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云层的黑雾魔气渐渐浅淡,转而灵气变得浓郁,那便是分界之地了。
玄楼丢下怀黎后,不再多牵扯,连看他一眼都没有,便一声“告辞”,转身驾驶飞舟离开了。
转身回去的途中,玄楼静静坐在飞舟之上,望着远方于日光下翻腾的浩渺云海,一时间说不出自己什么心情。
说心里头没有一丁点波动,也不可能。
毕竟过去那么多的岁月,整整两辈子,他一颗心都系在了那一个人身上,便是再遇到挫折也从未气馁,也从未想到要放弃过。
他自少年时起,便围绕在那人左右。
沉璧曾笑说,她身为修罗主的二哥,却是整个魔界最不像修罗的一个。
玄楼自小便被佛陀夸有善根,长大些后,又整日混迹善现城,受佛法熏陶。
说来讽刺,那些惩恶向善、修德布施的道理,竟大多都是怀黎亲自教习于他的。
他至今还记得怀黎说,世人皆道修罗是好斗的恶魔,可实际上,修罗起初为不折不扣的善神。
有道是,善恶只在一念间。
又言一步错,步步错。
修罗一族同神界天族由来已久的矛盾发展至今,多次恶战之后,终究是凶名远扬了。而怀黎希望两族千万年来的争执,可以在他们这一代化解。
玄楼信了。
他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成全对方的这种信仰和愿景。
最终,两族息戈,他亦保护了自己的族人,玄楼不曾后悔过。
可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何到最后,还是落得了这样稀烂污泥一般的结局呢……
一时间思绪飘远了,待他回过神,悲催地发现飞舟早不知偏到魔界之外哪去了。
玄楼不禁摇头失笑自己,正要重新返回光明城,却瞥见下方大地之上,竟是如烽火般簇簇团了不少密集的黑雾。
玄楼皱了皱眉,寻思着上次去人界之时,那些朝廷不是海晏河清挺安稳的。
他想了想,便广袖一挥,船头忽地调转方向,直直朝下界而去。
厚厚云雾被层层拨开,很快,土地山峦河流峡谷现于眼前。
这在寻常人看来,是绿布珠翠点缀的壮阔美景,而玄楼眼里,则清晰看见了土地之上剧烈翻腾着大量邪气。
这便是四大部洲,人界和妖界交错盘踞,有零星被修仙门派占据的灵脉仙源、洞天福地,也坐落着地盘更多阔大的诸多俗世王朝。
然而显然,眼下这片辽阔土地,正在经历惨痛的战火侵扰。
勤劳、友善、谦和、团结不再,眼下在这片土地占据上风的是,武力,暴力,欺诈,贪婪……谁拥有力量,谁拥有绝对的武力,拥有足够多的军队力量,便能称王称霸。
这便是邪恶煞气旺盛的原因。
频频不休的多年征战给人间带来无限的痛楚。
战乱加天灾,更是造成大片难民流亡。
只见那尸骨遍体的战场边,断了腿的士兵疼痛连天地哀嚎,背后靠着的是他死去同伴的尸体。
刚出世几个月的婴儿没有食物,含着已挤不出汁液的树枝哇哇啼哭,浑身裹着烂布的母亲抱着他缩在蒲草边席的角落里默默垂泪。
远方举着砍刀的一列土匪放肆呼号着奔过,光天化日之下掳走迁徙队伍里的几个妙龄少女。
而望着这片人间惨景,玄楼犹豫了下,终究是心有不忍。
他自云头缓缓降落,行走于一片白骨露野、饿殍遍地的焦黑泥土之上。
这番景象又有些熟悉,很多年前,他曾同怀黎一道往人界来过,也是这般的生灵涂炭。当时的怀黎一颗善心发作,眸现悲悯,从半空缓缓降落人间大地。
他周身璀璨的光辉神像褪去,只披落半身素色法衣,唯一耀眼的便是眉心金色神印,但一张脸依旧俊美至极,落在这硝烟弥漫的尘世,是那般格格不入。
随后只见他走在被战火燃烧蔓延而过的土地上,晨光曦然,他广袖拂过之处,万物复苏,草长花开。
他如一股清澈的神光粼粼的柔和轻风,浇灭人们心头的阴翳,使人平静淡雅。他所过之处,战火熄灭,烂柯逢春,枯树生花。
他手轻抚过那断腿士兵的伤口,残肢长骨,白骨生肉。
啼哭的婴儿望见他的脸,尖叫哭闹不再,咯咯绽开纯真的笑颜。
那时的玄楼被眼前景象十足震撼到了。
他知道怀黎掌握着神木婆娑藤,婆娑藤乃万木之源,故而他行走之地,草木生长,甘露泽被,这确实是善现城之主帝释方能做到之事。
那时他喜欢怀黎,却亦觉得对方有天族人特有的迂腐,但自打这一遭后,玄楼自觉又品得了怀黎的好。
怀黎此前在人界轮回过万世,被誉为救苦救难的大善人,对黎民百姓有着发自内心的悲悯和关怀。
可是怀黎如今已高居神位,私自在人间释放神力,便已是触犯天规,指不定这次神迹现世就要被一传十十传百,最后被俗世哪个皇帝命人载入史册。
而这对神来讲是大忌。
三界六道,芸芸众生,三千大小世界,自有其运转规则。
神和仙皆不能插手,怀黎便是高居天帝,亦只能袖手旁观。
可即是这般,怀黎不顾自身反噬,罪责加深,也要救这方百姓于水火。
玄楼恍惚看着对方行善,心里头隐约似乎明白了,为何独是怀黎才能当这神界之主——
因他心怀大爱,他当之无愧。
而眼下玄楼缓缓行走间,他的玄黑长袍徐徐曳地,却周遭本就稀疏的植被瞬间枯萎,笼罩上沉沉死气。
与他擦肩经过的人,忽地眼中隐隐发红,暴躁之气充满他们的胸腔。
人们戾气加剧,擅争好斗,擦个肩撞个臂便能轻易引起争斗。
玄楼停住脚步,愣愣站在原地。
他垂眸看着自己修长冷白的手指,五指慢慢张开,又收起。至此方明白了,神界帝释主万物生,而他主……灭世。
有道是神魔有别,他和怀黎,本就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而可怜这个道理,他此刻才懂。
玄楼恍惚了一阵子,又定下神来,挑着人少的地方走。
他隐匿了身形,无人可以看见他。
而边走边看着,他似乎也明白了,为何他此番会归位了。
世间生生灭灭,此消彼长,此生故彼生,此灭故彼灭,此乃天道。
千年前,他们修罗一族战败,是因着三界善多恶少,魔界力量不敌神界,故而败落。遵循的便是天道。
而如今,三界道行缺失,恶盛道消,修罗主归位苏醒。此亦是天道。
玄楼想起上次和稠李一道在妖界茶馆听人广传,说什么世人失德,天道派魔神降世,惩罚人间。
此番想来,竟不无道理。
而行走间,玄楼还发现,路边时不时能瞧见一处处佛龛,颇为奇妙。奇便奇在,这佛寺供奉之人属实有意思。
那里面被人们广泛供奉着的,不是慈眉善目的神佛,而是一尊尊漆得五彩斑驳的塑像,个个青面獠牙,凶像狰狞。
玄楼望着那佛龛,有些哭笑不得。
虽说与他本体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但确实瓜果焚香之上供的是,欲界天大力非天修罗尊主。
这叫他甚是感慨。
以前神观里供的向来都是三十三天诸天神佛,他一个主修罗道的魔,哪里有被供奉的资格。而现在呢?
里头供奉着魔神,来往信徒却竟然络绎不绝。
玄楼站路边盯着自己塑像欣赏了一阵子,心道他此番归位苏醒,绝对不是偶然。
他乃魔神,得的是世间凶煞之力为供养,负面力量多了,自然能苏醒。
可这又叫他不禁心情复杂。
看来眼下,四大部洲的天下苍生皆知信善无用,便只能以恶制恶。
这世道果真是不行了。
玄楼站在原地,长长叹口气。
然后于袖中取出血纹乌木折扇,朝空旋而一挥。
只见方圆万里之内、高空萦绕盘旋的污浊怨气,皆随着他挥扇而出的气流,如龙卷风般,统统朝他这处汇聚而来了。
其实,他此前不是故意释放魔气,引得百姓斗心四起的。
他乃魔神,生来便是主杀伐,正如怀黎不经意所行间便花开春至一般,他哪怕刻意控制,可周围气息,依旧会给意念不坚的凡人带去狂躁与邪念。
玄楼将这些黑雾纳入体内,深吸口气,缓缓运气消解。
霎时荒野清宁,乌霾散尽,天光大盛,便是哀叫连天的残腿士兵、饥伤离苦的流亡百姓,心头郁郁也登时明媚不少。
是以修罗主既可生怨,亦可消憎。
玄楼记着方才几个纵马豪抢的土匪头子,他隐匿身形,循着黑雾残留处走去,便在一处篝火前找到了那些人。
他掌心敲着扇子瞧了几瞬,确定对方眉心乌黑,恶帐累累,便手一挥,登时将那几人魂魄拉入自己的气场圈中。
那几个马匪正好端端喝着酒,眼前忽地黑光一闪,身形像被什么吸走了一般,紧接着,一个黑袍长发的男子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只见那人披挂着金丝烫边黑裳,袍底黑雾滚滚翻腾,显然不是寻常人。
他额前两缕长长发绦垂落而下,五官却模糊看不清,只觉其面容雪白,鲜红唇边似噙着一抹笑,又觉得望来的视线如冻上了数九寒冰,正凉凉盯着他们。
马匪们在这种威势下,无端背后冷汗唰地冒出来了,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双股战战,抖抖搜搜地就给跪下了。
结巴着说:“大人……不不不,不知是哪位仙家降临,给小的们,有何指示啊……”
玄楼见其如今颜色,竟没有半分方才的猖獗。
他眼睑垂落,修长冷白的手指中闲闲把玩着一柄乌木折扇,那扇柄上血丝纹痕,竟叫他像刚处理过什么命案般,指尖还残留着红痕。
缓缓说道:“指示?指示倒没有。不过是替阴差们,给你们算算账罢了。尔等恶贯满盈,个个累了无数条无辜人命,若是慢慢等着天罚降临,世间恶人太多,轮到你们还不知得猴年马月,本座嫌太慢了。”
他轻轻笑了一下,指尖捏着,将扇面慢慢打开,“不如今日,尔等提前去酆都找鬼王报到吧。”
话音刚落,他手中折扇嗖地横飞出去,在空中旋成一道弧线,以极快速度齐齐划向他们的喉间。
转过一圈之后,旋转回来,被稳稳捏在玄楼掌中。
而对面几道人魂,连惊恐的表情都没来得及做出,就扑通扑通地先后都栽倒在地上了,他们篝火一旁还维持着喝酒姿势的离魂躯体,生机已灭。
玄楼没看一眼,垂眸睨着那扇面边缘,还好速度够快,没有沾染上污血。
再感受着方才出手姿势,不禁摇了摇头,果然不如修罗刀来得趁手。
可他好好一柄魔刀,竟然说没就没了,神魂也感受不到与其联系,当真离了个大谱。
但玄楼处理完佞邪之辈后,面对着饱受战乱之苦而恶寒交迫的灾民们,却是半分办法都没有。
尤其当他走在难民队伍里,被一个小婴孩用小手拉住之后。
小婴孩不过数月年纪,咿呀不能语,但因着出世未久,沾染尘世混沌尚少,一双眼眸仍能通阴阳,见得鬼神。许是他在满目阑珊疲惫赶路的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哥哥,便呀呀叫着,探出黄瘦的小手,在玄楼擦肩经过时,抓住了他的一缕发丝。
玄楼不禁微愣,他步伐放缓,稍稍侧头,顺着自己发丝发现了是谁在作乱。
捣蛋鬼趴在他母亲的肩头,兜头一块破麻布胡乱包着脑袋,避免烈阳照晒,此刻拿一双圆溜溜黑漆漆的大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他。
见他目光回望过来,淌着口水的小嘴一咧,冲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眼下困苦的流亡环境中,大批难民里,有一阵银铃般的童真笑声,该是多么可贵,却又当真是突兀极了。
旁边同行的一中年男子,大概是这小婴孩的叔伯,见他空举着手,还在一个劲儿傻笑,叹口气,走过来将他头顶麻布掖了掖,罩得更严实些:“傻小子,无知有无知的好处,我们下顿有没有得吃都不知道,眼下也就你能笑得出来了。”
玄楼无声跟在这大家子人中间,见那小婴孩在其叔伯走后,在麻布底下翻拱挥舞着,重新探出小脑袋来看他,小手里还紧紧攥着他的发尾。
玄楼眼眸里不禁泛出暖意。
许是小婴孩也真的饿了,一边拿眼睛瞧着他,一边就开始将手里东西往嘴里塞了。
周围没人能看见他这里的,只当小孩儿又饿得开始啃手手了,玄楼只好哭笑不得地忙不迭去解救自己头发。而糊了口水的头发被拿出来了,小婴孩手里没了东西,又顺势抓住他的手指,想也不想就放进嘴中。
玄楼顿时一动都没敢动。
因为他感受到那种柔软的触感,对方像在吮吸乳汁般嘬住了他的手,却也让他真正亲身体会到,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活的水深火热。
可他没有办法。
他生来魔神,他做不到怀黎那样挥袖间枯木逢春万物生长,他甚至害怕对方触碰到他身上的魔气,会种下什么对其不好的因果。
就像面对眼前对方如此饥饿,他甚至拿不出合适的食物或水源,来立刻喂给这个脆弱的小生命……
而就在这时,或是他心念动了,他的背后缓缓探来一支长长的绿枝,枝叶娇嫩,叶尖儿轻柔地送到小婴孩的唇边,里面流淌出清甜的汁液。
被那味道所吸引,小婴孩可算放开了玄楼的手指,转而就着那绿枝香甜地大口吸吮了起来。
玄楼微惊,可稍一侧目,发现这竟然是他身上长出来的东西。略一感知,他抬起手,然后在自己发间摸到了这绿枝的源头,微微施力拔下。
竟是那只发簪。
不对,应该说是那截儿婆娑藤。
玄楼双目微睁,心口处咚地一跳。
这藤不是被稠李种在光明城了吗,怎么又出现在了他的头上?
这么阴魂不散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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