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小狗
邑涞郡的第一条蚕丝被很快就做出来了。
他们邑涞从来没有蚕丝这种金贵的玩意儿, 偶尔有大户盖蚕丝被,也是打老远从外面运进来,经过层层加价, 最终到邑涞人手中。
那些难得的蚕丝被已经够软够暖了,可并不会像他们自己做的蚕丝被这样, 轻柔,蓬松, 宽大, 犹如一团柔软的棉花, 又像是晒暖了的云朵。
郁徵请众人传阅时,拿到了蚕丝被的人无不赞叹。
作为本地人,管农业的农官周兆最为激动, 摸着柔软的蚕丝被几乎老泪纵横:“我们邑涞山好水好,人也勤奋,不曾想几百年来,一直如此艰苦, 丰年时能养活自己, 灾年时只能沦为乞儿,现如今那日子终于到头了。”
周围人怕他驾前失态, 轻轻戳他:“周大人——”
郁徵摆手示意无碍, 亲自从座位上下来, 扶起周兆:“放心,我们有运河, 有良种, 还有勤劳的邑涞人, 以前的苦日子将会一去不复返,大家会越过越好的。”
周兆没有起来, 而是趴在地上行了个大礼,涕泗横流道:“邑涞有殿下,实在我邑涞之幸啊!”
他向来朴实,鲜少有这种情绪外露的时候,一显露更显得动人。
周围邑涞本地的官吏闻言无不动容,显然都支持周兆的话。
郁徵知道他这是喜悦的泪水,也不多劝,只扶起他,认真道:“过去一去不复返,也就不说了,邑涞往后的发展还依赖诸位,望我等再接再励,让邑涞变得更好。”
众人齐齐行礼称是。
一条蚕丝被不值得庆贺,邑涞郡有了桑蚕产业才是大事。
尤其他们邑涞有了几百里的运河,河道两边尽可以种桑养蚕,想来只要过个五六年,邑涞成为养桑之地不在话下。
有了第一条蚕丝被,就有第二条,第三条。
底下能把上好的蚕丝被呈上来,这蚕丝被又软有暖,蒙上本地绣娘绣的丝绸被套,每一床被子都精美异常,不输皇家特供。
郁徵嘴上不说,心里对这样的蚕丝被十分满意。
他特地让人送了一床蚕丝被给左行怀,还附上了一封书信,既有关心,也有炫耀。
他的炫耀也是大大方方,直接说蚕丝被制作不易,世上仅此一家,原本不应外送,想到山中苦寒,特送给左行怀,希望左行怀盖得暖睡得好,保重身体,再创功业。
左行怀收到信后亲笔给他回信,附送了山中新采到的山菌与山珍,说心意已经收到,希望郁徵同样保重身体,多加餐饭。
两人来来回回,送信人的车马费都够买好几筐山珍了,然而谁也不说。
郁徵最近又忙了起来,不仅邑涞的事忙,幻境蓬莱那边的生意也忙。
他原本以为只是在幻境蓬莱开个小小的铺子,顶多做一个探听外界信息的渠道,不会真卖出多少东西。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幻境蓬莱那个店铺的生意非常不错,贵的东西反而卖的好一些,如他们品质上好的青粮,特制的符纸,嫣红的琉璃器皿等,一个月的营收都快能养起整个郡王府了。
既然那边生意好,他们也不能白白放过。
郁徵调动着前世见识到的那些东西,让底下人去调试,尽量做出更好的产品。
毕竟幻境蓬莱那边的生意不仅关乎到幻境蓬莱本身,它也有广告效应。
神通广大的商人们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他们幻境蓬莱的产品卖的好,还专门上邑涞找他们采买。
邢西崖那边的单子都快排不过来了。
他们现在哪里都要银子,补贴蚕桑要银子,维护运河要银子,促进农事要银子,有一段时间,郁徵都恨不得自己亲自出门挣银子。
现在生意好了,银子源源不断地涌进邑涞,哪怕累一些,郁徵也是心甘情愿的。
郡王府底下的人也是同样的想法。
现在虽然累一些,但比几年前他们来到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只能坐冷板凳,强得多。
众人心往一处使,邑涞的发展渐渐起来了。
不说铺整齐的夯土路石板路,也不说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单看邑涞人那不再发黄发黑的脸色,就知这地方的人肯定过得不错。
这日,郁徵用过朝食,打算下山去一个新找到的矿中看看,还没来得及出门,底下的人报到伯楹这里,说将军府送了礼过来。
郁徵听到了说话声,没等伯楹传,直接笑问报信的侍卫:“将军府又送了什么来?你们直接送进来便是,何须再问?”
侍卫行礼后,有些紧张地回答道:“回殿下,左将军差人送了刚训好的狼狗过来。”
郁徵感兴趣地抬头:“多大的狼狗?”
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经常带人出门前往各个出门村镇,平时没少见狗。
不过见到的一般是本地的看家犬,小部分时候能见到猎犬,狼狗还真一次都未见到过。
这里的狗都有工作在身,对血统比后世还讲究些。
看家狗可以凶,却不能太凶恶,不然乡里乡亲的,咬了人麻烦,故一般用甸庄犬。甸庄犬忠厚、护主、声音大,不挑食物,平时剩菜剩饭随意喂一些就行。
猎犬则不一样,猎犬得凶猛,得能跑,会跑,要不然拿不住狐狸野鸡等。它对食物的要求也不一样,得用米饭来养,打猎时还得喂肉。
两种犬郁徵都接触过,有一段时间伯楹还说要养几条好看家犬,方便巡视。
郁徵考虑到郡王府里的侍卫已经够多了,不缺人手,没必要用狗补充,且府里有两个小孩,各种精怪也多,多了看家犬,怕惹出麻烦。
再者,夜半十分,若是犬吠不止,也挺磨人,便没同意。
今日左行怀居然送了两只狼狗过来,着实叫他意外。
他左兄可是滴水不漏之人,素来比旁人周全,怎么忽然起了这个心思?
郁徵兴致勃勃地叫人将狼狗送进来:“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好狼狗,让左兄也忍不住到我这里献宝。”
他一声令下,纪衡约便带着人将狼狗送来了。
狼狗用笼子装着,还是小狗,估计刚满月不久,毛茸茸的,跟个小毛球一般。
郁徵原本以为只是蓬松的虚毛,不料试探着摸下去,这毛也就薄薄一层,小狗脑袋圆肚皮圆,爪子也粗壮,竟然真有这么敦实。
“这小狗可真够壮的。”郁徵将小狗举起来放到眼前瞧,小狗便嘤嘤嘤地,鼻子里发出撒娇的声音,狗爪子勾着,小短尾巴拼命摇着,摇得郁徵心都快化了。
原本郁徵只是想瞧瞧狼狗是什么样,现在一看这小狗,心先软了八分。
他抱了抱这只狗,又放下,抱起另一只狗,同样掂了掂,转头对纪衡约说道:“既然是左兄送的,便养着罢。你们小心一些,莫让阿苞和小逢川靠近。”
纪衡约应是。
郁徵和小狗玩了会,站起来要带人出门。
两只小狗不舍得他,在他脚下嘤嘤嘤地转着,他原本都要走出去了,见状又转头吩咐一句:“小狗太小,喂时多加些肉末。这么好的小狗,亏了身子可惜了。”
伯楹笑道:“殿下放心,左将军那边送狗过来的时候已经附带食谱了,我们按照那边的食谱精心养着便是。”
郁徵点头:“找个有经验的好好养。你拿二两银子给送狗来的人,让他传话,说我很喜欢这两只小狗,谢谢左将军。”
伯楹点头,忙让人去办。
郁徵见他快走了,想起来,又将人喊回来:“算了,你送赏银过去就成,我自个写信去道谢,你待会再送。”
还是写信诚恳一些。
第91章 主动
郁徵很经常给左行怀写信。
两人的交情很好, 写起信来也不必特地注意格式,郁徵通常有什么写什么,随意得很。
这次也是, 郁徵只在信的开头问候了一声,便直接进入正题, 告诉左行怀,小狗很可爱, 他很喜欢送来的小狗, 多谢左行怀想着他。
写完小狗, 郁徵又邀请左行怀下山来,春深了,菜园子的蔬菜瓜果也长了起来。
今年他们用了简易大棚种植蔬菜, 还下了用青粮秸秆堆成的肥,蔬菜长得格外好,现在正是吃第一茬的时候,左行怀要是下山来, 他们可吃烧烤或锅子, 再来些桃花酒。
郁徵跟左行怀有许多话想说,写着写着, 信写得格外长, 比公文长两倍不止。
落完最后一笔, 他意犹未尽地拿起信纸小心吹干,叫伯楹唤人进来送信, 又交代送信之人:“你将信送到之后, 务必让左将军当面看, 再给我回个口信。”
送信之人连忙应下。
左行怀住得比较远,郁徵估计得等下午送信之人才会回来。
到时左行怀多半会跟着一块过来, 因此他特地令人提前备好了瓜果蔬菜和肉类。
这个时代没那么方便,不提前准备好,真要吃时,等的时间会比较久。
因为想着傍晚要见面,一日下来,郁徵的心情一直很好,还在脑海中盘算了好几遍,傍晚要跟左行怀说什么。
此外,他特地让伯楹准备好新晒的被褥,左行怀若是下来与他一块儿喝酒,晚上必定要在这里留宿。
府里的被褥虽干净,但还是晒一晒比较舒服。
郁徵在这边做好了准备,左行怀却为像他想象中那样下来,送信的侍卫进来回话时表情也有些不太对。
难道左行怀那边出了意外?
郁徵心里咯噔一下,正了神色问道:“左将军可好?”
侍卫道:“属下前去,并未见到左将军,接待的将军亦守口如瓶,只收了信件,令属下先回来。”
郁徵:“莫非左将军出了门?”
侍卫:“属下尚未探听到。”
那边居然未交代一声?
郁徵摆摆手,让侍卫先下去,他自己坐在座椅上琢磨。
他在这里待的时间不短,知道左行怀他们的行动有规律,一般春夏放松一些,秋冬紧张一些。
大夏国力雄厚,正值盛世,边境只是偶尔有小摩擦,根本不敢大肆进犯。
难道最近有秘密行动?
他向来不管军事那块,也不多探听。
现在联系不上左行怀,按说只需等待几日,等左行怀那边忙完,自然会回消息。
可他坐不住,他冥冥中总有不好的预感。身为术士,他挺相信这种预警。
左行怀那边一定出什么事了。
因为坐立不安,他干脆召胡心姝前来,打听左行怀的消息。
胡心姝听到郁徵的要求颇感意外。
左行怀身份特殊,探听那边的消息并不礼貌,也不利于他们的合作,他之前并未关注这一块。
听得郁徵问,他道:“殿下是收到了什么消息么?若是殿下想知道,直接遣人正面去问会方便一些。”
郁徵道:“只是心下不安,想问问你这边有没有消息?”
胡心姝摇头:“属下虽从未主动收集过左将军那边的资料,可他们那边并无大军出境,粮草也未见往外运的迹象,想来应当一切都好。”
郁徵:“那就奇怪了。”
哪怕有秘密行动,也不敢一方主帅亲自出马。
多半还是出了什么事。
郁徵越想越坐不住,召纪衡约过来:“衡约,你备马点人,我们去夏南军营中一趟。”
纪衡约犹疑:“殿下,这么晚了,我们不若明日再去吧?”
郁徵:“不出事的话,去不去都不打紧,若出事,晚一分便多一分风险。”
纪衡约更不赞同:“若真出事,殿下千金之躯,如何能涉险?既然那边情况不明,不如殿下先在府中等待,属下快马去一趟,再回来回禀?”
郁徵想了想,还是摇头:“你这一去一来,花费的时间不少。且那边若是不想说,你去了也问不出什么,不如我亲自跑一趟,问明白了也安心。”
纪衡约还想再说什么,郁徵竖起手掌,摆手拒绝:“你不必再劝。左兄治军向来严明,应当没有什么大事。万一真出了大事,以我的身份,说不定还能挽回什么。”
郁徵态度坚决,纪衡约这做属下的不好狠劝,只得躬身退出房间,令属下去备马备粮。
现在天还没黑,他们却要赶夜路,因此还得多带一些火把。
夏南军那边情况不明,武器符箓等又要多带一些,还得点身手好的侍卫一道去。
纪衡约这一准备,用了小半个时辰。
郁徵实在等不及,令他快些,又精简了人员行李,只令纪衡约骑着快马跟他一块去。
郁徵今日骑的马是霜青,这匹他们用青粮喂出来的小马极有灵性,脚力也好,颇为神骏,他骑这匹马相对安全些。
除霜青外,其他的都是老马。
这些马儿没少在两地往来,哪怕暮色稍深,跑得也很快。
原本要两个多时辰的路程,他们一个多时辰就跑到了。
到时,天已经全黑了,星星点缀在天幕上。
穹顶之下,夏南军的大营静静坐落在山野之中,萤火一样的火把插在各处,照亮整个军营。
营外有将士把守巡逻,见到他们,紧张地上来查验身份,又去通知上峰。
郁徵骑在马上,静静地在外面等待。
他见夏南军的人井井有条,神色也还平静,并不见慌乱,料想应当没出什么大事。
若出了大事,这些将士定不会是这个表现。
想到这里,郁徵悄悄松了口气。
不多时,有主事的将领出来见他们。
郁徵一眼认出来了,那位是左行怀的副将,也是心腹手下。
郁徵出现在夏南军营外,实在令夏南军这边意外。
他跟左行怀素有交情,不过都是私下里的交情,一地郡王公开与镇边大将军扯上关系,性质不太一样。
郁徵此时却顾不上这些。
若左行怀平安无事,他不想传出去的消息一句也传不出去,若他出事了,那一切都不必多提。
左行怀的副将很快也想明白了这点,快步迎上来,行了个礼后询问道:“殿下怎么来了?”
郁徵拉住缰绳,直言道:“今日未见左兄回信,本王干脆来看看他。他在何处?”
副将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然而真听郁徵开口说出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不敢瞒殿下,我们将军受伤了,暂时未醒。”
第92章 试试
郁徵没想到左行怀居然受伤了, 还昏迷未醒。
他当场变了脸色:“怎么受的伤,严重么?可请了大夫?”
左行怀的副将忙道:“已请大夫看过了,大夫说没有大碍, 我们将军身体强壮,很快便会醒, 让我们等两日。”
郁徵:“如此说来,你们将军伤到的可是脑袋?我能去看看他么?”
副将:“是脑袋。昨日下了大雨, 泥土泡胀了, 我们将军带人巡逻的时候塌了下来, 他为救一名兄弟,被土砸了一下,幸而没被石头砸到。”
被山体滑坡的泥土砸到可不是小事。
郁徵一下变得着急起来:“那也严重, 我去瞧瞧。我认识两位特别好的大夫,若有需要,我这边也可以帮忙请大夫。”
副将道:“多谢殿下。殿下,请随我来。”
副将带着郁徵去见左行怀。
他们住在军营里, 居住条件其实不是特别好, 只是帐篷,郁徵一进帐篷, 就感觉到了泥土潮湿的气息。
最近下的雨确实多, 帐篷的地面又是没硬化的泥土, 人来人往,直接将泥土踏成了泥浆, 泥浆干了, 又成了泥疙瘩, 使得里面坑坑洼洼,居住条件偏差。
左行怀就躺在大帐中间的床上, 头上裹着布帛,身上盖着被子,双眼紧闭,看着有些憔悴,很令人心酸。
郁徵见了左行怀,心里像是被滴了一滴柠檬汁一样,霎时心脏便缩了起来,又酸又紧。
他走到左行怀旁边,有心想碰一碰他的额头,又不太敢,只喃喃道:“怎么还出血了?可有用清热解毒的药汁?”
这年头没什么消炎的概念,不过大家都知道受了伤之后需要用解毒的药草,不然容易发烧。
副将:“已经灌下去了。将军的身体很好,伤口没有化脓,也不发热。”
郁徵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果然没察觉到发热的迹象,松了口气:“那还好一些。”
左行怀躺在床上,没有半点苏醒的迹象,郁徵跟他手下的这些将士不太熟,看过他之后没有什么能说的,只得道:“我那边有上好的药材,待会儿令人送过来,你们用着,你们将军醒后跟我说一声。”
副将:“殿下放心,若是将军醒了,我们必第一时间通知殿下。”
郁徵想了想:“我再叫大夫过来看看,有大夫守着要好一些。”
夏南军有自己的军医,不过郁徵身份特殊,既是本地的郡王,也是左行怀的好友,他提出这个建议后,副将略微考虑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
郁徵借了纸笔,当场给熊猫一族的大夫熊和写信,在信中请它过来看看,又派了侍卫骑快马上山去请熊和。
夜已经深了,前两天下过雨,左行怀刚遇上山体滑坡,现在都还没醒,出于安全考虑,大家都不敢让郁徵连夜赶回去,于是便请他留宿夏南军中。
为了照顾他,夏南军这边特地给他腾了一个空的帐子,又准备了全新的生活用品。
郁徵很快洗漱完安顿了下来,纪衡约等人在帐子外守着他睡觉。
突然换了个环境,帐子的条件又不是很好,郁徵躺在被窝中难得有些失眠。
现在才春末,夏南军所在的地方地势又比较高,晚上有些冷,风呜呜吹着帐子,有些吵,吵得他睡不着。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左行怀,想夏南军,想郡王府,想大夏王朝,想了半宿,都没能睡着。
这里条件不足,他盖的毯子不够厚,脚还有些冷,后半夜勉强睡着了,也没睡熟,总是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在一片乱梦中沉浮,睡得还挺累。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郁徵感觉到面前有人在看他,突然惊醒。
他睁开带着血丝的眼睛,发现站在面前的正是左行怀。
晚上没睡好,他的脑子有些转不动,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哪里,身前又为什么会站着左行怀。
他眨眨眼睛,用手肘撑着床坐起来:“你醒了啊?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地方?”
左行怀扶他:“不必起来,我就是醒了过来看看殿下。昨夜熊和大夫连夜赶过来,给我喂了它们精怪用的药丸,我就醒了,现在好得很,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郁徵长呼一口气:“那就太好了,吓我一跳。”
说完,郁徵拍拍床沿:“你身子还没好,别站着了,赶紧坐。”
左行怀顺势坐下来:“多谢殿下来看我。”
郁徵往里边挪了挪,给他让出更多的位置,闻言摇头道:“这是什么话?若是我受伤了,你也一定会来看我,何必与我客气?”
左行怀:“话虽如此,殿下来看我,我心里极为高兴。”
郁徵听他这么说,心里有些不好意思:“你能好起来,我也高兴。”
左行怀一笑:“殿下昨夜睡得如何?要不用些朝食再睡一会?”
郁徵打个哈欠:“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左行怀:“那便用些朝食后再睡一会。营中条件不是很好,下回去我府上,我再招待殿下。”
郁徵:“已经很好了。这顶帐子还是你的副将特地挪的,我看好些人住的帐子都不如我。”
左行怀摸了摸毯子,说道:“待会去我帐子里睡,我的帐子暖和一些,毯子也软一些。”
郁徵:“你不睡了?”
左行怀:“熊大夫已经瞧过了,说我没什么大碍,不必再卧床。”
郁徵不赞同:“伤到了脑袋,怎可忽视?还是得多卧床休息两日,免得留下后患。”
左行怀:“我批完公文便休息。”
郁徵:“你这边公文很多么?不能挑紧急的先处理了,不紧急的往后稍稍,待身子好了再处理?”
左行怀:“也不是很多,半日足够,你先在我那边睡,正好可用我的被褥。殿下放心,都洗过了。”
郁徵:“我又不嫌你。”
他们没少同床共枕,郁徵听到这消息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担忧左行怀的身体:“算了,在你那边睡还是打扰你,我回去再睡。”
左行怀拉住他:“不打扰,殿下在我那边睡,我只会觉得安心。”
郁徵抬头和左行怀对视,脸忽然微微发热,转头避开左行怀的目光。
左行怀的眼睛生得好,眉高目深,如含一潭星河,近距离对视时,郁徵总觉得能透过外表看见内里很深的东西。
以前他看不太明白,现在看明白了,却又大多数时候都装不明白。
左行怀轻轻碰了他一下,问:“去么?”
郁徵含糊:“唔?我……”
左行怀道:“殿下先睡一会,等我处理完公务,我们还能说说话。殿下来看我,我很高兴。”
郁徵听到他这样热烈而直接,耳根子又热了热,最终没能顶住左行怀的劝说,还是跟他去了他的帐子。
左行怀令人换了新的被褥,又叫人灌了汤婆子过来。
新被褥应当熏过香,有种暖洋洋的淡香,汤婆子在里面烘着,使得这香味越发温暖而稳定。
这个被窝一看就很舒服,郁徵也不跟他客气,直接钻进了被窝。
左行怀则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处理公事,两人同处一帐,账内安静异常,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郁徵困得很,原本应当很快睡着,奈何脑子转来转去,一个想法接一个想法闪过,搅得他根本没法休息。
他闭着眼睛想东想西,不知道想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不对劲,轻轻一睁眼,却见左行怀不知何时从案边走了过来,正站在床前看他。
郁徵吓了一跳,抓着被子给他让位置:“左兄怎么站着?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左行怀:“今日的公事已经处理完了。”
郁徵:“那你赶快休息。这几日你好好歇歇,千万莫太过劳累。”
左行怀应下:“知晓了。”
两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还是左行怀先开口:“殿下昨日听到消息连夜赶来,辛苦了。”
郁徵察觉到这话里的不同寻常,耳根又热了热,说道:“我们来时,天还没有黑,也不算连夜。”
左行怀:“终究是赶了路,换一个人,殿下难道会这么大老远赶过去?”
左行怀说这话时,双目专注地盯着郁徵,眼里含着笑意。
两人一对视,气氛便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郁徵知道他的意思,承认道:“换个人,如何有左兄与我的交情?”
左行怀喉头动了动:“说来,经此一事,我方知人生苦短,想做之事,当做则做,方能不留遗憾。”
郁徵知他话里有话,一时思绪又飞往了别处,想起刚与左行怀结交的时候。
那时候,他可想不到,两人的关系有一日会往这个方向发展。
左行怀蹲下来,平视郁徵道:“殿下,我还是心悦于你,无论你是何身份,在何处境,我都心悦于你。”
郁徵手指动了动,定定地看着他。
左行怀:“殿下对我当真一丝感觉也无么?”
自然不是,要是没感觉,他就不会听到左行怀受伤的消息后,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了。
郁徵抿了抿嘴唇:“我们若在一起,会带来很多变数与麻烦。”
左行怀一只手搭在床上,认真道:“人生本就充满着变数与麻烦,在一起也不会加倍,殿下若信我,交与我便好。”
郁徵道:“两个人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顶?”
左行怀立刻追问:“殿下答应了?!”
郁徵看他:“左兄若不嫌弃,我们试试。”
左行怀的眼睛一下就亮了:“期盼已久?怎么会嫌弃?”
第93章 上折
郁徵回到郡王府中时, 气息非常不对劲,脸上的神情也不大对劲。
他带人去夏南军的营帐中本就令人担心,现在又是这个表现, 底下人都疑心发生了什么。
伯楹找纪衡约打听:“殿下在左将军那里,可发生了什么事?”
纪衡约想了片刻, 摇了摇头。
伯楹端详着他的脸色,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真没有?可是殿下下了封口令, 不许你说?”
纪衡约再次摇头, 表示真的没有。
伯楹嘟囔:“那便奇怪了。”
伯楹在纪衡约这里实在问不出什么, 转头亲自在郁徵这里旁敲侧击。
郁徵见他一副操心的老母亲模样,犹豫片刻,含糊着说了实话:“也没什么。先前左兄不是说过联姻之事么?我答应了。”
“什么?!”伯楹瞪大了眼睛, 一时竟顾不上身份之差,“殿下您就这么答应了?!!”
郁徵竭力装得若无其事,耳根却还是红了:“你们先前不是还催我成家么?”
伯楹:“可,可左将军终究是男子……”
郁徵:“我喜欢的便是男子。左右有阿苞在, 我与男子成亲又有什么打紧?好了, 先别在意这些,府里这两日可有什么事?”
伯楹:“殿下才出去一日, 能有什么事?与左将军联姻事关重大, 殿下当真考虑好了么?”
话题转移失败, 郁徵只好重新将话题拉回来,严肃地对待此事:“自然, 我考虑了许久, 最终决定选左兄。”
伯楹虽是郡王府的总管, 但他从京都一直跟着郁徵,从无到有拉起了郡王府这套班子, 两人的感情早已从主仆转向兄弟。
郁徵并不糊弄他:“我先前顾虑良多,与左兄的感情又没倒那份上,故拒绝了他联姻的提议。现下想来,人生苦短,错过了一人,未必能再碰上另一个。”
郁徵眼睛里泛着温暖的神采,脸上不知不觉也带上了笑意:“再者,左兄如何对我,你们也看在眼里。他无论才学还是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很难不令人心动。这话有点令人难以启齿,不过我确实心悦与他。”
这些话郁徵并没有同左行怀说过,面对伯楹的时候,他却没有掩饰。
伯楹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微叹了口气说道:“左将军确实是好人,属下只怕京都那边会平生事端。”
郁徵:“这点倒不必担心,就如我们先前分析的那样,我与左兄没有亲生的孩子,京都那边高兴还来不及。”
伯楹见郁徵这样,也不多劝。
郁徵反而对伯楹说道:“此事我不好多说,衡约他们那边,劳烦你帮我透露一下。也不必多说,稍微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就行。”
伯楹:“知晓了,我会与他们说。”
郁徵拍了拍伯楹的肩膀:“幸好有你在,不然我此时恐怕要麻烦许多。”
伯楹:“为殿下分忧乃是属下分内之事。”
郁徵不知道伯楹怎么朝其他人透露这个消息。
他和伯楹谈过后,其他人很快便知道了,不过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可能众人早有预料。
毕竟左行怀来郡王府来得太频繁了,对郡王府也亲近过头,且早有提议联姻的前情,两人真在一起,也顺理成章。
傍晚,郁徵刚处理完政事,回到饭厅正要用晚食,侍从来报,说胡心姝求见。
郁徵让人传。
胡心姝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小木箱,脸上带着笑意。
郁徵抬头:“今儿怎么那么高兴,有喜事?”
胡心姝一笑:“分明是殿下有喜事才对。”
郁徵听他意有所指,禁不住耳根微红,说道:“你用饭了不曾?与我一道吃些?”
胡心姝:“多谢殿下。先前我们还担心殿下的身体,殿下若与左将军在一起,便不必太过担心了。”
郁徵没想到他把话题又拉了回来,无奈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个?”
胡心姝:“两边联姻是大事,怎可不记?殿下的身体终究得依靠阴阳调和,熊大夫他们开的那些补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郁徵:“阴阳调和哪是这个说法?”
胡心姝笑:“殿□□质特殊,与左将军天生一对,亦是一种阴阳调和。”
郁徵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来找我何事?”
胡心姝亮出手中的小箱子:“殿下有喜,给殿下带了些狐族的东西。”
郁徵随着他的动作,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他手提着的箱子上,而后想到了狐族最负盛名的技能,目光变得微妙起来:“多谢你了。”
胡心姝:“殿下不必客气。”
郁徵完全不想和他讨论这事,赶紧略过:“这两日不见你的文书,你那边最近如何,可有收到什么新消息?”
胡心姝摇头:“缪钟海那边龟缩了起来后,一切都欣欣向荣,并无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事。”
郁徵:“好事一桩。”
两人一边用晚饭,一边聊天。
邑涞郡最近没什么新的情报值得注意,郁徵却积累了不少玄门的东西想问,正好趁这个机会,一并问个明白。
胡心姝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郁徵和左行怀挑明后,两人之间的第一个变化便是信多了起来。
郡王府与夏南军军营离得这样近,十分方便信差往来。
郁徵用完晚饭后便读到了左行怀的第一封信。
左行怀的信如他的人一般,写得简短,却并不温和委婉,反而有种乘胜追击的锐气。他在信里问候过郁徵后,表达了思念,诉说分明分别不久却溢出来无处安放的情意。
信写得如此直白热烈,一点都不像这个时代的人。
郁徵耳根发热地给他回信,认真而严肃地应对他心中提起的那些澎湃感情。
写信总比当面聊让人自在一些,郁徵虽不熟练,但并未逃避。
长长的一封信写完,郁徵遣人去送信。
送信的人当晚没回来,被留在军营,第二日一早回来的时候,带了新的信回来。
郁徵接到那封并不算短的信时,颇有种学生时代传纸条的感觉。
许多年没体会到这样的感觉,一时挺让人怀念。
郁徵用完早饭,处理完公务,带着好玩的心情再次回信。
两人一来一往,好几日过去。
左行怀终于处理完军中的事,身体也养好了些,亲自过来郡王府看郁徵。
以往他也常过来,以朋友的身份过来。
今时不同往日,他身份变了一变,还是郁徵亲自让伯楹给底下人敲边鼓的身份,再来时,郡王府从上到下,看他都带上了不大一样的感觉。
至于他心里是什么感觉,郡王府的人倒不大看得出来。
这位镇边大将军的心思向来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外人根本无法察觉他的想法,只是在这种情况下,郡王府的人对上他,个个都多敬了三分便是。
传话的人一重接一重,左行怀来了的消息在郡王府上空飘荡着,带着一种轻快的气息。
好像传话的人也在打趣一般?。
又好像只是沾了他们的喜气,所以声音格外轻快。
郁徵看着窗外想着??,脑子里多少有些回避的想法。
他和左行怀天天通信,?大大小小,也称得上无话不说了。
然而一到见面,他心里还是有几分紧张。
左行怀从外面进来,步子迈得很大,身材又极好,一时之间,到像是从梦里走出来一样的人物。
郁徵看他,脸上情不自禁带上了些笑意。
两人对上视线,郁徵忍不住抿了抿唇。
左行怀眼睛里带着笑,先打招呼:“阿徵。”?????????
郁徵听到他换的这个称呼,耳根子又热了起来??,定了定神说道:“你们营里的事忙完了??”?
左行怀:“差不多了,不是很忙。?”
寥寥说上几句话,气氛松快了下来?,郁徵请左行怀进去喝茶:“底下的农庄?送了鲥鮓过来,味儿还行,用来送茶不错。??”
左行怀:“这样的鱼肉干,不是应当送酒么???”
郁徵板了脸:“你的伤才好了几日,就想喝酒???”
左行怀:“是我疏忽了,多谢阿郁徵提醒。?”
郁徵见他满脸含笑的样子,简直不想跟这人说话,不过问明白他午饭吃得不多??后,特地让伯楹再配些鹅油包子奶油卷之类的糕点,并着淡茶一道送上来。
大夏王朝周围的小国基本已经打服了,哪怕有摩擦也是小摩擦,军中的事情并不多,寥寥几句便说完了。
两人聊完军中的事,郁徵还想着要找什么话题。
左行怀自动换到了边境的奇闻轶事,跟郁徵聊遇到过的事情。
郁徵一下便被他说的那些事吸引走了注意力,全程跟着他的聊天走,将找话题之类的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气氛一下变得轻松起来,好像回到了之前他们单纯作为朋友的日子,聊得十分高兴。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们多了许多对视,而每次对视,左行怀眼里总闪动着笑意,郁徵则感到耳根子变热。
不过,虽然有些不习惯,但聊天的总体感觉挺好,郁徵还挺喜欢这种聊天。
两人在一起待了大半日,并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晚上,到要休息的时候,伯楹让人给郁徵的房间和左行怀的房间铺好了床,与以往不同的是,郁徵房间里的床品多了一份。
方便左行怀一起到他房间休息。
左行怀与他同进同出,到了就寝时间,也是先送他回房。
送他回去的时候,左行怀一眼就看到了床上多的那套床品。
郁徵也看见了。
两人的目光一同落到多出来的被褥上,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郁徵轻咳一声:“你该去歇息了,晚安。”
左行怀点头,看着他的眼睛含笑说道:“晚安。”
郁徵松口气,挥挥手正要与他告别,左行怀又道:“阿徵,我们上折子请求圣上赐婚吧。”
“啊?”郁徵的动作顿住了,脱口而出,“这么快?”
左行怀:“我心悦你已久,早便确定想同你一生一世,你怎么想?”
郁徵的目光微微偏移,落到他的肩膀处:“我也想同你过一辈子来着,就是没做好心理准备。”
左行怀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是我心急了,今日已晚,你先休息,这事我们相处一阵再说。”
话是这么说,郁徵还是明显看到了他眼里的低落。
在他转身要离开的一瞬间,郁徵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腰侧的衣服:“你说得对,这事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我不大会写相关折子,明日你能教我么?”
左行怀展颜而笑:“荣幸至极。”
说着又轻轻推了推他:“快去休息吧。”
郁徵这次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点了点头:“晚安。”
左行怀目送他进房:“好梦。”
第94章 后来
郁徵与左行怀之间的事情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传播得很广, 江南那边还有他们的话本,胡心姝将话本带给郁徵看时,郁徵感到非常无语。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这件事情的传播之广。
大夏王朝中, 稍微关心一点政事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
然而郁徵与左行怀真的上折请求赐婚的时候,一大堆人还是惊到了。
大夏虽允许男子与男子结契, 但情况很少,大户人家尤其少见, 养男宠倒比较常见, 男子与男子私下的往来也不少, 正儿八经要求成亲的,万中无一。
郡王与大将军这样的组合更是少见。
很多人怀疑,是否郁徵有争位之心, 才费尽心思拉拢左行怀。
也有人觉得,两人都是男子,也没有孩子,应当是真心相爱才在一起。
这时候, 有人提出, 郁徵虽无孩子,但他有世子, 先前二皇子郁珑与二皇子妃的独生子正是过继在了他的名下, 成了他的世子。
他若是想争夺大位, 完全够条件。
再者,不说别的, 就说邑涞郡那建设得如火如荼的模样, 他就不像是完全没有野心的人。
郁徵与左行怀一封折子, 引来不少人猜测,更有许多人坐不住。
比如三皇子。
他秘密召集门客商量数次, 还是拿不准郁徵为什么走这么一步棋?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朝堂上风起云涌,大家有各自的立场,对这件事自然有不同的态度。
在大家的默认与推波助澜之下,此事传播得越来越广。
郁徵也没想到折子上去,短短几日,话本都传到邑涞郡来了,他拿到自己与左行怀的话本,一时之间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
胡心姝:“殿下与左将军成婚,属于强强联合,该紧张的人自然会紧张。”
郁徵:“再怎么紧张,我们偏居邑涞,他们才在京都,要紧张也该是我们紧张才对。”
胡心姝:“殿下民心所向,再有左将军,何愁大业不成?他们应当是这么想。”
郁徵:“若是这么想——他们早就控制不住行怀,我这边也不是很听京都的,他们现在着急又有什么用?”
胡心姝:“人都是如此,能拖一日便一日,没发生在眼前的事就当不存在,现下事情到了眼边,自然不容再逃避。”
郁徵摇摇头,倒不是很着急。
邑涞现在有钱有人,纵使大夏王朝容不下他们,他们直接坐船出海,转去别的地方,或者避去别的小国,都毫无问题。
京都那边怎么想,他还真不是非常在意。
那个位置他也没有特别看重。
重活一世已经很不容易了,做皇帝也未必有做郡王自在,何必过多纠结?
当然,若是能到那个位置,他也不抗拒。
他膝下还有阿苞,能给孩子谋夺天下,还是要比龟缩在邑涞有前景。
外面流言沸沸扬扬,郁徵对左行怀说道:“我这边无碍,你那边可有难处?”
左行怀:“我这边也一切都好。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真有万一,也不必着急。不过,陛下不发话,只是一些流言,也没什么。”
郁徵点头:“我也是这么想。”
说来,他穿越到这边这么久,还没正儿八经见过他那位名义上的父皇,别说见面,连书信也未曾有过,只有公对公的折子。
他有些拿不准京都那边会是什么反应,不过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郁徵下午还念叨着他那位名义上的父皇,晚上就做了个梦。
梦中,他来到一座宫殿。
宫殿恢弘非凡,美丽异常,看着却有几分熟悉感。
郁徵在宫殿中转头四下张望,猜不准这是否是原主在京都时住的宫殿。
他虽有原主的记忆,但也不是事事都记得住。
何况,记忆这种东西,有时候自己的记忆都会丢失,更别说别人的记忆。
郁徵在宫中走来走去,推开一扇门的时候,忽然看见门后面有人。
那人正坐在茶桌前,见到郁徵来了也不惊讶,反而摆手示意他坐。
郁徵却如遭雷击一般愣住了——
这人他认识!
这分明就是他在幻境蓬莱遇上的那位冷君。
不,他的真实身份应当不是冷君,而是,而是——
有个名字在郁徵心底呼之欲出,他一时却没办法说出来。
郁徵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的反应,冷君脸上露出笑意,声音温和道:“怎么,这么久不见,不叫人?”
郁徵呆呆地在他的示意下走上前去,坐在他对面,喃喃叫了一声:“父皇。”
先前化名为“冷君”的皇帝答应一声,将茶推到他面前。
郁徵稍微回过神一些,并不敢喝他推过来的茶,只握在手里,问道:“父皇为何唤我来此处?”
皇帝道:“在别的地方见面自然也可以,只是山高路远,不如在此处见面方便。”
郁徵沉默地看着他。
皇帝道:“折子朕收到了,你真要与左行怀成婚?”
郁徵:“我喜欢男子,与左行怀乃真心相悦。”
皇帝目光锐利:“你是心悦于他还是心悦他手下的十万兵马。”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
若是别人,可能现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郁徵却抬头直视他,认真说道:“我若觊觎他手下的兵马,必将两人相悦之事死死瞒住,再慢慢图谋,绝不会正式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更不会将此事告告天下。”
皇帝看着他:“你与左行怀联姻,果真没别的目的?”
郁徵反问:“什么目的,天下么?我并不觉得一国之主就比一郡之主强到哪里去。”
这话是真的。
他跟邑涞郡有微妙的联系,甚至成了邑涞郡土地神一样的存在。
在他的治理下,邑涞郡堪称国中之国,之前兵力还有所短缺,现在有左行怀,最后一块短板补上,哪怕与朝廷正式为敌,他也不惧。
顶多离开邑涞郡,避退到其他小国去。
皇帝盯着他,不知道信了没有。
郁徵挺直了腰,非常坦荡地任他打量。
皇帝道:“你是朕的儿子,自然能琢鹿一番,这么与左行怀联姻,入主东宫的希望可就彻底断了,你可想清楚了?”
郁徵没想到他还拿自己当继承人培养过,心里一时有些复杂。
皇帝看他,又要开口。
郁徵忽然打断:“父皇在我心中是个明君,手段非凡。”
皇帝没想到他这么说,难得一愣。
郁徵继续:“我记得父皇身子骨很好,想必寿比南山。我与父皇恰巧相反,我身子不好,常年畏寒,汤药论桶吃。若与父皇一道站在镜前,相比起父子,我们瞧着更像是兄弟。”
皇帝深深看他。
郁徵道:“这话虽然不大恭敬,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未必及得上父皇的寿数,期望做东宫之主,恐怕竹篮打水。”
皇帝:“这样悲观,不像朕的儿子。”
郁徵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郁气,可能是原主留的,他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带着孩子早早去了封地,与父皇素无交集,父皇不熟悉我也正常。”
皇帝反问:“谁说素无交集?”
郁徵下巴微抬,正要反驳,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件事,脱口而出:“鬼萤是你的人?!”
郁徵被鬼萤的事困扰许久,一直让人查,都没有查出来。
他冥冥中感觉,鬼萤对他们并无恶意,还帮了他们不少,可能有过渊源。
却没想到,鬼萤居然是皇帝的人。
这样一来,之前想不明白的事都有答案了。
怪不得鬼萤的消息那么灵通!
怪不得鬼萤会帮他们!
郁徵脑子转得飞快,他不知道鬼萤探听到的消息有多少,邑涞郡的秘密又有多少呈到了他这位父皇的案头。
要遭。
他们之前完全没有防备过鬼萤。
可能也是真的防不住。
郁徵的眸色暗了下来,下颌的线条收紧。
防不住也得防。
邑涞郡决不能这样敞开来任人打探!
皇帝坐在对面打量郁徵的神情,忽然说道:“鬼萤你也认识?”
郁徵下意识地问:“我认识?是谁?”
皇帝的神情有些怪异。
郁徵看到他的神色,脑子一转,一个奇怪的念头忽然钻到他脑海里,他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二皇兄?!”
郁徵:“是二皇兄对不对?!”
皇帝微微点头。
郁徵心中悲喜交集,可能也是原主留下来的情感,长长吁了口气:“居然是二皇兄。”
皇帝叹口气:“只是他留下来的七魄,三魂早已魂归地府。”
二皇子郁珑乃是被幽禁后病死,他死之后,二皇子妃蒙氏悲痛之下也香消玉损,所以阿苞才过继到了郁徵膝下。
郁徵没想到背后还有这番隐情,一时百感交集。
皇帝倒没多跟他说这事,只问:“你真想好了,要与左行怀成亲?”
郁徵:“是。我想与他共度一生。”
皇帝:“可惜了。朕剩下的儿子当中,属你最出色。你将邑涞治理得很好,若是将天下托付于你,你应当会同样治理得很出色。”
郁徵:“父皇还年轻,以后未必没有别的儿子。”
皇帝摇头,没再说这个话题:“阿苞年纪也渐渐大了起来,窝在邑涞郡不大合适,你送他来京都教养。”
郁徵:“这怎么成?他还不到七岁!这么小的孩子,哪能离家?”
皇帝:“你不放心朕?”
听到这样的质疑,郁徵本该解释,脱口而出的却是肯定:“自然!”
皇帝眯了眯眼睛:“朕是阿苞的亲爷爷,还能对他不好不成?”
郁徵:“父皇还不是二皇兄的亲爹?可他们夫妻俩早已双双殒命。”
皇帝的脸色不大好看。
郁徵:“父皇若是真想教导阿苞,尽管派夫子来邑涞便是。待他十八岁后,他若想上京都,儿臣便不再阻拦。”
皇帝:“十四。”
郁徵:“十四还是太小了,最早十六!”
郁徵脸色也不大好看:“我既是儿子,也是父亲,为子为父都有经验,这么小的孩子离家,我不放心。”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最终叹道:“日后再议吧。”
郁徵不再反驳。
皇帝又道:“你与左行怀那事,朕允了。”
郁徵一愣,紧接着欢喜:“多谢父皇!”
皇帝摆摆手,直接从他梦中消失了,看起来心累得很。
郁徵梦里睁开双眼,醒了过来。
他一睁眼睛,发觉床边围了一大群人,左行怀也在其中。
外面的窗子透进白光,天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看起来时间已经不早了。
左行怀拿了个枕头垫在他腰后,扶他坐起来,又用手探他的额头:“感觉如何,先前怎么叫都叫不醒你,恐你生病,已经让人去请熊大夫与竹夫子了。”
郁徵:“不是生病,是做了个梦。”
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异常,好像在梦中说多了话一般。
伯楹端了杯水来,左行怀接过,递到他唇前喂他喝了:“做了什么梦?被餍住了么?”
郁徵摇摇头,示意不要水了:“我梦见父皇了,他找我问话。”
左行怀脸色一沉:“是蜃谜术。你不是做梦,陛下真的找你了。”
郁徵一愣:“怪不得,我做这个梦的时候,说话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醒来之后也完全没忘记梦中发生的事。”
左行怀挥手让其他人出去,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胳膊,沉声问:“蜃谜术会让人说出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陛下问你什么了,一切都还好?”
郁徵仔细回忆片刻:“没什么大事,我应当没说错话。”
说着,郁徵对左行怀展颜一笑:“父皇在梦中问我与你的事情,我说我真心心悦你,想要与你成亲,父皇答应了。”
左行怀一愣,接着连上涌上难以置信与惊喜:“当真?!”
郁徵反手握住他的手:“恭喜,郡王夫。你可愿意与我白首不离,共渡一生?”
左行怀紧紧握住他的手,声音莫名有些颤抖:“我愿意。阿徵,我愿意。”
郁徵:“往后要多仰仗你了,行怀。”
左行怀:“我定生死相随,永不负你!”
两人对视,左行怀张开手,紧紧抱住了郁徵。
郁徵愣了愣,伸手拍了拍左行怀的后背,露出一个笑容:“别抱了,让我先起来,说不定父皇同意我们成婚的折子马上就要到了。”
左行怀:“哪怕应用道家法术,也要今天下午才能到。”
郁徵:“那便多抱一会。”
两人不是第一次拥抱,却是在挑明感情的情况下以情侣的身份第一次拥抱得那么紧,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对方的呼吸与心跳声。
郁徵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忽然意识到,他完全没有紧张。
好像早已经在年岁中习惯了这个人温暖宽阔的胸膛,习惯了对方的怀抱。
当天下午,京都果然派特使送来了皇帝亲手书写的折子。
折子上主要写了三件事——将郁徵由郡王封为钦瑄亲王;赐婚钦瑄亲王郁徵与镇边大将军左行怀;将阿苞的封号抬高了一截,封为良元世子。
一时之间,半个大夏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偏远的邑涞郡。
任谁都看得出来,郁徵得到了皇帝的重视,而阿苞眼看着也要一飞冲天。
同年秋,郁徵与左行怀完婚。
这是大夏有史以来,第一宗亲王与大将军成亲的婚姻,也是品阶最高的男男婚姻。
但是并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皇帝给这对夫夫的赐礼比所有皇子公主的赐礼都要高三成。
更因为,一直和郁徵不对付的三皇子因不敬天子,私自干政,被幽禁在了府中,夺了封号,与当年二皇子一模一样。
陛下这年膝下四子,三皇子被幽禁,七皇子被派去封地,剩下的十一皇子还小,尚在宫中念书,唯一成年且做出了一番事业的钦瑄亲王郁徵,看起来深得圣宠,并短期内不会失宠。
事实也确实如众人所料一般,九年后,良元世子被立为良元太子,二十七年后成功继位,尊郁徵为太上皇,左行怀为太上皇夫。
而这年,郁徵和左行怀依旧是一对恩爱夫夫,邑涞郡成了大夏王朝最富饶繁华的一个郡,邑涞人的商品遍布全国,甚至远销海外。
无帝位之实的郁徵,早已是大夏最尊贵的人之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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