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是真觉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因怕太子弟弟与端王府产生剧烈冲突,在太子命车赶往端王孙私宅后,她也忙坐车在后往那处赶。不过等她赶至兴宁坊附近时,听侍从快马报说太子已去往东市方向了,和慕昭慕姑娘一起。
听到慕昭还没抵达端王孙私宅,赶来的太子也就没与端王府有半点冲突,大公主心中又是惋惜又是庆幸。拿今儿这事设计燕王是不可能了,别把太子弟弟栽进去就行,她心中无奈这样想的同时,也对弟弟太子对慕昭的态度越发惊奇,遂就调车往东市方向,一直远远地跟着太子和慕昭,悄看他二人是要一起做什么,又是如何相处。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从东市一路看到慈恩寺,大公主在此期间眼睛不知看瞪圆了多少回,简直都快要将眼珠瞪掉了。
何曾见过弟弟如此对待一名女子,她虽因离得远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根本不用听,单看太子弟弟的目光,全程几乎黏望在慕昭身上未离分毫,就知慕昭在他心中地位特殊,与这世间的其他女子都不同。
远远望着寺庙幢幢人影中,少年少女相视一笑宛如光破云霾的情景,大公主心头堆积的愁绪阴云,也像是被一束阳光驱照得敞亮了。
太子弟弟似是情窍初开、钟意慕昭一事,实是好事一桩,她不是一直发愁太子没有争夺的心欲,总不愿与他的燕王二哥相争,总觉着他的燕王二哥是个好的么,眼下正可利用慕昭,刺激太子去同燕王争、同燕王斗。
世间岂有一女侍二夫之事,太子若想得到慕昭,就必得与燕王争上一争,由一女子起,进而至皇权御座,只要能将太子那万年不动的心湖搅起涟漪来,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很明显,慕昭正是眼下唯一可使太子心动的人选,她要善加利用之,激起太子的争权夺势之心。
想就这一小小女子,起先可作为献美之选,失败后又可利用其设计燕王,而现下又发现其可刺激太子的争夺心欲,可使太子视燕王为敌,从情敌到政敌,帮助解决她一直以来束手无策的大问题,大公主越想越是开怀,忍不住在暗处弯起唇角来。
这慕昭,就是上天赐给她的棋子啊!若事成之后,太子弟弟还对慕昭有意,那就看在慕昭有功的份上,破格赏她做个良娣良媛吧。依慕昭出身,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了!
与慕昭分别,回到皇宫时,已接近日暮时分。太子人刚进东宫,就感觉到宫内气氛比平日肃谨,侍卫宫人等个个垂手侍立,一声也不敢出,长和见他归来,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往静性斋去。
太子见这情形,如何不知是父皇到来,他一壁快步向静性斋去,一壁在心中暗暗纳罕。父皇是很少驾至东宫的,若有事要见他,一般会将他传至紫宸殿或御书房,等闲无必须驾临的要紧大事,父皇不会往东宫涉足半步,今儿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大事发生,值得父皇移驾至此?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日子,朝中也没有要紧朝事,太子边感到不解边走向他在东宫的书房——静性斋。在斋门外揖行大礼,得到入室允许后,太子走进斋内,见父皇正站在他素日看书写字的书案后,翻看他最近几日的书法临摹稿纸。
父皇写的一手好字,超逸不凡,自成一家,他日常练字时不是依着颜柳等大家,而是临摹父皇字迹,这些年下来,不敢说习得父皇笔下风骨,但形似应还是有的。
太子安静地立在斋中,以为父皇会问他书法方面的事,但父皇并没问,见他已走近案前,径抬手掩了那些稿纸,抬眼看向他问:“去哪儿了?”
是父皇一贯的眼神,如一泓深水,深不见底,看不出喜与怒,嗓音也无波无澜,听辨不出半点圣心,却能给人以无形的威压,是不容违背的至上威严。
太子在父皇的目光注视下,微垂眼帘,恭声答道:“儿臣与友人在长安城中走逛了半日,一壁闲游,一壁了解民生。”
书案后的父皇,闻言接着问道:“了解出什么了?”
太子无声思量片刻,轻轻回道:“众生皆苦。”
“众生皆苦”,父皇重复了一遍他的说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问,“你苦吗?”
太子在父皇意味不明的冷黑眸光下将头垂得更低,恭谨答道:“儿臣生来锦衣玉食,在父皇和皇祖母的爱护下平安长大,未受半点风雨摧打,不敢言苦。”
“不敢言苦?”父皇声音似微泛起一丝复杂的冷意,“那就是心中还有苦处了?”
一丝冷意,却已似是数九寒冬、雪山压顶。低着头的太子,默默无言片刻,将双眸抬起,静静地望着父皇道:“儿臣以为,人生天地间,从生到死,心中始终会有烦恼难消,会有求不得与放不下,这与身份无关,与那人身处逆境顺境无关,是人生来注定如此,至死无法摆脱的业果,纵是……纵是贵为天子,这一世,也定会有求不得放不下的人与事。”
傅秉忠是看着太子长大的,知道太子殿下这孩子虽瞧着温文平和,但骨子里其实另有一股执拗,是执拗心气上来甚话都敢说的性子,在这一点上,与慕小姐实有几分相似。他见太子殿下这会子执拗性子上来,竟说甚“天子也有求不得与放不下”,登时心一咯噔地悄觑向陛下,暗为太子捏一把冷汗。
好在陛下并没动怒,陛下神色未变分毫,只是与太子无声对望片刻后,嗓音微冷,“什么业果,成日里看了多少闲书?可有将心思放在正经课业上?!”
太子听父皇似要训问功课,以为父皇是因他出宫玩了半日而有所不满,默默低头时,又听父皇忽地话锋一转,冷声问道:“袖子里塞藏的什么?”
是他与慕昭在街头闲游时,慕昭买送给他的小物件,他在回来的路上皆放在袖中,想是因此袖子有点鼓鼓囊囊的,被父皇瞧见了。父皇既问,那就不可再藏在袖中,太子在父皇微凝的视线下,边将袖中之物皆取出,边如实答道:“是友人送给我的礼物。”
傅秉忠在旁悄眼看去,见太子殿下取出的,是一包柿霜软糖,一个不倒翁瓷娃娃,还有一只素绣兰草香囊。糖与玩偶也就算了,这香囊是可作为男女传情用的。傅秉忠心内默默敲着小鼓,见陛下视线果然停留在这只香囊上,甚还抬手将之拿起细看。
外绣着几支碧色兰草,里头装着晒干的香草花蕊等,皇帝将香囊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儿,一瞥眼,眼角余光见太子紧紧盯看着他的动作,像是甚怕他将这香囊没收不还似的,心底无来由地涌起几分烦躁,似有一团浸水棉花堵在他的心头。
将那香囊抛掷在书案上,皇帝声调微高地看着太子道:“你该收心!”
是责他贪玩出宫,要他收起玩乐心思,专心功课的意思吗?太子不十分了解父皇的圣意,暗自揣度着“收心”二字,微垂着头,恭顺应声道:“是,儿臣谨遵教诲。”
这之后便是一阵沉默。父皇在此,太子自不会在父皇没有训问时擅自言语,而父皇在那一声“收心”后,也没有再训斥什么。太子人微低着头,看不见父皇面上神情,只眼角余光见父皇垂搁在书案上的一只手,离那只香囊很近很近,指节再三微屈,似想再将那香囊拿在手中,但最终还是没有。
父皇将手收负在身后,径就走了,太子忙低首转身恭送父皇。因父皇等闲不来东宫,按礼他应将父皇恭恭敬敬地送出东宫才是,可父皇不要他送,令他自看书用膳去。太子见天色将晚,心中有些想留父皇共用晚膳,但唇微颤了颤,却又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对着暮色中父皇离去的背影,长揖下拜。
陛下起先离去步伐飞疾,使跟走的他不由暗暗微喘,后又渐渐缓了,缓慢地几乎一步一停,使他在后跟走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撞在陛下背上。如此或急或缓地随陛下走了一阵后,傅秉忠见陛下渐将步伐停了,初时感到疑惑,但见陛下停望方向是东宫的佛堂院后,心中立又了然。
许多年前,那里还不是佛堂院,而是由景宗皇帝亲手书匾的春晖殿。孝哀太子少时曾大病一场,景宗皇帝为爱子辍朝多日,日夜守候在爱子病榻前,在爱子病愈后于东宫大办宴会,甚还欢喜地在宴中亲自作了一支胡旋舞。孝哀太子对此感激涕零,含泪道永不敢忘父皇慈爱之心,请将当时办宴的宫殿改名为“春晖殿”。
所谓寸草春晖,言指父母恩情深重,儿女难以报答。景宗皇帝自是欣然应允,亲自手书匾额。景宗皇帝与孝哀太子之间曾经的父慈子孝,可为天下人表率。景宗之爱子自不必多说,而孝哀太子也并非不孝忘恩之人,太子事父纯孝,景宗皇帝但凡龙体不安,孝哀太子定就衣不解带地亲自侍疾,一汤一药都要亲尝冷暖再喂父皇,以至有时病中的景宗皇帝不过略略清减,侍疾的孝哀太子却要消瘦许多。
但,这份皇家的父慈子孝,最终演变为太子谋反兵败、皇帝怒废太子、废太子决绝自裁。虽按礼废太子应无谥号,但景宗皇帝最终在废太子灵前,将自己曾经的爱子谥为“孝哀”。孝哀太子自裁弃世之地,正是从前的春晖殿,如今陛下眼前的佛堂院。
其实傅秉忠一直暗自觉得,世人之所以皆认为陛下偏爱燕王,除了或许真的存在的偏爱外,也有一个原因,是因燕王不是太子。陛下其实不擅长同儿女相处,尤其是同太子,因燕王不是太子,陛下待燕王的态度就相对松弛些,于是世人就将这份有别于对待太子的特殊,认作为父爱、偏爱。
一朝君主与储君,景宗皇帝和孝哀太子乃是前车之鉴。陛下本就因祖父与生父的恩怨,因前朝后宫,在为人父一事上,多年来不似慈父,现又偏偏搅进来个慕小姐,似和太子有点粘连,又似和燕王有点粘连,也不知都是怎样的粘连与粘连,最终将粘连成怎样的结果。
傅秉忠默默思量地,感觉脑子都在似浆糊粘连时,忽听陛下出声吩咐道:“南诏国不是新贡了一批珍贵药材么?都送到东宫来。还有,挑几匣地方新进的御墨,就朕近几日用的漆烟龙香墨,拿给太子,连同朕近来写就的无用诗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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