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观后山接新平原,行过一段林木繁茂之地,便是一带平川。慕昭眼尖,见草地上长有不少野菜,起了兴致要挖,但随身又没带采挖工具,正犯难时,看见言先生腰束的蹀躞带系有一柄银鞘小刀,便将之借了来,同菱枝一起忙活起来。
“这是茵陈,嫩时摘下可蒸食也可凉拌,滋味清香鲜美,而等它长成再采收晒干,可作药用,幼年在虞山时,我和爹爹娘亲每年都要摘晒许多……”
“这是荠菜,前人诗中‘荠花如雪满中庭’说的就是它。不过等到它开花时才摘可就老得难入口了,现在才最鲜嫩,是吃它的最好时候,可以用来调做春饼馅,我娘亲最擅长做荠菜春饼,每次做时,我都要吃上好几个……”
看言先生像不了解她究竟在挖些什么,慕昭便一边挖一边解释起来。而皇帝看少女讲得兴致勃勃的,虽然话中一直有在提到故去的双亲和再也不可能回到的过去,但神色并不因此沉溺于悲伤,因在做有趣之事而朝气蓬勃的,两颊浮红微蒸汗意,宛如雨后桃花。
一壁找着挖着聊着,一壁逐渐走近一村落时,忽然听到暴戾怒喝与呼天抢地的哭喊声。慕昭走近田埂看去,见是这榆林村的村中老小,正在苦苦哀求一伙人马,求他们不要踏毁了村中的春耕。那伙仗势欺人的豪奴盛气凌人,叫嚣着说端王孙选在此地修建别墅是这片地的福气,叫村民们拿了钱快滚,若再纠缠在马下,踏伤踏死一概不管的。
慕昭听是端王孙在派人贱价占田,心中登时怒起,可又因想到前世端王孙有意欺侮她时的龌龊丑态,看着眼前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凶悍豪奴,觉得自己势单力薄,而犹豫不前。
正踟蹰时,见那些豪奴竟扬起马鞭,真要从护在田前的老弱妇孺身上狠狠踏过,慕昭情急下再忍耐不得,忙快步跑近前去,厉声斥责。她知这些王府豪奴,是不会将自己放在眼里的,上前便以大周律法相压,道他们以贱价强占农田,依律将会处以流刑云云。
这些素日随侍端王孙的豪奴,却是强横惯了的,并不将律法放在眼中,见突然来了个眉清目秀、白白嫩嫩的“小公子”,个个都嬉皮笑脸,这个调笑说少年生得一副兔儿相,那个说不像兔儿像个姑娘,说要将少年绑回去献给端王孙,让主子亲自验看是少女还是少年。
却见这“小公子”,在他们的肆意嘲辱下,半点也不羞恼恐慌,不仅异常镇定,甚还微微笑着看他们,直看得他们不禁将嘲笑声渐渐停了后,方缓缓衔着笑道:“怎不继续说了,再多说一些,好叫长公主殿下待会儿过来时也能听上一听呢。”
此地确实离长公主的琼华观不远,领头的豪奴蒋延收了面上蔑色,黑沉沉盯看着少年,冷笑着道:“长公主身在琼华观中,怎会过来这乡野之地?!胡乱编排当朝公主,你可知该当何罪!”
少年仍镇静如水波不兴,微笑如前:“若是今日陛下起兴微服来此,长公主殿下陪着陛下过来看看农野风光呢?”
今天是旬日,官员休沐,天子也不坐朝。蒋延目中精光一敛,暗想寻常人绝不敢拿天子和长公主说事,也不敢在明知是端王府人办事的情况下,还敢上前阻拦,眼前这个貌若好女的少年公子,究竟是何来头?!
因长安城是天子脚下,掉块砖头都能砸出一堆有头有脸的人物,蒋延看这少年实在是冷静过人,且衣着虽不名贵但通身有着一种常人难及的清雅气度,神色间没有半点下层人的卑微怯弱,心中正为此惊疑不定时,又忽望见少年手里拿着一柄银鞘小刀,看形制做工有点眼熟。
蒋延深思片刻,猛地想起几日前陛下赐给王公贵族的上元节仪到府时,世孙曾在那批宫制器物中,拿起一柄银鞘小刀把玩。那柄银鞘小刀的样式,似乎与眼前这柄,别无二致。
蒋延心中一震,愈发深揣少年的身份,却也因沉思没能及时注意到身边人的动作。他身边的孙腾,是个脾气暴躁、脑袋空空的,见这少年迟迟拦在马前不走,竟就要狠狠抽一马鞭,将少年踩在马下。
电光火石之际,蒋延来不及阻拦,唬得几乎魂飞时,忽眼角余光瞥见离那少年不远、一直静默不语的青衣男子,突然朝此处扬起手来。凌厉的破风声后,紧跟着的是孙腾的惨叫,孙腾没能抽下那一道马鞭,他的两根手指在空中被削下,那被扬手打来的物事——一道薄银铜片,在削去孙腾两指后,尤因冲猛劲力向前,直又贴面削了孙腾半只耳朵,方才远远地落在地上。
手下被断指削耳,蒋延却在心中感谢庆幸那人出手。因方才电光火石之际,他猛地想起太子殿下年方十五,正与这少年年纪仿佛。传闻中太子殿下生得文弱清秀,有几分女相,且素日不喜华服爱着布衣,不喜排场爱轻便出行,性子又平易沉静、几不动怒的,样样正与眼前少年对的上!
若天子与长公主真微服在附近,太子陪同出行有何不可能?!且,寻常人哪来那般厉害的护卫,他近在咫尺都没来得及阻止孙腾,可那青衣护卫离得那样远,却一出手就凌厉逼人、疾如闪电。而且,那人使的并不是什么正经利器,他方才伸头看过了,那削去孙腾手指与耳朵的轻薄物事,只是那男子临时从束腰蹀躞带上掰下的一片薄银带板装饰。
“得罪……得罪……”蒋延喝止住想要寻仇的孙腾以及其他手下,含糊向少年告罪后,赶紧带着人马走了。
榆林村的村民们大多松了一口气,但有年纪小的、胆量弱些的孩童小姑娘们,先前就受了惊吓,这会子看到地上血淋淋的断指与耳朵,越发恐慌,有的跌地哭了起来,有的则以袖掩面赶紧跑回家去了。
慕昭谢过言先生相助,“言先生”看她面不改色的,问:“你不怕血吗?”
“先生忘了,我在山里住了八年,难道那八年里只吃野菜吗?”慕昭浅笑着道,“山里不仅有明月清风,还有豺狼虎豹,我小时候常看父亲打猎,还在七八岁时跟学过一阵,只是后来没学成。”
没学成的因由她没说,但皇帝已然知晓是因她才跟学了一阵,就亲眼见她的生父坠崖而死。那时,她才八岁,而他亲眼见自己的父亲自裁而死,是在十四岁那年。他十四岁,尤因震痛冲击数日不眠不饮,一个八岁的小女孩,独自在山中是如何熬过来的,又是如何在失去双亲庇护后活在人间,山中固有豺狼虎豹,可人世间险毒人心,恶胜豺狼百倍。
但她似乎知道该如何对付豺狼,皇帝想她方才的狐假虎威之举,低声问她道:“为何要谎称天子在附近、要借天子之势,你不是很讨厌他?说他是……老色鬼吗?”
慕昭道:“讨厌和利用并不冲突,方才提他有用,那就拿来用了。”
皇帝“哦”了一声,心道:小狐狸。
那厢,榆林村的村民却当了真,真以为天子和长公主就在附近,商议着要告御状。慕昭听见,只得如实告诉他们方才只是自己的权宜之计。她见村民们难掩失望之色,建议他们去告官,但村民却告诉她说,一早就告过了,可今日端王孙的人竟就直接过来占田,可见告官是无用的。
村民们忧叹之余,又问两位恩人名姓,要请恩人去村中用饭,被慕昭和言先生婉拒。村民们千恩万谢地散了,临走时犹在担心端王孙的人马会卷土重来。慕昭望着村民们忧愁的背影,又给御座上的老色鬼加了一条罪状,说端王府跋扈至此,天子难辞其咎。
皇帝默默听她骂了十来句,终于开口道:“……也许是时机未到呢,也许要等疮烂透了,深挖才能根除。”
慕昭也知道天子既能坐稳皇位是不可能真就昏庸无能的,何况他还刚刚打赢了戎狄。但,她就是厌恨他,即使觉得言先生所说也有一定道理,心中仍是不服,反问道:“那起先溃烂的皮肤就不管吗?榆林村这些可怜的村民,就活该有此一难,若今日真的死伤在马下,也就当他们命数不好,活该要给天子挖疮做垫脚石吗?”
皇帝看着少女神色间的讽责之意,心中倒不恼,多少年来他身边都是九曲十八绕的心肠,难得能见一片如此坦诚明澈的心胸,遂只是淡笑着道:“天下间许多事要有取舍,小姐年少,还不知世间事最难求全。”
慕昭心想言先生看着也就三十出头,倒一副勘破世事的模样向她倚老卖老起来了,哼,论世事阅历,她还死过一次,他死过吗?
心中犹不服不平,说道:“也许这几个村民比不上所谓的‘挖疮大计’,但对他们的家人来说,他们就是天,若天塌了往后可怎么过呢?”又轻声嘀咕,“再说天子或许根本就不想处理端王府,同他的端王叔公一家人好着呢。”
言先生却忽然问她,“若你此刻手里有把刀,面前有个人,杀了他,可保天下安定二十年,而不杀,天下极有可能会兴起战火,以至民不聊生,你会杀吗?”
慕昭不意言先生问她这样的问题,一怔后问:“他是恶人吗?”
言先生否道:“怀瑾握瑜,高风亮节。”
慕昭不知该如何取舍,一时无法回答,而言先生也不追问她的答案,只是道:“下次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不要再冲动了,他们今日能被你我唬住,是你我运气好,但下次,或许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有的时候,当忍则忍,韬晦待时。”
慕昭轻轻地道:“可是,若今天那几个孩子真的死在马下,来日就算我有能力自保行事,也来不及了。”
皇帝道:“若你今日死在马下呢?这世间定也有为你痛心之人。”
说着忽地想到燕王。其实早该想到的,早在琼华观他和她聊起时,就是想从她口中得知她与恪儿的纠葛。可其后因和她聊时弊、聊山事聊得兴起,同她从琼华观后门下山,一路走到这榆林村来,几乎半日的光阴里畅快漫说了许多的话,却将她与恪儿的纠葛给忘了问了。
之前想问时,似只需要嘴皮子轻轻一碰便可轻巧问出,这时候却不知为何,欲启齿时舌尖竟似有点沉重。正月的乡野暮风犹有寒冽之意,将暮的天光使长睫荫翳如阴影洒落眼底,皇帝静默良久,终开口问道:“你和燕王,究竟是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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