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先生……慕昭一听这三个字,就心中滋味复杂,她低垂着眸子,不叫旁人望见她眸中心绪,而一双手,却已在不自觉地拈弄裙带,将那道轻如云烟的淡紫色薄纱,在指尖缓缓绕缠了一圈又一圈。
皇帝看不见慕昭眸中心绪,只见她低垂螓首,侧脸颊的轮廓温润细腻,玉白的容色有丝丝红晕未消,真似她从前赠他的那盆抓破美人脸。他望着她缓缓拈弄裙带的模样,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说话的嗓音也不自觉更加温和。
“就将朕当言先生,与朕就似在宫外时相处,不是很好吗?”皇帝含笑望着慕昭道,“就像你刚才那样,自自在在地同朕说话,别总‘奴婢’‘奴婢’的,跟朕生分。”
慕昭这才忽地醒觉,方才同皇帝说话时,她并没有自称“奴婢”,而是似在宫外同言先生时,一口一个“我”字。缠绕在指尖的裙带似因缠得过紧,缠绞得指尖微微憋疼,慕昭勒着裙带一端,心情更是憋闷复杂,她想讥讽地朝皇帝说一句“奴婢不敢”,可未张口就觉得没意思,越发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躬身在一旁的张御医,听不懂什么“言先生”,只是感觉眼前这少女女官同陛下相处的情景,怎么越看越有几分“宠妃”的意味呢?
“宠妃”在陛下后宫是不存在的,多少年了,就从没见陛下偏宠过哪位妃嫔,张御医侍圣多年,知道自己也不该这么想,可就是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那个意思,至少,这少女在面对陛下时的神态,比宫里的娘娘公主们还要松弛,而陛下在与这少女说话时,也是与待旁人不同的温和宽容。
张御医犹惊怔不解地默默侍在一边时,见御前总管傅秉忠,忽然悄朝他使了个去的眼色。张御医虽已是甲子之年,但人不糊涂,见状立会意地同傅总管等人,低头快步地退出了这间殿宇,将这幽幽寝殿,留给陛下与那少女独处。
殿内,皇帝也未再过多言语,他见慕昭低头不语,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挨坐在榻沿,静静地凝看着榻上的她。透窗而入的几缕夕阳,为殿内重重薄纱帷幕披拢着淡金色的余晖,帷幕间光影浮拢像是一场轻纱似的梦,皇帝在光影余晖中安静地望着慕昭,心中忽似入梦浮起一缕心绪,感觉自己似曾长久地期盼着这样的情景,明知早已是奢望,却还是心底有此妄念,难以断绝。
只是妄念,却还明知不可思而思之,明知不可求而求之,那这妄念,就无异是至死难消的锥心之痛了。皇帝正为这缕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心绪,心中惘然时,见眼前低着头的少女,开口轻道:“奴婢该回东宫了。”
皇帝听自己的声音“哦”了一声,轻轻地道:“再等等,等日头下去了。”
少女低头沉默片刻,语调微高地又道:“我要回东宫,这会儿就要回。”
皇帝嗓音清醇地轻笑一声,人也从那惘然迷思中醒过神来,含笑看着少女道:“好,你既想回,那就回去吧。”
他站起身来,给她让路,看少女动作迅速地穿好绣鞋,略整衣发,就步伐飞快地走离这间寝殿,头也不回,身影很快就没入了重重漾着淡金碎光的帷幕中,几个转身,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内。
皇帝却对着无人的虚空,在薄暮光影中又凝望了一阵。垂下双眸时,他复又依着榻沿坐了,看向榻上微有皱褶的衾褥,望着其上落着的一丝乌色长发,无声思量片刻后,将傅秉忠传唤入殿。
慕娘子说“想笑就笑”时,傅秉忠笃定皇帝陛下心情不错,但后来他领人退出去没多久后,就见慕娘子一个人急匆匆地跑出来,他不知殿内刚刚发生过什么,也就难揣圣意,这时被唤入殿中,不免小心翼翼地趋近前去,暗觑龙颜,见陛下如游戏般指尖绕缠着一根青丝,唇际噙有笑意,才将心略放了放,恭声问陛下有何吩咐。
“去查查,查查她在去紫云阁摘合欢的路上,有没有发生什么事?”陛下吩咐的嗓音微一顿,眸底似有一丝阴郁疑色一闪而过,“有没有……遇着什么人?”
傅秉忠忽然想起,燕王殿下今日下午都在宫中,虽然周宫殿宇千千万,但慕娘子在离了紫宸殿后,再在宫中遇着燕王殿下的可能,微小而并非完全没有。即使见陛下仍是噙着笑意,好像那丝疑色只是他的错觉,可傅秉忠已然心中一凛,低首应道:“是。”
虽然从蓬莱殿安然无恙地脱身了,但慕昭就是感觉心里不得劲得很,她也不知在不得劲什么,就感觉自己好像吃了一场败仗。好在这令人不快的心绪,很快就被她抛在脑后,她还是沉浸在能和季叔叔和小竹相认的欢喜中,一路上步伐轻快地往东宫走,并在心中想着要尽快和季叔叔他们再聚。
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黑沉,太子殿下却不但还未用晚膳,且还是似有事要离开东宫,只是在见她回来时,顿住脚步。慕昭就问太子殿下是要往何处去,太子殿下看了她一眼,微笑着道:“本想去紫宸殿的。”
慕昭微一怔后,即明白太子殿下是在担心她,因她平日去紫宸殿,日暮前定会归来,可今日却在天色暗沉后依然迟迟未归。太子担心是皇帝将她强留在紫宸殿,担心她不是自愿留在那里,明明在那一夜已经见到他父皇的专横怒火,可太子殿下却仍然愿意担着触怒父皇的风险,为了她。
何其幸运,能在前世今生,拥有一位这样的友人。她从前总是自怨自艾,为自己被皇帝纠缠,为自己困在红墙中,可是,她终归并非生在宫中,终究还有可能离开宫廷,可太子殿下,却不可能换一位生父,生来就在牢笼里,因为一朝储君的身份,至死也不得离开。太子他自己被困着,却还总想着尽力救护她,如他所承诺的那般,而她,却一直都未能为他做些什么。
心里似有许多的话要说,可望着太子殿下的微笑,却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同样笑看着太子道:“殿下快用膳吧。”
太子道:“一起吧。”
从前太子也邀过,但那时,慕昭还会用宫廷规矩推辞。这会子她没有推拒,径就含笑点头,与太子一起入殿,像从前在东市街头时,如寻常友人对坐,共用晚膳。
太子殿下并不需她为他做什么,太子殿下心内深处所想要的,只是如寻常友人的陪伴而已。她人微力薄,自己都无法摆脱困境,遑论要为生为太子的少年,寻求一份解脱。她无法帮他解决无解的难题,只能尽己所能地陪伴他,让他在这重重宫墙中,并不感到孤独。
她也并不孤独,不仅有太子殿下,宫中还有她久别重逢的故人。慕昭今日的心境,是入宫以来从未有过的欢畅,她与太子殿下用着晚膳,心内也念着她的季叔叔和小竹,想这会儿季叔叔和小竹是否也在用晚饭,想着要尽快抽空,再到内书堂去,与他二人再聚。
偏远的内书堂,季竹正在夜色中穿行,拎着食盒往义父房中去。今日慕昭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内书堂时,义父当即对他扬起了手掌,眸中翻涌的冷厉怒意,似能将他千刀万剐。但高高扬起的手掌,并没有重重地落在他的脸上,义父终是垂下了手,连同眸中的冷厉怒意,怒意沉入眸底浓重的阴霾中,义父眸中似升起难以违逆宿命的绝望与悲伤,但未等他看清,义父即已背过身去,离他越来越远。
义父没有动手打他,但他却宁愿义父打他,因自慕昭走后,义父一直不理睬他,不与他说半个字,这时原也不许他进房,是季竹硬拎着食盒走了进去,直直跪在义父面前,跪请义父用晚饭,并向义父请罪,说自己那时不该在内书堂门前与慕昭说话,不该将慕昭带回内书堂中。
但季竹仍是道:“天下之大,我们与她却能在宫中相遇,这样的缘分是天意,天意难违。”
却听义父猝然冷笑一声。义父转过身来,微倾身盯着他的双眸道:“是天意?还是你推波助澜,故意要她认出?你敢以父母在天之灵起誓,说你在她面前摘花挽袖时,没有半点私心?”
季竹沉默片刻,轻道:“能与我们相认,她很高兴。今日您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时,她虽笑着说好,说衣食无忧,但其实心里并不高兴,远不及在与我们相认时。”
义父语意仍是冷诮,嗓音幽幽道:“你也高兴吧,能与太子殿下指名索要的女官,攀上旧日之谊。还不止太子殿下,传闻中燕王殿下似也对她有情,她看来前程似锦,你不愿一世在内书堂擦桌扫地,自是要攀着她离开这没前程的地方。”
季竹朝地重重叩首,“难道儿子在义父心中,就是那般趋炎附势的小人?!儿子是为情义与她相认,昔日虞山之谊,儿子多年来不敢忘怀半分!”
“情义几分,几分,你自己清楚!”义父逼视他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冷寒,“我知道你在内书堂心有不甘,年少有野心不算错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来,孽障!孽障!!”
义父气急地剧烈咳嗽起来,季竹连忙起身为义父拍背,却被义父一把用力推开,义父冷声讥讽道:“真要表孝心,就等着为我收尸吧!这一日,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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