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风声渐息,四下静寂,两人谁也没开口,气氛越发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时便是再没眼色,贺琴朝也明白自己怕是有话触到小师姐痛处了。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不妨碍她细捋一遍。
早年那位情痴散人同她说:“美人心,坚如陨铁却也脆若琉璃。若哪日你遇到了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便一句话掰成八瓣同她好好讲,莫让人家猜你的心思。”
归藏谷连山剑尊不解风情,人冷心冷的,谁能猜出她想说什么?
那家伙能动手的不动口,说一句话如同要她的命一般困难。
所以情痴散人曾和她有一赌约:“他日若有人能令你结出命契,你便要好好和她说话。赌约时间在两万年以内,你输了便好好待她。你赢了……”
“哼哼~”情痴散人说到这里勾唇一笑,拂袖长叹道:“若你赢了,有空便去我坟前讲讲你们的故事。两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是那时我大抵已经葬在风旬墟了。”
情痴一生快意潇洒,以身填那风旬墟也是从容不迫,笑着去的。
她览尽世间美色,却从不为哪一抹颜色停留。如此矛盾,贺琴朝读不懂她。
亦如现在,贺琴朝读不懂小师姐。
但她结了命契,便是输了赌局。愿赌服输,她堂堂剑尊还输得起。
“我不知自己哪句话说的不对,但我这人不怎么会说话,你莫要多想。”贺琴朝晃晃手中的叶片,叶片急射而出,所过处山石崩裂。
她说:“如你所见,我只会打架。”
“但我想告诉你的意思是,你多待自己好一些。”从御兽宗弟子那搜刮来的暖玉被摆在地上,贺琴朝示意小师姐和她一起坐下。
在她看来,小师姐宛如一张绷紧的弓,已用力到极致。若是再用力几分,怕是要寸寸摧折,轰然崩碎。
洛眠卿卜一落座,一杯暖乎乎的灵茶便塞进了她手中。
灵气充足的暖茶让发冷僵硬的身体缓和不少,她停顿住的思绪也渐渐运转,脑子里的混沌散开,多少能听进贺琴朝的话了。
“自打我遇见你,你不是在念叨替同门找宝贝,就是念叨替那什么贺师妹找灵药。”贺琴朝攥紧手中的茶盏,心中不是滋味。
她反问道:“你总是把旁人放在自己身前,可曾想过你自己想要什么?为何修道?如何修道?”
若是将自己活下去的价值寄宿在别人身上,那小师姐定然走不远。
她替玉函门奔波,但玉函弟子们总有成长到独当一面的时候,那时候小师姐又该往哪里使力?
攀附古木而生的藤条在古木枯死后茫然无所依,只会紧随其后化为尘土。
心无自我,为何而生?
“我……”洛眠卿被问住了。
她精致柔和的眉眼泛着空茫,仔细想想她自己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儿时吃了百家饭,受了百家恩,便想活下去报答他们的恩情。
少时师父带她入门,教她功法,让她照顾师弟师妹们,她便为了给同门遮风挡雨而活。
后来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她便想要贺师妹开心,为她能享受更好的资源而四处奔波,忙碌而活。
“你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喜欢什么款式的衣裳?喜欢什么口味的吃食?喜欢什么样的画本?喜欢什么样的妖兽、花草?”贺琴朝一句句紧逼着洛眠卿。
她的话仿佛是一柄长剑,强硬的、不顾对方蜷缩逃避的劈来她坚实的外壳。将她带出黑暗,让她去睁开眼好好看外面的景色。
破而后立,不破不立。
贺琴朝目光灼灼的看着对方,引导她:“你若不知,那便告诉我你为何不知?”
不知不觉中,洛眠卿手中的茶盏倾斜将暖茶洒在了自己的白衣上。
她看着自己变脏的白衣,突然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总穿白色的衣服。
因为好看吗?
不,她只觉得白色的衣裙容易脏,接任务、出去狩猎都不方便。
那她为何还要穿?
……是、是师父说……对,她想起来了。
是师父说她穿白衣飘飘若仙,一身出尘不染的气息定然能令师弟师妹们耳濡目染,早登仙途。
或许那只是师父的一句玩笑话,但她却记得清楚。也为了这一句话,穿了自己并不喜欢的白色诸多年,甚至成了习惯,忘却了本心。
而她为何不知自己喜欢什么?
“因为没时间。”大概是玄衣前辈对她的庇护,令她宛如失落的孩童终于找到了长辈撑腰。
洛眠卿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的语气里有着焦急的倾诉感。
就像被肩上的重担压垮得少年突然被大人找到,大人轻轻松松的扛起担子,然后摸摸她的头说:“你做的很棒。”
这个时候,她除了轻松便是委屈。
洛眠卿咬着唇,低低的诉说着:“我要赚灵石供养门派,没有时间去城中的铺子看那些小玩意,也没钱去买那些药食。”
玉函门穷的捉襟见肘,同门师弟师妹们宛如刚睁眼的幼兽嗷嗷待哺。她不敢浪费时间去看那些锦衣华裳,更不敢浪费钱去买那些让她馋到吞口水的药食。
她是大师姐,理应稳重,理应照顾大家。
“没这道理。”不料玄衣前辈一摆手道,“你是首席,你是大师姐,那在门规德行上不出差错便好。就像我所说的,莫要失掉公允。”
“至于其他的。”
贺琴朝话音停顿一瞬,随后她竟真的抬手揉了揉小师姐的发顶。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但语调却轻缓许多。
她不会哄人,只是她能做到什么便说什么:“以后你大可以任性,想吃什么穿什么就去买,灵石不够我给你。想要什么就同我讲,不必客气。”
“你既然叫我一声前辈,我自当护你无忧。安适享乐,身无重担。”
实则贺琴朝想说:既然小师姐以真心待她,那她便还以真心。
这番话自师父离开后,便没人对她说过了。
洛眠卿不禁低头抿唇,眼底微烫。
她缓了许久,才鼓起勇气,仿佛寻求认同一般,小心翼翼道:“眠卿当真可以任性吗?”
不必多,哪怕一点点,哪怕任性一点点也好。
若是她能像师弟师妹们一般,将喜怒哀乐俱显露在外,那她定然不会过得这么辛苦。
“当然。”贺琴朝眨眼。
这有什么不能的?
她甚至直接踏地为书,指天为印说道:“天地为证,我在这大界内一日,便能让你自在一日。”
天劫劈不死她,风旬墟葬不了她。大界之内只要有她在一天,她定然护洛眠卿无虞。
说到底,小师姐现在还是个懵懂的姑娘呢。和她这万年的老怪物比,小师姐却是最该任性和有活力的年纪。
既然长辈宠着,有人兜底了,洛眠卿突然想放纵一回了。
她对贺琴朝说着:“前辈你可知我心有一人,只是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贺师妹勤勉努力,她却庸碌无为,总是觉得自己低她一头。
贺琴朝闻言想都没想就道:“那小子什么修为?”
其实她想张嘴骂那混账东西来着,但怕吓着小师姐。这满嘴想要骂那拱她白菜的猪的脏话,就堪堪憋在了口中。
“唔……”洛眠卿本来想说炼气圆满的,但一想到贺师妹根骨受损,便改口道:“大抵是炼气初期。”
“铮——!”一柄软剑突然出现在贺琴朝手中。
红尘剑三尺长,上诛人渣败类,下斩无耻之徒。
“区区练气初期的东西也敢说你配不上他?!”刚把小师姐扒拉到翅膀下护住的贺琴朝登时火了。
“那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我到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
一练气初期的毛贼挑三拣四就算了,还敢挑到她小师姐头上!
贺琴朝这出离的怒火给洛眠卿吓了一跳,直给这软绵绵的小师姐吓得瞪圆了双眼,悄悄噤声。
希望能糊弄过去,保贺师妹一命。
怎料贺琴朝不依不饶,大手一拍,淬了冰似的声音咬牙切齿道:“那人是谁,待我去会会他!”
看她不把那混账的头盖骨都给他掀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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