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昭是抱着诚挚的入道之心而来,原是想着哪怕要等到今日天黑,也要一直在琼华观守等着,等到长公主回来。但,先前引她进观的那位青霞女道,却又过来说长公主今日不回琼华观了,要她先行离去,改日再来。
女道青霞所言,其实是傅总管暗中吩咐。她本来是要禀报陛下,长公主的车辇已到山下了。但,她将此话单独告与傅总管,傅总管将之悄传与陛下后,陛下却密令傅总管如此吩咐她,于是她只得遵圣命哄骗那小公子快快下山。
皇帝今日原是为见皇姐来的,可这时却莫名不想与皇姐在观中相见,不想眼前这位名叫“慕昭”的少女,知晓他大周天子的身份。毕竟,大周天子在她那里,是老色鬼哩!
因从正门下山,会与皇姐的车辇在山道上撞上,皇帝遂以琼华观后山山景优美为由,向少女提议从道观后门离去。既然今日铁定是见不到长公主了,那就安心游赏半日罢,遗憾且无奈的慕昭如此心想着,接受了言先生的提议,与他一同从后门下山。
确是山景绝胜。不同于正门山道恢弘气派,自后门下山的石道两边幽竹掩映如海,风过时万叶漱漱宛如落雨,又听有淙淙溪水声悄淌林间,似是造化天成的一曲清韵,送着离人往山下去。
“这正是小姐笔下的竹影与溪声。”
边下山边闲谈时,慕昭听言先生忽说了这样一句,抬首问道:“先生看过我今日写的诗?”
“小姐诗写得好,青霞道长在审看时不禁将诗念出,我在旁有幸听到”,皇帝道,“小姐的诗作一出来,那些文人所作都成了矫揉功夫,小姐笔下的山水方是天然图画、返璞归真。”
“先生过奖了,其实这诗不全是我今日现作的,中有几句是早前偶得,今日一时情急就临时凑成了一首应题诗,若较真,我这还算作弊呢”,慕昭含笑谦道,“先生的称赏,我只敢当一个‘真’字,我比其他文客的长处,也就在于真在山中住了七八年,对于山水妙处、山居生活,亲身经历了七八年,故而写时不需拟想,用字真些,仅此而已了。”
皇帝先前观其衣裳谈吐,一直揣其出身家境至少小富的诗书人家,应是闺阁里娇养的千金,尽管她并不好好待在闺阁里。这会儿却听她说曾在山里住了七八年,不由诧道:“山中?”
慕昭点头,“我父亲是山农,我出生在山里,一直在山中长到八岁方才离开。”
皇帝想到她作的那首诗里,有“松风响瑶琴”之句,笑着问道:“山农?或是山人罢,寻常樵夫应不会松下抚琴。”
山人是为隐士高人,其实慕昭年长知事后,回想父亲通晓天文地理诗书琴棋,也认为父亲似是避居山野的隐士,只是她幼年在虞山不见外人,不仅没觉得父亲既会弹琴画画又会种田砍柴有什么奇怪,也没觉得父亲没有正经名姓而她随母姓有什么奇怪,从未追问过父亲的过去,等她后来意识到父亲应不是单纯的山野农夫时,已无法相问,父亲驾鹤西归,永远地离开了她。
慕昭按下心中伤思,未回答言先生的“山农”“山人”的疑问,只浅笑着道:“我父亲确实擅长抚琴。我记得有一年,父亲在山中发现一株古桐,将之斩斫为琴木,母亲就用蚕丝做成了琴弦,夫妇二人共制了一张琴。父亲第一次抚那张琴时,林中的鸟雀都安静地落在他的琴旁,好像在同我和母亲一样静心聆听。不过我当时年纪小,不知那是父亲琴声清妙所致,还以为是他和母亲共制的那张琴有何魔力,无事时就将那琴抱到林中去弹,希望也能引得鸟雀驻足,结果自然是我一抬手拂弦,林中栖鸟便都吓得扑翅急飞。”
望着少女忆说旧事时因漾着笑意而分外明亮的双眸,皇帝仿佛望见了那个昔年在山林间无忧无虑、古灵精怪的小女孩,望见她双目粲若星子,听见她在野花丛中提裙奔跑时,振得蝴蝶鸟雀急飞,并留下一串银铃似的清脆笑声。
皇帝笑看着她道:“小姐聪慧,又有令尊这样造诣极深的老师教导,假以时日琴技纯熟时,定能达成昔年之愿。”
却听少女轻道“不会了”,追忆往事的温馨笑意如烟散去,眸中光芒也渐渐黯然,少女下山步伐渐缓,低低地道:“八岁那年,我母亲病逝,父亲无法走出失妻之痛,在那一年年底,抱着那张琴坠崖殉情。”
不意竟会问勾出这样的往事,皇帝看着少女黯然神伤的神色,心中不由浮起一丝失悔。他与少女并肩沿石道沉默缓走了许久,见少女犹未能从黯然心绪中挣脱出来,先前顾盼有神的眸子此刻一直低垂着,他望不见她眸中光芒,似觉天光也随之敛尽,山林竟比之前要阴冷许多。
“其实我也曾做过山农”,良久沉默后,皇帝忽对少女道。
他看少女终于抬起眸子,但眸中似是不信的神气,淡笑着道:“真的,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幼少时顽皮,成日疯玩而不爱用心读书,家中在百般教导无用后,就责罚我去山间务农。我刚到那里时,连草和禾苗都分不清,旁人叫我割草,我却将禾苗薅割了一大片,被愤怒的农人拎着锄头在后追着打呢……”
慕昭想着那鸡飞狗跳的情景,忍不住吃吃而笑。皇帝看她展颜,目中笑意也不由加深,将自己昔年务农时的糗事,件件向她说来。
自这慕姓少女出现,傅秉忠暗观陛下对其言行,便要时不时在心中称奇一番,到这时陛下讲述昔年务农旧事时,已经奇不动了,只是边默默侍听,边暗想着陛下这会儿所说的,除了将背后真正因由隐去,即所谓“因不用心读书被责”为假,其他皆是真的。
陛下的祖父,先帝景宗皇帝在时,启用寒门丞相苏怀安变法。变法第三年,以苏相为首的变法派和以端王为首的守旧派,之间矛盾越发尖锐时,当时身为嫡皇孙的陛下,却因年少不驯,不慎触犯了苏相所定下的一条变法新令。
孝哀太子唯有陛下这一个儿子,当时的陛下是景宗皇帝唯一的嫡皇孙,素日备受祖父宠爱。故,当年方十岁的陛下触犯新令时,满朝文武都盯看景宗皇帝将如何行事。若依新令惩处,天子的宝贝嫡皇孙将要吃大苦头,而如若景宗皇帝因心疼孙儿将此事轻轻放过,日后变法派严厉推行政令时,将因人心不平,举步维艰。
那时,孝哀太子与太子妃即当今太后娘娘,在紫宸殿外跪求景宗皇帝从轻处理,但景宗皇帝却不见儿子与儿媳,将孙儿犯律一事交给苏相苏怀安全权处置。苏相从严处理,不仅依律使陛下受了杖刑,还在获得景宗皇帝恩准后,迫陛下隐姓埋名至山野务农劳作三月。
他犹记得当时十岁的男童,在被苏相逼入山野时,咬牙切齿地说等来日长大成人,定要将苏相赶进山里劳作三十年。
被时人誉为“云中白鹤”的苏相,闻言无半丝恼色,只淡然一笑,向男童揖行大礼道:“归隐山林,我之所愿也,臣先谢过殿下。”
但后来,长大成人的陛下并没将苏相赶进山里劳作三十年。元徽八年,景宗皇帝因内忧外患病笃驾崩,以端王为首的皇室宗亲势力和以太子妃母家韦氏为首的世家势力,扶持少年皇孙继位。十五六岁的陛下,登基的第一件事是废除变法,第二件,则是将苏相贬为罪人,五马分尸。
琼华观中,长公主刚下车辇,就听青霞禀报陛下来过之事。她本也不放在心上,只说一声“知道了”,就要回房休憩时,又见青霞神色迟疑欲言又止的,醉中不耐道:“怎么?是有什么不妥吗?”
“也不是不妥”,青霞犹疑着道,“只是那位慕小公子,奴婢冷眼瞧着,容貌实在是有些秀美过头,且靠近时似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像……像是女儿家扮的……”
若是青霞都能如此怀疑,皇帝陛下的火眼金睛不可能看不出来!长公主一时也不知自己是惊得酒醒了大半,还是醉得太厉害都幻听了,怔怔回想方才青霞话中皇帝与那慕小公子如何在亭中茶话、如何一同下了后山,越想越觉头脑混沌,不禁抬首向天看去。
“殿下”,青霞与紫烟俱不解问道,“您在看什么?”
“……太阳”,长公主喃喃一声后,怔立原地半晌,又像猛地醒过神来,急声吩咐道,“那慕什么留下名帖没有,快拿来与我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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