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进了望京就是自家大本营了, 至少表面上是。
秦随表明身份之后不过一刻钟,卫寻清带着大批禁军前来接驾, 喧声在夜里简直可以说是人见人厌狗听狗嫌的巨大噪音。
帝王把美人拢在怀里, 接过了沈惟舟手里的马绳,脊背挺得笔直,那双平日里无人敢对视的凤眸带着点凉意, 面上是把该有的矜贵杀伐气质端足了, 丝毫不见那副一路上众人都没眼看的模样。
安秋明的笑意有些牵强,王大海边转着眼珠子看秦随的排场,边在那嘀嘀咕咕“不会要被灭口吧”, 齐景轩努力不把眼神投向自家陛下, 被包成木乃伊的夜莺就直接了很多, 仅剩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笑眯眯地看着那无比契合的一对身影。
沈惟舟……沈惟舟面上噙着温润的笑意,背后悄悄捏住了某人在他腰间作乱的手, 然后被反握住细细摩挲, 很快那有些冰凉的指尖就变得温热起来。
卫寻清对所有人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尤其是自家陛下的。但他依旧面无表情,假装自己是个瞎子,带着禁军给秦随等人开了一条道, 顺着直达秦宫。
不多时,连绵不绝的宏伟建筑已经窥见了轮廓,秦随察觉到怀里的青年倦怠地半阖着双眸, 显然是生了困意, 于是叫停卫寻清:“不必再往前。”
“时候不早了。”清楚禁军是轮值的帝王面不改色, “众卿舟车劳顿, 将士们尽职尽责, 想必都已经累了,有事容后再禀,都回去休息吧。”
听到这话,齐景轩和夜莺倒是没多想,当即就要掉头各回各家各挨各骂。
尤其是夜莺,或许现在叫他白承喧更合适。
他爹光以为他是个遛狗摸鸡名满望京的纨绔,可还不知道自家整天没个正型的小儿子是那神出鬼没的暗阁头子。但是这次去邺昌差点丢命,脸也毁了,这些事肯定也瞒不住,不如早说早解脱说不定还能博老头子点同情心。
夜莺看得很开。
从他接手暗阁的那一刻就明白,生死这种东西,那都是小事,必须置之度外死而后已那种。
能杀进杀出燕国王都还能捡一条命回来,欧耶,赚咯。
俩人想走,马头都调转过去了,却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动弹。安秋明是要跟着沈惟舟,王大海纯粹不知道去哪,至于原地不动的卫寻清卫统领,那个脸色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然,觉得卫寻清的脸色耐人寻味纯粹是因为他们几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多少能看出一点卫寻清的情绪,至于在外人眼里,卫寻清必然还是一副死鱼脸。
只见卫寻清抱着刀,身形笔直地站在秦随跟前,面无表情道:“来不及了,陛下。”
“现在众位大臣应该已经在勤政殿等着陛下了。”顿了顿,卫寻清又补充了一句,还是平铺直叙,但怎么听怎么透着一股幸灾乐祸,“听说有几位大臣鞋子都跑掉了,披头散发就来面圣,想必是非常想念陛下的。”
秦随:呵。
明天就让钦天司把勤政殿那块破牌匾换了!
到底是哪个皇帝想勤政啊!
蠢货!
……
脸色烂烂的秦随还是来被迫“晚朝”了。
毕竟整个秦国兵权尽在他手,他下令攻打燕国边陲的时候甚至连知会都没知会这群朝臣一声,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要是秦随说声不见的话,有几个性子急的怕是当晚就能撞死在宫门前。
虽然在外秦随一直被称为暴君,秦随也承认自己确实不是个好皇帝,但对于自己亲手提上来的朝臣他还是比较谨慎的,毕竟他还想当个昏君,需要懂事的朝臣给他干活。
于是毫无防备的秦随就这么带着沈惟舟来到了勤政殿,并且还没等看清眼前的场景就先听到此起彼伏哭丧一样的“陛下啊你可终于回来了”“陛下你怎么又出去惹事了”云云,听得秦随的唇角愈发不耐地抿直了几分。
“都给朕闭上嘴。”
不大的声音一出,整个大殿瞬间像按了什么开关一样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没几个人敢抬头看秦随一眼,都各自在那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刚刚哭丧的不是自己。
被他们殷切期盼着的帝王是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径自拉着沈惟舟站在门边,抬眼朝为首的大臣看去:“有事吗?”
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无数大臣身着官服,黑压压跪了一片。
那自然是有事,没事谁愿意大晚上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见这臭脸脾气还烂的皇帝,又不是来一次就给他们涨一厘俸禄。
当然,这话是没人敢在秦随面前说的。
为首之人是萧相萧靖修与户部尚书高明,萧靖修已经年过五荀,鬓边平白生出许多白来,高明要更年轻些,但也已经是个接近不惑的中年人。
两人是先帝在时的老臣,都算是秦随的长辈,十四年前那场宫变中明哲保身,没蹚浑水,事后迅速站队,不给秦随搞幺蛾子,这么多年算是兢兢业业地打工升职在朝堂上站到了现在,手段不可谓不高明,那话也不能说不好听。
很高明的高明先开了口:“陛下舟车劳顿回宫,臣等实在是不愿意叨扰陛下休息,可事关重大,臣等便不请自来,还望陛下恕罪。”
秦随眼角微微一跳。
果然,下一刻,这位今日看上去不怎么高明的高大人就又继续道:“陛下去燕国便去燕国,调兵就调兵,只是陛下知道这要耗费多少银子吗?微臣斗胆,今日便给陛下来算上一算。”
“边境调遣大军万人,光是吃用就一日要花掉七百万两银子,再算上武器的损耗,还有补给的供给,还有后续的抚恤,死伤的兵卒马匹……”
“臣再来给陛下算一算,以秦国边境最小的一县城为例,一县一年的赋税都不够大军吃用三天,国内如今还在休养生息,百姓才刚刚松快一些,北方前些日子地动,南方多发水患,春季疾病多发,台城似是有瘟疫蔓延,又花出去一笔银子……”
这么严肃的场合其实不该笑的,沈惟舟听着这一桩桩一笔笔的事件面色沉郁,不期然又想到了那所谓的剧本里一笔带过的战火与□□,弹幕也在感慨,而且还透露出了相当多有用的信息,但还有些弹幕侧重点根本不同——
[虽然但是,秦随这个面无表情还要继续听下去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啊哈哈哈哈。]
[别管暴君,他已经非常克制了,他都没让人把面前喋喋不休的小老头给拖下去。]
[秦随:我累了,但是还要被迫打工,啊更累了。]
[好多钱啊.JPG]
顺着弹幕,沈惟舟抬眼看了一下秦随。
嗯,果然看上去比平时更像冰块了,还是黑着脸的那种。
虽然看上去并不想听,但秦随却罕见的没有打断高大人的话,而是让高大人一口气说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引经据典甚至都扯到了上去八百年北齐的亡国,中心思想就一个。
秦随不能开战,因为太费钱了,秦国没钱,有也不给。
“臣之想法便是如此,望陛下听之纳之,方可光耀我大秦……”
这次没说完,因为有人打断他了。
许是见秦随没反应,大臣们胆子便也大了许多,不少人七嘴八舌地开口制止了高明继续说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大殿里开始乱了起来。
上一句还说“高大人所言极是”,下一句又马上接自己的理念,大部分都是“陛下你怎么可以开战呢”“你调兵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现在不能对晋燕两国出手”“你这样秦国的名声都要跟你一起坏掉了”云云,只有极少数才在赞同秦随的做法,甚至还跃跃欲试继续打,文武派系有别,争锋相对,说着说着就吵成了一锅粥。
困意顿时烟消云散。
秦随还是没说话,就那么冷眼看着他们吵,狭长的凤眸微微上翘,透着刺骨的凉薄之色。只是双手却轻轻捂在了沈惟舟耳边,动作称得上一声温柔。
沈惟舟察觉到了秦随把自己当小孩子一样安抚,微微有些哑然。
众人的争吵愈演愈烈,秦随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但却没有等到。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萧靖修,拉着沈惟舟,走了。
[??]
[????]
[揍嘛呀这是,就这么走了??]
沈惟舟也十分不解:“不说点什么吗?”
秦随平静:“不说。”
有什么必要说呢?
正如各个朝臣都有自己的政治思路和立场,不会轻易倒戈和被人说服一样,秦随也是不会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
朝堂于他而言可能就和茶楼巷弄的说书人差不多,除了说的更古板无趣也更条理专业些,几乎没什么能让秦随做个参考之外的用途。
哦,还是有的。
给秦随卖身打工。
“现在除了中立派还不动声色以外剩下的朝臣大概还可以分成两派,以兵部尚书为首的主战派和以左丞为首的主和派,一派力主其他两国狼子野心,该打到他们服,能撕扯下块肉来更好;一派则是觉得秦国不应该成为众矢之的,最多防守再反击,不可主动进攻,必要的时候可以交好,甚至通商联姻。”
听着秦随的阐述,对此不是很感兴趣的沈惟舟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户部尚书是主和派?”
“不,是中立派。”
那看出来了,高明的高大人就是单纯爱钱,想必和王大海很有共同语言。
“那萧相呢?像是中立派,也像是主和派,应该是中立派吧?”沈惟舟又随口问道。
然后他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
“是主战派。”
听到这里的弹幕和沈惟舟都是:?
那么心平气和的慈祥小老头,刚刚都没大声说话,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鸡飞狗跳掐架,哪里像个主战派?
而且主和派的领头人是正一品,主战派的领头人怎么才是个三品尚书?萧靖修搁里面当吉祥物?
“没想到?”秦随牵着沈惟舟的手,似是没察觉到对方的抗拒,慢慢握得更紧,直至青年放弃般地反握住他的手,“昭昭觉得,除去中立派不谈,如果我要在剩下的两方人马中端水找到平衡点,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该如何论处?”
刚刚溜的太过出乎意料,不仅那些大臣没反应过来,跟在沈惟舟和秦随两个人身后的那群婢女侍卫也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二人溜之大吉。
现在偌大的宫城里四周无旁人,明月高悬在天边,泛着暖意的风徐来,吹在人身上只觉得倦意更浓了些,两人就这么并肩慢慢走着,漫无目的,身后斜长的人影渐渐交织在一起,气氛安静地不像话。
周围沉默了片刻,沈惟舟反问:“陛下要达成什么目的?”
秦随想了想,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不喜欢战争。”
沈惟舟没说话,他知道,秦随自己会继续往下说的。
果然,帝王继续道:“打来打去又有什么意思呢?江山?财宝?一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要来何用。”
但是来人间走这一遭,重要的不仅仅是结果,还有那几十年真切而意义重大的过程。
“但是天下迟早要一统,战乱迟早要发生,”秦随的声音有些轻,轻到沈惟舟必须要很靠近他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朕能做到的就是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和损失,而且要最大程度地护佑……秦国的百姓。”
秦随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一定要有人死的话,秦国的人最后死。其他的百姓等天下一统之后才是他的责任,至于现在,都是叫不出姓名的路人甲。
“如果一味忍让的话,燕晋两国就会得寸进尺,与其让他们先出手,倒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朕的手里。”秦随很冷静,“再往后拖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也不是不能拖,但那种时候天下形势如何尚未可知,朕也不能确定秦国继任的帝王……”
“——是什么货色。”
秦随没再往下说,但他的目的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纵青史留下千古骂名,他要海晏河清,普天太平。
但挑起外患之前,要先解决内忧。
两人就这么边走边说,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终于,秦随听见沈惟舟开口。
“为什么要端水?”沈惟舟敛下长睫,冷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见细小的绒毛,说出的话无波无澜,“如果天平注定要偏向一端的话,那就打翻它。”
弹幕一惊,随即似乎是理解了沈惟舟的意思,纷纷抬头去看秦随的反应,却发现秦随好像早有预料,或者说本身他也是这么想的,神情比沈惟舟还要理所当然。
主战派和主和派处在天平两侧,各派都有各派的考量,各派都有各派的砝码。秦随是那个掌控天平,往其中投放砝码的人,但中立派漂浮不定,包藏祸心者虎视眈眈。
就算端水又如何?
天平两端随时可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可笑砝码而全面崩盘,就像这朝堂一般,今日给秦随助力,明日就给秦随阻力,秦随被他们牵制,后方不稳,哪有心思去跟姬衡玉和云子衍对峙。
“自古以来朝堂都是制衡帝王专断,帝王又靠在朝堂上端水来平衡各方势力,以稳固统治。”沈惟舟不是很理解秦随在犹豫什么,“但是陛下,你不需要。”
秦随不需要。
他从来就不是依靠朝臣的承认而坐上的这个位置。
“……昭昭说得对。”
“听话就用着,不听话的话……制衡?”帝王几不可闻地低笑一声,喟叹道,“朕不需要制衡他们。”
“是他们需要制衡朕。”
……
作者有话要说:
秦随:卖卖惨吸引老婆注意力,欧耶
第112章
太后没能如愿见到秦随, 因为秦随没有回寝宫,而是命人收拾了一下拂云轩, 厚着脸皮睡了沈惟舟房间的……地铺。
这方面上沈惟舟倒是没受什么委屈, 因为秦随之前就知道沈惟舟体质易寒,所以整个拂云轩基本都命人铺上了厚厚的地毯,赤着脚踩上去也没什么大碍, 只会感到温暖柔软。秦随直接睡都行, 更别说得知帝王要打地铺之后,不知道多少人急得上火,生生在最短的时间把地上铺成了比床还要软。
沈惟舟看着无处下脚的拂云轩, 一直噙着笑意的唇角有那么点垮掉。
他想拒绝秦随搞这种小孩子过家家一样幼稚的举动, 但皇帝这种生物是无法拒绝的, 尤其这个皇帝还觉得自己做法无比之正确且有必要的时候。
秦随很耐心地跟面前的青年讲道理:“昭昭你看, 我只是离开你一会儿都能出现如此大的纰漏,这说明你我二人最好能时时刻刻待在一起, 这样才能避免不轨之人的……”
沈惟舟:“这是在秦宫, 陛下。”
已经不是在敌国了, 在自己的地盘能不能放心点。
秦随面不改色:“昭昭你听我说,虽然我们身处秦宫,但是秦国境内也不是全然一心, 多得是人想把我从这个位置拉下去,他们发现我不好对付之后就会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沈惟舟面无表情:“陛下觉得我好对付吗?”
不说一剑可当百万,哪怕是六成功力, 一个打十个不是问题, 寻常人找上门来还真说不清是谁威胁谁。
秦随不动声色地扫过青年那白到仿佛一掐就能留下印记的雪肤细腕, 又落到对方因为燥热而微微扯开的衣襟上露出的精致锁骨, 嗓音有些哑:“昭昭很厉害, 但是……”
沈惟舟打断了秦随:“好了。”
“陛下,我们睡觉吧。”
[舟舟:好了,不要再说了,再说就不礼貌了。]
[秦随是懂转折的。]
[是懂不要脸才能有老婆的。]
[可快去睡吧,再不睡天都要亮了。]
弹幕上是难得的祥和,沈惟舟和秦随之间也是如此。
沉沉夜色里,火烛尽数熄灭,只留了一盏有些微弱的夜灯还在点着,只是让寻常人勉强能看清轮廓的光线却让秦随和沈惟舟彼此看清楚了对方现在的样子,胸腔伴着呼吸微微起伏,长睫垂下,哪怕是侧脸都让人忍不住心软惊叹。
沈惟舟无疑是个难得的美人,可秦随无疑也见惯了各色美人。
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少集中在那张脸上,更多是注意到沈惟舟本身。
别人都会用漂亮去形容的一张脸,可他却只觉得对方乖乖巧巧的模样很可爱,使坏呛人的样子就更可爱了。
可爱到让人忍不住想占有他,却又真心实意地想让他继续高高在上,自由自在,不要跌落云端。
他的小少爷就该值得这全天下最好的。
最锋利的剑,最华美的衣,最潇洒灿烂的一生。
而不是……
秦随收回视线,听着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难以言喻的满足和安心充斥着脑海,甚至压过了他盘算的种种计划筹谋,还有曾经那怎么都驱散不了的孤独感。良久,他闭上了眼睛。
就在秦随呼吸变得平稳的那一瞬间,床上沈惟舟的呼吸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
一夜无话。
—
接下来的数日里风平浪静,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去江南之前的那段日子,沈惟舟待在拂云轩,安安分分地等着安秋明和王大海轮番给他调养身体,而他自己则是慢吞吞地练着剑,以防用得上的时候手生。
秦宫的药材早已经任沈惟舟取用了,除了药材还有许多别的,只要沈惟舟要的,秦随就是没有也能让人给他找回来,就差摘星星月亮了,主打就是一个暴君爱上美人的话本子剧情。前朝对此好像颇具微词,但碍于还有更重要的事摆在眼前,于是也就没人能管得着沈惟舟。
齐景轩领兵去了边境处理秦燕两国的纠纷,白承喧听说是被白大人好一顿打,然后就是被府里亲眷挨个抱着哭了一通,最后被迫躲到了秦随身边,让秦随给他应付家里人。
大家都很忙,除了沈惟舟。
秦随好像并不想让沈惟舟掺和进那些令人头疼的事,那一晚之后,某位传言中心狠手辣脾气暴躁能吃人的帝王就赖在了小小的拂云轩,平日不管多晚都会回到这个小房间打地铺,并且睡得很好的样子。
他一日三餐都会陪沈惟舟吃,虽然他自己不喜欢吃早餐,晚上也和沈惟舟一起睡,虽然是一个在床上一个在床下,还会给沈惟舟搜集各种各样的睡前小故事,包括但不限于话本子,民间传说,奇闻异志等等。
但他不告诉沈惟舟任何关于朝堂以及当前形势的事。
任何。
秦随瞒着沈惟舟包括沈惟舟身边的所有人,所以沈惟舟也是现在才知道,情况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啪——”
一群人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拂云轩,推搡开阻拦的人,呵斥辱骂着,然后让正在洒扫庭除的宫女带着找到了沈惟舟。
沈惟舟看那宫女捂着红肿的脸,愧疚地朝他看过来的时候,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你就是陛下新得的那个美人?”为首之人是两个有些苍老的嬷嬷,她们看着沈惟舟,眼里掠过一瞬的惊艳,又很快消失,转为审视,“带走。”
沈惟舟面色平静地闪开伸过来的手,并未拒绝:“我自己会走。”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似乎是不满沈惟舟如此做派,又似乎是在忌惮什么,最终还是没让带着的人继续擒住沈惟舟,而是敷衍地一抬手:“请吧。”
“……”
沈惟舟就这么一路看似被簇拥实则被威胁着来到了永寿宫,沿途无数人看到了他,无数人的眼神奇怪,对着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沈惟舟没有特意去听,但是弹幕实时给他转播过来了。
“这就是陛下金屋藏娇的美人吗?”
“整天用药材和银子养着的病秧子,真不知道除了脸还有哪里好,能让陛下为他责斥群臣,听说萧相都气病了。”
“不知道陛下为何要拒绝太后娘娘,明明太后娘娘说的都有道理,就不能为了秦国忍一下吗?”
“对啊,宠爱此人又如何,难不成还能让一个身份成谜来历不明之人当我大秦帝后不成?不喜晋国九公主又如何,九公主都说了,她只要后位,别的都不要。”
“反正后宫里多一个不多,陛下荤素不忌,九公主背后站着的可是晋国,把这帝后之位给她又怎么样。”
“边关都要开战了,燕国不足为惧,可是再加上一个晋国,怕是神仙都救不了我们。”
“嘘,慎言!”
“……”
大体意思说的明白,就是边境战事一触即发,秦燕之战势在必行,但也并非没有转圜余地。
晋国九公主已经在太后处待了许久,她代表着一国之尊,来和秦随做交易,或者是说,和现在的整个秦国做交易。
她要大秦帝后之位,要秦晋联姻,结两姓之好。
婚约若成,秦晋立约结为盟友,共击燕国而瓜分之,两国百年之内互不侵犯,和平相处,再无战乱;婚约若不成,那秦晋之好作罢,晋国会答应燕国的条件,二者合纵连横,伐无道,诛暴秦。
一边是含金量不大的帝后之位,一边是岌岌可危的秦国处境,要选什么似乎一目了然。九公主的目标很明确,她无意干涉秦国内政,只要秦随娶她,那秦随就可以获得晋国的帮助。
多么划算的一笔买卖,在告诉秦随之前,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道填空题,要写什么实在是简单极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或者说想到了也不愿意承认,秦随干脆利落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滚。”
晋国的来使和底下的大臣还要再说什么,那垂坐高台之上的帝王冕旒晃动,手上的扳指轻叩案几,语气漠然:“你也滚。”
这是对旁边的大臣说的。
那大臣脸色一绿,将出未出的话语就这么原封不动地咽了下去,但还是不甘心,遂拼命地对旁边的晋国使节使眼色,眼皮都快抽筋了。
他不敢说,旁边还有晋国的人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让他说!
晋国使节也不知道是看出了大臣的意思还是没看出来,正要拱手再说点什么,就听到秦随头都不抬地开口。
“拖下去。”
殿内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几个人,从背后捂住晋国使节和那大臣的嘴,卸了他们的关节,迅速地把人拖了下去。
秦随继续批阅着奏折,旁边借此观察秦随的臣子继续保持着沉默,殿内又恢复了宁静,一切不过瞬息而已,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要变天了。
……
借着弹幕和周围人的反应,沈惟舟把现在的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也对自己接下来所要经历的事有了预估。
他面不改色地踏进永寿宫,高大的宫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整个宫城似乎在此刻变成了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只等沈惟舟露出破绽,然后将他拆吞入腹,吃的一点骨头渣也不剩。
沈惟舟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还是那句话,他和秦随在一起仿佛就安生不下来,解决了一件事永远还有另一件事等着,短短一年时间,过的比他前半辈子都要精彩纷呈。
但他并不讨厌这种日子。
相反,他觉得看这群人机关算尽却一无所获的样子实在是——
有趣极了。
永寿宫里的所有人对他态度都不是很友善,比起外面那群肆无忌惮散发不喜的小太监和小宫女们,这个宫里叫得上名字的人看沈惟舟的眼神中都或多或少的带着一丝审视。
她们好像都不是很明白,明明这么简单的选择,自家陛下为什么就不愿意去做呢?
甚至都不用选择,秦随是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都很正常,九公主姬盈盈只是要当帝后,又不是让秦随遣散后宫只留她一人,大可以两个人都要,把陛下心悦的美人藏在深宫养着便是。
是的,现在秦宫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拂云轩藏着陛下心悦的美人。
外界的视线和言论并不能影响陛下什么。
陛下依旧每日都会陪美人用膳,在美人房中就寝,给美人开自己的私库,任由美人花钱如流水。
陛下什么好东西都先往拂云轩里送,南海的鲛人纱,北疆的白玉雕砖,东洲的绮朱兰草,西域的醉仙酿……太后都没有的东西,秦随也不曾自己留一份的东西,全都送到拂云轩,任美人赏玩之后弃之如敝履。
这让众人听了谁能不眼红,谁能不嫉妒,谁能不平白生出许多妄念,幻想那个人说不定是自己?
听说拂云轩那位美人无依无靠没有家世背景,身如蒲柳体弱多病,就是个用药喂起来的药罐子,除了脸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优点。
当个玩物也就罢了,若是当一国帝后……不如姬盈盈。
沈惟舟迎着各色视线,昳丽的容色上不见丝毫慌乱,殷红唇瓣始终微微上翘,修长的脖颈处肌肤细腻如瓷,乌发如墨瀑垂落在身后,衣服上的金线云纹在阳光下似水波粼粼荡漾,美轮美奂。
可所有人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只有美貌还带着病气的青年,他的脊背始终笔直,走出的每一步也好像经过丈量一样。
那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中带着一层并不柔软的茧,漂亮的眸子里盛满的也不是恐惧,而是令他人下意识生出恐惧的,满满的兴味。
美人?
他不反驳。
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利用的美人?
呵。
引路的人放慢了步调,最后一扇门打开,沈惟舟终于见到了要见他的人。
满身珠翠罗绮,庄严华贵的女人坐在主位,正不紧不慢地闻着茶香。她穿着一身明黄色长袍,姣好的面容上神色淡淡,眼角的细纹给她平添一份凌厉之感,举手投足都带着刻入骨髓的贵气与高傲,抬起的袖口影影绰绰,看不清绣的图案具体是什么。
这应该是本朝太后,高云娴。
稍下一点的位置坐着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她的气质十分独特,一身浅绿色衣裙勾勒出少女动人的身形,朱钗盘发娇俏又不失端重,杏眼圆圆的,带着一股子水润的媚意,琼鼻朱唇点缀,面上带着一派盈盈的天真之色,纯洁中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妩媚,让人第一眼就顿生好感。
这应该就是晋国九公主,姬盈盈。
门开,两个人都一齐朝沈惟舟看过来,然后俱是一愣。
不过两个人都非寻常之辈,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收敛好了自己的情绪,姬盈盈继续保持着自己甜美的笑容,朝沈惟舟点了点头,而高云娴就更是直白,轻哼一声移开视线,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中冒着袅袅热气的茶。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竟就是把沈惟舟晾在那里了,任由青年在门边站着。
沈惟舟看出了两人对自己的不善,但他本意也不是来听她们说废话的,他只是来看一眼而已,所以高云娴和姬盈盈对他刻意忽视的举动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看完了,也得知了最近秦随的处境,沈惟舟最后习惯性地打量完永寿宫正殿的四周环境,而后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这下轮到高云娴和姬盈盈不知所措了。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她们二人是谁?竟然就敢这么直接转身走人?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不成?
门外侯着的宫女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拦还是不拦,高云娴没想到秦随对她不冷不热也就罢了,就连秦随养的一婢子也敢对她甩脸色,气得连手都在抖,当即就重重地放下茶盏,猛一拍桌:“放肆!”
沈惟舟眼皮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
高云娴:“给哀家拦住他!”
这下不用门口那群人动手,沈惟舟自己停下了步子。
他使了个巧劲拂开朝他扑上来的太监,在外人眼里就是朝沈惟舟过去的人都像是踩空了一样开始就地打滑,一个连一个,摔了个结结实实。脚下的人哀嚎遍地,剩下的人迟疑着不再动弹。
沈惟舟站在原地,眉眼冷淡:“有事?”
高云娴见不得沈惟舟这副模样,她看到沈惟舟这样就想起秦随,正要发作,一只手覆上了她的手背,意思稍安勿躁。
姬盈盈把高云娴劝下来,又笑着看向了站在那里不动的沈惟舟,语气娇俏:“哥哥进来坐呀,站在门外多不方便。”
“安安,快去给哥哥看茶!”
一直安安静静站在姬盈盈身旁的侍女低着头应是,她手脚麻利地端了一杯茶来到沈惟舟身边,恭恭敬敬地给沈惟舟递上来:“公子请。”
翠色的茶水盛在白瓷茶盏里,几根茶叶飘在茶面,空气中好似都沾染了带着苦涩的清香。
沈惟舟接过了茶,婢女行了一礼,又退回姬盈盈身旁。
姬盈盈面上扬起更动人的笑意,只是这笑意还未达眼底,就马上凝固在一声清脆的响声里。
“啪——”
名贵的白玉瓷杯自手中掉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污渍,零星几根茶叶如烂泥般被碾在青石板上,沈惟舟神色温和地收回手,语气里没有一丝可惜:“真可惜。”
“多好的白瓷。”
弹幕沉默半响,飘过一句。
[多好的茶啊。]
[好茶。]
姬盈盈冷下了脸。
第113章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姬盈盈不说话, 沈惟舟也不说话,太后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面上做出焦急的模样, 待旁人看不见时却隐秘地笑了笑。
闹起来,闹起来好啊,闹起来才能失去理智, 才能甘愿成为她手中的一把刀, 为她做她想完成的事。
早就听说晋国九公主聪慧过人,见识了之后发现也不过如此,还是个满脑子情情爱爱的小女儿家作态, 不足为惧。倒是秦随带回来这青年, 她有些看不出深浅。
看起来就是个虚有其表的莽撞草包, 姿容气质确实是世所罕见, 但秦随那个狼崽子会喜欢如此喜怒于形色之人?
高云娴若有所思,想到了秦随现在的状况, 用茶盏掩下唇边的笑意。
罢了罢了, 不管如何, 事情都不会脱离她的掌控。
这大秦的帝后之位,姬盈盈必须得之!
心中想了很多,其实时间也不过就是一瞬的事, 太后又重新把目光投向姬盈盈,发现她还是神情莫测地看着沈惟舟,好像是在想要如何应对面前青年。
所有人都在等着姬盈盈下一步的动作, 连姬盈盈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
所以当她们再一次看到沈惟舟轻轻扫过来一眼, 然后转身就走时, 饶是想把此事揭过的姬盈盈都忍不住面色阴郁起来:“诗雨。”
身侧刚刚给沈惟舟递茶的婢女似是明白姬盈盈的未尽之意, 她沉默地一俯身, 重新倒了一盏茶,明明是小碎步但是走的又快又稳,很快就来到了被侍卫拦下的沈惟舟面前:“公子,请喝茶。”
面前的青年垂下了长睫,他好像被什么事难住了,眉心轻轻蹙起,没有接那盏茶,而是突然开口:“安诗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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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惟舟对太后和晋国九公主打的什么主意没有丝毫兴趣,除非她们的最终目的是杀了秦随,不然沈惟舟其实连看她们一眼都欠奉。
之前在天算也是如此,在盛明儒盛空阳和风九御他们面前他也照样懒得搭理,懒得对门下弟子多费口舌为自己辩解。他自己一直觉得这是不喜与人接触,但之前系统非说这是轻度社恐,沈惟舟听不懂,但明白了大致意思,也就默认了系统的说法。
弹幕上一直在刷着什么宅斗宫斗撕起来之类的语句词汇,沈惟舟用一盏茶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后耐心地等了等,见姬盈盈没什么想说的,他又一次想离开。
不出意外的,又被拦下来了。
身前拦着一圈护卫,只要沈惟舟想,一息之间他们都会没命。
青年那双漂亮的眸子含笑看过来,明明他看上去那么温和,还带着病气的苍白脸上那么脆弱,但被他看到的那一刻,众人还是下意识绷直了身体,有几个甚至还咽了下口水,眼里流露出自己也不知道的恐惧之色。
但下一刻,青年就掩下了眼底的情绪,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也消失殆尽。
这群侍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晃悠了一圈,不过就算是告诉他们也没用,除非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让他们下一刻就去死,不然他们还是要听从太后的命令,用来自保和保全自己的家人。
沈惟舟不想为难他们,毕竟这群侍卫严格来说都是秦随的麾下。
所以就只能为难自己了。
一盏茶被递到沈惟舟眼前,令人闻着有些熏然的茶香在空气中愈发浓烈,旁边闻到茶香的侍卫神情都开始有些恍惚,离这茶盏最近的两人却是一个赛一个的清醒。
见沈惟舟安然无恙的婢女十分不解,皱着眉又把茶盏往前递了递,差点就碰到沈惟舟的鼻尖:“公子,请。”
沈惟舟垂眸看着这个用厚重刘海盖住自己面貌的婢女,不久之前弹幕提到她时还是满屏夸赞之语,现在却全然只剩下贬低,何其可笑。
他微微偏头避开那盏茶:“安诗雨?”
安诗雨猝然抬头。
她看着面前的青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她想问问沈惟舟为什么知道她的名字,为什么好像认识她一样,明明他们从未见过,为什么沈惟舟会对这茶毫无反应……但她什么也没说。
姬盈盈看上去娇俏可爱,平时待人接物也是十分讨喜,但不包括对她。
安诗雨就是姬盈盈从路边捡的一条不会叫但是能咬人的狗,她从不叫安诗雨全名,因为她觉得会给她招来晦气,平时就叫安安,有必须让她去做的事的时候就叫她,诗雨。
是不是很亲昵,听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如果不是每次一边叫她安安一边在她身上泼开水,不是用刀在她身上划开一道道口子撒上盐问她是不是真的疼,不是让她寒冬腊月只穿单衣去雪里跪着,如果不是每次叫她诗雨她就要杀好多人,那安诗雨也会觉得,这么叫真的很正常。
很多人都说安诗雨的名字好听,安诗雨自己也曾这么以为,直到每一次被叫名字都成为她日日夜夜挥之不去的噩梦。
安诗雨痛恨这个名字。
安诗雨更惧怕姬盈盈。
所以她就算不想给沈惟舟喂毒又怎么样呢?
她之前下毒下蛊害死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她希望去死的啊。
想到这里,安诗雨厚重刘海下遮住的双眼骤然一厉,空着的那只手直接探出,看动作竟然是想强迫沈惟舟喝下这茶。
她毫无武功,只会用毒和蛊,按理说不应该如此莽撞。只是姬盈盈就在身后冷冷看着,沈惟舟又看上去毫无武功,再加上她身上就有让人闻到就神志恍惚的迷迭粉,因此她还是决定赌一把。
在场的所有人注意力都放在了沈惟舟身上,无数双眼睛盯着门口那个漂亮病弱的美人,抱着一点惋惜又无所谓的态度,他们俱是冷漠地看着安诗雨的动作,姬盈盈面色稍霁,那令人心生好感的笑容重新绽放在明艳的小脸上,比之前更好看了几分。
沈惟舟见状,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冷淡地抬手。
黄鹤引的毒已经解了个七七八八,按理说沈惟舟百毒不侵的体质也应该顺着消失,但很可惜,可能是之前中毒太深,也可能是这些日子喝药太多,安诗雨身上的这点毒,对沈惟舟依旧没用。
都不用碰到什么,少女黯淡的双眼暴露在沈惟舟面前,而她的手高高举着那杯茶,茶水渐渐变凉,香气愈发浓郁,却只能定定地止在沈惟舟唇边,再不能寸进一步。
按理说这个时候总该放弃了,但安诗雨还是执拗地不肯动弹,就挡在沈惟舟旁边,非要喂他喝下这杯茶不可。太后和姬盈盈的脸色已经有些僵了,沈惟舟退开一步,正要说什么,却感觉到了不对,倏地抬头望去。
秦随不知何时来到了永寿宫,就站在一个视线死角处,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听到看到了什么。
无人通报,所有人都沉敛神色,低头跪了下去,然后眼前闪过一片黑色。
帝王绣着金龙的玄色长袍一角曳地划过,黑金的皂靴踩在地上毫无声音,修长有力的双手弯弓搭箭,男人狭长凤眸微微眯起,薄唇缓缓勾起一个有些漫不经心的笑。
沈惟舟发现秦随的那一瞬间,二人遥遥四目相对,谁都没看清彼此的神色。
玄铁制成的锋利箭矢在空中疾速而过,破空声伴随着惊呼声一前一后,沈惟舟只感觉到有阵风从脸颊侧生硬划去,然后白玉杯盏应声而碎,最后钉着太后华贵的云衫连人带衣服一起到了椅背上。
四下尖叫出声,安诗雨吓出一身冷汗,脱力地跪坐在地,姬盈盈紧紧握住椅背,琼鼻渗出晶莹的一点汗珠,好像要把嘴唇咬出血来,太后则最为狼狈,衣帛被撕裂出一个口子,脸上全是惊慌失措,正尖声让人赶紧挡住她。
永寿宫正殿成了一团乱麻,原本拦在沈惟舟身前的侍卫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到了一旁,沈惟舟孤身一人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事都影响不到他,又或者是因为太专注一件事所以忽视了其他所有事。
身后是滔天喧闹,身前是无边寂静。
有那么一瞬间,也或许没有,沈惟舟忽然觉得秦随似曾相识。不是现在,也不是第一次在秦宫那晚,而是很久很久之前,他们应该有过一种联系。
沈惟舟看着秦随把弓扔给一旁的侍从,又看着那一身玄衣的帝王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走过来,衣袍上的暗纹勾勒出厚重肃杀,金线却又平添上华贵,修长笔挺的身影逆着光,能看清秦随低垂的眉眼那高挺鼻梁下那淡色微勾的薄唇。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明明两人的身前身后都有无数人,可大家就是知道,秦随是来找沈惟舟的。
他是为了沈惟舟而来。
沈惟舟也知道,但是秦随没说,所以他还是这么看着,看着帝王踏过青石板长阶,穿过假山亭弄,带着一身春风,站到了他的面前。
走得近了,沈惟舟更清楚地看到了秦随现在的模样,和之前别无二致,只是好像更好看了些,更冷漠了些,更……更疲倦了些。
自从回到秦宫,秦随每次见沈惟舟都会带点小东西,这次也不例外。
没有解释眼底的倦色,帝王软化了棱角,神色自然地牵起沈惟舟的手:“甜的。”
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糕点被放到了青年摊开的掌心,然后秦随继续往前走,把沈惟舟护在了身后。
太后气急败坏地怒骂:“皇帝你这是要干什么,要杀了哀家吗!哀家是你的母后,你竟然敢如此行径,你真是放肆!放肆!!”
秦随把沈惟舟挡了个严严实实,闻言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放肆?”
“那太后又能拿朕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太后一直用规矩来压秦随,但很可惜,秦随字典里根本没有规矩这俩字
一般就是这种相处模式
太后:皇宫是你家吗?你成何体统?
秦随:你不爽那你死啊,皇宫是我家吗?当然是啊要不然
——
生日一日游,着急赶回来了,先把昨天的发了
第114章
秦随摆明了没把太后放在眼里, 更诡异的是整个永寿宫竟然对此习以为常,连太后自己也是一样。
但她还是感觉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让她恨不得现在就送秦随这个狼崽子被千刀万剐五马分尸, 以消心头之恨。
太后想站起来,那根箭矢却随着动作晃动,凉意从箭身传来, 太后脸色难看, 又坐了回去。
箭矢深深地没入椅背,秦随不说话,没人敢动。仲姑姑也只是面色哀求地扶着太后, 咬牙忍下女人几乎要把她手臂掐出血的力道。
“皇帝大驾光临永寿宫, 想要如何?”太后忍气吞声地开口。
姬盈盈从秦随出现开始视线就一直黏在了男人身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秦随本人, 以往只是听说秦国帝君面如鬼煞丑陋可怖, 她本来已经做好了见到一个丑陋平凡之人的准备,却没想到秦随居然与传言截然不同。
她有些痴迷地看着秦随, 从高束的乌发到微微上翘的狭长凤眸, 从挺拔的鼻梁到漫不经心勾起的薄唇, 清贵迫人的气质在一身黑金玄衣的映衬下多了几分厚重冷冽,完全符合姬盈盈的理想型。
看着看着,姬盈盈笑意更深, 美眸中浮现出一抹势在必得。
这个男人,是她的。
秦随目光不曾往姬盈盈那边投去半点,他不关心也不在乎这位晋国九公主在想什么, 听到太后的诘责之后, 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话:“来接大秦未来帝后。”
比一石激起千层浪还要好的效果。
秦随一句话又把刚刚回暖的永寿宫气氛打入冰窟。
他和姬盈盈今日这是第一次见面, 也没有说要同意与晋国结两姓之好, 再加上他把沈惟舟护在身后的动作, 他口中的大秦帝后是谁,简直一目了然。
沈惟舟正在慢吞吞地打开油纸包,闻言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
没否认,但是同样,也不承认。
太后铁青着脸,有些审视地看着秦随,似乎是在考虑他说出此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想用沈惟舟来做挡箭牌拒绝姬盈盈入主后宫,还是真的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家世背景也不能给他任何助力的沈惟舟。
秦随平静地回视,低垂眉眼里满是淡漠之色,看不出任何端倪。
姬盈盈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这几乎是把她的脸按在地上踩,若是平日秦国强盛时也就罢了,可以秦随如今的状况,秦国内忧外患交加,他也配跟她如此?
当姬衡玉是死的不成?
她越过秦随看向他身后的沈惟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开口:“不知道这位公子是哪家的,见到本公主和太后娘娘至今未曾行礼,不给我们行礼也就罢了,陛下来了也不曾行礼,是不是太过僭越了些?”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集中在了沈惟舟身上。
沈惟舟正小口吃着手中的枣糕,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睑处投射下一片阴影,更衬得肌肤冷白如玉,让人想戳一戳手感是不是真如想象中一般好。
他看上去乖乖软软的,做的事却是实实在在的目中无人。
明明知道姬盈盈在说他,但沈惟舟就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跟某些时候的秦随简直如出一辙。
而这时候的秦随也终于屈尊纡贵地把目光转向了坐在那里的姬盈盈,看着对方眼中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算计,低低冷嗤一声。
如果姬盈盈刚刚说的是秦随,那秦随只会让人滚,但她刚刚说的是沈惟舟,于是满殿的人就听到了自家陛下像极了昏君的口谕。
“传朕口谕,即日起,昭昭见任何人不必行礼,一应待遇等同于朕。”
“责礼部测算良辰吉日,拟婚书备六礼,嫁妆从朕的私库里出,按历朝历代最高规格置办。”
沈惟舟一鼓一鼓的腮帮子停住了:?
秦随失心疯了?
[来这套!先斩后奏还是皇帝玩得好。]
[秦随,不愧是你,你是懂为自己求娶老婆的。]
[舟舟老婆同意吗?怎么跳过恋爱求婚直接准备结婚了?]
[万一是先婚后爱剧本呢?先把老婆绑上床再说!而且看舟宝那一脸懵的样子可爱死了。]
“还有,”秦随语气带着点玩味,“若论品级,该是太后和九公主对朕和昭昭行礼,刚才的疏忽朕便不再计较了,现在行礼罢。”
这下轮到姬盈盈和太后一起面色铁青了。
她们今日的目的便是给沈惟舟一个下马威,告诉秦随不是他可以肖想的人,没想到自己这边下马威没下成,反倒被秦随给了一场下马威。
打脸不成反被打,一国太后和一国公主给一个不知身世背景的病秧子行礼,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姬盈盈快要咬碎一口银牙,娇俏的面容都因为羞辱感显得有些扭曲,正当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太后先她一步开了口。
“是要准备大婚了。”
满殿哗然,太后竟然承认了?
然而她接着口风一转,语气凌厉:“不过不是和此子!”
秦随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听着太后的言论。
“一国帝后之位如此尊贵,家世才貌能力手段缺一不可,便是皇帝想,难道群臣就会答应你胡闹?”
太后说着说着缓和了脸色。
“盈盈是个好孩子,自然是配得上你。大秦如今的境况不佳,若是能得到晋国的帮助,那对皇帝对大秦都有好处,更何况你和盈盈若是成婚,很快便能诞下子嗣,两国交好岂不是一段绝世佳话?”
秦随慢条斯理:“一堆屁话。”
殿内众人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太后这次勉强压住了心中怒意,反问道:“皇帝可有不满?”
“朕没有说过后宫不得干政,但是那个人不包括你,太后。”帝王居高临下,凤眸里带着漫不经心,“让敌国公主成为本国帝后,朝臣未必支持朕,但一定不会支持你。”
“而且,谁说过朕要朝臣的支持?”
“太后觉得朕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秦随拊掌大笑,“朕是在通知你们,亦是在命令你们。”
“看不惯就递折子,就告老还乡,就撞柱子,朕也可以帮帮他们,一步到位拉出去直接赐死,若是觉得这样还不够,可以子孙世代不得进朝为官,可以诛九族,看众位爱卿喜欢。”
秦随一甩衣袖,眉眼冰冷:“朕的后位不需要多嘴多舌的将死之人置喙。”
“君无戏言。”
向来守规矩的太后应该比他这个不太爱守规矩的帝王更明白这四个字的含金量。
“你!”
太后一时语塞,被秦随气得说不出话来,佯装神色痛苦地捂住了胸口。殿内顿时兵荒马乱,一个个神色焦急地喊着太后娘娘,但不敢动。
秦随没兴趣也没时间在这看一出闹剧,见他转身牵住身后的青年欲走,视线落到二人十指相扣的手掌上,姬盈盈突然开口。
声音不大,但足以让该听见的人都听见。
“陛下明知道盈盈会带来多大的利益,为什么要拒绝呢?是因为陛下旁边的这位公子吗?”迎着秦随凉薄的眼神,姬盈盈笑得一派温婉,“盈盈需要陛下给的脸面,除了帝后之位,剩下的都如往常一般无二即可。”
意思就是她只要个虚名,秦随和沈惟舟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她不会做半点干涉,做足了委曲求全的姿态。
太后适时露出一抹心疼之色。
秦随油盐不进:“朕是没说明白吗?”
那他就说的再明白一点。
“大秦帝后之位不会做任何利益交换,就算是交换……你也不配。”秦随似笑非笑,狭长凤眸里带着嘲弄,“若执意交换?那便让姬衡玉亲自来。”
反正都是联姻,娶姬盈盈有什么用,不如直接娶姬衡玉,两国掌权人一步到位,看看到底是秦随生还是姬衡玉死。
此话一出,满室皆静,众人心思各异,不知作何想法。
只有弹幕乐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我以前就老想,反正都是表面工夫为什么不是皇帝直接把大臣放在后宫,晚上侍寝白天打工为皇帝生为皇帝死。]
[007全年无休连工资都不用发,为什么不入后宫,爱卿是不喜欢吗哈哈哈哈。]
[没错啊,让姬盈盈上位还不如让姬衡玉上位呢,一国太子肯定比公主管用(指利益交换)!]
姬衡玉肯定是不会屈身于秦随的,别说现在秦国形势不佳,便是如今秦国一家独大他成了阶下囚,他与秦随也只能是不死不休,宿命般的对手。
更别说如果让晋国朝臣听见这番话那都要痛斥一番秦随罔顾人伦,是不折不扣的昏庸之君,怕是直接能调转矛头和燕国联合攻秦,生啖其肉。
若是姬盈盈今日能有姬衡玉那般手腕和权力,她也不会在这里和秦随说这些,不管皇子公主,既然生在皇家,谁又没动过那点念头,谁又甘心屈居于忍下连自己的人生都做不得主?
但姬衡玉的光芒太盛了,盛到从出生开始就阻断了兄弟姊妹所有争权的路,除非姬衡玉死,否则晋国皇室其他人不会有出头的机会。所以这些年姬衡玉遭到了不少明里暗里的刺杀,绝大部分都是来自晋国内部,但每一次死的人都不是他,而是日渐稀疏的皇室子孙。
姬盈盈知道姬衡玉的手段,所以她从不与姬衡玉唱反调,安安分分地等着姬衡玉把她当个小妹妹养着,不掺手任何有关帝位的事。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蛰伏隐忍数年,以前没有机会,但是现在有一个天大的机会被递到了她的手里,只要她踮踮脚就能够到。
拿下秦随,若秦国胜,她为帝后;若晋国胜,她是为晋帝统一天下付出良多的公主,这两个身份无论是哪个都可以让她在权力的中心如鱼得水,甚至取而代之!
只要……拿下秦随。
想到这里,姬盈盈咬住唇瓣,状似天真地抬头:“真好,陛下一定很爱这位公子吧。”
爱?
还没等秦随说什么,太后先面色扭曲地大笑出声,笑到前仰后合不能自已,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了,才拭掉眼角的泪珠开了口:“帝王没有爱。”
红颜未老恩先断,最是无情帝王家。
帝王怎么可能会有爱这种东西,别在这引人笑话了!
“好了,明天,不,今日。”太后拼尽全力撕下了被钉在椅背上的衣帛,“哀家会下懿旨,皇帝与盈盈就挑个最近的好日子大婚,如果有人不同意,让他到哀家面前来说!”
秦随勾了勾唇,置若罔闻,转身就走。
他的手始终没有放开沈惟舟,似乎是在回答姬盈盈,也似乎是在回答太后。
见真的要走了,沈惟舟看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安诗雨,轻轻扯了扯秦随的袖子:“我要她。”
秦随没问为什么:“来人,带走。”
姬盈盈想说什么,但是被泛着寒光的刀身逼了回去。她目光阴冷一瞬,又恢复如初,笑着对安诗雨说道:“诗雨去伺候公子几天,可不要忘了本公主,听说最近有你兄长的消息了呢。”
安诗雨身形抖动了一下,低声应是。
沈惟舟冷眼看着这一幕,什么话也没说。
反正安秋明就在太医署,等他们兄妹二人相见,一切自会明了。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无声,就这么退出了永寿宫,秦随和沈惟舟慢慢走着,身后传来二人故意说与旁人听的交谈。
“陛下重情重义,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姬盈盈似乎是在安慰太后。
“重情重义?重情重义可跟有情是两码事,帝王当然不能有情。”
“古往今来哪个帝王能专情一人,自古薄情帝王家,你看看那些痴情种哪有一个好下场,为了一人葬送天下江山的例子还少吗!”
察觉到沈惟舟在听,秦随解释:“那是他们废物。”
因为废物,所以只能当大局的傀儡,只能用心爱的人当挡箭牌,来掩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
“陛下只是跟这位公子两情相悦,没有那么严重的。”姬盈盈抿起唇角,“盈盈无意打扰,择日就离开望京回晋国了。”
“没有那么严重?”太后冷笑,“如果就是这么严重呢?如果此子真心爱护皇帝,就应该知道八十万大军压我大秦边境,就应该知道国库空虚军饷不足,就应该知道帝王不是他一人的,而是这天下千万人的!”
沈惟舟停下了脚步。
秦随面色不改:“想听什么朕与你说,不必听她攀扯。”
认可了这个说法,沈惟舟继续和秦随往外走去。
最后几句话隐隐约约地传进耳边。
“这位公子也像是识大体知礼节的,必不会让天下苍生陷入战火之中,太后放心,盈盈会尽快修书皇兄。”
女子声音甜美而纯净,带着一点令人啼笑皆非的坚定感。
“大婚之日,就是晋国出兵相助秦国之时。”
“这天下,秦晋平分之——”
……
片刻后,一辆貌不起眼的马车出了宫门,直直往城门口而去。
到了城门,秦随和沈惟舟在一众面色沉肃的禁军面前登上城楼,朝着远处眺望,将目所能及的山河胜景都收入眼中。
往东看去。
春风撞入万丈林涛,枝叶摩挲的沙沙声自远及近传来,根深叶茂的林间鸟雀啁啾,郁郁葱葱让人心绪一下子平静下来。
视线转向南边。
护城河折射出粼粼波光,炽热的太阳为河水添撒上了一层金辉,夕阳西下的时候水天一色,格外漂亮。
最后把目光投向西侧。
群山层层叠叠的深浅色勾勒出浓淡相宜的水墨画,遮天蔽日的险峻绝峰在远处看也不过就是小土丘,只有真正登上的时候才能察觉那崇山峻岭之下的幽暗深谷。
其实说要看也没什么可看的,天下风景千万般好,如诗如画,可若是没有那掺杂其中的那一个个被点成小黑点的百姓,那风景也就只是诗画,不是人间。
沈惟舟低眸看着城楼下的山河盛景,一身红衣灼目,手中拿着一个不甚起眼的玉坠。
他看向秦随:“说罢。”
现在的情况到了何种地步?
秦随言简意赅:“最后一战。”
燕国举国兵力倾巢出动压在大秦边境,只待一声令下,便可攻入。晋国说是在等秦国的结盟请求,可燕国哪里来的如此多兵马,又是哪里来的粮草军饷,前线后方晋国早就插手其中,燕国引狼入室与虎谋皮,不管秦国是否与晋国结盟,只要秦燕两败俱伤,那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晋国。
秦燕两国现在都在悬崖边上,哪一国最先踏入深渊,掌握权似乎在姬衡玉一念之间。
没什么差别,先死后死的顺序而已。
秦随低低笑了一下:“朕倒是小看了姬衡玉。”
如此筹谋岂是一日两日?
怕是也和秦随一样,从十几年前开始就日日谋划算计,只等一个契机,便可将这天下收入囊中。
云子衍自以为把姬衡玉的心思猜透,其实他才是最落后的一个,也是最没有希望的一个。
世家,终归还是心不齐。
沈惟舟没说话。
他现在眼前全是密密麻麻的弹幕,似乎是时机到了,原本遮遮掩掩的剧本以弹幕之口向沈惟舟全盘托出。
沈惟舟看到了剧本中主角攻受的圆满,看到了满目疮痍的人间,看到了姬衡玉挟制盛空阳以行使权力,看到了最后结局的只言片语,并从其中推测出触目惊心的事实。
他还看到了秦随的死,看到了燕无双的死,看到了齐景轩的死,看到了……
[暴秦将覆。]
一盘对秦国而言已经到了死局的棋,棋子和执棋人都将十死无生。
有风动,吹散了城楼上高高挂起的旗帜。
沈惟舟和秦随并肩而立,轻声开口:“陛下,准备大婚吧。”
第115章
秦随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沈惟舟又重复了一遍:“准备大婚吧。”
说不上来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秦随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抱起小猫的那个午后,温柔的风拂过枝丫, 带着暖意的光顺着林间缝隙映在少年舒朗俊美的眉眼, 那个时候的一方天地和一只小奶猫就是少年的全部。
那个时候他拥有的最少,但也最容易满足。
时隔多年,昔日的少年背负着天下重任和尸山血海的命运登上高台, 成为人人见而避之的暴君, 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到以前,却在今日重新体会到了那种让人喟叹的满足感,甚至更加无措。
他的昭昭要和他大婚。
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心爱的人拥入怀, 他们会共同走过群臣俯首的长阶, 会拜天地, 会敬百姓, 会饮下合卺酒,会同床共枕, 从身到心的互相交付。
百年之后, 他们会共同葬入皇陵, 生同衾死同穴,史书上他们的名字会并列在一起被后人铭记,秦随不信神佛, 却也愿意为了沈惟舟拜一次,求神佛保佑他们生生世世都不要分离。
帝王难得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地勾起了薄唇,他长相本就俊美, 只是平日性格恶劣积威甚重才被人忽视了容貌, 如今这么毫无防备的时候, 整个人都好似清贵温柔的世家公子, 就像春日长风卷过山顶连绵白雪, 让人心软得厉害。
秦随凤眸上挑,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看起来开心极了。
他俯下身,唇边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用尽了耐心和温柔问沈惟舟:“昭昭想要什么样的大婚?”
“……”
这种开心没能持续多久,因为秦随被沈惟舟的那句大婚冲昏了头脑,所以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沈惟舟现在的表现不对。
他太冷静了。
沈惟舟看着秦随的模样顿了顿,半响,吐出一句让秦随如坠冰窟的话:“不是我。”
“和姬盈盈大婚,降低姬衡玉的防备,让他以为陛下被逼到了穷途末路……”
沈惟舟好像说了很多,但秦随一个字都没听,也完全听不进去。
他现在所有的心神全落到了他第一句话上。
眸中的欣喜散去,秦随安静地看着面前的青年,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已经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面前的人说。
他抬手覆上青年的眉眼,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眼尾,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也不敢承认的期盼,重新问了一遍:“什么?”
短短时间里同样的两个字,截然不同的心境,从未向任何人露出过脆弱之色的帝王几乎是祈求地看着沈惟舟,想要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
沈惟舟重复一遍:“大婚,和姬盈盈。”
秦随再一次听到这句话,仿佛整个人都被浸在盐水中千刀万剐,浑身密密麻麻地泛着疼,但他这时候反而冷静下来,那双漂亮而黯淡的凤眸微阖,没再追问,甚至没要一个理由,而是低低应了声好。
他放下了手。
沈惟舟没再多说。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原本春光烂漫的景色变得寂寥起来,风吹的二人衣衫猎猎作响,柳絮在空中四散,像下了一场经年不化的春雪。秦随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声音低哑地开口:“风大,回吧。”
沈惟舟没应声,秦随见状也不再勉强,他安静地又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自嘲地勾起唇角,转身拂袖欲走,却没防备身旁的青年倏地伸手,一下子把人拽了回来。
沈惟舟使的力气不算大,但秦随对沈惟舟毫无防备,就这么落在了下风。
失重感袭来,惯性使秦随下意识扶住什么保持平衡,他一只手揽住了青年劲瘦的腰肢,一只手按在城墙上,本来想马上放手,但沈惟舟不退反进,慢慢地把秦随逼进死角,让男人只能以一个暧昧的姿态被迫仰头看着他,两个人之间的上下对调。
沈惟舟居高临下地盯了秦随片刻,突然开口:“我让陛下大婚陛下就当真去大婚?”
秦随安静地反应了一下,然后点头。
沈惟舟:“若是我让陛下现在就从这城楼跳下去呢?”
秦随又反应了一会儿,抬眼看着面前有些冷淡的青年,语气认真:“这城楼虽高,但是朕跳下去也未必会有损伤,更别说死。”
“昭昭如果想要朕的命。”
男人从袖口处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他把镶着宝石的外壳扔到地上,浑然不顾上面沾满了尘土,然后动作小心地把匕首放到了沈惟舟的掌心。
刀柄在沈惟舟手里,锋利的那端被秦随握着沈惟舟的手,抵在了他的脖颈。
帝王很轻地笑了一下:“别伤到自己就好了。”
[受不鸟了,恋爱脑yueyueyue]
[僵尸吃掉了你的脑子,并呸一口吐了出来。]
[秦随,字遇安,暴君界的耻辱,老婆奴界的模范先锋。]
[所以舟舟为什么不答应狗狗的求婚啊呜呜呜,人家要闹了!]
[就要看小情侣大婚!]
沈惟舟眼角跳了一下。
想了想,他还是又把话题转回了最初那个:“我让陛下大婚陛下就真的……”
“自然。”
沈惟舟:“不信。”
“自然要大婚,但不会是除了昭昭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眼神有些晦涩地看着面前身姿挺拔的青年,秦随第一次在沈惟舟面前说出那些隐藏在脑海深处日日夜夜纠缠的想法:“若是昭昭执意要朕娶姬盈盈,那大婚之日,朕会杀了她,然后把昭昭绑回去,和朕拜天地。”
见沈惟舟没什么反应,秦随仰头亲了亲青年的唇角,慢条斯理地补上了后面那句。
[……]
[黄懵了。]
[这是我能听的吗?这是可以放出来的?]
[不亏啊家人们,狗皇帝身材嘎嘎好,焯老婆肯定能焯哭啊。]
沈惟舟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开始假装听不懂,但是没用。
秦随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轻轻道:“耳朵红了。”
沈惟舟忍了又忍:“……滚。”
既然秦随软硬不吃,沈惟舟也明白秦随的想法,逗弄的心思过去,他认真地看向秦随。
“陛下,其实你也明白的,我说的就是目前来看最好的办法,不是吗。”
秦随:“不是。”
他顿了顿,有些危险地看着沈惟舟,凤眸微挑:“你真要朕和姬盈盈成婚?”
沈惟舟抿直了唇角:“……胡说什么。”
“我另有计划,需要陛下配合,陛下也总该告诉我,陛下的打算是什么了吧?”
见秦随不置可否,沈惟舟又冷淡地添了一句:“刚刚陛下是还没有难过够么,既然知道不该互相隐瞒,不如早些开口。”
他知道秦随不想让他做那些沾满鲜血与阴暗之事,但秦随似乎忘了,他不是小孩子,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也有选择的权利。
他本就是一把杀人的剑。
这双素白的手上沾的血未必比秦随少。
有些事,只有他能做。
“……”
秦随安静了很久:“好。”
——
两人花了一个时辰,把所有形势和计划给通了个遍。
秦随说到后面一直在试图隐瞒危险的事,若是换个人说不定还真能被他天衣无缝的缺漏给骗过去,可惜他面前的人是沈惟舟,所以每次都能听见青年清冷的声音打断。
“陛下。”
秦随和他僵持一阵儿,不敌,不情不愿地继续往后说,然后就此情景周而复始。
说到最后,他和沈惟舟的声音同时响起。
“我去。”
“你不准去!”
互相对视片刻,沈惟舟长睫微垂,扯了扯秦随的袖子。
太后虽然别有目的,但说的话还算有几分道理。
高处不胜寒,走的越高就越是孤家寡人。坐在帝王那个冰冷的位子上想要随心所欲,谈何容易。既然选择了当个泽披苍生爱护子民的千古明君,那有取舍,就是秦随必须要做的事。
比如生前身后名,比如朋友,比如……沈惟舟。
“我去最合适,陛下。总要做取舍的,一人换千万人,如果是陛下的话,也会这么做的,对不对?”
秦随闻言嗤笑一声:“取舍?”
“昭昭,你错了。”
他很少说沈惟舟错,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他告诉沈惟舟,这是不对的。
“朕是大秦帝君,要护佑天下百姓,可这份护佑,绝对不包括牺牲朕的身边人,不包括牺牲你。”
“百姓要护,亲者和心爱之人也一样,你们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石子,朕会去做是因为朕应该做,而这份责任不应该在你身上。”
“朕不会为了一人而杀万人,也不会为了万人而放弃一人,朕说过,若一定要取舍,那是帝王无能——”
秦随唇角噙着一抹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漆黑之色,隐约可见其情绪的冰冷。
“世人不需要昭昭救,昭昭……”
昭昭来救朕便好。
未说出口的话被吞进唇齿,似乎是气狠了,望京最高的城楼之上,清俊矜贵的帝王压住怀中容色秾丽的美人,凶狠地吻了下去。
整齐的衣衫变得凌乱,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黑金玄衣上扯出一个个褶皱。秦随的手掌插进美人冰凉如雪缎的发丝,二人呼吸沉重,额头相抵,唇齿交叠拉扯出靡烂的银丝。
“朕不无能,朕是最厉害的那个。”帝王跟小狗一样用鼻梁蹭着沈惟舟柔软的侧颊,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怀里青年的气息,“相信我,昭昭。”
“好不好?”
沈惟舟被亲的有些喘不过气,他脑子有点空,没有应声,呆呆地点了点头后就把头埋进了秦随怀里,手里始终捏着那块玉坠。
半响,待脸上热意消散后,沈惟舟戳了戳秦随。
秦随顺从地俯首:“嗯?”
沈惟舟把玉坠递到他手中:“嫁妆。”
“还记得云子衍在找的那份前朝秘宝吗,这就是其中一枚钥匙,另一枚钥匙……应该在你手中。”沈惟舟垂眸,“你去邺昌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秦随没有否认:“不全是。”
去邺昌一是为了这份前朝秘宝,二是为了那日在扬州埋伏沈惟舟的凶手,两者说不清是谁更重要,但和沈惟舟本人比起来,都显得无足轻重。
“国库亏空,若是开战兵马粮草都需要银子,前朝秘宝应该绰绰有余,位置的话陛下应该比我更清楚。”沈惟舟看向西面,“这枚玉坠是师父留下的遗物,本身不值什么钱,用完之后记得带回来。”
秦随应下:“好。”
沈惟舟不主动说,秦随也不问为什么沈惟舟会知道这玉坠的来历和使用法子,他把玉坠收好,低眸看向青年:“嫁妆?”
沈惟舟顿了一下:“嗯。”
“三国都在找寻的一笔横财,不出意外的话谁拿到这笔秘宝谁在接下来的夺位之争中胜算就更大些,怎么,当不得嫁妆?”
当然不是!
某位帝王顺杆往上爬,语气诱哄:“嫁妆都给了,那昭昭什么时候和朕大婚?”
沈惟舟:?
“安秋明被我师父救过一命,他一开始并未认出我,是在我告诉他真实身份后才明白此事,也想起了我师父当年的嘱托。”
魏长秋下山历练,救下年幼的安秋明,教他医术,授安诗雨毒术和蛊术,每当两人问为什么的时候,魏长秋只会乐呵呵地告诉他们,天命不可违。
两个毛都没长齐的熊孩子自然不懂什么天命,他们相继试图医毒双修,每天被累个半死后还啥也学不好,遂放弃,又试图让安秋明去学毒蛊,让安诗雨去学治病救人的医,于是一个把蛊虫都养死了,另一个把自家后院的鸡都毒翻了。
就这么折腾了小半年之后,俩人终于意识到,天命好像还挺准的。
术业有专攻,自此两个人刻苦在自己的领域耕耘,终于一日千里,成为各自方面顶尖的圣手。
魏长秋带了他们三年,三年一过,他留下三封书信,告诉他们缘分未尽,不必担忧。
那三封书信,兄妹二人一人一封,而剩下那一封,是给沈惟舟的。
“……”
“师父是前朝太子,那玉坠是他留给我的钥匙,他说让我别客气,就当自己的东西,随便拿。”沈惟舟说到这儿,不肯再继续往下说,“还有一些,很有趣的事。”
“大婚?”沈惟舟轻笑一下,“可以。”
“我很挑,想要名分的话,拿天下来当聘礼。”
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落在青年冷白的肌肤,露出的手腕上青黛色脉络清晰可见,红衣在灼目的光下镀上了一层鎏金,站在高台之上,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帝王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占有欲:“好。”
“……”
两人四目相对,熟悉感又扑面而来,好似两人并非此间的初见,而是生生世世的重逢。
“秦随,你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对吗?”
“如果昭昭想的话。”
他本不欲当一个被条条框框禁锢的明君,但若是心爱之人想的话,那他愿意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允朕的昭昭,心想事成。”
第116章
沈惟舟拿到那封信是在一个很稀松平常的午后。
那封信用蜡封着, 正面是歪歪斜斜的五个大字“沈惟舟亲启”,背面是行云流水般的书法——
魏长秋。
看背面的字就知道, 魏长秋有一手好书法, 那他为什么要故意把沈惟舟的名字写的歪歪扭扭呢?
这就不得不提一下还是个小孩子的沈惟舟刚开始练字的时候,写其他字都是狗爬体,写自己名字是行书的故事了。
魏长秋本来以为沈惟舟写什么都一样, 还安慰小不点儿没关系慢慢来, 结果转头就看到了沈惟舟写他自己的名字,尤其是把他的名字和魏长秋的名字放在一起对比,简直惨不忍睹, 惨绝人寰, 惨无人道……总之, 从这以后魏长秋写沈惟舟的名字都是狗爬字体, 而写自己的名字就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小不点沈惟舟:……
见沈惟舟看着这封信久久沉默, 安秋明还以为沈惟舟不相信他, 于是花了一下午的工夫, 事无巨细地把他和安诗雨被魏长秋救下又放养了三年的故事。
他和安诗雨其实有父母,但天底下有的父母并不会做父母,有还不如没有。对他们兄妹二人来说, 魏长秋是一个如师如父的角色,尽管他并不承认他是他们师父。
他说,他的弟子只有一人, 那就是沈惟舟。
沈惟舟其实在这封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它出自谁手, 之所以没有阻止安秋明继续说下去, 也是为了多听听魏长秋在离开他的日子里都干了些什么。
听到魏长秋说此生只有自己一个弟子时, 青年唇瓣微弯, 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
这小老头虽然很记仇,但还算有良心,没把他是关门弟子这事给忘了。
把三人相处的经历从头听到尾,沈惟舟饶是知道没有什么希望,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师父有提起过他要去哪儿吗?”
自从魏长秋那年出宗,他就再也没回来过,连死讯都是别人代传,天算宗后山的坟冢也是衣冠冢。
那么突然,沈惟舟就没有师父了。
安秋明犹豫了很久,还是摇摇头:“没说过。”
沈惟舟注意到了安秋明的欲言又止:“你好像有话要说?”
“……”
两人俱是沉默良久,一个是在等,一个是在想。
终于,安秋明留下一句话,端起用完的药渣离开了拂云轩。
他说,有时候不是你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你。
沈惟舟不解,但并未深究,而是拆开信封,开始阅读起了魏长秋留给他的信。
信里有魏长秋前朝太子的身份,有玉坠的作用,有那箱旧书的处理方法,有对沈惟舟的叮嘱和关心,还有……那所谓的宿命。
沈惟舟的宿命是早夭,就算不是死于去往秦国路上的山匪,也会被宿命安排着往既定的结局而去。天命之人的宿命是一统,分裂数年的九州大地终将走向合并,就像史书中的记载一样,只有一人能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地位,掌握那覆盖天下的权柄。
但很可惜,宿命不辨善恶是非,最后登上帝位的那个人,让天下民不聊生,天灾加上人祸,整个人间成为炼狱,尸横遍野,无人得以幸免。
魏长秋说,他无意做皇帝。
但他也不能看着百姓一个个死去,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为祸人间。
于是他找到一个人,打了一个赌。
“我赌他能对抗宿命,但他赌你能。”
于是,魏长秋以自身性命为筹码,给沈惟舟换回了一条命。
系统说过,在剧本里,沈惟舟应该在去往秦国的路上遇到山匪并因此死去,并没有真正的到了秦国,且遇见秦随。
也正是因为沈惟舟在剧本里没去成,才让盛空阳不得不去秦国赴约,进而和秦随有了接触却求而不得,最后因爱生恨,逼秦随自杀于望京城门外。
沈惟舟一直以为是系统的到来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原来不是的。
不是系统。
是魏长秋,是抚养他长大又授他文治武功的师父,用命替他逆转因果,去搏一个变数。
“这天下当初可是老夫的天下,你是老夫唯一的弟子,那当然也有你一份,所以这九州山河和百姓老夫可就要交给你了。”
“老夫已经勇敢过了,你大胆去做,成功与否都没关系,对抗宿命本就是一件逆天之事,不是吗?”
“舟舟啊,老夫知道此话太过沉重,但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的,不是你便是我,又或者是谁,都一样。”
“唯责任二字而已。”
“守住本心,守天下百姓。”
“魏长秋,绝笔。”
……
自那日去过城楼之后,沈惟舟就没再见过秦随,两人像是回到了之前不熟时候的状态,除了每日都有新的糕点送进拂云轩,秦随再没有过只言片语。
宫里小道消息传的最快,尤其是有关帝王和美人,更是流言满天飞。
一开始还是背着沈惟舟说,终于有一天,有人状似不经意地说到了沈惟舟面前。
“听说了吗?工部刘大人以死相逼,陛下终于松口,要考虑与晋国结盟之事了。”
“早该考虑了,没见近些日子都有不少人变卖首饰准备攒点银钱吗,若不是陛下执意不与晋国联姻,又哪里轮得到燕国在这大小声。”
“嘘,小点声,不要命了你。”婢女拼命使着眼色,示意另外一人看看沈惟舟,“看着呢。”
“看就看呗,”另一人无所谓道,“谁不知道他已经失宠了,陛下都多久没来了,你还不明白吗?”
“为帝君者,最是无情啊。”
“这有什么的,我看九公主就很好,漂亮又大方,每次给她办事都有不少赏钱呢,哪像某些穷酸之人。”
沈惟舟神色冷淡地放下茶盏,骤然响起的声音把二人吓了一跳,她们连忙告退,沈惟舟轻轻颔首,并未多言。
次日,宫里就流传起了拂云轩的美人因陛下不复宠爱而摔杯的传闻。
许是觉得有些烦了,沈惟舟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婢女仆从也都遣散去其他宫中,只让安秋明兄妹和王大海等人来往。
过了一段清净日子,他终于听到了他想听到的消息。
秦晋结两姓之好,晋国九公主择日与秦随大婚,秦国所有品级官员和部分世家到场观礼,晋国也会派使节前来。
与此同时,姬衡玉松口出兵,秦晋联合压燕国边境,形势顷刻调转。
沈惟舟拿好自己的剑起身,目光看向了西边。
是时候了。
第117章
西北, 宣门关。
庭院中被浓郁的春色覆盖,池塘里红鲤跃动发出声响, 清幽的香气浮动在花月之间。
一人独自半倚在湖心亭内的石柱上, 披散的头发杂乱结块遮掩住面容,身上的青衣像是刚从污秽里过了一遍,暗红发黑的痕迹在上面干涸, 还有数处破损于其上, 整个人都跟乞丐别无二致。
他手里拿着一壶烈酒,直接以壶口作杯,动作随意, 就那么一壶又一壶地往嘴里灌, 有来不及吞咽下去的酒水顺着下颔流到衣服上, 沾出深色的污渍, 他也当做感觉不到,酒壶空了就晃晃, 抬手扔到湖里, 发出“扑通”一声响, 溅起一池游鱼。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不胜酒力,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直起身, 整个人就在原地,“哇”的一下开始呕吐起来。
把所有能吐的都吐出来之后,他又干呕了一阵, 见到底是什么都吐不出, 男人终于抬头, 脱力般地倒向一旁, 直愣愣地倒在那堆秽物里。
也就是这个时候, 在微弱月色的映照下,那张可怖的脸和空空如也的手臂与大腿处展露无遗,弹幕也终于叫出了那个名字。
风九御。
昔日丰神俊朗的天命之子,人称百年剑道第一,天算少宗主,对旁人冷漠寡言,对盛空阳就是深情妥帖,是无数女子的深闺梦里人。
一连串的头衔和形容词,和这个死气沉沉倒在地上就像乞丐一样的人完全不沾边。
可他偏偏就是。
沈惟舟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此地。
他没有踏进这个亭子,只是垂眸看着躺在地上浑身糟污的男人,弥漫的酒气混杂着难闻的臭味,再加上风九御如今阴晴不定动辄暴怒的脾气,让方圆百米内都不见人影,所以沈惟舟在这里站了很长时间。
但风九御只是躺在地上,毫无所觉,像是已经死了。
风穿过枝叶发出簌簌声,湖心亭上两人一卧一立,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像是两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终于,沈惟舟微微一动,抬手拔剑。
风九御也顺势动了动,只不过是勉强着从地上爬起来,又扶着柱子对着湖水干呕,狼狈万分。
沈惟舟见状,终于确定:“你知道我在。”
风九御没说话。
他其实一直睁着眼睛,但是他两只眼全瞎了,所以看不见。他的内力也被沈惟舟一剑废掉,现在连提起自己的剑也有些吃力,更别说对敌。
沈惟舟没发出什么动静,就算有什么动静以风九御如今迟钝的脑子也意识不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确实有种莫名的预感,有人来了。
侍女不会过来,盛空阳忙着讨好云子衍,盛明儒已经放弃他了,他在这秦燕边境又没什么认识的人,还有谁会专程来这里,来这里看他呢?
风九御想了半天,从记忆中拾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哦,沈惟舟啊。
“秦随明日便与晋国九公主大婚,你今日来宣门关做什么?”
风九御久未开口,就在沈惟舟以为他会一直沉默的时候,男人突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他不是心悦你吗?”
沈惟舟闻言微怔,旋即轻笑一声:“如你所见。”
如风九御所见,秦随要大婚,但和他站在高台上接受万臣朝拜、承万民叩仰的人不是沈惟舟,而是姬盈盈。更确切地说,也不是姬盈盈,而是姬盈盈身后所代表的姬衡玉,是一整个晋国。
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不重要了。
得失未定,权衡而已。
本来以为风九御不会有什么反应,但没想到他沉默了一下,竟是直接摇头否认:“秦随不是这样的人。”
这下轮到沈惟舟意外了:“嗯?”
风九御抱着柱子,因为酗酒而混沌的脑子难得清明:“秦随不是这样的人,我想想,让我想想……他不应该答应姬衡玉的条件,却又答应了姬衡玉的条件,你不应该在这里,却又出现在这里。”
前言不搭后语的嘟囔了半天,风九御突然笃定:“明天不会有大婚,秦随想借大婚拿下姬衡玉,而你,师弟——”
“你是来杀我的。”
沈惟舟唇角噙笑,眸底一潭死水般的平静。
风九御嘶哑地大笑起来:“你是来杀我的,也不止是来杀我的,你还想杀那个贱人,但你杀不了他,我也杀不了他,杀不了他……”
沈惟舟开口:“为什么。”
风九御回答得很快:“盛明儒也在。”
“秦随与晋国结盟,姬衡玉不会尽信,但云子衍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因为不管是真结盟还是假合作,燕国一定是最先败的那个,世家不相信云子衍,云子衍赌不起。”风九御这时候逻辑倒是清晰了起来,“所以他去找了盛明儒。”
这里是宣门关,是秦燕边境,是两国要塞,也是明日将会进行厮杀的主战场之一。
“他们都在。”
正面战场上燕国打不过秦国,但如果用点旁门左道的方法,凭天算和万劫谷的手段,这场战役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而沈惟舟今日前来很显然就是扼杀这些不稳定因素的。
风九御笑得古怪:“你若是杀不了他们,那死的可就是你了。”
沈惟舟并不接风九御的话,他对主角团中的恩怨情仇没有丝毫兴趣,这么久不动作,也只不过是嫌脏而已。
他看着风九御,很认真地想着从哪里下手会不弄脏他的剑,却没等他动作,风九御又一次开口。
“沈师弟。”
沈惟舟没应。
“我嫉妒你。”时至今日,风九御终于坦白自己隐藏在心中深处的想法,“我不如你。天门十二式我用了七年学成,而你仅用了不到半月便炉火纯青,我从有记忆开始就是众人口中的天才,那段没有你的日子我受尽吹捧,但你出现之后,所有的目光却都聚集在了你身上,再没有人肯为我驻足半分。”
“我曾说服自己要宽容待人,要接受自己不如你的事实,但我听师父口中对你的指导和夸奖,看同门眼中对你的追逐与仰望,再对比我自己……发现我做不到。”
沈惟舟终于找到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下脚,细细打量着风九御身上的致命处,剑身映照出水面波纹,也照出青年毫无波动的秾丽眉眼。
“我心态失衡,开始用尽方法打压你,引导同门孤立你,但你依旧我行我素,好像什么都不在乎,活得永远干干净净又高高在上,七情六欲仿佛都与你无关,真的是让人想看看你跌下神坛到底是什么模样。”风九御恨声,“我不信,你当真就没有欲望吗!人怎么可能没有欲望!”
“所以我看着他们废了你的经脉,毁了你的根骨,甚至把那剧毒都种在了你身上,让你没有还手之力却还要每日忍受痛苦,被送到那暴君帐下夜夜承欢,看你这白雪跌入污泥该如何自处。”
风九御呢喃:“你为什么还是能爬起来呢?”
沈惟舟还是没舍得用自己的剑。
一根纤弱的柳条被握在修长漂亮的手中,带着薄茧的指腹划过柳条粗糙的表面,将其伸平,而后如一道青蛇吐信般嘶嘶而出,直接穿过了风九御的喉咙。
干脆利落,一击毙命,连句遗言都没让风九御留下。
[……好突然,我以为舟舟会心软。]
[爽了,谁要听这傻逼叨叨,杀得好!]
[为什么要心软,舟舟受苦他怎么不心软,涉及自己利益了就开始买惨了?hetui!!!]
[可是柳条杀人真的很酷诶(对手指)人家也想学。]
人在死到临头之际好像大多都喜欢陈述自己的凄惨生平,沈惟舟不太能理解,并且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愚蠢的事情。
脚步声渐行渐远,意识弥留之际,风九御听到青年冷冷传来一句:“因为你废物。”
废物才会自怨自艾,才会不提升自己反倒打压旁人,才会做的全是利己的事说的全是利他的话,甚至连借刀杀人都说不到点子上。
是的,说了这么多,风九御不是为了忏悔,也不是为了反思,更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只是想利用沈惟舟杀了背弃他的盛空阳等人而已。
自私自利又冷漠狠毒的蠢货,到死都抓不到点上,也怪不得能被盛空阳盛明儒父子利用的彻彻底底然后一脚踢开,当成垃圾一样避之不及。
毕竟脑子坏是会传染的。
抱在柱子上的手臂没了力气,风九御不停冒血的喉咙处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不甘地试图抓住什么,却还是徒劳,最终归于宁静,直直朝着湖水栽了下去。
水面荡起一阵浓黑的波纹,片刻后,尘埃落定。
只剩月色依旧。
——
秦历三月初五,大吉,宜嫁娶。
天还没亮,无数人就动了起来,纷纷开始检查今日所穿衣物,所备礼,并再三叮嘱家眷今日不要出错。收拾齐整之后,众人纷纷上了马车,往秦宫方向而去。
整个望京城都挂上了红绸,家家户户都把过年时才舍得挂出来的红灯笼给挂在了门上,沿途十里长街,入目皆是喜庆之色。帝王大婚,两国结盟,万民同庆。
姬盈盈在驿馆看到这一幕,躁动不安的心下稍静,但她还是皱着眉十分抗拒地看着那侍卫:“你再说一遍?”
卫寻清持刀站得笔直,身旁有人拿着托盘,托盘上是今日大婚所需喜服和头面,听上去没什么问题,如果不是这喜服和头面都是黑色的话。
姬盈盈的大宫女强压下怒意:“哪有大婚之日穿黑色的,是结亲还是服丧?”
卫寻清大拇指一拨,长刀出鞘,身后的侍卫也跟着抽刀:“放肆!”
“九公主,您现在还非我大秦帝后,请让身边的人慎言。”卫寻清面无表情,“入乡随俗,更何况公主是嫁入我大秦帝王家。秦国向来以黑色为尊贵,陛下的衣服也尽数是黑色,今日喜服也是一样。”
见姬盈盈还是难看着一张小脸不说话,卫寻清收刀入鞘,拿过喜服在她面前“唰”一下展开。
料子华贵,制式精美,可它是纯黑色,没有半分点缀的黑,像极了明晃晃落在姬盈盈脸上的一记耳光。
自古以来便是正妻穿正红,她堂堂一国公主嫁于一国帝君为后,不能穿正红也就罢了,竟然要穿黑色大婚。
尽管听卫寻清解释了在秦国黑色为尊贵,但姬盈盈还是觉得这就是秦随给她的羞辱,因为她诱太后和她给秦随施加压力,因为她让姬衡玉继续逼迫秦随,因为秦随为了秦国不得已而娶她,所以秦随今日要如此羞辱她姬盈盈。
想明白了这一点,姬盈盈反而踏实了。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罢了,时间来不及了。”
“给本宫更衣。”
还没想好用什么理由说服姬盈盈的卫寻清:?
姬盈盈自然不知道卫寻清在想什么。
她只知道两国对外放出的消息是秦随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与她两情相悦,所以才会与她成婚,秦晋两国也顺理成章地结盟,共击燕国。
但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姬盈盈这些日子根本连秦随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要制造机会让他爱上她。
秦随突然松口让太后准备大婚,尽管符合计划和当前秦国危急的处境,连姬盈盈告诉姬衡玉都是笃定秦随对她有好感的口吻,但她其实直到现在都是脚步踩在空中不可置信的一种状态。
但是看看外面的布置,看看沿街而过络绎不绝的马车,再看看秦随明摆着不满意的黑色喜服,姬盈盈心定了下来。
不喜欢她又如何,只要她今日能坐上这帝后之位,那秦随早晚是她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姬盈盈的目光扫过卫寻清和他身后的一队侍卫,对着大宫女冷哼一声。
大宫女立刻意会。
她接过装着头面的托盘和喜服,躬身行了一礼:“公主要更衣了,还请大人们回避。”
卫寻清也沉默地回了一礼,带人退出了驿馆。
之所以要在驿馆而不是在秦宫是因为姬衡玉坚持要秦随走完全部的册封礼,以示诚意。普通人迎亲也不过就是几条街,但若是姬盈盈的话,总不能让她再回晋国,让秦随去晋国迎她回来。于是就选了这晋国使臣临时居住的驿馆来当“娘家”。
换好衣衫,身侧的巧手宫女正在给姬盈盈梳发髻,冷不防外面传来了通报声,身旁的人骤然跪了一片,连姬盈盈都紧张地站了起来。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怎么来了。”
姬衡玉打量着屋内的布置和人,视线在落到姬盈盈身上的喜服上之时冷了一瞬,又落到那镶嵌着漆黑宝石的头面上,手中的折扇都不动了。
他今日穿着一袭暗红色长袍,长发被青玉冠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清隽的眉眼中带着矜贵之色,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并不喧宾夺主,却也显示了对这场大婚的重视。
“没事,只是来看看。”姬衡玉不动声色地让众人退下,“孤与盈盈说些体己话。”
房间里只剩下了姬衡玉和姬盈盈,姬盈盈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捏住桌台一角,用疼痛逼自己冷静,面上却是笑容甜美:“太子哥哥,盈盈都好久没见你了!”
姬衡玉并未回答这些无谓的寒暄,他审视地看着面前的皇妹,这个他以为最聪明也是最懂事的小九:“秦随心悦你?呵——”
果然,他不信。
姬盈盈背上出了一层冷汗,反而放松下来:“都是放出去的假消息,但是太子哥哥,秦随……”
她把她的所作所为和太后的所作所为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姬衡玉,又加上了秦随特意给她送来的黑色喜服还有卫寻清等人的反应态度,自然地亲昵道:“太子哥哥了解秦随,他被逼至如此地步,其后位盈盈势在必得。”
然而姬衡玉只是微笑着看她,并不附和。
半响,等到外面小心翼翼地叩门催促时,姬衡玉终于开口。
“孤对秦随的了解就是,他不会与你成婚,哪怕他死——”
作者有话要说:
能交代的都会交代的
不能交代的会在番外交代的
实在交代不了的之后会修文的
剧透一下结局很帅
第118章
姬衡玉的话很直白, 直白到让姬盈盈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认同?那这大婚还要不要继续了。
不认同?姬盈盈总不能一口咬死秦随对她是特殊的。
这种话别说姬衡玉不信了,她也不信。
房门外催促的人声音愈发焦躁, 姬衡玉却不紧不慢, 定定地看了姬盈盈的反应良久后,笑了:“小九不必如此紧张。”
“今天是你大婚的日子,没有人能改变这件事。”
姬衡玉抬手, 折扇挑起姬盈盈颊侧散落的一缕发丝, 动作轻而细致地给她别到耳后。扇骨碰到耳廓,冰凉的触感滑过肌肤,像是毫无温度的毒蛇。
姬盈盈猛地打了个寒颤。
她抬起头, 正想开口说什么, 姬衡玉却收回了折扇, 笑着摇摇头, 扬声道:“进来吧。”
婢女鱼贯而入,里面多加了几个陌生面孔, 如果细细打量的话就会发现, 这几个陌生面孔的身量比普通的婢女更高挑一些, 连手也更粗糙一些。
姬衡玉最后看了一眼姬盈盈,没有告诉她身上这套黑色喜服与她是多么格格不入,就这么含笑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是这么云淡风轻, 哪怕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哪怕面前这个要在天下人面前被钉上耻辱柱的女子是他的皇妹,他也不曾提醒半分。
为帝君者, 无心, 无情。
可是, 执棋之人无情, 棋子却有情。
芸芸众生亦有心。
如是而已。
——
沈惟舟没有在这座宅邸内找到盛空阳。
但他找到了云子衍。
已经很晚了, 云子衍所在的屋内却依然点着灯,并不是很亮,甚至称得上微弱。摇摇欲坠的灯火映照出纤细修长的影子,影子站在窗边,一动不动似在出神,站了很久很久。
沈惟舟很有耐心地等在外面,不是因为对云子衍抱有什么别的想法,而是他感觉得到,云子衍的屋内不止他一人。
若是贸然惊动对方,云子衍没死事小,影响明天的计划事大。
那就等等吧。
太近了会被察觉,所以只能离远一些,离远了又听不到云子衍的动静,沈惟舟抱剑倚在树后,感受着渐渐变凉的风,在月色下如霜雪堆砌成的肤骨更显出衣衫纯粹到热烈的红。
青年修长脖颈微微扬起,漂亮艷秾的五官在夜色下有些失真,他微微半阖着眼,有些不解。
杀人的时候不是应该穿黑色吗,为什么秦随再三叮嘱他必须要穿这件红衣。
想到某位帝王越来越熟练的撒娇,自己明明知道这样不好却又每次都应下,沈惟舟抬眸看着渐渐淡下去的皎洁明月,轻轻叹了口气。
[无奖竞猜,舟舟现在在想谁?]
[当然不可能是秦随捏(狗头.JPG)]
[麻麻落泪,舟舟宝贝好像有点恋爱脑,我恨,秦狗何德何能!]
[月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嘶哈嘶哈,但是红色真的好显眼哦,为什么不穿黑色啊?]
[谁知道狗皇帝想什么。]
这一等就等到了天色将明。
云子衍屋里的灯始终没熄灭,他一夜未眠,不知道在和屋里的其他人商量什么,窗前的影子明明暗暗,像是在演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这一夜不仅是云子衍,不知在何处的盛明儒、西楼渡,远在秦国的秦随、姬衡玉、高云娴,已经在军营中和将士们大口吃肉眼神凶狠的齐景轩,燕宫内送走数位大臣的燕无双……许许多多的人,或是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或是不知道。
他们辗转难眠,他们焦躁不安,他们无数次反复推演,试图再算一算这局棋是否还有改变的可能。
他们清醒着度过了这看似最寻常不过的一个晚上。
为了权势,为了地位,为了欲望,为了信念,为了家国,为了活着。
命运给每个人都安排好了既定的道路,只是总有人不甘心被摆布,于是穷尽心力去赌,赌一个扭转乾坤的变数。
哪怕满盘皆输。
“……”
在庭院中枯站了大半宿,沈惟舟有些困,幸好内力不是之前那般稀薄,所以他穿的不多也不觉得冷,只是无聊是真真切切的无聊。
天边露出鱼肚白,如浓墨般的漆黑逐渐褪去,朝霞夺目璀璨,如金水泄下的天光乍破,新的一天已经到了。
云子衍的房中还是没有人出来,似乎里面的人已经打定主意要陪在云子衍左右,半点避讳的意思都没有。
沈惟舟看了看天色,意识到现在秦随应该已经在宫里更衣,帝王大婚的流程繁琐,从早到晚走上一遍也要足足一天的时间。而这一天的时间,将会决定这个世界未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命运。
长睫微微垂下遮掩中眸里的情绪,沈惟舟动作干脆地拿着剑,转身离开此地。
既然找不到突破口,那云子衍这里先放一放,去找找盛空阳到底在什么地方。沈惟舟没忘了盛空阳才是这个世界所谓的“主角”,他的一个心思就能影响无数位高权重的掌权者,也自然能影响接下来的一系列计划。
风九御说得没错,沈惟舟今天是来杀他们的。
主角,天命?
他不信命。
一个转身碰上一个人影,沈惟舟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下意识又转了回去,有些清瘦的身形被掩在层层假山后,没有引起来人的丝毫注意。
沈惟舟面无表情。
他突然觉得也可以信一下命。
说谁谁到,他刚刚还在想着去哪里找盛空阳,结果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不就自己送上门了吗?
看着盛空阳目的明确地直奔云子衍的住处而去,沈惟舟唇角微抿,认命地又开始往回走。
[舟舟:早知道就不挪地方了。]
[气鼓鼓的大美人好可爱捏。]
[所以盛空阳去找云子衍干什么?]
[现在越看越觉得盛空阳不是我的菜,但毕竟真情实感爱过,希望我的前墙头不要做傻事。]
盛空阳的步伐较之往日显得十分急促,曾经刻意营造出的少年感一扫而空,在深青色衣衫的映衬下,勉强还能称得上一句翩翩公子。
云子衍的住处偏僻,但他似乎已经来过不止一次,轻车熟路地就找到了那处庭院,然后问都不问,叩门两下,径直推门而入。
无人阻拦,似乎这处只是一间普通的庭院,并无过多防守。
然而稍等片刻之后,几个面容平凡的男子自庭院中出来,沉默地各自离去,方向都不相同,似乎是被委派了不同的任务。
感知内的人数一下子少了许多,沈惟舟安静地继续等,等到又是几个人出来,而庭院再无其他动静之后,他抽出了长剑,落地无声朝着那院子而去。
同样是没有受到任何阻拦,沈惟舟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云子衍和盛空阳的位置。
他们正在争执。
“为什么不能给我?”盛空阳面色难看,但还是强行镇定,“不管此役结果如何,你留着它都没用了,不如交给我,我让父亲保你一命。”
云子衍揉了揉眼睛,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压制困意,对盛空阳的话恍若未闻。
“云子衍!你还欠我一个条件!”
盛空阳终于忍不住了。
他恨极了,他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转瞬之间变了一副嘴脸,明明之前对他还是任凭索求,现在就变成了他连小意奉承讨好都得不来他们的一个施舍,明明再简单不过的事,盛空阳已经求了云子衍不下三次,云子衍竟然连态度都没有缓和一下!
他现在手骨尽碎需要帮助啊,之前但凡云子衍上门求助,他可曾将云子衍拒之门外一次?
一次都不曾。
那云子衍现在这是在干什么,恩将仇报不成!
云子衍听到这话之后终于给了盛空阳一个眼神:“条件?你确定要用那个条件?”
盛空阳见云子衍就这么应下,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咬着牙:“是。”
这个条件是半年前他和云子衍相交之时的玩笑话。当时盛空阳因为抢了一伙盗匪的药草被追杀,正好碰上云子衍路过相救,他为表感谢送了云子衍一瓶解毒丹,云子衍推辞不下,说算他欠了一次人情。
盛空阳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可他当时也没有想到,不过短短半年光景,事情竟会演变到如此地步,逼得他不得不舍下脸面,想云子衍讨要这个条件。
云子衍因为长期不眠不休有些泛红的眼睛扫过盛空阳,半响,神情不明地点点头:“可以,黑金龙雀令可以给你。”
黑金龙雀令。
秦随被追杀之时遗弃的令牌,落到了云子衍的人手里,然后他们借着梁王与江南贪腐官员的大旗肆意笼络挤压官场,想在秦国内部形成足以抗衡秦随的势力,并在数月前意图将秦随引到扬州并围杀。
扬州的城门因为一块令牌而破,满城陷入屠杀,扬州太守一家壮烈殉国,被引去的沈惟舟落了个一箭穿心,葬身火海的下场。
那夜扬州城的景象再一次出现在脑海之中,沈惟舟握紧了手中的剑,恍惚中又记起了当时箭矢刺入身体的疼痛,像是钝刀子割肉,又像是粗暴地撕裂。
对话还在继续。
“给你可以,你至少要告诉我,你要拿它去干什么。”云子衍冷笑一下,“秦随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本来都做足了戏码,一丝一缕的线索全都指向了姬衡玉,指向了与秦国本就关系不明的晋国,可没想到秦随还是查到了他身上,甚至不惜千里迢迢地跑去邺昌,给他设了一个怎么跳都是死的局。
想想世家临阵的倒戈和皇室中传来的压力和掣肘,云氏旁支也生了异心,云子衍脸色阴郁。
盛空阳含混了半天,见云子衍一直不松口,犹豫半响,终于说道:“我要……我要用它去拿回我的东西。”
云子衍又饮下一杯茶:“什么东西?”
“我的玉坠,还有我的剑。”盛空阳语速越说越快,“沈惟舟抢了我的东西,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恢复了武功,若是单打独斗我没办法,但若是用黑金龙雀令,只要他与秦随不是时时刻刻都在一处,凭他一人又如何能敌过秦国兵马?”
云子衍奇怪地看了盛空阳一眼:“你的剑?”
盛空阳点头,没觉得有任何不妥:“我的玉坠和剑。”
这下连云子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似乎是第一次认识盛空阳,直接笑了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才顶着盛空阳羞恼的眼神止住了笑意:“黑金龙雀令在钟进那里,去找他要即可。”
“钟进在哪?”
“出门右转第三间房。”
盛空阳听完后没有丝毫犹豫,转身便走。
“本世子当初还觉得你与众不同,出淤泥而不染,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自诩清高。”身后云子衍的声音丝丝缕缕地传入盛空阳脑中,“其实干的全是连人都不算的勾当。”
听到这话,盛空阳停下了脚步,猛然转身:“你不也是?”
“云子衍,你在这跟我装什么?宁阳王府是你派人灭的口吧,用继王妃逼死先王妃,又让薛夫人如法炮制逼死继王妃,最后把丑事揭露出去,让薛夫人自尽,又让宁家父子手足相残,最后宁家满门一个不留,就因为你没在宁家祠堂找到你要的宝物?”
“秦国晋国都出现了良家人口贩卖,背后似乎都有一家青楼的影子,他们说那幕后主人叫什么,钟公子?不过是你云家养的一条会咬人的狗,竟然走出去也能被叫一声公子,真是天大的笑话。”
“扬州的事你敢说你没有插一手?姬衡玉只想让秦随死,你呢,你要扬州城十万百姓给秦随陪葬,面上我佛慈悲背地里杀人放火样样都做,燕国世家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就被秦随说服,为什么就能这么死心地选择快要衰亡的皇室,去支持燕无双,别人不清楚,你云子衍还能不清楚?”
盛空阳笑得近乎扭曲:“谁愿意一大家子人都被喂毒药,每个月摇尾乞怜求那份解药,世世代代都给你云家当狗呢?”
“云——世——子——”
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充满着最恶毒的嘲弄,每句话都告诉着云子衍他有多么失败。
云子衍语气森然:“你真觉得本世子不敢杀你?”
盛空阳不屑地冷哼一声,转身就走:“你敢杀我的话盛明儒不会放过你。”
空气中一片死寂,待到眼前再也看不见盛空阳的背影,云子衍红着眼放下了手。
他不敢。
重重的一拳砸在桌上,茶盏倾倒,一杯热茶顺着淅淅沥沥流下,洇湿昂贵的地毯。
云子衍只以为盛空阳去找钟进拿黑金龙雀令了,盛明儒也笃定云子衍不敢在这个时候动盛空阳,盛空阳更是有恃无恐,觉得没人知道自己在这儿。
谁都没有想到,一墙之隔的房门外,盛空阳刚走过转角的瞬间,一把剑抵上他的喉咙,微微使力深入,而后轻轻划过。
没有给人丝毫反应的机会,也不听他开出自己的条件,冰冷与温热相交融,盛空阳眼前出现一片血色。
不,不,他怎么可能死呢?
他可是主角啊,他怎么可能死在这里,死的这么悄无声息?
盛空阳捂住自己的脖颈,不可置信地回头。
一袭红衣的美人平静收手,眼前的一幕似乎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唇角噙笑,动作轻柔,眸底却是冰冷而残酷的杀意。
终于死了。
沈惟舟想。
在这之前沈惟舟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但每次都是临到最后关头就会发生什么,让人不得不放盛空阳离开,一次又一次地留下祸患。
如果系统在这里的话,大概能给沈惟舟解释一下。
毕竟是天命之子,就算是伪天命之子,气运毕竟也全被盛空阳薅到了自己身上。这个伪天命之子似乎是天生的掠夺者,对任何有关气运的人事物有着极为敏感的、近乎野兽般的直觉。
所以盛空阳会第一眼看到魏长秋留给沈惟舟的玉坠之时就想办法偷偷昧下,会想尽办法地去抢夺系统和天道赠予沈惟舟的那把剑。
还会无视甚至打压那些气运低于自己或者比自己高一丁点儿的人,会极尽所能的逢迎那些真正承天下大气运而生的天命之子,比如风九御,比如西楼渡,又比如姬衡玉,云子衍,秦随。
气运是支撑一方世界运转的关键所在,盛空阳这个伪气运之子作为一个十分成功的寄生虫,悄无声息地以爱之名窃取着他身边之人的气运。
薛夫人是第一个,西楼渡是第二个,盛明儒是第三个,风九御是第四个……气运丧失之后的原主们会失去天道庇护,甚至遭遇反噬,进而诸事不顺,表现为泯于众人的平庸或者自作聪明的愚蠢。
所以原本与云家不分伯仲的薛家最终落入下风,区别不过是薛夫人是真心偏宠盛空阳,而云子衍只是想借盛空阳达成自己的目的。
西楼渡在原本的剧情线里也算作威作福,但不知为何在沈惟舟这里存在感却并不高,平凡的简直像一个路人甲。
直到沈惟舟收到安秋明递来的那封属于魏长秋的信,他才明白为什么魏长秋会隐姓埋名带了安秋明和安诗雨三年,又是为什么兄妹二人在医毒一道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天赋。
他们二人都随母姓,安母是万劫谷上一任谷主之女,也是当时谷内天赋最高的弟子,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谷主。
但就是这个不谙世事的万劫谷大小姐,在一次外出历练之时救下了一孱弱书生,也就是西楼昱,并迅速与之相恋且坠入爱河,为他生下了一子一女,也就是安秋明和安诗雨。
中途发生了什么魏长秋在信中并未细说,但现任万劫谷谷主不是安母而是西楼昱,谷主夫人也不姓安,而是西楼渡的生母,这就很值得深思了。
安秋明和安诗雨原本的下场都不算好,一个被欺辱致死,一个为了兄长的仇而被利用致死,他们和西楼渡天然处于对立面,此消彼长之下西楼渡愈发如鱼得水,很快将万劫谷收入囊中成为盛空阳趁手的工具。
但这一世,他们都被魏长秋救下,从根子上就没养歪,再加上遇到了沈惟舟,终于隐隐有了掌握自己宿命之兆。
而西楼渡还是和剧情中一样,跟盛空阳走得极近,被伪天命之子迷得七荤八素,那气运自然是不要命似的流给盛空阳。而且现在可已经没有安氏兄妹给他做对比,自然而然地,西楼渡就这么沉寂了下去。
盛明儒和风九御这种几乎把盛空阳当眼珠子宠的更是如此,他们都满心要把最好的给看上去最无法自保的盛空阳,大气运之人最珍贵的东西又能是什么?
自然是气运。
至于为什么没有云子衍和姬衡玉以及秦随,这三个气运强盛脑子好,盛空阳看似舔了,其实没舔上。
白给这几个当了舔狗。
第119章
之前一直杀不掉盛空阳看似是因为各种考量和突发状况, 其实更根本的原因也是盛空阳身负气运,是此间世界支点之一, 没那么容易死。但随着剧情线偏移, 气运回归和重新分配,更多的气运回馈给此方百姓,秦随和沈惟舟也或多或少地收到了一些, 那伪天命之子的死活也就不在天道考虑范围之内了。
换句话说就是, 经过沈惟舟和系统的“补救”,天命之子已经可以死了,死一个不多, 死两个嫌少。
天道已经充分吸取到教训,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笼子里, 天命之人多多益善, 众生命数重新洗牌,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那个得天独厚的幸运儿, 全看自己的选择与机遇。
大气运者也有心性不佳之人, 稍有不慎就可能引来灾祸, 逆风翻盘还得看心好的,天道悄咪咪打量着下方的黑色小团子和红色小团子,越看越满意。
盛空阳还在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惟舟。
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从脑海里传来, 哪怕他死死地捂住了脖颈,但不断渗出的血也让他明白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生机不断流逝, 不消片刻, 他就会死。
可是他怎么会死呢?
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 盛空阳摇摇晃晃地倒下, 哪怕沈惟舟已经走远, 余光中只剩一片红得灼目的逶迤,他也面容扭曲,眼神阴鸷而怨恨。临终之际,盛空阳竭尽全力地说出最后一句断断续续的话:“竟敢杀我…报仇…难逃……”
沈惟舟听见了,但是他并没有回头。
虽然没让盛空阳也试试风九御的痛苦,但两世擅医之人毁了最引以为傲的手,从此不能救人也不能再害人,算是全了当初沈惟舟右手再也不能提剑的因果。
至于剩下的,一命抵之,足矣。
不过盛空阳这一死只是还了欠沈惟舟的,他会因为自身遭遇而心生怨怼,又会因为被沈惟舟杀之而生恨意,那直接或间接死在盛空阳手里的人呢?他们便不怨吗?不恨吗?
从前沈惟舟并不信天道轮回之事,但自从遇上系统,沈惟舟于是也就知道,世间诸多轮回因果,得到了多少,便要付出多少。
天若有道,原剧情这群气运之子下场定然不会好。
那群枉死之人的冤魂都在等着,沈惟舟也不过就是把这个过程提前了一些而已。
又一次走到熟悉的门前,沈惟舟推门,对上里面云子衍惊愕的眼神,温和地一笑。
“……”
长剑还没擦拭干净就又一次染上血色,云子衍只是手段阴险狠毒,但论起武功,十个他加起来也不过就是沈惟舟一剑的功夫。
但毕竟还是闹出了点动静,提着剑的青年半倚在门边,丝毫不顾周围仿佛突然出现的一群人,他只是眉眼温和地看向了为首的那个熟悉面孔,话语里是全然的叙旧:“别来无恙。”
“钟公子。”
为首之人正是昔日在禹城被秦随和沈惟舟察觉出不对的钟公子,也是手持黑金龙雀令入扬州肆意屠杀纵火的恶贼,还是在背后放冷箭趁着沈惟舟力竭偷袭让他死过一次的黑衣人,再往前追溯一下秦随被追杀或许也有他参与其中。
毕竟他是云家历代家主给云子衍留下的最强的一支死士队伍的头子,本意其实是为了保护云家人的安全,但却被云子衍派出去干尽了各种见不得人丧尽天良的勾当,实在是称得上一句满手血腥,罪恶滔天。
钟进没有理会沈惟舟的话,他的眼神死死黏在沈惟舟的剑上,剑身如雪,滴滴血水顺着剑刃流淌下来,砸在地上,很快就溅成小小的一滩。
“主子呢?”他边问边朝沈惟舟靠近,手无寸铁,身上的杀意却明显得要凝成实质一般,“钟阿四和钟辉呢?”
云子衍这般谨慎性子,身边不可能一个人都不留,但有些事也不适合让所有人都听,所以沈惟舟进去杀云子衍的时候,出现的人加上云子衍,也就四个。
他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毕竟他们杀人的时候也不会问他们顺手杀的人姓甚名谁,但前面那个问题他还是可以回答的。
沈惟舟微微侧开身,让钟进自己看:“里面。”
离得近了,钟进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满地血色,还有云子衍已经没有起伏的尸身,以及房间内所有人临死之前脸上残存的不甘与惊愕。
效忠的主子在自己眼前被杀,而自己却毫无所觉姗姗来迟,凶手甚至只是当初自己随手就能捏死的一只小小蝼蚁。钟进抬起头,双眼通红,神色狠戾而疯狂:“你怎么敢!”
沈惟舟顿了顿,似乎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分不清形势,轻轻笑了一下:“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说这些。
主角团脑子怕是都不太好。
也不知道是被沈惟舟的这句话刺激到了还是被眼前看到的东西刺激到了,钟进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围了上来,眼中是如出一辙的深切杀意。
这次没有用长弓,钟进拿出腰侧弯刀,脚步一闪就对着那看上去不堪一击的青年冲了上去,剩下的人紧随其后,目标也同样只有一个。
他们要杀了沈惟舟,为云子衍,也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沈惟舟终于直起了身,长剑微挑,他抬手毫不犹豫地横扫出一剑,漫天血雨落下,青年那张秾丽的脸在钟进眼中愈发清晰。
恍若勾人心魄,却又言笑间生杀予夺的恶鬼。
不知道为什么,钟进莫名想到了那个盛名在外的秦国暴君。
没有时间给钟进分神。不消片刻,钟进弯刀脱手,重重跌落在地,五脏六腑如火焚的感觉痛入骨髓,呼吸之间都是血腥气,眼前灰尘和尸体挡住了视线,却也让他知道。
今日在此出手之人,一个都不曾活下来。
“盛明儒在哪?”
钟进还有一口气,但是他只是死死看着沈惟舟,不说话。
沈惟舟也不生气:“云子衍和姬衡玉达成的协议是什么?”
钟进瞳孔紧缩一瞬,又恢复原状,依旧是紧抿着没有丝毫血色的唇,不开口。
沈惟舟见钟进如此反应,对自己的猜测准确度有了个大概的估计,他也不需要钟进的答案,只要去外面走上一遭,便可以知道燕国和晋国到底想怎么让秦国在此战伤筋动骨。
姬衡玉聪明一世,他以为他是怎么想的,别人便也是怎么想的,他想逐步吞并秦国,消磨秦国的实力,可他不知道,秦随早就做好了一战定天下的准备。
此一战,秦随没有任何留手,若燕国和晋国都各自遮掩各有打算,那——
胜败已定。
不再多提这些,沈惟舟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自然也就没必要在此耽误时间。
“衣服弄脏了。”沈惟舟声音冷淡,没有多余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欠我一条命。”
“今日,两清。”
没有再补刀,沈惟舟下手自己心里清楚,钟进是他特殊照顾的一个,四肢尽断,脊骨碎裂,一剑穿透五脏六腑,今天就是大罗金仙来此也是无力回天。
没直接死已经是钟进武功高强的结果了,然而就是这么武功高强之人,在沈惟舟刻意放水之下,也不过就是坚持了半刻钟。
庭院静谧无声,唯有青年不紧不慢地走过石板长阶,衣料与花草勾缠时的窸窣动静。倒在地上的钟进目眦欲裂,看着眼角余光里的红衣青年渐渐行远,还是不甘地闭上了眼睛,临死之前的神情与他看到的云子衍等人如出一辙,异曲同工。
无人在意,那块曾经众人费尽心思也要拿到手的黑金龙雀令就那么摔落在地,风吹过,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一如崩到天涯海角的剧情,还有剧情里满目疮痍的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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