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惜才之心,他边在亭中等着那名叫做“慕昭”的士子,边再看向那首山居诗时,目光落在那一“慕”字上,忽又转念想起他在上元节那夜所见的慕姓少女。
他这几日,时常会想起她。许是因他未将那张鹤面具扔了,故总因睹物时不时想起人来。是极胆大的小娘子,外表有多娇柔内生的反骨尖刺就有多利,他年逾三十又身在高位,可说是阅人无数,却在此前还从未见过这般的小娘子,想来就算将整个大周朝从南到北筛一遍,也找不出几个似她的女子来。
想及那夜她如初生牛犊,目光炯炯地大胆直视他,并以明澈眼神反问他为何不出去跪燕王时,皇帝不觉微笑。正微笑着,眼前竟渐望见了她的身影,见其眉目间的灵动神气,一如在浮香茶楼时。
皇帝一瞬疑心是山中日光耀花了眼,但定睛望去,竟真是她。不似在浮香楼时插钗着裙,她这时竟裹着幞头、足着漆靴、束着革带、穿一袭玉绿色圆领素袍,完全做男儿打扮,且毫无女扮男装的忸怩之态,随女道走来时神色含笑、步态从容,真似一位迎风新柳般的翩翩少年郎。
只那从容淡笑,在望见亭中的他时,便不由滞在脸上。慕昭不意会在此处见到那位浮香楼的“共犯”,前行的步伐不禁僵缓住。而奉圣命引她前来的女道青霞,怎会知晓慕昭与皇帝在浮香楼的渊源,一挽拂尘,就要提醒身边这名漂亮过头的慕姓少年,快些拜见当朝天子。
只女道青霞刚张开口还没来得及出声,就听亭中皇帝陛下轻咳一声,又见皇帝身后的傅总管,在陛下咳声后立朝她悄摆了摆手,并暗使了个“去”的眼色。
青霞原是长公主的侍女,后又随长公主入道二十年。虽不明白眼下是何状况,但侍奉贵人多年所养成的察言观色的本能,使她见此情形,迅速将未说出的“还不快拜见陛下”咽进肚里,改对那少年含糊说一句“就在此等着”后,垂首迅速退离此地。
慕昭计划是扮作文人写诗答题、得到入观参见长公主的机会后,再在正式拜见长公主时,向她陈明自己的女儿身和想要出家为道的心愿,恳请长公主容她在琼华观中为女道。
既已成功入观,事情就算是开了个好头。慕昭听那女道令她等,便就安分地在原地等着,并不随意走动。
她此番来,算是求舞阳长公主收她为女道,既求人,就当诚心诚意,故虽心中好奇为什么那夜浮香楼的“共犯”也在此处,但只拿一双眼不远不近地打量着他,安静守等女道再次传唤,并不走近前去与“共犯”搭话。
皇帝原是天天被人看的,大朝时王公百官黑压压一片的目光他也视若无睹,这时却在这少女慕昭的目光打量下,莫名地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坐在亭中,即使只以余光看她,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逡巡过自己的眉眼、鼻梁,又缓缓往下,看衣裳看腰饰看靿靴,再又百无聊赖地往上,复看一遍,看个没完。
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如此下死眼地盯着年长外男,成何体统!皇帝微觉不悦地在心中默想一瞬后,又想她之前又说当朝皇帝是“歹竹”,又敢避不参见燕王,是从没体统可言的,那一丝不悦,便不由化作一丝无奈淡笑,如烟消散。
傅秉忠是心腹老奴,见皇帝侧首朝他看了一眼,便会意地快步出亭,走至那男装少女身边道:“这位……”他也不知该称呼“公子”还是“小姐”,略一犯难后直接道:“请到亭中等吧,长公主殿下现不在观内,不知要多久才回来呢。”
慕昭听了,便不再白白站等。她携菱枝入亭,看了她的“共犯”一眼,又看向引她进亭的那位中年男仆,意在问他该如何称呼他家主子。
傅秉忠怎知该如何称呼,他无法则声时,听主子陛下已“自报家门”道:“鄙姓言,是上届春闱的进士,因已守选三年还未被授职,就想着能否来长公主这里碰碰运气走走门道。”
所谓“守选”,是指有部分气运不佳的文人,在考中进士后却因朝中暂无空缺官职,而不得不候上数年,再被授予正式官职。
慕昭想这位言先生已等了三年,确是等得够久了,想来他是等得耐心耗尽,遂希望通过长公主相助,打通朝堂人脉早些被授官职,想他应也如自己这般,是靠作诗进入观中的。
有关长公主私蓄文人面首的传闻,她也有听过。她不知是真是假,但是真也无妨,男子因花心三妻四妾,女子若多情,怎就不能多爱几个情郎呢。慕昭暗想这位言先生虽年纪大些,但论容貌,还是足做面首的。
这样想似是冒犯了,也许言先生襟怀坦白,仅是想以才华打动长公主而已,并无其他攀附之念。慕昭在心中暗责自己一番,向言先生道说自己姓慕,彼此就算正式相识,对面坐了。
离上次上元夜相见,其实才四五日而已,长安城人口有六七十万,她二人素昧平生,却短时间内就遇见两次,也算是有缘了。慕昭问言先生等有多久了,言先生说他比她早来一个多时辰,说今日的诗稿是那女道青霞审阅的,说长公主殿下进京赴宴,也许他二人等到天黑,殿下都不会回来。
慕昭闻言,眉眼间不由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皇帝见她如此,抿了一口茶,慢问她道:“因何想见长公主殿下?甚为此……着男装?”
因是共犯,又实在有缘,且确定这人与她舅舅舅妈绝不相识,应不会将她的目的泄露至舅家耳中,慕昭遂轻叹着如实道:“我想在琼华观做女道士。”
皇帝执杯的手一顿,暗想恪儿竟就将她逼到这个地步了?却又不像,那夜她说的是“歹竹出好笋”,说明在她心中,天子虽如“歹竹”不堪,天子的二儿子却是一株“好笋”。只是既认为好,为何又是避见,又是想当女道士,是她仅认可恪儿的才貌品性,却难对恪儿本人心生爱意吗?
所谓爱意究竟因何而生,其实皇帝本人也不知晓,因他从未对人有过爱慕之意。“歹竹”不会爱人,“好笋”或是会的,或还会爱得太狠,逼的人不得不出家逃离。皇帝直白问少女道:“是因燕王想做女道吗?”
不能说是因为燕王想当女道,但想当女道这事,追根究底确实也与燕王有一两分关联。慕昭没有否认,于是在不明前世真相的外人看来,就像是默认了。皇帝接着问道:“也是因此,上次在浮香楼时,你才躲着不见燕王?你与燕王之间……有纠葛?”
慕昭不答,只一双妙眸,晶灿地望着对面男子反问道:“先生上次不也躲着不见燕王,先生与燕王有纠葛吗?”
观其眉眼间的伶俐神气,像若他不实言相告,她也决计不肯说出半分的。其实,若真想知晓,不必在此耗费唇舌,派人暗中深查一番即可。其实,依皇帝平日性情,根本并没兴致关心儿女的风月之事。但不知怎的,他今日竟对这少女之事,莫名生出点反常且执着的兴致,为此耐心坐在此处,并开金口编些瞎话。
皇帝看着少女道:“我与燕王本人无纠葛。那夜我没有出去跪见,是因正为守选之事心中愤懑。我想到自己之所以守选三载都不得入朝,是因不少世家子弟凭恩荫在朝中占职,想我寒窗苦读十载一心报效社稷,却被那些尸位素餐的膏粱子弟挤出朝堂,越想越觉天子昏聩不公,心中对天子怨恨愤懑,遂也不想出去跪见他的儿子。”
傅秉忠默听陛下自己“怨恨”自己,眼角微抽。而慕昭听言先生竟青天白日地就说这样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替他四看周遭可有人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听了去。好在四周空荡无人,目光所及三四十丈内,就只他们这两对主仆,她方在心内暗替他松了口气。
即使如此,也太大胆了,竟敢对一个只有两面之缘的人,直言辱谤天子!这罪可比不跪燕王重多了,单挨板子蹲天牢是无法善了的,弄不好要将命都搭进去,他就不怕她告发出去吗?!
慕昭心中正惊惑不定,又见言先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接着对她道:“那夜我听你骂天子是‘歹竹’,心中很是痛快呢。”
心底猛然一惊后,反倒镇定下来。慕昭想原来言先生早知她也辱谤天子,所以才会在此时对她直言不讳。现在她二人不仅是避不参见燕王的共犯,同时也是辱谤天子的共犯,若要告发,就一起蹲牢一起死的。
这样一想,心中便百无顾忌了。对着一个虽才见第二面但已要同生共死之人,慕昭放下心中戒备,就着他方才所说的“恩荫”之事,接着谈道:
“先生怨之有理,本朝恩荫取士,本是太/祖皇帝拉拢世家之举,当时或有利于江山稳定,但推行到如今,已成弊患。恩荫泛滥便会挤压科举,如先生这样的人,即使高中却也无法为国效力,而那些世家子弟仅凭恩荫就可做官,便多不学无术,如何能当得做实事的好官,长久下去必然导致冗官冗费,而冗官冗费定会加重民众赋税,税重民不堪受便会生变,可说是遗患无穷,重可动摇社稷根本……”
皇帝编提“守选”“恩荫”之事,本只是为“解释”自己那夜为何不跪燕王,并给这少女一个自己辱谤天子的“把柄”,好叫她放下戒心地如实说出她与恪儿的纠葛,不成想她却对“恩荫”颇感兴趣,就此侃侃而谈,且还谈说的颇有见解。
皇帝是真心起了兴致听,暂也不追问她与燕王的纠葛,不时附和提点几句,以鼓励她继续往下说。而慕昭因与这位同生共死的言先生说话相投,渐也说得兴起,从“恩荫”一事聊说到其他朝政弊端,将从前她与表哥茶话聊的种种,一件件尽数掰说出来。
菱枝听不懂,早无聊地到亭边看山雀了。而傅秉忠安静在天子身后侍立着,看陛下和慕小姐你一言我一句的,直说得当今社稷像是一艘被凿满破洞的巨舟,处处都在漏水,随时都要沉了,而负责掌舵的当今天子,因为失职,在他们言中,简直都要成几无可取之处的昏君了。
他听得唇角直抽抽,但看陛下难得地有兴致,与这少女聊说了许久仍未说倦。这是极罕见的,陛下并不是多话的人,平日除和王公大臣议政,极少会与人相谈,纵对生母太后娘娘也是如此。自登基以来的二十年,陛下都是深沉冷淡性子,对后宫平淡,对儿女也算不上亲近,可今日竟对一不过才见第二面的陌生少女,反常地颇有耐性。
傅秉忠寻思地出神,一时未听清那少女说了句什么,但见陛下闻言后竟笑了起来,山间日光照落下,眸中也隐约像是有光。
傅秉忠由此一瞬恍惚,竟像是望见陛下少年时,其实陛下十四五岁前,并不是如今的深沉性情,那时还只是嫡皇孙的陛下,爱笑爱说话,是神采飞扬的天之骄子,只是自孝哀太子自裁弃世后,陛下便性情大变,未想到多年后,他竟再能从陛下面上隐约望见当年神采。
心内惊叹着,傅秉忠转看少女的眼神不由深了。他尚未从这一层惊中缓过神来,又见少女已从批判朝政转移到谴责“歹竹”人品,嗓音恨恨地道:“岂止治国不明,他私德也有缺,是个老色鬼哩!”
陛下一直鼓励少女谈说政见,不论她提说什么时弊、如何指摘天子理政荒疏,都接说“有理”“不错”,直到这时,方神色僵住,略一沉默后幽幽道:“这……没有吧?”
少女轻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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