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地贵,仅凭舅舅的从七品官员俸禄与慕家家财,在长安地僻处购宅都有些吃力。舅家之所以不仅能在相对不错的地段置办宅邸,还有余力在郊外买了一处小小别院,皆因舅妈徐氏娘家富贵。
慕家因曾出过清正高官,名声在外而家资空乏,徐家则虽因经商富有,但因家中世代都没读书人,有财无名。慕徐两家的结合,正是各取所需。各得所需的舅父舅母又因秉性相投,多年来夫妻感情融洽,夫唱妇随。
虽然在要她出去住这件事上,舅舅跟本没出面,但若舅舅未点头,舅妈是不会擅作主张的。舅妈对她暗藏歹心,倒也罢了,毕竟她们之间并无半点血缘,可舅舅是她母亲的亲哥哥,读着圣贤书,任着掌管礼乐的差事,却也一直打着将她作为“瘦马”养卖的主意,纵早知人心冷暖,慕昭每每想及此,也不由齿冷。
早由舅妈出资购置的郊外别院,地近南山。因南山樊川一带风景秀美,京中不少高官豪富都于樊川营构别墅,因而这座临近南山的小别院,虽占地只三四间房并小小的前后院,但论地价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随她来别院的,除了丫鬟菱枝,还有一名老练的嬷嬷李氏。李嬷嬷原是舅妈身边的得力老仆,舅妈定要将李嬷嬷指派到别院服侍,自是存了监视之意,以防她外逃或是自作主张地生出什么事来。
外逃是无用的,只“家事”二字就可叫舅舅借用官府力量,在世俗礼法的支持下牢牢掌控住她。这世道便是一层压着一层,她需做的是借力打力,寻求超乎官府力量的、可斩断她与舅舅亲缘关系的立身之道。
久经思索后,慕昭想到了一个人,琼华真人,当朝舞阳长公主,南山北麓那座琼华观的女主人。
舞阳长公主是韦太后的独女、当朝皇帝的亲姐姐,年已四十有一而无夫无子。承平初年,未婚的长公主在她二十一岁时,向她十六岁的皇帝弟弟,上表请出家为女道士。少年皇帝赐其道号“琼华”,为其在南山北麓修建了一座琼华观。此后二十年长公主便长居观中。
然而那二十年里,长公主并非真就清心寡欲地诵经修行。她的琼华观,常有文人雅士聚集,长公主好办文会,好与有才华的年轻文人相交,渐就有传言说长公主办文会是在选面首,而与她关系密切的相貌英俊的年轻文人,皆是她的情郎。
于是二十年里,常有大臣上本参奏长公主败坏道风,不过韦太后疼爱女儿、皇帝也对那些奏本置之不理。长公主逍遥快活如旧,甚对那些上本参她的大臣放话说,参人要有真凭实据,建议那些大臣将自家女儿姐妹们,都送进琼华观里当女道做耳目,帮他们搜集证据,又在那些大臣不肯时,叹说可惜,说女子做道士可比嫁人为妻逍遥百倍呢。
是惊世骇俗的言论,世人私下以为放诞,可她却觉有理有趣。如能投身琼华观做女道,舅家是奈何不了她的,一来她已出世斩断尘缘,舅家不可再以“亲缘”“家事”等约束她,二来这观中主人乃舞阳长公主,给舅舅舅妈一千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跑到琼华观里来抢人,不敢在长公主面前逼她还俗的。
这法子唯一的缺点就是,舞阳长公主是皇帝的亲姐姐,且与皇帝关系和睦,选择这样一条路,多少还与皇家有点牵连。但,这一点弊端远远小于利处,至少在她将这法子当做权宜之计避难时,应不会给她带来祸端。
其一,琼华观位处京郊南山,正所谓天高皇帝远,皇帝等闲不会驾临。其二,琼华观说是道观,但观里人员配置与公主府无异,仆从众多,就算皇帝破天荒驾临,她一小小女道也不会到皇帝面前去。
而其三,即使真万分之一可能地见了皇帝,应也不会发生什么。前世皇帝强纳她入宫是因画师为她增美太过,她人在蓬莱殿时皇帝大抵遥遥望见过她并感到失望,故才两月余都未召幸,后面因怒杀她时也十分果断,毫不怜香惜玉。今世没有画师为她增美使皇帝遐想过甚,而好色的皇帝在为帝的二十年里,定早已看遍了绝世美人,不会对真实的她有何兴致的。
暂入琼华观为女道,是眼下最快能脱离舅家掌控的一条路了。她必须要快些行动,因按前世事,舅家很快就要设计将她献给端王孙,前世她是靠燕王相救逃过一劫,这一世她不打算与燕王相识相交,自然事事都要靠自己了。
拿定主意便就行动,在打听到长公主近来行事后,慕昭让菱枝寻买了两套少年郎的衣裳,主仆二人同换穿上。菱枝性子活泼觉得有趣,对着镜子将幞头扎了又扎,李嬷嬷则在旁看得直皱眉,面上皱纹都快要挤到一起了。
赶在李嬷嬷“手捧”舅妈的“尚方宝剑”,拿各种规矩压她前,慕昭先笑着说道:“今日天气晴好,定有王公子弟来樊川一带游玩,我出门走走,说不准就能碰上一位,与他缔结良缘呢。”
李嬷嬷闻言神色稍缓,但还是道:“小姐所想虽是,但女子怎能穿男子衣裳呢?还是快快将男装换下,让老奴为您梳个漂亮的百合髻,描眉擦粉,好好打扮一番。”
“那些王公子弟眼高于顶,寻常什么美人没见过,我的衣饰又比不过他们平日所见的高门千金,这会儿做女子打扮定会落了下乘”,慕昭边往腰带上系香袋,边对李嬷嬷道,“不若别出心裁,说不定反能使那些子弟高看一眼。”
李嬷嬷看身着男装的表小姐,因衣饰清简气质越发清逸,翩翩言笑间别有一番动人风韵,暗觉表小姐言之有理。
她心想夫人这些年花在表小姐身上的功夫真没白费,表小姐在如何勾搭男子、讨男子欢心这件事上,确有水准。只是表小姐先前竟起了歪心,将这勾搭本事使到公子身上去了,为此夫人命她过来看着,以防表小姐人在别院,却还设法诱惑京中的公子,误了公子的春闱。
既暗中担此重任,自然要跟随表小姐出行,随时监视。可表小姐说哪有一老嬷嬷紧紧跟着一对少年主仆的,说若她非要跟她们一起出门,就与她们拉开一段距离,在后面远远跟着就是,不必贴身随行。
李嬷嬷起先是因表小姐的话在后远远走着并盯着,但后因表小姐竟携菱枝登山了,她这一双老腿着实跟不上两个年少的小娘子,距离拉得愈远,渐连表小姐和菱枝的影子都望不见了。
那厢,菱枝跟着表小姐走了一阵山道后,迎面见一高大玉石牌楼上书“琼华观”三字,不由愣道:“道观中有王公子弟吗?”
“没有”,表小姐步伐向前不停,“但有一位长公主,强胜膏粱子弟百倍。”
因临近春闱,一些寻不着好门路行卷的文人,将主意打到琼华观上,而长公主不愿见丑人和蠢人,在观外设题并命人验看来人形貌,故来求见的文人墨客们,需得相貌齐整且交出能让长公主认可的答卷,方可入观参见长公主。
这时琼华观外年轻男子不少,看得出个个都已精心修饰形貌。菱枝帮小姐挤看了墙上诗题为何,慕昭凝神思索一番后,就在观外铺设的一张书案前,笔不加点地作诗一首交了卷。
负责收卷的女道,面无表情地将众人诗作捧在盘内,转身就向观内,也不告知要等候多久、等到何时,对身后“长公主殿下何时召见”“长公主殿下可在观中”等呼问声一概不闻,径向古树参天的道观深处走去。
外人不知,现正在琼华观内的,不是舞阳长公主,而是微服至此的大周天子本人。
上元夜时,皇帝出宫散心许久,等回宫时已是后半夜。翌日他听宫人禀报说,昨夜长公主在清晏楼等他个把时辰都没等着人,气得在回琼华观前留话说,天子出门打仗打了七个月,就把亲姐姐给忘干净了。
传这话的宫人战战兢兢,但皇帝了解姐姐的性情,知她这话听起来衔怨甚深,然只是一句佯作恼怒的玩笑话罢了。他有心来看望皇姐,但因朝政繁忙接连几日都不得行,直到今天旬日官员休沐、他也得闲歇下,方才微服来此。
偏不巧,今日他好容易得空来,皇姐却不在。他微服出京时,皇姐乘辇进京赴宴去了,姐弟二人在不同道上错过。因琼华观所在山景优美,皇帝人既已来了,也不急着离开,就只当自己偷得浮生半日闲,于观中信步闲走,赏看景致。
正散心赏景时,见一女道捧着许多稿纸走向皇姐平日休憩的道室。皇帝知这些定是观外文人写下的诗作,他正无事,便令女道将这沓诗捧近前来,一一翻看。
多是平庸之作,这也在情理之中,才华过人且心高气傲的士子,绝不愿担着被外人猜忌为长公主面首的风险,来走此捷径的。皇帝正欲住手罢看,忽又见一首清新诗作,用词自然毫不造作雕琢,诗意空灵脱俗,诗情恬适悠然,令人眼前一亮,宛见清水出芙蓉。
“慕昭”,皇帝轻念出诗下落款,向侍从吩咐道,“叫这人进来,朕要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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