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入V三合一 晋江首发
凌冽臊红了脸, 下意识想用手帕来掩饰尴尬, 却忽然想起自己的手帕被这小蛮子顺走,现在还堂而皇之地扎在他那金灿灿的脑袋上。
他一时无措,只能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蛮王。
小蛮王却朝他乖巧一笑,顺手将那碍事的酒碗丢到地上, 手臂穿过凌冽的腿弯, 将人打横抱起、一跃跳过低矮的木桌,将凌冽稳稳地送回了主桌后的靠椅上。
凌冽刚坐定, 怀中就又被小蛮王热情地塞了一团东西。
他疑惑地低头定睛一看,竟是那最高一架刀梯顶端的花球:这花球是所有刀梯上扎得最大最好看的一个, 五彩缤纷的鲜花被红黄绿蓝四色的彩绸扎着,花朵娇艳绽放, 还隐有淡淡芳香。
“……”凌冽愣愣地捧着花球,没看到最精彩的部分, 他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小蛮王见他发愣, 忽然笑了一下, 将一块寒瓜塞到凌冽眼前, 鲜红的汁液顺着翠绿的瓜皮黏了他满手,他却满不在乎地只冲凌冽笑道:“锅锅次甜瓜。”
凌冽看着那新鲜红嫩、瓜瓤晶莹如细砂的寒瓜, 紧张的心情终于烟消云散, 他叹了一口气, 抬手接下。
两人这番互动落在站在阿曼莎眼中,她紧紧地抿了抿嘴,涂满了丹蔻的指甲几乎掐得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竟丢下那一众姑娘转身就走——
姑娘们还想喊她,却在看到她那如霜如寒的表情时, 都默默驻了足。
小蛮王看着阿曼莎离开的背影,眼中的笑意淡了淡。他见凌冽低头专心捧着寒瓜,便换回了苗语,半抱怨地瞪了几个姑娘一眼,道:“被我抓到了喔,趁我不在,你们就合起伙来欺负哥哥!”
那几个姑娘讪讪一笑,纷纷摆手说是误会,冲着凌冽也是尴尬地致歉,拾起地上的碎片后,她们就飞快地抱着酒壶离去。
小蛮王哼了一声,倒没再计较,反是有些嫌弃地瞪了八字胡大叔一眼。
大叔搓了搓手,却没分辩什么。
元宵抹了抹泪,想上前去伺候却又被大叔拦住。这时,他才看见刚才坐在下面的五部首领已经起身、端着酒碗朝这边走,元宵担心地看了凌冽一眼,最终只能气苦地被大叔劝走。
几个首领捧着酒碗上前,都是身材魁梧健壮的中年汉子。
他们倒是一早知道凌冽不良于行,原本还对自家大王劳民伤财北上去抢个瘸子颇有微词,结果来到近前,细看凌冽其人,五个人竟不约而同地红了脸,看凌冽的眼神也闪躲起来——
若得美人如斯,再怎么靡费也值!
五部首领上前时,凌冽正在认真地吃一枚苗疆的果子:
这果子有着碧绿的外壳,看上去竟跟庙里菩萨的佛头似的,乍看之下有些难以下手,可捏上去却软软的,吃在嘴里甜丝丝的。惹得他忍不住多剥了几个,便没有注意到五位首领。
而在他旁边的小蛮王,虽然端着酒碗,却同样没有注意到五位首领。他兴致盎然地看着凌冽,心里忍不住在偷笑——中原来的漂亮哥哥真淘气,一桌子珍馐美味,他就只捡着果子吃。
难怪,身上香香软软的,抱起来还那么轻。
大巫一早说过,只有仙人才单吃果子为生。
小蛮王不知想到什么,低头闷笑,他抬手擦了一把脸,暗中下定了决心——中原的汉人当真是笨蛋,哥哥这么好,他们却不懂珍惜!从今往后,他要加倍对哥哥好,教他好好吃饭、好好吃肉。
歌舞声歇,五部首领中最年长的那个,终于忍不住尴尬地“咳”了一声。
小蛮王这时才发现杵在眼前的五人,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轻轻扯了扯凌冽的袖子,邀他一起接受五位首领的敬酒——
首领们客气而守礼,没有要凌冽满饮,但对着小蛮王,却是一副要将对方灌趴下的豪气。
几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喝着,凌冽左右无聊,视线一瞥便看见了远处——榕树丛中被一位灵巫找回来的阿曼莎,这姑娘的眼睛通红,面色有些憔悴,被灵巫带过来时,满面的不快。
她在五部首领后的一个席位上坐下,旁边则坐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包蓝头巾的中年人,这人有一对灰色的狼目,鹰钩鼻,面相十分奸猾狡诈,在阿曼莎坐下后,絮絮同她说了许多话。
五部首领围在小丘前,几乎将小蛮王遮了个严严实实。
那络腮胡子打量旁人看不见,便频频将目光扫过来。
那种眼神,凌冽在京中其实见过多次——
正是黄忧勤、舒楚修之流在算计他时,会放到脸上的表情。只那两人比这位更加阴险深沉,即便心里揣着恶念,也会在脸上堆出叫人挑不出错的笑脸。
凌冽嚼了一口新鲜的寒瓜,饶有兴趣地又观察了一会儿。
五位首领同小蛮王喝了一圈,借机简单聊了聊部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便又退了下去。
小蛮王端着酒碗坐回凌冽旁边,看着凌冽竟然还在吃果子,心里好笑,便从自己这边选了一块烧得极嫩的猪颈肉递过去,“锅锅次肉肉,不能只吃果果的。”
凌冽被他唐突的动作不小地吓了一下,他却没想到小蛮王还有工夫看着他。
看着盘子里的烤肉,他本想说不吃,结果小蛮王挑给他的这块是烤透了的,边沿一圈泛着金黄,里头的肉质白皙泛着银光,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他到嘴边的话便没能说出口,只能小口小口地吃了那块猪颈肉。
两人这正吃着,下头突然又热闹起来——
原本已经歇了的歌舞声再起,姑娘小伙子们手牵手地从榕树从中跑出来,开始男女两两结对地围着泉水跳舞,那舞姿火辣得很,姑娘们扭动着水蛇一样的腰肢,小伙子们也是在她们身后贴得极近。
凌冽只看了一眼,就微微错开了视线。
远处的小元宵则早早捂住眼睛,偷偷摸摸地从指缝中欲盖弥彰地观察着。
歌舞声中,还是那些身着筒裙的姑娘、缓缓提着裙子而出,这次,她们头上没有再顶着装满了菜的筲箕,反而是在胸前抱紧了一小坛、一小坛的酒。
这些酒同之前筵席上的都不同,装它们的酒坛别样精致,上面烧着漂亮繁复的花枝纹,坛上的封泥都好好地用蓝染包紧,扎口的绳子都是五色绸丝。
小蛮王一看这酒坛眼睛就亮起来,在姑娘们捧着酒坛子过来时,忍不住高兴地问了一句,“这是谁准备的,竟能拿出这样多的吟花酒!”
姑娘红着小脸,“酒菜都是首领们准备的,我也不知道。”
小蛮王没多想,只将那酒坛子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拆掉封泥,然后给凌冽那只明显比他们都小上一圈的酒碗里满满地倒上了一碗。
“……?”
小蛮王张了张口,比划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懊恼地挠了挠头,冲那边的八字胡大叔招了招手。
大叔立刻丢下手中啃着的鸡腿,擦了擦嘴跑过来,他见酒碗斟满,又接触到凌冽疑惑的眼神,便咧开嘴笑了,帮忙解释道:“王爷,这是我蛮国稀有的‘吟花酒’,有强健体魄、益气补中的效果。”
凌冽抿了抿嘴,他的手帕被小蛮王拿走后做什么都不太方便,他皱眉道:“本王不喜饮酒。”
更不喜欢药酒。
其实他有点怕苦,尤其不喜欢那种浸泡过各式中药材后散发着浓郁怪味儿还苦得很的药酒。刚受伤的时候北境物资匮乏,元宵和翰墨总是变着法儿地逼着他喝,所以现在凌冽一听见“药酒”俩字就有些头痛。
“这锅不苦!是甜哒,”明明凌冽只是在心里想想,那小蛮王却像通读心术一样,他又将酒碗往凌冽那边推了推,眼睛亮晶晶的,“好甜好甜哒!”
“是了,苗疆的酒都是米酒,不苦的,”大叔也再细解释道:“吟花难得,只有圣山上和大霜雪天才有。每年冬天大家都会采上一点儿,然后用雪水加第二年春的金米窖藏,十余年才能得这么一小坛呢。”
其实今岁天像有异,圣山上的雪比往年化得早了三个月。南境的霜雪天也比去年短,几座雪山上的吟花刚发芽就枯死了,许多部落的吟花酒因此都没酿成。
也因这个缘故,大巫也比往年早闭关。
“吟花酒其实和你们中原的……”大叔想了一会儿,“和你们中原的‘女儿红’挺像的,只不过你们是姑娘出嫁的时候喝,我们是逢年节大庆的时候用,窖藏十八年的味道最好,甘甜清冽,不酸涩、也不发苦。”
他们都这么说了,凌冽便抱着试试的心态捧起碗来抿了一口。
而后,他眼眸一亮,又垂眸喝了一口。
“好豁吧?”小蛮王看他的表情,美滋滋地将那酒坛递给凌冽,“这真是我们苗疆坠好豁的酒啦!”
大叔忍了忍,最终没忍住,被小蛮王这一口稀烂的中原官话逗得笑出了声。
凌冽则捧着酒碗,认认真真地又喝了两口——当真是蛮贵最珍贵的酒:此酒酒液干净清澈,断不似一般米酒那样浑浊。喝起来口感十分清爽,几乎尝不出酒味,甜丝丝的,像在喝甜汤。
他很少喝到这样合自己胃口的酒,便忍不住多喝了几碗。
小蛮王见他爱喝,便也没拦,一坛子见底后,又吩咐人给他拿上来两坛。
结果,等凌冽意识到眼前出现重影时,他手边已倒下了四五个空酒坛。这甜甜的酒初尝不醉人,但后劲儿其实极大,他有些头晕,却还记着这是蛮族的盛典,也不知能不能提前离场。
他从来一个人惯了,便没问小蛮王,只自己用手支着脑袋,微微闭目、想缓一缓。
小蛮王原本正在同手下人说话,见凌冽这么拄着脑袋,便立刻停了自己的谈话。凌冽这样一看就是醉了,他转身过来准备叫醒凌冽,却发现他这位漂亮哥哥在喝醉时、雪眸半阖着,倒收敛了锋芒、看起来软乎乎的。
尤其是那白皙的面庞,被酒液熏得红红的——惹人很想欺负。
小蛮王绿色的眼眸沉了沉,轻轻推了推凌冽见他不醒,便想要抱起人来提前离席。结果他才一动,小丘之下就走过来一个人,这人的声音粗哑,一开口就将凌冽惊醒,他半趴在小蛮王的肩头,对上了对方一双灰色的眼睛。
……是那个阿曼萨身边的络腮胡子。
凌冽拧了眉头,想强打起精神来,却最终还是被那酒弄得迷糊下去。
络腮胡同小蛮王说了不少话,小蛮王有些不耐烦,却没当众下脸,无奈,他只能叫来八字胡大叔和元宵,送凌冽先走——
“将哥哥送到南屋,再找巫医过来候着,以备不时之需,”小蛮王拉着大叔低声吩咐,说了两句,又用眼神不着痕迹地暗示了一下,“再找几个人暗中盯着。”
那大叔看了一眼站在旁边垂手笑着的络腮胡子,点点头,“……您自己个儿也当心。”
小蛮王“嗯”了一声,然后才依依不舍地将凌冽抱起来放到那辆圈椅改造的轮椅中,静静地目送他们消失在主桌后的一片由望天树组成的密林中。
鹤拓城内其实有蛮国王室的殿阁,但因种种原因,小蛮王自己不爱住。从前,他都是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颗最高的望天树上,他在上面建造了一间宽大的树屋,视野很开阔,能够看见整座鹤拓城还有远处苍麓山下的榆川。
他原想带凌冽到树屋中居住,可是改建、加装中原款式的家具还需一段时间,小蛮王没法儿,只能选择王室殿阁中的南屋,让凌冽先去休息,等树屋弄好了,他们再搬上去。
王府影卫也跟上来,同元宵一起照顾着凌冽。
眼下是午后,林间光线充足也不见暑热,只那藤蔓和树枝编织的绿屏实在重重叠叠,岔路又多,即便是受过训练的王府影卫,在几次七拐八扭后,最终也没能记住路。
密林的另一端,是个开阔的白色宫殿,殿宇的高顶尖而圆,立柱上雕镂着漂亮的孔雀纹饰,地上铺着暗红间错的花砖,因只有一层的缘故,倒完美地被外头的望天树给遮住。
八字胡大叔带他们穿过长长的回廊,将人送到了直面花园、阳光较为充足的一间南屋。花园中绿草满地,中央还正好有一只白色的孔雀在开屏。
元宵看得两眼发直,满面都是新奇。
八字胡大叔好笑地摇摇头,将凌冽安顿好后,他就塞给了元宵一只哨子,“遇到什么你就吹,我能听到的,大王那边我还是有些担心——”
元宵有些懵懂地接了。
一直昏昏沉沉的凌冽却开口叫住了他,“等等。”
“……王爷您还有吩咐?”
“刚才……那个上前说话的络腮胡子是谁?”
大叔没想到凌冽会问起这个人,他想了想,答道:“那是乾达,阿曼莎的父亲,他……”大叔斟酌了一会儿,“嗯,用你们中原人的话说,大概就是我们蛮国的宰相吧,从前深得大王父母信任的。”
凌冽听着,思绪被酒弄得有些迟钝,他眨了眨眼睛,半晌才低声重复了一道:“……从前?”
大叔他倒没想到凌冽醉成这样,还能捕捉到他话中的机锋,他苦笑,“就……您应该最明白什么叫‘功高震主’。”
凌冽却摇摇头,不赞同道:“您这词用差了,这是‘主少国疑’。”
这次,大叔愣住了,看向凌冽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和敬佩——这位北宁王明明是第一次来蛮国,却能在根本不知对方身份地位之时,醉成这样,还能准确地从一句话猜出背后种种。
他眼眸看向凌冽那盖着绒毯的双膝,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您啊……”
这样的反应落在凌冽眼中,便是对刚才他一番话的肯定,凌冽好笑地摆摆手,“本王都明白了,您去忙吧。”
八字胡大叔这才点点头,又交待了元宵几句后,才急匆匆地从殿阁中重新找路回去。
在大叔离开之后,元宵看着凌冽红通通的脸颊,便给他泡了一壶热茶。见他还是有些不舒服,便主动提出来,“王爷您坐一会儿,我去找孙太医!”
凌冽想拦他,可吃醉了酒后行动迟缓,最终伸出去的手没能抓到一片布料。
他有些无奈地坐在圈椅上,自己打起精神来看了看:这屋子虽不如中原精致,却也用心布置过——鸡翅木的罗汉床、上铺轻软的絮丝锦被,下方的脚踏上垫着狐裘,地上也铺满柔软的雪白牦牛毯。
中间一张圆桌,四角立着精致的凤首台灯,窗边挂着蓝染织就的挂毯,远处的盥洗架旁、木施上还早早就摆上了一件明显是中原制式的明衣。
凌冽半靠在桌边,睁着惺忪醉眼看了看远处的凤首台灯,唇边隐约闪过了一抹笑意:
他没想到,这小蛮子能如此心细。
更没想到,南境蛮国竟也有如此有意思的“宰相”和权势之争。
也不知元宵去了多久,凌冽靠在桌边半梦半醒地迷糊了一会儿,再睁眼时,竟已是暮色四合、天色渐晚,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这蛮国的甜米酒醉人,喉咙也腻得发紧。
想起元宵离开前替他泡了一壶茶,凌冽挪动了一下,伸出手去想够那放在圆桌中间托盘上的壶,结果这新制的代步轮椅十分不便,他才一动就往后一滑——
计算好的距离由此变长,凌冽腿上没力气,只能一个趔趄、整个人朝前扑下。
他有些郁卒,心里多少有些厌弃废了的双腿。
没有预想中的摔痛,腰上一紧,凌冽便整个人落入了一个滚烫如骄阳烈日,却带着丝丝米酒甜香的怀抱里——
骤然旋转的天地,让凌冽有一瞬间的迷惘。
屋内凤首台灯暖黄色的灯火摇曳,竟给他勾勒出一轮金灿灿的太阳。
凌冽眨了眨眼,抬起手来想碰一碰这暖洋洋的明日,结果伸手便触着一堵硬邦邦的墙。
“唔……?”他困惑地推了推:天上,怎会有墙?
那墙似乎被日光烤过,很暖、会动,还很弹,像京城糖水铺里贩的透亮荸荠糕一样。凌冽两辈子都没摸过手感这样好的墙,一时没忍住,便将整个掌心贴合上去,重重地捏了两把。
“嘶……”
“墙”往后躲了躲,还发出一声急促的粗|喘,清爽的声音闷闷的,“锅锅你、你别耍流氓!”
凌冽讶异地眨了眨眼:墙,还会说话?而且声音听上去……
电光石火间,他忽然回神——这怪腔怪调的中原官话!
凌冽飞快地甩了甩头,将眼前浮起的所有混乱光影驱散,终于看清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正看着他发愁的小蛮王。
他想起自己因口渴去拿茶壶,半道儿上轮椅不听话地跑了,然后,然后……
凌冽皱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靠在小蛮王怀里,手掌还依依不舍地贴着人家胸|脯。
端正斯文了两辈子的北宁王从未有这样尴尬的时刻,他耳尖发烫,讪讪地收回手,抿了抿发干的嘴唇,道:“……是你呀。”
小蛮王拧着眉,看见凌冽薄红的耳尖呼吸又重了重,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嗯”了一声。
暖黄的灯光将这南境儿郎蒙上一层金纱,深邃的绿眸像极了刚从翡翠原石中开出来的纯种|色|货:碧色纯正,光泽鲜亮。
凌冽仰头看着,又想起西域敬献给父皇的那株宝树,忽然觉得那样珍贵的碧树夜明珠也没甚稀罕,还不及这双绿色眼睛的万分之一。
他这样想着,便抬起手,想轻轻碰一下那漂亮的宝石。
结果小蛮王却防备他撒疯,他才一动,双手就被紧紧地摁住。
“锅锅别闹。”
“……”没碰到宝石,凌冽有些憋屈,他瞪了小蛮王一眼,而后嘟哝道:“渴……”
小蛮王被他这无意识黏腻的尾音撩得头皮发麻,鼻尖也渗出一层薄汗,他摁着凌冽的手,用虎口的粗茧和拇指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凌冽漂亮的腕骨,在心里将大巫讲给他那些枯燥的长生经念了好几道。
而后,他静下心神,手臂施力将凌冽抱起,稳稳放到了床沿边。
待凌冽坐定,他才转过身去倒茶。
桌上的茶水是元宵一早就泡好的,放了这多一会儿,有些凉。小蛮王原想重新去泡一壶,却见凌冽眼神迷离、两颊酡红,坐在床边小鸡啄米似的止不住地点头。他咬了下嘴唇,想了想,还是先给凌冽倒了满杯。
令小蛮王没有想到的是,凌冽没有伸手来接,反而直接凑过来想就着他的手喝。
可由于角度的关系,凌冽开合的唇瓣没能如愿喝到茶水,却不经意地舔到了他握着茶杯的指尖。
小蛮王手一抖,将整杯茶连同那个紫砂盏一道儿摔在了地上。
“……”
这间南屋的地上,都铺着怕凌冽摔着的厚厚牦牛毛毯,茶盏落地声儿闷闷的,没碎,却污了脚踏上那雪白的狐裘和一大片地毯。
凌冽微微蹙眉,实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如此毛手毛脚。
不等他开口,小蛮王就火烧屁股般捡起茶盏返回桌边。
桌上的茶水此刻已凉透,可怜小蛮王竟要靠着紫砂壶传来的微末凉意冷静,他摩挲着砂粝细腻的壶身,最终一咬牙,竟直接端起茶壶、咕咚咚将里头的冷茶喝个精光。
“……?”
“茶、茶凉了,窝去给锅锅换!”
他抱着茶壶,几乎称得上是落荒而逃,留下凌冽坐在床沿,怔忡地看着他离开的方向。
夜幕低垂,月上梢头。
小蛮王抱着那只空了的茶壶,飞快地跑到南屋外头。
这间南屋正对花园,清浅的月光照亮了房前门廊,小蛮王将滚烫的脑门磕在那孔雀暗纹门柱上,让微凉的夜风来一点点吹散难歇的燥和闷。
远处,两个巡逻王城殿阁的勇士提灯走过,远远看见他们大王捧着个水壶发愣,便好心上前询问他有无事情吩咐。
小蛮王正出神,被他二人吓了一跳。一惊之下,总算从那些旖旎幻想中脱身。
他咳了一声,将手中的茶壶递过去,“这个帮我换琉璃盏煮花茶,再帮我弄碗醒酒汤。”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嗯……还有,去问巫医讨几个安眠香囊,还要些新鲜的五灵草、艾叶、望江南和金银花。”
等他要的东西悉数被送来时,屋内的凌冽已困得仰躺到床上:
他的一头墨发还高高束在玉冠里,身上一套蓝色礼服虽漂亮,却层叠厚重。而凌冽垂在脚踏上的双腿上,还套着一双暗线云纹的黑色革靴,这制式虽精致,但,一看就很硬。
“……”小蛮王好气又好笑,漂亮哥哥当真一点儿不会照顾自己。
他抿了抿嘴,让其中一个勇士出去打来一盆子热水,然后任劳任怨地端着铜盆走过去,脱了凌冽鞋袜,将那双白皙纤细的双脚握在掌中,缓缓地沁入了腾着热气的水里。
凌冽脚背的皮肤很白,隐约还能看见藏在经络下浅浅的青色血线,他的脚踝很细,踝骨凸起,浑圆的指头落在小蛮王那小麦色的掌心里,像呈在黑色绒布上的精美白玉。
只是那双脚凉冰冰的,冻得小蛮王打哆嗦,他目光不虞地扫过凌冽双膝,然后深深地闭了闭眼睛,专心而笨拙地抄起热水、润上凌冽的腿腹。
两个勇士看着他这般动作,其中一人忍不住闷笑道:“大王,洗脚这事儿,是小媳妇儿才做的。”
小蛮王听了,一点儿不以为忤,回头看了他一眼,只道:“你不懂。”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他幼时多跟在大巫和前任王妃身边,所见、所想自与其他蛮族男子不同。
“阿妹其实很辛苦的,”小蛮王望着铜盆,轻声道:“在家,她要帮你做饭、洗衣,还要挂心你的安危,若是有娃儿,她还要奶孩子、带孩子。你回家只觉得你累了一天,但其实她比你辛苦多啦。”
那勇士挠了挠头,有些不服气道:“可、可我在保卫殿阁和家园,这、这是正事儿!”
小蛮王睨了他一眼,“那不如……明儿你回家同媳妇儿换换?”
勇士噎了一下,低下头小声道:“我……我不会做饭。”
“可不,你也有不会的事儿,”小蛮王浅浅一笑,认真地说道:“阿鲁,蚩尤神前,众生无别。”
那勇士面色薄红,盯着小蛮王给凌冽洗脚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他忽然傻笑了一下,小声道:“……是我想错了,大王对不住。咳,还有……今晚我想提前向您告个假!”
“嗯?”
“那什么,”勇士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声音却气势如虹,“我也想回去给我媳妇儿端盆热汤泡脚!”
小蛮王被他洪亮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去看凌冽,见哥哥没被吵醒后,才转头无奈地瞪了那勇士一眼,他看了看这两个年轻的小伙子,最后笑着摆摆手,让两人一齐退下了——
可惜,他没能学会汉人那复杂的经络图。
人身上的穴位要紧,他也不敢乱摁,万一掌握不了力道适得其反,岂非害哥哥难受?
等凌冽一双脚上都浮起了一点薄红,他才取来软而暖的帕子,将凌冽足间那亮晶晶的水渍仔细揩干,然后将他的双腿并拢抬起来、放到床上。
小蛮王伸出手,替凌冽拆了那硌人的玉簪和发冠,墨色长发披散下来,瞬间铺了满床。
这时,凌冽睫帘微微动了动,但小蛮王一心系在他那缠得死紧的腰封上,并没有注意到。
凌冽身上的蓝色礼服很漂亮,但却是小蛮王从未见过的款式。
腰封上的绳结是他从未见过的盘丝莲纹结,即便是元宵这个打小儿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的,也学了小半个月才能流畅地系出这样完美的结。
绳结之下是腰封,腰封捆着的是从外往里的三层衣服,裼衣、外袍和内衫。
那纱縠裼衣轻薄柔软,但上头绣着的暗纹凹凸不平,小蛮王担心凌冽这样睡一晚第二天起来会被硌得腰酸背痛,便专心致志地同那繁复的绳结搏斗,三番五次理不出头绪,他便有些幼稚地低下头用牙咬。
结果醉中睡了一小觉的凌冽,睁开眼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他不知何时被抱到床上,身上的一叠衣衫凌乱不堪,而那小蛮王正伏在他身上,双手摁在他的腰间,金色的大脑袋凑得极近,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干嘛。
凌冽蹙眉,低喝道:“……你干什么?!”
小蛮王被他这如霜如寒的声音一吓,牙齿用力,竟当场将凌冽腰间的绳结咬断。扎束腰封的绳结一松,那对襟开口的腰封自然也跟着散落。
凌冽一愣,面上腾起一大片红云,指尖颤抖地攥紧衣衫,羞恼地瞪着小蛮王。
小蛮王也没想到汉人做的衣裳质量这样差,他发誓他只是轻轻地咬了一下,正抬头准备道歉,抬眸却对上了凌冽含怒而慌乱的眼睛。
北宁王素来都是清冷高贵的,一双雪眸淡淡、无喜无悲。
但此刻,这双寒星般的眼眸中却洇满了水色,像被圣山消融雪水沁润过的黑珍珠,更像离群时露出湿漉漉眼神的小鹿,让小蛮王心上一片酥麻,登时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
“……”
小蛮王身上还带着那股米酒的甜香,凌冽抿着嘴,修眉紧锁,伸出手想推开他。
结果他一动,小蛮王就也动了:可怜他今年只有十七岁,美人当前,于他来说简直是致命的重重考验,他害怕凌冽又醉意朦胧地捏他胸,连忙将人双手架高摁住。
熟料,这动作更让凌冽眼神森寒:“……放肆!”
“放肆”这词对官话本就不娴熟的小蛮王来说有些太难,他困惑地偏偏头,只当凌冽还在撒酒疯。好在漂亮哥哥的手腕很细,两只手并拢握在一起,只消他一掌便能稳稳捏住。
他用单手制住凌冽不让他乱动,另一只手飞快地除却凌冽的衣物。
凌冽脸都气白了,整个人不断挣扎。
可他双腿本就无力,加上醉酒、双手被缚的缘故,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很快就累得虚脱。
而小蛮王学过摔跤,知道人一直挣扎后会脱力,他压制了凌冽一会儿,见对方确实没了力气后,才笑嘻嘻地松开手,专心致志地去剥凌冽那复杂得像迷宫一样的层叠礼服。
凌冽气喘吁吁,手臂重得几乎抬不起来,他羞恼地瞪着小蛮王,却没法阻止对方将他的裼衣、蓝地锦袍一一除去。眼看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减少,凌冽闭了闭眼睛,羞愤地想:若这小蛮子当真敢对他做什么……
将来,他必定要他、要他们蛮国百倍奉还!
小蛮王不知凌冽心思,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顺顺利利地将哥哥身上这些柔软脆弱的布料完整地扯了下来。他心里高兴,便抬头冲着凌冽粲然一笑。
他的笑容干净而纯澈,令正在生闷气的凌冽愣了愣。
看着那烛火下璀璨闪耀的绿眸,凌冽又想起了之前那点没能碰触宝石的心情,他撇了撇嘴,忽然伸出手狠狠地揪住了小蛮王左眼睑下的一块脸颊。
“唔?!”小蛮王不防,痛呼一声,委屈地眨巴两下眼睛后,他还是矮了矮身——怕凌冽抬手累着。
对于他的动作,凌冽很满意,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拂过了小蛮王的一双眼皮,满意地看着那对如同翡翠般漂亮的眼睛闪过无数或深或浅的绿色,喃喃道:“……真漂亮。”
微凉的指尖点在眼皮上,小蛮王觉得痒,却强忍着没有动弹。
“绿宝石一样的,”凌冽痴痴地,最架不住醉后的沉沉困意,他脱力地垂下手,半梦半醒间、还不满地嘟哝道:“凭什么这么好看……”
小蛮王苦恼地看着睡过去的凌冽,他没听懂凌冽在说什么,但哥哥掐他下手当真很重。他揉揉有些肿痛的脸,将凌冽整个人抱起来塞入絮丝被中。
起身时,他又想起煮好的醒酒汤还没给凌冽喝,便拿过来用勺喂凌冽。
蛮国的醒酒汤与中原的大不相同,汉人用姜醋熬住,他们则用新鲜的酸木瓜和柠香草,最后还要加上一勺子蜜糖,喝起来酸酸甜甜的。就算是酩酊大醉的人,第二日醒来也不会头痛。
醉酒之人最难伺候,凌冽昏睡过去后就很抗拒小蛮王的触碰,小蛮王用了好大劲儿,才将那一碗汤给喂完。没泼,却漏了大半在凌冽的下巴和颈项上。
小蛮王去取巾帕来擦,路过镜子时,却见自己脸颊上起了一块暗红,活像是被人狠咬了一口。
他撇撇嘴,在替凌冽擦干那些溢出汤液时,不慎碰开了凌冽那严丝合缝的中衣,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凌冽身条纤细,但并不瘦弱,宽肩窄腰,有着一副很好看的锁骨。
突起的锁骨诱人而夺目,尤其是在一个来自中原的汉人身上。
蛮国位于南境的崇山峻岭中,地势高,也更接近太阳。所以蛮国上下、男女老少一大半都拥有着小麦色、甚至更黑的皮肤,白皙的肌肤对于他们来说,就好像苍麓山顶洁白的雪一样神圣。
可惜,小蛮王官话稀烂,根本找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描绘他眼前的美景。
他只觉自己像一条在漫天飞雪里饿了数日的狗,突然在一片苍茫的大地上看见了一条筒子骨,晶莹的骨头映着皓然白雪,也映出了他赤红的双眸——
什么夜风,什么凉茶,都再不管用。
他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不堪地伸出去,拨开了凌冽的中衣——
作者有话要说:入V啦,感谢小天使们一路相伴,恬恬牵着皇叔鞠躬躬~
V后应该会日更,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我每一章的字数多(咳)——
【惯例放】
预收:《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坏心眼又钓又甜小猫咪受 VS 憨憨直男大狗勾攻,
文案在专栏,大概就是一个波斯异瞳小王子穿着女装又骗又撩逗狗实录,保证小猫咪和恬恬一样甜。(恬恬:我是甜妹攻!猫猫:我是甜妹受!恬恬&猫猫:我们都很甜~也都很辣~)
*
基友青猫团预收:《重金求子》肤白貌美巨有钱的金贵大美人(其实小可爱)受,因病不得已重金求子,本想找个小白脸用完就扔,结果阴差阳错找了一个哪哪都不符合他审美(口是心非)的糙汉文盲大哥将军攻,然后就怎么也甩不掉的故事。本文又名“大哥没文化,但大哥爱你”←这句是青猫团她自己说的。
以上是MT糖厂向各位高亲贵友发出诚挚的邀请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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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再起身时, 小蛮王脑海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旖旎幻想。
他只是想到了中原、宣郡, 那个被他从人牙子手中救下的小婴孩。后来,他找机会回去看过一次,那孩子被慈幼局的嬷嬷们养得极好,白白胖胖、粉嫩可爱。
离开时, 在慈幼局门口, 小蛮王看见了一群在扮家家酒的孩童。一个女孩头上顶着块巴掌大的红帕子,羞涩地站在树下, 而她面前还有个男孩,不知从哪儿顺来了小半块红印泥, 正往自己拇指上涂。
拇指指腹被红色染满后,男孩走过去牵起了女孩的手:掌心相合、拇指紧贴。
女孩的拇指上瞬间因此染上了红, 两个印子交叠着,隐约形成了一个模糊红心, 而后围在他们身边的孩子们都嬉笑着鼓起掌来, 然后手拉手将两人围在中间, 欢快地唱起了当地的童谣:
“红印油, 登临楼,团龙花袍大红绸;盖印戳, 合卺酒, 我们两个天长久。”
其他的歌词小蛮王没记住, 但“红印盖戳”四字,却落到了他的心口。
正巧现在,凌冽掐红了他的脸, 他也还了凌冽一枚濡湿的红戳,就盖在那突出的锁骨上,隐约同凌冽先前的一道浅疤相叠, 也形成了个红心模样。
凤首台灯下,小蛮王满意地伸出手,眷恋地摸索了那枚红印一下:
人生百年,天长地久。
反正他今天才十七岁,往后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可以同哥哥相守。
最终,小蛮王没敢在这间南屋久留,他收拾了凌冽衣物、布置好悬在床头的安神香囊,焚熏香后,又在脚踏一圈和屋门口都撒上了凤仙花和望江南。
毕竟,若不忙碌些、勤奋些,漂亮哥哥那截白皙的颈项就会他眼前止不住地晃,叫他神飞天外、叫他魂不守舍、叫他情丝难断。
收拾布置好一切后,他站在门口又看了熟睡的凌冽一会儿,小蛮王才咬咬牙转头,他夹着双腿、迈出别扭步伐,逃也似的离开南屋。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
小蛮王自己走到花园中后,便再迈不开腿,他窘迫地半弯下腰,双手难堪地捂了下,然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叫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
威风凛凛的大虎从林中蹿出,欢快地在他面前抖落满身树叶,还将大脑袋拱过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腰腹。
“阿虎,”小蛮王摸了摸它的头,“我们……去榆川好不好?”
听见“榆川”二字,大老虎的长尾巴甩了两下,它嗷嗷两声发出兴奋的低吼,驮上小蛮王便迅捷如风地钻入了广袤一片的榕树丛中。
榆川连通着南境由西向东的大小不同国度,亦是苗人的母亲河。泉水源自西川崇山,清澈湛蓝,芦荡游鱼、鹭鸶成群。
一到榆川河畔,小蛮王便一把扯了腰上那碍事的长统,赤条条跃入水中,翻腾巨浪瞬间就搅碎了月光洒落在河面上的粼粼银光。那头猛虎也不甘示弱地跟着跳下,撒欢地迈开四爪在浪圈边儿打转。
小蛮王在冰凉的水中深潜,他水性极好,腰腹带动长腿如鱼尾般上下摆动,被惊动的发光夜鳞鱼成群地穿梭过他金色的长发。
他像是原属于水、属于海,似蛟,又似人鱼。
包裹全身的榆川水,终于涤去了他浑身滚烫到快要沸腾的热,那耻于宣之于口的钝痛,也渐缓歇。
小蛮王调转过头,伸长双臂两下划水、腿用劲儿一蹬,便重新浮出了水面,他仰仰头,将满头湿漉漉的金发潇洒地甩到脑后,长长的卷发扬出的金色水光,在夜空下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大老虎被他甩了满身水,呜呜两声后,从后悄悄地偷袭,将小蛮王整个扑倒在水中。
一人一虎在榆川中溅起白浪朵朵、玩得不亦乐乎。
等大老虎也嬉闹尽兴后,小蛮王才湿漉漉地上岸,左右深夜无人,他只把那长统拖过来当垫布,与大老虎就那样懒散地一道儿躺到了岸边绵延不绝的草滩上。
吊睛白额的老虎甩了甩身上的水,乖乖地卧到小蛮王身边、替他挡风。小蛮王也毫不客气地靠到它背上,将满头金发披散开来,笑嘻嘻地望着浩瀚星空叹道:“今天真高兴,阿虎,我希望一辈子都这样高兴!”
大虎呜呜两声,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他的脸。
结果那带着倒刺的舌头,碰到的正巧是被凌冽掐红的那块儿。
小蛮王痛得“嘶”了一声,吓得那大老虎瞪圆了眼睛,一双毛茸茸的圆耳朵委屈地朝后缩了缩。
小蛮王“噗”地一笑,倒没有怪它的意思,只抱住了老虎的大脑袋,用另一边脸颊亲昵地蹭了蹭,露出梨涡融融道:“这可是哥哥给我盖的红戳戳!”
大老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它看得出,小蛮王很高兴,于是它将脑袋拱过去,发出了同样表示开心的低呼。
月色下的榆川水光潋滟、清风徐徐。
今日盛典,热闹了一天的蛮国众人早已睡得香甜。但小蛮王与老虎欢快戏水的样子,还是原原本本地落入了一个人的眼里。
榆川河畔不远处的高大望天树上,蛮国圣女阿曼莎面无表情地倚着那粗粝的树干,不知在这儿站了多久。
穿梭不歇的夜晚凉风将她藏在雷山银帽下的乌发吹散,她漂亮的大眼睛中映着点点光斑的榆川,涂满丹蔻的手却已经深深地嵌入了树干中:指甲断裂、血肉模糊。
明明,只是个瘸子……
阿曼莎眼中闪过一抹怨毒,收拢鲜血淋漓的手指握拳后,又狠狠地锤了下树干。她神色复杂地再看了那墨绿色草滩上的小蛮王一眼,而后转身,如蝶般轻盈地朝王族殿阁的方向飞去——
自前任老蛮王和王妃仓促离世后,这片属于蛮族王室的殿阁就空置了许多。夜间从高处望去,黑黢黢一片,南边倒是因那中原汉人住着,亮起许多灯烛。
阿曼莎轻盈地落到殿阁花园近前的一株大榕树梢上,数清附近巡防勇士的人数后,她不屑地轻哼一声,手腕一翻竟抖出一条寸许宽,但长足三尺的棕背黄首尖头蛇来。
她亲昵地摸了摸这三角头的长蛇,而后便冲它指了指南屋的方向,道:“阿五,去。”
那蛇听命,立刻从榕树上盘桓而下,轻松绕开了花园附近巡逻的勇士,朝着南屋游去。
阿曼莎自信满满地看着她的蛇,手指尖因为用力又渗出了一点儿血,她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来,吮掉那点血珠。结果预料中的血溅五步并未发生,那条长蛇才靠近南屋大门就极忌惮地顿住、发出了不满而焦躁的“嘶嘶”声。
它在门口徘徊了多时,每次想要靠近,都会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逐。
阿曼莎皱眉,凝眸看过去,这才发现了细细洒在门口的橘色望江南。
“……”
这是他们苗疆驱蛇的五灵草之一,性苦,全株有剧毒,花开时有异香,能令虫蛇退避。
阿曼莎双目赤红地咬了咬嘴唇,狠狠冲树干砸出一拳,榕树叶无辜飘落,她却不甘心就此罢手。站在榕树下踟蹰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便从随身的蓝染五彩绣口袋中,翻出了一只小小的罐子。
那罐子色泽暗沉,月光之下也不见光亮,看着就极阴森,罐口更是用五彩细线绕了好几道,上头还贴着一张画满了巫文的符咒。
阿曼莎捏着罐子,抿着嘴唇又看了一眼南屋。
屋内灯烛尽歇,只留桌上温着花茶的琉璃盏还有星点亮光。
阿曼莎目力极好,几乎在瞬间就看见床头挂着的安神香囊,还有屋内满铺的雪白牦牛毯。
她捏着罐子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极其扭曲,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扯开了那罐子上的五彩细绳——是你逼我。
罐子中是一只身披五彩斑纹的紫色蝎子,还没有巴掌大小,罐口一开就飞快地往外蹿。
结果,还没等它爬出罐口,一只布满了巫文的木塞就先盖了上来、堵住了它所有的通路。阿曼莎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就被一个女童扣住,女童的手很小,传来的力度却很大。
“阿姊,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做什么?”
星空之下,不知何时出现的阿幼依,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
她身后,是紫色蛇瞳倒竖的圣灵蛇,蛇身直立地戒备着阿曼莎。
“……放开!”
阿幼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一松手,“哦。”
结果那罐子并没能回到阿曼莎手中,而是笔直地从榕树梢落下去,阿曼莎一惊,翻身想要下去捡时,才看见树下停着的黄色大蟾蜍,那蟾蜍伸长了舌头,直接将那小罐子整个卷入了腹中。
“阿幼依你——!”那可是老师花费足七天给她养的!
阿幼依耸耸肩,满不在乎地原地一坐,一双挂着银铃的脚丫在树上晃荡,“不就是只小蝎子嘛,蟾蟾想吃,阿姊怎能这般小气?”
“这是一只蝎子的事儿吗?!”阿曼莎怒不可遏,伸出红艳的指尖指着阿幼依,断裂的指甲几乎要戳中小姑娘的脸。
阿幼依笑眯眯的,一点不在乎,她偏了偏头,无辜地反问道:“这,难道不是一只蝎子的事么?”
“……”阿曼莎被她问住,灰色的眼眸中闪过无数种神情,最后她恶狠狠地瞪了阿幼依一眼,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片王室殿阁。
年幼的五圣使坐在树梢上,看着阿曼莎远去的身影撇了撇嘴,然后从那高高的榕树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在那大蟾蜍的后背上。她亲昵地拍了拍蟾蜍的后背,巨大的圣兽就又一吐舌头,将那小罐子送了出来。
盯着那个罐子,阿幼依啧啧了两声,而后小声安慰大蟾蜍道:“蟾蟾乖,这是脏东西,不好吃的。明天我们再去吃好吃的!”
大蟾蜍的眼睛动了动,轻轻鼓了鼓声囔算答应了阿幼依。
阿幼依将那小罐子揣进自己的布包中,然后从蟾蜍的头顶滑到地上,她看了看漆黑一片的榕树从,又回头远远望了一眼亮着微弱灯火的南屋,小姑娘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用苗语冲蟾蜍吩咐了几句。
之后,那圣兽呱呱两声,竟将方圆百里内的毒虫都给惊动:
大批的毒蝎、蜈蚣和蜘蛛现身,如潮水般从树上、草坪中退去,榕树林中响起簌簌刷刷的声音,像是有狂风过境。
虫群退去后,阿幼依还是不放心。
她拍了拍大蟾蜍的脑袋将它留在原地,自己带着圣灵蛇往林中走去。
结果没走几步,阿幼依就隐约听见了哭声,小姑娘看着漆黑一片的榕树林皱紧了眉,暗中攥紧了自己的葫芦笙,跟旁边的圣灵蛇对视一眼,就缓缓地朝着那哭声的方向靠近。
南境土壤肥沃、日照充足,这里的榕树独木成林。
高大的树冠将辽远的星光遮蔽,与下垂的气根、盘绕在上方的藤蔓层叠的枝叶有将月色吞没。黑黢黢一片的藤蔓中央空地上,阿幼依看见一个蹲在地上呜呜哭的身影,端看身形,好似是北宁王身边的小管事。
阿幼依忍笑,故意压低了脚步声走过去,她顽皮地从旁边拍了那小管事的肩膀一下,“嘿——!”
“啊——!”元宵惨叫一声,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叫得声音太惨,阿幼依也被他吓得瞪大了眼睛,不过小姑娘的胆子明显比较大,她“噗嗤”一笑,冲元宵伴了个鬼脸,友好地冲他伸出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泥怎么寨这里啊?”
小姑娘声音甜甜的,但官话和小蛮王同样稀烂。
元宵本来又惊又怕,听见她这句话后,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挂着满脸泪痕抬头,正准备同阿幼依解释,结果却又“哇啊”地大叫一声,还没站稳就又跌倒在地上,他脸色惨白、指着阿幼依的身后:“你、你、你……”
“嗯?”阿幼依不解地回头。
巨大的圣灵蛇立着前半个蛇身,紫瞳眨巴眨巴,疑惑地偏了偏蛇头。
“是蛇蛇啊?”阿幼依好笑,“泥怕蛇……嗯?”
“喂泥醒醒啊——!”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惨。
小蛮王:盖戳戳!哥哥是我的!
凌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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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次日清晨, 凌冽醒来的时候, 元宵正捧着一只盛满热水的铜盆进门。
明亮的晨光将满地的白色牦牛皮晒得蓬松,凌冽撑着自己坐起来、还没开口,元宵就“咚”地一声放下铜盆跑过来嚷嚷开了——
“王爷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我去请孙太医——!”
他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凌冽无奈抬手弹了他一下, “还这般聒噪……”
元宵“唔”了一声, 憨笑着挠挠头,先端热水伺候凌冽洗漱。
凌冽轻揉额角, 昨夜的记忆时断时续,脑海中的画面也模模糊糊, 像隔着一层朦胧的窗户纸。他只记着自己想喝水,然后小蛮王不知怎地进来了, 而后他就被抱上了床。
再往后,他就想不太起来, 只觉得自己似乎执拗地在追寻一枚璀璨而水色极亮的绿宝石。
趁元宵在衣箱里翻找新衣服, 凌冽偷偷掀开被子瞧了瞧:身|下的床铺完好如新, 他自己身上也干干净净。刚才起身也没觉出一点儿不适, 而且明明宿醉,头却一点儿也不痛, 反而还安眠了一整夜。
凌冽微微皱眉, 总不至于那些荒唐鲜耻的画面都是他臆想的吧?
犹疑间, 凌冽抬头问,“昨夜你去哪儿了?”
不问还好,元宵一听这个就小脸惨白, 他皱了皱小鼻子,声音闷闷的,“我、我去寻孙太医, 结果外面林子太黑,我还没走两步,手里的灯就灭了——”
原来昨夜元宵跑出去得急,身上没带打火石,灯灭之后黑黢黢的树林恐怖异常:尤其是那些被藤蔓覆盖的树杈,在寒风之下摇摇摆摆,怎么看怎么像殊形诡状的怪物。
元宵胆小,白着脸起身扶住树干,惊魂甫定,手背上就忽然传来一阵湿凉的触感。
元宵一开始没多想,只当是吸饱了水的藤蔓,可一转头就和一双蓝色三角竖瞳对上,一条粉嫩分叉的舌头还冲着他发出“嘶嘶”之声——
“……”
元宵惨叫一声,疯狂地朝前跑。
而那条小蛇也明显被元宵吓了一跳,整个从树上跌落在地,委屈而懵懂地偏偏头。
元宵被吓坏了,一连跑出去好几里地才停下。
可停下之后他就傻了眼,附近的林子茂密而陌生,迷宫似的找不见出口。而且,此境虽也是一片榕树林,但林中藤蔓明显比外面多、树干也更粗壮,元宵瞧着树干上垂下的一条条黑影,只觉得都是会吃人的毒蛇。
他勉强自己走了一段路,最终原地一蹲、大哭出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抹泪时才想起八字胡大叔给他的哨子,小管事急忙将哨子拿出来吹响,可他所在的位置其实是离殿阁五、六里远的密林,大叔根本听不见他的哨声。
元宵左等右等,阴风阵阵也没盼来半个人。
小管事心里又怕又委屈,眼泪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下掉。
……
凌冽听到这里,忍不住担心地看了元宵一眼——南境地势比中原高上许多,这里昼夜间温差极大,不用等毒蛇猛兽出现,小管事极可能先被冻死。
“那你之后……”
“呃……”元宵想起自己最后得救的经历,脸色一阵青白,却还是乖乖答道:“是、是他们蛮国的五圣使找到我,将我、将我送回来的。”
凌冽没多想,松了一口气,“嗯,你运气好。”
元宵想了想,最终选择不告诉王爷那条恐怖大蛇的事。
“那……之后呢?”
元宵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最终还是在凌冽的催促下,道出了实情:他回来时,屋内只得凌冽一人。
南屋的一切收拾得很妥帖:门前洒满了橘黄色的望江南,进门后的桌上放着透明的琉璃盏,下用矮烛温着,里面泡着的花草明显经过精心挑选,色泽明亮,香甜扑鼻。
轮椅被推到一边,床旁放上了方便凌冽移动的圆凳,床帷附近悬挂着好几个安眠香囊。而凌冽的所有衣衫都被整整齐齐地挂到了远处的木施上,从外头的裼衣到里面的蓝地锦袍,没一件错了顺序。
就连凌冽的黑色长靴,都被整整齐齐地顺到了一边,铺着柔软狐裘的脚踏上,放着的是一双外饰玉珠、丝帛为地的彩绣睡鞋。
元宵自忖他亲自收拾,也不会比这更好。
细细说完这些,小管事心里多少有些幽怨,他偷瞄着凌冽,好担心他家王爷被这个会来事儿的黑皮小狐狸精勾了魂去——
凌冽颇有几分意外,看看房内精巧的布置,他稍松了口气:还好,小蛮子总算知轻重,没做出什么荡检逾闲的事。
心情放松,凌冽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他见远处的那只琉璃盏里花草茶色泽鲜亮,肚子倒真有几分饿了。他让元宵将他扶到桌边,坐下后凌冽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温了整夜的花草茶不见味苦,反而有种甘甜。
凌冽眸色微亮,又在小元宵欲言又止的目光下,再给自己续了一盏。
透明的琉璃盏在中原并不常见,即便是天潢贵胄,也只能在大庆的宫宴中见上一次。小蛮王放下的这只琉璃盏通体透明,还有配套的矮烛和壶架,不仅造型精致,里面所用的花草也分外讨凌冽欢心。
元宵偷偷翻了个白眼:蛮国的黑狐精,果然手段高明!
凌冽不知小管事心思,只被那带着清香的香甜花草茶润得心情舒畅,喝了两盏后,又就着茶用了些元宵准备好的豆沙酥饼。
看着凌冽优雅斯文但速度极快地一口一块饼,小管事骄傲地扬了扬头:凭他什么狐狸,到底还是比不得他知道王爷心意!
今日南境晴空万里,元宵便道:“王爷,待会儿我推您出去走走吧?”
凌冽好笑,“这回不怕迷路了?”
“……”元宵一噎,“我、我们就在殿阁里面逛逛!”
凌冽左右无事,且外面的天气确实好,那暖洋洋的日光就叫人一看就很想出去,他点点头,让元宵去拿外衫。
见他答应,元宵很高兴,立刻蹬蹬蹬地跑过去拿来他刚才准备好的墨色偃领轻服。
这套衣衫质地轻柔、外观大气,上面青黑二色花纹的圆领低调又不失贵气。元宵蹲下身去帮着凌冽整理衣摆,凌冽自己则对着镜子,拿一条晴山蓝的发带挽了个半髻,将剩下一半长发随意散在脑后。
主仆俩收拾好,便出南屋、往殿阁长廊方向走。
蛮族王室的这处殿阁的设计颇具匠心,除了他们居住的南屋,还有层层叠叠套在一起的三个大院落和一个中央广场。各处房间都以白色大理石雕砌的长廊相连,地板上也都铺着漂亮的菱形花砖。
长廊两侧长满了南境特有的植物:芭蕉、棕榈、南青梅和肉豆蔻,还有许多凌冽也叫不上名的花草树木。
两人走走停停,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在殿阁巡防的勇士。
这些皮肤黝黑、肌肉健硕的汉子见着凌冽,都恭敬肃立,整齐响亮地高呼:“华邑姆!华邑姆!”
凌冽听不懂,但大约从他们呼喊小蛮王的那句“华泰姆”里,猜测这就是“大王”和“王妃”的意思。
除了巡防勇士,殿阁中还穿梭着不少正在劳作的蛮族女子。
她们褪去了昨日盛典上挂满了银饰的蓝染,转而换成了充满了她们蛮族风情的各色筒裙。和中原女子那层层叠叠、端庄稳重的衣衫不同,蛮族女子就连衣衫都大胆得令人侧目——
在第五个穿着对襟筒裙小衫、露出整条手臂的蛮族姑娘经过他们身边时,脸整个红透了的元宵“咳”了一声,忍不住冲凌冽提议道:“……王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筒裙上下分离,上为中原人看来露臂通肩的马褂,下乃一条长布横裹的系带圆筒裙。南境天热,姑娘们穿成这样无可厚非,只她们都喜欢露出一截自己黑瘦的小蛮腰,让凌冽也有些不适。
他点点头,让元宵推他回去。
结果路过中央广场时,却意外听见了一阵鼓掌欢呼声——
蛮族的殿阁与中原皇城不同,蛮国的君民分野不似中原严格,殿阁中央的广场直通着昨夜设宴的草坪,而鹤拓城外的百姓也可穿过黑沼泽和望天树林来到殿阁广场附近。
这会儿广场中央正摆好了一个木头搭成的刑架,几个手持苗刀、头戴红发带的蛮国勇士正在那刑架旁慢腾腾地磨刀,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跪倒在地上破口大骂,似乎很不服气。
凌冽对蛮族这种在“自家王宫中杀头”的行径有些不解,却也没想多看。
可就在他们快要离开时,他却骤然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线,那声音混杂在几个囚犯高声喝骂的苗语中,听上去发着抖,似乎在求饶。
倒不是北宁王对凌|虐犯人有什么特殊的兴趣,只是这声音,分明是那个在灵虚渡害他坠江的百越国小王子!
“元宵等等。”
“嗯?”元宵顿住脚步,“王爷您想看这个?”
凌冽指了指刑架后、较高杆子上一个披头散发的蛮人,“他好像是……百越国的小王子。”
“就害您落水那混蛋?!”元宵当即调转轮椅,“那必须看!”
他们也没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停在长廊上。
几个骂骂咧咧的百越国俘虏被摁着趴到了准备好的大木桩上,行刑人手起刀落,却并像中原刽子手那样利落地一下将人的颈子斩断,反而划拉出一道很深的口子,鲜血喷洒、正好溅了那小王子满脸。
在京城时,元宵就听过百姓议论:
说,上刑场被杀头时,家里人一定要提前打点好刽子手,叫他将刀磨快些、下手利落些一刀两断,犯人才不会活受罪。若是家中没有打点过,钝刀子砍头只怕要剁七八下,犯人惨痛异常更是饱受折磨。
这边,百越国的俘虏们倒都硬气,但那小王子却明显被这行径吓坏。
他面色僵白、抖如筛糠,没等第二刀下去,他裤管上湿了一大片,淋淋漓漓从高杆上滴落。蛮国围观的百姓哄笑,百越国俘虏脸上也无光,小王子木着眼睛,很快晕了过去。
斩首还在继续,但凌冽已没了兴趣,他拍了拍元宵的手背,“走罢——”
“嗯?王爷不看了?”元宵有些意犹未尽,“这不还没轮到他的嘛?”
“蛮国不会动他的。”
“啊?”
凌冽看了看那个那根高杆:杀鸡儆猴,不过如是。
如今形势不明,百越和蛮国在地缘关系上极近,凌冽不认为蛮国会冒然杀死敌国王子。
“走吧,这里都没太阳了。”
元宵低头看看果然太阳已经挪到了另一条长廊上,他没多想就推着凌冽追着阳光朝前走——
中央广场之外,就是西屋。
这里的屋子前同样有一片开阔的小花园,小花园里没什么植物,倒是有不少绿油油的低矮灌木,灌木之中,横七竖八地堆着不少上等金丝楠木。
在那堆木料中间,露出一颗吸满了阳光、金灿灿的头。
小蛮王鼻尖上挂着汗,满头卷发随意地散落下来,有些黏腻地沾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他浑然忘我,只抱着一只刨子,苦恼而认真地翻一本明显来自中原的线装书。
元宵抿了抿嘴,忍不住小声咕哝道:“……怎会遇到他!”
凌冽没应,远远看小蛮王那郁闷的模样有些想笑——这么大的个子,在外装得高贵冷峻,私下里一双绿眸却盛满疑惑,倒像极了他在北境见过的一些野生小狸奴。
看到凌冽有些上扬的嘴角,元宵恼火极了——这勾人的碧眼狐精!
他蹬蹬两步,想要挪过轮椅带他们家王爷走,结果用力过猛、力气太大,那临时搭成的木轮椅竟在花砖上磨出了很刺耳的“吱呀”一声。
小蛮王被吓到,眯眼抬头,却在灌木丛后看见了眉眼微弯、隐约在笑的凌冽。
“唰”地一声,小蛮王的脸登时红透。
他兴奋地张了张口,但又有些无措,一时脸上换了好几种表情,而后手忙脚乱地似乎想要将自己手中的书藏起来,结果乱中出错、竟一下摸到刨子的刀片上。
“呜——!”
鲜血涌出来,瞬间就将那明显很新的刨子外壳染红,小蛮王摁着自己被划伤的拇指,却还想将身后的一堆工具和书本藏住。
凌冽见他那样,皱了皱眉,最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侧过头对元宵道:“去取些药来。”
正在心里咒骂公狐狸精的小管事刚开始还没听见凌冽的话,直到凌冽喊了他大名,然后又重复了一道后,元宵才闷闷地点头去了,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嘀咕:
完了完了,话本诚不欺我,碧眼狐精果然是狐狸精里最厉害的!
公狐狸,更是心思多!
小蛮王不知凌冽他们说了什么,他有些窘迫地走上前来,用自己宽阔的肩背挡住了凌冽探寻的目光。
凌冽倒没在意他在鼓捣什么,只从袖中取出了最后一块干净的手帕来,示意小蛮王蹲下,然后将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用巾帕垫着、给他摁住穴位止了血。
等元宵拿着药回来后,凌冽便从那锡制的小盒中剜出了一点棕黄色的药粉涂到他的指尖。
小蛮王呆呆的,根本没想到漂亮哥哥竟会帮他上药。
他一双绿眼睛瞪得老大,人也木僵僵地跪在凌冽轮椅边——
哥哥离他好近哦。
唔,小蛮王吞了口唾沫,脸上红得发紫,哥哥的睫帘,好长好长。
刨子是新的,伤口不长但很深,涂好药后,凌冽的指尖也沾了许多棕黄色的药粉,他原想取手帕来擦拭,却想起自己的手帕还垫在小蛮王手中。
他的动作顿了顿,在旁饱受煎熬的小蛮王却终于被燥昏了头,他眸色极沉、喉结上下滚动,目光灼灼地看向凌冽那白皙粉嫩、却沾着药粉的手。
不等元宵拿出新手帕,小蛮王就张嘴,轻轻含吮住了凌冽的指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呜呜呜,我也不想含哥哥指头,可是他离我好近好近哦~
凌冽:!!!!
元宵:(抄起桃木剑)寡廉鲜耻的公狐狸精!快放开我家王爷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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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潮湿, 黏腻, 灼热。
指尖传来的陌生触感让凌冽僵住。
小蛮王却觉得漂亮哥哥的手怎生这般凉,细细的指尖像圣山上新生的糖笋芽一样:甜丝丝、凉津津的,他忍不住舔了舔,还意犹未尽地吮了一下。
他含着凌冽的指尖, 绿眸沉沉, 像寻着猎物蛰伏于草丛中蓄势待发的狮子。
凌冽眼中腾起怒火,腾出另一只手、没好气地拧了他一下, “……这药不兴内服。”
“呜……”
趁小蛮王吃痛,凌冽从容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元宵回神, 连忙将手帕塞到凌冽手中,拖着轮椅后退了一大步, 戒备地瞪着小蛮王。
小蛮王捂着被拧红的脸,有些委屈, 抬头却见脸上冷冰冰的凌冽, 脖颈的肌肤红得滴血, “!”
他眨了眨眼睛, 咧开嘴,笑了。
他这笑得莫名其妙, 凌冽忍不住皱眉。
而元宵则在想, 这外敷的伤药莫不是有什么禁忌症, 一下将小蛮王给吃傻了……
几人心思各异,长廊上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远远就听见了八字胡大叔的声音, 他说的是苗语,语调非常着急而仓促,“总算找到了!大王你这一上午的时间都躲到哪里去了?!首领们找不到您可都快急疯了!”
小蛮王听了, 撇撇嘴,眼中闪过一抹不耐烦。
大叔近了,才在小蛮王宽阔的肩背后,看见了凌冽主仆。他愣了一下,而后笑着行了礼,然后有些无奈地叹道:“……也是,我早该想到您一定是在王爷附近。”
小蛮王哼了一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伤,心不在焉的样子。
倒是凌冽看大叔着急,问了一句,“您有急事?”
“嗐,还不就是关于百越国的事儿,”大叔一摊手,“他们小王子至今还在我们这儿扣着,是放、是打大家吵了一上午没个准话,这不还等着大王回去定夺么?”
凌冽平淡地看了小蛮王一眼。
那眼神算不上责备,但小蛮王就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像看见小时追在他身后逼他背书的大巫。
“……我跟你回去就是了。”
“?”大王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
大叔又惊又喜,看了凌冽一眼后,忽然明白了什么——
直到小蛮王不情不愿地跟着大叔离开,元宵才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小小地“呸”了一声,“勾人心魄的公狐狸精!”
“你说什么?”凌冽没听清。
“没、没什么!”元宵立刻站直了推着轮椅往前,“王爷我们回去吧,外头风大了——”
主仆俩绕了一圈回屋,简单用过午饭,凌冽就问起元宵最近京中和江南的情势。元宵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将他从翰墨、羽书和舒明义那边得来的情报细数给凌冽听:
戎狄大太子同二太子之间的纷争还在继续,整个部落乱成一团、战火绵延不断;京中的黄忧勤在宫中倒没什么大动作,舒家却因舒明义请动了老将军赴江南的事儿,在朝堂上又风光了一把。
“……羽书还说,辅国长公主听闻舒明义尚未娶亲,就、就张罗着给他安排婚事来着。”
凌冽皱了皱眉,江南寇乱未平,皇姐怎么也学着掺和这些腌臜事儿。就算老将军熟悉海防,对抗流民和海寇还需要调兵遣将、需要大量的物资和人力支援,简直荒唐胡闹!
元宵抿了抿嘴,最终压下心里那一点儿针扎似的不快,继续说道:“还有您让盯着的韩家老夫人,近来倒也没甚特别,只在前些日子,因儿子不告而娶气得生了一场大病。”
娶亲?
凌冽愣了一愣,这倒与前世不同,“是哪家的小姐?”
“不是小姐,是个云州当地十七、八岁的歌妓。”
那倒难怪老夫人要生气,这姓韩的年逾三十,在仕途上无望不谈,娶妻娶贤,择个歌妓当正妻,只怕是沾染上了眠|花宿柳的坏习气。
想着数万镇北军便是毁在此人手中,凌冽眉间的郁色便更重了些。
午后,南境下了一场大雨。豆大的雨点打在窗外的芭蕉树上,狂风卷着叶片沙沙响个不停。
写完给羽书和翰墨的密信后,凌冽就有些乏地上床小憩。
他本就浅眠,不歇的闷雷更让他梦到不少从前:挂着黑纱白麻的宫禁,血流成河、滚滚浓烟的北戎山,浮光掠影、最终都变成了波光粼粼水面上浮浮沉沉的金色光点。
凌冽觉得自己好像又身在水底,手脚都被水草束缚拖拽,眼看就要没入一片黑暗,头顶光影闪动,忽然出现一对璀璨的绿宝石。
那绿宝石慢慢地、慢慢地靠近——
恍惚中,他看见了小蛮王的脸。
还是那双如翡翠般水润透亮的眼睛,还是那头金色的卷曲长发,还是那身健壮结实、线条分明的肌肉,只是肩膀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蓝绿色鳞片,耳朵也变成了透明狭长的扇状,腰部以下则是一条长长的淡蓝色鱼尾。
“……”凌冽懵了。
那“鲛人小蛮王”却冲他眯眼微微笑,鱼尾奋力一摆就追上来,长长的手臂箍住他的腰,鱼尾缠绵而亲昵地将他的双腿紧紧环住,然后“鲛人”用手挑起了他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垂眸看向他的唇瓣。
“轰隆——”
“呜啊——!”
青白的闪电劈过整个房间,靠在床边睡着的元宵被惊醒,往后一跌不慎摔坐在地、发出不大不小一声惨呼。而凌冽也一个打挺起身,眉头紧锁、忍不住地抬手捂着嘴。
“嗯?”南屋地上都铺着牦牛毯,这下摔得元宵并不痛,但他看见凌冽坐在床上胸膛剧烈地起起伏伏,一双雪眸中润着水色,却闪过许多他看不懂的神情,元宵小心翼翼上前,“您……梦魇啦?”
凌冽倒真希望是。
尸山血海也总好过这恬不知耻的荒唐淫|梦。
见他面色不善,元宵便主动提议道:“那我去请孙太医!”
“……不用,”凌冽放下了捂着嘴唇的手,深深地喘了两口气,才道:“去……备些热水就好。”
元宵听了,本想开口劝——南境蛮国下雨之后的天气转凉了许多,这会儿洗澡稍有不慎就要风寒。可抬头却看见凌冽脸颊、下颚上都挂着冷汗,后背上更是湿漉漉一片,长发都黏腻地沾到了后脖颈上,他吞了口唾沫,默默点点头应下。
结果元宵才推开门出去,就在走廊上撞见了八字胡大叔和小蛮王。
“小管事这是要出去?”大叔的心情看上去挺好,笑嘻嘻的。
元宵没有多想,老老实实地说他准备去烧水。
“这天气要洗澡还不简单,别烧什么水了,”大叔拍了拍手,“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带你们去热海泡汤!那可是火山下天然的温泉,水一年四季热着不说,附近的火山岩摸上去也是热热的,保管不生风寒!”
元宵眨了眨眼,他知道温泉,但还从未见过会发热的火山岩。
他犹豫了一会儿,看小蛮王还是有些戒备,然后他低头,“……那我,也要先问过王爷。”
“也是,那你去,你去问,”大叔将他往门的方向一推,“这种天气去热海泡汤了,日光不毒、天气也不太热,正好晚饭也可以在那边吃,我给你们露一手,我煮的温泉蛋还不错的!”
温泉蛋?
元宵吞了口唾沫,迈出的步子下意识快了些。
其实凌冽的耳力不错,即便大叔没有刻意扯着嗓子喊,屋外的对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他坐在床上,垂眸看向自己覆盖在软软絮丝被下、冰凉而没有知觉的双腿。
“咚咚咚,”元宵的声音伴着门声进来,“王爷,大叔说不用烧水,他们南境有温泉——”
凌冽知道,此刻他该摆出君子端方的脸,轻轻开口拒绝——沐浴在大锦是极私密的事,即便是上巳这日,溪中嬉闹的男女身上都被要求整整齐齐地披上沐服,不然就是轻浮、就是不检点。
何况,他才做了那样荒唐的梦,心里多少有些不想同梦境中的另一个主角过多接触。
偏偏雨后风大,双腿一阵阵地冰凉刺痛,凌冽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那便有劳,只是……本王不惯人多,还要请他们稍做安排。”
元宵没想到凌冽会答应,忍不住高兴地“哇”了一声。
之后,在大叔的安排下,他们主仆俩收拾好东西、坐上大象,来到了在一片沙山背后的热海——
这是一片火山形成的巨大汤泉,中间最大一个咕咚咚沸腾着冒着热气,旁边大小、形状不同地环状分布了许多泉眼。蛮人在这些大小泉眼附近简单垒砌了一些大理石,将大部分温度适宜的池子标示出来。
有八字胡大叔的传讯,沙山附近早早站满了蛮族的勇士。
大叔也很细心,在他们要用的两池泉水附近,简单地命人用竹子搭了个小棚子,放了不少临时扎的屏风,算是方便凌冽和元宵主仆俩使用。
远远看着那泉水旁边围起来的一圈布障,凌冽感激地看了大叔一眼。
到了泉水边,周围一圈的火山岩摸上去热热的,元宵蹲下去小心伸出手试了试水温后,小脸高兴得通红——这温泉比烧热水洗澡好太多,闻上去有一股药草清香,泡过的肌肤还滑滑润润的。
池子很宽,五六个人伸直了腿坐着都彼此不挨着。
池壁的黑红二色火山石被水润得极平滑,元宵小心伺候着将凌冽扶下水,然后自己才去收拾好轮椅、换衣衫,正巧大叔拎着一筐子蛋准备去煮,“小管事还没下水呢,要不要先跟我去弄吃的?”
元宵提着裤腰带,纠结地看了一眼大叔,闷闷地将目光从那一筐蛋上收回来,小声道:“我、我要守着伺候王爷的……”
大叔看了元宵一会儿,上前薅了一把这乖小孩脑袋,“等着,我去给你家王爷说。”
“哎?”元宵傻眼了,“哎哎哎哎,你别——!”
结果大叔行动干脆利落,来到池水旁边三言两语地就替元宵告好了假。也是他提,凌冽才记起自家小管事是个好奇心重的小馋猫儿。
大叔指着不远处那沸腾的大池子说他们也不会走远,而且附近蛮国勇士都在,让凌冽可以放心。
凌冽点点头,看了一眼大叔身后又急又羞的元宵,摆摆手,“没事,去吧,当心别烫着。”
元宵愣了愣,而后高兴地点头“嗯”了一声,重新系好裤腰带就急急跟着大叔走。凌冽看着小管事一蹦三跳的孩子气模样,无奈地摇摇头。
他靠在池边,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双膝上已经结痂的伤口,此境的温泉水确实与众不同,那疥癞一般的创口,被这里的水润过后,摸上去竟都有些软滑。
而且这几池泉水下头是连通的,高低落差让温热的泉水持续流动着,将水温一直维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温度上。他双腿原本冰凉一片、毫无知觉,此刻都被浸润得有了一丝暖。
凌冽长舒一口气,放松地将脑袋枕在池边温热的火山岩上,阖眸养神。
耳畔是远处沙山上不断降落的瀑布水响,潺潺水声中,伴着元宵和大叔两人模模糊糊的声音。小管事似乎很开心,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咯咯地笑个不停。
池面上腾腾的雾气将凌冽整个人包裹,他白皙的面庞上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水色,正闭目养神间,身边的水纹忽然动了动,他一惊,抬头却见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他这一汪池水边。
小蛮子的动作很克制,偌大的水池,他在腰间围了一条小毯,手上还拎着一篮子东西,状似乖巧地趴在池子距离凌冽最远的一边,但他胸膛前起起伏伏,一双绿眸深邃得让凌冽感受到一些危机四伏。
几乎是下意识地,凌冽坐直了身子、将双腿并拢。
他这动作小蛮王没注意,只红着脸低着头,尽量逼自己只看水面念经,将脑子中所有旖旎、荒唐、潮湿的幻想全部暂时丢出去,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地咕哝了一句,“……帮我。”
凌冽没听清,“什么?”
“窝……”小蛮王的脸涨红了,闭上眼睛自暴自弃地大声道,“锅锅能、能不能帮窝擦、擦背?”
说完这句话的小蛮王整个人都红透了:脸也红、脖子也红,胸脯上更迎风起疹似的红了密密麻麻一大片,若非是他那双眸依旧深邃,凌冽险些都要信了。
“……”
不过以前在镇北军中,士兵间倒喜欢相互搓泥。
北境天寒,一年到头洗不上几次热水澡。
每逢岁末、节庆和入夏那几天,郭家的女眷都会带着仆役们过来帮忙烧热水,几大桶子热水放到一处,整个军队的士兵们排队过来,挤在一处热腾腾地将身上的泥污拔除。
凌冽原也喜欢跟他们一起,但他皮肤细,稍用点儿力就会红一大片。
北境的士兵都是个头高大的汉子,见他这样便也觉得无趣,一来二去,最后凌冽只好还是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单独烧水、单独命王府伺候的仆役来帮忙,没再和那些汉子们挤。
想到这些,凌冽看了看对面那耷拉着脑袋的小蛮王,倒像极镇北军中被呵斥了的大猎犬。
“……”凌冽叹了一口气,冲小蛮王伸出手,“你过来吧。”
趴在地上的大狗狗瞬间精神了起来,凌冽甚至都能看见他身后并不存在的尾巴兴奋地左摇右摆,金灿灿、红澄澄的人一跃而下,平静的池水被他掀起了一阵一阵的浪波。
由于凌冽坐直了,他胸口有一小片地方露在水面上,被风吹了这一阵有些凉。
层层泛起的水波荡过来,像一双温热而小巧的手轻拂,凌冽觉得有些痒,微微往下缩了缩,视线却不慎正好穿过重重白雾,隐隐约约瞧见了小蛮王顺着散开水波悬垂的某处。
凌冽噎了一下,立刻别开了眼眸。
然而那若隐若现的轮廓,却比直接看清楚更令人浮想联翩——
那真的是……人应该有的尺度?
他兀自胡思乱想,小蛮王却已经带着浑身热气靠了过来,他笑着坐下来,将手中软软的藤瓜瓤递给凌冽。
那双深邃的碧绿色眼眸被水汽润过,亮晶晶地掩去了其中许多的攻击性和侵略意,凌冽深吸一口气,想伸出手去接,可心烦意乱间、却没能第一时间捉住那只细长柔软的瓜瓤。
瓜瓤虽软,却有重量。
落水之后就荡漾着水波往下沉,凌冽没多想,直觉地出手往下探,可惜抓住那瓜瓤后,却觉得软度和硬度都与记忆中的藤瓜不一样,表面瓜纹的起伏也不明显,好似被泉水润得光滑了一般。
只是这瓜瓤,好似被温泉水泡得有些灼热发烫。
凌冽眨了眨眼,疑惑地往上一提,却陡然听见小蛮王吃痛地闷哼一声。
而那只落水的白色藤瓜瓤,正被小蛮王稳稳地抓在手中央。
“?”凌冽奇了,垂眸,那他刚才拿到手中的是什……!!!!
被眼前一切骇住的北宁王立刻松开手,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失态和惊慌失措,他连连后退,人都快要贴到池壁上、身上像煮熟的蟹一般红透,“你、你、你……”
小蛮王满脸欲说还休、要痛不痛,见凌冽如此,他眼中闪过一丝笑,然后,他将那双绿眸瞪大,摆出一副十足的委屈姿态,像金色的狗狗被人不小心踩了大尾巴似的。
他俯身、微微弯腰,双手捂着被凌冽错抓的瓜瓤,舔了舔唇瓣、小声道:“痛痛——”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单纯邀请哥哥去泡个温泉~!
凌冽:……我拿了什么?!
小蛮王:呜呜,哥哥欺负我,哥哥坏!——
感谢在2022-06-20 12:32:54~2022-06-22 17:34: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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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凌冽嘴角抽了抽, 瞪着小蛮王, 在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
而小蛮王无端遭逢痛击,倒因此被限制了行动,他维持着那夹着双腿的可怜姿势,无辜地冲凌冽眨了眨眼眸。
两人正僵着, 凌冽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红影, 一盘子火红色的果子变戏法般出现,端着盘子的小巧细嫩, 女童银铃般的声音响起:“喏,次不次蛇莓?”
凌冽一惊转, 对上了阿幼依亮晶晶的大眼睛。
……
她怎么!
凌冽气血上涌,额角都开始抽痛起来:这小姑娘到底怎么进来的?
还有, 她进来多久了?!
中原礼教,男女授受不亲, 更遑论如此“坦诚”。
凌冽抿着嘴、皱眉退了退, 虽然池子里蒸腾着浓浓的白雾, 但他还是下意识伸出, 该遮挡之处稍掩一掩。
只是如此一来,他的动作倒难得与小蛮王一模一样:都是那般可怜的、微微弯着腰的样子。他背对着小蛮王, 看不到后小蛮王上下滚动的喉结, 还有看见他在温水中若隐若现腰肢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侵略。
大约是因五圣使份的缘故, 阿幼依即便没有戴繁复漂亮的银帽,头上也配着一只小小的贴花银饰,闪亮的貔貅银锁垂在额心正中, 上面是一对细银片打造的弯牛角,远看像顶着个小弯月。
“不用藏,窝都看见啦, ”小姑娘长长的睫毛扑扇两下,舔舔嘴角,道:“虽然大王的比较大,也比泥长,但泥的更好看,白白嫩嫩的、很漂亮!”
……?!!!
凌冽浑灼热,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开始后悔他为何要答应来这热海,更恨刚才鬼使神差答允要帮小蛮王擦背的己。情急和窘迫之下,凌冽往后挪了挪,结果从池边那一圈供人休憩坐着的火山岩上跌落,双腿无力下、整个人没入水中。
“喂——!”
失去意识前,凌冽听见女童隔着水帘一串咕隆隆的模糊苗语,还隐约看见了小蛮王缓缓靠近的脸。被他结实的一双臂揽住时,凌冽模模糊糊地想,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他就该留元宵在边,而不要这惹祸的小蛮子!
温泉池子并不深,但凌冽惊诧之下还是呛水昏迷。
小蛮王失去意识的人从水中捞起来,先取来干净的绒毯裹住凌冽全,然后才人平放到旁边的火山岩上,俯下去耳朵贴到凌冽的胸口——
咚、咚、咚咚……
小蛮王长舒了一口气,抬头、面色不善地看着阿幼依。
阿幼依也知道己闯了祸,无辜地冲小蛮王吐了吐舌头。
小蛮王瞪了她一眼,转过去、双交叠替凌冽按压,他胸腔中呛着的水挤出来。在小蛮王忙碌动作的时候,他后的阿幼依却悄悄翻了翻中的一盘子蛇莓,一只极不起眼的白色小虫、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嗡嗡振翅的小虫飞到小蛮王边轻轻蛰了他一下,然后就落到了凌冽露在毯子外面的颈项上。青色的血管经络分,小虫只停留了一瞬,就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彻底消失、融化在了凌冽颈侧。
小蛮王忙着施救,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阿幼依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在凌冽呛咳着睁眼时,她脸上又恢复了童真。
○○○
此番受惊落水,凌冽又不轻不重地病了几日。
元宵因此哭肿了眼睛,对着大叔和小蛮王都没了好脸色。
孙太医来看过,除了受惊之外,凌冽的脉息倒比从前好了许多,双腿上阻滞的经络也通畅不少。若非北宁王对那热海温泉讳莫如深,老人倒挺建议他经常去泡泡,对体恢复颇有助益。
卧病在床的几日里,小蛮王来过几次。
后来大约要处理百越国的儿,加之元宵每次都拦他,碰壁几次后,他便不再冒然过来了。
只是每日的窗台上,都会被人贴心地摆上一小碟子鲜的瓜果,除了云羊果外,还有许多只有南境才有的奇珍异果:绿皮橙瓤的万寿果、紫色的苞萝,蛇皮果、酸角、香蕉、椰子和其他一些五颜六色的鲜果。
凌冽不察时,元宵都是悄悄倒掉。
后来,有一回凌冽端着药碗正觉嘴里发苦,见元宵端着盘果子,眼睛微亮了亮,“你上这是……”
元宵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讲了这东西的来龙去脉。
凌冽听完只叹一口气,推动轮椅来到小管边,那盘子果子从小管中接过来,捻起其中一枚看上去十分可口的紫莓放入口中,“……树果何辜。”
家王爷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但那一小盘果子却很快消失了大半。
“……”元宵暗中叹了一口气,心里那个贴着“小蛮王”三字的草人上,又被他狠狠扎了几根钢钉:没羞没躁、花样繁多的臭狐狸精!
午后日郎朗,凌冽主动提出来想出去走走。
元宵也没敢走远,照旧推着凌冽在殿阁内四处逛逛,他有心防备小蛮王,故意绕着之前他们遇见了小蛮王的西屋走,结果今次才走到中央广场,远远就听见了小蛮王那充满少年感的声音。
元宵:“……”
小蛮王似乎在和什么人吵架,对方显不是他的对,语气气急败坏的。巧的是,对方的声音也很熟悉,都不用凌冽辨认,元宵一听就认出了是那百越国小王子的声音。
元宵对小蛮王的戒备之心,最终被看混蛋倒霉的八卦之心战胜,元宵本已后撤的脚步陡然向前,推得凌冽在轮椅上微微颤了一下。
凌冽回头,睨了他一眼。
元宵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憨一声。
原本开阔的中央广场上,此刻竟然小一半都被金丝楠木和其他木料占据,地上堆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废料,小蛮王稳稳地坐在木料中,边堆满了木刨花,金灿灿的长卷发难得地高高竖起。
他偏黑的皮肤上染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绿色眼眸十分专注地在前的木料上划着一道道底线。
不远处、刑架的高台上,百越国的小王子依旧被捆在那根高杆上,他居高临下、看着小蛮王的动作十分不屑,忍不住地开口,用苗语骂道:“吱嘎吱嘎、吱嘎吱嘎!你他妈做棺材呢!”
小蛮王低头,随捡起一枚削尖的木片朝他打了过去。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那轻轻巧巧的木片却像被灌注了神力般,如飞刀一样“嗖”地一声擦着小王子的颈项过去,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长条细细的血线,最深处、还渗出一大滴血。
“……”小王子白了脸,怔了片刻后,怪叫起来,“你竟然敢杀我?!”
小蛮王没理他,眯起眼睛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后,继续专心于己中的动作。
小王子在高杆上缓了一会儿,却还是不知收敛,他看了看小蛮王中的木料,而后哼哼道:“我看你也没什么做木工的天分,这什么啊,你折腾了小半个月了连个雏形都没有,你懂吗你就瞎弄?”
小蛮王随捡了边一块拳头大的木块在掌中掂了两下,哼一声,“我看你那眼睛是不想要了。”
“……”
见对方像鹌鹑一样缩了脑袋,小蛮王嗤地一声丢了中的木块,他俯、吹掉了木料上堆着的刨花,然后拿起了旁边的一柄牛角大弓,一点儿不心疼地弓弦当了锯子。
小王子僵了半晌,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下一看。
掀开了刨花以后,那木料上终于露出了一点那东西的模样,小王子一看那弧形毂便白了,“呿——什么呀,原来是在帮你家瘸子重做轮椅啊。”
小蛮王没听见一样,抹了一把脸,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脑后,那轮毂完整地从木料中掏出。这是他半个月来做得最好的一次,没有一点儿歪斜、也没有一点儿锯偏。
小王子等了半晌,见己的挑衅对方毫无反应,有些讨没趣。他撇了撇嘴,想到那害他被抓的瘸子,又忍不住开口嚷嚷,“你知道他需要坐多高的凳子椅子你就瞎折腾,这玩意我听说老木匠都要专门学才做得出的!”
闻言,小蛮王只是轻一声。
哥哥多矮多高他怎会不知道?
纤细的腰肢还没有他的一截小臂长,漂亮的腿弯折起来恰好能挂到他的臂弯上,坐靠椅的时候习惯挺直了肩背,还有来中原皇室的良好家教、让他喜欢双交叠地放在膝盖上。
他的目光,恨不得无时无刻地盯着凌冽。
就连那辆摔碎在金沙江中的轮椅,他都已刻到了脑海里。
小蛮王挑眉看了那拴在高杆上的仇敌一眼,这又蠢又坏的东西,他原本多一句都不想理。但殿阁中实在没有更大的地方能堆下他全部的木头,只能耐着性子,只当己是个聋子。
他那冰凉得仿佛看死人的目光,让百越国的小王子消停了一会儿,可很快他就有恃无恐地又吆喝开了,他神色嘲讽、嘴里说的苗语没几句干净的,小蛮王忍了一会儿嫌吵,最后还是命人他的嘴堵上。
他俩说苗语,叽里咕噜的,内容凌冽和元宵是一句也没听懂。
但等了半晌,直到小王子的嘴被堵上,元宵都没等到“帝王一怒、流血飘撸”,他有些遗憾,扁了扁嘴,低头想征求凌冽的意见,才开口喊了句“王爷”,就见凌冽看着那百越国的小王子若有所思。
“去帮我那位大叔请来。”
“啊?”
凌冽安抚地拍了拍元宵的,点点头,“去吧,我在这等你。”
前几日百越国的小王子还是一副战战兢兢求饶的样子,如今不过数日,他就这般有恃无恐。虽不知他同小蛮王在说什么,但一个人的态度断不可能这么短的时内,就产生完全相反的转变。
大叔被元宵请来,凌冽也不绕圈子,直接己的担忧悉数说,“我并无冒犯之意,但——尊驾的殿阁内必有百越国之奸细,或者,你们当中有知情人做了叛徒。”
此非同小可,大叔一愣之下,看凌冽的眼神也变了数变。
从前在中原,他一早听过这位北宁王威名,知其骁勇善谋,亦知其遭皇室忌惮、即便残疾也被视为心腹大患。后来种种,他既见过凌冽的智谋段,也见过凌冽翻瞬制敌的强悍,却没想到——
他还能如此于毫末之、管中窥豹。
大叔正了正神色,恭敬地冲凌冽一揖,肃然道,“王爷您提点得是,我会命人小心防备。”
凌冽点点头。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那边的小蛮王,金灿灿的大个子在看见凌冽的时候眼睛亮了亮,也不管附近是不是还有许多巡防的勇士,小蛮王一跃而起、撑着半人高的灌木丛就跳上了走廊。
不等元宵反应,他便在凌冽面前乖乖地跪下,沾满了木屑的一点没有碰凌冽上干净的青色外衫,只金灿灿的大脑袋拱到凌冽膝上,他偏着头,一双漂亮的绿眸眨巴眨巴,“锅锅窝想泥啦!”
元宵:“……”
大叔:“……”
凌冽僵了一下,小蛮王高高扎束起的长发上、竟还绑着他的帕。而那暖烘烘的金发整个铺到他腿上,叠上小蛮王的神态动作,倒真像是一条金灿灿的大狗,在思念许久未见的家主。
摇了摇头,凌冽忍了又忍,最终还是被他稀烂的官逗乐,他伸出摸了摸“狗子”的脑袋,轻轻“嗯”了一声。
被摸了头的狗……不、被摸了头的小蛮王眼睛更亮,“锅锅既然粗来了,窝、窝有个好地方要带锅锅看!”
“我家王爷不感兴……”元宵板着脸、拒绝的才说一半,凌冽却饶有兴味地开口,“什么地方?”
见他来了兴致,小蛮王高兴极了,连比划带解释地说是一个漂亮的大瀑布。
“哦,”大叔听了,摸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家大王一眼,“是那里啊——”不等小蛮王生气,他又眯眯地冲凌冽和元宵解释,“那不是一般的瀑布,是叠水瀑布,每年夏日雨水足的时候才能看见,也算是盛景。”
凌冽没多想,他只是被元宵“关”在屋内太久了,想到处走走。
正巧小蛮王提,他便顺水推舟。
原本大叔还邀请元宵一道儿去,可元宵站在原地瞪着小蛮王看了半晌后,竟然憋红了脸、气苦地“哇”地一声哭了,他咬了咬牙,耍性子般跺脚道:“我不去!我才不要和你这个臭、臭野狐一起去!”
说完,小管抹着泪,转头就跑。
“喂,元宵你——”
“王爷莫急,”大叔忍,轻轻地冲凌冽摇摇头,“我去寻就是,您随大王去吧。”
凌冽看了看边的小蛮王,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场出行、闹到最后竟然又只剩下了他和小蛮王两个。
未等他露出一些窘迫和尴尬,小蛮王就先动了,他莫名其妙地抬嗅了嗅己,委屈巴巴地小声道:“窝、窝真的每天都洗澡!一点都不臭的!”
凌冽挑眉。
小蛮王看着大叔追着元宵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十分困惑,“还有啊,锅锅,野、野狐是什莫?”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
小蛮王:野狐是森么?
凌冽:……
阿幼依:不要慌哦~你的更好看!
凌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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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野狐者, 山中精怪也。
能化人形, 性多疑、狡猾机警,能变美妇以媚人。
凌冽若有所思地偏头看了小蛮王一眼,指尖轻轻在圈椅的把手上点了点,嘴角泛起一丝笑——他倒不知, 还能如此做比。
小蛮王见凌冽不告诉他, 有些苦恼,却也没放在心上, 只推着凌冽离开长廊,穿过西屋后的花园, 来到了望天树下的一片棕榈林中。
南境的棕榈树生得奇高,扇形的叶鞘葱茏挺拔, 树下卧着一群大象。
为首一头远远看见他们,兴奋异常地站起来, 蒲扇着耳朵、亲昵地用鼻子蹭着小蛮王。
守在附近的几个蛮族勇士被惊动, 跑过来看见他们后, 便恭敬地原地立正行礼, 唤了“华泰姆”和“华邑姆”。小蛮王点点头,冲他们比了个手势, 对方就蹬蹬从树后扛出一个象筐来。
等一切都安排好, 小蛮王才走过来。
他在距离凌冽轮椅一步半的位置上停步, 挡掉大半的太阳站在逆光里,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斟酌犹豫着什么。
倒是凌冽看了看那匍匐在地上的大象, 又看了看象背上的木筐,坦然而直接地冲他伸出手,“有劳。”
“……!”
小蛮王一愣, 而后立刻从善如流地将他整个人抱起、稳稳地放入象筐内。
待凌冽坐定后,他才吹了口哨翻身进筐,大象得令,亦是屈起前膝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
小蛮王念着凌冽前几次骑象时的不适,将手虚虚地放在凌冽腰后做出一个回护的姿态。结果直到大象开始平稳行走,凌冽都稳稳当当地坐着,腰杆挺得笔直、身形稳如钟,一动不动。
小蛮王眨了眨眼睛。
凌冽侧目,看了一眼他的手臂,唇角微挑,“不必,本王学会了。”
小蛮王看着凌冽漂亮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恍然大悟:
他故意的!
但……
小蛮王收回手,忍不住捂住眼睛低笑一声,轻轻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但他好迷人。
大象的脚程很快,转瞬间就带着他们穿过棕榈林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原。这里的地貌奇特,景致与殿阁附近不同——灰石岩地面上,石峰耸立、石芽凸起,连绵成片地形成了剑峰罗列、岩柱林立的石林。
高矮错落的石障中央,有一泓清澈的溶洞湖,湖水碧蓝透亮,倒映着白云蓝天。
大象带着他们穿越了两面宽阔敦实的石壁,顺着湖边的小道朝林中前行,聚散有秩的石群散落在黄碧相间的草皮上,凌冽眼眸微亮,那板正的身形都微微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小蛮王的官话虽不利索,却还是认真地给他简单介绍了这些地方:蚀风林、藏湖、蓬莱峰、纤云洞,凌冽听着,时不时被他古怪的腔调逗乐。
一路上走走停停,大象最终带着他们到了一面画满了星、月、人、兽的黑色石壁前。石壁高足百丈,顶端的岩石松动风化、露出里头棕色的石芯,而下面漆黑的岩壁却因风向的关系,被凿得更加光滑结实。
岩画石壁附近没有其他道路,大象也缓缓跪下身去。
“?”
“前面的路阿象进不去。”
小蛮王一边回答,一边稳稳地将凌冽抱出了象筐。
他们没有带轮椅,如果不能骑大象的话……
凌冽无奈,虽不甘心,却也只能认命地虚搂着小蛮王脖子。
小蛮王明显很高兴,手臂箍住凌冽劲瘦的腰肢、揽着他纤细的肩膀,将他整个人紧紧地贴到自己胸腹上。
因角度的关系,凌冽的脑袋正好可以靠在小蛮王那结实的胸膛上。感受到那稍稍一碰就晃浪出骇人|肉|波的胸肌,凌冽的脸微微一烫,侧过头去,轻咳一声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这话一出口,凌冽就有些后悔。
这措辞,太软弱、太轻浮。
像极了被人揽在怀中的美娇娘,轻提绣鞋、满脸酡红,含羞带怯地撩拨着属于她的小郎君——去哪儿、上哪儿,带着欢喜和探究、兴奋紧张而急促。
他压下嘴角,眉头紧锁,却没法将说出口的话往回收。
小蛮王没想这么多,他笑嘻嘻地,一手扶着凌冽、一手在那光滑的黑岩壁画上快速地敲了敲,刚才还结实一块的石壁竟奇迹般动起来——
整块板结的石壁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震落下来不少碎屑,小蛮王带着凌冽后退一步,轰隆隆的声音传来,黑色的石壁像扇大门一样往里洞开,露出一个山洞来。
洞中漆黑一片,借着微光隐约能够看见里面错落的钟乳石。
凌冽犹疑道:“不是要去瀑布?”
“穿过这泥就到啦,”小蛮王察觉到凌冽不喜欢被他横抱,便轻轻挪了挪,让凌冽坐到他的臂弯上,然后指着洞内一个隐约的光点,“瀑布在那泥——!”
姿势的改变让凌冽有一瞬的失重,他的手指紧了紧,却稳住了心神没有失态。看着单手抱着他、一点不见疲态还能健步如飞的小蛮王,凌冽有些愤愤地抿了抿嘴:难怪京中人人都要说他力大无穷,果然蛮子!
黑色的石壁在他们步入后自动阖上,洞内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中,凌冽恍惚听见了一些滴滴答答的水声,过了一会儿,待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才发现洞中挤满了各种各样的钟乳石笋,层层叠叠地将整个山洞做成个错落有致的迷宫。
小蛮王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抱着凌冽快步穿过那些石丛。
“这泥黑,还有点冷,锅锅要是想看窝们以后寨来。”
凌冽点点头,他倒真没见过这样大的溶洞。从前只在书中看过,说南境山水奇诡,溶洞内的石钟乳能在水流的作用下形成各式各样的漂亮宝塔,堆叠在石芽上、环绕上一圈圈的各色玉带。
洞内没有阳光,温度比外头凉,但小蛮王体热,抱着他快步而行,身上烫得跟火炉似的。凌冽没觉得冷,反而还有些热,走了一段后,他干脆放松自己,认真地欣赏起溶洞内的景致——
洞内有溪流,潋滟水光倒映在石笋上,像一幅幅模糊的皮影。
山重水复、道路迂回。
就在凌冽被一片漆黑闹得有些犯困时,眼前忽然闪过一抹亮光——
而后,便是越来越清晰的轰隆水响。
他们穿过一整个山洞,到了被石障遮蔽的一片山谷中,远处高大的黑色石壁上,如纱帐般垂下万丈银涛,轰鸣的水声被三面环绕的石壁扩大、响如惊雷。
瀑布之下,是一处蜿蜒而下的险峻河滩,河床被那急促而强力的水流击打,由近及远地形成了一层一层铺开的阶梯状河床。
河床上碎石散落,气势磅礴的水流分成千簇万股,又涓涓流淌。
水边的堤岸上是色泽偏浅的碧色草滩,稀疏的草滩上没有植物,反而布满了低矮的灌木丛。眼下正是夏季,那些深绿色的灌木上都顶着一蓬蓬艳□□滴的浆果。
看着那些漂亮的红莓,凌冽的眼睛也终于恢复,日光洒落在瀑布上,泛起丝丝缕缕的金光,扑面而来的弥漫水雾,将整个山谷都覆上了一重金纱。
凌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又将那带着泥土清香的湿润空气灌了满腹。
大约是注意到他看着红莓的目光,小蛮王严肃地板着脸,冲凌冽摇了摇头,“那个有毒,不能次的。”
凌冽正想解释他没想吃,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了一声。
“……”
凌冽脸红了。
小蛮王笑,他抱着凌冽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就找到了一块儿远离瀑布、还能晒着太阳的白圆石。小蛮王轻手轻脚地将凌冽抱到圆石上坐下,看着他那微红的脸、眼中笑意更甚,“锅锅乖乖等等,窝这就去弄次的。”
凌冽坐在被太阳烤得暖烘烘的石头上,看着跑远的背影,轻轻摁了下腹部。
他根本没想到他会肚子饿。
大约是……凌冽苦恼地皱了皱眉,这两天都在吃苦药、喝粥的缘故吧。
小蛮王在附近的灌木丛中,找到了几根还算坚硬的枯枝,他利落地从河滩上捡起两块尖石将那些枯枝削尖、做成鱼叉。一跃入水,踩在那阶梯状的河床上,盯着水面、快准狠地刺向那些鳞片薄蓝的鱼。
一击不中,小蛮王嫌自己的金发碍事,变戏法般从腰间摸出块方巾来。
凌冽目力极佳,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他在欢迎大典上被顺走的最后一块手帕。
“……”
卷曲的金发被高高捆成了一束马尾,重新拿起了鱼叉的小蛮王、动作明显灵活了许多,手起、鱼叉落,稳稳地就扎上一尾肥美的蓝鳞鱼。
之后,他将那条还在挣扎的鱼摔在河堤上弄弄死,又陆陆续续地捉了些大小不一的鱼蟹贝上来。
小蛮王在野炊一道上颇有心得,少顷就收拾了鱼鳞和脏腑、似模似样地架起了火塘。凌冽本不想就这样坐着一手不伸,但他才一动,还没问出半句“需不需要帮忙”,怀里就被小蛮王塞了一把浅粉色的浆果。
“锅锅先次这个,窝很快就弄好啦。”
那浆果看上去白白嫩嫩的,鹌鹑蛋大小,戳上去绵软软的,吃的时候外皮有些发涩,但里头的肉质很鲜美,沙沙的,有些像软柿子的口感。
凌冽小口小口地吃着,看小蛮王将那几条去鳞的鱼穿在架上翻烤,还从腰间一只五彩绣的小袋子里翻出一罐结晶盐。那蓝鳞鱼比外头的湖鱼肥硕一些,炙烤过后滴答答地落下不少油脂、表皮也焦黄酥脆起来。
鲜嫩的鱼肉飘香,小蛮王将最大最肥美的那条拆下来,细细挑了刺后,才用棕榈叶包好了递给凌冽,“锅锅小心烫——”
凌冽接过来,被清水洗净的青绿叶片上,躺着一条剔了骨的鱼。白嫩的鱼肉散发着腾腾热气,那扑鼻而来的香味几乎在瞬间就勾得人食指大动。
他神色略有些复杂,下意识地看了还在低头忙碌的小蛮王一眼。
小蛮王却误会地冲他露出个大大的笑脸,“锅锅先次,不够还有。”
凌冽垂眸,不打算问了,左不过他们言语不通,他客随主便,彻底甩手当个食客罢。细腻白皙的鱼肉没有被过度烹调,鲜而不腥、肥而不腻,相信即便是宫里的御厨,也会夸赞这样的好手艺。
一条鱼不大不小,刚好够填饱凌冽的肚子。
可小蛮王大约是怕他饿着,又接连不断地给他塞了不少烤小鱼干和烤贝。
八字胡大叔说过,这处瀑布也算是他们蛮族的圣地,大约是素日里人迹罕至的缘故,这里的水产多是凌冽没见过的鲜货:蓝鳞鱼肥硕鲜美、小鱼干酥脆,一粒粒的贝柱松软、糯烂,还有满壳鲜香的汤汁。
凌冽从未吃过这样鲜美的贝类,即便有些撑了,却还是忍不住多吃了些。
不过小蛮王也知道分寸,喜欢吃果子的哥哥要慢慢投喂,不能一气儿惯着吃伤了脾胃,他烤着最难烧熟的一只大红蟹,想着待会儿将最大的蟹钳给哥哥吃。
他靠火塘近,又一直在忙碌,额头和脸颊上都挂满了汗。
塘火烤螃蟹这事最需耐心,稍有不慎就会烧糊了外壳、夹生了里面的嫩肉,小蛮王专心致志地翻弄着,额顶上的汗水却汇聚起来,攀越过他高高的眉棱骨、淌向他的眼睛。
“……唔!”
小蛮王手上忙着,一时不慎、便被自己的汗水糊住了半边眼眸。
凌冽听见他哼哼,抬头刚想问,就看见小蛮王另一边的眼睛上,不知什么时候也挂上了一滴要落不落的汗水。小蛮王有些慌乱,求助地看向他,声音带着点儿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锅锅,帮帮……”
他闭着一只眼睛,双手抬着螃蟹,那模样有些滑稽。
凌冽忍笑,正想去袖中摸手帕,却想起来自己的手帕已被眼前这蛮子扎到了头顶。情急之下无法,凌冽只能执起自己宽大青色外衫下、那一截干净的白色袖子,替小蛮王轻轻擦了擦。
“!”
翡翠色的绿眼瞳微微放大了几分,小蛮王险些要捉不住手中明明已经变红的大螃蟹!
中原的布料像中原的人一样:柔软、细腻。
官样的白色丝绢质地极轻,袖口被认真地熏了梅香,凌冽抬手间,那股淡淡的香味便混合着火塘上的鲜香,闯入他的鼻腔中,让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生起了一阵麻痒。
凌冽认认真真地替他擦了脸,全没注意到小蛮王快速起伏的胸膛。
等汗水匀净后,凌冽看了一眼那块扎在小蛮王头顶的手帕,叹了一口气,还是希望小蛮王以后能正经找根发带。
架在塘火上的大螃蟹适时地“辟啵”了一声,成功将小蛮王从那些黏腻的幻想中拽出来,他舔了舔嘴唇,低下头去将蟹钳掰下来,欲盖弥彰地没敢再看凌冽、低头细致地扒肉。
凌冽没将他这瞬间异样的表情放在心上,他往后靠了靠,微微抬手揉肚子——他是真的吃撑了。见小蛮王还想将蟹钳塞给他,他连忙摇头,轻声道:“你吃。”
小蛮王坚持了一会儿,见凌冽确实吃不下,才自己利落地解决了那只大螃蟹。瞧他那猛虎扑食的模样,凌冽嘴角抽了抽,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没吃饱?”
“嗯唔?”小蛮王粗糙地一抹嘴,露出梨涡浅浅,“锅锅次饱了,窝就次饱了。”
凌冽看着他那么大高的个子,欲言又止。
“窝真的饱啦!”怕他不信,小蛮王还拍了他那腹肌线分明的肚子一下,“真哒真哒!”
“……”凌冽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性感有力、结实劲瘦的腰晃了眼,他别开视线,轻咳一声道:“那便回去吧。”
小蛮王点头,将凌冽抱到水边净了手。
两人临走前,小蛮王依依不舍地回头,看着瀑布边某个方向,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锅锅来的不凑巧,以、以前还能吃到金蜜的。”
“金……蜜?”凌冽学着小蛮王的语调,这、说得是中原官话么?
挠了挠头,小蛮王指了指远处的瀑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凌冽才发现原来在那水声淙淙的巨大瀑布北侧,还藏有一小片布满了金沙的滩涂,滩涂中央有一株非常高大的树:树皮呈浅白色、树叶在夏季里竟是浅黄的。
树冠撑开来几乎遮蔽了整个滩涂,银涛激荡起水雾蒙蒙,好似那一株大树都在散发着金芒。
“那是蜜香树,”小蛮王的眼神中充满了眷恋,“已经三年多没开花了,窝小时候它每年夏秋两季都会结好次的金蜜果!甜甜的,比世上其他所有果果都好吃!”
这次,凌冽听明白了。
他又看了那处于一片水雾中金灿灿的异树一眼,有些难以想象它结果的模样。
小蛮王似乎真的很想念那“金蜜果”,竟砸吧了两下嘴,盯着那蜜香树的方向细细地又同凌冽说了许多:
说这蜜香树开花的时候是特别漂亮的白色大花,而且花叶不相逢,远远看过去像一株雪树;说着树从前结果较多的时候,整一片滩涂上都会挤满了蛮族的幼童,热热闹闹比过节时还高兴。
……
凌冽听着,忍不住问,“那为何会三年多……?”
小蛮王闷闷地摇摇头,“窝也不知,大巫只告诉窝机缘未至。”
或许因为小蛮王太过渴盼,那委屈而遗憾的眼神让凌冽有些不忍,他伸手轻轻摸了一把小蛮王金灿灿的脑袋,安慰道,“花有重开日,蜜香树也会的。”
“……”小蛮王愣愣的,有些孩子气地追问道:“……真的会么?”
凌冽心里虽没底,但却不忍让那漂亮的翠眸露出伤悲,他在心中暗叹一口气,端出了先生们惯用的那套画饼之法,高深莫测道:“嗯,心诚则灵。”
小蛮王其实没听懂,但不知为何,同样的话,大巫来说,他就觉得是在骗人。而凌冽清冷的嗓音絮絮说了,他就觉得是真的、就一定能成。
“那锅锅,窝们俩个拉钩钩,”小蛮王伸出手,眸色虔诚而带着一点渴盼,“以后每个夏秋,窝都要带锅锅一起来看!等蜜香树开花、结果,窝就给锅锅尝尝最好吃的金蜜果!”
他这孩子气的举动,惹得凌冽有些想笑,但那话中沉甸甸的“承诺”,却又让他微扬的嘴角缓缓回落。
——以后。
每个夏秋。
凌冽看着小蛮王,心情忽然沉重,他自然可以伸出手、哄孩子般与他拉钩,但不知为何,他有些不忍心去欺骗这样一个真心诚意待他好的人,即便、他们的注定有着选择不同的“以后”。
闭了闭眼睛,凌冽推了小蛮王一把,骂道:“多大的人了——!”
怕小蛮王再缠着他拉钩,凌冽主动岔开话题,“你既说这果子如何如何好吃,就没存下一些么?酿酒、腌制蜜饯之类的,也不怕后来人不知啊?”
小蛮王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而后慢慢地收了回来。
他难得没一直盯着凌冽,而是慢慢将眼神放到了那株蜜香树上,声音有些哑,“新鲜的金蜜果离枝不到三刻便会腐败,存不住的……”
凌冽噎了一下,被他脸上那一瞬的低落刺痛,心里也难得密匝匝地泛起一些失落。
有了这个插曲,两人从溶洞中出来后便是一路无言。
直到骑上大象,小蛮王才像是恢复过来一般,又笑嘻嘻地趁机要借着扶他腰的机会揩油。凌冽心中有愧,难得没有第一时间拍开他的手。
最后,就是稀里糊涂地被小蛮王揽到了怀中。
出来这么半天,他确实有些乏,大病初愈的身子昏昏沉沉的,就这样靠在小蛮王肩头睡着。
夕阳西下,小蛮王垂眸看着呼吸绵长、安静阖眸的凌冽,眼中闪过一抹无奈,最后却也只是稍稍挪了挪,换了个让凌冽更舒服的姿势——
他没有那么笨。
而且,漂亮哥哥素来寡言。
大巫告诉过他,人只有在撒谎的时候,才会多话地说个不停。
小蛮王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握了握拳,他会想办法、努力把哥哥留下来的。
大象平稳地走着,很快就将两人送回了殿阁附近,小蛮王将已经熟睡的凌冽抱下来。原本他想将人直接送回南屋,结果远远就看见了大叔带着元宵、正在朝这边走来。
无法,他只好认命地将哥哥安放到轮椅上。
结果因为角度的关系,他侧头安置时、凌冽的唇瓣竟无意识地擦过了他的脸颊。
那一点温热的触感让他绿瞳放大,小蛮王的脸瞬间烧红,他在原地僵了僵,而后看着凌冽忍不住地闷笑一下,趁人不注意时,也轻轻凑过去香了一下凌冽的侧脸。
可惜,还没等他心满意足地起身,眼前的凌冽就连人带轮椅被狠狠地夺走。
来自中原的小管事寒着一张脸,圆圆的眼睛凶狠地迷成一条缝,他跺了跺脚,气呼呼地甩下三个字——
“狐、狸、精!”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呜呜呜呜,哥哥他骂我!
凌冽笑:碧眼小狐狸~——
看大家都在讨论元宵,姑且为小管事表几句(作话不要钱,不要嫌我话痨QAQ):
1、如果没有元宵,开篇时,王爷连一瓶伤药都没有。
2、元宵十四岁,是北境战场上的孤儿,从小跟着凌冽、但并非从小就是管事。
3、元宵是凌冽在镇北军覆灭后,唯一一个从北境带回来的小厮,他对元宵的期待,从来不是“我需要一个聪明伶俐精明能干的管家”,而是“他多读点书、健康开心地长大”,这是关于北境的一种情感寄托。
4、王爷的左膀右臂是翰墨和羽书(你们肯定不记得他们了),他虽然让元宵寄信、写密信,但从来不和元宵多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凭什么这么做,元宵于他只是棋盘上的“卒”,而不是“士”、不是“车”,能烧好热水、端上热饭就够了。
5、元宵软弱、爱哭,还有点蠢,但他一心一意对凌冽,双标也好、浪费也罢,大家可以将现阶段的元宵理解为是凌冽“毒唯”,他的世界里有一套他自己的逻辑,即便有些事情是他的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但由于凌冽始终当他是“孩子”,是镇北军唯一留给他的小笨蛋,不和他计较,更不可能专门给他解释“我爱吃果子,我对小蛮王动心”。
6、元宵只是小厮,他的阅历、背景、生活经历,造成了他不可能是凌冽的“知己”,更不会明白凌冽在谋划什么,他们实际上隶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阶层,加上元宵又不爱读书,所以文化水平、阅历、情商其实都不高,若在和平年,他多半是王府里的“晴雯”,有“丫鬟命、小姐心”,但归京后才做管事,平时处理的多是生活琐事,是王爷需要他的这份“蠢”来误导敌人,如何误导,参看第一章 的那几个守门禁军。
7、元宵目前为止所有骂小蛮王的话,做得事,不是觉得小蛮王“他该死”,而只是对于他最敬重的王爷要被迫雌|伏在他人身下的一种不甘心、不能接受,或许大家都喜欢恬恬、都站在恬恬的角度,觉得元宵是从中作梗的恶人。但从元宵的角度看,就好像是一直敬重、如父如兄的人,要被一个京中都在传的“凶恶”外邦人欺负了,这份心里落差让他表现得敌意重重,但他只是蠢,而不是“坏”。
8、无论是凌冽还是恬恬,都没当元宵是“敌人”或“对手”,是谓:雄狮从不畏螳臂之当途。
9、如果元宵真的聪明伶俐、精明可靠,金沙江上、甚至是刚出京城的时候,凌冽就可以脱身离开,大概率根本不会有后续小蛮王的剧情。
10、最后,特别提示:元宵说的、怨的都是中原官话,大部分恬恬也听不懂(恬恬:麻麻你黑我!)
我和元宵都欢迎大家讨论~指导也没关系(你们好可爱)嘿嘿,大家当然可以不喜欢小元宵,或者继续讨厌他、骂他。
说这些,只是我觉得人无完人,他蠢这一点并非罪大恶极、十恶不赦。
当然,我也有一些没处理好的地方,非常感谢大家提出、指出,以后也会注意(不过我是大篇幅存稿、甚至有些文是全文存稿_(:з」∠)_指的是写这段话时,我的进度已推到了第60章 ,可能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大改动ORZ
元宵的性格不讨喜,但是,一定要!记得喜欢恬恬呀~
顺带提几句舒明义:
作为一个前世选择死守京城,最后为国战死的小将军,我觉得他作为大家族的子弟,至今为止做的每一件事都没什么大错。他做不到像孙太医那样直接站出来保护英雄,但他却愿意在掌握军权的父亲和掌握政权的伯父手下,选择站在凌冽一边,走出来引导百姓喝酒送行,我觉得是需要勇气的(再坏,那也是他的亲人)。
送王爷南下的一路上,王爷需要他的官威、兵权的时候,他也是无条件帮忙,小舒将军虽做不到立刻大义灭亲,但他已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到了最多。当然他这种又要顾及亲人、又想帮助英雄的纠结和软弱,确实不是好男儿。
但如果他真能冲冠一怒、为了王爷就反叛整个家族,我又觉得他性格太片面了,就好像让令狐冲在五岳剑派合并前,就直接手刃岳不群一样……(五岳剑派合并前,岳不群练成《辟邪剑谱》、杀害定逸师太,但他首先是令狐冲的养父、师傅,令狐冲没法立刻相信师傅的作恶,依旧愿顺他心意“五派合并”,直到封禅台上岳不群和左冷禅一战,令狐冲才算看清师傅为人,才慢慢转变、开始与之对立、围攻)。如果舒明义当真刚出场就公开和家族宣战,我觉得他可能就不是配角,而是爽文主角了吧(小舒:???)
PS.这篇文应该不存在副CP这种说法,好像是大家从一些互动中给他们安的名,非要解释的话,就是需要一股来自外戚内部的势力,去配合瓦解这帮存在于朝堂中的蠹虫(理由参看探春名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舒明义逗弄元宵、送给他东西,也只是因为一种“逗弄小狗有趣”的心思。而副西皮的话,我自己在设定时,只萌过翰墨和羽书(你们必定忘了他们是谁233333)但也不会特别写啦。
恬恬:希望泥们没有觉得麻麻特别烦QAQ~窝和麻麻依旧期待泥萌的到来~——
第23章
两日后, 清晨。
元宵刚伺候凌冽用过点心, 南屋外就响起了敲门声。
想起那浪荡轻佻的蛮子,元宵黑了脸,头也不回地大喊道:“没人!没醒!谁也不见!”
凌冽正嚼着酥饼,小管事的大嗓门吓了他一跳, 险些将饼碎呛进喉管里。他咳了一声, 端起温着的琉璃盏,倒出半杯花草茶喝下去。
门口的敲门声顿了顿, 而后响起了大叔爽朗的笑声,“我都闻着茶香了!怎么, 我家大王又做错什么了?”
元宵一噎,在凌冽不赞同的目光下、红着脸去开门。
大叔站在晨光里, 似笑非笑地摸着自己的两撇胡须,冲凌冽恭敬一礼, “王爷。”
凌冽放下茶盏, “元宵不懂事儿, 让您见笑了。”
大叔摆摆手, 表示他并不在意。
进屋后,大叔不落座、也没急着开口, 只环视整间南屋, 脸上表情意味深长。
元宵性急, 忍不住问道:“找王爷什么事儿?”
大叔眨巴两下眼睛,答非所问,“看来王爷您在这儿住得不错。”
——木施上挂着新换的衣裳、铜镜前摆着收拾整齐的一溜发簪, 案几上堆着新购的书册、立着整齐的笔架,新研的墨条、墨痕阑干。
凌冽不置可否,又添了一盏, 道:“您喝茶。”
大叔笑,盯着凌冽看了一会儿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他没有接凌冽的茶,反而躬身一揖,“百越国使团今日前来和谈,我担心他们包藏祸心,想请王爷从旁参详。”
凌冽倒茶的手微顿。
“凭什么啊?”元宵怪叫起来,“你们蛮国的事儿怎好劳烦我们王爷!”
自从北境归来,王爷一直忧思,元宵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戎狄、江南、外戚的事儿已经够凌冽烦的了,他们蛮国多大的脸,怎好意思让凌冽帮忙。
他想到什么说什么,结果那大叔不以为忤,反笑眯眯道:“凭你家王爷,也是我蛮国王妃呐——”
元宵傻眼。
凌冽摇头,示意元宵退下,“您细说说。”
“路上说,”大叔看了看窗外的天光,“算算时间,百越国使团这会儿也该到了,我先带您去议事殿。”
议事殿位于中央广场后方,是个有着巨大圆拱顶、墙体厚重的大理石建筑。
大叔带着凌冽主仆两人穿过长廊,从后门进入议事殿内。
殿内人声鼎沸,除了坐在正中央王座上的小蛮王,还有乾达、五部首领等一些凌冽在庆典上见过的人。中央王座正下方,则站着一群穿着打扮明显与诸人不同的苗人,看起来,就是百越国的使团。
路上,大叔简单将百越国送来的文书和两国间的世仇捡重点说了说——
世仇源于两国交接地带的桂山,那座山脉南北走向,一半背阴、一半向阳,向阳那面儿靠近百越,但背阴这面儿却有更多的水源。桂山上的几个部落常年纷争不断,总是为了一条河、三分地或一头羊而打得头破血流。
至于百越国的文书……
百越与蛮国不同,老国王虽健在,但膝下男丁不多,只有这位小王子和他的一个异母哥哥。那位的母亲是奴隶出生,在王室地位尴尬,因此多年前就已离开部落下南洋。
小王子上头的几个姐姐里,多得是精明强干、射猎俱佳的人,奈何生成了女儿身,多少掣肘。
文书中的老国王言辞恳切,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来换回小儿子,并承诺会将百越国在桂山阳面儿的两个部落全部撤走,将整一座山都让给蛮国。
“他还愿意送上成年灰象五十头、牦牛三十头、羊百只做为赔礼,另有两箱金银。”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议事殿巨大王座的背后,那王座是用一整块汉白玉石打造,上面雕刻着佛教的神鸟迦楼罗,张开的巨翼被做成了王座的靠背,镂空的缝隙正好方便了凌冽。
其实蛮国没有中原皇室戒备的“外戚干政”和“牝鸡司晨”,但大叔解释——那位小王子是直接与凌冽冲突的,还因轻看了凌冽而失手被擒,这种场合下,他不便露面。
凌冽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细细观察着那几个百越使团的人。
正使是个皮肤黝黑、面容猥琐的瘦子,脸上无时无刻都堆着谄媚的笑容,无论蛮国人说什么、他都是一副好脾气。而副使则是个魁梧寡言的年轻汉子,他目光凶悍、手臂上的肌肉很紧实。
随行的使团成员们面色各异,有嬉皮笑脸者、有东张西望者,亦有面色凝重者,但这些人的高矮胖瘦却相差不多,站立时脚尖外分、脚跟紧靠,小腿都挺得很直。
凌冽眯了眯眼睛,心中隐约有了计较。
这时,议事殿内的争执似乎上升成了冲突,有位首领突然上前给了另外一位首领一拳,那被打的人一愣后也被激怒,反手就同挑衅者打了起来。
八字胡大叔习以为常地耸耸肩,“他俩平时就经常发生冲突,对百越国如此,对其他事情也是如此。”
两人在大殿上动手,其他人也不阻拦,还旁兴奋地吆喝起来,坐在王座上的小蛮王没动,反是那位叫“乾达”的走出来,先将百越国的使团引到一旁,才出来劝和。
联想之前这人看着小蛮王那阴狠怨毒的眼神,凌冽垂下眼眸,双手交叠,“我猜,先动手的那位并不支持和谈。”
“这您都能猜到?”
凌冽指了指大殿上乾达的方向——这位“宰相”看着是在劝和,实际上所站的位置却靠近百越国使团,帮忙时也多是在拦那位挑衅的,而没对被打者做阻拦。
“乾达想必也是极力推动和谈的吧?”
大叔瞪大眼睛,彻底服了。
“您有方便说话的地方么?”凌冽问,他还担心很多事情。
大叔见他神情严肃,也收起了脸上笑容,立刻将人带到议事殿后的一处空房中,他唤来勇士守在屋外,然后才恭恭敬敬道,“此处无人,王爷请说。”
“百越和谈是假,”凌冽直言,“虽乔装改扮,但训练过的士兵会下意识站成军姿。”
大叔回想,登时渗出冷汗:百越国力不弱,一个使团人数虽不多,但若都是精兵强将,身处殿阁内、威胁极大。且凌冽之前就提过有内鬼,若这内鬼是原本就对小蛮王不满的乾达……
他不敢再想,为难地看向凌冽。
“您若想问我的意思,”凌冽看了看窗外的碧空,微微笑了笑,“虚与委蛇、先发制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只有敌人自以为胜券在握、才会露出破绽。”
大叔若有所思,而后,他忽然单膝跪下,冲凌冽行了蛮国的大礼。
凌冽一惊。
大叔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第一次没在凌冽面前说中原官话、而是讲了一段苗语:“神明的指引果然没错,您就是我南境蛮国的福星。”
他说完,也不解释,站起身来就告辞,说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让凌冽自便。
看着他匆匆离开的背影,元宵翻了个白眼,埋怨道:“王爷,好好的您管他做什么?蛮国和百越要是打起来,您不正好借机脱身么?”
凌冽回头,看了元宵一眼,“……怎么这般好战?”
元宵吸了吸鼻子,想到自家王爷最不喜战事,便讷讷道,“我、我只是……”
凌冽也没怪小管事,他只拍拍元宵,道:“走吧,我们回去。”
两人出来,还没到南屋,半道儿上就意外地被人截住。
阿曼莎身着蓝染、长发编成了一股麻花辫儿,她看着凌冽,“我有话对你说。”
元宵记着眼前这姑娘曾经不由分说地灌凌冽酒,他撇了撇嘴,刚想开口刺两句,结果就看见阿曼莎漫不经心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紫色的小蜘蛛,那小蜘蛛灵活地在她的一截小臂上爬动,骇得元宵当场噤声。
凌冽面无表情,“姑娘请说。”
见凌冽神色如常,阿曼莎咬了咬嘴唇,一翻手将小蜘蛛收回,语气不善,“你们中原人向来都这样金贵的吗,用得上这么多人伺候?!”
凌冽看了看身后的元宵,似笑非笑,“姑娘尚未出阁,蛮国虽不计较男女之防,但本王为贵国王妃,言谈举止自要持重检点。”
“……”阿曼莎嘴唇微颤,被气得不轻,半晌后,她跺了跺脚,“那、那至少不能在这里!这里是走廊!”
凌冽耸耸肩,“那姑娘请这边走。”
他将阿曼莎带到了南屋外的小花园中,一来此处有蛮国的勇士和王府影卫,二来花园是个开阔地、不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小花园中有一张圆石桌,元宵给他们端来了花草茶后,便默默退到了一边。
阿曼莎看着那明显是小蛮王手笔的花草茶,心里忍不住地泛酸,她目光直白地看着凌冽盖在绒毯下的双膝,“你配不上他。”
凌冽端着琉璃盏,浅浅抿了一口,“姑娘,喜欢他?”
阿曼莎的脸微红,而后哼了一声,“是啊,怎么,不可以吗?!”
凌冽摇摇头笑:蛮国民风当真与中原不同。
阿曼莎见他笑,心里那点烦躁更甚,她想到灵巫教她的那些话,深吸一口气,暗中捏紧了拳头,“在我们苗疆,如果两个阿妹同时喜欢上一位阿哥……”
她话说了一半,凌冽便抬手阻止了她,“我不是女子。”
“但你抢走了他,”阿曼莎红着眼睛,“若不是你,他会娶我、和我在一起,我才是和他最般配的人!”
凌冽耸耸肩,他无意闯入这种痴男怨女的戏码,但眼前的姑娘看起来好似要哭,他张了张嘴,试探地劝道:“我……很抱歉?”
他的声线天生清冷,难得一句奉劝,落在阿曼莎的耳中却好像是炫耀和挑衅,她恶狠狠地指着凌冽道:“你、你休要得意!我绝不会认输的!”
凌冽:“……”
阿曼莎也不管凌冽愿不愿意听,她一股脑将苗疆“两女争一男”和“多男争一女”的规矩倒豆子般全部讲了一道,然后居高临下地睨着凌冽,“明天太阳下山后,你敢不敢同我往圣山一探?!”
原来苗疆规矩,阿妹们若是同时瞧上一位阿哥,便要在日落后同登苍麓山,若不敢应约或半途放弃,便证明你的爱意没有得到神明祝福,你便要主动退出、放弃。
苍麓山上风化的碎岩众多,攀登本就不易,加上日落之后山中严寒,阿妹们身上又多少带着各种各样的毒物,这样的比拼,说是“神明”,倒不如说是当真在“争夺”。
第一时间,凌冽没应。
见他不说话,阿曼莎冷笑一声,讽刺道,“你们中原人,个顶个的狡猾成性,我不信你,自然也不信大巫的预言,你是不是不敢去?”
凌冽看着她。
“还是——”阿曼莎目光灼灼,“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是骗我们大王的?你根本不爱他,只是哄着他、玩玩而已,将来迟早要和其他汉人一样、带兵来将我们整个蛮国覆灭?!”
覆灭。
欺骗。
玩玩而已。
对方的激将法用的不算好、破绽百出,但凌冽不知为何就是太阳穴突突地痛,眼前还闪过了——小蛮王在蜜香树下、那暗淡而失落的绿色眼眸。
最后,他点点头,道:“那便,如姑娘所愿。”
阿曼莎松了一口气,哼了一声,“那明晚我上这找你。”
待这位刁蛮的姑娘走远,元宵才鬼鬼祟祟地凑上前来,他看着凌冽,眼神像见着失|足少妇,“王爷您……”
“嗯?”
“您明天,当真要……为爱赴约啊?”
“……”
凌冽看着元宵,元宵看着凌冽。
而后,冷峻的北宁王潇洒从容地抬手,狠狠给了王府管事一记暴扣。
“呜哇——!”元宵痛得捂着头大叫,“好痛!王爷您打我做什么?”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凌冽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是不是嫌那卷《北境地志》还不够厚?”
一听到抄书,元宵立刻捂住嘴、拨浪鼓似的摇头。
“……行了,”凌冽好气又好笑,他吩咐道:“明日叫影十一他们暗中跟着,你再寻个机会去通知那大叔,叫他小心戒备乾达。”
“乾达?”
凌冽耐心解释,“他不是阿曼莎的父亲么?”
元宵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没明白其中关窍。
事出有反必有妖。
凌冽倒想看看,乾达和阿曼莎父女要做什么。
○○○
午后,凌冽小憩了一会儿。
刚起身没多久,门外就又传来了八字胡大叔的声音。
元宵没多想,给他开门后,却意外地在大叔的身后看见了小蛮王。小管事想拦,但脑中就是怎么都忘不掉阿曼莎那番“两个阿妹喜欢上同一个阿哥”的言论。
犹疑之下,小蛮王就已顺利地挤入房中。
凌冽刚睡醒,墨色长发还散着,身上也就披了一件外衫,属于北宁王的锋芒棱角尚未支起,整个人慵懒而随性,让跟在后面走进来的大叔都一眼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找王爷又有什么事儿?”元宵鼓着腮帮,像极了护崽的老母鸡。
大叔咳了一声,连忙收回视线,指了指小蛮王,冲凌冽解释道:“王爷,其实我家大王素来不住殿阁,他更喜欢望天树那边的树屋,想着您来,他就将那屋子重新布置了布置。眼下都弄好了,他想带您过去看看——”
小蛮王点点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意。
树屋?
凌冽疑惑,南屋的布置已经很好,为何还要再搬一次?
大叔挠挠头,“其中很多原因都与大王的身世有关,等以后他慢慢告诉您吧。总之那树屋不错,都大王自己亲手搭建的,视野开阔、阳光充足,冬暖夏凉也不潮湿,您该去看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凌冽无奈,只能答允。
原本元宵都已拿出了轮椅,可大叔却拦住他,摇摇头说那上面轮椅不太方便。元宵惊讶地一句“那王爷以后怎么出入”还没说完,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小蛮王就已越过他,直接走过去抱起了凌冽。
“……”
一回生、二回熟。
即便他动作唐突,凌冽也只是愣了愣,而后就能很坦然地搂住他的脖子。
小蛮王的动作很快,几乎称得上是用跑的,极快地就抱着凌冽穿过了那一丛丛的榕树林,攀着树中垂下来、机关暗道般的各种藤蔓,蹿到了更深处的一片雨林中。
林中树干粗壮,最窄的也约莫有百年树龄。
茂密的雨林中,还有许多用陶土垒砌的坡道和树干铺砌的道路。凌冽身边虽一直有影卫跟着,但当小蛮王跳上陶土坡道时,几个影卫就全部在林中迷了路——
明明看着王爷就在对面,但中间就是有千岩万壑和数不清的藤蔓拦路。
影卫们不敢冒然上前,只能面露担忧地远远看着。
等小蛮王终于停步时,凌冽发现他被带到了蛮国最高的一株望天树上——
这里距离地面足有二十余丈,周围一片开阔,甚至能够看见鹤拓城外他们到达的那个渡口。树屋直接开凿在粗壮的树干上,外围又搭建出来一个很宽敞的平台,平台上摆着用树桩子做成的桌椅板凳,每个上头都铺着软垫。
平台顶上是个可以折叠收起的凉棚,用芭蕉叶和棕榈叶编织而成。
树屋的大门朝外开着,里面却出乎意料地光线充足。
树屋内,超乎想象得大:正对房门一张藤椅,上铺雪白熊皮。熊皮之下,地板上都垫着软软的牦牛皮。熊皮藤椅后,是一面巨大的蓝染屏风,将天然的树屋隔开成了前后两间。
前屋陈设简单,朝北的窗户挂着一串幼稚的贝壳风铃,内侧的墙壁上画着许多稚嫩的图腾——看得出来,那是小蛮王的手笔。角落还堆着一些木箱,摆着那把巨大的牛角弓和一些明显小了许多的棉麻衣物。
凌冽看得出来,小蛮王确实在这里久住。
一屏之隔的后屋,却与前屋完全不同:两面墙壁上都有漂亮的大窗户,能直接远眺云涛滚滚的榆川和那覆雪顶的苍麓山,南侧窗下,则是一张沿窗打造的矮案。
案上摆着许多明显来自中原的东西:笔架、书阁、砚台还有香炉。
另一侧的窗下,则是一张低矮的软椅,软椅上同样垫着柔软的兽皮,旁立小茶案一张,茶案上放着琉璃盏和两个精致的茶瓮,下垫印花纹蓝染布。
与茶台相对、靠近屏风一面,则有张铺着絮丝被的矮床,床上帷幔重重、旁立木施,所有用具一应俱全,与南屋中的相似、又有不同。
不同的是,那些放在南屋中,凌冽明显没怎么用过的东西,都没出现在此处。
而那些他着人去添置的,却全部原原本本、甚至位置都没怎么改变地被安排到了树屋中。
小蛮王没说话,只将他抱到了能够看到榆川的那扇窗户边儿、让他坐在窗边软软的垫子上,雪白、厚实的牦牛皮几乎瞬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眼前,日薄西山、红霞漫天。
金灿灿的阳光将整个榆川上的云朵都染亮,凌冽静静地看着那云、那山,还有湛蓝色的榆川,心跳渐渐快起来、手指微微颤抖——
灵虚渡,他们不过初见,他便愿意为他不顾一切地跳下暗礁、旋涡遍布的险滩。
一路走来,处处维护,那双翠色绿眸中,从未有过丝毫的欺瞒。
傻乎乎的。
但足够炙热、足够坦诚。
看着金灿灿的榆川,凌冽咬咬牙,他没道理去欺骗、去吊着一个比他小那么多,又真心实意待他好的人。
北境,戎狄。
惨死的郭云老将军一家,还有无辜枉死的二十万镇北军。
他不能,也不可以,留在南境。
这个满头金发、像是阳光一样的小伙子,注定不属于他。
就好像父皇那株漂亮的夜明珠宝树,最终没归任何人,而是锁闭到木箱中和明帝一起同葬陵寝。
这就是命。
都是命。
忍着心里密匝匝的痛,凌冽转头,想告诉小蛮王一切。
结果,小蛮王正好凑过来,从后拥着他,似乎想与他说点什么。
金灿灿的落日余晖中,两人,一个翠眸中饱含温情,一个雪眸隐忍闪烁;最终,双双“唔”了一声,凌冽瞪大眼睛,感受到了唇瓣上完全不属于自己的湿和热。
而那一对漂亮闪耀的翡翠,在金辉中,慢慢变成了深深的墨绿。
凌冽只觉腰上一紧,脑后便被垫上了一只温热而宽厚的手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深深地衔住了唇瓣、整个人被推倒在那一团团松软的白色牦牛皮上——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唔唔唔?!
小蛮王:哥哥,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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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明显被晒过的牦牛皮柔软蓬松却很厚实, 倒在上面的凌冽只觉自己坠入了一片细密的草海。
他刚撑起一半身子, 被衔住的唇瓣上就传来了重压,小蛮王像得到了渴盼许久的糖果,一下轻、一下重地舔吮着他的唇,舌头强硬地挤入他微微开合的唇缝, 温柔而缱绻地缠上他的舌尖。
凌冽从未试过和人这般亲密。
唇齿之戏, 大幕拉起——
来不及吞咽下的涎水顺着唇角落下,黏腻的感觉让凌冽忍不住地想要挣扎, 可他才抬起手,就被小蛮王更用力地搂住, 两人间仅有的那点微末距离也被合拢压紧。
凌冽又被迫跌入了那片“草海”里,头顶上的油灯散发出暖黄色的光, 完美地与落日金辉融合在一起。小蛮王低下头、铺散下来的卷曲金色长发更将他整个人裹紧,像蚕茧、不得脱。
被完全衔住的嘴唇应接不暇、酥痒发麻, 凌冽喘不上气, 眼前一阵阵犯晕。
他伸出去的手, 最终虚虚落到了小蛮王肩头, 微折的纤细腕骨也不知是要推拒,还是要攀近。
在完全窒息前, 凌冽扯住小蛮王的长发, 迫他抬头。小蛮王吃痛闷哼, 终于从迷乱中回神,他趴在凌冽上方,墨绿色的眸子沉得深不见底, 凌冽则是偏过头、大口大口地喘气。
不过亲吻,他却浑身湿透,仿佛刚落水一般。
更异常的是, 一阵阵灼热从他颈侧开始,如洪水般猛地泛滥到全身,凌冽虚软无力地抬起手,逃避般挡住半张脸,他垂着眼眸、睫帘扇动,眼角一抹红痕,比漫天红霞还艳丽。
小蛮王看呆了,喉结上下滚动,咕咚之声甚至在树屋内传出回响。
凌冽缓了一会儿,终于拾起点儿北宁王的冷峻,他扭头狠狠瞪着小蛮王,闷声道了一句“混蛋”。
可惜,大叔教给小蛮王的是正统官话,并不知道这句骂。
更不知,在博大精深的官话里,一句“混蛋”可以有多么得温柔缱绻,可以蕴含多少的不满足和呜咽,可以发生在多少沙哑低泣间,可以在地上、树上,在软塌里、甚至在水底,在他数不尽的旖旎幻想中。
小蛮王听不懂,但观凌冽神色,便晓他脸上带着薄怒。
“唔……”挠了挠头,小蛮王也有些懊恼,他原本只是想凑过来,指一指榆川上的瀛海山。结果一碰到凌冽的嘴唇,他就像着魔一般,哥哥身上香得很,惹得他根本忍不住,想将人整个拆吃入腹。
敬他,爱他。
不轻慢、不孟浪,谦和守礼、恭谨温良。
小蛮王闭上眼睛,在心中又念了一道大巫教给他的各种繁复经文。
再睁开眼时,他眼中暗沉的墨绿色终于消散,在天光完全变黑前,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凌冽耳畔的鬓发,哑着嗓子,“……锅锅对不起。”
凌冽僵了僵,警惕而戒备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缓缓呼出一口热气,“你……”
他想问许多,最终话到嘴边怎么也不好说出口。
暮色四合、天光昏暗,弦月随着星斗挂上穹顶。
小蛮王尴尬地将凌冽从那一团凌乱的牦牛皮中拉起来,手指微微发颤地、替他整理好了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凌冽任由他动作,倒不是他习惯人伺候,只因他浑身发软,仿佛虚耗太过,根本抬不起一指头。
凌冽沉默,小蛮王也懊恼无话。
树屋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夜风吹过雨林的簌簌之声。
“锅锅,我们……”小蛮王开口,话才说一半,树下就遥遥传来一声呼哨,紧接着就是一连串清亮的笑声,听上去,似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小蛮王听见这个声音,脸上的表情微变,似乎有些惊讶欣喜。
他站起身来,飞快地走到门口,正好同那个攀着藤蔓上来的年轻男子撞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而后给了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说了一连串叽里咕噜的苗语。
那人看上去三十岁上下,个子比小蛮王矮上不少,身上穿着对襟蓝染的马褂和长裤,露出的肌肤黝黑,头上还戴着一大盘包头巾,单眼皮、高鼻梁、厚嘴唇,一双黑色的眼睛明亮得很。
小蛮王搂着他的肩膀,上下将人一个打量,高兴地狠狠拍了两下。
而男子却偏了偏头,眼睛一亮,看见了凌冽,最终一连串的苗语里,只隐约让凌冽听懂了“华邑姆”一词。
凌冽皱了皱眉,微微坐直了身子。
“锅锅,这个是……”小蛮王乐呵呵地,拉着男子过来,“窝阿兄!”
比起小蛮王,这男子更不通中原官话,他红着脸、友善地冲凌冽笑笑,然后就不好意思地往后退,眼神闪烁,根本不敢往凌冽身上放——他这弟媳妇,长得还真漂亮。
小蛮王许久未见着兄长,整个人说不出的高兴。
原本这样高兴的时候,是要摆上一整桌筵席好好庆祝,但天晚了,小蛮王更担心凌冽,便同兄长解释了一道,抱着凌冽先返回南屋。
灯火点点的殿阁内,元宵远远就拢着袖子等在门口。
八字胡大叔陪在旁边,脸上挂着笑容。
两人看见凌冽和小蛮王,纷纷围上前来。元宵还没松一口气,打眼就看见了凌冽唇瓣上破了好大一块皮,小管事倒抽一口凉气,眼眸一垂,又瞧见凌冽身上中衣的领口搭反,整个人瞬间如遭雷劈。
凌冽在恍惚中,全没注意到小管事惊恐的双眸。
大叔笑着迎上前来,结果灯火一亮,他却陡然惊呼起来,“洛大人?!”
被称呼为“洛大人”的男子愣了愣,不好意思地挠头,“老师您吓我一跳。”
大叔飞快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管小蛮王还抱着凌冽,他焦急地一把拽住小蛮王手臂,“您怎么把洛大人叫回来了?!”
小蛮王也愣了,“不是您叫阿兄回来的吗?”
这话说出来后,两人对视一眼,表情纷纷变了。
小蛮王严肃起来,他阻止了大叔继续追问,先帮元宵将凌冽送回南屋,又叫来巡逻勇士吩咐好好护卫后,他才带阿兄和大叔两人快步朝西屋去。
凌冽没听懂他们在议论什么,但多少从小蛮王脸上骤变的表情看出点什么。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三人离开的方向,而元宵红着眼,难得忍住没有哭。
○○○
夜风簌簌,晚来欲雨。
进入西屋,小蛮王刚阖上房门,大叔便急急开口,“洛大人,我不是修书请您率部前往桂山盯着百越国动向么?!我告诉过您情况危急,无论如何您不能轻易离开桂山!”
洛满脸疑惑,“不是老师您,传讯叫我回来的么?”
“我?传讯?!”
“是啊,”洛从里侧口袋中掏出一封信来,“我原本也有些犹豫,但那传讯人拿出了您的亲笔信,辨认过笔迹后,我才相信他归来的。”
小蛮王站得近,先接了那封信,大叔抢步过来,还没碰到信笺,就听见小蛮王轻声道:“……确实相似。”
大叔拧紧了眉头,眉色沉郁。
那封信不仅字迹相同,还模仿着他的语气说了许多殿阁近况,并将百越国和谈之事讲明。若非大叔清晰地记着自己从未写过什么信,他自己都要相信这封信出自他的手笔。
洛观弟弟面色不虞,也后知后觉地回过些味儿来,“……我现在就动身回去!”
“阿兄等等!”小蛮王将人拦住,抿着嘴将那封信缓缓地拍到旁边的桌案上,他压着眉头,心中将这几日来的发生的一切过了一道,而后他摇了摇头,“现在回去也来不及了,他们肯定是一早就算计好了。”
从百越国的小王子被俘虏的那一刻开始,百越就悄悄联络上了蛮国内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表面上被胁迫、给出了优渥的条件,暗地里却找人伪造信件、将蛮国在桂山的提前布置瓦解。
他不畏战,也不怕国内那几股各怀心思的势力。
只是——
小蛮王的指尖在那封信上烦躁地点了点,碧色眼眸也阴沉了许多,他不明白:峤烙那傻子还在他们手上,一旦开战,百越国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他会脾气好到不杀那蠢货?
“那传讯的人……”
大叔似乎还想追问,小蛮王却摆了摆手,让他不用再问,对方既能够伪造出以假乱真的信笺,必不会在传讯人身上留下任何线索,他拍了拍洛的肩膀,“那桂山附近……?”
“军队倒都还留在那里,”洛面露惭色,“但我……走得急,没交待他们什么。”
“军队在便好,”小蛮王安慰地冲兄长笑了笑,“阿兄不必自责,是敌人太狡猾。”
洛茫然地点点头,神情却还是很低落。
大叔也知现下不是责怪谁的时候,只能长叹一口气,想法尽量弥补。他找来心腹,要他找人快马加鞭前往桂山报信,然后又着人加强殿阁巡防,尤其对乾达和亲近他的两个部落严防死守。
兄弟重逢的喜悦被搅散,西屋内的三人一时无言。
还是小蛮王先开口,他看着兄长苦笑了一声,“原本,是想约阿兄不醉不归的。”
洛也跟着苦笑,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大叔瞧他俩这样,也摇了摇头,恍惚中却忽然想起了凌冽曾经同他说过的那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什么的,他原本没找着契机,如今看着意外归来的洛,大叔却忽然有了个主意——
次日。
乾达刚刚送走灵巫,就在自家大门口被两个殿阁勇士拦住。
勇士们恭恭敬敬地对乾达说,洛大人归来,小蛮王想要讨要几坛子吟花酒。
乾达愣了愣,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而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心情甚好,“这是应当的、应当的,二位稍待片刻,我这就命人去取。”
等两个勇士搬着酒坛离开,乾达才缓缓掩去了脸上的笑容,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阿曼莎,父女俩灰色的眼眸中,都涌动着一些莫名的情绪。
吟花酒被送入了殿阁中——
乾达家跟随送酒的管家,看见八字胡大叔笑盈盈地出来接了美酒。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听见西屋内确实有觥筹交错之声,这才放心地回去复命。
实际上,西屋内只得大叔一人,他斜倚在桌旁,玩儿似的将两只空酒杯叮叮当当地碰响。
小蛮王则带着兄长,悄悄潜出了殿阁,他又调了数千精兵跟着兄长,让他在殿阁附近的望天树上潜伏。待一切都布置妥当,两人于郁郁葱葱的树冠中并肩而立——
洛看身边小蛮王若有意、若无意看向南屋的眼神,轻轻笑了笑,用手肘捅了弟弟一下,“还惦记呢?”
他的眼神揶揄,小蛮王挑眉,“阿兄笑话我?”
洛摆摆手,他只是想起大叔昨夜说出种种计策后,默默补的那句“这些都是王爷的主意”,还有在树屋内,惊鸿一瞥,他又想起凌冽那双腿。
洛叹了一口气,嘱咐道:“……好好待人家。”
“当然,”小蛮王极郑重,“我一定会的。”
洛却不怎么相信,昨天他亲眼所见——那位王爷的嘴破了皮、眼角也红,怎么看都是被他这粗野的弟弟欺负狠了。洛有些忧虑,想了想,开口道:“还有,把你那套野蛮行径收一收,他们中原人很讲究的。”
小蛮王撅了噘嘴,想分辨什么。
洛却没给他机会,絮絮道:“我听说,中原人嫁娶,讲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虽说因为种种原因吧,你们之间错过了许多礼节,但弟弟,你有好好问过人家的名字、写庚帖交换么?”
“……”
这次,小蛮王傻了。
瞧他这样,洛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一招暂且稳住了弟弟。
那位中原来的王爷冰肌玉骨的,一看就是个斯文人。等平定了百越事,他想托人往南洋买点儿用在身上的好药,这般聪慧漂亮的人,别被自己这傻弟弟给折腾坏了。
他操心,但小蛮王却意识到了这问题要紧——
他当真没同漂亮哥哥交换过庚帖,也不知哥哥的字号、八字和生辰!
小蛮王握了握拳,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心想:等此间事了,他一定要讨要来哥哥的合欢庚帖,然后好好学中原汉字,漂漂亮亮地学会哥哥的名字。
兄弟两各怀心思,殿阁南屋内的凌冽却已穿戴整齐。
他高束着长发,慢腾腾地用新裁的手帕擦拭着短剑。
元宵在他身后整理着发带和抹额,小管事心中惴惴不安,忍不住地劝,“王爷,您为什么非要去赴约呢?蛮国的女人,她们浑身是毒、玩蛇、骑蟾蜍,无论大小都、都好可怕的!”
想起那条巨蛇,元宵觉得自己小腿肚都抖了抖。
凌冽“嗖”地一声还剑入鞘,无奈道:“记得去请孙太医,跟好影七。”
元宵闷闷的,不甘心地点点头。
凌冽看了一眼窗外,漫天红霞同昨日树屋中一般艳丽,他原本想同那金灿灿的小太阳好好作别,但……他的心里难得生出了一些逃避的情绪。
再面对那双好看的翡翠眼眸,他没自信能蓄起第二次勇气说残忍的话。
他闭上眼睛,压着眉心默默念了几句《梵网经》。
再睁眼时,凌冽的一对雪眸中一片清明:如无意外,今夜,将会是他的脱身之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过渡。恬恬放心,麻麻亲自给你安排的漂亮哥哥肯定飞不出去~
恬恬:0.0那麻麻森么时候才安排窝和哥哥的羞羞戏啊?~
凌冽:咳!我还没收工呢!——
感谢在2022-06-27 09:00:00~2022-06-28 08:59: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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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阿曼莎守时, 一早等在了南屋外的小花园中。
经过这些日子, 凌冽也渐熟悉了这架用圈椅和车轱辘改造的临时轮椅,自己操控着缓缓将轮椅滑下门口的矮坡。他从容地拿起了地上的一只提灯,“夜路不便,还要劳姑娘掌灯。”
阿曼莎皱了皱眉, 神色复杂地看了凌冽一眼, 最终愤愤地跺了跺脚,“圣山附近风大, 你这灯用不了!”说着,她从自己随身的口袋中取出了一只纱网织成的虫囊, 萤萤绿光瞬间照亮了他们附近的一整片草丛。
凌冽微笑,熄灭了手中的灯, “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他这幅不疾不徐的模样,看得阿曼莎来气, 蛮国圣女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的大榕树, 恶声恶气道:“跟我来!”
凌冽点点头, 转动轮椅紧随其后。
入夜后的雨林潮湿阴冷, 即便元宵一早就替凌冽披上了厚毛领的貂裘氅,他的指尖还是被冻得有些发白。一开始阿曼莎走得很快, 行了一段路发现凌冽跟得吃力后, 便撇撇嘴、放慢了脚步。
她提着虫囊灯, 引着凌冽往前,两人在榕树林、望天树林中行了一段后,凌冽忽然停住。
“干什么?”阿曼莎在他前方半步之遥回头, 挑眉,“你怕了?”
凌冽摇摇头,呵了一口气, 轻轻揉搓着发僵的双手,“苍麓山在北边。”
阿曼莎一顿,眯起了她的灰眸。
凌冽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意有所指,“姑娘眼下择的路,可是背道而驰。”
阿曼莎中原官话娴熟,自明白凌冽的弦外之音,她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最终大步走来,直翻出一条银环蛇,“……你若再废话一句!我便不客气了!”
小小的银蛇有一双血红的瞳孔,攀在阿曼莎手腕上,冲凌冽呲牙“滋滋”吐舌。
凌冽并没如阿曼莎所愿畏怯,他反而低下头掩口低笑,道:“姑娘堂而皇之地将我从南屋带走,即便我现下死了,姑娘留下的破绽可够多——”
“……”阿曼莎重重地抽了一口气,瞪着凌冽的眼睛都快红出血,“你闭嘴!”
凌冽耸耸肩。
阿曼莎从未遇到过像凌冽这样的男人:明明是个残废,却有泰山崩于眼前而不色变的淡然,那张脸更看得她止不住地来气——
狐媚!妖艳!狡猾成性!
想了想,阿曼莎干脆不走了,她从怀中取出了一枚特制的小笛子。
绘有五彩纹络的短笛声音尖利,让凌冽忍不住地捂了捂耳朵,下一刻,漆黑一片的林中就窸窸窣窣地涌出来许多人。为首一人身披黑色斗篷,他手中握着灵杖,巨大的兜帽将他的半张脸都盖住。
凌冽认得出,这位就是在庆典上、坐在乾达和阿曼莎身后的那位灵巫。
阿曼莎看见灵巫,脸上的神情终于放松。
然而,那灵巫的身后却渐次亮起了火把,当林中所有人影都被火把照亮后,阿曼莎却又变了脸色,她惊疑不定地看着那群脸上带着铜制面具的人,嘴唇颤了颤、不敢置信地看向灵巫,“……老师?”
灵巫没说话,凌冽先了然一笑:果然,是百越国人。
“老师你不是说……”蛮国的圣女只用了片刻的时间惊讶,她后退一步,“你背叛大王!”
灵巫伸出枯瘦的双手,缓缓地摘下了自己头上的兜帽,他是个面色灰败的老人,眼窝深陷、双眼却外凸,脸颊深深下陷,远看像个裹在黑斗篷中的骷髅。他看了阿曼莎半晌,缓缓道:“这是您父亲的意思。”
“阿甲?!”阿曼莎尖叫起来,脸色雪白。
似乎像为了印证灵巫的话一般,他们身后忽然“嗖”地一声升空了一枚信号弹,陡然被照亮的天空下、殿阁附近的榕树林内燃起熊熊烈火,滚滚腾空的浓烟像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巨蟒,欲将一切都吞没。
阿曼莎身形摇晃了一下,灰色眼瞳被染上了金红交接的火。
灵巫见她如此,摇了摇头,劝道:“大巫看错了人,那野种不配当大王。”
阿曼莎突然爆发,手中银蛇爬出,“他配不配轮不到你这勾结仇敌的叛徒来评说!”
那嘶嘶叫唤的小蛇红瞳闪烁,灵巫却全不将之放在眼里,他叹了一句,“这些不都我教的么?”
阿曼莎抿了抿嘴,忽然后退了一步来到凌冽轮椅旁,她矮下身来,飞快切换中原官话、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我尽量拦住老师,你快跑,别叫他们捉着!”
“……”凌冽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阿曼莎。
“我虽然不喜欢你,”阿曼莎不甘心地咕哝,“但我不做叛徒。”
说完,阿曼莎调转凌冽的轮椅,用力将他推出去,自己则吹响五彩短笛,叫地上涌出大片黑黢黢的虫群。灵巫眯了眯眼睛,捏紧手中星杖,转头冲那几个百越国人吩咐道:“你们去抓人。”
几个戴着铜制面具的百越国勇士领命,手持火把朝凌冽靠拢。
凌冽刚才被阿曼莎推了一下,险些控制不住轮椅,好在王府影卫早就准备,那几个百越国勇士还未靠近,就被从天而降的影卫飞快地了结在了原处:手起刀落、见血封喉。
阿曼莎愣了愣,心神闪动间,不好开口说话,只能连连吹着短笛后退。
诚如灵巫所说,她的一身本领都是他教的,驱虫驭蛊不过只能拦灵巫一时。而那灵巫原本从容不迫,见到王府影卫后,也微微变了脸色,手中的灵杖狠狠往地上一垛、口中吟唱咒语,从林中召唤出一群振翅的红蜂。
嗡嗡之声响彻林中,阿曼莎面色青白,高声尖叫,“当心!那是杀人蜂!”
王府影卫立刻动作起来,护着凌冽极快地离开。
阿曼莎额头、鬓角都沁满了汗水,一双灰眸却极明亮地瞪着灵巫:一步不退、一步不让。
灵巫有些无奈,“阿曼莎,乾达大人的命令不容有失,你这是何苦?”
“我不管父亲怎么想,”阿曼莎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鲜血,殷红色的血将她整张脸映衬得更白,“但他就是我心中最称职的王!今日就算我死在这里,也必不会当不忠不义的叛徒!”
灵巫口中吟唱咒文,眼中充满了怜悯。
阿曼莎支撑不住,口中喷出一口紫血,虚软无力地跪倒下去。红蜂嗡嗡振翅,而灵巫上前没多看阿曼莎一眼,就带着百越国的一众勇士追去——
阿曼莎似乎还想阻拦,但只微微一动,就感觉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疼,她闷哼一声,怔怔地看着那漆黑一片的树丛,又是懊悔、又是不甘心。
这厢,凌冽在影卫的保护下极快地离开了树丛。
可无论他们的动作如何快,身后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虫群嗡嗡振翅的声音。
几个影卫不得不灌注更多的内劲,带凌冽加快脚步朝榆川的方向去——那里有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大船,顺榆川南下,应该能够从广河口下南洋脱身。
凌冽坐在颠簸的轮椅上,回头匆匆瞥了一眼蜂群,忽然想到,“火,用火油试试!”
在后掠阵的两个影卫闻言,极快地取出火折子和灯油,给追上来的杀人蜂送上了一团红云——
虫肉焚烧的异味在林中弥漫开来,虫群却果真为火焰拦阻。
这次,不用他吩咐,影卫们自动两两排成行,在末尾的用火油拦虫、前面的人则加快脚步脱逃。追来的灵巫见到地上的一片焦黑,黑洞洞的眼窝中闪过愤怒,而后嘶声怪叫起来——
前方开阔的通路上忽然尘土飞扬,一只巨大的火焰纹蜥蜴闻声从天而降。庞大的身躯瞬间将影卫们移动的路线都给遮挡,它巨大的复眼转动,带着黏液的舌头直卷向凌冽!
饶是经过训练的影卫,都被眼前这可怖的异兽骇住。
关键时刻,还是队长十一反应迅速,他极快地抽剑,一记挡下那巨型火蜴的舌头。可黏腻的液体滴落下来,几乎在碰触的瞬间、就腐蚀了他大半的袖口。
“影十一?!”
“……属下没事。”
“快改道绕路!”凌冽的额角也渗出薄汗,他算到了阿曼莎的遭人利用、算到了乾达的背叛,唯独漏算了蛮国人神秘的“灵巫术”,他只当那些大蝎子、大蛇、大蟾蜍已足够恐怖,殊不知还有杀人蜂、火纹蜥!
影卫们转身,立刻调头向东部。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闯入了一片完全陌生的雨林中。
影十一在所有影卫中是最机灵的一个,虽不如翰墨和羽书,但却最懂见机行事,他知道此刻时间紧迫,进入林中后见藤蔓便砍、尽量走笔直的通路。
饶是如此,他们还是在蛮国的这片原始树丛中迷失了方向,最后竟闯到榆川附近的一处断崖上。
断崖高耸、怪石嶙峋,一端是茂密的树丛,一端是正对残月的尖尖断崖。崖下银浪卷雪、惊涛拍岸,榆川清澈的水共长天一色,倒映出漫天星幕来——
此路退无可退,却倒也和榆川相近,凌冽甚至能从远处的雾霭中隐约看见大船的影子。
影十一在心中做了一番计较,干脆想将船调过来算了。
结果,众人才犹豫片刻,他们移动过来的林中就隐隐出现了许多火光,闪动摇曳的火把中,几人急急从林中蹿出。影卫们戒备地护着凌冽,却发现出来的人并没戴铜制面具。
“锅锅你吓死窝了!”
凌冽耳尖微动,还未完全抬头,就被一个金灿灿的人挡住了他所有的光。小蛮王半跪到他面前,一双翠色绿眸眨巴眨巴,伸出手、似乎想抱抱他,却又觉得这动作唐突,于是最后就变成了轻轻抓着他的手。
握弓、持苗刀的指腹有些粗粝。
明明能一用力就捏碎人的颈骨,小蛮王落在他手掌上的手却很轻很轻,小心翼翼、带着点讨好的意思。
见凌冽没动,小蛮王笑了一下,忍不住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凌冽的虎口——大锦的战神,北宁王凌冽的手掌自然不若柔荑,虎口上也有一道道的薄茧,硬硬的茧子蹭在一起,却生出了一股凌冽都觉得讶异的酥麻来。
他垂眸,微微缩了缩手。
小蛮王收拢五指、紧紧捉着不让他收走,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什么,身后却传来了“唔唔唔”地一阵喊。
凌冽抬头,在人群中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的百越国小王子,那小王子被人架着,满脸憋得通红,瞪着他们俩、表情像是要吃人。
几个架着他的蛮国勇士才不当他是什么王子,狠狠地给他肚子上来了一拳。
趁这机会,凌冽粗粗算了一下,小蛮王带来的人手约莫百人,倒和那百越国算得平手。只是远处殿阁附近,簇簇火光中,却隐隐有杀喊声传来——
小蛮王吸了吸鼻子,认认真真道:“辣边有劳斯看顾,锅锅不用担心。”
“……”凌冽好不容易积蓄起了一点忧虑,被他这口稀烂的官话瞬间击碎。
众人相顾无言,那灵巫却终于带着百越国人循迹而至。
他来到断崖的下方,看见小蛮王和蛮国勇士,灵巫布满褶皱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而那百越国的小王子,却在看见他后、又忍不住发出了“呜呜”声。
灵巫看了看小王子,又看了看蹲在凌冽身边的小蛮王,忽然轻叹一声,“您早有预料。”
小蛮王脸上梨涡融融,可凌冽明显感觉到他的掌中在丝丝缕缕渗着冷汗。
“所以殿阁附近,您也布置了人手,”灵巫在问,用的却是叙述语气,他一双深深凹陷的眼睛审视地看着小蛮王,半晌后,他摇摇头,断言道,“您没有这样周全的智谋。”
小蛮王耸耸肩,不置可否。
灵巫的目光转而落在凌冽身上,他手中的灵杖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蓝光,而后他偏了偏头,哑声道:“原来……如此么?那大巫,或许……并没错。”
他说这话时,远处殿阁附近忽然升起了一枚烟花,漂亮的七色火光几乎将整个榆川都点亮。
蹲在轮椅旁的小蛮王暗松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回护地挡住凌冽,冲灵巫摊开手,“您输了。”
灵巫看着他。
“百越国使团带来的人,老师和阿兄已经悉数处理了,乾达也应当被控制住,这是我同老师约定的信号,”小蛮王指了指那烟花,“这是从中原带回来的,蛮国没有这样的东西,你们输了。”
“……”灵巫的脸上一点儿没有失败的低落,反而很有兴致地看了那烟花一会儿,赞同地点点头,“很漂亮,是狡猾的中原人会鼓捣的玩意儿。”
“至于桂山那边,”小蛮王道:“百越要战便战,不必使这些肮脏手段。”
被架在人群中的百越国小王子委顿下去,脸上的表情是一片死到临头的灰败,偏偏那灵巫神态变也不变,只继续问道:“那您,预备将峤烙大人怎样?”
小蛮王眯了眯眼,这个害凌冽落水又生出许多时段的狗东西,他其实一刻都不想留。
但……
他戒备地看着灵巫——这人师承大巫,驱虫驭蛊的能力超凡脱俗,危机未解前,他不想冒然动手。
观他神情,灵巫了然地点点头,“您想杀了他。”
小王子一听这个,立刻挣扎起来。
“不如这样吧?”灵巫上前一步,“作为叛徒、我束手就擒,但您对神明起誓,放峤烙大人一条生路。”
听到他荒唐的提议,忍了一整晚的小蛮王终于动怒。他背对着凌冽,没让漂亮哥哥看见一丝一毫他脸上恐怖的表情,他碧色眼眸中涌动着恶意,“您不觉得您这要求可笑么?!”
小蛮王往前,来到百越国小王子所在之处,他出手,毫不客气地扼住峤烙喉管,五指收拢用力,逼得那蠢货整个人疯狂挣扎起来,他冷冷笑着,“就算我现在杀了他,您又能如何呢?”
见峤烙几欲窒息,灵巫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
然而那抹慌乱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腰杆,慢腾腾道:“我不能做什么,但峤烙大人若是死了,我保证,您在乎的人,不久后也会死——”
小蛮王一僵,几乎是瞬间就转头看向凌冽。
他们一直在用苗语争论,凌冽听不懂,只能百无聊赖地坐着,他心里多少有些烦闷:若非漏算了苗疆横行的虫蛊毒兽,此刻他应当已坐上了南下广河口的船只。
几乎就在小蛮王看向他时,凌冽似有所感,还未来得及反应,左臂上就传来一阵异痛!
北宁王从尸山血海归来,向来分外忍痛。
可这般异痛却好似刮骨的钢刀,一寸寸顺着他的血脉划过,凌冽瞬间觉得万蚁噬心,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闷哼,他面如金纸,捂着胸口就弯下腰去、整个人在轮椅上缩成了一团。
小蛮王扑到凌冽身边,翻过凌冽的手腕,骇然他左腕上多了个小小的血洞——
蛊虫!
灵巫看着他,“您放心,不是什么厉害的蛊虫,只要您放了峤烙大人,我自会解毒。”
小蛮王又急又气,他刚才就不应该同这灵巫废话这许多!
苗疆的蛊虫千奇百怪,何况是这位种下的蛊。
小蛮王不想放峤烙,可受制于人毫无办法,他看凌冽疼成那样,忍不住地红了眼眶,只能将凌冽深深地揽入自己怀中,哑着嗓音,小声道,“锅锅不痛,很快就不痛了……”
影卫和勇士们也一时无措。
小蛮王咬了咬牙,“放人——”
峤烙和灵巫松了一口气,可还没等解绑的绳子落地,他们脚下的地面却又震了震,整片树林被那震动弄得东倒西歪,尘烟滚滚中、一只巨大的黄色蟾蜍驮着阿幼依,一蹦一跳地来到了断崖的正下方。
“等等——!”
小姑娘从蟾蜍的脑袋上一跃而下,身上挂着的银饰簌簌作响,她面色不善地将那灵巫上下打量一眼,十分不屑,“歪门邪道,就你?也配当灵巫?”
方才还冷静自持的灵巫,被小姑娘一句话刺得面色铁青,他张了张口,忍不住反驳道,“阿幼依你……”结果果才开口说了一半,他便恐惧地瞪大了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眸,“你、你做了什么?!”
小姑娘笑嘻嘻地冲他扮鬼脸,“你猜猜?”
她蹦蹦跳跳地来到了凌冽和小蛮王身边,刚才还痛得神志不清的凌冽“唔”了一声,整个人被汗水浸透,像是为了印证什么似的,阿幼依一走过来,那恐怖的异痛就全部消失了。
凌冽长舒了一口气,靠在小蛮王的怀中,眼神有些模糊。
见凌冽无事,小蛮王松了一口气,而阿幼依则高兴地拍了拍手,冲那灵巫“略略略”地吐舌头。
蛮国勇士们愣了片刻,很快便动起来将峤烙重新捆住。
灵巫不敢置信地看着阿幼依,嘴里忍不住念叨,“不可能,怎么可能……”
蛊虫已除,小蛮王却不敢掉以轻心,一双眼紧紧盯着凌冽瞧。
凌冽有些虚脱,眼前是一面模模糊糊的虚影,众人的声音也带着闷闷的瓮声,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微微开合着嘴唇喘气——
……罢了。
棋差一招、满盘皆输。
今夜兵荒马乱,他却再次错失良机。
凌冽虽有不甘,却也没力气再计较什么了,他只觉得浑身闷热黏腻、难受得紧,胸口也起伏得越来越快,那如潮水般退去的痛苦消散,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股从颈侧开始泛滥的热。
他难受地在小蛮王怀里扭动了一下,结果碰到小蛮王的肌肤后,小蛮王偏热的体温就好像投入了火油中的那一枚火星子,直接将凌冽整个人都点燃。
小蛮王还在吩咐那群勇士处理百越国的人,结果凌冽的一只手,却忽然唐突地抚摸上他的侧脸。
他一僵,眼睛顿时瞪得铜铃那般大。
怀中的凌冽眼神迷离,被汗水湿透的重衣层层叠叠地黏在他的身上,可他却像一条水蛇一样不断地在小蛮王怀中挣扎、盘桓,双手攀着小蛮王的脖子,嘴里呵出一阵阵热气,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红。
小蛮王从未见过这样的凌冽,而他一时的僵硬,却让凌冽有些不满,忍不住地去扯自己的领口。
饱受摧残的外衫松散开,露出里头白丝绢的中衣,那薄薄一层的白衣被汗水浸湿,像一层薄纱,紧紧地贴合在凌冽白皙的肌肤上,锁骨上曾经的伤痕,也因灼热而变得微微泛红——
小蛮王只看了一眼,就乱了气息。
凌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只本能地觉得小蛮王身上很香很舒服,让他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而贴合在他的肩臂上的手掌,感受到了丝丝缕缕的凉。
他很热,那些黏糊糊的衣衫更令他不虞。
凌冽动了动手,竟当着一众人的面儿,伸手去扯自己的腰封。
小蛮王吓坏了,连忙摁住凌冽的手。
“唔……?”
凌冽的眼眸无辜又委屈,眼尾微红,黑色的瞳孔漂亮得仿佛用水洗过。小蛮王嘴唇抖了抖,最终一把将凌冽的脑袋摁到自己胸口,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阿幼依!!!”
已经悄悄往大蟾蜍那边溜了几步的小姑娘脚下一顿,她缩着脖子、原地对了对手指。
“你做了什么?!”
“呃,就,我曾经给他下过蛊啦……”
“……”小蛮王倒抽一口凉气,面色霜寒。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小心地后退两步、躲到大蟾蜍的蹼边儿上,她舔了舔嘴唇,补充道:
“用的,你的精血。”
作者有话要说:阿幼依:我不是故意的啦~
小蛮王:?!!!
凌冽:……那么,是什么蛊?
阿幼依:嘻嘻~我不告诉你~——
第26章
苗人的蛊虫有许多种。
不了解苗疆的中原人, 总愿通过话本小说臆想, 觉得苗疆女子可怕:一条小小的蛊虫,能令爱者生、怨者死,能将人制成僵尸傀儡、能操控白骨逆转生死。
其实除了毒蛊,大多苗疆女子饲养蛊虫, 都只是为了守护。
为了让心爱的阿哥、关心的家人不受毒虫猛兽的侵扰, 因为无论何种蛊虫,它们都不咬已被种蛊的饲主。
而阿妹通灵的能力越高, 所饲育的蛊虫作用便也越强。
传闻中,曾有一位大巫, 以自身的血、养出过生死蛊,替他追随的那位大王抵挡了致命一击, 逆转生死、向天夺命。虽然当时大巫没死,但常年取血却叫他身体衰弱, 最终还是不幸病殁、没能见着他的大王凯旋。
阿幼依是被大巫钦定成为五圣使的人, 她强悍的灵力世所罕有。
小姑娘并无恶意, 自从见过阿曼莎想用蝎子毒害凌冽后, 她便一直在准备,可惜大王不能通灵, 她又不能用自己的血来饲蛊, 只能趁大王和凌冽前往热海温泉时, 驱虫驭蛊,种下了最方便“子母蛊”。
这种蛊虫不需要长期饲喂,一共有一大一小两只蛊虫, 只需要一点点血,就能够制成。
母虫得到血后,会在驭蛊人的驱策下飞向目标, 然后将子蛊植入那人体内后死去。从此子蛊长留需要守护的阿哥体内,算得上是苗疆的一种百毒不侵、蛊虫不扰的“避毒丹”。
与阿幼依不同,那位跟随在阿曼莎身边的灵巫走的从来都是邪道,所以在驱策蛊虫加害凌冽时,选的也是最凶悍的一种——他精心饲养了多年,能力一时压制过了阿幼依放下的子母蛊,所以凌冽才会疼那么一瞬。
之后,子蛊被激发,反抗之下将灵巫的蛊虫驱策出去。
可是虚耗过大的子蛊,却生了异变,像是在外受尽了委屈的孩子,希望能够得回到母亲怀中得到安慰。恰好小蛮王作为母蛊的饲主就在附近,子蛊便控制着凌冽想要靠过去亲近。
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就是如此,但现下的状况,却没有这般简单。
小蛮王气狠狠地瞪了阿幼依半晌,最终一吹口哨叫来了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抱着凌冽就翻身而上。王府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也着急地紧跟而上。
夜色沉沉,蛮国勇士们忙着处理灵巫和百越国那群人。
躲在巨大蟾蜍脚边的阿幼依眨巴两下眼睛,在心中不服气地小小翻了个白眼:大王笨蛋,她明明是想帮忙!
○○○
凌冽再睁眼时,四周光线昏暗,他浑身虚软无力,迷迷糊糊地抬起手来揉了揉眼睛,却发现并非天黑,而是小蛮王整个人坐在他的床边,将他所有的光线都给遮挡。
小蛮王背对着他,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堵墙般。
他们身处于望天树顶高高的树屋中,蓝染屏风下的这张软塌柔软舒适,像躺在云朵中,两扇窗户上的百叶竹帘被严严实实地放下来,屋内只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在摇曳着发出一点昏黄的光。
凌冽想撑着自己起身,结果才一动,就惊动了坐在床边的小蛮王。
“……锅锅你醒啦?”
他的声音低哑、又干又涩,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周围隐约泛着红肿,他转过身来,急急忙忙地将凌冽揽在怀中,似乎怕凌冽误会,还仓促地解释了一句,“锅锅你现在身子还很虚。”
凌冽的记忆出现了一段短暂的断片儿,他只记得断崖上同灵巫对质,却不记得自己如何到达的树屋。
他皱了皱眉,方才随着小蛮王扶他起身的动作,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在抽痛,像在北境深夜背着重重的行囊急行军了几百里,又仿佛被人赶着走了三天三夜的路。
靠在小蛮王的怀中,凌冽舔了舔嘴唇,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嘴唇不见干裂,这时,他才看见了软塌旁的小桌上,放着温着的琉璃盏,还有几块湿漉漉的棉布。
他看了小蛮王一眼,微微放松自己,“现下是什么时候?”
小蛮王抿了抿嘴,满脸的忧虑,“锅锅泥昏迷三天了。”
“……”凌冽一惊,三天?!
他不过就闭上眼睡了一觉,时间怎就过得那么快?!
凌冽挣扎着起身,无意识中撞到了小蛮王的手臂,而后就听见小蛮王痛哼一声。他动作微顿,转过头去,小蛮王却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锅锅泥、泥饿不饿?”
凌冽挑眉,伸出手、冲着小蛮王摊开手掌,“你手怎么了?”
小蛮王却又往后缩了缩,他低垂着眉眼、脑袋耷拉着,像极了北境军中做错事、眼神闪躲的猎狗。
凌冽若有所思,趁小蛮王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闪电般出手攥住了小蛮王藏在身后的左手,他的力气没有完全恢复,只在出其不意,结果那一点点力道,还是让小蛮王“呜”地痛呼出口,而后竟又憋红了眼。
油灯的光线不算明亮,在微风中摇摇曳曳。
可凌冽还是看清了小蛮王左手上缠着层层叠叠的绷带,几乎将他的整条小臂都裹满。
“……怎么弄的?”
小蛮王难得慌了,他忍着痛、伸出另一只手扒拉开凌冽,后退一步、离开软塌,声音闷闷的,“锅锅泥就、就不要再问了!”
他怎好告诉凌冽,又怎好解释这是什么伤口!
小蛮王顶着凌冽奇怪的目光,飞快地跑到两扇窗户附近叠起那百叶窗户,外面的阳光洒落下来,瞬间将整个树屋都照亮:榆川上浮着浅浅的白云,湛蓝色的海面上时不时有鹭鸶成群结队地飞过——
他心跳如擂鼓,单独与凌冽待在树屋中的这三天,对他来说,都是苦修。
他怎么会忘记,被子蛊控制、迷失神志的凌冽,究竟有多么的、多么的……诱惑。
小蛮王暗暗攥紧了百叶窗帘的绳子,眼眸幽暗深邃,死死地盯着远处圣洁的苍麓山、终年亘古不化的雪顶——
三天前,他抱着凌冽找到毒医。
听明白来龙去脉后,扎着一脑门小辫子的毒医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小蛮王,“不就是个子母蛊,这有啥的?”
小蛮王面色不虞,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毒医被他看得心烦,无奈,只能放下手中正在鼓捣的瓶瓶罐罐,翻了个白眼反问道:“我说大王,子母蛊的解法苗疆三岁的小孩都知道,你不会告诉我你忘了吧?”
“……就没有别的办法?”
子蛊躁动不安,最好的解法就是用饲育母蛊的精血润养。
说白了,就是……
“我不明白,”毒医眨了眨眼睛,“这你名正言顺的媳妇儿,睡了不就完了,哪那么多事儿?”
这话直白粗糙,臊得小蛮王差点跳起来打人,他憋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摁住凌冽缠他的手,“哥哥是中原人!”
毒医奇了,“中原人怎么了,中原人就睡不得了?还不都你媳妇儿,你要不想睡人家,你大费周章同中原打一架、把人家抢回来干嘛?”
“……”小蛮王急了,抓起桌上的一个空罐子砸他,“你、你、你懂什么?!”
毒医轻松地闪开了小蛮王的攻击,看着小蛮王那纠结的样儿在心中好笑,他耸耸肩,“我是不懂大王你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反正我就这么个办法,哦,还有一个办法,只是这……”
“什么办法?”
小蛮王攥住他的力道极大,毒医挣了挣,没有挣脱开,忍不住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说道:“只是这个办法对您的身体损耗极大、得不偿失,我说大王,很痛,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
其实毒医说的,小蛮王都知道,他只是抱着那么一丁点微末的希望,想让毒医找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不想在凌冽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趁人之危。
他敬慕哥哥、喜欢哥哥。
即便是在蛮国,阿哥也不会强迫自己的阿妹。
他也不想凌冽总是被身上的子蛊控制,他喜欢哥哥在驿站着火时的那副冷静从容,喜欢他在算计宣城那些坏蛋时候的慵懒和狡黠,他想要这样的人冲自己笑,而不是满面的怨怼。
最后,小蛮王狠狠地踹翻了毒医的桌面,气呼呼地抱着凌冽返回了树屋。
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凌冽身上的子蛊已经开始不满地抗议——
白皙的肌肤烫得惊人,他脸上也浮起了一阵一阵令人心惊的艳红,小蛮王才将凌冽抱到软塌上、一松手,凌冽就已经开始摘自己的腰封。
小蛮王不过是去取一只陶碗的功夫,再转身回来,凌冽就从软塌上掉了下来,衣衫凌乱、整个人十分难耐地蜷在了满地白色的牦牛毛中——
小蛮王手中的陶碗掉了,落在厚厚的牦牛皮上发出了“咚”地一声。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还没靠近,那个痛苦蜷缩的人就被子蛊操控着从地上爬起,张开双手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扑倒在地上,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吮着他的唇珠。!!!
小蛮王哪经历过这样的刺激,浑身的血都烧得快沸腾起来。
凌冽的意识模模糊糊,懵懂的子蛊在得到了片刻的缓和后,又想尽了办法想要得到更多。
小蛮王闭上眼睛,一道道将大巫教给他的经文反反复复地背诵,结果才起了个头,就感觉自己的颈侧被凌冽触碰,微凉的双唇贴合上去,对准了颈侧突突跳动的脉络嘬了一口。
“……”小蛮王觉得自己的魂儿都要掉了。
他慌乱之下,一翻身将凌冽掀开,像遇上了流氓的阿妹般,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胸口,“……锅锅、锅锅你冷静点儿!”
凌冽却只是委屈地眨了眨眼睛,舔了舔唇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颈部。
小蛮王双臂环抱着与凌冽对视了半晌,而后他挫败地咬了咬牙,狠狠地啐了一口。
他眼神暗下来,大踏步地走过去,将趴在地上的凌冽整个扛起来、摔入那软塌中,然后在那作恶的子蛊动作前,利落地用顺手扯过来的绳子,将凌冽双手交叠、推到头顶捆住。
然后,他也不管那身后那不满的低哼,捡起那只陶碗后、直从腰间取出苗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左腕上割了个大大的豁口——
鲜血滴答滴答坠落,软塌上的人僵了一瞬,而后又剧烈地挣扎起来。
小蛮王像感觉不到痛似的,眼神幽暗地盯着那汩汩滴落、在碗中汇聚的红色黏稠。
疯狂的子蛊渴血,凌冽却还保留着本能,冷峻从容的北宁王其实最不喜血液的腥臭,第一碗血推过来,他只浅浅地咽下一口便剧烈地咳喘起来、将剩下的大半都洒到了被面上。
鲜红的血将他的薄唇染红,嘴角溢出的那一抹红痕,像极了、像极了……
新婚之夜,被夫君堆在红烛昏罗帐中缱绻的新嫁娘:口脂被抹乱、胭脂被洇散。
小蛮王浑身的热都冲上头,他的手微微颤抖,最终只是摁住了凌冽的肩头,他闭上眼睛,用嘴含住自己手腕上的那道伤口,狠狠地用牙齿啃咬、吸吮出更多的鲜血来。
而后,他用不容质疑的力道抬起凌冽的下巴,将嘴中这些子蛊最渴求的东西、一点点哺入凌冽口中。
凌冽摇头,想要拒绝,却被小蛮王吻得更深、更紧,来不及吞咽的红色从两人交缠的双唇中溢出,将那一抹胭脂红、染满整间房屋。
足足喂了七八次,到最后,就连小蛮王自己都不知道——
他是在“喂药”,还是趁机,又痛又迷乱地占尽了便宜。
子蛊被安抚住,凌冽也累得脱力、昏了过去。
小蛮王擦了擦嘴,站起身来想要善后,却眼前一黑、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扑倒在地上,手臂上一连串撕裂的伤口边缘翻卷、隐隐泛青,又肿又可怖。
他趴在地上,看着手臂上的伤,忽然低低地苦笑了一下:
为什么,明明已经很痛很痛,他却还是不能控制自己,像是他才是体内有子蛊的人,无时无刻渴盼着饲主。
小蛮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随便绑了伤口,然后就闷闷地来到了开阔的树屋外阳台,缓缓地伸出手,解决掉那丢脸的、耻辱的,却直白而坦诚反应了他所有渴求的痛苦之处。
漆黑的夜空,淹没了小蛮王靠着树干的低哼。
寒鸦簌簌飞过两次,小蛮王才处理好了自己,然后他站起身来、收拾残局:
包好伤口、换掉那些染了血的牦牛皮和絮丝被,端来一盆子热水,好好地替凌冽擦身、换上中衣,然后放下了两扇窗户上的百叶窗,默默地坐在凌冽床边、安安静静地等待黎明——
……
小蛮王不答,凌冽心中隐隐有些不快,他沉默了半晌,自觉无趣,便换了个话题,道:“元宵他们呢?我想起身、换件衣衫。”
其实他身上干爽得很,小蛮王每天都帮他擦身、换新的中衣。
只是此刻尴尬,凌冽也只能找这么个由头。
小蛮王愣了愣,看上去还有些惊慌,身体的反应却先于他的思考——他转身从旁边的衣柜中取出新的衣衫,然后蹬蹬捧着过去,“锅锅泥、泥还虚着,窝、窝帮泥换。”
凌冽不乐意,“我自己来。”
小蛮王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乖乖地将中衣和新的亵裤都递了过去。
他摸了摸鼻子,不想惹哥哥再生气,后退几步、闭上眼睛转身。
凌冽看了他的背影一眼,微微松了一口气,抬手便开始解身上的衣带,中衣还好,他只觉得手臂有些酸软,平时轻松就能穿好的一件衣衫,此刻却用足了两倍的时间。
等到了亵裤,便成了难题。
这一项,凌冽平日里也不用元宵帮忙,自己很利落就换好了,可如今子蛊在他身上闹了三天,他自己毫不知情,浑身的肌肉紧绷过度,这会儿稍稍用力都有些微颤。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双腿,在干脆不换和唤小蛮王过来帮忙之间,犹豫了一会儿。
结果,就纠结的这么一点点时间里,树屋外却忽然传来了元宵的声音,小管事似乎在和那位八字胡大叔聊天,两人有说有笑的,“你说今天王爷会醒么?我专门给他炖了冰糖雪梨呢。”
凌冽一僵。
小蛮王也梗了脖子,转身想去挡门,毕竟他没有栓上门的习惯。
元宵和大叔两人笑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如此情境、凌冽的手更抖得使不出力来,他咬牙想拽起被子、干脆裹住自己,结果为了穿亵裤坐在软塌边,一时不慎、没坐稳,整个人就从榻上跌摔下来——
而小蛮王,明知地上铺满了柔软的牦牛毛,却还是下意识地扑过去、自己垫在了下面。
结果——
元宵和大叔推门走进来,首先看见的,就是两条白皙的腿,虚虚挂在小蛮王臂弯上。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OVO?!!!
凌冽:!!!!——
第27章
元宵一连串的尖叫声, 瞬间惊飞了林中两群灰白色的鸟。
一阵兵荒马乱, 小蛮王脸上挨了一下,便和大叔一道儿被推到了屋外。
大叔愣了愣,难得有些尴尬地别过头咳了一声,而小蛮王只是吸了吸鼻子, 抬起手来蹭蹭脸上被凌冽打的地方, 同大叔走到了树屋前面的平台上。
两人静默半晌,大叔才缓过劲儿来, 明亮的日光洒满小蛮王一身,那头卷曲长发瞬间被日光点亮, 看上去像金子一般。只是金子下的小蛮王表情有些低落,倒让大叔一时恍惚, 想起初见小蛮王之时——
彼时的小蛮王也是这样闷闷地坐在树梢上,身上脏兮兮的, 金发凌乱、脸上带伤, 那双翡翠色的眼睛, 委屈而执拗地看着他——
想到过去种种, 大叔脸上闪过一丝笑,而后他看向小蛮王那缠满了绷带的手臂, 意有所指, “其实这机会不错的, 大王不后悔吗?”
小蛮王摇头,没有一丝犹豫。
大叔看着他。
小蛮王还是坚持摇摇头,“……我想要哥哥自己愿意。”
初升的红日彻底攀上云霄, 将整一片望天树林都染成了金红色,大叔看着位于一片朝霞中的小蛮王,多少有些感慨:瑶索娜大人若在, 看见这个曾经不被期许孩子的成长,或许在天之灵会很欣慰。
大叔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小蛮王的肩膀,“也是,来日方长。”
小蛮王脸上的薄红和热度渐渐消散,他依依不舍地看了树屋一眼,然后对大叔道:“我想去看看藤蔓梯、还有轮椅的漆,走之前,我还是想先将轮椅送给哥哥。”
他说着,就从树屋门口平台的树桩上起身,结果动作太急、眼前一黑,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险些从那极高的树屋平台上摔下去。
大叔吓了一跳,连连上前来扶他,一看他青黑的眼底和拉满血丝的眼睛,大叔也急了,“您……唉,您让我说您什么好,走吧,我看您还是先去毒医哪儿看看,拿点儿药,别还未出征、您就失血过多倒下了。”
小蛮王甩了甩有些晕的脑袋,“老师您陪着哥哥他们吧,我自己去就行。”
大叔却坚决地摇了摇头,王爷有小管事照料,这会儿主仆俩肯定有不少话要说,他留下来显得多余还惹人烦厌。而且,该解释说明的他一早都同元宵讲了,至于小管事要如何同凌冽说、便不是他的事儿了。
见大叔坚持,小蛮王想了想,道:“那好吧,正好,我也有件事情想请老师帮忙……”
树屋内——
混乱过后的主仆俩不尴不尬地重新收拾好,凌冽拧着眉、靠在软垫上,直喝掉半盅冰糖雪梨,才将脸上、脖颈上那臊人的红晕给散了去。
元宵眼观鼻、鼻观心,只将这三天发生的事儿捡要紧的与凌冽说了说。
乾达联合百越国反叛的计划失败,跟随他闹事的两个部落首领被大叔带人当场斩杀,殿阁的东屋起火、遭到了一些损毁,所幸的是人都没什么事儿。
背叛的灵巫被阿幼依亲自审问,没用半个时辰就交待了:他从小就被百越国培养、安插到蛮国的事。
百越国的小王子被秘密关押,乾达则在鏖战三日后,狼狈地退守到榆川附近,残部几乎都被歼灭,他本人则是跳入榆川中、生死不明。
元宵说了这许多,喘了口气后,继续道:“哦,对,还有骗您出去的那个阿曼莎!大叔说她身中剧毒,不等毒医来救,就打伤两个守卫自行离开、如今下落不明。”
凌冽皱了皱眉,想起那天夜里的种种,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元宵讲完蛮国的情形,又说起翰墨和羽书寄来的密信——
北境形势未变、黄忧勤和那神秘的“简先生”也没有再联络;而宫中太皇太后病了一段时日,小皇帝却以外臣照顾不便、没让舒家的重臣进宫,如此京中人心惶惶,以为这是“阉党”和“后党”开启纷争的信号。
“哦,还有江南,”元宵想了想,补充道,“崇德说,他们近日来一切顺利、接连打胜仗,物资和粮草也还算充足,流民得到了安置,匪祸之事暂且得到了控制。”
“……崇德?”
元宵一愣,立刻捂住嘴,憋了个大红脸,“是、是舒明义……”
凌冽似笑非笑:惇信明义、崇德报功。
他了然地看了自家小管事一眼,“哦,原来舒小将军的字是‘崇德’啊——”
除了公开的大名,锦朝男子还有“字”和“号”,所谓大名是给外人叫的、号用来表达自己的志趣,只有“字”是供父母兄弟、亲近之人用的。
凌冽看着小管事无措又慌乱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元宵有点恼,扁了扁嘴埋怨道:“王爷!!”
凌冽笑着,门口却忽然传来了敲门声,他一愣,元宵则松了一口气,蹬蹬跑过去开门,“一定是孙太医,您昏迷这三天,他每天都要过来给您请脉的。”
孙太医的到来,缓解了主仆俩的尴尬,老人没醉酒的时候,眼神十分清明。
他布满了褶皱的手指切在凌冽的脉门上,片刻后,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来,他一边收起脉枕,一边道:“王爷身体无虞,气色也比往日好许多。看来,那苗疆的巫医,确实有些手段。”
元宵站在一旁腹诽:王爷那脸色红润,分明是臊的!
凌冽收回手腕,想了想,问道:“老先生,缘何我浑身如此乏力?”
孙太医一愣,下意识转头去看元宵,“你没告诉王爷?”
元宵红着脸,挠了挠头,嗫嚅道:“我、我……”
孙太医看着小管事那红彤彤的脸蛋,心下明白了几分,他转身正色冲凌冽解释,“王爷您身上乏力,是因为子母蛊被诱导发作的缘故。您身上这蛊虫是新培育的、生命力较旺,所以您才会虚耗这许多。”
“……子母蛊?”
孙太医点点头,细致而直白地给凌冽讲明了“子母蛊”为何物,以及解除蛊虫的方法。
老人德高望重,语气平缓不带半点狎昵之意。
但“精血融合”四字,还是听得凌冽一阵心惊,他脸上不着痕迹地腾起红云,在絮丝被下的手指微微卷了卷——
他浑身乏力竟、竟是因为这个?
凌冽轻咬下唇,脑海中浮浮沉沉起一些记忆:他主动紧勒小蛮王脖子、攀着他肩颈就将嘴唇贴合上去……
“……”攥紧了絮丝被,凌冽险些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
孙太医说了一半,瞥眼见北宁王脸上青红一片,便知凌冽误会,他连连摆摆手,“王爷您想差了,那位没把您怎么样,倒是他弄得自己满身是伤、狼狈得很呢。”
“……?”
“您身上没力气,不是因为那事儿,”孙太医宽慰了一句,“虽然祛除子蛊最好的法子是精血融合,但也还有他法,如用大量的鲜血饲喂,也能达成相似的效果。您不是看他手臂上有伤吗,那都是放血落下的。”
凌冽一愣,想起刚才小蛮王痛得泪汪汪的眼眸。
“还算个人物,”孙太医解释清楚后,揣着药箱离开软塌、到一旁写药方,老人垂下眼眸隐约笑了一下,“光明磊落、不趁人之危,有君子之风。”
凌冽沉默良久,将自己的手腕翻转过来,静静地看着肌肤下青色的经络。
他能忍痛,但并非不知痛。
人身上就那么几个敏感脆弱的地方,他一想到那淬着寒光的锋利苗刀,就忍不住地颤了颤,而腕上这点肌肤,要在清醒的状况下反反复复割开、挤出一整碗鲜血……
凌冽深深地闭上眼眸。
……莫不是个傻子。
“不过您也不用太担心,”孙太医乐呵呵地写完了一张药方,“为着这事儿,昨日他还同那小姑娘的□□大打出手呢,那场面可真壮观,您没见着,当真有点儿可惜。”
“……”
和什么?
人……和蟾蜍打架???
一时间,凌冽脸上的表情丰富透了,看得孙太医莞尔,老人将药方折起来,宽慰道:“年轻人嘛,您也不用太在意,那小伙子活蹦乱跳的,大概就是些皮外伤,您若实在过意不去,我也给他开个补血调养的方子就是。”
凌冽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摇摇头。
他和小蛮王的纠缠已经够深,将来他注定要走,现在还是羁绊越少越好。
可是……
漂浮在灵虚渡水色中的金色卷发,遍布掌心的细碎伤口,细致换上合口味的菜肴和强势而霸气地挡酒。还有最后的最后,那一圈圈缠绕着的、层层叠叠的白色绷带,总是止不住地在他眼前晃过。
凌冽阖眸,有些低落,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艰涩道:“不必了,他……有自己的大夫看顾。”
孙太医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推门离开。
结果,元宵刚刚送完孙太医回来,就看见自家王爷虚虚靠在软垫上,面色疲惫而憔悴。小管事不忍见凌冽这样,便凑过去趴在床头劝慰道:“王爷您别担心了——”
凌冽睁开眼睛,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得小管事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正好我今日炖了鸽子汤,等好了,我也给他送一碗便是!”
凌冽:“……”
元宵趴着,全没见着自家主子脸上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舔了舔嘴唇,似乎有些舍不得,“唉……这可是军鸽呢,肉质鲜美又不油腻,谁让他救了您呢——!”
晚些时候,日落月升。
没等元宵炖好鸽子汤,小蛮王便先带着八字胡大叔来了树屋。
凌冽正给羽书、翰墨复信,见他们进来,便顿手搁了笔。
小蛮王脸上梨涡融融,不等凌冽问便开口说道:“锅锅,窝有东西要送给泥!”
说完,不等凌冽反应,他便有些唐突地上前两步,将凌冽整个人从凳子上抱起。凌冽被吓了一跳,在他小臂上坐稳时,忍不住地伸手打了他一下。
小蛮王被打,只傻乎乎地笑,带着凌冽来到树屋之下。
月华清辉,四野寂寂。
树下开阔的空地上,此刻正稳稳当当地摆放着一架精致却又熟悉的轮椅。
凌冽身子微僵,倏然看向小蛮王。
金灿灿的小家伙却只是在月华下冲凌冽灿烂一笑,大踏步地超前走,小心翼翼地将凌冽放到了那架新制的轮椅上,他半跪在轮椅旁边,翡翠色眼眸亮晶晶的,“锅锅试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凌冽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缓缓地伸出双手,试着转了转两侧的轮子。
上过车油的轮轴被轻松地转动,轮面的高度不高不矮、椅子下的脚踏也刚刚好。一切,都和他那辆专门定制、最后却摔碎在灵虚渡中的轮椅一模一样,甚至连上面雕刻的纹络都差不多。
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握着木制轮毂的手却微微发力——
他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殿阁西屋外广场上,那个陷在一堆刨花中、慌乱之下划到自己手的笨蛋。
凌冽睨着小蛮王,眼眶有些发胀。
前世,今生。
除了王府诸人,北戎山一役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这般真心待他、关心他、一心一意想暖着他的人。即便这人在外人眼中攫戾执猛,即便这人来自四方蛮夷之国、还说着一口稀碎的官话。
凌冽想笑,却又害怕牵动眼窝内的湿润,他不甘心,又有些恼,只能仰起头、尽量凶地瞪着夜空。
小蛮王挠了挠头,没看懂凌冽隐忍的表情,只以为是自己没做好、又害得哥哥哭了。他有些慌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凌冽的手背,想说点什么来补救,身后却传来了元宵急促的脚步声——
“嘶哈——”元宵没端托盘,双手捧着一个陶碗,表情十分扭曲,“烫烫烫!啊啊啊!你、你既然在这里就快点接把手!”
刚才,他的鸽子汤刚炖好,抬头就在月下看见了金灿灿的一个脑袋。
那公狐狸精……啊呸,那小蛮子毕竟舍命救了他们家王爷,也没趁机行什么龌龊下流之事,小管事爱恨分明,当即就给他盛了一满碗,还送上了一整条鸽子腿儿。
一只鸽子两条腿,王爷一条、小蛮王一条。
对自己的这番分配,元宵忍不住满意地拍了拍手。
想着没几步路,元宵便也没用托盘,直接端着陶土碗就往小蛮王的方向走。结果,他低估了这段距离、也低估了鸽子汤的热度,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滑稽的模样——
他急急跑过来,本想着将这“烫手的鸽子”塞给小蛮王完事。
来到近前,元宵却意外地发现自家王爷也在,而且,王爷还得了一辆新轮椅!
那轮椅的木料极好,一看就很结实,外形上同他们摔碎的那一辆简直一模一样,只是上面漆着鹅黄,与先前他们那辆檀色的不同。
他被轮椅吸引了目光,一时就忘了手中的鸽子汤。
等他看完回神时,双手早就被烫麻了,元宵“嗷”地怪叫一声,直接将一整碗汤掀翻在地上。
元宵:“……”
看着打湿的一片泥地,还有落在上面裹满了红土的鸽子腿儿,元宵眨巴了两下眼睛,终于忍不住、“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凌冽:“……”
元宵一哭,小蛮王更惶恐了,走过去扶元宵时都同手同脚起来。
饶是有大叔在场,这混乱的场面也持续了一时三刻才解释清楚。元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心疼地收拾掉在地上的陶土碗,一边抽噎道,“这轮椅……嗝儿,你……嗝儿,亲手做的?嗝儿……做得真好……呜……”
凌冽好气又好笑,摇摇头,悄无声息地拭去眼角的一点水。
得亏小管事误打误撞地这么一闹,他极快地收拾好了自己那一瞬间外露的情绪,重新将手收回来交叠在双膝上,又成了那个从容不迫的北宁王。
他冲小蛮王点头,“是啊,多谢,有心了。”
得到了哥哥的认可,小蛮王立刻高兴起来,漂亮的绿瞳闪亮亮的,“锅锅喜欢就好!”他笑嘻嘻地看了凌冽半晌,又想到什么,他挠挠头,红着脸道:“还、还有一样东西,窝要送给锅锅。”
还有?
凌冽的心跳漏了一拍,交叠在膝上的双手微微紧了紧。
“不过这泥太暗了,这锅东西要、要到亮亮的地荒才可以拿给锅锅看!”
这次,是八字胡大叔先忍不住笑了,他一笑,小蛮王就更加紧张,脸通红得不敢看凌冽,只恼恨地冲大叔挥了挥拳头——
天知道,这段话他练了多少遍!
可惜,最后一紧张,还是说得磕磕巴巴的。
凌冽不得这金灿灿的小太阳委屈巴巴的样子,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主动冲小蛮王张开了手,“那就回树屋中吧,那儿有灯——”
这动作!
小蛮王眼前一亮:哥哥在主动求抱抱!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的时间脸红,而后便极快地抱起凌冽,窜回了树屋。
留下站在原地的大叔,摇了摇头,“……毛头小子!”
小蛮王的动作太快,凌冽都还没来得及羞臊,便又被他带回到了树屋中。小蛮王将他放到了软塌边儿上,挠挠头,傻乎乎地冲凌冽笑了笑——
凌冽看着他,最终也微微翘起了嘴角。
毕竟,又有谁能拒绝金灿灿的小太阳,还有亮晶晶的绿宝石眼眸呢?
大叔这时带着元宵爬上来,他看小蛮王的模样,便知道这小子还在发痴,于是自顾自地上前,替小蛮王解释了几句——百越国此番受挫、必定不能忍辱,桂山上冲突不断,小蛮王不日就要出征。
“先前多有得罪,也是我等考虑不周,实在失礼,相处多日,未曾向王爷禀明在下之名——”大叔先冲凌冽鞠躬,而后郑重道:“在下伊赤姆。”
凌冽一愣,不知对方为何要突然自我介绍。
小蛮王却在此时,适时地从自己的侧兜里取出了两份红彤彤的庚帖,他虔诚而认真地看着凌冽,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道:“锅锅,窝、我先前失礼,这、这次我想全了婚俗的六礼。”
他说得很慢,却意外地咬对了好几个字音。
“我、我的名字和生辰八字,都、都已经写好了,锅锅你,能不能也写一份给我?”似乎怕凌冽不答应,他又急急补上一句,“窝、窝就要去边境打仗啦,万、万一回不来,我想……”
“啪!”他的话还没说完,伊赤姆大叔就忍不住地给了他一记毛栗,“说什么呢!这么不吉利!”
小蛮王扁了扁嘴,却还是执拗地看着凌冽说完,“锅锅,战事凶险,我想带着你的庚帖,这样、这样我就能安心很多很多,就好像你在窝、窝身边一样。”
说完,他自己闹了个大红脸,双手捧着那红色的两份信笺,却低下头去根本不敢再看凌冽。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伊赤姆大叔和小蛮王自谦,其实哪里是蛮国失礼,分明是朝廷有心折辱,王爷之尊,却没有一个周全的六礼,成婚多日,他们之间,却对彼此的名字、生辰一无所知。
凌冽垂眸,静静地看着那两份红色的信笺。
合欢庚帖,碎金烫红,描金的莲花、鲤鱼纹络,是为了让成婚的新人喜结连理、白首不离。而交换的庚帖,则是为了让双方的父母亲眷安心,为了告祭神明,为了图个吉祥安心。
可是,生辰、名字……
当年他建立王府影卫时,在他给其中两个最贴心的取名“翰墨”和“羽书”后,郭云老将军就曾语重心长地告诫过他,说名字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不要轻易给影卫赋名。
这样,将来离别之刻,便不会那么痛心。
之后,羽书身负重伤,再不能骑射习武,凌冽将他转移到京中从文后,便再也没有给任何影卫取过名字。
如今……
凌冽垂眸,小蛮王的双手因他长久未应而微微颤抖,脑袋也耷拉得越来越低。
“……罢了,”他接过那碎金红笺,“元宵,帮我研墨。”
他不喜战争。
更不喜出征前的告别。
权当,是他一时心软吧。
凌冽这么想着,调整心情、先展开小蛮王的庚帖,抛开一切不谈,其实他还挺好奇小蛮王叫什么名字的。结果打开那庚帖,前面的八字还能勉强辨认,到名字一行,他却被那鬼画符一般的字迹给难住。
“……”犹豫了半晌,凌冽才试探性地开口,“你这是……”
小蛮王嘴唇抖了抖,“呜呜”两声,就整个窘迫地将脑袋藏到了自己的臂弯中——
谁让中原字那么难写!
他、他明明都已经努力练了那么久!
伊赤姆大叔“噗嗤”一声笑了,点了点上面的八字,“原本我是想替大王全部代劳的,但大王就是坚持要自己写他的名字,这才——写成了这样子。”
凌冽已经在努力辨认,可惜,还是看不懂。
“大王名、乌宇恬风,”伊赤姆大叔笑着,指了指那四个糊成一团的字,还开了个玩笑,“可不是甜甜糕的那个甜。”
甜甜糕?
凌冽忍不住低笑,确实,小太阳一直都挺甜的。
不过,看着那“恬风”两个字,凌冽心中还是多少升起了一丝异样,他看了看已经整个红得发紫的小蛮王,提笔利落地写下自己的八字,然后鬼使神差地庚帖上写下了三个字。
小蛮王吸了吸鼻子、偷偷看着,虽看不懂,但还是难□□露出一点钦羡之情——
哥哥写字真好看。
“您这是……”伊赤姆大叔看着那三个字,有些犹豫,反而是在旁边研磨的元宵,没好气地瞪了小蛮王一眼,心里反反复复地骂了他好几道“臭野狐、死妖精、没脸没皮的公狐精”。
小管事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指着凌冽写就的三个字、解释道:“我家王爷写的是他的字。”
小蛮王不明所以。
了解中原文化的伊赤姆大叔,却陡然瞪大了眼睛。
北宁王的字迹潇洒飘逸,“凌霜庭”三字跃然碎金纸上。
庚帖不惯修改,即使是写错了,也好誊写一张。
凌冽盯着这三个陌生而又饱含亲昵之意的字,最终放弃地搁下笔。
其实,自从郭云老将军一家去世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两世,他的亲近之人,皆惨死于尸山血海,以至于,他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这个名字。
在他出神的当口,伊赤姆大叔语速飞快地给小蛮王解释了中原人字、号、名之间的关系。凌冽还在恍惚时,便见小蛮王那翠色的眼眸微微瞪大了,整个人仿佛是被什么巨大的喜悦击中,五官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
小蛮王动了动,忍不住地靠近凌冽,想给凌冽一个大大的拥抱又不敢,最后变成了热烈而急切地牵住凌冽的手,他认真地看着凌冽,张了张口,竟然一次就学会了那些个读音。
凌冽微凉的指尖被他紧紧攥在湿热的掌中,这个金灿灿的蛮族汉子,挂着梨涡浅浅、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闪着光,薄唇开合、唤了他——
“霜庭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今天我们霜庭哥哥也很甜~
一直不说小蛮王名字是有问名这个梗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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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两日后, 正午, 元宵正在案几边布菜。
今日,他从殿阁阿嬷那儿得了一只肥壮的母鸡,用南境特有的瓦罐炖了一上午:汤汁清澈、肉质鲜嫩,配上新鲜去了伞裙、伞圈的竹荪, 滋补又解馋。
他一边将瓦罐的盖子揭开, 一边请凌冽过来,“王爷, 饭菜都得了——”
正午的阳光充盈满室,将一整个树屋都烤得暖烘烘的, 地板上铺着的牦牛毯吸饱了热,上面的长毛蓬松起来, 像隆冬落下的皑皑白雪一般。
凌冽身着他墨蓝色的常服,手持一卷书志, 斜倚在直面榆川的那扇窗边。
他没坐轮椅, 反而直接靠坐在两个软垫上, 双膝上柔软的狐白裘和那白色的牦牛毡叠在一起, 显得他整个人慵懒闲适,旁边的矮几上温着一壶雪顶茶, 是他们从京中带来的珍品。
榆川上银涛卷雪, 天空中却隐有黑云汇聚, 看起来午后将会有一场大雨。
听见元宵的话,凌冽合上了手中的书,撑着轻轻一跃、就从窗户附近挪动到凳子上——重新布置过的树屋设计精巧, 小蛮王像是跟他生活过很多年似的,所有东西的位置距离恰到好处,他住在这里, 几乎用不上轮椅。
想到小蛮王,凌冽又微微有些出神。
在兴致盎然地捏着庚帖离开后,当夜,小蛮王就带着伊赤姆大叔和数万众的大军开拔,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也被秘密带走,作为他们此行一路上的“护身符”。
百越,去蛮国首都鹤拓城约莫百余里,来回需七、八日时间。
其国力虽不如蛮国雄厚,但境内水域众多、勇士皆通水性,加之百越向来以冶炼闻名,刀锋剑利,若正打起仗来——
“王爷!”元宵忽然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您想什么呢?我跟您说的话您全没听见是不是!”
凌冽一愣抬头,小管事双手叉腰、顾着腮帮,他掩饰地别过头轻咳一声,“说的什么?”
元宵撅了噘嘴,他刚才在跟凌冽说他从殿阁阿嬷处听来的南境神话,讲的是苗人十二祖神,可惜他说得眉飞色舞,凌冽竟一句都没听。
他盯着凌冽看了一会儿,心里明镜儿似的——王爷以为他不说他就不知道了么?!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元宵给凌冽新添了一碗汤,“您多喝点汤。”
经过这两日的调养,他的身体渐恢复,只这两日天闷,凌冽总觉得胸口压着块重石,闷闷地有些钝痛。捏着瓷匙,凌冽没多想,垂下头去喝鸡汤。
“怎么样怎么样?”元宵问,“味道好么?我专门跟阿嬷学的,她说这可是她家秘而不传的秘方呢!”
竹荪在中原并不常见,但在北境的山中凌冽倒是尝过许多次,只是镇北军在行军时没那么多讲究,山里遇到什么吃什么,竹荪也总是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炖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其中味道。
这碗鸡汤……
凌冽细细品咂了一会儿,眼眸微亮,“……还挺好喝的。”
“是吧是吧!”元宵高兴了,“阿嬷说了,等雨季过后,南境的山中就会生出许多种类的蘑菇,到时候将新鲜蘑菇采摘下来,用老母鸡汤、鸭汤和骨汤一起炖了,那味道更鲜!”
凌冽看着他,无奈地伸出手轻轻弹了他的额头一下,“小馋猫。”
元宵“嘿嘿”笑着,端起碗去给凌冽添饭,结果他才起身,凌冽就感觉到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被利箭当胸贯穿一般。
“呃……”
脊背上止不住地冒出冷汗,他右手死死摁住胸口,那钝痛的感觉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妄图穿过他的胸腔,将他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可疼也就只疼了一瞬,甚至只是元宵添一碗饭的时间。
元宵没察觉出异样,还是闹腾腾地说着话,凌冽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逼着自己缓过那阵劲儿,才重新伸手去拿筷子,可他手抖得不成样,一双玉筷捏不住、直落到地上。
“诶?”元宵这才发现凌冽的异样,他怪叫起来,“王爷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无事,”凌冽慢慢挺直了腰背,“大概是,天气太热了。”
从北境捡回一条性命后,他就一直有头痛的症候,这种心悸也大概只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凌冽没当回事,元宵却很在意,嚷嚷着要去请孙太医。
“没关系的,”凌冽吃好了,取出巾帕来拭过唇边,“待会儿你陪我出去走走就是。”
元宵想了想,或许真是天太热、王爷在屋里太闷了,他放下心来,利落地收拾了碗筷,推着凌冽从树屋下去——
小蛮王离开前,吩咐人修缮了外面的道路。
高大的望天树旁砌了方便轮椅移动的陶土坡道,两边则垂上了编好的藤帘,即使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走在其中也不见一点炎热,微风吹拂,还能闻到阵阵花香。
“哦,对了!之前您让影十一探查的事儿有眉目了!”
小蛮王出征后,他和伊赤姆大叔都不在殿阁,凌冽还是有机会可以离开。虽然这样对小蛮王,多少让凌冽心中有些不忍,但他们之间的牵绊已深,若不快刀斩乱麻、将来只怕更加难断——
所以,在小蛮王离开后,凌冽就让影十一去查探蛮国在殿阁附近的布置以及桂山情况。
元宵说影十一今晨来了回信,观百越准备的兵力,此战快则半月,慢则需要持续两三个月甚至半年时间。
这样长的时间……
凌冽点点头,已足够他做很多事。
两人闲逛到殿阁附近,一路上遇上的蛮国勇士和姑娘们都恭恭敬敬地行礼,期间还遇上了教元宵竹荪炖鸡的阿嬷,她同样不太会说中原官话,但眼神慈爱、充满善意。
几人聊了一会儿,快到中央广场时,一位殿阁勇士过来叫走了阿嬷。
那勇士在殿阁是伺候洛大人的侍从官,似乎是几位姑娘在洛大人要用的蓝染配料上生了争议,勇士就过来请老阿嬷去看看。
老人听完,对着凌冽行礼后,就跟着勇士急匆匆地朝广场中央走去——
广场上的刑架已撤下,夏日的阳光将白石地板染成了银黄,姑娘们架起了染布的人字形高木撑,在一个个大的染料盆中制作要用的蓝染。
洛大人。
乌宇洛。
凌冽垂眸,默默将这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道,他与此人匆匆见过一面,虽说是小蛮王同父异母的兄长,但两人在外貌上瞧不出一丁点的相似。比起小蛮王那太过出挑的脸,乌宇洛这样的,或许才是寻常的苗人长相。
小蛮王出征,十分放心地将殿阁的一切都交给了兄长。
这么两日来,凌冽见乌宇洛处理政务能力娴熟,于五部首领中颇有声望,且殿阁中伺候的老人们、也多与他亲近。
即便凌冽知道蛮国的王位是能者居之,但他见过太多兄弟阋墙的祸事,远远看着那群浆洗蓝染的姑娘,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怪异。
穿堂而过的微风卷去了暑热,也顺便吹散了凌冽那点对于小蛮王的忧虑。
他终归要走,又何必多操这些闲心。
凌冽不想再逛,便想吩咐元宵带他回去,结果才一开口,就感觉到胸口又一次传来憋闷的钝痛,这一次的痛明显比刚才更剧烈,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委顿在轮椅里——
冷汗从脊梁骨涌出,汗津津的湿透重衫,恐怖的撕裂感让凌冽头皮发麻、眼前一片模糊。
“王爷?!”
元宵原本没注意到凌冽的异样,直到他家王爷扣着胸口、整个人蜷缩着弯腰,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小管事急急忙忙绕到前侧,只见他家王爷脸色发白、唇色发紫!
“您、您怎么了?!”
凌冽张了张口,抖着唇想说什么,喉间却泛起了一股腥甜,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见的,就是自家小管事一张惊慌失措、血色尽失的脸。
○○○
殿阁,南屋。
乌宇洛、几位部落首领,还有殿阁上下不少伺候的侍从都焦急地等在花园中。
巨大的圣灵蛇盘桓在树梢上,而圣蟾蜍则乖顺地趴在阿幼依身边,阿幼依愁眉不展地趴在石桌边,面前搁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她原本是想带着这些好吃的去找元宵玩的。
凌冽吐血昏过去这件事,在殿阁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个在中央广场染布的姑娘们和那个老嬷嬷被吓了一跳,元宵请来孙太医时,蛮国勇士已将此事情通报给了在议事殿内的乌宇洛。
想到弟弟临行前的嘱托,乌宇洛愁得都快将眼前的一片灌木丛薅秃。
偏偏殿阁内精通医理和毒理的毒医跟着乌宇恬风出征,剩下几个巫医的医术也不知能不能行。
就在众人在花园中焦躁地团团转时,南屋的房门被从里推开,乌宇洛急急回头,却见那个从中原来的老大夫走出,目光焦躁地在人群中一扫,然后就停在了巨大圣蟾蜍身旁,“那个……小姑娘?”
阿幼依一愣,“窝?”
孙太医点点头,用目光催促着阿幼依进屋。
屋内,焚烧灵草的香味四溢,阿幼依才走了一步、就被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几个巫医忙得满头大汗,他们将凌冽上身的衣裳剥了个精光,在关键的穴位上扎了好多银针。
可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银针就肉眼可见地黑了许多。
这次,不用任何人说明,阿幼依就扑上前去,“怎么还有蛊虫?!”
她说的苗语,元宵和孙太医听不大懂,但几个巫医却讪讪地擦着汗后退,“华邑姆身边的侍从官刚刚说,是您曾经、曾经在他身上下蛊,所以、所以这蛊虫可能只有您才能解……”
“我下的是子母蛊,又不是毒蛊!”阿幼依也急了,她上前,伸出小手探了探凌冽的颈侧,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而沉重,“……怎会?”
子母蛊无毒,更多是缱绻和守护。
何况小蛮王在狠狠和她……打过一架后,就选择了用放血的方式祛除了子蛊。
按理说,现在凌冽的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蛊虫,也不应该产生这样被蛊虫反噬的症候。但偏偏,刚才阿幼依从凌冽的血脉中,就是探知到了一条小小的蛊虫。
甚至,因为是她放出的蛊虫,作乱的小虫甚至隔着凌冽颈侧的肌肤,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子蛊竟然没死?
这事离奇得超出了阿幼依所有的认知范畴,小姑娘僵了半晌,犹豫着开口将眼前的一切同那位白胡子老先生解释清楚。
孙太医听完,当机立断,他拍了拍元宵的肩膀,“去简单收拾下王爷的东西,我们去前线找毒医。”
元宵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凌冽后,咬咬牙跑了出去。
剩下阿幼依的眼睛亮了亮,小姑娘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耶——!可以出去玩喽!”
孙太医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想到凌冽还晕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缩脖子。
蛊虫异变,她很抱歉。
但无论如何异变,虫儿本身还是那个子母蛊,最好的祛除方法还是只有那一种。
哼!小姑娘看着凌冽白皙的肌肤、握了握小拳头:她倒要看看,大王要忍到什么时候!
事情定下来,几个巫医便走到外面向乌宇洛回话。
听到有办法救治,乌宇洛松了一口气,又不轻不重地瞪了走出来的阿幼依一眼。小姑娘冲他扮了个鬼脸、吐了吐上头。
不过到底阿幼依是五圣使,殿阁还需要五圣守卫,她留下了圣蟾蜍、带上圣灵蛇,跟随众人乘大象,往小蛮王开拔的边境赶去——
○○○
夜凉如水,弦月高悬。
一场暮雨过后,大军正好行至狐仙渡。
南境山川上的水土不深,雨后极易引动整个山体滑坡。这处狐仙渡恰好是一处远离山脉的平原,中有一条灵溪,同伊赤姆商议过,乌宇恬风就让大军原地驻扎、休息一夜再走。
处理完军中俗务,夜色已深。
他从案几前站起身,微微转动了一下酸软僵硬的手臂,就随便扯过了旁边的一条沐巾,准备去灵溪中冲个澡后,就早早休息。
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两天,但他在闲暇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地想凌冽。
想他漂亮的霜庭哥哥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想他喊他霜庭哥哥时那一点点红嫩的耳朵尖尖,想霜庭哥哥合欢庚帖上漂亮的字迹,还想霜庭哥哥点漆般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温情。
“……啧。”
乌宇恬风烦闷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来到灵溪,也不管月下的溪水冰凉,“哗啦”一声、径直跃入其中。灵溪平静的水面被他搅动,散开的粼粼波光中,渐渐冒出了他金灿灿的头。
夏日夜风卷去他露出肌肤上的水珠,明明应该凉得起一身疙瘩,乌宇恬风却觉得自己浑身都热得很,他舔了舔唇瓣,找到岸边一处高地、将自己整个人舒展开来,对月半躺下去——
还好,还有仗打。
也怪,还要打仗。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湛蓝色夜空中那轮遥远的残月,很难想象——如果一切太平,就让他每天和霜庭哥哥待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朝夕相对、亲密相处。
他渴盼那样的一天,同时,又害怕那样的一天。
到时候,他会不会控制不住、每天将他的哥哥弄哭。
哭?
凌冽眼尾泛着薄红的模样瞬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乌宇恬风的手抖了抖,明明溪水已足够冰凉,可肌肤之下的血液却仿佛在沸腾,一股一股的邪火呼啸着烧遍他的全身。
他恼火地拍了水面一下,在溅起的涟漪中、终于还是放弃地将双手藏到水下。
他迟早要疯。
迟早要为了凌霜庭发疯。
汩汩流淌的灵溪,终于还是在一时三刻后,尽职尽责地涤去了乌宇恬风身上的热和污,看着指尖汩汩散去的白色水纹,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换一个位置。
下游还有几个在溪水中洗澡的蛮国勇士,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窘迫。
淌着水重新在对岸找到一处安静之所后,乌宇恬风才放松下来,他靠着岸边的原石静坐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冷静下来时,那边几个蛮国勇士却打闹起来——
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被其他几个泼了满头水,他忍不住抱怨道:“哥哥们就会欺负我!”
他说的是苗语,却是乌宇恬风从小最熟悉的语言,他本想嗤笑一声,可才一动,就感觉到自己因为“哥哥”和“欺负”两个再简单不过的词,又燃起了荒唐的旖旎期许。
“……”他皱了皱眉,瞪着水面下方,忍不住轻嗤了一声。
小时候,大巫曾经教导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神秘高贵的大人牵着他在雪地中不间断的行走,将饥饿、困倦、疲惫、寒冷都算作是人不该拥有的欲念。又在他快要昏死的时候,及时给他送上一碗热腾腾的奶泡饭。
“神明赐予我等身体,不可妄用、不可纵欲。”
——大巫的教导言犹在耳,乌宇恬风无奈,只能慢慢地将自己整个身体重新泡入水中,双手交叠地趴在那块巨大的原石上,阖眸、尽量逼自己静思。
他心里念着繁复的经文,目光却被原石后一株不知名的野花吸引。
夜风簌簌,浅紫色的花瓣在风中摇曳,不似漫漫雪原上只有白、只有望不尽的白。
“……”
心中的经文卡了壳,乌宇恬风放弃一般,闷闷地低下头,蘸着水,在那块光滑的石面上,轻轻画了“霜庭”二字。可惜,他不怎么会写中原的汉字,水顺着石头滑落,将那两个字糊成了一团。
正在他有些焦躁地抄起水,想掩盖掉自己的“罪行”时,地面忽然一阵颤动。
乌宇恬风皱了皱眉,下意识半蹲下身、戒备地看向远处的山峦——南境地动频繁,莫不是雨后又出了什么事端?
结果,唐突出现在灵溪尽头的是一头浅灰色的大象,他最熟悉的那几只都被他带出来作战,剩下在殿阁中的多半是还在训练中的“少年”战象。
这头大象明显是第一次这样撒欢的奔跑,即便坐在上面的蛮国勇士已经尽力在控制,它还是有些停不下来,整个“咚”地一声跪倒在灵溪前的河滩上。这样一来,它整个身子就朝下、直将象筐中的人甩了出来。
蛮国勇士只有一人,被甩出来的人却有好几个,跟在大象后面的圣灵蛇动作很快,长长的身子拧起来卷人,最终却还是漏了一个。
乌宇恬风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骤然接了个人——
大象摔倒的位置距离他这块原石很近,他根本就不会想到,刚才还在他幻想中的凌冽,这会儿就奇迹般、被带到了他的身边!
凌冽身上的衣袍很快被浸湿,乌宇恬风担心他着凉,来不及发怒追责,连忙抱着人上岸。
刚才,他为了躲避尴尬,远离了大军安营扎寨的那边,这会儿却被迫要走更远的路。
在他淌水的过程中,岸上的大动静还是惊动了整个军营,不一会儿,伊赤姆大叔就带着人急急朝岸边走来。看见被圣灵蛇缓缓放下的阿幼依、孙太医和元宵,不用问,大叔也便知道是凌冽出了问题。
借着岸上的火光,伊赤姆远远看见了在灵溪中的两人。
凌冽似乎被冰凉的溪水刺激着,昏迷中微微皱紧了眉,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鼻尖却萦绕着一股香气,一点点将他整个人都笼入其中——
这味道……
他细细嗅了嗅,总觉得很像一道美味的点心。
此时,乌宇恬风也终于跳上了河岸,他皱了皱眉,正准备问到底发生何事,怀中的凌冽却舔了舔唇瓣,带着一点鼻音、模模糊糊地说了几个音节。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以为凌冽醒了,垂眸看去才发现这人在梦呓,他有些泄气,却忍不住追问,“锅锅说什么?窝刚才没听清——”
怀中人“唔”了一声,难受地攀着他的肩头动了动,嘴唇嗫嚅,“甜……”
“甜?”乌宇恬风疑惑,低头、将耳朵凑过去。
结果,微凉的耳垂碰到凌冽唇尖,像触动了机关般,叫那神志不清的人、仰头亲了亲那软软的耳垂。!
乌宇恬风倒抽一口凉气。
更要命的是,凌冽忽然微启唇瓣、濡湿地咬了他一口,清冷的声线带着一抹薄笑,含吮着他整个耳廓,肯定地喃喃道:“……甜甜糕!”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窝不素甜甜糕!
昏迷中的霜庭哥哥:(大大咬一口,十分肯定)甜甜糕!
恬恬:……唔,窝素,霜庭哥哥再次窝一口!——
第29章
再醒来时, 凌冽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身下垫着柔软的兽皮, 脑后枕着花香软枕,身上盖着一条毛领鹤氅。
周围的光线很昏暗,隐隐约约能从远处的门缝中窥见一点光。
凌冽又躺了一会儿,等眼睛完全适应了黑暗后便凝眸观察这地方。四围是圆形, 他躺着的地方前面有一张较大的案几, 上面堆有羊皮卷,门缝边立着一张很眼熟的牛角弓。
他撑着自己, 慢慢坐起身来。
这里的陈设明显是一处军帐,凌冽皱了皱眉, 正思量间,军帐的帘子微微动了动, 外面炫目的阳光照进来,在他被晃了眼的同时, 帘帐处传来了“呯”地一声。
伴随那声音响起的, 元宵的声音:“王爷您可算醒了!您吓死我了您!”
小管事惊天动地的喊声自然也惊动了守在帐外的众人, 孙太医忙提着自己的药箱进来, 一番忙乱后、大帐四角的窗帘被挑起,屋内也明亮起来——
大帐外不远处的草坪上, 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闹哄哄的大帐, 有些不舍、却也无法, 他蹲在一截半高的树桩上,嘴里闲闲地叼着一根苇草,面色十分不善。
折腾一夜, 他们总算闹明白了凌冽身上的问题。
灵巫的毒蛊只是因,他没用“同榻而眠、精血交融”的方式解蛊又是变,最后就造成了:普普通通的子母蛊, 异变成了一种他们都没见过的蛊虫。
毒医研究半天,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这蛊虫没什么大威胁,还是那个子母蛊。
只是异变成了一种较为“活跃”的子母蛊——只要子蛊没感觉到附近有母蛊宿主存在,就会发作,效果比那些阿妹饲喂出来的“情人蛊”还要妙,简直像将两人用无形的绳索、牢牢捆在一处。
可惜,这样异变的蛊,毒医也没辙。
当时他就蔫坏地摸着下巴给出两个解决方案:其一,劝大王试试原本解除子母蛊的方法,反正自家媳妇儿,睡了就睡了,稳赚不亏;其二,等大巫闭关出来,短则三年,长则说不清要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听完就生气地同毒医打了一架,闹得整个军营人心惶惶。
现在,伊赤姆大叔看他那生气的模样,摇摇头,找了个处理军务的由头提前开溜。
剩下毒医同乌宇恬风大眼瞪小眼,沉默了片刻后,毒医实在无奈,“大王,凡事都得往好处想,至少大巫出关前,您媳妇儿都得跟着您,这不挺好嘛?”
“……”乌宇恬风瞪了他一眼,扯下半截苇草扔他,“你懂甚?!”
被打了,毒医也不恼,絮絮道:“多好的事儿啊,‘王妃’那样的身段样貌,跟在您身边、吃亏的又不是您,您怎么还恼上了?”
这次,乌宇恬风丢了手中剩下的苇草,他一把揪住毒医衣领,恼火道:“不会说话就别说,没人把你当哑巴!”
毒医看着他沙包大的拳头,缩了缩脖子,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说、不说。”
乌宇恬风眯着眼睛放开他,烦闷地跳下来、狠狠地踢了那树桩一下。
看着他这憋屈样子,毒医还是忍不住道:“大王,您觉得我有偏见也罢,中原人狡猾,无论您心中怎么想的,那位王爷并非池中物,若无这异变的蛊虫……”他顿了顿,“等您出征归来,他必然不会甘愿留下雌|伏的。”
说完,毒医闭上眼睛,准备好挨打,结果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大王的拳头。他睁开半只眼睛,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沉沉看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都知道。”
“啊?”
“你说的,我都知道。”
“您知道您还就这么放心地走啦?”毒医惊呆了,“您、您、您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拍拍毒医的肩膀,轻声道,“去忙吧。”
毒医欲言又止,可乌宇恬风却已转头往大帐那边走,他撇了撇嘴,真不明白——若说从前大王有许多顾虑,如今都这样了,他却裹足不前、宁可自残也不动那中原人一分。
摇了摇头,毒医捏紧身上的瓶瓶罐罐:情爱,果然令人寡智。
大帐内——
同样的话,孙太医也斟酌着用词,慢慢解释给凌冽听。
听完,凌冽靠在软垫上沉默了很久,久到孙太医和元宵都怀疑他承受不住这打击。元宵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
凌冽的眼珠子动了动,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艰涩,“若我……执意要走呢?”
孙太医皱眉,有些不忍,却还是咬牙道:“医书中,从未有人能活着撑过蛊虫发作。”
“……”
元宵不忍心见自家王爷低落,他笨拙地晃了下凌冽手臂,“王爷您别难过,我待会儿就出去给翰墨、羽书写信,天下之大,我们总会找到办法的!”
“是啊,”孙太医也开口,“山外青山,老朽的医术也并非登峰造极,难说还有世外高人能解这毒。”
世外高人、天下之大……?
凌冽拧着眉,自嘲地勾起嘴角,若真有解法,又何必等到今时今日,他摇摇头,缓缓地阖上了眼眸。
“王爷……”元宵还想再劝,孙太医却拉住他、摇了摇头,老人冲凌冽拱了拱手,轻声道:“王爷您好好休息,我们去帐外伺候。”
直到整个大帐安静下来,凌冽才睁开眼睛,手指慢慢放到鹤氅上,指尖一寸寸收紧,将那白色布料揉成一团。
从金沙江上百越国的那次偷袭开始,一切就都朝着他无法掌控的方向发展——
他不怕射穿他双膝的戎狄,也不怕处心积虑要他死的小皇帝、外戚和阉党。
镇北军万死不屈、北宁王一身傲骨,战败了、卧薪尝胆,打回去便是;受伤了、悉心调养,也总有好的时候。
但,小蛮王乌宇恬风……
抿着嘴,凌冽有些无措,他推开软垫、逃避似的将自己整个人裹进那些厚厚的鹤氅中。
○○○
晚些时候,用过了便饭,伊赤姆大叔带着阿幼依进来看了看凌冽。
小姑娘躲在大叔的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大大的眼睛中蓄满了不安。伊赤姆大叔适时地替她冲凌冽抱歉,然后试探地问了问凌冽将来的打算。
凌冽摇摇头,难得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我……心里乱,还没想好。”
伊赤姆大叔沉默了片刻,没再追问什么,反将阿幼依拽出来,这时,凌冽才看见小姑娘捧着一个新鲜的荷叶,荷叶里盛着一堆色泽鲜亮的果子。
“这是阿幼依给你摘的,都是这一季山林里的时鲜果子。”
凌冽看着那些他认不全的水果,忽然想到在金沙江的大船上,每天醒来、出现在他房间门口的一盘子云羊果;想到那个惨死在百越国勇士刀下的、憨厚的蛮国小勇士。
他愣了愣,阿幼依见他不接,有些急,她拍拍小胸脯,“没毒也没蛊虫!窝对神明起誓!”
凌冽眨了眨眼睛,小姑娘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好笑。
阿幼依却担心他不信似的,上前来自己吃了一颗,直白地证明真没什么坏心思。
凌冽无法,只能收下。
道过歉、赔过礼,阿幼依松了一口气,她看着凌冽削瘦的肩颈,在心中小小地握了握拳,然后冲伊赤姆大叔点点头,就提前离开了大帐——作为五圣使,她要学习的还很多,以后她一定要好好完成大巫留下来的功课。
这样,才能保护好华泰姆和华邑姆,还有整个南境苗疆的百姓。
阿幼依离开后直接返回了殿阁,没有像往常一样闹着四处玩闹,伊赤姆大叔不知她的决心,只觉小姑娘能懂事就好。伊赤姆知凌冽尴尬,也没久留,关切地说了几句话后便退出了大帐。
大帐中只剩下元宵,他捧着一荷叶的瓜果有些尴尬,而凌冽的目光却停驻在那新鲜的果子上,出神地想了很多很多。
黄昏时分,狐仙渡又降了一场雨。
豆大的雨滴打在中军布帐上滴滴答答,凌冽想了许久没什么头绪,靠在软垫上就昏昏沉沉地眯了过去。
至于元宵,他在旁边伺候了一下午也没能从主子口中得到确切答案,心中惴惴不安,又拿了纸笔给翰墨、羽书写信,希望这两位能寻出破局之法。
雨中的蛮族营帐安静得很,元宵撑着伞放完信鸽,一回头,就被一道站在雨中的人影骇住。
天色暗淡,光线昏暗,那人笔直地杵在大帐前的空地上,也不撑伞,就那样站在泼天冷雨中。元宵心跳得砰砰的,大着胆子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小蛮王。
那头金色长发湿漉漉地贴在他的脑后,人微微仰着头、眼睛闭着,不知在想什么。
元宵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其实若真算起来,这位蛮王对王爷并无苛待,也不似京中传言的那般暴戾,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挖空心思地讨好。
喜爱和讨好本无过错,只是,元宵多少有些别扭。
从前,凌冽双腿没受伤时,他曾悄悄幻想过,究竟是如何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的王爷。结果最后,他万万没想到,被迫穿上红妆、顶着盖头的,会是他的王爷。
小管事吸了吸鼻子,看着在雨中彻底湿透的小蛮王。
最后,元宵还是撑着伞走上前去。他个子小,做不到将伞撑过小蛮王头顶,所以元宵只将雨伞往小蛮王的手中一塞。
乌宇恬风:“……?”
“风寒是会过人的,”因为送伞,小管事一半的衣裳都被雨打湿,他强着凶道:“你、你别过给我家王爷!”
说完,元宵先红了脸,也不管小蛮王听没听懂,就转身迅速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捏着伞,看着元宵消失的方向怔了一会儿,而后“噗”地一声,忍不住地捂脸大笑起来——
乌宇恬风捂着脸,整个人笑得弯下腰去,他撑着伞,慢慢地蹲到地上,翡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金色发丝中蓄满的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他满不在乎地一捋,然后在伞下这一方小天地中,缓缓翘起了嘴角:
老师、毒医,你们都说中原人狡猾。
其实,你们看,中原人多傻。
他都已经淋湿了,对他都充满戒备的小管事还给他送伞。而漂亮哥哥明明想要从他身边逃离,却还是心软地与他交换了庚帖和名字。
他捏着伞的竹柄,小管事握过的地方带着一点点的暖,虽然很快被寒风吹散,但却给了他足够的勇气。
乌宇恬风笑着从草坪上站起来,然后毫不犹豫地撑着伞、冲毒医所在的军帐走去。
军帐内,毒医正在研究一株药草,看见帘动,还以为是从中原来的那个老头,他哼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小罐子,“还是我技高一筹,我先认出这是什么药……大王?!”
乌宇恬风走进来,他先将那柄伞收好、立到一边,然后不在意地甩了甩长发上的水。
“……大王,”毒医举起双手后退一步,“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就那两个办法,您别逼我想了,我……”
他话说一半,乌宇恬风就饶有兴味地拿起了桌面上的一柄小药刀、放在掌心转了一圈。药刀在烛火照耀下,闪过一道寒光。毒医心中咯噔一下,喉结上下滚动、立刻噤了声。
“我听说——”乌宇恬风笑眯眯的,看向药刀的时候,眸色却温柔得像是在看自己的情人,“你有一种草药,研磨成粉后,能令血液永不凝固,是不是?”
毒医一愣,而后骇然地瞪大了眼眸,“大王你……!!”
见他如此反应,乌宇恬风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无所谓地笑笑,将刀随意地丢到毒医面前,语调却是不容置疑,“帮我配药。”
然则,毒医却忽然暴怒,他拿起桌上一个空罐子毫不客气地砸小蛮王,“您是不是疯了?!”
乌宇恬风一懵,而后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今夜有雨,山中的温度降得很快,元宵换好干衣裳、打了一盆子热水给凌冽泡脚,他还没将凌冽的双脚放进盆里,主仆俩就都听见外面“呯”地一声巨响——
整个营帐中闹起来,添了油的火把次第燃起。
凌冽担心有人袭营,便示意元宵,“看看去。”
“可是外面在下雨,”元宵犹豫,“您身子虚,要不还是别去了?”
两人正说着,又是“呯呯”两声,而后就响起了一叠咒骂声。听上去,好像是两个人在争吵,而其他人在旁边劝和,他们说的苗语凌冽听不懂,却还是敏锐地从中分辨出了小蛮王的声音——
元宵也愣了一下,而后小管事认命地给凌冽穿好鞋袜,裹上了厚厚的鹤氅,才撑伞、推着他出去。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上,此时已挤满了人,闻声而来的勇士们围成了一个圈,火光闪烁,却根本看不清和小蛮王打架的人。
伊赤姆大叔想劝,可三番两次靠近,都被那两个急红了眼的人躲开,他实在没了办法,一瞥眼看见中军大帐前的凌冽,他便像见了救星般殷切地大喊道:“王爷——!”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刚才还打在一起的两人都顿了顿。
在乌宇恬风开口前,已经鼻青脸肿、被单方面压制的毒医却抢先大叫起来,“他要放血、放血救唔唔唔!!”
他话才说一半,就被恼羞成怒的乌宇恬风堵住嘴。这句话不长,腔调也奇怪,但还是让凌冽眉心微跳,下意识看向了小蛮王的左手——
雨幕中,泛黄的绷带已经因斗殴散乱,隐隐约约露出下面的肌肤。
凌冽眸色一暗,交叠在双膝上的手瞬间就攥紧了。
“……呼,”伊赤姆大叔看看凌冽,又看看已经红了脸的大王,最终耸了耸肩,“天凉了,大王,有什么话我们进去再说——”
○○○
夜雨簌簌,灯烛曳曳。
伊赤姆大叔亲手给中军大帐内的几盏灯,添上了灯油。
元宵忙着烧水,凌冽则退到了软塌旁,留出空间给那两个在雨中狼狈打架的人、换掉身上的湿衣服。毒医冻得浑身发抖,却乌眼鸡般瞪着乌宇恬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您做这等混账事!”
乌宇恬风擦着头发上的水,看他的眼神仿佛要杀人。
早前元宵端过来的水已经有些凉,凌冽也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洗脚的癖好,所以他示意元宵将那铜盆挪开,自己摸索着怀中温着的汤婆子,轻声问道:“……所以,为什么打架?”
此言一出,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小蛮王立刻就耷拉下脑袋,像做错了事儿的大狗子一样。
他没说话,却也不准毒医说话。
山一样的身体挪动过去,竟严严实实地将毒医整个挡住,他警告地睨着毒医,不许他当着凌冽的面儿告状。
毒医撇了撇嘴,哼哼唧唧的。
凌冽皱眉,指尖轻轻在那铜制的汤婆子上点了两下,清脆铜声叮叮作响,“刚才,我好像听见有人说‘放血’?”
他的声音不急不缓,清清冷冷的。
小蛮王缩了缩脖子,强辩道:“……锅锅听错了。”
“那么,”凌冽看不见毒医,却能看见在旁点灯的伊赤姆,“您说?”
“……”伊赤姆叹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疯狂朝他摇头的大王,然后放下了打火石,“毒医那儿有一种能长期保存血液、令其不凝固的药粉,大王想讨要过来放足血,让您带走。”
他说得极快,也极平静。
整个中军大帐却因为他的话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就连元宵手中扇火的蒲扇,都被这句话吓得掉在了地上。
小蛮王愣了半晌,而后从地上一跃而起,他攥住伊赤姆的领口,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压抑而恼恨,“老师!”
“您又能瞒到几时呢?”不同于以往的纵容,伊赤姆严肃地反问道:“就算毒医顺您心意、给了您那样的药粉,您能侥幸放那么多血不死,等您将那些血送出去的时候,王爷还能不知情么?”
“我……”
伊赤姆大叔看看他,又看看坐在中军大帐内、灯火阴影中的凌冽,而后大叔切换了苗语,压低了声音道:“何况,比起一个不确定的‘华邑姆’,他优先考虑您的安危,并无什么大错。”
凌冽不知大叔同小蛮王说了什么,只是,在听见“华邑姆”一词后,小蛮王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羞辱,他低吼一声,高高扬起拳头就要砸下去,“你闭嘴——!你们都不懂!”
他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但手背上还是被一枚铜扣轻轻地砸了一下。
“够了!”情急之下,凌冽拆下汤婆子上的扣子掷出去打了小蛮王手背,他没法在这场闹剧中置身事外——
被打了一下的小蛮王愣了愣,稍微找回了些许的理智,他仓皇地松开了伊赤姆的衣领,“锅锅,我……”
“……够了,”凌冽捏起眉心,“元宵,你们都出去。”
“可是王爷……”
“出去吧。”
元宵叹了一口气,收拾好地上的一片狼藉,便跟着伊赤姆大叔一起、扶着毒医离开了中军大帐。
等中军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凌冽才抬头,冲满眼凄惶无助的小蛮王伸出手,“……过来。”
被点名的小蛮王,立刻像乖顺的狗子般凑过去,他身上虽然擦过,但头发里还沁着水,还有一些因为打斗而沾染上去的青草。他不敢坐到干净柔软的软塌上去,也不敢太靠近凌冽、生怕自己身上的湿气过给凌冽。
凌冽看他那样儿,多少有些来气。
在小蛮王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时,眼前忽然一黑,脑袋上就被盖上了一块大大的沐巾。凌冽温热的指尖揉面团般不客气地在他发间揉搓穿梭,长发被拉扯,痛得他小声地“呜呜”呻|吟。
“……这会儿知道痛了?!”
“唔?”小蛮王委屈巴巴地扒拉两下沐巾,终于从中露出了一双眼睛,然后他就看见了在烛火摇曳下,墨发披散、明亮眼眸带着薄怒的北宁王。
“扯着你的头发,你知道痛,”凌冽吊着眉,点了点他的左手,“往自己身上下刀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疼?!”
明明是被骂,小蛮王却忍不住地翘了翘嘴角:哥哥在关心我!
凌冽见他还有脸笑,没好气地瞪他,扯过他的手,翻开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
在小蛮王没来得及藏的时候,凌冽看清楚了那腕子上横七竖八的伤口,新伤叠着旧伤,未长好的口子被雨水泡得翻卷开来,泛青的死皮下、模糊的血肉清晰可见。
“……”
小蛮王观他脸色难看,心虚地低了头。
凌冽看着那乱糟糟的伤口,原本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在树屋中,他双手交叠、被小蛮王高高地束缚在了头顶,就在他因为浑身的燥热而不安地扭动时,屋内瞬间溢满了诱人的香味。
那时,他神志混乱,一开始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味道,只觉得很好闻、想要靠近。
结果在小蛮王转过身时,他才惊悚地发现,小蛮王手上破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屋内,也根本不是什么香味,而是浓浓的血腥味儿。
他瞪大了眼睛往后躲,理智让他退避,身体却被什么东西操控着靠近。
小蛮王满饮了那一碗黏稠的血,眸色沉沉、用不容拒绝的力道压着他,将腥甜的血浆哺到了他的口中,唇齿交缠、逼着他将那些血水合着他俩交换过的津液吞下——
“你……”凌冽颤了颤,握着小蛮王手臂的手忽然用力,“你疯了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即便是蛮国,即便是蛮国!
一个人身上就那么点儿血,这蛮子是疯了才会这样不要命地一次次给他放血!
小蛮王闷闷的,没有搭话,凌冽却气愤地抬起手,将那执拗的脑袋掰正回来,他盯着那双漂亮的、现在却蒙满了尘的绿色眼眸,哑声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不仅仅是那一次。
从刚才毒医的只言片语,还有伊赤姆大叔的话中,凌冽几乎可以确认——这疯子,竟然还想给他放血。而且,还要准备什么长久保存血液的药粉,让血浆永不凝固!
小蛮王避无可避,只能抬起手、轻轻贴在凌冽微凉的手背上,他用脸轻轻地蹭了蹭凌冽掌心,安慰道,“窝身体好,没事的……”
“……”
去、去你他娘的身体好!
凌冽恼极,却拿这混蛋毫无办法,他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一直以来在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却在这一瞬间、像被投入了火星的油缸,瞬间燃起了高高的一片火——
像有一大团怎么也找不到头的乱麻堆在眼前,浪费时间去解绳索,倒不如……快刀斩断。
他闭上了眼睛,静了片刻。
再睁开时,凌冽的终于眼神恢复了冷静:北境戎狄内乱、江南战祸暂歇,朝堂内阉党和外戚互相掣肘,却正好互为制衡。
他本无归处,只是一抹不甘心的游魂,即便顺利离开南境,也只能藏身于暗处,将自己变成追魂索命的厉鬼,去向那群恶人讨要二十万镇北军的性命。
可他,为何不能留下?
留在这南境蛮国,留在这四方蛮夷之地?!
他的养母和亲兄算计他,他的侄儿防备他,血脉相连的亲眷们畏惧他,一个个地想着他死。可远在南境、远在蛮国,却有个傻子,愿为他切肤取血,愿在明知他心有去意时、泰然成全。
想通了这一点,凌冽的心忽然前所未有地平静:妻也罢、妃也好,在他于合欢庚帖上写下“霜庭”二字时,一切在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凌冽看着小蛮王,认真地看着那双、其实很讨他喜欢的碧色眼眸,“别折腾了。”
小蛮王乖乖地点头,心里却悄悄地想:这次是他失算,下次他一定会把毒医所有的瓶瓶罐罐都偷出来。
结果,凌冽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再次慢而仔细地重复道:“别折腾了,我跟你去百越。”
小蛮王“嗯”了一声,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凌冽已放开了他,自顾自地拉起被子、背对他缓缓躺下,“我累了,你记得找人帮你重新裹伤。”
小蛮王在软塌边儿僵了半晌,而后他“嗷”地一声跳起来,他怕吵着凌冽,猴般从中军大帐中蹿了出去。
而后,窝在被子中的凌冽,就听见了外面一连串“嗷嗷嗷嗷”的叫声。他皱了皱眉,最后还是绷不住闷闷地笑出了声——小傻猴子。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今天也甜度拉满~
傻恬恬,加加油,你的漂酿老婆心里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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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次日, 凌冽留下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伊赤姆大叔很高兴, 毒医则明显松了一口气,他再也不用将那几瓶药偷偷塞进孙太医的药箱底。
此处距离桂山还有三五日的路程,吃过午饭后,大军就要开拔启程。乌宇恬风原本还担心凌冽的身体, 可在军中多年的北宁王, 远比他想象得强悍——
坐在轮椅上的凌冽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蓝色劲装,长发高高地扎束在脑后, 一双寒星似的眼眸明亮得很,面色虽不是十分好, 但人看着比之前精神。
元宵原本还有些不甘心,但见王爷眼中煜煜生辉, 小管事叹了一口气,不提。
军中的午饭是大锅饭, 勇士们端着陶碗, 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 远远地偷瞄“王妃”。几个之前在灵溪中戏水的勇士, 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小声议论道:“王妃可真好看。”
“可不, 中原人就是不一样, 皮肤这么白!”
年长一个听见这话, 忍不住警告道:“眼睛往哪儿看呢!仔细大王听见揍你!”
小伙子们并无恶意,红着脸收回目光傻笑了两声。唯有之前被他们围在中间泼水欺负的那个小勇士,他有些不满地嘟哝道:“他这样不会拖累大家吗……?”
他的声音很轻, 几个憨笑的勇士没听见,自然也没当一回事。
可小勇士却始终不大高兴,他的皮肤偏白, 手臂也较旁人纤细。这些,在军中全被当成了“哥哥们”笑他的地方,即便他拼尽了全力,大家也从未认可过他。
他盯着凌冽白净的脸、盯着凌冽掩盖在绒毯下的双腿,恶狠狠地翻了个白眼:凭什么只要是王妃,瘸子都能上战场,生得纤细白皙还能得到众人的夸赞!!
小勇士的目光太过直白露骨,听大叔简单介绍军中事宜的凌冽微微抬眸,准之又准地在人群中发现了小勇士。那样愤愤不平的眼神,让凌冽有些疑惑,可惜周围勇士们说的都是蛮语,凌冽一时也摸不清对方的意图。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小勇士只是低头去扒拉自己的白饭、没再看过来。凌冽沉吟了片刻,觉得他既要暂留蛮国一段时间,苗语倒应该学起来,总不能时时刻刻都携个翻译在身旁。
“总之这些年,百越同我国南面的蒲干国亲近,这次……”伊赤姆大叔说了半句,一抬头就发现凌冽目光游移,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轻轻唤了声“王爷”,老脸微微有些红,“是我……说得无趣?”
凌冽回神,有些抱歉,“没有没有,是我走神了,您继续说——”
伊赤姆还想说什么,刚张开嘴、眼前就突兀地出现了一碗尖尖的米饭,那米饭上鲜红一片,看得他的眉心突突直跳,偏那端着碗米饭的人,却有一张大笑脸,“食不言、寝不语,老师你教过的!”
“……”得,这是在吃醋,怪他占着他宝贝哥哥的时间了。
伊赤姆大叔撇了撇嘴,立刻从善如流地冲凌冽拱手,“王爷您大病初愈,是我一时激动说多了,等您好些,我再寻机会同您细说。”
说完,大叔瞪了小蛮王一眼,捧着自己的碗站起来,挤到了毒医那桌。
凌冽挑了挑眉,责难地看向小蛮王。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顺势将那碗饭搁到了凌冽面前,“锅锅尝尝!”
受伤后,凌冽被拘在轮椅上,饭量渐减,再没军中那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快意日子,加上元宵待他像待什么稀世瓷器一般,每每嚷嚷“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米饭这东西,他便吃得愈发少。
垂眸看了看那碗红得有些妖异的米饭,凌冽皱起了眉。
“这是窝给锅锅做的甜饭饭!”小蛮王捧着脸,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好好次的。”
……?
甜饭饭?
凌冽低垂下睫帘,细看那碗小山似的饭上,似乎以鲜红色的米写了个很模糊的字。只是,写字人对字的结构不熟,歪歪扭扭写完就上了蒸锅,蒸出来后字形变得厉害,即便笔画简单、他也认不出。
那米红得渗人,凌冽本不打算用,但小蛮王那双翡翠色的眼睛中盛满了期待,他实在不忍,便只能命元宵取来一只素银小匙,银色的小汤匙精致得很,上头还雕刻着貔貅纹络。
吃之前,他犹豫地睨了小蛮王一眼:这小混蛋若敢悄悄在米饭里面掺自己的血——
结果,入口的米饭甜丝丝的,口感同中原腊八吃的八宝饭相近,却糯糯的、没有八宝饭那样粘牙。
凌冽多少有些讶异。
小蛮王托着腮、温温柔柔地望着他笑,“锅锅喜欢就好。”
其实乌宇恬风生得极好,眼窝深邃、眉形挺拔,如绿宝石一般的眼眸闪烁着璀璨光芒,只看一眼就几乎要将人的心神摄了去。
凌冽的心又砰砰跳起来,他多少有些恼,暗暗瞪了小蛮王一眼,就负气地将银匙插|在米饭上,“饱了。”
小蛮王一愣,而后耷拉下脑袋,小声地嘟囔道:“……可这素专门做的呢。”
专门?
听见这两个字,凌冽松开的修眉又紧了紧,他看了看周围或好奇、或惊叹的目光,最终忍下来,没有当众下小蛮王的面子,只盘算着要找伊赤姆大叔点一句——
军中纪律严明,最讲究上下一体、同吃同住。
士兵们在外拼死拼活,为君王者却安坐高堂、闲坐享乐,这样的君王、将领必不会长久。
凌冽看着小蛮王,只盼这人只是在他面前卖乖撒娇,别当真学了项羽、周幽王。
饭后,大军便收拾着准备赶路。
凌冽虽来得急,随身惯用的要紧东西却一样没落下。
这会儿,小元管事正忙着将那个凌冽昨夜抱着的汤婆子倒空、细细地收进他带来的几只木箱里,一边收,元宵一边嘟哝道:“王爷,您就不管管!一国大王、什么样的好东西没有!怎么偏要讨您那素银匙!”
“一只小汤匙,”凌冽坐在案几旁,揉了揉额角,“许是蛮国没有呢?不过孩子心性罢了。”
元宵撅起嘴,最终忍下没有再提,他家王爷赤子心性,自不知道坊间有专门偷人贴身小衣的采花贼,有就喜欢偷窥人沐浴更衣的坏家伙,更不知道宫中有些太监,就喜欢捧着妃嫔鞋袜或者未洗的木著浮想联翩。
蛮国明明遍地都是银器!哪里会没见过什么小汤匙!
哼!谁知那、那人要走他家王爷的汤匙是要做什么!
凌冽不知元宵心思,他闲来无事、目光便落到了案几上的几张纸,那些纸明显是从中原新购的宣纸,上头乱七八糟地画了一些墨迹,看上去像字,但拼在一起、又好像是符。
他有些好奇,伸手想将几张纸拿起来看看,元宵却怪叫一声,连连扑过来摁住他的手,小管事脸都白了三分,将凌冽的轮椅往后拖了拖,才道:“王爷,这个碰不得。”
“……这什么?”
“唔,”元宵挠挠头,先松开他家王爷微凉的手,神神秘秘道:“我、我也不知,但王爷,终归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儿您睡了,我就见他偷偷摸摸地潜进来,点盏小灯、坐在案几前,一边儿念您名字、一边儿往这上头画符。那神情看上去别提有多诡异了——!”
“念我名字?”
“可不!”元宵正儿八经地,“我还听见他叨念您的生辰八字呢!苗疆的蛊毒厉害,巫术同样不容小觑。王爷,京中对厌胜之术可是谈之色变,谁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这里作法、给您下什么死心塌地咒呢!”
“……”
元宵越说越认真,同时也越说越玄乎,小管事的语速飞快,一门心思将他从街头坊间听来的巫术细细数给凌冽听,说苗疆的巫术能够将人制成听话的傀儡,说苗女的巫术能够令中原所有的阿哥心甘情愿变成她们的裙下之臣。
“……噗。”
忍了半晌,凌冽还是被小管事这天马行空的想象力给逗乐了,不过元宵这么一提,他才能从那些糊了的字迹中,隐约瞧出个“凌”字。
“王爷您笑什么啦!”元宵急了,“我是认真的!”
“好好好,”凌冽摆摆手,唇边却还是挂着隐不去的笑意,“我不碰就是。”
元宵气鼓鼓的,他家王爷明显就没听进去!
结果两人正说着,中军帐却被人从外头急急掀开,小蛮王像掉了魂儿般闯进来,见凌冽和元宵在案前,他脸都吓得白了好几分。
在凌冽还没反应过来时,小蛮王就一阵风似的跑过来,卷走了案上的那一沓“鬼画符”,他神情躲闪,难得没敢看凌冽,低声说了句“锅锅窝、窝们马上就要出发”就匆匆离去。
“哼——”元宵叉腰,“王爷您看他这心虚的模样!那东西肯定是巫术!”
凌冽不置可否,他目力极佳,可准确地捕捉到了小蛮王掠出大帐时通红的耳廓。
○○○
有战象打头阵,数万蛮国勇士的行军速度极快。
午后自狐仙渡出,他们一鼓作气地翻越了一整座山。那山峦同北境不同,皆如小蛮王带他去看的石林一般,灰褐色的石壁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张牙舞爪,山上草木不繁,只有浅浅一层碧绿的地衣。
再往西,山峦的走势也渐渐变缓,水声也渐响,越靠近百越,河流溪水便也愈发多起来。
行军时不便生火,晚饭便用干粮对付,蛮国勇士们照旧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凌冽坐在轮椅上,就着元宵递过来的一碗热汤,缓缓将干硬的扁饼吞下。
其实在北境军中,他跟着镇北军还啃过树皮,这扁饼,本也吃得。
可元宵不依不饶,大有他不喝热汤就要当众哭嚎的架势,凌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默默从了。
结果这幅模样落在那个纤细的小勇士眼中,就成了娇贵,他忍不住鼻孔出气,小声地抱怨道:“王妃还真娇气——!”
那勇士听见他的话,不以为意,“这有什么,中原人本就细皮嫩肉的。”
小勇士撇了撇嘴,眼中却更燃起一丝掩不去的熊熊妒火,时不时盯着凌冽瞧。
大军今夜驻扎的地方,唤名青溪,也是个开阔的平原,只比狐仙渡多了许多条水,称得上是个河滩。赶路劳累,元宵烧好热水后,就伺候着凌冽早早歇下。
可凌冽这些日子睡得多,睡到半夜就自然醒了。
出乎意料地,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有一点微弱的亮光,凌冽躺在床上怔了怔,而后屏息,慢慢地转过头去——如元宵所言,小蛮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大帐内,正乖乖跪坐在案几前。
即便他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小灯,凌冽还是第一眼就看清楚了案几上放着的红色庚帖。
庚帖上,是他亲手写的字。而小蛮王却认真地五指握拳、孩儿般一把抓着毛笔,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绘他的名字,一遍写不好、就再练第二遍,那笨拙的样子,看得凌冽眸色微动。
他习字的年龄早,一来是他生母去得早、明帝亲自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书习字的缘故;二来他被接到皇后身边时,时为太子的文帝已在念书,皇后担心人言议论说她苛待养子,便命太傅一并教过。
老太傅教他握笔、临帖,落笔皆是铁画银钩、刚劲有力。
如今他看小蛮王,倒无端想起在东宫里那个肆意妄为、将墨汁抹得老太傅满袖都是的自己。
凌冽低头,唇边闪过一抹薄笑,而后他借着外头的风声,悄无声息地从软榻上起了身。
小蛮王态度认真,可习字这事儿断不是认真就能办成的,还需名师引导、需多年临帖和演练,更需要天赋、悟性。凌冽看他画在纸上糊成一团的墨迹想笑,小蛮王闷闷地丢了手中的笔,瞪着那一团黑黢黢跟自己置气。
他不再端正地坐着了,而是颇没什么形象地趴下来,将脑袋搁到案几上,金灿灿的头发散开,像金线绣好的锦缎一样,他闷闷地捏着墨笔,又在那糊成一团的纸张上写写画画——
不过这次,他没有歪歪扭扭地学写中原汉字,反而是将那墨笔,当成了寻常的小树衩,而铺开来的一沓宣纸,则变成了河滩上堆起的累累细沙。
乌宇恬风带着满脸傻乎乎的笑,在宣纸上似模似样地绘了两个小人。
比起他的字,这几笔画倒好了许多。
虽不似中原大师们的山水写意,但也是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了人物的形神,即便是隔着一段距离,凌冽也很清楚地就瞧出了两个小人是他们俩:
画面很简单,也没有轮椅,他坐在一株高高的大树下,而小蛮王半跪着,伸出手亲昵地拉着他。
凌冽挑挑眉,刚准备开口说点什么,小蛮王自己就先红了脸,然后将那一副溢满了墨汁的宣纸揉成一团,他轻咳一声,又坐直了身子,像是下定决心般握了握拳,重新摊开来新的宣纸,准备再习字。
……这小子。
凌冽好笑地摇摇头,慢慢地从后靠了过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起笔来准备写,结果手背上忽然覆上了一只微凉的手,他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弹了弹,而后,耳畔就传来了凌冽清冷的声音,“握笔不是你这样的……”
“锅锅窝……”
“习字时、心要静,”凌冽打断他,将他的手指捏合成正确的姿势,然后手把手地教他,“横平竖直、一撇一捺,字与字之间都是相通的,你好好观察、就能学会。”
乌宇恬风的手不争气地抖了抖,大滴墨汁从笔尖坠落,晕在纸张上、让被抓包的他更加慌乱,“窝、窝……”
“静心,”凌冽心中在笑,面上却还是从容冷淡的模样,“看我写。”
乌宇恬风红着脸,讷讷地看着自己的手,在凌冽的引导下,他们缓缓地在纸张上写出了一个漂亮的“凌”字,虽被墨汁污了半边,却比他从前画的那些好看太多,他微微瞪大了眼睛。
“习字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凌冽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退,他扯过来一个软垫、抱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那软垫上,偏头看小蛮王,“大半夜不睡觉,明日行军,勇士们可要笑话你。”
小蛮王才因为“哥哥亲手教他写字”而胸口鼓噪,一回头见凌冽如此,听着他似怒还嗔的声音,浑身更像火烧一般,他手心手背都是汗,听见这句,便舔了舔嘴唇,忍不住强辩声道,“他、他们不敢!”
“噢,”凌冽笑,“这会儿又当自己是大王了。”
“……”乌宇恬风低下头,不敢看凌冽,他知道他的霜庭哥哥笑起来好看、也知道哥哥的声音好听,却不知道这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慵懒,竟然能这么撩人。
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了,他今夜穿着随意,下|身就简单围了条筒裤,若是再待,他就要在哥哥面前丢脸了。
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乌宇恬风将那点筒裤下的起伏藏到灯烛的阴影中,斟酌着措辞想要告辞。而凌冽看着他,没主意他身上那点窘迫,反而想到了另一层——
中军大帐,是将军、主帅所在。
他前几日昏着,自然没有细思,如今想来,小蛮王虽会在大帐中活动,却从没有留宿。
那这一夜夜的,他睡哪?
这么想着,小蛮王却也同时开了口,“锅锅好好休息,窝、窝要回去睡觉了。”
“……你睡哪?”
凌冽问得急,小蛮王没多想就答了,“有阿虎陪我,我睡外头树杈上。”
“……”
树杈上?
一国大王,放着营帐不睡去睡树杈?
“……”凌冽摇摇头,忽然想到身下这张软塌是他来之后新打的,中军大帐中除了软塌便是一地的绒毯,像样的床也没见着一张,他拧眉问道:“那之前呢?”
小蛮王挠了挠头,有些羞赧,“……地上。”
“什么?”
就在凌冽都快要怀疑小蛮王在蛮国遭人苛待时,乌宇恬风又红着脸,小声补充道,“窝、窝从小在树屋中住惯了,不、不喜欢睡床,以前,以前都是随意在地上铺个毯子就睡了……”
“……”
乌宇恬风尴尬,为自己的糙感到了十二万分的尴尬。
凌冽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中军帐中那么大的地方——”说完,又捏捏眉心,觉得有些疲惫,他默默地拉起被子,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又轻声补充了一句,“外头天寒。”
“……!!”
这次,乌宇恬风听懂了,也明白了。
他那双翡翠色的眼眸倏然瞪大,凌冽却没有给他追问的机会,北宁王默默地侧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后脊梁。
即便大帐内灯火昏暗,铺满整张软塌的墨发还是让乌宇恬风动容,浑身的燥热更加难散。
他咕咚地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应了,推说自己要去洗漱,便转身熄灯、出了大帐。
这会儿,凌冽倒当真有些乏了,也没力气再去纠葛小蛮王此去是不是又一去不复返地去睡了树杈,他只是闷闷地想,即便在军中、他们名义上是夫妻、不便扎两顶帐篷,他也要问问伊赤姆大叔,能不能寻个周全方法。
夜色沉沉,等凌冽思虑着陷入梦乡,浸过凉水的乌宇恬风终于折返。
他记着元宵的话,在外头擦干了身上所有的水、散了水汽,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大帐。见凌冽已经睡熟,他原本拖来了常用的那张牦牛毡,可见凌冽侧身躺在软塌上的模样,他又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
软塌上美人在卧,地上石灰岩冰凉。
看了看软塌,又看了看牦牛毡,乌宇恬风第一次没继续装乖,而是大踏步地走到软塌前,悄悄地掀开了被角看了看——
凌冽双腿受伤,其实并不喜欢侧躺,这姿势睡得并不舒坦。
小蛮王想了想,最后还是腆着脸爬上床。
他将凌冽轻轻翻过来,让人舒舒服服地平躺在他臂弯上,而他则侧躺着挤在那张软塌上,用自己浑身的热,暖着有些畏寒、手脚都冰凉的北宁王。
他看着凌冽,唇边绽放出融融梨涡——
上床前,他已将那牦牛毡提前拖到了软塌旁,牦牛的毛皮厚得很,即便明天天亮、霜庭哥哥醒来要老羞成怒*地踹他下床,落地时,也不至于屁股摔两半。
越想,乌宇恬风的嘴角便越上扬:
嘿嘿,他可真聪明!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一国大王怎么可以睡树杈上)你上来睡吧。
恬恬:!!!哥哥这是邀请我吗?!
凌冽:同榻而卧,盖棉被纯聊天。
恬恬:嘿嘿,哥哥要我一起挤被窝呢!
(甚至为自己准备好了垫子,嘿嘿,今天的恬恬也特别棒!)——
*老羞成怒:这个真不是错别字,可好几个小天使努力抓虫,先感谢,但是:
“老羞成怒”是汉语成语,意思是指由于羞愧到了极点、下不了台而发怒。出自清·李宝嘉《官场现形记》:“乌额拉布见田小辫子说出这样的话来,便也老羞成怒。”。其次:《儿女英雄传》第十六回 :“任他那上司百般的牢笼,这事他絶不吐口应许。那一个老羞成怒,就假公济私,把他参改,拿问在监。”等。
也有一种提法是:“老羞变怒”,如:孔尚任 《桃花扇·辞院》:“想因却签一事,太激烈了,故此老羞变怒耳。”
与大家熟悉的【恼羞成怒】指尖的区别:“恼羞成怒”的意思是由于羞愧和恼恨而发怒。指因自己一些难于启齿的事情被人戳穿而羞恼,发怒。其中的“恼”是发怒的意思,而“老”是指的发怒的程度——
第31章
仲夏京城, 暑热难当。
御史中丞、宣威将军并朝中几位大员上了数道请安折子, 一向勤勉于政的段宰相也破天荒地上奏,请小皇帝携合宫众人,到山中行宫避暑。
这些折子呈入宫禁,经了司礼监四位秉笔的筛选, 却还是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小皇帝跟儿前。
他只看了面上一道就将那盒子搁到一边儿, 冲在旁伺候的小太监道:“你干爹手底下的人,差事当得愈发好了——”
小太监颈子一凉, 跪下连连告罪。
小皇帝却未发作,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摞折匣, 眼中露出一丝阴鸷。
自五月里,他便对外宣称, 太皇太后抱病。
御史中丞和宣威将军两人是太皇太后的至亲兄弟,自然急着入宫, 可他一反常态, 没有再称两人为“舅公”, 反而命内监用“后宫不见外臣”的规矩拦了。
一并拦下的, 自然还有舒氏那一门的宫人、他的生母想发设法想往外递的一道道密信。
至于段相,这人的妹子嫁入舒家, 从前置身事外, 如今, 大约从他的态度中瞧出了端倪,欲挽狂澜于未起,将这场外戚、皇权博弈的胜负攥于手心。
看了看跪在地上之人, 小皇帝哼笑一声:黄忧勤的手下都是人精,这些折子本不该递过来,如今却整整齐齐地出现在御案上, 足见其试探之心。
他年纪小,却并非傻子。
后宫未曾选秀,他若许了段相所奏,那便是要带着后宫中的女眷——太皇太后、太后等人外出,算是变相解了她们的禁足,也是同外戚和解。
若不允,黄忧勤之流便吃下一颗定心丸,往后的角逐,他们阉党会尽全力。
年幼的凌玜闭了闭眼睛,不耐地将那小太监叫起来,“去传朕的旨意,司礼监经手此事者,罚俸一月,小惩大诫。”
小太监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称是。
小皇帝想了想,又指了指旁边的那一摞折匣,“还有这些,都原封不动搬回去给你干爹,如何处置,叫他自己个儿看着办便是。”
如此,几位文臣武将的奏折便石沉大海,眼见着夏日都过去一半,小皇帝还是照常三五朝会,没有动一点儿避暑的意思,也没有让任何人探知到太皇太后舒氏的消息。
再往后,就要准备秋闱和磨勘。
按着惯例,秋闱的新举都会对原本的朝廷格局造成冲击,而磨勘……
景华街以南,刘桥街上大舒府。
京人常将御史中丞所在的舒府和景华街以东、铜鼓巷的宣威将军府并称为“大小舒府”。
御史中丞舒楚仪站在窗前,看着院中无忧无虑扑蝶的小女儿,摇摇头,“陛下不动声色调换了审官院和考课院的考使,今岁磨勘,只怕要不好。”
坐在堂屋阴影中的宣威将军舒楚修则端茶碗哼笑,道:“凭他什么考使,难道还动得我们?”
御史中丞不赞同,磨勘于武将来说或许并不要紧,对朝官和州县郡长却有极大影响。这是文官每年的大事,考使不列班、不常设,却与钦差有着同样“先斩后奏”的大权,其考察的结果,将直接影响未来的仕途。
勤政清廉的,来年便能得到拔擢、恩赏;职事修举的,来年便要被罚俸、贬谪、甚至下狱。
说是考核官员,其实依旧是三方势力的角逐。
“陛下换得突然,那几个考使我也命人查过,他们虽无背景,却多半与黄忧勤有些干系。”
宣威将军脸色变了,“大哥的意思是……?”
“宫里至今对外称太皇太后重病,”御史中丞顿了顿,忽然问,“崇德在江南还好么?”
“他?可不挺好么,前儿还立了功,击沉了海寇一艘大船。”
御史中丞若有所思,而后又问,“听说,之前弟妹给他定了一门亲,择了沈家嫡女?”
不提这事儿便罢,一提,宣威将军便要怒,他重重地搁下茶碗,骂道:“呵,他娘替他周全,沈家小姐的家世、模样皆是一等一的好。结果,他复函一封,说什么沈家娘子喜诗词翰墨、他个糙汉文墨上不通,将来日子定过不到一块儿,直越过他娘、将信送到沈家拒了婚。沈兄被他气得不轻,差点没当场同我绝交!”
御史中丞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倒依旧这般任性。”
“可不么?!”提起独子,宣威将军一脑门官司,“叫他去送亲,他当众下你我脸子不说,还同那瘸子越走越近。我听家臣说,他还眼巴巴地命人从江南往苗疆送点心!当真气死我!”
御史中丞转了几个心思,面色渐沉下来。
宣威将军继续道:“等江南事毕,我会想法上道折子,将那小子调往西州,若陛下执意要仰仗阉党,我们也得早些筹谋,备些兵力。”
御史中丞眯起眼睛,转身警告地瞪了弟弟一眼。
朝臣,尤其是他们这样备受瞩目的大家族,最忌惮有私兵。刚才舒楚修这话,若给外人听去,便与告他舒家谋反无异。他抿抿嘴,缓声道:“行了,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不必做这样坏的打算。”
宣威将军不满地哼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崇德那边,请弟妹再留意,不行让杨老将军出面,他从小就最听他外祖的话。沈家嫡女,他不喜欢便罢了,沈兄那边、我会再去赔礼。他既以诗词文墨为由拒婚,可请老将军在军中将领里另择个武将家的嫡女,总之,作为大家族的长子嫡孙,这事儿上,由不得他任性——”
顿了顿,御史中丞转过身来,缓缓地离开窗边,来到了自家弟弟身边,他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至于皇上和阉党,目前还未到鱼死网破之地步,你回去,从西州死士中挑几个得力的,让他们潜入苗疆去。”
宣威将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明白了兄长的言下之意。
“我们也让陛下看看京中高门的诚意,”御史中丞笑眯眯地,眼神却狠毒,“既然陛下视北宁王为心腹大患、担心将来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叔掣肘,我们为臣子的,自会替他提前解决这麻烦。”
“自然,”宣威将军重新端起茶碗笑了笑,“舒家和圣上,本就同心一体。”
半个时辰后,替宣威将军牵马的两个小童,都感受到了自家老爷的好心情。
可望着天空中隐隐汇聚过来的乌云,他们实在不明白——
山雨欲来,天色阴沉暗淡,老爷到底有什么可乐的?
○○○
南境,苗疆。
又几日行军,乌宇恬风和凌冽已率大军行至桂山附近。
百越国蓄谋已久、重兵压境,桂山两部不堪抵挡,退守到山下凤灵坞附近。凤灵坞是通往桂山“一线天”前的一处河滩,纵横交错的水道将这一片平原割裂成了大大小小的滩涂,远看好像渔网一般。
一路走来,他们遭了百越数次伏击:淬毒的冷箭伤了两头战象,趁夜色从水中摸上岸的百越刺客又悄无声息地杀了好几个蛮国勇士,小王子峤烙都险些被他们救走。
桂山两部的首领心中愧悔,又携部上前打头阵,可惜百越人在水道中来去自如,他们浩浩荡荡闯过去,反而做了活靶子,被早早埋伏好的百越人从水中跃出、一刀毙命。
蛮国众人由此群情激奋,若非伊赤姆阻拦,那百越国的小王子峤烙已叫他们生吞活吃。
战事要紧,几位首领商议后,觉得还是不能同百越在水道上纠缠,他们可北撤攀上凤灵坞旁的凰鸣山,从凰鸣山绕道,便可奇袭到桂山西北向。
只是,凰鸣山陡峭难行,碎岩极多,且他们能料算的、百越必然也能,势必会派人前往凰鸣山上盯防。
大约是恶战当前,小蛮王收敛不少,吃饭时没了那些突兀举动:一时端出一碗血红的“甜饭饭”,一时又变戏法般送上一碟鲜果子。
凌冽乐得清闲,军中的事儿,伊赤姆大叔愿意同他商量、他就听着,若不愿,他也不强求。
所以,当得知乌宇恬风要身先士卒、带一队勇士先去凰鸣山探路时,凌冽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当着众人的面儿他没有说什么,背地里却让影十一着两个影卫偷偷跟上,别闹出什么事端。
乌宇恬风去得时间长,这一日过去大半、太阳都落山了,也没见他回。
伊赤姆大叔吩咐完营帐内的部署后出来,便见凌冽裹着一身狐裘,整个人沐浴在夕阳金辉中,元宵不尴不尬地站在轮椅之后,见他出来,小管事欲盖弥彰地解释,“我们、我们就随便出来走走!”
果然,他说完这句话,就被王爷不轻不重地瞪了。
伊赤姆大叔莞尔,担心就担心了、等就等了,不过中原人爱面子,他上前也没有戳破,只道:“王爷,日落山中风大,您若风寒了,大王回来可要拿我问罪的——”
凌冽正想说什么,山道上却忽然跑出来一个蛮国勇士,那人脚步凌乱、身上挂着伤,他扑到大叔面前,急道:“不好了!大王在山上遭了埋伏!让您速速带兵去救援——!”
大叔一愣,嘴唇抖了抖,“……到底怎么回事?!”
那形容狼狈的蛮国勇士吸了吸鼻子,说百越国遣兵埋伏,大王刚上山就被前后夹击、如今还被困在伏击圈里,他也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报信。
他说得绘声绘色,伊赤姆沉默了片刻便当机立断,让众人立刻拔营、前往山中救援。
整个军营打包收拾的时候,伊赤姆大叔为难地看了看凌冽,在他开口前,凌冽就摇摇头道:“我非柔弱女子。”
“我知道,可王爷您……”伊赤姆大叔想说,您千金之躯,磕了碰了大王都要生气,何必去前线受罪,等在后方更安全。可一见凌冽那寒星般的眼眸,他又想起了“大锦战神”四字。最后,他叹道:“那您可得顾好自己。”
凌冽点头,在大叔转身后,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打量起那个前来通风报信的勇士——
他左肩上有一道很深的刀伤,如今已被毒医悉心地缠了起来,众人让他留下同其他伤员一道儿休息,他却挣扎着不让,还殷勤地要给大军带路,言谈举止间都是说不出的古怪。
凌冽不动声色,只悄悄同身边的元宵附耳低语几句。
元宵听着,面色凝重地点点头,然后就给影十一带去了话。
动身时已是日落,到凰鸣山时,天便完全黑了。
高耸入云的一座山,山上植被稀疏,远看过去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火光,也不知百越的伏击圈到底在何处。伊赤姆大叔谨慎,没有一股脑地让大军全部上山,而是选了几个得力的人先去查探。
大军停留在原地,凌冽身边恰好就聚集了之前一直躲在人群中,用妒忌和怨毒目光看他的纤细小勇士。小勇士蹲在一株高高的松树下,尽量离凌冽远,也下意识地缩着脖子,将自己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他自以为藏得好,凌冽却很早就注意到了他。
大约是距离很近的缘故,这一次,就连元宵都瞧出来他的不对劲。
小管事矮了矮身,冲凌冽小声告状道:“王爷,有人不怀好意地盯着你。”
凌冽笑了笑,刚想说什么,却忽然看见那小勇士藏身的松树后有寒光闪现,他急急警告,“当心——!”手中弹出一直藏在袖中的铁钉——
北宁王这一手掷暗器的功夫,就算在当年的镇北军中,也是无人能出其右。
偷袭之人戴着铜面具,动手虽快,却还是被铁钉扎入了喉管。鲜血喷溅出来,洒了那还在发懵的小勇士一身。元宵一看这情势也急了,上前抓了他一把,“发什么愣呢!险些你就没命了!”
说话间,林中又窜出来十四、五个百越人,他们手持苗刀,气势汹汹地将他们团团围住。
……果然。
凌冽在心里冷笑一声,手上的动作却很快,他根本不同那些偷袭者客气,指尖寒光闪烁,又放倒了靠近两个敌人。蛮国勇士们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纷纷拿起苗刀反抗,凌冽抿了抿嘴,将元宵拽回来,让小管事自己小心。
伊赤姆大叔在军中的位置靠前,却离凌冽并不算远。
偷袭的人闯入,他却没有第一时间回防,可见,那边的状况也并不好。
林中喊打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大,鲜血飞溅、闪动的火光几乎灼伤了小管事的眼,他一边扣紧凌冽轮椅的木柄,一边在心里暗暗骂了小蛮王好几遍——离开北戎战场后,他可没想到还要陪他家王爷打这种仗!
源源不断的百越人从林中涌出,好在伊赤姆大叔终于带人杀出重围,他模样狼狈,手臂被划伤,衣服上也沾了许多血,见凌冽无事,他松了一口气,人也跟着摇晃了一下。
“您没事儿吧?”
伊赤姆摇摇头,苦笑,“叫您看笑话了,那奸细……”
凌冽摆摆手,示意大叔不用多说,他现在回想起来,才明白为何自己一看那人就觉得奇怪——苗疆诸国所说的苗语有些细微分别,就好像中原各地百姓也各有各的方言。
蛮人话尾喜用去声,显得铿锵有力;而百越人则更喜平声,无论男女,听上去都显得柔媚。
那急匆匆跑回来的报信的“勇士”说得快,伊赤姆没主意,反是凌冽这几天有心观察、学习苗语,从中辨出这点点微末差别。
他心有疑虑,便不会打无准备之战:
北宁王府影卫悄无声息地出现从天而降,银铠素服、训练有素,手起刀落,就将那群百越人斩杀在地。
这次,不仅是伊赤姆大叔惊讶,几个围在凌冽附近的蛮国勇士也瞠目结舌,首当其冲就是那个被凌冽无意救了的纤细小勇士。
他呆呆看着凌冽、看着林中影卫击退敌兵后悄无声退去,只剩为首一个恭敬地站到凌冽身后,低声禀报着什么。
“您一早就知道那是奸细?”伊赤姆大叔问。
“也是凑巧——”凌冽笑笑,将前因后果说了说,伊赤姆大叔惊讶,他学中原官话用足了整三年,北宁王学苗语不过三天,却已经从中看出了这许多端倪。
他不由又想起了那些关于大锦战神的传言,心里又怕、又有一些宽慰——
还好,他们如今不用同这位王爷为敌。
两人这么一交谈,那边凰鸣山上却忽然亮起了无数火把。凌冽和伊赤姆同时戒备地看过去,却发现从率先出现在火光中的,是小蛮王那头吊睛白额的猛虎,大老虎的下颚上沾了点血,却依旧威风凛凛。
它神气地冲在场众人低吼了一声,然后耀武扬威地甩着尾巴让出路来——
乌宇恬风没事,他甚至没有受伤,他带兵回来,路上还歼灭了不少百越部队。那偷偷逃跑的奸细被他活捉,五花大绑、塞着嘴被摁到一旁。
众人在摇曳的火光中,皆长舒一口气。
乌宇恬风上前,他先将凌冽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见凌冽确实没事后,他才放松下来。
凌冽好笑,他却没有给凌冽开口的机会。
乌宇恬风两眼一弯,甜甜地笑道:“锅锅你先跟老师去安营。”
凌冽没多想,跟着伊赤姆大叔转身离开,结果才行了一步,就听见身后传出一声极渗人的惨呼,然后,就是骨头咔嚓一声断裂的声音。
元宵则听见了猛虎“嗷呜嗷呜”的高呼,他掌心渗出一点冷汗,不敢再想之后林中传来的咀嚼声到底是什么。
百越国伏击失败、设下的圈套又被勘破,大军便顺利地穿过了凰鸣山,来到了桂山附近开阔的平原上。元宵推着凌冽的轮椅,刻意逼自己忽略了凰鸣山上四溢的血水,还有叼在猛虎嘴中的手臂。
京中传闻果然并非空穴来风,元宵缩了缩脖子,背心渗出不少冷汗。
安营扎寨的时间里,元宵烧了热水,要帮凌冽泡脚、按摩,清洗双膝上的旧伤口、上药。小蛮王正好得了时间,便同勇士们一道儿去打了水、在岸上进行清洗。
刚才守在凌冽身边的几个蛮国勇士,一面将凉水用瓢泼在自己身上,一面眼睛亮亮地感慨,“王妃好厉害!那么一小根铁钉,竟可以杀人于无形!”
“可不是!太厉害了,怎么练的,我有点想学!”
其中一个勇士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纷纷应和,他们的年纪不大,都在二十岁往下,对强者的倾慕与生俱来,却多少忌惮着远处和大老虎一同戏水的大王,闹了一阵,便讷讷地歇了心思。
只有那个先前还嫉妒凌冽的纤细小勇士,默默握了握拳,将这事儿放在了心上。
凌冽双膝上的伤其实已经结痂,但那是人双腿上的关节所在,元宵和孙太医一道,选了好几种温和调养的方子、制成了药膏,隔三差五地抹一抹,总希望能有奇迹发生。
两人上好药,元宵洗了手、正准备出去倒水,乌宇恬风却已带着浑身水汽走了进来。
他冲元宵点点头,元宵却想起了那头吃人的大老虎,甚至来不及日常地瞪小蛮王一眼,便火烧屁股般地端着水跑了。
乌宇恬风愣了愣。
凌冽却笑,一手支了下巴,问道:“来做什么的?”
他没忘记,那日他让小蛮王留下,第二日醒来却发现自己被整个裹进对方怀里。
虽然当下他确实惊骇地将小蛮王掀翻在地,但后来想想——那天的后半夜,却是这么多日来,他睡得最暖和、最踏实的一觉。
他睨着乌宇恬风,狭长的眉眼带着一点水色,撩人得很。
大约是放下了那点戒备,素来冷峻的北宁王露出了一点属于“七皇子”的调皮慵懒。乌宇恬风的喉结动了动,而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变出两沓宣纸,小声道:“……锅锅答应要教窝习字的。”
习字?
在刚处理了一个叛徒、顺便打了场硬战后?
凌冽摇摇头,有点不赞许对方这裹挟私心的举动。
但小蛮王却一本正经地瞪大眼睛,“锅锅说过的!习字要日积月累、坚持不懈!”
……得。
这是赖上他了。
凌冽知道自己拗不过,便冲乌宇恬风招了招手,让他拿着宣纸过来。
因为泡脚、按摩的缘故,元宵将原本摆在软塌旁的案几转了角、从正对帘帐改成了竖直,小蛮王想了想,没有挪案几,反而带着私心,凑过去将凌冽整个抱了过去。
凌冽撇了撇嘴,忍住了没发作。
习字能令人心静,老太傅的话、东宫的龙涎香,总能令他想起一些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研墨、蘸水,凌冽照旧捏着小蛮王的手。只是,这次他没教小蛮王写他名字,而是像老太傅一般,横平竖直、从最简单的笔画开始,小蛮王抿了抿嘴,最终没敢提出异议。
两人安静地写着,没太多交流,却在这一方大帐中,显出了一种闲适和宁静:像拥衾夜话的寻常夫妻,对窗剪烛,共话曾经。
不过,很快,这种安静就被一人冒冒失失的闯入打破。
此人红着脸,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他走进来的响动不大,凌冽率先转头去看,发现是那个皮肤偏白、身形有些纤细的小勇士。
小勇士低着头,没主意凌冽身边还有乌宇恬风,自顾自说了一串的苗语。
凌冽没多想,以为他来找小蛮王,转头想提醒乌宇恬风,却正好同听懂了苗语、面色不善抬头的小蛮王撞在一起。
小蛮王张口正欲骂人,偏那仓促的角度擦到了凌冽唇瓣,做成了一个亲吻的姿势。
“……”
凌冽眸光微动,小蛮王翡翠色的大眼睛却沉了沉,两人唇瓣相贴,凌冽都能感觉到小蛮王扑洒在自己脸上的呼吸又重又热。
而那边的小勇士终于抬头看清了一切,他僵了半晌,而后“啊”地惨呼一声,飞快地扭头跑了出去。
大帐帘幔起起落落,烛火摇曳、拖出了一道贴合而亲密的模糊剪影——
作者有话要说:羞羞脸,恬恬和哥哥都是羞羞脸~
另外,我强烈建议,既然抱着小蛮王暖和,哥哥你认真考虑一下,从此以后都抱着暖恬恬入睡好叭~?——
PS.为了不发生上一章的杯具,期望自动感谢不漏_(:з」∠)_
感谢在2022-06-30 17:39:38~2022-07-04 16: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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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直到那仓促的脚步声消失, 凌冽才后知后觉地想要推开小蛮王。
他出生皇室, 从小被父皇如珠如宝地捧在心尖,后来,嫡母和皇兄虽有算计之意,却也待他极好。宫人拜高踩低, 在父皇驾崩前, 他过的都是舒心顺意、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与皇兄相差八岁,在他记事时, 太子妃已入东宫。
当时,皇后极在意声名, 东宫中便没出现姬妾和通房丫头。以至于凌冽出入太子府上,见到的都是皇兄皇嫂的相敬如宾、发情止理。
至于十七岁后北上从军, 郭云老将军一家待他亲厚,老夫人当他是亲子, 却到底碍着他皇室身份, 不能冒然替他张罗婚事, 郭家两兄弟自也不会同他聊那些房中旨趣。
军中纪律严明, 他听过普通士兵偷偷议论哪个姑娘腰细、肤白,却没见过狎昵、调戏的手段花样。
如此, 唇瓣贴合, 他只觉得热, 胸腔吸入的空气都染上了小蛮王的味道。
小蛮王好像还挺喜欢抱着他讨要亲亲,偷偷香他一口,像捡到宝那样高兴。每到这种时候, 凌冽就觉得这小蛮子像极了他在镇北军中照顾过的猎犬,一根骨头,就能扑上来摇着尾巴、舔他的手。
乌宇恬风不知自己被凌冽当成了大狗, 他其实不爱委屈自己,机缘巧合得来的机会,在他看来便是神明的指引,因此,他用舌尖一遍遍温柔地舔吮着凌冽的唇瓣,从微微开合的唇缝中、强势蛮横地闯了进去。
“唔……”
凌冽来不及躲闪的舌尖被捉住,暧昧的水声响起,他只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愈发紧,唇瓣上传来重压,小蛮王那头金灿灿的头发散落下来,将他整个人裹入了名为“乌宇恬风”的茧。
与之前醉酒、解蛊不同,这次他很清醒,所以清晰地意识到一些陌生的变化,麻麻痒痒的,似乎有一股热意从交缠亲吻的唇瓣开始,顺着血脉通往四肢百骸,让他浑身发软。
这让凌冽生了畏怯,一急、手上的力气便大了些。
“呜——!”
小蛮王吻得投入,一时不防,被他整个掀翻在地。
凌冽揪着前襟大口喘息,狠狠瞪了小蛮王一眼后,抬起袖子来重重擦过唇瓣。
乌宇恬风被摔了一下,稍冷静了些,他气息甫定,抬头便见——凌冽的嘴唇充血,艳色薄唇配上他那双狭长带怒的眼,倒不似在恼,而像床帷间的嗔怨了。
他沉沉绿眸中闪过一丝戏谑的光:哥哥好笨。
凌冽定定心神,抬眸就看见小蛮王嘴角那来不及收敛的笑,他心头火起,忍不住伸手拧了小蛮王一把。
小臂内侧的肌肤细嫩,凌冽没留余地,小蛮王当场就捂着右手嗷嗷嚎起来。
可他已经占了好大的便宜,心里高兴,脸上又痛又要笑,最后就变成了一个傻表情。凌冽见他这样,如何不知这小混球心思,他羞恼得很,扯过软垫又要摔他。
乌宇恬风忙将软垫接在手中,温声哄道:“锅锅不气、不生气,窝告诉锅锅一个秘密!”
“……”
“什么秘密?”
乌宇恬风笑了一下,盘腿坐起来,将那软垫薅在怀中抱紧,他双臂交叠在软垫前、下巴搁在软垫上,金灿灿的长发铺了满地,他偏着脑袋、冲凌冽露出融融梨涡,“是关于百越国哒!”
凌冽看着他,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撇了撇嘴。
不得不承认,小蛮王很会撒娇,而偏他心软吃这一套。
大高个子小麦色皮肤的一个金灿灿小太阳,用宝石般的绿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着你,凌冽摇头,他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说说看?”
乌宇恬风乐了。
他抱着软垫闷笑一下,才将他从百越国奸细口中审出来的细节一一说明:
百越在凤灵坞的水面下藏了数千“水鬼”,还调集了三五百战船和小舟藏在靠近桂山的各处水道中。凰鸣山上的埋伏只是百越部队中很小的一部分人马,伏击不成,他们还会想办法靠水战取胜。
水战上蛮国并无优势,即便他们能绕到凰鸣山靠近桂山西北,后援也还是会被百越战船截断。
凌冽听着听着,却走神了一瞬,他打断小蛮王,“这样多的细节,都是那奸细自己说的?”
“是窝审来的!”
凌冽这才想起那猛虎嘴中叼着的半截手臂,他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你都……那样审人的?”
“唔?”小蛮王认真地摇摇头,一点儿不害臊,“是阿虎吃的,窝什么也不知道!”
帐外,趴在树梢上的大老虎耳朵动了动,滴溜溜转着的兽瞳中闪过一丝不屑,而后甩了甩长尾巴又闭上眼睛趴下去——
○○○
得知百越的兵力布置后,伊赤姆大叔在军帐内做了个简易沙盘,将百越国可能藏有战船的水道一一标注。而乌宇恬风则将原本的大军分成了三个大部,一部继续翻越凰鸣山去桂山西北探察,两部原地驻扎,而桂山两部则守着凤灵坞。
凌冽坐在旁边静静听着,偶尔被伊赤姆大叔问了,便提一些自己的见解。
南境诸国逢战所用的兵法不多,不似戎狄那般狡猾,百越所用的战船更是江南一早就淘汰的单篷船,不少前来伏击、刺杀他们的百越人甚至还划着竹筏。
伊赤姆大叔在中原游历三年,见多识广,遇战,经验上却还不如乌宇恬风娴熟。
小蛮王别的事情上混不吝,谈及战事,却能侃侃而谈,时不时提出一些让凌冽都惊艳的点子。
如此,他们三人聊着聊着就忘记了时间。
晌午,元宵转到第三圈时终于忍不住跺脚、冲中军帐大喊,“王爷!您若再不出来吃饭,我可就将您的份儿全吃光了——!”
一句不够,元宵想了想,又似模似样地砸吧了两下嘴,继续道:“今个儿我可接到了游隼从江南带来的包裹,里头可装着青梅饼、五香豆、枣泥糕、茶心酥、花生仁糖和您最喜欢的樱桃冰酪,您若再不出来——”
大帐的帘子动了动,先出来的伊赤姆大叔看着元宵忍俊不禁,“没想到小元管事还会报菜名。”
“呸,我这是数来宝!”
凌冽是和乌宇恬风一道出来的,小蛮王推着轮椅,凌冽便可双手环抱、他微拧着眉,瞧着小管事慢腾腾道:“樱桃冰酪,你倒说说看,什么样儿的游隼能日行千里、保冰棱从江南运来不化?”
“嘿嘿——”元宵憨笑一声,上前来不客气地挤开小蛮王、接手了轮椅,“我这不是为了请您出来吃饭嘛,您脾胃虚,再不吃饭待会儿可要痛了。”
凌冽却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游隼,忍不住扶额:他这小管事、怕不是要被舒明义用这一摞摞的点心骗了去。
被攮开的小蛮王在原地愣了愣,而后他悄悄揪住伊赤姆,压低声音问道:“樱桃冰酪是什么,老师你知道么?”
“……”伊赤姆大叔僵了半晌,恼了,也不管外头是不是有一众勇士在看,伸手就弹乌宇恬风脑门,“知道个屁!中原的点心精致得很,比中原官话还难一百倍,别想了、你学不会的!”
乌宇恬风委屈地撅了噘嘴,呜呜两声后,多少有点不甘心——
勤能补拙!
凭什么不给他一次机会!
四人前前后后到桌边落座,令凌冽哭笑不得的是:元宵和小蛮王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两人稚童般斗气,这边给他添上一筷子烧肉,那边就要送上一勺碎肉丁,活像填鸭似的。
“啪”地一声,凌冽搁下筷子,看了一眼还在冲小蛮王扮鬼脸的小管事,“元宵!”
小管事撇了撇嘴,端起碗来不甘不愿地看小蛮王一眼。
凌冽摇摇头,也拍了拍小蛮王的手背道:“吃你自己的,这么多我吃不下,会浪费。”
诚然,乌宇恬风再怎么在凌冽面前装乖,他也比元宵虚长几岁。南境民风淳朴,于感情上却比中原热络开放,元宵是孩子,他却已是男人。
男人在这种时候,当然不会忤逆心上人,但他会有更好的。
于是,乌宇恬风还是给凌冽添了一筷子水蕨,在他疑惑抬头时,乌宇恬风托起下巴,笑盈盈地,“锅锅放心,你次剩下的,待会儿窝来将它们扫光便是!”说着,他又眨眨碧色眼眸、舔舔筷子,“保证不浪费!”
除却施舍和大家族中彰显地位,馂余*,是极亲密的事情,如乳娘哺育幼子,或君恩重的极致宠溺。
毫不嫌弃地吃别人吃过的残羹冷炙……
凌冽噎了一下,耳廓红了。
旁边的小管事气不甘心地瞪大了眼眸,他指着小蛮王想说点什么,却因嘴里塞着饭的缘故,只能发出唔唔声,闹得大叔连忙上前来拦,顺便训了乌宇恬风几句。
乌宇恬风自始至终都在笑,他身后若有翠尾,凌冽相信,此刻定已灿烂地开了屏——
闹腾腾地吃过午饭,凌冽被元宵推着去睡了个午觉,乌宇恬风却被伊赤姆大叔拎着耳朵去查看军中的物资。等凌冽午后醒来时,昨夜冒冒失失闯入军帐的小勇士,才又捧着一只竹篮闯进大帐来。
他进来时,凌冽刚起,满头墨发披散着,元宵正在他身后帮忙束发。
小元管事对陌生人有天生的警觉,立刻横眉拔高了声音,“干什么的?!”
小勇士被吓了一跳,原本要跪不跪的,这会儿双腿一软就“扑通”跪在了地上——苗疆倒没有中原那些“男儿膝下有黄金”的讲究,但他们苗疆的大礼是单膝下跪,双膝跪那都是俘虏才做的事。
他脸更红,捧着竹篮的手都微微颤抖。
“你别吓他,”凌冽自己拿起梳子,示意元宵过去将人扶起,“有什么事儿么?”
“窝!窝叫索纳西!”小勇士唐突地报了自己大名,然后他又将那篮子往元宵怀中一塞,朝着凌冽就是咚咚两下磕头,“华邑姆!窝、窝想拜您为师!”
元宵傻了。
凌冽绑发带的手也顿了顿。
索纳西伏在地上,也不管凌冽和元宵表情,凭着那一点勇气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倒出,他说得很急,别别扭扭的中原官话混杂着大量苗语,好在凌冽这些天学了不少,连猜带蒙地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小伙子大约是因他那一手暗器惊艳,生怕凌冽拒绝,还带了不少亲手采摘的新鲜瓜果做“礼”。
“索……纳西?”凌冽试着唤了下他的名字,“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想学这个?”
他放软了声音,落在小勇士的耳中就显得分外亲切,偌大的小伙子猛然抬起头,看着凌冽就红了眼睛,凌冽被他吓了一跳,以为无意间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连忙补上一句,“你若不想说,也没事的。”
索纳西摇摇头,其实他有很多原因,但此刻,他只道:“窝、窝想被人看得起!”
看着他坚定而充满了期待的眼神,凌冽仿佛看见了从前镇北军中那些缠着他要他教他们射箭的小士兵,他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冲元宵招了招手,“去拿我那暗器匣子。”
索纳西不解,元宵则没好气地踹他一脚,“王爷这是答应啦!”
后来,抱着竹篮离开的小管事气呼呼的:王爷本就因为战事忧思劳神,怎么还要收徒弟!哼!苗疆上下,怎么尽是花言巧语、专营魅惑的坏东西!
○○○
几日后,百越驱策战船奇袭了凤灵坞的桂山两部。
虽两部早就防备,但百越狡猾,在这块滩涂上吃了败仗、就弃船入水离开,那边又有船只源源不断地靠拢,总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不断骚扰,闹得两部勇士不厌其烦。
得到消息后,乌宇恬风皱眉,带着他的老虎攀上了附近一株大树,居高临下地远远看着——
百越此举怪异,与他们素来横冲直撞的作风不同。
倒像是故意为之,意在……
他眼皮一跳,当场就从树上跃下来拦住几个巡逻勇士,“老师呢?”
勇士们还没回答,那边的军营内就一阵骚乱,伊赤姆走过来,面色难看,“峤烙被人救走了!”
似是为了应证他的话一般,凰鸣山那边又“嗖”地一声升起了一枚信号弹,明晃晃地炸裂在午后的蓝天上,冲天喊杀声响起,百越国似乎等的就是这个——他们没有掣肘的时刻!
乌宇恬风黑了脸,当即下令让众勇士集结:百越,欺人太甚。
众人纷纷领命去了,收拾各自的武器、驱策战象准备同世仇决一死战。乌宇恬风身边的大老虎也甩了甩尾巴,准备跟主人去找“好吃的”,然而风中却隐约传来一股好闻的香气——
它细嗅了两下,金色的兽瞳亮起来:是那个人!
“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属于北宁王的清冷声线响起,凌冽的木轮椅缓缓轧过柔软的青草,“你若信我,便命人去准备桐油,再拨五百善射的弓手给我。”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
凌冽身着蓝色劲装,肩上披着带毛领的墨色大氅,他手中捏着一柄铁骨折扇,他看着小蛮王身后微微摇动的树梢,浅笑道:“起风了——”
凤灵坞的水道纵横,虽方便了熟识水性的百越,却也利于蛮国。
战场上一动一静都是战机,凤灵坞的水流都不是死水,只要是水,就有往低处流的天性。整个凤灵坞的地势西高东低,水流都是自西向东、自北向南,穿过百越国涌入南洋里。
如今西南风起,若是将桐油倒入水中,水流涌动、油浮其上,自然会将这些易燃的桐油、沾满百越船只。适时,再用一点火攻,虽不至于重现昔年书中火烧赤壁的盛景,却也足够让百越国船上、水中的勇士受罪。
乌宇恬风瞬间就明白了凌冽的意思。
他看着坐在轮椅上似笑非笑的北宁王,军营中的嘈杂和来往勇士都变得模糊,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凌冽,他受蛊惑一般、往前迈了一步,而后顿住、低头捂着脸闷笑起来。
伊赤姆大叔也明白了,他感激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我们自然信您!”
说着,大叔极快地按凌冽想法布置下去。蛮国所用的牛角弓都是重弓,虽不似中原那般精致,但射程极远,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凤灵坞变成了一片火海。
百越的船只被引燃,他们依样入水,却因水浮桐油之故,一碰便满身大火。
凄厉的惨呼,瞬间响彻天穹。
乌宇恬风最终没有让凌冽过去,他自己也陪着凌冽站在山峦高处,两人远远地看着战场。凌冽白皙的脸被火光映成金红,他看了一会儿,默默垂下眉眼,在心里告诉那个死在百越手中、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勇士——
希望眼前的一切,能令他安息。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伊赤姆那边又传来好消息:逃跑的峤烙被一个勇士发现,他连追数余里,杀了十多个百越勇士后,顺利将峤烙给活捉回来。
凌冽和乌宇恬风回去,正好看见被众勇士围着恭喜、红着脸的索纳西。
他受了点轻伤,脸上也蹭破一大块儿皮,但听说他一路上骁勇无比,被杀掉的百越勇士都是被钢钉一击毙命。
从前总喜欢同他开玩笑的几个壮实勇士,这会儿目光灼灼地看着索纳西,软了声音央著他、求他教他们这一手掷暗器的本领。而索纳西虽有些不好意思,但脸上却带着畅快的笑意。
“……”乌宇恬风看了一会儿,心尖有些酸酸涩涩的,他蹲下来,闷声问,“锅锅教他的?”
“不可以?”凌冽笑着反问。
“唔……”乌宇恬风看着凌冽,最终将脑袋埋入凌冽膝间,“晚上锅锅要多教窝两个字才可以!”
凌冽忍俊不禁。
此战,百越惨败,数百船只焚毁、大量勇士被俘,凰鸣山上的先头部队也抓回不少俘虏。两部首领将战利品送来时,元宵和乌宇恬风两人正在为凌冽到底爱吃什么拌嘴——
“我从小就跟在王爷身边!他爱吃什么我比你清楚!”
“这么多年你都没发现锅锅爱吃果果,可见你并没什么本事。”
“……那是你用了奇技淫|巧!”
“这叫各凭本事。”
看着这幼稚的两人,凌冽和伊赤姆大叔都无言透了,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到了那些战利品上:
送来的不过金银铜器、刀枪剑斧,也有不少从沉船中捞上来的木箱、柜子桌椅。
凌冽对这些不感兴趣,乌宇恬风原本也只是草草看了一眼。然而,当四位蛮国勇士将一张横阔快足一丈的弥勒榻扛上来时,凌冽目所能见地看见小蛮王那双碧色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他来不及阻拦,便见小蛮王“噌”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无比洪亮,“这个留下!”
几个勇士愣了愣,而后都别过头去闷笑起来——
寻常软塌三四尺,一人卧,尤嫌挤。
一丈为十尺,这弥勒榻可宽得惊人,并排躺四个人上去折腾都没甚问题。
想着大帐内那张窄榻,凌冽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馂余:音junyu,指吃剩馀的食物,引《礼记·郊特牲》:“厥明,妇盥馈,舅姑卒食,妇餕餘,私之也。”——
恬恬:哇!好大床!留下留下!
凌冽:!!!!——
第33章
那弥勒榻以紫檀、黄杨二木打造, 三面的围栏上嵌有五彩花鸟瓷板, 造型精致古朴,一看就是从南洋贩来的珍品。捞起来的东西寒气重,即便要用,也得风干、晾晒上几天。
可小蛮王心急, 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今晚就要睡在这张大床上。
蛮国众勇士有心替他分忧, 竟想出个荒唐主意:将那弥勒榻用竹竿绑好、架起来,四五人一组地抬着去火塘上烘烤。旁边等着的勇士们无聊, 便在夕阳余晖中唱起了苗疆古老的歌谣。
那歌谣的旋律简单,但节奏起伏极强, 勇士们干等也是等,便围着火塘跳起了传统的跳月舞。
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带走, 没看到这般“盛景”,倒是凌冽教完索纳西归来, 和元宵一道儿意外地撞见了这一幕——
凌冽:“……”
元宵一言难尽, 他看着那群人张了张口, “王爷您说, 我今晚去他们晚饭里添点儿巴豆怎么样?”
凌冽不咸不淡地看了小管事一眼,叹了一息, “……去备水。”
“啊?”元宵没反应过来, “王爷, 凉水加巴豆没效的,凉水要加二斤炒黄豆才会拉肚子呢。您这法子也忒麻烦了,我还要先炒黄豆什么的……”
“……什么跟什么, ”凌冽无奈透了,“我是说让你备水,我要沐浴更衣。”
“啊?”元宵眼睛瞪得滚圆, 他不可置信地看自家王爷——人家都拉开架势,又是弄来一张大床,又是载歌载舞的,恨不得将“我想睡|你”四个字写在脑门子上。
怎么他家王爷不仅不生气,还要、还要沐浴更衣?!
这不整一个洗白白,然后自投罗网么?!
不是,现在苗疆的公狐狸精手段这么高明的么?不过给王爷多夹两筷子菜、用一两盘果子,学着写一两个中原汉字,就能、就能哄得他家王爷……这般如此?
元宵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先将凌冽推回大帐中,而后他脑子发懵、踉踉跄跄地从大帐中出去烧水:北宁王妃怎么可以是一个牛高马大、金发碧眼的蛮子!
凌冽坐在案几前拆着脑后发带,他不知小管事心中的弯弯绕绕,只道天气闷热、身上黏腻不适,正好沐浴放松片刻。
至于小蛮王……
他看着自己膝上的雪白狐裘,那上面,不知何时落下了一根长长的金色卷曲发丝。
○○○
大约是凤灵坞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晚饭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都没能赶回来吃。少了闹哄哄斗嘴、故意往他碗中添肉夹菜的两人,凌冽难得觉得这顿饭吃得过于安静。
勇士们闹了小半日,竟真将那弥勒榻烘干,他们热忱地将大床抬进大帐中,并堂而皇之地将那张窄榻、当着凌冽的面儿烧了个干净。
凌冽:“……”
蛮国勇士们不知北宁王心思,只在接触到他寒星般的目光时,脸上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笑容。
憨憨的,让人哭笑不得。
元宵已经被刺激得麻木,饭后收拾完碗碟,还面无表情地去铺了床,厚厚的棉絮垫了一层又一层,他这边动作着,那边乌宇恬风终于带着一身热汗赶了回来——
“霜庭哥哥!”
凌冽面容冷峻地倚在案几旁,手中捏着一册书。
乌宇恬风一开始没注意到弥勒榻,他只笑盈盈地走过来,半蹲到凌冽身边,“嘿嘿,还好阿虎跑得快,总算赶回来跟锅锅习字。”
习字?
凌冽一愣,而后飞快合上手中的书,“习字……?”
“窝们说好哒,锅锅今天要多教我两个……咦?”起身去翻宣纸的乌宇恬风,终于发现了中军大帐内多出来的大床,他眼睛亮起来,“这锅床……”
旁边的元宵在心里哼了一声:你就在王爷面前装大尾巴狼吧!
他愤愤不平,对着小蛮王发难,将蛮国勇士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然后从脚踏上跳下来,凶巴巴地说道:“王爷身子虚!你可不许胡来!”
凌冽:“……”
乌宇恬风:!!!
元宵说完,心痛地看了凌冽一眼,虽然小管事年轻,但凌冽就是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一种“老学究看失足少女”的痛惜和愤怒。
小管事蹬蹬蹬走了。
剩下满面尴尬的凌冽,还有被惊喜冲昏了头的乌宇恬风。
“霜庭哥哥,窝……”
“我没那意思!”凌冽看着乌宇恬风脸上的欣喜,急爆出一句,而后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欲盖弥彰,他低下头,脸上发烫,又慌乱地补上一句,“别误会,我、我不是……”
乌宇恬风看着他,第一次从战无不胜、四夷拜服,令皇室和臣工忌惮的“北宁王”外壳下,看见了他漂亮哥哥柔软脆弱的一面——
凌冽没束发,墨发披散在脑后,柔软而缱绻地同他身上浅蓝色的长袍裹在一起,他狭长的眼眸中带着闪烁的水光,耳廓已经通红,两颊上也不断有红云攀升。
他被宽大广袖覆盖的手指微微蜷缩着,像草原上新发的笋芽一般。
乌宇恬风笑了。
别的时候,哥哥聪明机敏,算计峤烙、击退百越,即便被阿曼莎针对、被灵巫下蛊,他也从未露出这样的神情,好像他再靠近一步,他就要化身成受惊的猫咪、胆怯的白兔——
哥哥好笨。
但他好喜欢。
乌宇恬风第一次为自己攻打中原的决定感到庆幸,更为凌冽决心留下感到感激。他从小那般在黑暗中挣扎着走到今日,就好像大巫所言——那些都是神明给他的历练,为了让他遇见最好的。
而霜庭哥哥,就是最好的。
“你笑什么?!”凌冽恼了,他忍不住用书丢他,“有、有什么好笑的!”
被凌冽这么一扔,乌宇恬风反而“噗”地一声笑出来,在凌冽发火前,他扑下来,双手揽住凌冽削瘦的肩膀,将他整个人都困在他怀中。
“你——!”
“窝只是想让锅锅晚上睡得舒服些,”带着热气的声音洒在凌冽颈侧,“窝啊,也没有那个意思。”
乌宇恬风的体温本就偏高,他大概是跑回来的,整个人腾腾冒着汗,让被闷在其中的凌冽觉得自己活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大蒸笼里,而且,这人说的这什么话!
倒打一耙,倒像是他先寡廉鲜耻似的。
凌冽被从后拥着,没法儿瞪小蛮王,只能盯着案几生闷气:你最好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最后,乌宇恬风主动找了个他身上挂着汗、要去找汗巾来擦擦的台阶下,让两人都得了时间冷静下来,之后,就是按着往常那般,一个教、一个学,认认真真地在大帐的烛火下,写了几页大字。
大约是认真用心的缘故,小蛮王的字渐渐有形,横平竖直写得还算不差。
凌冽点点头,觉得他能如此已经不错,便说了今天到此为止。
然后,他本想按着往常唤元宵进来伺候洗漱,却忽然想起午后他已经洗过。这会儿,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从自己沐浴的这件事儿中咂摸出一点儿别的意思来,他颈后微微渗出一点汗,一时有些茫茫然不知所措。
他的这些细微变化都落入了乌宇恬风眼中,他家漂亮哥哥好不容易放松,这会儿又像是炸毛的猫儿般、两只耳朵都往后缩了缩,他在心里好笑,面上却坦然地冲凌冽道:“锅锅先睡,我还要出去沐浴!”
呼……
凌冽暗松了一口气,在小蛮王掀开帘帐离开后,紧绷的肩膀微微垂了垂。
他用左手轻轻捏了捏右手掌心,里头渗出的汗渍在摇曳烛火下闪着一点细碎的光,凌冽呼出一口气,最终还是选择提笔默写《本愿经》。
大帐之外,将自己整个浸在冷水中的乌宇恬风同样不好受,他闷闷地趴在河滩上,直到数完了眼前的一片小草,都没能完全冷静下来。
无奈,他只能盘腿坐在溪水中,开始默默地念大巫教他的繁复经文。
等乌宇恬风冷静下来,残月已经攀上了树顶。
他长舒一口气,擦干身上的凉水后,却意外地发现大帐内竟然还亮着灯。他担心地掀开帘帐走进去,却发现凌冽趴在案头上,竟又写了好几页蝇头小楷,“锅锅你……”
凌冽被他吓了一跳,微微顿笔,轻声道,“你先睡,我写完这篇。”
乌宇恬风凑过去看了一眼,见满纸上都是“如是我闻”、“无量阿僧祇”之类他看不懂的词汇。挠了挠头,他本想劝凌冽别写了、早些休息,却在凑近时,看见了凌冽又一次微微红起的耳尖。!
这下,乌宇恬风了然。
他忍笑着后退两步,点点头,径自转身朝着那弥勒榻走去。
听着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凌冽的耳尖微微动了动,手上的字也有几个变了形,他深吸一口气,那些好不容易压下的热意和躁动又席卷而来,让他忍不住用左手扶住右手手腕,逼着自己继续——
虽不乐意,但北宁王府管事铺的床极舒适,躺上去像睡在云彩里。
乌宇恬风从没想过床铺还能软成这样,他趁凌冽不注意,撒欢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而后,他拥着锦衾,露出结实的胸膛和好看的腰线,以手支着脑袋,就那么侧躺着看着凌冽。
凌冽登时觉得自己后背要被那灼热的视线烧出两个洞来。
“霜庭哥哥。”
“……嗯?”
乌宇恬风姿势像醉卧美人榻,他笑盈盈地问,“锅锅泥素不素怕窝啊?”
凌冽噎了一下,“没有。”
乌宇恬风唇边的笑意更甚,他轻轻拍了拍自己身侧空出来的床铺,“那锅锅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便看都不敢看窝?”
“……”凌冽大约是被他欺负恼了,愤愤地转过身,“都说了!我在习字!习字的时候不可轻易打扰!”
乌宇恬风闷笑。
凌冽却因为瞪他,无意中撞见了一大片结实的小麦色肌肉,还有那些被烛火勾勒出来的优美线条。小蛮王金色的长卷发铺在脑后,一双碧色的眼眸盛满了温情。
乌宇恬风露出浅浅梨涡,忽然唱道:“好哥哥哟喂,情深深哟喂,夜儿深深月圆圆,阿妹等你吖依阿喂——”
“……”凌冽气极了:多大的脸,好意思管自己叫阿妹?
乌宇恬风低笑,长手一伸,就夺了凌冽手中笔,他软了声音,糯糯道:“天色很晚啦,锅锅再不睡觉,阿妹可就要过来将你抱起来了。还要罚你、用笔在你脸上画胡子,把你化成小花猫!”
凌冽挑了挑眉。
乌宇恬风则笑嘻嘻地用笔虚虚画了两下,捏着嗓子学道:“喵——”
终于,凌冽忍不住,“噗”地一声被他逗笑了。
实在没了办法,凌冽摇摇头,重新从小蛮王手中拿回毛笔,知道今夜他这一篇本愿经是默不完了,便干脆作罢,吹熄了灯火、不给小蛮王时间,便翻身上了床。
“要睡便睡,哪这么多废话。”
“……”这话让乌宇恬风又憋了一阵笑:要睡、便睡?哥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弥勒榻三面都有围栏,围栏上面镶嵌着精致的纹绘瓷板,乌宇恬风看凌冽裹着被子,在那唯一没有围栏的一面缩成一团,便动了心思,将他连人带被子抱起来滚了一圈,换了两人里外的位置。
“霜庭哥哥快掉下去啦,窝睡外侧就好。”
凌冽被他这么一抱一滚,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没当场惊呼出来,等脑袋靠到枕头,心里又愤懑地生出一些好胜心,他不高兴地撑起自己,借着力道一翻身,又来到外侧,“我睡里侧不习惯!”
“窝起得比锅锅早!”又换回来。
“我、我夜里要起来的!”凌冽将他踹回去。
“窝也要起来、很多很多次的!”乌宇恬风又将人给裹了回来。
……
前儿凌冽还觉得元宵同小蛮王斗嘴跟个稚童似的,殊不知这会儿的自己和小蛮王打闹,更是幼稚。两人滚来滚去,将整张大床上的被褥都揉成了一团,最后,还是体力、身形都有巨大优势的乌宇恬风胜利。
他气喘吁吁,从后拥着凌冽,两人墨色、金色的长发凌乱地缠绕在一起。
“嘿嘿,窝赢啦!锅锅睡里面!”
凌冽累得不行,元宵这床铺得太软,褥子太多热得慌,他蹭了蹭鼻尖上的汗,终于累极、无奈地用手肘捅了小蛮王一下,“松手,别这么勒着我!”
乌宇恬风见他确实发虚,便微微后撤了些。
凌冽困倦,却因为这点床帷内外侧的纷争,意外地想到了从前,他半阖着眼眸,喃喃道:“其实按着中原规矩,合该是我睡外侧的……”
“嗯?为森莫?”
“呼……”凌冽打了个哈欠,轻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那时,凌冽还是七皇子,皇兄大婚那年,他刚足七岁。
七岁的男孩正是皮实的时候,他没有观完礼,便偷偷地寻了个理由溜出去,然后躲开了东宫侍卫的巡逻,混到了东宫的新房当中。说是新房,其实就是平日的太子寝宫,只是换上了大婚专用的拔步床。
那繁复的木床像一间精致的小屋,从两侧合上“窗户”后,还能在床铺和脚踏之间造出一道“回廊”。
凌冽好奇,便偷偷探了进去,结果玩了一会儿睡着,没主意太子妃已经被送了进来。他在懵懵懂懂间,似乎听见了宫中的教引嬷嬷在教太子妃规矩。
许多话,他作为孩子听不懂,但却记住了一样——
新妇嫁人,要记着睡在床的外侧,晨起不可懒惰,伺候夫君更衣后、还要记得拜见父母。
……
大锦婚俗,男妻亦是妻,自然也要守着这套夫妻之间的规矩。
凌冽长叹了一口气,困得都快睁不开眼睛,却还是喃喃道:“原是我嫁你,所以外侧本该归我的……”
乌宇恬风听着,神情却有些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又将凌冽紧紧地揽入怀里,然后他翻身,将凌冽摁着躺平,他自己撑在上方,看着凌冽有些迷茫的眼睛,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道:“霜庭哥哥你在中原过得果然不好,不过,窝会一辈子待泥好的!”
凌冽眨了眨眼睛,反应慢了半拍。
乌宇恬风却闭上眼睛,亲昵地用自己的鼻尖蹭了蹭凌冽的脸颊,然后又翻身躺下来,挡在外侧、替凌冽掖好被角,“苗疆没有那样的规矩,以后,窝伺候霜庭哥哥。”
他轻轻拍着被子,在心里恨恨地想:中原人,简直荒唐!
洞房花烛夜,老婆腰都软了!还让人睡外侧,第二天还要早起伺候洗漱穿衣?!
到底懂不懂疼媳妇儿啊?
他满脸戾气,虽然知道凌冽讲的是旁人,但总就是忍不住代入他自己,他偏了偏头,骄傲地想——还是他们苗疆的阿哥知冷知热,中原人,就活该打光棍!
这次,凌冽后知后觉品出了什么,他看着那气鼓鼓、不知同什么置气的小蛮王,终于彻底放松,他侧了侧身,将自己埋入那宽阔、结实但很柔软的胸膛里,笑着说,“好,以后你伺候我。”
这一下,完全超乎了乌宇恬风的预期。
他僵了半晌,直到听见凌冽平稳而绵长的呼吸后,才终于心脏怦怦跳地、缓缓双手揽住了他的哥哥,他闭上眼睛,将自己的脑袋贴着凌冽的发顶,他翘着嘴角做了个唇形:嗯,我一定伺候好你。
两人相拥而眠,睡了片刻,乌宇恬风却清晰地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他翠眸中闪过一丝杀意,闪电般出手,准确地捏住了来人的脖颈。
那人手中还捏着一根闪着莹莹蓝光的毒针,针尖距离凌冽的太阳穴只有那么三五寸距离。乌宇恬风眯起眼睛,一把卸了对方下颚,然后慢慢起身、从床上挪下来,没惊动凌冽、捏着对方的脖颈就走了出去。
外头夜风簌簌,他才出来就看见大帐后还躺着两具尸体,与他手上提着这半死不活的人同样的穿着打扮,而那尸体旁边站着的,是手握钢钉、气息甫定的索纳西。
“……大王?!”他吓了一跳,看见乌宇恬风手上的人,脸色倏然白了,“老师……不,华邑姆有没有事?!”
乌宇恬风打量了他一会儿,而后拧着眉,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片刻后,潜入营帐的五人,悉数被找了出来。
两人被索纳西当场击杀,剩下三人一个被小蛮王活捉、另外两个在被王府影卫发现时就服毒自了尽。观他们的穿着打扮,应当是中原人,整个营帐被惊动,伊赤姆大叔也披着外衫、揉着眼睛走了过来。
影十一将那几具尸体脸上的蒙面巾拨开,样貌都很普通、面色是死人一般不正常的白。影十一皱了皱眉,蹲下去翻开那几人的手掌看了看,厚厚的茧子磨的位置,倒是同他很相像。
“……是杀手。”
“杀手?”伊赤姆大叔奇了,“你家王爷在中原还有仇敌?”
影十一抿了抿嘴,不能细谈,只道:“此事复杂,三言两语解释不清。”
“不必了,”乌宇恬风坐在火塘对面,他阴沉地看着那个还剩一口气的人,“你,带着你的人,去护好他。老师你们不用担心,各自去睡就行,还有索纳西,你留下来,对我说说今夜之事。”
“大王……”
“去吧,”乌宇恬风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杀手,他捏了捏手指,缓缓地扭了两下脖子,“敢到苗疆动我的人……”
伊赤姆大叔还想劝,却看见乌宇恬风带着一抹薄笑蹲下身去,手指极快地掐起那人颈侧的一道肌肤,也不知他如何用的力,“撕拉”一声,而后就是鲜血飞溅起来,那人凄厉的惨呼被乌宇恬风死死地捂住。
他浑身戾气,甩了甩手,将那块被他生扯下来的人皮满不在乎地丢到一边,眯起眼睛、温柔一笑,“是谁派你来的?”
那人被生扯了大块皮,险些晕过去,可他还是闭上眼睛、别过头,很硬气地不说一句。
他这反应,乌宇恬风似乎也不意外,他站起身来,挡住众人惊骇、窥探的视线,“诸位,如今我很生气。”
伊赤姆大叔噤声,连忙拉着众人,将他们赶回了各自的营帐去。
他上一次见小蛮王如此,还是瑶索娜大人去世时,中原人总说他们大王是恶鬼、是修罗,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当真没错,他抖了抖,裹紧了身上的衣衫,飞快地闪身回营帐去。
比起其他人的惊骇,索纳西只是脸色微微发白,声调极稳地告诉乌宇恬风,自从凌冽答应教他暗器后,他夜里都会自己偷偷进行一些练习,今夜看见这几人鬼鬼祟祟过来,意图对凌冽不利,便直接和他们动手起来。
乌宇恬风看了他一眼,而后神情稍缓,点点头,赞了一句,“你做的不错。”
索纳西一怔,而后立正站直,“守护华泰姆和华邑姆,是我的荣幸!”
乌宇恬风被他这骤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而后他摇摇头,好笑地摆摆手,“行了,你也去休息吧。”
索纳西点点头,瞪了一眼那个鲜血淋漓的人,最后还是离去。
待众人都走光了,乌宇恬风才重新露出了他的另一面,他慢腾腾踱步过去,手指慢慢在那人的身上虚虚描绘,问一句、那人不答,他便生扯一块皮。
最终,破晓时分。
草地上猩红点点,猛虎爪下,摁了许多没剃干净的白骨。
而乌宇恬风指尖,则转着一块纹有“西州”二字刺青的皮。他看着地上那些模糊的血肉,摇晃了一下站起身,抹了一把微微发青的脸,才朝着那边干净的溪水走去——
没错,哥哥在中原,果然过得很不快活。
他洗干净自己,将那块人皮藏好,然后才回到大帐中,悄悄地揽住哥哥。而凌冽今夜睡得沉,无意识间,还是挪了挪,将自己埋入他的胸膛里。
乌宇恬风摸索着他铺在枕间的墨发,恨恨地对神明起誓:他会叫所有胆敢欺负哥哥的人好看!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
凌冽难得踏踏实实一觉睡到天明,他睁开眼睛,看见小蛮王竟然还在睡,他好看的下颚线延伸到金发里,深邃的眼窝中,长长的睫帘像小蒲扇一般,挺翘的鼻梁下,唇缘弓饱满得很。
他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人家的嘴巴瞧,脸上微热,便想起身。
可小蛮王结实而强健的手臂横在他腰上,他实在挣不开,只能无奈地背过身去。结果,一动之下,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戳在了他的腰间,硌得很。
凌冽自己随身也会带短剑防身,他下意识以为是小蛮王身上的苗刀。
他没有多想,反手过去轻轻拨了拨,一触手之下,那苗刀竟然热得灼人。同时,小蛮王闷闷的笑声在头顶响起,“趁我睡着,霜庭哥哥想对我做什么坏事呀?”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嘻嘻,我和哥哥在弥勒榻上打了一架!
伊赤姆:???!!!
元宵:???!!!
恬恬:我赢啦!以后我睡外面!——
恬恬:中原人,活该打光棍!
中原甲乙丙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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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晨起的那点尴尬与混乱, 被元宵的一声尖叫终结。
直到凌冽穿戴整齐、束上新的发冠, 元宵的哭声也没止歇。凌冽从铜镜中看着身后抽抽噎噎的小管事,无奈道:“……别哭了。”
元宵委屈地打了个哭嗝儿。
凌冽:“……”
大帐外,乌宇恬风被伊赤姆大叔叫走后,影十一原本预备潜入帐内向凌冽禀明昨夜杀手之事。结果才靠近大帐一角, 颈侧就传来一阵寒意, 他敏锐地捕捉到什么,闪身躲过那一把钢钉, 反身跃出去——
手中的长剑锋利,对上一个纤细的蛮国勇士。
他的手顿了顿, 极快地撤剑,“……是你?!”
索纳西神色不善, 用憋足的中原官话道:“大王说、说了,不、不告诉华邑姆。”
影十一手中长剑还剑入鞘, “我只听命于王爷。”
索纳西也没退让, 他挡在影十一前, 学着他的口吻道:“窝也只听命于大王。”
影十一几乎在瞬间就动了杀心, 但想到王爷每日亲自教导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小勇士,他又强压下那股狠厉, 耐着性子解释, “你们大王的命令是你们大王的命令, 但我们王爷也需要知道这些消息。”
索纳西却不准备继续同他废话,手中的钢钉已不客气地打过来。
影十一在心中暗骂了一声“蛮子”,一边让其他影卫不要冒然上前, 一边只将那小勇士从大帐旁引开,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地消失在树林中。
午后,凌冽小憩了一会儿。
百越国惨败, 一时战意消退,在偷袭两次劫掠峤烙不成后,便撤出了他们布置在凤灵坞和凰鸣山上的残兵。将所有的部队都集结到了桂山之上。
桂山地势易守难攻,恰好可供百越固守。
伊赤姆和乌宇恬风商议后,原定乘胜追击,将大军往前推进到桂山下,然后再想办法攻山、夺回原本属于桂山两部的领地。结果,未等他们动作,营帐前就来了一个自称是百越使节的人。
虽说是使节,但他没有随从,也没带任何求和文书,只戴着铜面具说他有几句话要单独对乌宇恬风说。
乌宇恬风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心中转出个心思,不顾伊赤姆的阻拦点点头,“这边请——”
那人跟着乌宇恬风走入大帐,正要说话,却见帐内弥勒榻上倚着个美人,他愣了愣,立刻后撤两步,做出个防御的姿势,“我说过,是与您‘单独’谈。”
乌宇恬风不以为意,他先转过身去,甜甜地唤了凌冽一声,“霜庭哥哥。”
凌冽同样也有些吃惊,他刚睡醒,墨发披散,身上只有一件中衣。他将锦衾微微拉高,扬了扬下巴,压低声音问,“这谁?”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忽然板起脸,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鬼扯道:“这锅啊,似会次人的大妖怪!”他比划着凑过去,“啊呜一口,就会把人整个次掉!锅锅你怕不怕?!”
凌冽挑眉,越过乌宇恬风的肩膀,看清楚了那人脸上戴着的铜面具。
他嗤笑一声,“幼稚!”
乌宇恬风乐了,咯咯低笑两声后,才正色道:“这人自称是百越国来的使节,想单独同窝说几句话,窝信不过他,锅锅帮我掌掌眼。”
凌冽丢给小蛮王一个白眼,这还差不多。
乌宇恬风知道他这是答应了,便敛去脸上的笑容转身,“你自称是百越使节,怎么连他是谁都不知?”
铜面具之下的眼珠转了两圈,最终肩膀微微耷拉下来,他单膝跪下行了苗人大礼,才坦言道:“还请大王见谅,家主人的身份尴尬,这些年远离陆地,消息一时没那么灵光。”
他这么一说,乌宇恬风便有了猜测,试探地问了句,“大王子?”
铜面具摇摇头,“家主人说过,百越国的王子,只有峤烙一位……”
“如此,起来说话吧。”乌宇恬风坐直,顺便将凌冽垂在外面的一只手捉过来轻轻摩挲着,外人在场,他没有太过分,只用指尖轻轻挠着凌冽的掌心。凌冽也不好发作,只能不满地瞪他。
铜面具却不起身,有些执拗地重复了一遍,“您、您既然知道家主人身份,还请您寻个只有您……”
“乔伊希久在海上可能不知晓,这位是我的王妃,”乌宇恬风轻轻晃了晃凌冽的手,语气有些骄傲,“是我前不久刚从中原掳回来的。”
“……?!!!”铜面具惊讶得眼睛都要掉出来。
乌宇恬风更高兴了,他动了动嘴皮子——反正他说的苗语凌冽不能完全听懂——信口胡诌道:“他身子不好,黏人得紧,是一刻也不能离了我的。”
凌冽:……
似乎怕铜面具不信,乌宇恬风还十分不要脸地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两下。
铜面具噎住。
半晌后,他讷讷起身,勉强接受。
反正榻上那位身形纤细、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一看就并非南境苗人,时间紧迫,这两人看上去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的,反正中原人不通苗语,他便坦然将他们家主人的计划和盘托出。
峤烙之上,百越国还有一位年逾二十的大王子,名乔伊希。
据传,此人生母是个奴隶,相貌生得十分丑陋,老国王是喝醉了酒才有了这个孩子。之后乔伊希的身份尴尬,成年之后就主动离开了部落、远渡重洋,一直来往穿梭在南洋上。
这种传闻骗骗一般百姓还成,南境蛮国并不如中原那般重视身份地位。
若真喜欢,身为百越国的一国之主,大可以废除其奴隶身份,即便不做正妻、不做侧室,也可以在宫闱中找到合适的位置,断不至于无名无分。
而所谓的喝酒、相貌丑陋,更是无稽之谈,若真是貌丑之故,大可以在孩子出生前就引产,何必等到孩子长大成人,再来嫌恶?
何况,凌冽这些日子在南境生活,发现苗人不似中原。苗人崇尚一夫一妻,即便蓄奴,男人也很少在有妻子的前提下,同家中女奴发生什么。若真有忍不住偷吃的,妻子也会先同丈夫一刀两断,根本不似中原妻妾成群。
他一边连猜带蒙地听着乌宇恬风和铜面具说着,一边思虑这位百越国大王子身上的疑点重重。
铜面具说完,乌宇恬风想了想,最终嗤笑一声,“哦,我还以为乔伊希当真对王位不感兴趣。”
“……家主人的商船会在附近停留三日,您若是考虑合作,可以此信号弹为讯。”
铜面具不敢久留,急急忙忙地在案上留下了一枚小小的信号弹后就飞快离去。
大帐的帘子很快就又重新放下来,乌宇恬风盯着那枚信号弹看了片刻,转身,又唤了句“霜庭哥哥”。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说不清是落寞还是沉郁,总之是没了刚才的好心情。
凌冽窝在锦被中,元宵铺的这张床还是厚了一点儿,晚上睡着刚刚好,可白天天气热起来,闷在里头不多一会儿就出了一层薄汗,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拧了一把小蛮王的脸,“……别撒娇。还有,别压着、我要换衣服。”
乌宇恬风动了动,却没有让凌冽自己换,而是殷勤地起身,如他承诺地伺候上凌冽,“窝帮锅锅拿衣服!”
等凌冽披上外衫、高束起长发,外头却又传来蛮国勇士的通传,说是“又”有百越国的使节前来。
铜镜中的乌宇恬风明显扁了扁嘴,凌冽听见他小声嘟哝了一句“怎么又来”,而后便有些不情不愿,磨蹭着等凌冽放下木梳,才依依不舍地从凌冽身边离开。
这次,与之前单独前来的铜面具不同——
站在帐外使节有四五人,为首一个是个宽和的圆脸老者,他说话的态度不卑不亢,手中捏着羊皮卷,里头提纲挈领地写明了百越国能够接受的条件,还命人扛上了一些赔礼。
大约是唯一的儿子还捏在蛮国手中,百越老国王并不想与他们长久地耗下去,提出来愿意赔款,并且让士兵们退回到原本的边境上。
而且,只要峤烙能平安,老国王承诺,他会让出一整座桂山。
老者说完,也没要乌宇恬风立刻表态,他放下手中的羊皮卷,指着端上来的几口大箱子道,“这些都是我家大王从南洋搜罗来的珍品,算是聊表心意。”
说完,他便带人离开,三日后再来。
箱中都是五彩琉璃、洋火、飞鸟钟之类稀罕玩意,东西不大却都精致,即便不用,拿出去贩售也能换得好大一堆钱。乌宇恬风弯腰,从中摸出了一串百八真珠,上面的珍珠颗粒饱满、几枚红宝间石艳色正好。
他嗤笑了一声,心道:那老头还真是不惜血本。
将那珠子随手一扔,乌宇恬风拍了拍手,“搬下去,大家伙分了吧——”
勇士们欢呼起来,立刻搬起箱子朝营中走。
而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沉吟了片刻,还是留下伊赤姆大叔,两人沿着中军帐外的一条小溪慢慢踱步,夕阳的余晖缓缓洒落整片凤灵坞,那些弥漫在河道中的桐油还没有完全消散,整个河滩在金灿灿的晚霞中显得有些脏污。
那乱七八糟的样子,恰如乌宇恬风此刻的心境。
他撇撇嘴,将一粒小石头踢入河中,“比起乔伊希,老师,其实我更希望峤烙那蠢货继承王位。”伊赤姆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却又懊恼地补充一句,“但是,峤烙他弄伤过哥哥,还杀了我不少子民,我真的很想弄死他。”
伊赤姆飞快地眨眨眼,而后他笑,“您还是做出了决定。”
“是啊……”乌宇恬风往前走,“如果是几年前,无论是乔伊希还是那老东西,他们的条件我都不会接受。我会打到百越国首都去,让妄图觊觎我国土地、伤害我子民的人付出惨痛代价。但现在、现在我……”
“现在您有了顾虑。”
“哥哥身体不好,军中风餐露宿的,我不想哥哥跟着我这样几个月、几年的吃苦。”
伊赤姆心里好笑:那位王爷可是大锦战神,若非遭人设计全军覆没、残了双腿,他从前打的仗可一点儿不比你少,哪会怕什么军中生活。
实际上,他也同意不再继续打仗,国人虽勇,但先后同中原、百越开战,不利长久,“也好,百越内乱,我们正好休养生息。”
乌宇恬风点点头,踩着细砂挪了两步后忽然又懊恼地暗骂一声。
伊赤姆被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那几个箱子!”乌宇恬风着急地转头就跑,“我应该给哥哥先看的!万一他有喜欢的呢!”
伊赤姆愣了愣,而后摇摇头:……这傻小子。
○○○
午后,按着约定,元宵推着凌冽去教索纳西。
可他们到地方等了许久,都没见到那个羞涩腼腆的小伙子。
索纳西向来守时,而且每一次他都会提前很久等在他们练习的那片小树林,在凌冽来之前就努力地自己进行一些准备,可今日他们多等了一刻,却还是没见到半个人影。
“啧,他才学了几天呐,骄傲自满的,”元宵抱怨,“王爷,我就说蛮子都不讲信誉。”
“别瞎说,”凌冽不赞同,索纳西勤奋而努力,“我们先回去,然后你去寻个人问问,别是出了什么事。”
元宵看着渐渐黯淡的天色,“哦”了一声后,连忙将凌冽推回到大帐中去。
而凌冽想着想着,思绪忍不住又飘远到了今日所见的铜面具和后面来的百越国“使团”身上。前者明显是来自百越国那位生母出身低贱、身份尴尬的大王子,后者则明显来自救子心切的老国王。
他虽不知小蛮王最终如何决定,但多少从小蛮王留下了信号弹,却分发了那几箱赠礼的态度中,看出来了一些端倪——乌宇恬风似乎准备同那位大王子合作,趁机将整个百越国搅个天翻地覆。
远交近攻,敌国乱、本国昌。
这些道理凌冽相信小蛮王懂,但他没见过那位百越国的大王子,不知他的性格是否同峤烙一样愚钝。若是和峤烙一样的蠢货,那这样的人是比较好控制,承继王位后、将来许多年百越也不会变成蛮国的威胁。
但,若此人胸有韬略,将来内乱平定,必定励精图治,百越若强,便会成为蛮国的肘腋之患。
凌冽想了想,依稀记得自己带来的书中倒是有几本谈及百越国的,他便挪到书箱边翻找起来。
元宵识字,对内容却并不关注,书箱收得整齐,但没有多少条理,地志放在传记旁边,话本又和史鉴放在一层,凌冽皱着眉翻了两层后,又看见了一堆明显不属于他的画书——
那些书上没有多少字,一页页都用刻版印着图画,讲的都是民间有意思的故事。
这样的画书宫中没有,但凌冽在北境的时候却在郭云老将军家里见过不少,老将军说,都是从前买给家里两个小子读的,保存得都还不错,将来等小孙子长大点儿,还可以留给他看。
想起郭家那个刚刚会说话,会握着大人手指头咯咯笑的小婴儿,凌冽唇边闪过一抹笑,然后他随手捡起一本较鲜亮的翻了两页——
这书的封皮子质地柔软,上头画着层层叠叠的各色纱帐,纱帐后面若隐若现地藏着两个小人。
凌冽没多想,漫不经心地翻开一页,结果,乍然闯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只有上身穿着衣袍、攀在廊柱上的清丽男子,而他身后,还站着一个形容神态十分动情、同样只有上身穿着衣袍的男人。
“……”
凌冽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这书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舒明义这是为了撩拨他家小管事的故意为之,还是军汉子买书时不仔细,总之这书看上去还很新,也不知元宵看过没有……
正在他面色通红地胡思乱想时,乌宇恬风已十分热情地抱着一大个箱子闯进来,“锅锅,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都是窝好不容易抢回来的!锅锅你挑完了我还给他们……”
凌冽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书“啪”地一声掉了。
乌宇恬风放下箱子,没有多想,见凌冽书掉了自然想帮忙捡,结果他才靠近蹲下,凌冽就急了,忙伸手过来抢,声音也陡然尖锐,“不许碰——!”
小蛮王被吓了一跳,眼看凌冽都要从轮椅上掉下来,连连手忙脚乱地接人。
两人撞在一起,乌宇恬风怕凌冽摔着,主动垫在下方,凌冽被他抱住,倒先摸到了那本孽书的封皮。偏偏乌宇恬风和他之间毫无默契可言,小蛮王见他面红如残阳,还以为他病了。
“锅锅你脸好烫,是不是中暑了?”
说着,他想摸一摸凌冽的额心,凌冽却只想赶快脱开,结果手一推、那书就掉下来,“啪”地一声,稳稳当当落到地上,大辣辣摊开正中间一页——
画中两个小人叠坐,动作与此刻的他们并无二致,只在神态上稍有分别:上头的小人,满眼春|情、脸色红绡;下垫着那位,则大汗淋漓、神情沉湎。
画面铺满了整个横页,且笔触细腻大胆,不似寻常画师只求形似,这位画师的线条写实、用色丰富:红彤彤的廊柱,挂满了紫藤的蓝色天穹,还有两人身上明显已缠绕在一起的凌乱绿水青服。
凌冽僵住。
而小蛮王懵懵懂懂地看了一会儿,却小声在他耳畔问道:“锅锅,什么叫隺鸟交圣页啊?”
作者有话要说:*鹤交颈,请诸君自度娘之——
今天我们的恬恬也在求知若渴呢~
恬恬:哥哥,这个是什么吖?~
凌冽看着小蛮王翠绿的眼瞳,脸整个红透了——
第35章
晚饭时间未至, 大帐前就意外地升起了袅袅“炊烟”。
几个胆大的蛮国勇士凑上前去, 只见华邑姆面如寒霜地坐在轮椅上,他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炭盆,炭盆中堆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小册子画着漂亮的插画, 但很快就被熊熊烈火吞没。
那个伺候华邑姆的小孩眼泪汪汪地跪在炭盆边, 一边抽噎、一边将剩下的书册丢入炭盆内。
勇士们面面相觑,吐了吐舌头, 悄悄散去。
烧书还不算,在来到南境后, 元宵破天荒地又被罚了抄书。这次北宁王恼极,挑的是史鉴里最厚的一本《三朝古论》, 就算太学里行草最厉害的学子,一刻不停也得誊抄上三天三夜。
元宵蔫巴巴的, 心里将舒明义骂了一百遍。
当天晚上, 趴在书案上抄书的时候, 元宵又忍不住在自己平日里记账和记录要紧事的小本子上, 画了个舒明义脑袋、王八身子的小人:都怪你这个买书不仔细的猪头乌龟王八蛋!
乌宇恬风倒是因祸得福,他后知后觉地从那本色泽艳丽的小册子中咂摸出一些别的东西。而后, 连夜缠着凌冽求知若渴, 先问明白了“隺”加“鸟”字念“鹤”, “圣”加“页”字念“颈”。
顺便从后拥着他的霜庭哥哥,一面撒娇、一面黏糊糊地吮着对方耳廓,逼对方说明了“鹤交颈”三字的“字面”和“引申”意。
看着被他逼得眼角含泪, 手中墨笔都捏不稳的凌冽,乌宇恬风从未觉得中原汉字这样有意思。
同时,他又觉得他的漂亮哥哥真的好笨, 明明能板起脸来罚元宵、能冷着脸骂他混蛋,却没拒绝教会他这些隐秘的、带有狎昵亲密意味的字句。
是个好老师,却在某些方面笨得令人怜惜。
乌宇恬风没再闹,笑嘻嘻地紧了紧手臂,将他的大脑袋埋到凌冽肩膀上,胸膛里闷闷传出笑声。那胸腔的震动传到凌冽背脊上,有些痒地,他忍不住丢了笔、怒道:“……你到底学不学?!”
“……学,当然学。”乌宇恬风说着,双手高举起来,翠绿色的眼瞳眨巴两下,真诚地看向满面严肃但耳廓已经涨红的北宁王,“锅锅教得好,这锅窝已经会啦,窝学这个吧!”
凌冽垂眸,看他指向了旁边一册《文碑集拓》,终于暗暗松了口气。
“……要学就好好学,坐没个坐相。”
“嘿嘿,”乌宇恬风挪了挪,端正地跪坐好,露出融融梨涡,“窝坐好啦。”
凌冽睨他,刚才还倍具侵略性像逡巡领地的雄狮一般,须臾就能变成一只傻乎乎伸舌头傻笑的金灿灿狗子,摇摇头,凌冽无可奈何地摊开字帖,正了神思、指着上头第一个字道:“这个‘寿’字,字形是……”
灯烛摇曳,照亮了凌冽清丽但认真的脸。
乌宇恬风看着,唇边的笑意扩大,也收了心神,认认真真地听凌冽讲解。
一夜无风,星汉灿烂。
距离大帐不远处的树林中,一片低矮平原上,清浅的月辉照耀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仰面躺在地上,另一个以手撑剑、半跪着,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影十一面色复杂地看了索纳西一眼,自从他靠近大帐,这小勇士就一直缠着他,他们在树林中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他没出全力也没下杀手,只盼着能够耗尽了对方体力、返回营帐去。
结果,索纳西偏执得很,哪怕被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影十一的腿,不让他挪动半步。
躺在地上的索纳西明显比他狼狈得多,脸被树枝划伤,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虽然躺着,他眼神却很明亮地盯着影十一,似乎只要影十一挪动,他就会扑上来、再次拦住他。
影十一被他那古怪的坚持气笑了,嘴角一动,又被他生生扼下。
他们当影卫的,不应当有这样多的个人情绪。
但他承认,他确实被这个奇怪的蛮国小勇士影响了判断,即便他当真要同小勇士打,他大可以让影七、影三他们去同凌冽禀明,何苦这样费时又费力地同索纳西缠斗。
他摇晃了一下,摇摇头,想站起身来,结果才一动,索纳西就像一只小豹子般跳起来,扎手扎脚地将他扑倒在地。影十一眯起眼睛,脖颈上却忽然一凉,刚才明明已经动弹不得的小勇士,这会儿手中却拿着一柄苗刀。
苗刀森寒,稳稳地架在影十一的脖子上。
“泥对神明起誓,”索纳西的手臂因过度用力而发抖,“不告诉华邑姆,窝就放开泥。”
“……噗。”
这次,影十一终于压抑不住,他忍不住地笑出声,再看索纳西那顶着满身伤还凶神恶煞的样子就更想笑,反正都笑出来了,他干脆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索纳西气极,“笑森莫,有、有森莫好笑的?!”
“……”影十一忍了一下,最终没忍住,眼泪都笑出来:这什么稀烂的官话。
索纳西大概也知道影十一是在笑他的口音,他气鼓鼓地瞪了对方一会儿,然后叽里咕噜说了好大一堆苗语,仗着影十一听不懂,恶狠狠地骂了好多脏话。
影十一笑够了,二十多年来,他可头一次这样开怀。
索纳西瞪着他,手中的苗刀却没有松开,他的皮肤真的很白,在月下隐隐浮着白光。他认真地看着影十一道:“泥是华邑姆的人,窝不能伤泥,但要控制泥的话,窝早给你下蛊了。泥功夫不错,素个英雄,所以窝希望泥能发誓,信守承诺。”
下蛊?
影十一愣了愣,他慢慢不笑了——
他的身手确实在小勇士之上,他也一直收着力道。然而,他忽略了索纳西是苗人,驱虫御蛊、懂得用毒。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让着对方,却没想,对方也在让着自己。
影十一僵了半晌,终于妥协,他慢慢抬起右手,三指冲上,“我发誓。”
索纳西看着他,想了想,算是认可了这句简短的誓言,他一骨碌翻身起来,然后冲躺在地上的影十一伸出手,“窝相信泥。”
影十一看着那只白皙小巧的手掌,伸出手、借着对方的力道站起来。两人在月下对视了一眼,而后都笑了。
蹲在林中的几个影卫面面相觑,倒不知他们队长这是在做什么了——
○○○
次日,蛮国大军开拔,将营帐驻扎到了桂山附近。
索纳西带着伤来见过凌冽,解释说之前是遇上了伏击,凌冽没起疑,只让他好生休息,教习的事可以等他伤好再继续。
杀手这几日又来过几次,都没能靠近营帐就被王府影卫和蛮国勇士格杀。
除了之前被乌宇恬风捉住审问的一个,剩下的这群皆是在失败后就选择了服毒自尽。没有给王府影卫留下半点线索,不过影十一对这些杀手的来历心中多少有些猜测:
戎狄内乱,太后重病。
如今夏暑过半、八月将近,每年这时候的秋闱都会点上两个新的寒门举子。
这群人身后虽无大家族撑腰,但初生牛犊不怕虎,总会在朝堂上弄出些动静。小皇帝苦外戚专权日久,肯定要借着秋闱和之后十月份的磨勘给舒家等几个京中大族出点难题。
这些杀手,多半是坐不住的舒家人派来的。
因为舒家虽远在京城,但他们家的姻亲干系却盘根错节,宣城以西的几个武将多少都是舒氏的裙带关系,最易受到舒家摆布、派杀手行刺。
影十一看着帐前耳廓微红、同乌宇恬风推拒着一块烧肉的王爷,决定还是不要禀这些烦心事了——
王爷难得一笑。
何况,他想起月下那个凶巴巴的小东西,忍不住笑:南境苗疆,也没什么不好。
……
“我真不想吃。”
“次嘛,锅锅你这一餐饭都没吃一块肉肉。”
“……我早上喝过鸡汤了。”
“鸡汤和烧稚鸡肉是不一样哒!而且这稚鸡是我亲手猎来的,锅锅当真不次一点吗?”
“……”凌冽叹了一口气,妥协了,“那你换块小些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从善如流地换了一块最嫩的胸|脯|肉放到凌冽碗中,他托着双腮,眼睛都弯成一道缝儿,“窝就知道霜庭哥哥坠好了!”
凌冽没说话,旁边的元宵却已经看不下去地砸了碗。
小管事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回到帐篷内继续抄他的大字,顺便又在他的小本子上记了一笔:公狐狸精好会撒娇,王爷根本拿他没辙,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当然,乌宇恬风这遭撒娇,并不是只简单想哄凌冽多吃点肉这么简单。
他晨起和勇士们在附近操练,无意中发现了这只毛色漂亮的野山鸡,追山鸡的时候,又意外在凤灵坞中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洞,地洞的入口是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则是一大片开阔的地下温泉。
温泉附近的洞壁被水流天然侵蚀成了个上圆、下方的屋室,半圆形的穹顶上正好开了个洞,光线透下来,洒落在下方的几眼池水中,大大小小的池子遍布,最大一个呈月牙形,其他小的几个能容一人跳入。
乌宇恬风让桂山两部的人在里头仔细勘察,确认无危险后,就想邀凌冽过来泡泡。
距离上次他们去热海温泉,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时间。
他知道他们家的漂亮哥哥畏寒,双腿不能动,也让他体凉。这泉水摸上去滑滑的,他问过毒医和那位中原来的大夫,两人都说多泡热汤对凌冽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所以,他想凌冽多吃一点,泡热汤时体力不足容易昏厥。
听小蛮王讲完来龙去脉,凌冽倒没想到在凤灵坞中还能遇上温泉,念及那温热的池水,他点了点头,本想叫上元宵一起,又被小蛮王用“小管事还在写大字、您是不准备让他睡觉”等等给糊弄过去。
最后,他就被乌宇恬风单独拐带到了那地洞中——
他们去时,天色已晚。
桂山两部的首领做事踏实,已在洞内插上了火把,准备了沐巾和香片,就连浮木颈枕也预备齐全。这样妥帖的布置,让乌宇恬风十分满意,他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了几分骄傲。
也不是第一次共浴,凌冽坦然从容了许多。
他径自解了身上重重衣袍,俯身下去试试水温后,就挑了那个月牙形的池水下去。舒服地发出一声长叹后,他自然地冲站在一旁的乌宇恬风伸出手,“颈枕和香片递我。”
“……”乌宇恬风呆愣了一会儿,而后才笑着将东西递过去:他的漂亮哥哥果然厉害!
神态从容,大方淡定。
不愧是他的霜庭哥哥。
凌冽坦然,他也没了顾及,将身上的银饰和桶筒裤褪去,也扑棱着下了同一池水。不过他没逾矩,与凌冽隔得很远,坐在了月牙形水池的另一边。
上空的洞口正好将月光引入洞内,摇曳的火把和那浅浅的月色将整个冒着热气的水池染成浅黄。凌冽用过香片,将长发理顺后,就径自躺到了浮木颈枕上、阖眸养神。
温热的泉水汩汩流淌,将他僵硬的双膝润得很舒服。
而乌宇恬风在用香片收拾好自己后,一抬头就看见他家漂亮哥哥那样毫无防备地躺在水中,一双漂亮的长腿直愣愣地在他面前若隐若现,他僵了一瞬,而后不甘心地瞪了凌冽一眼,咬着嘴唇错开视线。
霜庭哥哥……
他在心中将这称呼过了一遍,也不知凌冽是太放心,还是根本没拿他当一回事。
他心中住着猛虎,他心中住着欲兽。
天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没让它们出笼,将那些汹涌的、山崩海啸般的渴求,压抑成乖顺、驯服,压抑成小猫、成和风细雨,成他整个人委屈紧紧贴在池壁边、逼自己看水中浮浮沉沉的光晕。
哥哥真的好笨好笨。
哥哥真的,好坏好坏。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一次次地身处于什么样的危险中。
乌宇恬风一边数着眼前闪烁的光晕,一边想着哥哥削瘦的肩膀、纤细的腰肢,还有蜿蜒腰线末端若隐若现的圣涡,那是神明雕像上才有的东西,是身材体型完美的证明。
而凌冽于他,就是神灵。
这厢,乌宇恬风胡思乱想。
那边,凌冽闭着眼睛,也想了许多。
可惜他没有想近在眼前的人,他想的是远在天边的京城。
八月将至,今年的秋闱一定不会顺利。他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侄子,定然会趁机从外戚和阉党手中挖点权力。而舒氏肯定是不会坐以待毙,定会悄悄在秋闱时更多的结纳“自己人”。
他凝神,细细将从前在京中飘飘荡荡那么几年的所见所闻理了理。
他素来博闻强记,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认真思虑,就能将曾经记住的那些琐碎事情想起。他依稀记着,建元初年秋闱出了个口齿伶俐、性子乖戾的探花郎,出生寒门,却胆大包天地敢当众怼得重臣下不来台。
偏生他由皇寺高僧荐来太学,那位大师德高望重,黄忧勤之流也敬他三分。这小子能得大师青眼、亲自撰文推荐,便等同于有了一重护身符。
而且,他不站队、不挑边儿,遇事只论理。
今日怼了高门外戚,明日可能又上书弹劾阉党擅权。总之他一出现,就将一池静水的朝堂搅了个底朝天。最后,在七年后的宫宴上,他一醉晚归,溺毙在了荷花塘,时年还不足三十岁。
而史书工笔,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墙头草”的恶名。
凌冽捏了捏眉心,实想不起这位探花郎的名字,只依稀记得他有个自己取的闲号,叫“无耻闲人”。说来怪难听的,但探花郎总是能解释得头头是道,说什么他不过考了一场试、说了点大道理,就拿那么多俸禄还当官,可不就是“无耻闲人”。
一个闲号,却将天下大多数安心食俸的官吏骂了个狗血淋头。
所以他被从荷花塘中捞起来的时候,整个尸体都已经被泡得发胀。他是孤儿,也没成亲,皇寺的高僧在建元五年圆寂,文榜发出去大半年,那尸身都在草席上发臭溃烂了,也无人来领。
最终,还是两个城门守卫被上封骂到厌烦了,自认倒霉地买了薄棺、将人草草送到了城外乱葬岗。
不过直臣,何至于此。
凌冽惋惜于此人的生不逢时,若遇明君圣主,这样的人必定能成其贤名。可惜他那侄子,满心都是荒唐算计,而阉党外戚只顾着自己的利益,根本不把天下和百姓放在眼里。
他想着之后回去给羽书写一封信,让他在八月后有机会尽量护着这探花郎。
若将来,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总是需要愿意说真话、做实事的官吏。
想了这么多,凌冽身上也隐隐泡出了一点汗,温泉虽好、泡太久同样伤身,凌冽蹭了蹭鼻尖上的水珠,缓缓坐起身来,冲那边盯着水面不知在想什么的乌宇恬风说,“我泡好了,先起了。”
“诶?”乌宇恬风一惊,似乎也想起身。
结果他才一动,就“唔”了一声,又神色怪异地蹲下去,让整个水面没过腰腹,他红着脸,动作姿态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凌冽挑了挑眉,没有深想,只道:“我还要擦干长发,不着急,你再泡泡,我等你,没关系。”
听他这么说,乌宇恬风便如蒙大赦的卸了力。
凌冽用沐巾擦干净身上的水,他双腿虽残,但人没有废,这些琐事不用人伺候、自己也做得。原本擦身这点时光、这些动作,于乌宇恬风而言是春|光无限,是窥视偷香的好时机,但他现在根本不敢再看一眼,怕自己待会儿走不出水面。
换好了衣衫,凌冽挪动轮椅往洞外走了走,洞内的水汽蒸腾,长发不易干。
见他出去,乌宇恬风长舒了一口气,天人交战片刻后,便背过身去,对着温泉最里侧的墙壁,将手慢慢地伸到了冒着滚滚白雾的水面下——
夏夜的风暖,凌冽半湿的长发慢慢干透。
左不过待会儿就要睡,他也没挽高髻,只随便拿发带扎了点发尾,半散着那么披发。他出来一会儿,洞里的小蛮王却半天没动静。想着泡久了人要发虚,他转回去,好心地想提醒一句。
结果,才转着轮椅回到甬道中,他就远远听见了一声、被那密闭的山洞放大过的压抑低吼。
不是受伤的痛呼,也不是恼怒。
凌冽只愣了一瞬,而后就被山洞中又一遍遍放大的声音,给整个臊红了耳廓。他想转身离开,可甬道狭窄,轮椅在其中根本转不过弯,他手指发颤,没本事倒转轮子退出,更不可能在明白了发生什么时,还能转着轮椅往下。
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凌冽没了办法,只能那样僵硬在一片黑暗中,听着水声潺潺、听着小蛮王这样近又仿佛很远的声音,像是他拥着他、呼吸都洒落在他耳畔,又好像远在天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
乌宇恬风那东西,他不是没看过。
只是凌冽从没认真往这方向去细想,可如今,他被迫听了许久,却还不见这段黏腻暧昧的时光过去。他垂下睫帘,忍不住地掰了掰手指。
难道其伟如泰山,就当真需要一天一夜来攀登么?
就,至于需要那么久么?!
这些问题,于他来说太难,像极了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九连环,又好像是怎么也射不准的箭靶心。他有些烦闷,憋在那通道中,呼吸都急促起来——
怎么就,这么有趣?
他怎么从来不觉得这件事情需要这么久,需要这样喘?
抿了抿嘴,凌冽漂亮的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他动了动手,想干脆将轮椅滑下去,直接闯进去叫这该死的蛮子住手罢了,尴尬也就一瞬,也好过在这黑黢黢的洞中,听这潮湿又充满罪恶的声音好太多。
然而轮椅的轱辘才一动,刚才还只是低吼闷哼的小蛮王,却忽然开口说话。
凌冽一开始没仔细听,可小蛮王却不断在重复同样的音节,那些音节对凌冽来说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那是他的字,陌生的是、从没人会这样带着汹涌的情意喊他,缱绻温柔又黏腻。
不是“霜庭哥哥”,而是“霜庭”。
霜庭,霜庭。
他出生在秋日里,那日整个宫闱中结满了白霜。父皇喜得麟儿,便则了“秋风冽冽、白露朝霜”、“有冽氿泉、无浸获薪”两重含义,大约因为宠溺,父皇算破天荒地在他及冠前,就替他取了字号。
他从不知,这个听上去就冷冰冰的字,能被叫得这样暖,这样灼人。
凌冽指尖微颤,浑身腾起了一股一股陌生的战栗,像是着凉的寒颤,又好像是中了软筋散的酥痒。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在他前后两辈子数十年的时光中,第一次全然失控。
凌冽坐在轮椅上,僵硬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反应,无措而茫然。
那边,小蛮王却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他不知道凌冽听了全程,只在水中洗洗手,然后就翻身上岸。他哗啦啦的水声惊动了凌冽,让他终于蓄起了力量。
乌宇恬风只看见凌冽一阵风般闯进来,飞快地将地上那条已经有些湿的绒毯卷起来,而后他甚至没来得及开口,他的漂亮哥哥就仿佛操控着战车一般、消失在了甬道中。
他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凌冽的背影仿佛在仓皇逃窜。
乌宇恬风怕凌冽出事,随便擦了两下就追出去,才到通道,他就被凌冽厉喝住——
“不、不许过来!”
“哥哥你怎么……”
“……不许。”凌冽憋红了脸、声音发颤,心里又是委屈又是不堪:他怎会这般孟浪,不过算听个墙根,就星火燎原地将自己烧起一大片,他才是寡廉鲜耻,他才是、才是……
越想越气,越想越急。
乌宇恬风原本站在道口裹足不前,忽然听见了一声低低的呜咽,他慌忙上前,哪怕之后被凌冽打得鼻青脸肿。他迈开长腿两步上前,明明光线昏暗,他还是第一眼就看清了凌冽艳红色的眼尾。
“哥哥你怎么哭了?!”乌宇恬风担忧极了,“是有哪里不舒……”
他问了一半,却忽然因靠近的缘故,直接而莽撞地,看清楚了那一块半湿的绒毯下,让凌冽羞耻又尴尬、险些急哭,却反过来让他心动、让他惊喜的:那一处藏不住的山峦跌宕起伏——
作者有话要说:霜庭哥哥羞羞脸~!
今天我们的北宁王也在大社死——
恬恬:哥哥好坏,但我好喜欢!
凌冽:……到底是谁更坏!——
第36章
原来, 哥哥也是喜欢的。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 而凌冽只是羞愤地错开了视线,闷闷地反驳道:“……别胡说,谁哭了。”
中原人爱面子。
若在往日,乌宇恬风定会从善如流地顾着哥哥面子, 顺凌冽心意将所有荒唐旖旎都当成偶然巧合。
但今夜, 他难得恶劣,一点也不想放过凌冽。
乌宇恬风伸出手, 凌冽立刻往后缩了一下,可惜轮椅靠背, 他根本退无可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蛮王将他怀中绒毯扯走, 双手箍住他的腰。
“哥哥。”小蛮王唤他
“你……别!”凌冽被小蛮王的动作骇得倏然瞪大眼睛,半声惊呼从他口中溢出, 再不见了清冷从容, 声线压抑撩人, “唔……”
他颤抖地抓住了小蛮王那还湿着的金色长发, 可惜,身体在此时此刻已不是自己的, 明明想推开, 虚软无力的手指又好像需要抓着一点什么来获得力量。
乌宇恬风微仰着头, 翡翠色的眼眸从下往上看他,在昏暗的环境中像极了终于俘获猎物的猛兽。
凌冽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蛮王,惊恐、畏惧、羞耻等不知名的情绪轮番涌动, 让他的声音终于带上了哭腔,“你放开……”
乌宇恬风依言松手。
可在安静的通道中,所有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不仅仅是那异于潺潺水声的响动,还有听在凌冽自己耳中都陌生得很的低咽——他怎么可以、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哥哥不哭,”乌宇恬风含含混混地说,“不痛了,一会儿就不痛了。”
混蛋,那是……痛的问题么?
凌冽在眼前一阵黑、一阵白的放空间隙中,还是忍不住地骂了一句。
结果,下一瞬他就没办法再想这么多,被小蛮王直接绕进了一种全然陌生的境地。他虚着、无力着,却还有常识,在最终一刻,还是揪着乌宇恬风的长发想迫使他抬头,“……脏。”
回应他的,是咕咚一声。
乌宇恬风喉结滚动,而后他暧昧地当着凌冽的面儿,舔了舔手指,“不脏,甜的。”
“……”凌冽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震撼,想骂又因浑身发虚骂不出口,只能抬起手臂,逃避般挡住眼睛,哑声骂道:“小混蛋。”
乌宇恬风好脾气地笑笑,贴心小意地将凌冽抱回温泉中。一番折腾,凌冽又出不少汗,更深露重、夜风寒凉,挂着汗出去该生病了,他便又脱了两人衣衫,细致地替清洗起来。
“哥哥。”
“……做什么?”
“哥哥讨厌吗?会因为这个,讨厌窝吗?”
凌冽没力气,虚软地靠在他胸膛上,听他这么问,沉默了半晌。
讨厌,够不上。
但这感觉太陌生,让他惊慌。
北宁王不屑撒谎,即便是此刻,他也选择坦然。乌宇恬风见凌冽轻轻地摇头,他嘴角笑意便扩大,一边将温泉水撩到凌冽肩头,一边又坏心眼地追问,“那哥哥喜欢吗?”
学了这么多日,他的中原官话已渐渐能咬对字音。
只要认真说,他那属于少年人干净的嗓音,能将中原官话说得撩人而动听。
“锅锅”听着让人啼笑皆非,“哥哥”却暧昧得让凌冽耳根发烫。
喜欢,不可能。
但凌冽的脑子里好像炖了一锅浆糊,一时间找不出介于“喜欢”和“讨厌”之间的第三种感情。所以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讷讷抓住小蛮王的手,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太过了……”
乌宇恬风一愣,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好笑地看着凌冽发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哥哥真是个妙人!他好后悔,他应该更早打上中原,一刻不耽误地闯入金銮殿、将哥哥掳走!
乌宇恬风不问了,至少,凌冽到此刻都没动手打他。
从他低下头、张开嘴的那一刻,到现在此时此刻,凌冽只憋闷着骂了他,连拧都没有拧他一下。
中原人含蓄。
他愿意给漂亮哥哥时间,也愿意用余生的每一天、每一个月来等待哥哥回应。
他柔情一笑,俯身下去轻啄了一口凌冽耳廓,在心中说:哥哥不怕。
○○○
那天晚上,凌冽最终还是撑不住昏过去了。
他被乌宇恬风打横抱回中军大帐时,元宵已经趴在桌案上睡着了。小管事睡得迷迷糊糊,只记得伊赤姆大叔来将他拉走,却没有注意自家王爷那红彤彤的脸,还有颈侧若隐若现的一抹暗痕。
乌宇恬风将凌冽安顿在大帐中,叫来索纳西小心看顾后,又摸了摸鼻子,认命地去将凌冽的轮椅推回来。
西州的杀手这些天来得勤了些,影十一和索纳西不厌其烦,最终两人商议后,索纳西悄悄给那些不要命的中原人下了蛊。蛊虫操控着这群人回到西州,想必会给那些妄图刺杀凌冽的人一个教训。
乌宇恬风拖着轮椅回来时,凌冽已小睡了一觉。在他翻身上床的时候,凌冽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吵醒你啦?”
凌冽摇摇头,迷迷瞪瞪的,像是醒了又好像全然没有,在乌宇恬风躺下后,他自顾自地翻身在小蛮王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又缓缓阖上眼眸。
“……!!”乌宇恬风没想到:美人哥哥还会主动投怀送抱。
他紧了紧手臂,却听见怀中人在小声嘟哝,乌宇恬风屏息凝神、垂下眼眸,只见睡梦中的凌冽扁了扁嘴,似乎很是不满意,“欺我不知么,书上都有写,那东西、那东西是腥臊而咸的……”
“……?”
“小骗子……”凌冽拧着眉又咕哝一句,“甜什么甜!”
乌宇恬风忍不住了,他搂着凌冽,因为憋笑而浑身颤抖。
他的哥哥怎能这般可爱!
大约是他的动作惊动了怀中人,凌冽眼皮微动、又要醒来,乌宇恬风忙收了笑,动动手臂轻柔地拍着凌冽后背,然后压低了声音轻轻哄道:“甜的,哥哥最甜。”
听见他说这个,凌冽似乎还想反驳。
但也不知是小蛮王拍他后背的动作太轻柔,还是小蛮王压低的声音太好听,总之凌冽只是撇了撇嘴,又重新陷入了梦乡,隐约还听见小蛮王软软哼着的南境小曲。
次日,就是约定的日子。
乌宇恬风一大早就着人放了信号弹,将五花大绑的峤烙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对方。峤烙在看见那些戴着铜制面具的人时,先松了一口气,而后看着这些人带着他往船上走后,猛然变了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瞪乌宇恬风,吱哇乱叫,却因被塞了嘴的缘故,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那日前来和谈的“使节”也在,他冲乌宇恬风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家主人会感谢您的。”
乌宇恬风撇撇嘴,不以为意,只目送他们那艘极快的小舟,悄无声息地带着峤烙消失在南边弥漫的晨雾中。他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已经准备好拔营后退的军阵走去。
清晨的凤灵坞有些霜寒雾重,凌冽裹着厚厚的绒领外披,手上还拢了个手炉。他远远看着乌宇恬风朝他走来,雾色中隐隐高升的红日将小蛮王的满头金发染成了橙黄。
凌冽看了半晌,摇摇头,最终选择与自己和解。
他承认,他其实挺喜欢那漂亮的绿宝石,还有那金灿灿的蓬松长发的。
伊赤姆大叔和桂山两部的人留下来断后,乌宇恬风带着众人先行撤退。百越国的使团会在日出后知道“峤烙被人劫走”的消息,然后桂山两部会趁着百越大乱,找机会夺回属于他们的领土。
在归程的路上,乌宇恬风给凌冽讲了乔伊希的身世。
和凌冽猜的差不多,所谓的“生母身份低微”不过都是王室宫闱争斗的遮羞布,乔伊希的生母,其实才是百越老国王的“原配”。
不外是宠妾灭妻的俗套故事,用中原话说,就是老国王为了掌控大权,最终抛弃了糟糠,转而默许了后来峤烙的母亲折磨侮辱发妻,让她成了最不堪的“奴隶”、惨死在了百越王庭的枯井里。
“乔伊希小时候其实过得也不算好,”乌宇恬风靠在象筐内壁上叹了一息,“我都比他过得好些。”
凌冽眉心一跳,转过头去看他,“你小时候过得不好?”
“……没有,”乌宇恬风微微挪开了视线,“只是比喻。”
凌冽端看他的神情,犹豫了片刻,没有追问,只在心中记下此事,面上给了小蛮王一个台阶下,“那之后呢?乔伊希是怎么去的南洋?”
乌宇恬风笑了一下,他神神秘秘地冲凌冽挤眼睛道:“老师帮他的。”
“伊赤姆?”
“嗯,赤姆部落本来就是百越的。”
“赤姆……部落?”凌冽奇了,他一直以为伊赤姆大叔是姓伊,名赤姆。
乌宇恬风点点头,赤姆部落的历史其实蛮悠久,早年还是百越国的望族,且多美人,许多百越王妃都出于这个部落。后来历经世代更迭,部落中人丁凋零,又经年战乱,赤姆部落终于没落。
百越也是苗人,苗人尚武崇强。
族中无人的赤姆部落逐渐边缘化,一步步被驱逐到了贫瘠之地。
“老师其实算是赤姆部落本任的首领吧?”乌宇恬风想了想,“是他力排众议带着部落过来投诚的。”
“是你答应的?”
乌宇恬风摇摇头,“我那时还小,是……阿甲同意的。”
阿甲就是苗语父亲的意思,凌冽点点头没多想,却一出神间,错过了乌宇恬风脸上一瞬的犹豫还有痛色。
在百越看来,伊赤姆是叛徒。
可来到了蛮国后,赤姆部落却将他奉为了“救赎者”。蛮国不似百越,这里地大物博、人也和善,他们虽是外来者,但没受到太多的排挤,很快就融入。
即便部落不能重现当年的大族荣光,也足够安居乐业。
“老师其实很有本事的,”乌宇恬风感慨道:“若当年百越留下他,乔伊希还是唯一的王子,那现在苗疆可能并不会是我国一家独大的局势。”
凌冽点点头,算是认同了这个说法。
两人絮絮说了一会儿,凌冽对大抵明白了乔伊希是个同峤烙完全相反的人,这人冷静自持、头脑聪明,小蛮王说他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去南洋三年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船商。
抛却糟糠之妻,更苛待逼走聪颖的长子……
凌冽摇摇头,忍不住叹道:“你们这样其实也挺好的,中原多得是这样的腌臜事。”
他想的是蛮国阿哥和阿妹之间那份真挚的感情,没有中原的妻妾成群和后宫争斗。
可小蛮王听见他这话,却不大高兴地拧起眉,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扳过来,“什么‘泥们’‘窝们’,以后都是‘窝们’!”
他一着急就用错腔调,脸上的表情却严肃而认真。
凌冽忍不住要笑,结果乌宇恬风却贴过来,用一双翠色眼眸深深凝望着他,“就连哥哥你,也是窝们哒!”
看他这样,凌冽笑着摇摇头,反正夏日的熏风正好卷着乱红飞过,他阖上眼眸,就当他是被乱花迷了眼吧……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可眼前的漂亮哥哥却忽然凑近,主动在他唇瓣上啄了一下。
轻得像蝴蝶振翅,软得仿佛只是飞絮。
却让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光洁的脑门上都因为瞪眼而起了一小层褶皱。
凌冽瞧他这惊讶的傻样儿,终于开怀地笑出声——
这一局棋,他可没输。
只是,他没笑多久就被恼羞成怒的小蛮王扑倒,整个人重重地跌倒在象筐里,他所有的笑声都被乌宇恬风含吮吞没进唇齿间,缠绵深吻的间隙里,乌宇恬风气呼呼地咬着他的唇瓣,“坏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原来哥哥也喜欢我~!
凌冽:别、别胡说!——
恬恬和哥哥今天也是双向粗箭头(#^.^#)——
第37章
六月晚夏, 暑热蒸腾。
位于宣城西三百里的西州城外, 从三品归德将军郑铎捧着茶碗,悠然地立在点将台上,他一边品茗,一边远远看着大漠孤烟。
今岁上, 京中一早递来了消息, 说在十月文臣磨勘后,会进个二品封官予他, 到时也算功成身退,可寻个合宜的时机告老还乡。
台下儿郎们在日光下操练, 整齐划一的枪棍刀戟。郑铎看着头排一高一矮两个披甲的小子,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这是他俩儿子, 大的那个已经得了军功。
郑铎想得很清楚,待将来告老时, 他便借着进京述职的机会, 带上这些年从西域搜罗来的珍品上宣威将军府拜会, 央求这位算得上是他妻兄的舒楚修, 将西州将军位留给他儿子。
他们郑家门第不高,妻子在舒家也不过是庶出。
但能依傍“舒家”这棵大树……
郑铎眼中又闪过一抹自得, 他能比其他那些泥腿子少拼搏多少年!
他的思绪飘远, 正想着将来告老还乡后是在城里购置大宅, 还是到城外宽阔处择一山清水秀之所建庄,结果面前,刚才还好好的士兵们, 忽然一个个口吐白沫、捂着肚子就倒在地上抽搐起来。
“你怎么了?!”
“这怎么回事?!”
“好痛,啊啊啊救命将军,好痛——!”
不明就里的士兵们原本还想帮兄弟, 结果没多时,点将台下的一众士兵都东倒西歪地滚成一团。
郑铎慌了,甩了茶碗就跳下来看两个儿子,他白了脸,“快!快去请军医!”
……
西州大营闹瘟疫的事儿,很快用加急军报传到了京城。
暑热生瘟,本为常事。
但这事儿出现的时机不凑巧,朝堂上正在为江南匪祸善后的人选争论不休:阉党得了黄忧勤授意,借口舒家公子奔波不易,主张给舒明义加官进爵、调回京城留用;而舒家人则动了心思,想将舒明义调到西州去。
西州大营的从三品归德将军年老,年末归京述职后应当就会告老。
那地方虽属边地,但交通便利、连通西域中原,算是个扼要之地,加上归德将军夫人出自舒家,这么多年来,舒家对西州的经营也不算少,定然不会放过这个补缺之机。
而在小皇帝的私心里,两方的提议他都不想同意。
若将舒明义调回京中,虽从外戚手中啃出了微末兵权,但这兵权必定会便宜阉党;而若将舒明义调入西州,不仅会壮大外戚兵力,还会因此开罪了他好不容易才稳住的阉党。
关键时刻,朝堂上从来不爱说话的起居注虞疏,忽然上奏请本,说江南和西州乱事横生、太后又缠绵病榻,必定是神明有谴,所以他希望陛下能带领群臣入皇寺为国祈福,求个国泰民安。
若在平常,小皇帝定然对这种“侍鬼神”之事不感兴趣,但此刻,他却多看了那个面容平常、身形还有些佝偻的起居注两眼,拍拍手,他将自己孩童的天性发挥到极致,笑道:“是呢!是呢!朕真的许久没有出宫去玩……咳,朕是说,虞卿深知朕意。”
如此,小皇帝发话,阉党和外戚便不能多说什么。
朝会散后,黄忧勤之流与舒氏之党,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放到了那个身上披着一身墨绿蟒袍、微微弯着腰,看上去胆小怯懦、表情木讷的起居注。
他在朝堂上存在感极低,仿佛突然出现一般,时至今日,许多官员才知朝中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
等到祈福那日,盯梢的也只冲御史中丞舒楚仪回禀,说那起居注行为无异,一直老老实实地跟在皇帝身后记录,等一切礼仪毕后,也只同寺中高僧的几个弟子聊了几句,说的都是佛法之类经史典故。
事出有反必有妖。
可惜舒楚仪也找不出这起居注的任何错处,便只能将事情先按下。
而黄忧勤手下阉党,同样没有从起居注的身世、封官经历上挖出什么更多有用的信息,一个寒门出生的普通举子,偶然得了机会补缺才进的史馆,根本没有靠山。
最终,统管西州的归德将军郑铎,被小皇帝治了失察之罪,降职调了筇州。
而在江南,小皇帝不偏不倚地同时封赏了包括舒明义在内的三位将军,包括由舒明义邀请出山的那位老将。明面上看,是在平衡各方势力,但舒楚仪和舒楚修两兄弟,已敏感地从这一切中嗅出了不寻常。
眼看着秋闱将近,外戚一党人心惶惶,京中隐约呈现出一派乱局。
……
这些,几日后,凌冽都从王府的密信上得知。
看密信之时,他和小蛮王已回到了鹤拓城内。他们刚到达,伊赤姆大叔就从边境上递回来消息——百越大乱,离开数年的“大王子”乔伊希带兵长驱直入,将整个王庭烧成一片火海。
老国王被逼无奈,只得退位让贤。
而峤烙和他的母亲,被乔伊希残忍地杀死,这女人当年的所作所为,也被一一公开。据说乔伊希是当着王庭一众百姓的面儿,痛陈这女人的数百条罪状,然后学了中原刑罚,将她活活刮了三千刀,才叫女人气绝。
峤烙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大哥虐杀,当场就疯了,乔伊希为绝后患,亦是毫不留情地将弟弟斩首。头颅高悬在王庭外,号令足三年才能摘下。
而桂山两部,也趁机夺回了属于自己的领地。
凌冽听着,微微皱了皱眉,乔伊希如此雷霆手段,将来,只怕当真会成为蛮国劲敌。
“哥哥?”
小蛮王的声音将他唤回,这时他才发现大象已蹲下身,停在了殿阁前广场上,而乌宇洛和五部首领等人,面带微笑地候在了不远处。
乌宇恬风看着他打趣道:“哥哥还不下来,是在等我来抱么?”
凌冽睨了他一眼,轻盈翻身、稳稳落到轮椅上。
乌宇恬风低笑起来。
如当时凌冽初入蛮国,乌宇洛也给凯旋而归的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接风宴——
殿阁前的广场又热闹起来,巨大的牛角号吹响,伴随着四弦琴声,姑娘们再次手拉手跑出来,纷纷给自己心仪的勇士阿哥送上编好的花环。
凌冽和乌宇恬风还是坐在上首那张置有孔雀翠屏的案桌前,乌宇洛则自己坐在下首,他原本还想同乌宇恬风聊聊殿阁里的事儿,乌宇恬风却先捂住耳朵嘟哝道:“不想听、不想听,阿兄能不能别提这些?”
那神态模样,一点儿没了大王的样子,倒像幼童一般。
乌宇洛无可奈何,又不能骂乌宇恬风,只能端起酒碗与他喝酒、再不提政事。他这弟弟从来不爱管这些,能躲懒的时候就一定要躲懒,但长此以往,难免会出现像乾达那样的“有心人”。
他一边喝酒,一边犯愁,觉得自己还是早些离开殿阁得好。
酒过三巡,按着惯例,乌宇恬风要给此战建功的勇士嘉礼,瘦弱纤细的索纳西也站在人群中,挺直了身板接过小蛮王递给他的新苗刀。
嘉奖过后,勇士们欢呼一声,小蛮王和乌宇洛两个都被推着围到了中央。兴奋的姑娘、小伙子们开始手拉手唱歌跳舞,鲜艳的花瓣洒落,索纳西还被几个勇士抱起来、欢呼着抛向天空。
凌冽远远看着,摇摇头笑,搁下手中酒杯。
苗疆的甜米酒,他可不敢多饮。
闹了半日,乌宇恬风见凌冽有些乏,便找来乌宇洛,说他要先带凌冽离席,殿阁这边,就请乌宇洛多照顾。
“臭小子,还真想我给你管殿阁一辈子?”
他这么说,乌宇恬风立刻蔫了,“阿兄你……不会这就要走吧?”
乌宇洛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表情,揉揉他的脑袋,道:“我在边境还有事儿。”
这回,小蛮王撅了噘嘴、低下头,小声叹道:“下次……不知要什么时候才能见了。”
乌宇洛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兄弟因为阿甲和大巫当年的一番安排,本就聚少离多。好在神明的指引,给他们国家带来了最好的大王,他也拥有了最棒的弟弟,见面少些,又有什么关系。
离开之前,乌宇洛善意地冲凌冽点了点头。
凌冽好奇地看着这兄弟俩互动,等乌宇洛走远,他才开口,“你和你哥关系挺好。”
宫里的孩子,即便同父同母,都不可能有这样亲厚的。
念及自己的皇兄还有十七岁那个雨夜,凌冽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低落,不过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
而乌宇恬风不知凌冽心中的感慨,只眼珠一转,笑眯眯地扑到凌冽身上,他将脑袋枕到凌冽腿上,脸上梨涡融融,“我同所有的哥哥,关系都要好!”
凌冽挑挑眉,被这小蛮子弄得哭笑不得。
其实他挺好奇的,传闻和书卷的记录中,乌宇恬风和乌宇洛是同父异母的两兄弟,乌宇恬风这样的长相即便是在蛮国都显得很另类,异族血脉于中原皇庭是忌讳,但在这苗疆……
“你和你哥……”
“哇!”凌冽话说了一半,乌宇恬风忽然突兀地坐起身来,不等凌冽反应就窜出去,“他们那边好像在放烟花!哥哥等我,我去给哥哥抢一个最大、最好看的!”
“……”看着小蛮王金灿灿的背影,凌冽摩挲了一下酒杯,微微皱眉。
“那是大王的隐痛,华邑姆就不要问了。”
一道女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冽抬头,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圣女阿幼依,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后的大树上,她捧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不少新鲜的瓜果。
她一跃而下,将篮子放到凌冽手边,又补充了一句,“将来大王愿意的时候,一定会告诉泥的。”
凌冽沉默半晌,抬头看向漫天璀璨烟花下、冲他笑得张扬又灿烂的小蛮王,终于点点头,接过那一篮子水果——
星河万里,月色皎皎。
他只盼着,这个给他温暖的小太阳,没有像他一般惨痛的过往。
○○○
接风盛宴后,乌宇洛很快就离开了殿阁。
乌宇恬风和凌冽搬到了那间树屋去住,乌宇洛比乌宇恬风更周全些,在附近的几株高树上又修建了几间树屋,距离他们的屋子不远不近,位置也矮上一圈,中间用藤蔓和树干连接,方便元宵和其他伺候的人居住。
凌冽对这些安排心怀感激,只是每次他提到乌宇洛的时候,乌宇恬风总是会有些紧张,不是打着哈哈将话题岔开,就是故意扑上来对着他上下其手、一阵轻薄。
想到阿幼依说的那两句模棱两可的话,凌冽心中明白,乌宇恬风有一段想要向他隐瞒的过去。
他无意窥探,只对小蛮王这幼稚的行径无可奈何。
没了战事,日子也闲适许多,小蛮王每日晨起都会悄悄上外头给凌冽采回来各类新鲜瓜果,然后坐到凌冽对面、拖着双腮盯着他过早。因为耽误时间,最后都会被怒不可遏的伊赤姆大叔闯进来、拎着耳朵带走。
之后的整一天,小蛮王会留在殿阁内处理政务,午后则会着人给凌冽送来一些小东西。
有的时候是他偷偷写的字,有的时候是他偷偷采的花或用青草编的小蚂蚱,更多时候是画,墨笔画的各种各样线条简单的小人,看上去倒当真像是在赌咒的符文一般。
元宵每次看见都要破口大骂,凌冽倒觉得有意思,专门腾了一只木匣来收着。端看他的神态动作,小管事只能偃旗息鼓,面色难看地帮王爷收拾。
午后,凌冽是要小憩的。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没有在京中那么忧思苦虑,饮食上又被小蛮王骗着、哄着吃了不少花样繁多的东西,孙太医几次诊脉都说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身体也比从前好,就连小腿上也隐隐有了点知觉。
左不过京城乱着,想要筹谋的人和事都有专人盯着。
凌冽难得清闲,午睡过后,就让元宵推着他出去随便走走。
殿阁和附近的几片树林他们都绕得差不多,前几日,元宵还误打误撞地带凌冽闯入了一处孔雀的聚所。原本停在树梢上打盹的白孔雀被他们惊动,漂亮的尾羽垂下来,灵动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
元宵兴奋坏了,想要尖叫又生生忍着,小脸都憋得通红。
凌冽则看着那群漂亮精致的生灵,眼眸明亮许多。
在苗疆待久了,元宵的胆子渐渐大起来,知道此境生灵待人多有善意。他听阿幼依说了一条小道,据说会通往林中一处潭水,那里常年有梅花鹿群来饮水。小姑娘说那些小鹿不怕人,只管带着点小饼干过去喂。
元宵推着凌冽往林中走,阳光穿过阔叶的缝隙点点洒落,林有微风,虽是六月,却无暑热。
未至潭水,远远就听见了几个姑娘的议论声,她们说的是苗语,元宵听不懂,但凌冽经过了这么一段时间的暗中观察学习,却大概听懂了七八分——
“我觉得这个更好看,大王一定会喜欢这个。”
“你那个太花了,印上去肯定要被大王凶。”
姑娘们手中拿着好几匹花样不同的蓝染布,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一个的花纹好看、哪一个大王会喜欢,似乎还提到了“华邑姆”一词,其中有个生得高挑的姑娘认真地拿着一块白底蓝羽纹的布料说道:
“华邑姆冷冰冰的,应该喜欢这样简洁的。”
其他姑娘却不认同,争辩中扯起来另外一块布料说道:“华邑姆哪里冷!那天我看见他对大王笑了,可好看了!我觉得这块蓝地白花的他会喜欢!”
元宵懵懵懂懂,凌冽忍笑,开口道:“两块都挺好的。”
几个姑娘被吓了一跳,回头转身却倏然跪下行大礼,凌冽正想请他们起来,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而来的还有乌宇恬风清朗的声音:“哥哥躲在这儿,叫我好找。”
“王爷。”乌宇恬风身后还跟着伊赤姆大叔。
大叔将几个惊惶未定的姑娘扶起来,而乌宇恬风则是蹲到凌冽的面前,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睨着他,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他撅了噘嘴,“哥哥坏坏。”
凌冽挑了挑眉,他又怎么坏了?
“哥哥偷学,还不告诉我!”
这时候,凌冽才意识到,刚才他随口说的,并非中原官话,而是苗语。他愣了愣,难免生出被抓包的尴尬,手指在广袖中蜷了一下,“我……”
“这才短短几个月时间……”伊赤姆大叔走上来,“王爷当真聪慧。”
凌冽摸了摸鼻子,“只是随便学学。”
他到底是外族,即便苗人亲厚,小蛮王和伊赤姆大叔十分信任他,但这样偷师的行径……若让有心人探知,必定要做出些文章来。
凌冽不想伊赤姆大叔误会,还想说点什么,大叔却先开口道:“也好,正好王爷您可以教教大王。”
“嗯?”
“对哦!”乌宇恬风拍起手,“窝怎么没想到!还是老师聪明!”他立刻高兴地牵起凌冽微微发凉的手,“以后我教哥哥说苗语,哥哥教我中原官话!”
凌冽眨了眨眼,没想到事情最后会变成这样。
那日后,两人就从单方面的凌冽教乌宇恬风,变成了相互教学。
可惜的是,凌冽明显比小蛮王学得快,就连元宵,也跟着学会了许多蛮国基本用语。
而小蛮王的中原官话,却还是一片稀烂,他记忆力不错,词句用法都不会用错,可惜在腔调上总是拿捏不准,一着急就会将入声说成平声,最后就变成那种怪腔怪调的“窝”、“泥”、“次饭”和“锅锅”。
每到这时候,元宵就故意伴着鬼脸学他发音,气得乌宇恬风脸蛋通红,忍不住地挥拳头。
凌冽心软,笑他一阵,就会找借口将元宵支出去。
元宵一走,乌宇恬风就撒赖地蹭到凌冽身边,委委屈屈地冲凌冽讨要亲亲。小蛮王生得好看,金发碧眼哪哪儿都长在了凌冽的审美里,而他撒娇的声音放得很软——
所谓美色当前,凌冽也是男人,自然难以拒绝。
糊里糊涂地就给小蛮王骗去许多吻,从脸颊到唇瓣,从额心到下颚,总之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乌宇恬风存了心思,有时候懂装不懂,偷香窃玉、乐此不疲。
但北宁王凌冽素来勤勉,既做“先生”,便一定要将小蛮王教会。
在乌宇恬风混不吝地哄着他亲了小七天后,凌冽终于思虑出一个法子,他认真地牵着乌宇恬风的手,将他的指尖放到自己的喉咙上,道:“我想过了,你学不会中原声调的原因,大概是苗语的音节与中原不同。”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
“我从前在书中看过,说有天生失聪者,依靠这样的方法,最终学会说话的。”凌冽舔了舔嘴唇,目光坦诚而真挚,“你可以闭上眼睛试试,摸着我感受发声,或者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可将手指放进我嘴里——”
“……”乌宇恬风指尖微颤,眸色陡然沉了沉。
凌冽没觉察出他神色的变化,只补充道:“舌位也是音准的一环。”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凌冽,张开嘴,声音都嘶哑了许多,“那窝……试试?”
凌冽点头,嘴巴微张、示意乌宇恬风伸手,他不明白,不过感受舌位,小蛮王怎么又紧张起来,将他原本已经会说的“我”又讲成了“窝”。
乌宇恬风的手指,比凌冽的粗一些。
指腹上结着薄薄一层茧子,并不粗粝,却让凌冽觉得有些痒。
强忍着没有含吮乌宇恬风的手指吞咽唾液,凌冽示意乌宇恬风用心感受,不同声调的不同舌位。
他说得仔细,但乌宇恬风一句都没听见去。
他目光停留在凌冽开开合合的艳红色唇瓣上,停留在那小巧灵动发声的舌尖,湿润的津液将他的整个手指都濡湿,而凌冽漂亮的唇缘弓上也染满了暧昧的洇色。
乌宇恬风的呼吸重了许多。
他第一次知道他与哥哥之间隔着天堑。
哥哥赤子之心,他却满心脏污。
哥哥心怀明月,他却只想着将那一轮高洁的明月扯入泥沼,让明月洇上污泥,染透黏稠湿润,再不得脱——
乌宇恬风舔了舔唇瓣手指发颤。
他用尽了全力,才忍住了没有伸出第二根手指,将手指并拢,狠狠勒住哥哥这轮明月,狎玩那灵巧的舌尖,让哥哥白皙的面庞上染透属于他的气息。
两人这儿正说着,外面却传来了银饰碰撞在一起的清脆声音。
阿幼依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大王、华邑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阿曼莎她回……呜哇——?!!”女童怪叫一声,抬起手来捂住双眼,“窝、窝什么都没看见!”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唉,教你,你怎么不好好学!
恬恬:呜呜呜,哥哥你教得太哔——啦!——
我真的就只是在教发音_(:з」∠)_我们苗疆发音真的有这样学的。
请姓审的小神仙们不要再欺负恬恬了——
感谢在2022-07-04 17:20:27~2022-07-05 18:05: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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