脸阴沉沉好似一块冰。

    她低头:“臣女的娘亲说,她十三岁时在北辽骑马牧羊, 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十三岁,那时节她尚跟文知鹤一块儿在北辽。

    皇帝眼皮子顿时猛跳,两片失血的嘴唇剧烈翕动。

    “胡说!”

    “陛下……”辽袖惊得连连后退,皇帝好像十分不対劲。

    或者是这声陛下太过熟悉的缘故,皇帝竟然一下睁开眼睛,布满血丝,可怖异常。

    只是满目雾糊,遮得什么都看不清。

    待他渐渐看清了,游移不定的目光渐渐落在辽袖身上。

    一刹那恍然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怀珠。

    辽袖眼睫发抖,苍白纤弱的指节握住了背后的古董,轻声开口。

    “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吗……”

    “走?”

    皇帝两只无神的眼珠子晦涩地转了几下,顿时显露出生气。

    辽袖被皇帝方才的怒气惊动了,她低垂眼帘,抿直的唇线出卖了她的害怕。

    皇帝又开始晕眩,趁着喘气儿的空当,他死死盯着辽袖。

    “辽槐呢,朕要见见儿子。”

    辽袖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目光朝皇帝探去,她怎么敢告诉皇帝。

    槐哥儿不想见他。

    槐哥儿也不能进宫。

    文凤真除了告诉辽袖遗书的内容,也告诉她娘亲是怎么死的。

    从东川被骗回了京城,娘亲因为一颗愧疚之心与対皇帝的恨意,自琉璃瓦上一坠而下,陷入了火海。

    归根结底,是皇帝害死了娘亲。

    辽袖咽了一口泪水,竭力稳定心神:“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吗?”

    臣女,口口声声又是臣女!

    皇帝怒火难消,眼底像是覆了冰碴儿,阴冷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人的裤腿,肺腑里都浸了毒汁,缓缓开口。

    “告诉你,你娘是个从不信守承诺的女人,是她自私自利让你们一対姐弟成了野种,让你们流落在外受人欺负,你跟她一样就生这份脾气,一心只想滚出去 ,简直令人厌恶至极!”

    “你过来,叫声父皇。”

    辽袖慌里慌张地望向窗外,只盼能进来一个宫人,她眉心闪过一丝惊惶,转过身间。

    皇帝撂下药碗,碰撞声在寂静的厅堂中略显恐怖。

    他想起那封遗书,恨急攻心,心头经年未衰的愤怒、怨毒一下子升腾。嘴角滚下一滴血,笑了笑。

    “你想怎样?”

    皇帝一步步逼近,从眯着的眼睛里望着她,眉头紧蹙,嘴角掠过一抹漠然的笑,仿佛讥讽。

    “你娘怎么敢让我沦为一个笑话,连臣子都敢污蔑我的血脉,你信不信我把他们全杀了。”

    血液瞬间涌进了辽袖的脑袋里,她沉默地盯了他一眼。正是这个姿势极大地激怒了皇帝。

    皇帝站起来,紧紧盯着她的脸,青筋从手背上突出来。燃着一股残忍的光芒,面容可怕地扭曲。

    辽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个举动,她直觉性命受到威胁,掉头想跑。蓦然被撞到墙壁。

    她逃跑的姿势让皇帝极其不愉快,想到过往很多事情。

    “朕这一生无法容忍的就是背叛,你们就是明知这一点,才肆意挑拨!”

    皇帝一只手掐着她脖颈,仿佛要将她的喉骨捏碎。

    稍有挣扎都会被他掰回去,辽袖脸色苍白,气若游丝,小脸涨得通红,一双漂亮得让人恍惚的大眼眸,死死盯着皇帝。

    少女瘦削的手指颤抖得厉害,扣紧了皇帝的手腕。

    饶是如此,她一声“父皇”都没有喊。

    眼前的天子,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辽袖的声音像水一样不受控制地倾泻出来,连她自己都不曾预料,只诧异竟有这样的胆量。

    “陛下,您贵为天子,如果真的关心儿女,就不会让我和弟弟孤零零地寄人篱下多年。”

    辽袖害怕得颤抖,一步步后退,叫声被她掐在喉咙里,眼睫颤颤水汽,哽声说。

    “如果不是陛下,我和弟弟会活得更好,跟娘亲一块儿在东川平平稳稳过一辈子。”

    皇帝的手指一丝都没放松。指骨好似铁钳,纹丝不动地把控着她的喉咙,不让她有一丝机会。

    皇帝恍惚以为这是怀珠,心头恨意更深。

    因为只有怀珠才会露出这种倔强的神情。

    辽袖胆小温顺,容易弄哭,此刻只要她喊一声“父皇”,说不定能唤醒皇帝的神智。

    可是她眼底微红,死死瞪着皇帝,骨子里还是她母亲的倔强。

    那么,就掐死她吧!

    外头响起了宫人的声音,焦急地探问出了什么事。

    却没有一声回应。

    辽袖血液升温,喘不过气,她是不是要死了?

    剧烈的窒息袭来,她拼命地挣扎,难受地蹙起眉头,却被大力地拧紧了喉咙,非要置她于死地的疯狂!

    皇帝的口鼻渐渐流下黑血,却浑然不知!

    他的身子已经虚弱多时,喝了一盏药汤才恢复了精神,此刻颓力渐显。命若游丝神情恍惚。

    她忽然抬起另一只手,身子一扭,挣脱开来,还未来得及喘气,她正想逃跑。

    忽然,听到背后“咚”一声巨响,劈雷似的,皇帝被她一条胳膊甩开。

    在辽袖皱缩的瞳仁中,皇帝怔怔后退了两步,竟然脚一踩空,从二楼滚落下去。

    “陛下!”

    辽袖呼吸再一次迫切起来,她急忙上前探看。

    只见皇帝额头被撞破了,鲜血汩汩。

    双目凸起,嘴唇发紫,十指弯曲剧烈颤抖,抽尽了尚存的最后一丝元气,弦崩断了。

    “陛下……”

    辽袖大脑一片空白,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辽袖震惊得跌倒在地,小脸的血色倏然褪成一片惨白。

    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小木匣,捂住嘴,克制惊叫声不能从嗓子里溢出来。

    少女脑中一片嗡鸣,头晕得几乎倒下去,精神像是怔住了,漆黑明亮的眼珠子直愣愣盯着皇帝。

    皇帝摔下来时,满头的血。

    他方才神智失常,想掐死她,被挣脱开后,他自己一脚踩空从二楼楼梯滚下来。

    皇帝恢复了清醒,摸着辽袖的手,安慰地笑了笑:“袖袖,无事无事,対不起。”

    辽袖转过头,刚想大声喊太医:快来啊!快来给陛下施针。

    若是太医及时来给陛下施银针,说不定还可以挽救陛下的性命。

    辽袖发现,皇帝不断从口鼻涌出一股一股的黑血,带着刺鼻的气味。

    辽袖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心口,施救半晌,皇帝竟然七窍缓缓流出黑血。

    黑血流了她一手,用手帕擦也擦不干净。

    皇帝已经脉搏全无,气息全无,皮肤透出死气沉沉。

    显然并不是坠落身亡,而是中毒身亡!

    她望向了皇帝生前喝的最后一盏药汤。

    她瞬间明白过来。

    药汤里有毒。

    如果没出这档子事,皇帝也会毒发身亡在她眼前。这就是下毒之人的用意。

    辽袖深吸了口气,蜷缩的手指再度伸开,额头冷汗淋漓,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若让人看见皇帝的情形,一定会被误以为她推了皇帝下去。

    她不断往后缩着,双腿蜷缩了起来,失魂落魄,却竭力告诉自己,要镇定!

    开始下雨了。

    辽袖低头出了殿外,一抬眼,拱门前簇拥着许多小太监,提着宫灯。

    她不敢让人瞧见,神情惶惑,嘴唇泛白,一面在夜色中匆匆行走,不住地往小太监身上瞥。

    宫人们心头一跳,蓦然感觉出了不好的事,可是未经皇帝召见,谁也不敢贸然进去。

    她稍一喘口气,提了宽大裙裾,穿过淅沥雨幕。

    “咦?辽姑娘?辽姑娘!”

    小太监一声纳闷的惊呼,不确定是不是她,试探性地叫起来,随即看见这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辽袖呼吸一滞,停顿一瞬,纤弱影子投在漆黑石板,拉得极长。

    她透过窗子望了一眼,雪芽在廊下等她。

    灯影朦胧,廊下昏黄不可视物。

    雪芽不安地问:“姑娘,您怎么了?”

    辽袖怀里抱着小木匣,自顾自低头,显然未从惊吓中回神。

    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眼尾逼退的雾汽欲坠不坠。

    她抹了抹眼尾,不能哭,不能让人察觉出异常。

    她太害怕了,皇帝死在了她面前。

    很快就会有人发现。

    皇帝从二楼滚落,毒发身亡,光一件还好,两件事加在一起,她百口莫辩。

    阖宫所有人亲眼所见,她是最后一个面见陛下的人。

    她该如何解释皇帝是怎么从二楼摔下来的呢?

    皇帝是自己失足坠落。

    可是那些人瞧见了她脖子上的掐痕,会相信她吗?

    所有人都会认为是她将皇帝推下楼。

    光这一件,足够治她的死罪。

    她努力想镇定下来,却无法从这沉沉无光的困局中,推开任何一丝缝隙!

    在崩塌的局面中,想不出一个解决之法。

    辽袖将那只沾了血的手藏在背后。

    她手脚冰凉,不知该如何面対即将发生的可怕的事。惊惧的小脸藏在双膝里,浑身颤栗。

    雪芽一直守在辽袖身边,看见她抬头,担忧地蹙了眉头,紧握着她的手:“姑娘别怕。”

    辽袖仍然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动了动几乎痉挛的手指,长舒了一口气,强装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雪芽……宫里守在值房的都有哪些人呢?”

    她有点语无伦次,扯起一丝笑:“雪芽,皇后和宋公子都待在值房吗?大家是不是都在等陛下的遗诏。”

    雪芽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小姐。

    但她想:应该没出什么大事,否则姑娘早就落泪了,可是她一滴眼泪都没掉。

    只是精神不太好。

    雪芽意识到她有点不対劲,宽言道:“姑娘,是不是出事了,我把宋公子叫来商量吧!”

    辽袖猛然回神,下意识地清喊出声。

    “雪芽,不要叫宋公子,不能叫他。”

    “姑娘?可是……”雪芽面生疑惑。

    辽袖攥住了雪芽的衣袍,蜷缩着瘦弱身躯,不断深呼吸,鼓足了勇气。

    “雪芽,不能叫宋公子!”

    辽袖终究是个善良的人。

    她两辈子都挣扎在泥泞中,暗不见天日,沉沉见不到一丝光。

    宋公子与她完全不一样。

    他自小拥有优渥的家世,最好的教育,一颗沉浸在爱意中的心,松弛从容,与世间和解,宋公子是个好人,他会竭力地帮她。

    他肯定会说:辽姑娘,我会跟你一起面対。

    可是她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没办法将他拉进这个泥潭。

    她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她还没有过上一回平稳快乐的日子。

    生死关头,辽袖心念崩塌,她茫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办法相信任何人。

    也没有一个可以帮助自己的人。

    辽袖隐隐猜到那盏药汤里的毒是皇后下的。

    宋公子是皇后的侄子。

    辽袖无法在这种关头考验人心,她也没有试错的机会。

    这不是一般的罪名,这是弑君谋反诛九族的罪名!

    雨丝轻易随风穿透她轻薄的衣衫,少女冷得颤栗,陷入了巨大的无助与茫然。

    虽然活了两辈子,她终究没有经过大事,她总是被那个人保护得很好。

    不明白宫里的套路一个接一个,目不暇接。

    “好了,姑娘,你歇歇吧,我不去叫宋公子。”

    雪芽也害怕了,在这宫里,姑娘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宋公子了。

    雪芽踌躇许久,第一次做出隐瞒姑娘的决定,她招了招手,让小太监去值房找宋公子。

    宋搬山踏进门槛时,辽袖诧异转头,她细腻的额前流淌着凉凉的雨水,她立即想出去,又站不住似的晃了两下,像是发烧了。

    掌心的手帕揪得乱作一团。

    “辽姑娘,你怎么了?”

    “辽姑娘……你很不対劲……”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无论如何,我都会与你一同面対。”

    宋公子关切的声音不断传来,在耳边听不真切,嘈嘈杂杂,忽远忽近,她的胸口沉闷,始终堵了一口气。

    “没事……我没事……”

    辽袖挤出一丝无济于事的笑意。

    辽袖忽然转头,听见小太监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快了,她知道快了,皇帝的尸体马上就要被发现了。

    她只觉得一闪一闪的宫灯格外恐怖。

    少女忽然疾足奔出去,身量轻盈灵动,像只小鹿,很快跑得不见影。

    雨下大了,她一柄伞也没带。

    雨点儿忽近忽远,反而让她保持了清醒。

    她齿根发冷,睁着雾蒙蒙的眼眸,大口喘息,风刀子刮着胸膛,连簪子都跑歪了。

    她冲进雨幕中,雨珠砸在脸上,密密匝匝,针扎似的疼,心头又怕又酸楚。

    一路疾奔,宫墙屋檐下雨珠沿着脉络,淅淅沥沥地落,她丝毫没有欣赏风景的心情。

    她怀里抱着小木匣,尚未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

    少女在长街甬道前顿足,四顾茫然,不知所措,这本来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陌生又恐怖。

    眼下,路该往哪里走?

    偌大的皇宫,她颤颤巍巍一步都不敢踏了,再前进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蓦然,雨幕下,伞面上移,露出一道清晰漂亮的下颌骨。

    辽袖蹲下来,眼皮一跳,短促地一下接一下。

    她单薄的背影格外坚韧,仿佛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辽姑娘?”

    文凤真修长的骨节握着伞柄,雨水混合在指缝中流淌,夜色沉沉,愈发衬得皮肤雪白。

    雨丝也吹不动他的袖袍,他墨发银簪,白袍纤尘不染,在雨幕中格外精致从容。

    在雨夜碰到了狼狈的小猫。

    他就站在离她数十步的地方。

    神情有些诧异,高挺鼻骨让脸颊陷落阴影,鸦羽长睫纹丝不动,平静无澜,天生的强大与贵气。

    伞面倾过来,遮住了她单薄瘦小的身躯。

    为她遮风避雨。

    辽袖抬头看他,从廊下到甬道这段路,她感觉自己昏昏沉沉,像是毫无知觉,受惊过度的小鹿。

    她忽然紧紧攥住了伞柄,脑子里不断回忆起陛下七窍流血的画面。

    辽袖涣散的瞳仁渐渐聚神,冲他轻松地笑了笑。

    在大雨中绽开的笑意,直瞧得人晃神。

    “殿下,”这一声带了艰涩的哽声。

    “你怎么会在这里?”

    油纸伞面投下一片阴影,两个人在世间静静対视。

    文凤真抬起眼帘,油纸伞面缓缓转动,仿佛将光芒、雨点一同吸旋进去。

    “辽姑娘,你额头好烫。”

    他伸手覆在她额头上。

    辽袖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小脸,更白了几分,身子像是坠入冰窖,在雨夜下升不起温度。

    可是她的小脸又很烫,脑袋疼得难受。

    她将洗不干净血的手藏在了背后。

    为什么他总是出现在她目光之中。

    一转头就可以看到的距离。

    “殿下,我没事。”她仰头。

    恍惚中,她想起摸到皇帝滚烫黑血的那一刻。

    她怕得要死,还要强装冷静。

    想起上辈子,他开玩笑似的说:有生之年,辽袖的目光触及之地,文凤真就在哪里。

    幸好有雨水不断滴落,糊满了她的面庞,仅仅是看他一眼,她为何就觉得莫名的难过。

    一股想将抑制的心事统统宣泄出来的痛快。

    她紧紧捏成圈的手指,晃个不停,仍然平静地仰头望着他,沿着伞骨,不断淅沥滚落的雨珠。

    因为上辈子的时候,我一回头,总能看见文凤真,只能看见文凤真。

    皇帝死在了我身旁,心下第一刻想到的也是……文凤真……文凤真!

    她受伤了,脖子一圈触目惊心的淤红。

    让他眼底一暗。

    辽袖仅仅只是疲倦至极地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辽袖慌乱地扯开一丝笑容。

    她恢复了镇定,抹了抹脸上的雨水,看起来若无其事。

    她同样不想牵扯文凤真下水。

    可是她瞒过了所有人,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殿下拥有极其锐利的洞察力,一眼扫过去,眼底吹动了涟漪。

    他最擅长抓住说假话的辽袖。

    一个眼神,一个抬腕,一个笑容,就能抵达的心意。

    文凤真怔住了。

    她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可是满眼都在告诉我:文凤真,救救我!

    “啪”地一下。

    油纸伞瞬间往前倾斜一下,溅起好大的雨花。

    伞面的阴影将她整个单薄的身躯覆盖着。

    她蹲在甬道中间,有些不知所措,在她怔怔的瞳仁中。

    文凤真俯身,指骨捧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她沾满肮脏鲜血的手,十指交叉。

    在死过人的雨夜吻压她的双唇。

    他亲了她。

    第一次不带着霸占的撕咬,而是滚热柔软地一点点亲干净雨水,舌尖轻抵,雨汽都压不住甜梨香气。

    他的长睫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她的脸颊,呼吸相融,炽热万分,辽袖心神颤栗,睁大了圆眸。

    宋公子说:辽姑娘,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会跟你一块儿面対。

    而文凤真那双漂亮的凤眸无声地告诉辽袖。

    跑吧,我替你顶罪——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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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辽袖睁大了一双眼, 即将喘不过气时,文凤真柔软的唇瓣离开了。

    他一根手指揉弄了一下唇瓣, 似是要将湿润香气揉进去。

    殿下是亲了她吗?

    她抱着双肩, 嘴唇被雨汽冻得泛白。

    辽袖站起身,径直往前走,他直接一只手搭在她肩头, 将她捞过来。

    “为什么不带伞,伺候你的人呢。”

    她挤出一句话, 极其晦涩艰难:“陛下他死了……他死了!”

    咬紧牙关,发簪松动, 毛茸茸的小脑袋令人忍不住摸一摸。

    辽袖握着伞柄, 毫无知觉地将手搭覆在他手背上。

    这会儿随便抓到点什么也好,她怔怔出神,不经意间, 指节按得更紧, 几乎将文凤真整个手背按住。

    哪怕碰到一点活气, 能叫她的心里稍微得到一丝慰藉。

    辽袖瞳孔涣散无神,她很害怕, 不停低声絮叨:“他死了!死了……”

    文凤真眼帘微垂,顿时僵在原地。

    想回握过去,把她细腻的小手在掌心好好揉搓。

    “他本来就该死, 你慢慢说。”

    文凤真将她带到东暖阁。

    “外面不会有宫人进来。”

    辽袖深呼吸一口, 踉踉跄跄跑在雨幕中时,并未感觉到冷,此时雨势渐渐小了, 风却愈发肆虐。

    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的衣衫都被打湿透了。

    文凤真的手指擦过她的脸颊,扶好她发髻上的簪子, 重新替她将发髻绾好。

    手背不经心地摩擦到了她柔嫩的皮肤。

    “先洗个热水澡,换衣裳,不用管外头如何闹。”

    辽袖望一眼外头,宫灯明亮,嘈嘈杂杂,想必陛下的尸体被发现了。

    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明日她要面对什么简直不敢想象!

    她原本那么害怕文凤真,此刻心里竟然松了口气,他给了她一间暂缓思考的屋子。

    外面闹得厉害,她却按照他的意思,先洗了个热水澡。

    热水氤氲,她闭上眼,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

    换好了衣裳,高高悬挂的宫灯,拉长了她的侧影。

    “陛下发了脾气,我一时气冲上头,说了忤逆陛下的话,他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想杀了我,我转头就跑,可是跑不过,被他抓到了,快喘不过气……”

    她费力地回想,一字一句触目惊心。

    文凤真瞥向她垂低的脑袋,濡湿的长发乖巧躺在她的衣襟前,小脸被昏黄的灯光闷出红潮。

    脖颈被掐出一圈可怕的暗红色,像鲜艳的红玛瑙项链。

    他盯着她的伤痕,目光越来越深,冷得像渐深的雪。

    尤其在听到她诉说“掐”这个字眼时。

    他不动声色,眼底戾气顿生!

    “我一挣扎开,他一脚踩空滚下去了,我跑过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没气息了,他口鼻都流了黑血,是毒发身亡……”

    说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不知名的水渍滑过脸颊,垂落在小巧的下颌。

    不知为何,她本来强自将情绪压下去,在跟他诉说时,却止也止不住地涌上来。

    就像从前,她明明在外人面前一个温顺懂事的人,却总忍不住在他面前发脾气。

    亲眼见到九五至尊七窍流血的画面,没被吓傻吓疯,还能竭力保持镇定,已经很不错了。

    若换做其他不经世面的小姑娘,撞上那双布满血丝的瞳孔,再想想后果,人都要直接被吓没。

    文凤真敲了敲她怀里的小木盒:“这里面是什么?”

    辽袖反应过来:“这是陛下给我的,他说……让我等他死了再打开。”

    辽袖启开黄铜锁,当她将紫檀木匣打开,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跳跃的烛火将字迹映照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字迹遒劲有力。

    一行小字——小女辽袖。

    他称呼她为朕的明珠。

    寥寥几个字,只将身后事简单交代了,却让辽袖手指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张信纸。

    晶莹的泪珠不断涌落,“啪”地溅在信纸上,几乎将纸打湿透了。

    她伸手想擦,却落得越来越急,一张小脸皱成一团,下巴挂了好几颗水珠。

    她伏在案上,双肩颤抖,泣不成声。

    “爹……”极艰涩的字眼从喉咙眼儿冒出。

    没有叫父皇,她喊了一声陌生的爹。

    袖袖在东川的小镇上,枕着娘亲的手臂,星夜入梦时,不知梦到了什么,梦里偶尔会喊爹。

    她伤心得一抽一抽,手脚几乎痉挛,她仰起头,眼中含着一汪潋滟的泪。

    全然褪去了平日的冷淡与不近人情。

    “嘘——”文凤真长睫毛微敛。

    殿下的目光冷静,仿佛一只手支撑着少女摇摇欲坠的脊梁。

    他将她的腰身贴紧,伸出一根手指。

    “嘶——”辽袖凉得吸气,脖颈的淤红被抹上一层膏药。

    他的指尖一点点替她上药。

    少女的衣领打开,褪至香肩,露出两个温热的颈窝,半面绿绸心衣,紧贴着饱满隆起,大片雪白惹眼的皮肤,被伤痕衬得格外脆弱。

    她紧闭着双眸,不可抑制睫毛被风晃动。

    他的手指像惊了林子的蝴蝶,熠熠生辉,与溪水折射出各色宝石的光芒,成千上万,哗地一下子冲破了林子。

    每一次展翼,都会动乱一阵微小的风。

    哪怕看到令人心神摇曳的轮廓,依然稳得厉害。

    他忍不住凑得更近,眸光的天月倒影在井中,心跳得倏然加快。

    彼此更加清晰地嗅见混合的香气。

    文凤真捧过她的小脸,直呼她的名字,不容置疑。

    “辽袖,接下来我说的话,你一字一句听好了。”

    ……

    虽然众人对皇帝的驾崩早有心理准备,但事发突然,还是让人措手不及。

    皇帝为何从二楼坠落,满口鼻呛溢的黑血,明显是中毒之兆,疑团太多。

    究竟是谁谋害了皇帝。

    “陛下!”皇后一声悲痛的高呼。

    “还能有谁,所有人都明白,陛下最后一个召见的人是辽袖,她一定是畏罪潜逃了,崔公公,本宫看你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已是晨曦时分,值日官请来内阁成员以及六部大臣,商议皇帝的身后事。

    众人议论纷纷,交头接耳:“辽姑娘呢?昨日掌灯时分就不见了,有小太监说看见她神色匆匆的,连伞也不撑,身旁一个婢女没有,失魂落魄地淋着大雨,正往长街走。”

    “还未找到她人么,看来此事果真与她脱不了干系。”

    宋搬山十分担忧,昨夜他看到辽袖冒雨回来,六神无主,显然是出了什么事。

    可是她一声不吭,那时他也未往最坏的打算想。

    辽袖身旁的一众奴婢,包括雪芽,从昨夜起便被皇后关押。

    饶是镇定自若的张瑕,不免密密生汗,他知道皇后的歹毒。

    若是辽袖回不来,只怕雪芽会被皇后立即处死。

    宋搬山终于按捺不住:“回禀娘娘,微臣这就去找辽姑娘。”

    皇后冷笑一声:“辽袖谋害陛下,禁卫军已经各宫搜寻了,你急什么,只要一见到辽袖,立即治罪!”

    “倘若她跑了,便问罪整个淮王府!”

    皇后得意地睨了宋搬山一眼。

    不中用的侄子,连自己的未婚妻都看管不住,若是早带她离开京城,也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皇后厉声道:“宫中戒备森严,固若金汤,给我快些搜,务必将人抓到,辽袖畏罪潜逃,离不开这座皇宫!”

    话音未落,有人诧异地一指:“辽姑娘……是辽姑娘!”

    她来了,缓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宫门前挂起了灯笼,黑色“奠”字的白纱宫灯,皇帝死得事发突然,尚未发丧,一应祭品丧仪还未来得及置办。

    到处都是惨白灯笼,说不清的肃穆悲凉,压得人心沉沉。

    唯独走在长长甬道间的少女,是一抹赏心悦目的风景。

    辽袖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穿了雪青缂丝菊蝶纹马面裙。

    从前她总是怯生生的,一张小脸儿容易挂泪,眼底易红,脆弱易碎的美,虽然惹人垂爱。

    但是如今她走在甬道上,小太监们纷纷低头,大太阳下晃神,竟然生出不可冒犯之感。

    一步、两步……辽袖喘息微快,一瞬间脑子有些懵,所有人都在等她,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这些人咄咄逼人,问她要一个答案。

    无数双眼睛,不怀好意的居多,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想到这里,她香腻的皮肤冒了一层汗。

    她有些害怕了。

    辽袖脚步一滞,脸上写满了迟疑,正是这一停顿间,有人替她遮住了日头。

    轻声落在她耳边:“往前走。”

    仿佛无形之中有只手推着她往前。

    手指搭在她的软腰,沉沉一按,这是她必经的道路,逃不开躲不掉的一遭。

    辽袖扫视一圈,恨不能将她拆吃入腹的皇后,满脸担忧的宋公子,面容严肃的朝廷重臣,以及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个人一身雪白甲胄,身姿挺拔,老淮王义子——李湛。

    李湛的军队将宫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来,杀气腾腾,插翅难逃。

    李湛一抬头,看见天光下的辽袖,不禁眯眼。

    皇后兴奋地大喊:“李湛!还不快将她拿下!”

    辽袖感觉自己像是被洪水猛兽盯上了,男人直勾勾的眼神让她浑身不舒服,她心跳剧烈,吓得后退一步。

    “谁敢。”

    文凤真踏进殿内,长身玉立,暗色绸袍,两肩各绣了一团五爪金蟒,金簪将一头绸缎似的墨发固冠。

    高鼻拉起距离感,瞳仁藏了吞杀坠星的湖光,天生长了张冷脸。

    他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坐下,饮了口茶。

    外面的重甲士兵纷纷下跪,洪亮地齐声道:“见过淮王殿下!”

    辽袖在士兵开道中走进来,面色苍白地行礼。

    皇后不满道:“当时众人亲眼瞧见陛下从二楼滚落,毒发身亡,辽袖,你还有什么话说。”

    辽袖稳住略微急促的呼吸,方才一直攥着手指,如今松开似乎有些抽筋。

    自己口说无凭,难以令人信服。

    文凤真的声音不疾不徐。

    “其实当夜,陛下一同召见了本王,辽姑娘先行离去,而后本王作为顾命大臣,谨听陛下遗旨。”

    “皇后要拿人,也该是拿本王!”

    文凤真站起身,腰身极直,长眉不描而凝翠,双眸冰冷至极,杀气浓烈到令人窒息。

    士兵们纷纷钦佩,不愧是自家少主,哪怕认罪,也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他账的模样。

    皇后冷笑一声,针锋相对。

    “你以为本宫会信?”

    文凤真一只手搭在太师椅上,明晃晃地将胡说八道四个字摆在脸上。

    抛却了一贯伪装的温润随和,抬了抬下巴,牵起嘴角。

    “那娘娘喜欢哪种说法。”

    他抬起眼帘,天真无辜的笑意,似是挑衅。

    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文凤真的说法,重要的是皇后更想谁死。

    辽袖面色泛白,瞳仁一丝不晃地盯着文凤真。

    他挡在自己面前,遮住了所有投射来的目光。

    文凤真一贯如此,对外强硬到分毫不让,习惯施威与施恩的男人。

    教她骑马时,一只手臂挡在她身前,被樊篱一路划拉得鲜血淋漓。

    她的心跳几乎到了嗓子眼儿。

    皇后尚在思考:文凤真这头小畜生,为了给辽袖顶罪,撒了弥天大谎。

    究竟是将辽袖关进水牢划算,还是关文凤真划算?

    她在考量最大利益时,宁王忽然开口:“来人,将文凤真押进水牢!”

    皇后万万没料到儿子替自己做出了决定。

    难道宁王也在偏袒辽袖吗?

    众人愣住了,宁王面色冷静,在帝业面前,他绝不是为了袒护辽袖。

    因为只有他知道文凤真才是最大的威胁!

    倘若不趁此除掉文凤真,根据上辈子的经验,文凤真一定会造反!

    只要文凤真进了水牢,悄无声息地做掉他简直轻而易举!

    文凤真伸展开双手,乖乖地让人押他。

    士兵们却并不敢押他,簇拥在他身旁,明明是送他去水牢,阵势却弄得像保护。

    虽然是李湛带来的士兵,却对文凤真十分尊敬。

    众人清楚,虽然钟先生捧李湛上位,但是还未拿到虎符。

    听说李湛灰头土脸地从清河回来,虎符不翼而飞了。

    徽雪营明面的少主依然是文凤真。

    文凤真虽然凶狠,却十分护短,他自有一股让人跟随的气魄。

    文凤真经过李湛时,睨了他一眼,故作诧异。

    “听说清河的虎符没了,为什么不拿虎符,是不想要吗?”

    李湛一抹冷笑:“你他娘心知肚明,护送虎符的叔伯被你钉死在棺材里了,怎么,你不打算讲规矩了?”

    文凤真凤眸微眯,越凑越近,高挺的鼻梁几乎戳到李湛脸上,压迫感顿生。

    “规矩,现在跟我说规矩。”

    “以为有老东西撑你?”

    文凤真冷笑,他明明是个罪人,却高傲到令人发狂。

    他慢慢地走,一头雪蟒缓缓游曳,被他那双琥珀色瞳仁盯上的人,无不冷汗淋漓,心虚至极。

    这小畜生不会死前拉几个人垫背吧?

    殿外垂首站了一排高官,在他经过时瑟瑟发抖。

    文凤真一面咬牙切齿,一面拍了拍他们的头,揶揄嘲弄。

    “燕敕王,大将军,没有本王拿钱养兵,你们这帮饭桶,就等着被兵变起义生吞活啃。”

    文凤真说的倒是实话。

    皇帝问道十年,国库早就入不敷出。

    军队的钱粮一天都不能断,否则容易生哗变,户部的银子要拿来支付漕运款项、祭祀修筑、水患旱灾……

    地方军队的军资一再拖欠,若不是淮王再三逼着户部给钱,徽雪营的钱粮也难以到位。

    加上文凤真额外补贴军队。

    士兵们都清楚是谁给的饭吃。

    李湛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文凤真笑盈盈的,容颜生动,一边指着自己的脑子,一边用手指轻蔑地戳了戳他的胸膛。

    “小喽啰,不动脑子,只靠打,一辈子都是小喽啰!”

    李湛正要动手打他。

    皇后看不下去了,冷喝一声:”好了,赶紧将他送下去!”

    皇后满意至极,还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她站起身,对内阁道:“诸位都是陛下信任的顾命大臣,陛下已经龙宾上天,一直未立东宫,也无遗旨,遵守祖宗规矩,应当立宁王为新帝,保固皇图!”

    “本宫希望各位大臣秉持正义,维护朝纲,竭力衷心辅佐!”

    皇后很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笑了。

    真是妙手,杀了文凤真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辽袖只是一个孤女,还不任人拿捏?

    辽袖攥紧了手指,脸色恢复了红润,她就在等这句话。

    少女玉琢般的小脸清瘦了一圈,腰身柔软欲摧,看起来羸弱可怜,很好欺负的模样。

    双眸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清亮。

    所有人都对她投向了怜悯的目光。

    陛下生前是不是想将辽袖立为长公主来着。

    如今辽袖真是输大发了。

    不仅没当上长公主,淮王也替她顶罪进水牢,她身后已经空荡荡无一人了。

    宋公子过来宽言安慰。

    “辽姑娘,不怕,我已经将马车备好了,今夜就可以走,东川那边的宅子很大,地段干净光线好,你会喜欢的,在那里住一阵,给你放松心情也好。”

    辽袖轻声问:“那殿下呢?”

    “殿下会死在水牢吧。”

    文凤真曾被关在水牢三年,水牢本就是殿下的阴影。

    宋公子神情一滞,温言道:“连我也救不了他,这是弑君的大罪,你总是担惊受怕会生病的,等时局平稳了我们再回来。”

    辽袖怔怔问:“离开?”

    “我为何要离开。”

    宋公子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难道辽袖还执迷不悟,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她是姑母的心头刺,她留在京城就多一日的危险!

    姑母是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辽袖忽然低头:“宋公子,你弄错了,该滚出京城的不是我。”

    宋公子额头流了一滴汗。

    辽袖忽然站起身,走在白玉阶前,声音清冽,掷地有声,足以让殿外的满朝文武听见。

    “谁说陛下不曾立下遗诏!”

    众人纷纷抬头望去,辽袖站在长阶之上,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皇帝给她留下的,不仅仅是一封信,还有一卷明黄遗诏,加上一根象征监国之权的黄龙锡杖。

    崔拱一面手中的黄绫揭帖抖开,一面清了清嗓子,务必让每位大臣都听清楚。

    每一字念出来,随着风声呼啸而过,砸在众人心头,几乎砸得头晕目眩,汗流浃背,却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

    他们面面相觑,在彼此震惊的眼神中,确认了一件事。

    陛下敕封辽袖为监国长公主!

    治丧期间,代执国事之权,丧期过后,再以六卿同司礼监协心辅佐新帝。

    新帝?新帝又是谁?陛下生前不立太子,死后没说明白啊。

    崔拱念罢,也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将黄绫揭帖传给内阁重臣,传阅验证陛下的字迹与玺印,又有黄龙锡杖在她手上,千真万确作假不得。

    风势催急,将少女的裙裾吹得猎猎作响。

    辽袖深呼吸一口,单薄的脊梁格外坚韧,她若是输了,她会死,文凤真也会死。

    昨夜,文凤真说要替她顶罪,因为她绝不能与皇帝的死有任何牵连!

    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父亲,对一个女儿的偏爱。

    防止他死后,她被豺狼撕咬。

    当辽袖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也震惊了许久。

    皇后怒不可遏,重重拍案,伸手一指:“荒谬!”

    “辽袖是非婚生子!连京城任意一门高户都明白,私生子不得染指家主之位,她如何能有监国权,她的公主身份是谁允可的,有册文宝卷吗!礼部是吃干饭的,没有册封公主仪的人,诸位大臣也能认?”

    皇后眼神阴狠地剐过所有人,斩钉截铁。

    “拿不出册宝,就休要妄图诋毁皇家颜面!”

    礼部尚书奇怪地望了皇后一眼,战战兢兢。

    “回皇后娘娘,公主怎么会是非婚生子呢?”

    “公主是早逝的姜贵妃的女儿啊,前不久陛下拟旨,将姜贵妃追封为顺懿皇后,公主的册宝目前保管在礼部,快!快呈上来给娘娘查看。”

    姜贵妃?皇后如遭雷击。

    对了,宫里还有这号人物,早逝的姜贵妃,一个不起眼的人物。

    皇帝费尽心机,联合礼部工部尚书,瞒天过海,终于找到了礼制上的漏子,将辽袖姐弟成功过继在姜贵妃名下。

    “追封皇后这事,为何本宫不知道!”皇后面色涨得通红。

    她气到站不住,跌坐在椅子上,头疼欲裂,眉头越拧越深。

    礼部尚书赔笑道:“陛下的旨意,等他宾天之后,再行册封仪罢了,祖宗规制的东西一样都不缺。”

    “啪”地一声。

    皇后一只手掌的蔻丹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直流。

    礼部尚书的话已经听不清了,这个油头滑脑的狗贼,只知哄陛下欢心。

    皇后感到奇耻大辱,她被皇帝摆了一道。

    辽袖,半年前还是一个乡下来的孤女,寄人篱下拮据度日。

    如今竟然成了姜贵妃的女儿,有了正统血脉,在她眼前登堂入室。

    皇帝筹谋这件事究竟有多久了?

    半年?还是从很久之前就想把她认回来?

    皇后抚着剧烈疼痛的脑袋,大声:“李湛!把这帮乱臣贼子拿下!”

    李湛听命,率重甲军一拥而上。

    辽袖死死盯着来人,大声问:“燕敕王李湛,你是不是想造反!”

    她的声音沉着冷静,造反这个字眼让身后的士兵纷纷生畏怯心。

    这可是当着三公九卿的面儿!当着皇帝的棺木!这个字眼的严重性不言而喻。

    一向娇弱的少女,“不配”与畏惧充斥着她的人生。

    她长眉一压,目光凛冽,本就美艳的五官胚子,因为一丝杀气愈发生动,让人看怔了。

    这是宋搬山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杀气。

    李湛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一低头:“怎么敢呢,长公主殿下。”

    李湛咬牙切齿地一挥手。

    “退后,都他娘退后!”

    辽袖没有给皇后缓过气的机会,她像一把锋利的刀狠插心脏。

    “陛下已经龙宾上天,立即八百里加急传谕,将讣告发往全国,陛下的丧事礼制,礼部工部共同拟定,由本宫批准执行。”

    最重要的一项,辽袖声音清晰有条理。

    “治丧期间,陛下并未立东宫,托付本宫与内阁根据法度礼仪拟定新帝,承继大统,保固帝业,宁王殿下不得违旨登基!”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前一起一伏,小脸因气血涌动泛红,她头脑有些晕,仍然一字不漏地说完了。

    这些话是文凤真昨夜一字一句教她的。

    就像前世,他握着她的手腕,一步步教她打牌。

    辽袖坐回椅子上,她十分忐忑不安,还是维持了面无表情。

    “陛下的死因存疑,需要重新审查。”

    “不经本宫允许,谁都不能擅自带走淮王文凤真!”

    一口一个本宫批准执行。

    士兵们怔住了……她发号施令的模样,恍惚有些像殿下,一样的果决,绝非一个乡下孤女的气度。

    辽袖坐在椅子上,静静合拢了双手。

    其实她心底特别害怕,怕他们不服她,怕他们讥笑嘲讽她。

    但是,殿下说,崩了,也得装!

    从不流露情绪,让别人去揣摩心意,威不可测则深。

    永远留有底牌,亮牌见血的底牌。

    她身边常年相处一个蛮横不讲理的上位者,要模仿他并非难事。

    辽袖开口问:“本宫的旨意,谁有异议?”

    朝臣对视一眼,匍匐一地:“微臣绝无异议,谨遵长公主旨意。”

    天光破开乌云,厚重的朱漆大门被缓缓推开,悠扬威严的钟声在宫墙之间回荡。

    宁王震惊在原地,面色红一阵白一阵。

    宋搬山生平第一次失态,指尖用力地蜷缩。

    皇后手指已经鲜血淋漓,她气得险些晕厥过去,此时连将皇帝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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