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凌冽和乌宇恬风都没想到, 再次见到阿曼莎会是这样一番光景——

    曾经骄傲如凤凰的圣女, 浑身布满血污,白皙漂亮的脸蛋上横贯了一道从左边眼窝到右下颚的伤口,她形容憔悴、气息奄奄地躺在一副担架上,半睁着完好的右眼, 用那灰色眼瞳静静看着两人。

    一见她如此, 乌宇恬风就沉了脸。

    凌冽张了张口,最终心有不忍, 别开了视线。

    阿曼莎看了他们一会儿,颓然地闭上眼睛, 声音平板而嘶哑,“我在摩莲城发现了乾达的踪迹, 他与黑苗巫首见了面,意欲重启驭尸术。”

    驭尸术?

    凌冽单听名字就后颈生凉, 中原编纂南境邪道的书中提过, 说有几支苗人懂操控死人之法, 能赶尸成军。

    “先去请毒医。”乌宇恬风皱眉道。

    阿曼莎愣了愣, 睁开眼诧异地看向乌宇恬风,忍不住高叫道:“我说乾达他要重启驭尸术!”

    乌宇恬风没理她, 只示意几个抬着担架的勇士快走, 别看他神态从容, 凌冽却注意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想了想,凌冽用自己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小蛮王的手。

    结果, 小蛮王立刻翻过手来握住了他,力道之大、让凌冽的掌骨都有些隐隐作痛。

    “哥哥……”乌宇恬风小声呢喃。

    凌冽回握,默默无言地陪他立在了夜风中——

    ○○○

    几日后, 在毒医的悉心调养下,阿曼莎的伤渐渐转好,左眼也渐恢复了视力。

    只是,她脸上那道伤口太深,再怎么用药,也还是落下了疤。女子多半都是在意自己容貌的,何况是阿曼莎这样的天之骄女。乾达太狠,竟能对亲生女儿下此毒手。

    后来,凌冽才从乌宇恬风口中得知——

    自从乾达联合百越在殿阁反叛失败后,他就沿着榆川南逃,行至摩莲城时,残部皆被摩莲城主截杀。正当他走投无路时,位于边境上的黑苗族人,却偷偷闯入摩莲城将他救下。

    黑苗巫首对乾达礼遇有加,希望同他合作,重启驭尸术。

    驭尸术在苗疆是禁术,关于它的记载多年前皆被大巫焚毁。黑苗巫首拼了命,才从灰烬中抢回半本《驭尸秘法》。只可惜此书用十二祖文写就,黑苗巫首多年来也没找到一个能看懂的破译之人。

    偏巧,乾达学过十二祖文。

    如此,两人一拍即合、愉快地达成了协作,黑苗划定一小片山谷供乾达演驭尸术,恰巧阿曼莎流落至此,意外发现自己父亲正在做的事——

    乾达对她表示了欢迎,但阿曼莎却因驭尸术的残忍同乾达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结果,乾达痛下杀手、阿曼莎九死一生。她离开时,乾达已能令尸身起灵,只怕驱策百万尸兵,也是迟早。

    伊赤姆忧心忡忡,闻讯之后就派人前往了摩莲城。

    乌宇恬风则是不动声色地加派了一倍人手保护凌冽——黑苗比百越疯狂,也比百越狡诈。他不怕开战,不怕百万尸兵,也不怕死,只怕凌冽卷入其中。

    他蹲在凌冽的轮椅面前,把玩着凌冽手指,眸色深沉地想了许多。

    “对了,哥哥,阿曼莎说她想见你。”

    “……见我?”

    “嗯,”乌宇恬风仰头看着凌冽,“哥哥如果不想见,我们就不见。”

    凌冽想着初相见时那个骄傲的女子,犹豫片刻后,点点头,“见见也无妨吧。”

    等两人来到羁押阿曼莎的牢房时,阿曼莎已经可以下地,正扶着墙壁慢慢地练习着挪动。她面色苍白、脸颊上布满了冷汗,听见响动时,立刻就转头看向了打开的牢门。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进来。

    阿曼莎扶着墙壁,也缓缓回到了窄床上,她长舒一口气,“大王,我想单独同……华邑姆谈谈。”

    乌宇恬风拧起眉,这个之前阿曼莎可没说,他忍不住戒备起来。

    阿曼莎被他的眼神刺痛,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垂下眼帘哂道:“乌宇,我已经这样了,你难道还怀疑我会伤害他么?”她深吸一口气,将姿态放得很低,有些凄然,“只是几句话,还请‘您’放心。”

    见她如此,乌宇恬风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松开轮椅的把手,犹犹豫豫地退出去。

    阿曼莎眼见她倾心恋慕半生的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依依不舍,心里猝然升起一股酸涩,她揉揉发胀的眼眶,涩声道:“你瞧他……”

    凌冽开口,想劝,“阿曼莎……”

    女人却只含泪哼笑一声,似在嘲讽,又好像在惋惜,“他爱的奉若珍宝,他恨的、就要避如蛇蝎……”阿曼莎吸吸鼻子,狠狠一擦脸,“罢了,原是我自不量力、痴心妄想,怨不得旁人。”

    身心俱创,这苗疆女子却瞬间就看开了。

    她冲凌冽颔首,坦诚道歉,“对不住,从前种种,皆因妒而生。往后,我会真心向神明祈福,愿大神保佑你和大王,一生平安幸福。”

    凌冽没想到阿曼莎会直白地说这个,脸上的表情一时有些尴尬。

    阿曼莎不在意地笑笑,目光却看向远方,“乌宇这一路走来,其实都挺不容易的,坦白讲,从前我可瞧不上你,你看上去病弱不堪、身体还残疾,我觉得你虚有其表,再漂亮也帮不上他什么……”她顿了一下,摇摇头,“是我错了。”

    对于阿曼莎直白尖锐甚至有些冒犯的话,凌冽倒没在意,他只是听着话中机锋,反问道:“他从前过得不好么?”

    “……”阿曼莎呼吸一窒,“他……还没告诉你?”

    凌冽遥遥头,别的事上小蛮王对他知无不言,但唯独提到过去,乌宇恬风严防死守、不露半分,总是藏着掖着,让他有些悬心。

    阿曼莎盯着凌冽看了半晌,她本以为眼前这来自中原的男人已经同乌宇恬风心意相通、亲密无间,没想到,乌宇恬风却还没有将一切告诉她。

    从过去一步步看着乌宇恬风走到今日,阿曼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骄傲,找回了些许属于曾经尊贵圣女的自信。她偷偷瞄了凌冽一眼,在心里慨叹了一句好事多磨,然后笑道:“那便等他愿同你说时候再说吧。”

    又是等?

    同样的话,阿幼依也曾经对他说过。

    凌冽眉心微拧,这种众人皆晓、独他被蒙在鼓里的滋味,令他有些烦躁。

    阿曼莎观他神情,又担心自己这话说过了,她经历生死,早已看透放下,刚才,也不过是性子使然的争强好胜。她怕误事,连忙补充一句,“他不告诉你,不是防备你,而是他对自己没信心。”

    “……?”

    “乌宇的身世有些复杂,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阿甲才会生出异心,”提到父亲,阿曼莎苍白的脸上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就被她掩盖过去,她想了想,一笑,冲凌冽眨了下眼,“您别担心。”

    她笑的时候,牵动了整张脸上的伤痕,那笑容明艳,却总给人一种残破感。

    凌冽抿抿嘴,只能还以无奈一笑。

    即便阿曼莎努力补救,但言辞之间透露出来的信息,还是让凌冽生出了一丝迷茫:

    他同小蛮王之间,其实并不算了解。

    直到交换庚帖那日,小蛮王才知晓了他的姓名、字号,乌宇恬风并不知他同皇兄、同舒氏的恩怨,更不知他身上背负着两世隐秘,不知他一心要为二十万镇北军复仇的谋略算计。

    而他对小蛮王,同样也是只知其名,却不知他的身世、过去。

    结发为夫妻,同榻而卧,他们却如此陌生。

    见凌冽沉默不语,阿曼莎也紧张起来,她张张口想说什么,却被门外等得不耐烦的乌宇恬风闯入打断,最终也没能再说什么。

    直到那抹蓝色的身影消失在窄小的牢房门口,阿曼莎便后悔起来,大敌当前,她就不该逞一时的口舌之快!若给那两人平添矛盾龃龉,她的罪过岂非更重?

    可是……

    阿曼莎又想起曾经被鲜血染遍的王庭,还有前代圣女手持刀刃、身|下长裙红透的模样,她只能默默低头向神明祝祷,希望大神护佑怜悯。

    乌宇太苦,只盼他往后无忧。

    被推出牢房以后,乌宇恬风闷闷地走了一阵,最后还是忍不住停下,他气呼呼地绕到前面蹲下,将金色的大脑袋堆到凌冽腿上,绿色眼瞳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看。

    凌冽本来心神不属,被他这么一闹,那些幽暗的神思被驱散,他垂眸好笑地看着小蛮王,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吸饱了阳光,暖烘烘的蓬松金发,声音放软,“怎么啦?”

    “……哼,”小蛮王吸吸鼻子,声音委委屈屈,“她惹霜庭哥哥你不高兴了。”

    “胡说,”凌冽戳了他一指头,“我哪有不高兴?”

    乌宇恬风没有立刻作答,而是微微侧过头,认认真真地盯着凌冽看了半晌后,又将脑袋闷到凌冽腿间,用手指准确地点了点凌冽的胸口,道:“哥哥就是不高兴了,我都知道的。”

    他指尖的力度不大,点在胸口也不过是轻轻两下。

    但凌冽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他微微直起身子,手指往后撤了撤,威风凛凛的北宁王不想承认自己心尖上那一点疼,也不想坦言自己刚才想到的“熟悉”和“陌生”,他只抿住嘴、没说话。

    乌宇恬风等了半晌,抬起头见凌冽这样,一时发慌,“哥哥,你……”

    凌冽张了张口,那边元宵却同伊赤姆大叔一起走来,伊赤姆大叔着急找小蛮王谈黑苗的事儿,而元宵手中则捏着盖有北宁王府印鉴的密信——

    无奈,乌宇恬风只能站起身来,他后退一步,看着被元宵推走的凌冽,垂下的手捏成拳。

    “和王爷吵架啦?”伊赤姆大叔问。

    “……”乌宇恬风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疲惫,“老师,你说哥哥他会在意人的出身吗?”

    伊赤姆大叔眉心一跳,讶异地看向他们家大王。

    而乌宇恬风似乎只是一问,也没想当真从伊赤姆这里得到答案,他看了凌冽离开的方向一会儿,摆摆手,反而先一步朝殿阁的方向走去。

    ○○○

    王府的密信来自北境。

    这几个月,翰墨一直蹲伏,总算叫他寻着时机再次见到了那位神出鬼没的“简先生”。戎狄内部的纷争依旧不断,但明显支持二太子继位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位简先生也就借着休战时间,再次来了云州。

    最近京城事多,翰墨听见手底下人来报,说看见简先生,也有些意外,毕竟黄忧勤没机会脱身。

    然而这一次,那简先生来云州,似乎并不是为了见人。翰墨亲自跟着,见他登了附近一座名为凝光的山。云州已属边地,凝光山更偏北,山坡北侧就是一望无际的戎狄南草原。

    往来,京中流徙罪犯,都是晓谕天下,道一句:逐凝光山北。

    此山巍峨,峰峦险峻。

    中原人认为此山不吉,而云州人更是将此山当成了荒山乱葬岗,光秃秃的山脊上,道路两旁布满了荒坟枯骨,其中不知有多少流徙路上、身死异乡的可怜人。

    原本简先生身边还跟着几个戎狄猛士,他们在云州城里转了转,竟走入了几间香烛店内买了中原人祭告用的冥钱纸锭、香烛供品,然后简先生就独自一个人拎着这些东西上了山。

    翰墨远远缀着,也不敢太靠近,简先生也没有专门拜祭什么坟茔,只在山顶对着东方三叩首,然后絮絮说了一些话、祭拜着。

    凝光山上风大,他的话翰墨因为距离远没能都听清,最终落笔写在信笺上送到南境,也只有简单的“元徽五年上巳”和“简先生每年都会在六月前往凝光山拜祭”两句。

    树屋距离羁押阿曼莎的监牢较远,凌冽现在是回到了从前他住过的南屋内。

    他捏着信笺的一角凑到烛台上点燃,然后眯着眼睛,默默地看着那一张薄绢在炭盆中化为焦黑。

    元徽,是他父皇的年号。

    凌冽生在元徽三年,书信上提及的元徽五年,他才两岁,尚不记事,但后来听宫里人说,那年上确实发生过一件大事,牵扯他的生母在内。每每提起,那些嬷嬷们总是眼神躲闪,不敢多语。

    后来他大了,渐渐探知,元徽五年,父皇的新宠容美人有孕,喝了一碗她母妃赏的汤羹后却落红小产,打下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一番彻查,只说贵妃并非故意,那汤羹是御赐,贵妃也是好心,但其中所用的汤料与容美人饮的一味药、药性相克。因此,父皇只罚了母妃一个月宫俸,处死了经手此事的宫人太医,又赏赐容美人宝物安抚,没再深究此事。

    可惜,容美人一念生恨,终于埋下祸根,第二年上就找机会下毒害死了贵妃。

    如此,才有了元徽六年的那场惨祸:牵涉其中的后宫妃嫔都落狱死罪,而太医院也被震怒的明帝血洗。如孙太医,若非早早被人使绊子暗害,只怕也会折在这场祸事里。

    上巳……

    凌冽揉揉太阳穴,那容美人的孩子似乎就折在二月末、三月里,倒是离上巳日很近。

    至于六月……

    他的母妃骤然薨逝在四月廿八,父皇悲痛之余,命亲信彻查此事。那亲信得力,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查清了幕后主使。

    只是,在亲信往明光殿禀明此事后,明帝就骤然性情大变、将涉事人等悉数处死。

    事毕时,似乎正好是六月。

    凌冽抿了抿嘴,那位简先生若是每年六月都到凝光山上祭拜,他的家人必定是牵涉元徽六年案的人。只那一年被杀头、流徙的人太多:

    太医院的家眷多半判了流徙,如那云州城门守卫背后的韩家;容美人被斩首,容家满门流放;剩下的就是被车裂的丽妃,还有丽妃背后曾也算京中高门、却被判满门抄斩的紫家。

    凌冽想着,忽然生出疑惑。

    明明下毒害死他母妃的是容美人,缘何事后刑罚更重的却是丽妃和紫家。

    从前凌冽去查元徽年间事,只是想知道更多母妃的事,现在将自己摘出来细想,却好像从这一团模糊的宫闱血影中,窥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黑色线头……

    “王爷,喝口花茶吧,”元宵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孙太医说了,您不能太过忧思劳神的。”

    南屋中一切如旧,与他初来时一样:案桌上搁着精致的琉璃盏,透明的小茶炉中燃着一抹橘色,将上头搁着的琉璃茶壶烧得氲起一层白雾,让里面浮浮沉沉的花草们更像是蒙在了薄纱中。

    小蛮王挑的花草茶,其实很合凌冽心意。

    他讷讷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想着乌宇恬风将他迎到南境以来这么几个月的种种,心中的那一点点痛,便骤然泛滥起来——

    其实多年前,他在军中见过一位男妻。

    那人是被他们从山中救回来的云州百姓,身条纤细、白白净净的一个小郎君,在云州一间药铺学徒,也懂些粗浅的医术。他跟他们军中一个副将关系很好,却也总会因副将的一两句话而红脸,气呼呼地抱着药箱离去。

    两人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副将由军中老兵养大,而那小大夫则跟着药铺师傅。

    边境上聚少离多,也没那么多讲究,老将军夫人见他们两人情投意合,便做主给他二人结亲。两小个欢天喜地地穿红袍拜了天地,然后军中热闹地摆了一整天的席。

    后来,日子也同从前一样过,戎狄来来去去、仗打了又停。

    犹记那年,镇北军中了戎狄调虎离山之计,大军深入南草原腹地,大本营却叫戎狄偷袭。戎狄掳走了军中全部女眷,包括老将军的夫人和郭家两兄弟的两位贤妻。

    戎狄将这些女眷推到阵前,逼郭云投降。

    老将军不允,戎狄就先拿老夫人开刀,然后当着镇北军的面,一个一个残杀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女子。镇北军悲愤交加,反而一鼓作气、将戎狄击退三十里,杀敌数以万计。

    胜仗归来,军中却哭嚎连连、愁云惨淡。

    漫天纸钱白幡,皆是怀抱骨灰坛的红眼儿郎,北境棺木难寻,老将军忍着悲痛,最终主持将大家的家眷收敛、一并火化,一起埋葬在了云州境内的凤岭山上。

    而那小大夫却因是男子,意外地在这场浩劫中活了命。

    这本是幸事,可其他士兵的家小都惨死,包括郭家那个年仅三岁的小婴儿,也被活活摔死在阵前,众人悲痛欲绝,难保一两个忍不住的,对他们恶言相向:

    “娶个男妻就是好啊,这种时候都不用死。”

    久而久之,再深再热的情,也被这些流言蜚语逼凉——

    某日酒后,那副将口不择言,只恼叹一句你怎么还活着,却叫那小郎君瞬间白了脸。他怔愣地看着那个醉倒在案上的男人,叹了一息,一如往常抱起了自己的药箱。

    只是,他没回云州,而是一个人冒着风雪、走向了南草原。

    第二日,副将酒醒,只等来了被山中野狼啃噬殆尽的半幅残躯。

    从此以后,副将一蹶不振,终日醉酒,最后战死在了北戎山里。

    凌冽长舒一口气,颤抖地放下了手中琉璃盏,他眉色沉郁,一看就是心里压着大事。元宵熟悉的王爷,素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在软禁中,也没有这般难看的脸色。

    其他事上,元宵能插科打诨,但遇上镇北军的事,他是半句不敢多言。

    见凌冽神色郁结,他心急如焚,即便心中不快,却还是选择到南屋外寻了个蛮国巡防勇士,他低语几句,让勇士尽快请小蛮王过来——

    元宵抿抿嘴,一点也不想承认:那公狐狸精,其实比他会哄王爷开心。

    ○○○

    巡防的小勇士去得很快,也原原本本禀了元宵的话。

    只是伊赤姆这边的事情棘手,摩莲城的城主对乌宇恬风忠心耿耿,但就在阿曼莎归来、伊赤姆大叔派人前往边境时,他却突然害了急病。这位城主手底下四五个儿子,心思各异,一时城内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城主夫人彻底没了主意,正好碰上伊赤姆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便急急将这事儿递了回来。

    摩莲城不大不小,但位置要紧。

    再往南黑苗聚集,又紧挨着蒲干国,如今城主急病,让乾达勾结黑苗巫首的事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即便乌宇恬风念着凌冽,但他也要分轻重缓急,只能压下心中焦躁,耐着性子与几位首领议事。

    凌冽不知元宵背地里有这么一出通风报信,想起从前事,他心情难免要差、精神也不济。

    在南屋歇了一会儿,凌冽就恹恹地让元宵推他回树屋,晚饭没用几口,便早早洗漱了歇下。元宵心疼不已,又在心里暗暗编排起没有过来看王爷的乌宇恬风——

    什么要紧事儿能比王爷重要?

    前儿还当王爷是心尖宝贝似的要死要活地疼着,这会儿得了人,就不那么上心了!

    哼!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然就一点儿也不能信任蛮国的王八蛋狐狸精!

    元宵着实冤了乌宇恬风,他从殿阁出来就一步不停地赶,可惜五部首领对黑苗和驭尸术的事上心,硬是拽着他聊到天黑,他晚饭都没顾上吃,就直扑树屋内。

    凌冽已经歇下,乌宇恬风看着他压着的修眉,心口隐隐发痛。

    他凑过去,第一次挤上了那张软榻。

    在军中,两人一早同床共枕,拔营回来时,他还冲凌冽开玩笑称,想将那张宽大弥勒榻搬入树屋内。可实际上,回到树屋后,他就规规矩矩地睡了前屋牦牛皮,一点儿没厚着脸皮去央凌冽共枕席。

    不是他要当登徒子、趁人睡着偷香。

    而是侧卧在榻上的凌冽,用絮丝被裹紧了自己,整个人蜷成小小一团,眉头压着,眼皮下的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没睡安稳。而且,乌宇恬风进来时,凌冽明显被魇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乌宇恬风从后面连着被子拥紧凌冽,轻轻哼起一首柔婉的小调。

    这是从前,他偷偷从凤容阿娘那儿偷学来的。

    他没有被母亲哄过,长到六七岁,才偶然间看见——凤容阿娘搂着熟睡的阿兄,手掌轻拍着阿兄的后背,哼着这首哄孩子入眠的小调,笑得幸福而满足。

    而在他怀中的凌冽,听着这小调,翕动的睫帘渐歇,压着的眉心也舒展开来。

    就在乌宇恬风以为凌冽要沉睡时,怀中人忽然舔了舔唇瓣,呢喃了一句,“恬恬……”

    不是中原官话,也不是凌冽曾经模模糊糊说出的一句“甜甜糕”的那个“甜甜”。

    而是他的名字,他的苗语名字。

    是他所有的亲眷,甚至是六岁上给他赐名的大巫,都从未唤过的昵称: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阿恬为啥一个苗疆人会有黑皮和金发碧眼从这一章往后开始解释~

    今天我们的哥哥即使是睡着了,也是甜甜的~——

    PS.自动感谢总是坏_(:з」∠)_心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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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凌冽这一觉没睡安稳, 总是梦到从前:

    幽暗的宫禁, 摇曳的奠灯,宫人们一遍遍擦洗着地面。他站在凄风冷雨里不受控制地走个不停,直到在长街尽头,撞上身披铠甲的郭云老将军:

    老将军满身鲜血、双目空洞, 身上扎满羽箭, 凌乱的白发被雨水打湿,丝丝缕缕地贴着脸。

    “家宝才三岁, 三岁啊——!”老将军布满血污的手穿过重重雨幕,狠狠攥住凌冽双肩, “他会喊爷爷了,还等着爷爷回去骑大马的啊……”

    凌冽颤了颤, 忍不住后退一步。

    结果背后亦是一副坚硬铠甲,回头, 他看见只剩半个脑袋的郭家幺子:郭鸾邻青白嘴唇开合, 踉踉跄跄地逼近凌冽, “好痛, 我好痛啊……!”

    凌冽待不下去,转身想从两人中间离开。

    结果朝左一步, 看见的是脖颈上开了一道血口、却笑得慈眉善目的郭老夫人;往右一步, 则是胸口扎着戎狄枪头、眉眼弯弯的郭家大嫂。

    “……”凌冽忍不住闭眼、抱住脑袋。

    长街上的明灯渐次被雨扑灭, 黑黢黢的街巷也拉长成滚滚浓烟,一个个披银铠的将士站起来,他们眼神空洞、满面焦黑, 朝凌冽伸出手,一声比一声响地重复着,“疼啊, 身上好疼啊——!”

    “嗖嗖”箭响,让凌冽一个激灵。

    他茫然地睁眼抬头,只见一道阴郁却有些熟悉的视线,然后胸口猝然一痛,利箭如前世般将他射个对穿。而那个在火海中冲他放冷箭的人,却在远处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他的脸就变成了他皇兄、文帝凌净的模样。

    “……!!!”

    凌冽一颤,从噩梦中惊醒,冷汗顺着整条脊梁骨浸湿内衫。

    他僵在被中急促地喘了几大口气,眼前虚了好一阵儿,才看清了那扇屏风。他舔舔嘴唇,而后才感觉到自己被人从后整个拥住:

    金发大个子委委屈屈地挤在软榻外侧,大半个身子都悬空。

    小蛮王的偏高体温让凌冽难得有了些“重回人间”的安心,他轻轻往后贴了贴。

    被黑苗和乾达的事儿纠缠了一日,加上没吃饭,乌宇恬风累得很,一时睡得沉,没主意怀中人这点亲昵。

    见他没醒,凌冽暗松一口气,闭上眼睛静了半晌,等心境平稳,才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翻过小蛮王下床。看他都快掉下来的睡姿,凌冽摇摇头,想起乌宇恬风承诺,说,以后他睡外侧、伺候他一生。

    凌冽坐在柔软的牦牛毡上,轻轻摸摸垂在地上的金色卷发:

    可他们,真能共度一生么?

    树屋中没点灯,凌冽在黑暗中默了一会儿,最终只是拉过絮丝被盖在小蛮王身上,并借着拉被子的力道,将人往里攮了攮。他则披上外衫,挪到面临榆川的窗口,拉起百叶窗——

    夜幕下的榆川深蓝而静谧,揉碎的月光洒落点点银斑。

    凌冽凝眸看着,思绪又飘远:和亲远嫁,原是他的脱身之计。

    可这一路上,百越的刺杀坏事、阿曼莎的吃醋搅局,小小女童阿幼依又横插一脚、让他卷入乾达反叛,最终阴差阳错留在了南境苗疆。

    固然有蛊毒作祟,但乌宇恬风一腔赤诚,他不是瞎子,不会看不到。

    且小蛮王生得好,嘴甜会撒娇,愿意宠他、哄他,第一时间叫他开心,又总能给他惊喜,让他忍不住松懈、忍不住渴盼,想再留一会儿、哪怕只一会儿。

    可镇北军……

    他如何能忘记镇北军、忘记待他如子的郭云老将军,忘记那二十万与他并肩作战过的兄弟?他背负血海深仇,如何配拥有平安幸福、如何能贪恋一夕温存?!

    凌冽垂眸,慢慢将脸埋入双掌中,身子微微发抖。

    喜欢、心动?

    其实,在阿曼莎说出那些话时,凌冽就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动摇。他不再从容不迫、不再置身事外,他在意小蛮王、也在意他们之间的种种。

    不是毒蛊,也不是利益,更不是家国天下、黎民百姓。

    而只是他的心,只是因为他的心。

    凌冽抖得厉害,眼眶发胀,他狠狠咬住嘴唇,唇瓣因他发狠的力道而渗出了点点艳色——

    他们没有未来。

    镇北军的仇还要他去报,简先生和元徽年间发生的事儿还要他去查。

    他终有一天要离开南境,他给不了乌宇恬风从今相守、往后余生。

    他要做的事颠覆朝堂,他要行的路注定孤苦,阉党、外戚、皇室,三方势力、没有一股容得下他。乌宇恬风跟小太阳一样,照进他这方冰冻结霜的天地,莽撞又坦诚,却始终不是他的同路人。

    凌冽心绪激荡,一点儿没察觉身后的小蛮王已经醒了。

    乌宇恬风迷茫地揉揉眼,发现怀中人消失,他呼吸都停了一瞬,他急坐起来,很快就发现了在窗边缩成一团的凌冽,他立刻下床急走,两步后,忽然发现凌冽不对劲——

    凌冽墨发披散、身子颤抖,脸埋在双掌中,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乌宇恬风的心揪紧了,他转身扯过锦被,将凌冽虚虚圈住。

    凌冽身子立刻僵了。

    乌宇恬风将下巴磕到他肩上,“哥哥梦魇了。”

    凌冽颤抖,口中一片腥甜。

    乌宇恬风没盼着凌冽回应,他往前凑了凑,用自己胸膛隔着被子贴紧凌冽,双臂收拢,让人更深地契入怀里,“哥哥不怕,梦都是假的。”

    凌冽想哭又想骂,最终只是用力一挣后,转过身来面朝小蛮王。

    他寒星似的眼眸中墨黑一片,空空洞洞的,微微发白的脸颊上却升着病态的酡红,青白薄唇上渗着一抹妖艳又凄惶的血——

    “哥哥你……”

    “你……”凌冽舔舔唇瓣打断他,“想要我吗?”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

    凌冽说完,木然地动动手指、将自己系得完好的衣带扯开,衣料窸窸窣窣掉落,在皎洁的月光下,乌宇恬风看见了如远处圣山一样洁白的雪肩。

    “是……想的吧?”凌冽的手发颤,声音也嘶哑,他拉起小蛮王的手贴到自己身上,“我给你,你——”

    话没说完,乌宇恬风便甩开了他。

    凌冽跌坐在地,有些难堪。

    乌宇恬风胸膛起伏半晌,终于伸出手,轻轻替他拉起外衫。然后,张开双臂重新拥人入怀,滚烫手掌抚着凌冽脊梁,“……哥哥不用这样。”

    温柔的话语,让凌冽眼眶更酸。

    乌宇恬风看着远处榆川,脸上挂起了梨涡,“哥哥你啊,跟献祭似的……”他摇摇头,啄了一下凌冽侧脸,“这样的我不要,好像下一刻哥哥你就要消失一样——”

    凌冽不是三岁孩童,知道这世间本无不求回报的善。

    他身无长物,能同小蛮王交换的只有自己。

    熟料,这点心思也被看穿,凌冽挣扎,“……放开我!”

    “不放!”乌宇恬风箍住他,突然道:“我不告诉哥哥我的过去,是因为我身份特殊,没有不信哥哥,你别胡思乱想!”

    “我没……”

    “我其实不是阿甲的儿子,”乌宇恬风打断他,直白地抛下这枚重磅炸弹,“他只是我名义上的阿甲,阿兄才是他和凤容阿娘唯一的孩子。”

    凌冽挑眉,讶异。

    乌宇恬风笑着去吻凌冽眼角,“我身份特殊又很尴尬,当年险些没活下来,若非大巫带我入雪山,现在哥哥可看不到我啦——”

    凌冽别开眼睛,“……不许胡言!”

    “我不告诉哥哥,是怕哥哥嫌我,”乌宇恬风用鼻尖蹭蹭他,半真半假道:“毕竟哥哥出生高贵,我却来路不明、身世尴尬,要是哥哥觉得我门第低了、不是良配,要闹着同我和离怎么办?”

    “……”

    听听,这都什么浑话?

    教他诗书礼仪,他一向嫌烦记不住。

    提过一句门当户对,他却放在心上,这会儿还拿出来戏弄他。

    凌冽忍不住掐他。

    乌宇恬风龇牙咧嘴,一双碧眼却盛笑,他揽过凌冽,将两人重新摆了个裹紧被子双双依偎的姿势。

    窗外星汉灿烂、月色皎皎。

    他虚扶着凌冽腰,将絮丝被盖盖好,“哥哥莫恼,其实我都知道的。”

    “知道什么?”

    凌冽没好气,乌宇恬风却语出惊人——

    “我知道哥哥其实并不想嫁我,只当这门婚事是脱身之计;也知道哥哥来南疆后,时时刻刻都想着要跑,更知道哥哥记挂中原,身边那班厉害的勇士,不仅仅是来保护哥哥这么简单。”

    乌宇恬风说完,动作姿态变也不变,眼角眉梢还挂着笑。

    “你——知道?!”

    “哥哥你别紧张,”乌宇恬风轻轻拍拍凌冽肩背,让他放松,“我没有怪哥哥的意思,只想同霜庭哥哥开诚布公——我不生气。”说着,他还有兴致冲凌冽挤眼睛。

    “你……”凌冽非但没放松,反而声音高起来,“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

    “待我这般好”五字,被他生生吞下,强忍着,没说出口。

    乌宇恬风却像能听见他的心声,只俯身亲他发顶,笑道:“不管哥哥信不信,我待哥哥好,只因我一见哥哥就欢喜,并不想求什么回报。”

    “……”

    “那事,”他声音哑了几许,“我、我当然想要,只是不想要哥哥你这样哭着将自己献出。哥哥这样,我会难过、会心慌,会觉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哥哥生气了——”

    他一贯会讨巧撒娇,少年压低了声音委屈,总能让人心软。

    这招百试不爽,凌冽自然上钩,下意识反驳道:“我没生气……”

    乌宇恬风翘翘嘴角,压着声音继续道:“所以,以后哥哥不可以这样了,我只是年纪小,不是野兽猛禽。哥哥不要那样看扁我,我有自制力的!”

    他顿了顿,摸摸鼻子微微红了脸,“而且,哥哥教我‘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我想等一个‘水到渠成’,等哥哥心里没有芥蒂、真的想要我的时候,我们再、再行周公之礼……”

    凌冽愣愣,这些话不仅仅是从小蛮王口中说出来,还通过他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传入胸腔,像直接对着他的心在说,他撇撇嘴,哂道:“……平时教你,怎没见你用得这般伶俐?”

    “平时都是对着书,这会儿看着哥哥,自然要用好。”

    凌冽摇摇头,压在心上的石块,悄然松动不少。

    “我知道哥哥心里压着事,我也知道现在蛮国一团遭,蛊虫拖累哥哥跟着,但无论我在哥哥眼里怎么不当事,我还是希望——”他顿住不语,只等凌冽疑惑抬头,他才轻轻衔住凌冽唇瓣,含混道:“希望霜庭哥哥以后啊,多想着我一点,一点点就好。”

    凌冽被他吻得失神,又听得这鲁莽无礼的蛮子笑嘻嘻地补充道:“其实我力气很大,还挺会打架的。我还有阿象、阿虎,有蛮国士兵和百姓拥戴,哥哥要是带我去打架,定不丢脸!”

    即便屋内没有点灯,他漂亮的翠色眼瞳中,还是倒映出了万顷星光。

    闪闪亮亮的。

    凌冽鼻腔酸涩,心上压着的重石开始摇晃,他故意拧起眉、涩声道:“我的敌人可又多又难打。”

    “嘿嘿,我不怕,”乌宇恬风扬扬头,“我能打!”

    凌冽眼中蓄着的泪撑不住,缓缓滚下双腮。他刚要抹,手就被乌宇恬风扼住,小蛮王挂着融融梨涡、用舌尖一点点舔掉他的泪水,拿怪腔怪调故意逗他,“锅锅别不信呐,窝敲厉害哒!”

    凌冽想瞪他,却最终绷不住、笑了。

    “好啦,我都说这么多了,现在轮到哥哥啦!秘密交换,一人一个才公平,我们约好哒!”

    他想一出是一出,孩子气的举动层出不穷。

    凌冽好气又好笑,心道:刁滑的小蛮子,年纪轻轻满嘴谎话,他们什么时候约好过?

    不过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尴尬,乌宇恬风愿递个台阶,他也乐得简单同小蛮王聊天说话。小蛮王赤诚,他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与人相交,但看真心。对方都将一颗心捧给他,他没道理不好好接下。

    于是,凌冽也想通了,他何必没事儿与自己较劲儿、钻牛角尖呢。

    小蛮王说的没错,毒蛊也好、心意也罢,反正他现在离不开南境、也离不开小蛮王。日子怎么不是过,报仇的事重要,但他又为何不可同小蛮王一说——?

    北境,戎狄,掩埋在茫茫白雪中的北戎山,还有惨死的二十万镇北军。

    他一个人已经在黑暗中独行了太久,心上的巨石,也终于骨碌碌地从山尖上滚落,悄无声息地碎裂成渣。

    凌冽挪了挪,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靠到小蛮王身上,他叹了一口气,语调却难得轻松,“我是梦到了从前的镇北军……你应当不知道吧?镇北军是中原威名赫赫的一支军队,他们军纪严明、镇守北疆,还有他们的老将军——”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胸腔热热的:哥哥提起“镇北军”时,眼睛都在闪光。

    而且,凌冽愿意同他分享过往,是不是证明,他在哥哥心上又重了几分?

    这一夜,两人暖烘烘的挤在一张絮丝被中,凌冽说了许多从前事,他捡着好的、有趣的说,为了方便小蛮王听懂,也没用太多辞藻去描绘,只平铺直叙,说着老将军一家的好、说着虽然苦寒却充实的五年。

    他提到了郭家那个胖嘟嘟的三岁小童,提到了能够使一手漂亮红缨枪的郭家二嫂柳氏,提到了军中豢养的一群猎犬,还提到了他在军中过的第一个年、迎着大雪放炮、包水饺。

    老将军还从云州请来了一个因大雪无法归乡的戏班子,热热闹闹给众人演了一场《战马超》,军中十岁以下的孩童们,还每人都分得了一根洒满了芝麻的红圆糖葫芦。

    而乌宇恬风怕他说得口干,动身取来一盏泡了蜜的水,温在一旁。

    也不止是凌冽说,乌宇恬风也聊了不少苗疆事,如摩莲城主怕老婆、朗达部首领痴恋大自己十余岁的灵巫等等,又讲起他们午后的商议,殿阁要主动出击、命阚部首领南下擒拿乾达。

    如若不顺利,只怕他们将来还会同蒲干国一战。

    凌冽点点头,相应告诉了乌宇恬风不少中原皇庭的腌臜事,得了乌宇恬风一句慨叹,说幸好蛮国没有妻妾成群,否则,当真是要打得头破血流、尸横遍野。

    两人絮絮说着,不知不觉、天光大亮。

    到底噩梦费神,凌冽先撑不住,乌宇恬风眼看他眼皮打架,便主动将人打横抱起、送回软塌,凌冽迷迷糊糊,眼皮顺势被啄吻一下,“哥哥好梦,还有以后——不许偷偷哭!”

    “……”凌冽掀起被子蒙住头。

    乌宇恬风笑,大大方方地躺到了屏风外头。

    次日,元宵看着眼皮浮肿,但精神、气色都好了许多的自家王爷,终是翻了个白眼,郁卒地回到自己的小树屋中,将写满小蛮王坏话的那页日记撕碎——

    罢了,谁让咱王爷喜欢呢。

    作者有话要说:心意相通啦~!

    恬恬:今天也是温暖人间的小太……唔~?!

    用被子将两个人捂起来的别扭中原哥哥小小声:只可以是我一个人的小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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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为了避免尴尬, 也不想逼凌冽太紧。

    自那夜把话说开, 乌宇恬风便借口忙碌,一连三天都宿在殿阁中。

    即便不见面,凌冽的案几依旧堆满鲜果,夜间, 则总会有情意绵绵的小调。

    小蛮王也不知立在树屋附近的哪一株高树上, 自顾自地将一首阿妹想郎的歌儿翻来覆去地唱——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 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 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 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 对嘴儿送你尝哇, 阿哥何时还*。

    ……

    不学苗语便罢, 学了苗语, 反叫凌冽渐渐听懂了词句。

    几晚后,他终于忍不住扯了两团棉花塞耳、拉高被子蒙头:那么大高的个子, 真好意思当“阿妹”!

    暑热未散, 蒙在被子里的凌冽很快就捂出一身汗。

    他热得意识朦胧, 总觉得好像有人走进来将他的被子掀开、重新掖好,那人温情脉脉地碰了碰他的长发,而凌冽半梦半醒、睫帘扇动, 隐约看见提着一篮子鲜果的乌宇恬风。

    屋内漆黑一片,凌冽只当自己做梦。

    他哼了一声,喃喃道:“在中原, 这样的艳词|淫曲,你唱一回,就该抓起来浸猪笼!”

    乌宇恬风半天才明白凌冽在说什么,他似懂非懂:苗疆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这么唱,难道这歌在中原有什么不妥?

    他想问,凌冽却已阖上了眼睛。

    乌宇恬风抿抿嘴,将“浸猪笼”一词暗暗记下,凑过去在凌冽颈边偷了个香,才放下果篮离开——

    次日有雨,滚滚乌云将整个天宇压低,青白闪电甩下阵阵激雷。

    雨前空气沉闷,元宵换了两次热水,凌冽才懒懒从榻上支起。

    睡眼惺忪的北宁王墨发披散,松垮的中衣耷拉下一半,露出一大片白皙的肩颈。元宵将铜盆搁到架子上,转头瞥见王爷颈侧一道新添的暗痕,他当即黑了脸。

    凌冽全没注意小管事心绪起伏,他取过帕子简单匀面就径自去到桌边用早点。

    今晨这点心是殿阁嬷嬷新制的玉蜀黍粑粑,翠叶裹着煎透的浅黄色糊糊,吃起来酥软甜糯,还能嗅到一丝来自田野的青草香——

    凌冽难得贪食,多吃了两个后便撑得有些发懵,看着窗外蒙蒙烟雨,思绪不禁飘远——

    建元这一年上要发生的事儿他已处理得差不多,羽书也复函说交待之事悉数办妥:他以佛法经文接近几位高僧,僧人们被他的佛法造诣折服,每逢开坛讲经,都会邀他前往小住。

    由此,羽书同寺中弟子混熟,其中有一名正待参加今年秋闱的季姓居士,与他最是兴趣相投。

    归德将军郑铎被罚后,外戚和阉党偃旗息鼓,朝廷暂归平静。

    翰墨没什么新发现,时局安稳,凌冽心情也放松,他揉揉肚子,俯身去翻书箱,才发现他从京中带来的书已看得差不多,手中一卷《蛮疆风物》也只剩小半本。

    本想唤元宵,让他着人往西州或镜城买些新的,又念着今日骤雨,不宜出行。

    书箱一开一合间,缝隙中又掉出两本题记“风|月”的薄册来,其中一本配有插图,看样子是上次焚书时的漏网之鱼,凌冽挑眉,见元宵在外忙碌,便拎起小册子,叠夹到《蛮疆风物》内。

    此书分为一个序章、八个小节,序名“大道探幽”,每一节列在序后,皆分列标题,曰:察审、安置、意动、戏弄、添油、举要、戒忌和歌诀。

    凌冽没多想,随手翻开一页,只见书页左侧画着一只胭脂盒大小的瓷盒,右侧则是蝇头小楷,细论男妻于此道上不同女子、无法自溢汩汩清泉,若不想血流不止,便应添油弄膏、以润谷道。

    “……”

    死寂片刻,凌冽“啪”地一声合上书。

    屋外风雨大作,高贵从容的北宁王面色赤红,脑中嗡嗡、心中鸣鼓,他指尖发力,《蛮疆风物》无辜的书皮瞬间皱成了一团——

    木木地瞪着蓝色封皮,理智告诉凌冽,他该像之前一样,将这荒唐书烧个干净,然而,凌冽梗着脖子僵了半晌后,却还是鬼使神差地重新翻开书,一行行认真看了起来。

    全书寥寥五万余言,凌冽却看了一上午。

    汗水顺脊梁骨将他重衫染透,一整壶花茶见了底,凌冽绷着脸、慢慢合上书。

    进来布菜的元宵被他古怪的脸色吓了一跳,“王爷您怎么了?怎么出这么多汗,您不舒服么?”

    凌冽一抖,半晌,才凝了视线、摇头,哑声道:“……无事。”

    元宵皱眉,伸出手摸摸凌冽额头,“可您额心好烫,我去请孙太医——!”

    凌冽心虚,便由得他。

    等元宵彻底走远,凌冽才动动指尖,将那本书从《蛮疆风物》中取出,飞快地塞回书箱夹缝中。

    后来,急匆匆赶来的孙太医,自然没能从凌冽已趋平缓的脉象中诊出什么。

    老太医捋着胡子摇头,只当元宵大惊小怪,开了两副安神的方子后便提着药箱开溜。剩下元宵疑惑地捧着方子,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

    午后雨停,阳光明媚,游隼又从江南飞来。

    小管事一门心思扑到舒明义的信上,便忘了凌冽微妙的异常。

    ○○○

    殿阁内,明亮的阳光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长卷发照得煜煜生辉,他脸上的表情却阴云密布。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单膝跪地的信使以手指天,发誓道:“如有欺瞒,不得好死。”

    摩莲城主死了。

    据信使所言,城主素无隐形病灶,见了殿阁使节,也是大摆宴席、热情款待。席间宾主尽欢,谈及剿灭乾达事,城主亦是一力支持。后来天色渐晚,众人便各自回屋歇息。

    第二日清晨,城主夫人醒来,发现丈夫不在身边,而城内管事和其他臣子找不见城主,也跟着寻入内殿。众人一间间找去,却意外发现城主躺在使节的房间:

    房内四扇窗户大开、使节不知所踪,城主喉上破个大洞,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如今,摩莲城暂由夫人掌控,但各方势力涌动,还需尽快找到失踪的使节和凶手。

    “那使节是我看着长大的,”伊赤姆皱眉,“是个老实孩子,不像叛徒。”

    “城主夫人对此事如何想?”乌宇恬风问。

    “夫人虽信我们不会加害城主,四个儿子却心思各异——长子与幼子之间矛盾重重,常年公开拌嘴斗殴,而城主夫妻更偏疼文武双全的老三,其他倒没听说什么。”

    乌宇恬风沉吟片刻,在脑中将摩莲城附近的城池疆域过了一遍,然后他挥挥手,让那个信使先起来,他转头看向伊赤姆,“此事需从长计议,还请老师传讯给附近的朱鸢、九德两城城主,请他们帮忙戒备黑苗和蒲干国。再遣一队人马南下,命阚部首领无论如何一定先稳住摩莲城,莫叫城内生乱。”

    伊赤姆点头,一一记下。

    殿阁内,还有被紧急召来的剩余四部首领,听乌宇恬风此言,朗达部首领问道:“大王您准备南征?”

    乌宇恬风摇摇头。

    东征百越,是因殿阁内有乌宇洛坐镇,他后顾无忧。此刻局势不明,他不能擅离首都。

    无论此事幕后真凶是谁,他现在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并相信在前线的阚部首领能处理此事。

    之后,众人又议了山洪事,结束时天色已晚,乌宇恬风听闻今晨小管事请了孙太医,便匆匆别了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朝树屋疾走——

    走到一半,却被阿幼依带着一个姑娘拦住。

    那姑娘红着脸、低着头期期艾艾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乌宇恬风耐着性子,转头问在旁边无聊得踢小石头的阿幼依。

    阿幼依戳了那姑娘一下,见她还是不敢开口,便主动替她说了,“大王,桑秀她是想托您给华邑姆带点儿东西。”

    “给哥哥?”

    阿幼依攮了那姑娘一下,姑娘小心翼翼地将背在身后的双手抬起来,她偏黑泛红的掌心中托着个胭脂盒大小的金边珐琅圆盒,盒上贴着腊封,一看就是从南洋来的舶来货。

    桑秀声音细弱蚊蚋,她红着脸道:“这是我阿兄从南洋贩来的面脂,说是南洋一带贵人爱用的,能使肌肤嫩白细润,冬日里也不生冻疮、皲裂。我、我想着华邑姆也是中原的贵人,应、应当需要这个。”

    乌宇恬风接过东西,却古怪地瞪桑秀一眼。

    阿幼依撇撇嘴,有点嫌弃桑秀的怯懦,她跳到旁边较高的一块树根上,叉着腰、小嘴叭叭道:“华邑姆之前帮了桑秀大忙,挑了块您挺中意的蓝染布,正好桑秀哥哥回来,她就表达感谢、您别多想。”

    桑秀迷茫地眨眨眼,一抬头看见乌宇恬风晦暗的表情,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我不喜欢华邑姆,我有自己心仪的阿哥!”

    说别的声音小,提到阿哥,桑秀的声音却又急又洪亮。

    乌宇恬风放心了,脸上也露出一点笑,“这东西怎么用?”

    桑秀缓了一口气,老老实实介绍,说这面脂用在每日两次清水匀面后,取适量于掌心搓开,在脸上薄涂一层即可,她开过一盒试用,见效果当真好,才想着拿来作谢礼。

    乌宇恬风记下,谢过桑秀。

    等他揣着面脂走远,阿幼依才扁扁嘴,小声骂道:“拈酸吃醋的小气鬼——!”

    ○○○

    饶是乌宇恬风紧赶慢赶,他回到树屋时,凌冽还是已经歇下。

    看着软榻上呼吸绵长的美人,乌宇恬风叹气,将那面脂搁到小桌上,他香香凌冽额心,自觉地走到前屋。

    夜间又有急雨,伴随急雨而来的,还有从南边送来的加急军书。

    乌宇恬风没吵醒凌冽,也来不及解释,只能冒着大雨返回殿阁——摩莲城的事儿不小,城主死后几日,城内便开始接连不断出现命案,奇的是死者死状皆与城主一致:喉管割裂、双目圆睁。

    城主夫人快压不下此事,四个儿子也各自为政,隐隐有争夺城主之势。

    这次阚部首领来信,倒没请他亲征,而是求派毒医或深谙毒蛊一道的人上前线,阚部首领怀疑摩莲城中怪事与蛊毒有关。

    如此,等凌冽第二日醒来,便意外看见了那个精致珐琅圆盒。

    盒盖上贴着腊封,边缘嵌金边,盒盖顶上描着漂亮的牡丹。这东西一看就是来自南洋,想到小蛮王同乔伊希的交易、乔伊希又多年在南洋经商,凌冽第一时间就确定这是小蛮王送他的东西。

    凌冽坐在软榻边,将腊封剥去,掀开盖子后,发现里头满当当盛着白细的凝膏,闻着还有点不知名的花香。他用手指挖出一点抹在手背上,润润的,一会儿就在皮肤上化成一汩晶莹的水。

    看着那洇开的水渍,凌冽脑中突然嗡地一声,捏着珐琅圆盒的指尖也骤然泛白。

    他吞了口唾沫,面赤如火,眼瞳剧震。

    “咚”地一声,珐琅盒被狠狠丢到了树屋另一头,原地转了个圈后,便噗地没入牦牛毡中。

    小蛮王竟、竟、竟送、送他……这个?!

    书中那行“添油弄膏以润谷道”的字浮起,“嘶”地一声,像烙铁般落到凌冽心尖——

    终致:“汩汩清泉,血流不止”。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会不会太快了一点!)

    恬恬:哥哥皮肤白白,应该需要护手霜(雾)——

    *阿恬唱的情歌是我编的,参看了一些苗疆山歌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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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晚些时候, 乌宇恬风处理完政事, 哼着小调回树屋时,正赶上凌冽用晚饭,他嗅着菜香从后拥上,“哥哥在吃什么好吃的?”

    “呯”地一声, 凌冽手中的汤碗应声而落, 滚烫的汤汁四溢,顺着圆桌边沿往凌冽身上涌, 乌宇恬风吓了一跳,忙将人往后揽, 抱离到床边。

    “哥哥你没烫着吧?!”

    乌宇恬风低下头去检查他手脚,凌冽由他摆弄, 紧抿着嘴、浑身僵硬,脸上表情严肃。

    瓷碗在桌上滚了一圈, 最终被流溢的汤汁冲落在地, “咔嚓”一声瓷片横飞, 惊动元宵跑进来, 他一看这场景,便也惊叫道:“王爷您没事儿吧?!”

    乌宇恬风抱得快, 凌冽没烫着, 但一截袖口和下摆却被汤油打湿。

    一阵兵荒马乱后, 凌冽换了衣衫,元宵则尽快地收拾了屋内的一片狼藉。等小管事走远,乌宇恬风才摸摸鼻子, 从前屋的屏风绕过来。

    环顾屋内,他没多想,只当自己莽撞、吓着凌冽。

    而凌冽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榻边, 垂首盯着脚踏上的狐白裘。

    相顾无言,乌宇恬风忽然想起桑秀送的那盒面脂,便一指空荡荡的小桌,问:“东西哥哥看到啦?”

    凌冽指尖一缩,“……嗯。”

    乌宇恬风偏偏头,细细端详凌冽的脸,“那哥哥用了吗?”

    ——桑秀不提,他都疏忽了。

    漂亮哥哥白白净净的,必不能遭了炎炎烈日毒手。

    被灼灼目光炙烤,凌冽心躁更响,他反问道:“……这秽、咳,这谁给你的?”

    乌宇恬风看得仔细,一时没细听,“桑秀送的,就那天你指点过蓝染布的殿阁女官。正巧她阿兄从南洋回来带了不少东西,她就想着感谢你。”

    他这么解释,凌冽的眼睛却瞪得更大了。

    他知苗人奔放,却不知竟能浪荡至此!

    桑秀此举,像极了宫廷里为无子无宠妃嫔劳心操肺的公公——今个儿挑唆主子换身鲜亮的衣裳,明个儿塞本春画、言之凿凿地教主子如何媚上,苦口婆心又僭越荒唐!

    一个姑娘家,怎、怎么会送这等荡检逾闲的东西!

    凌冽自忖,若元宵胆敢拿一盒子油膏同他说什么以润谷道的混账话,他必定毫不手软、赏板子重罚。但看小蛮王神情,被殿阁宫人送了这样私密的东西,他似乎还挺骄傲,还能笑成这样!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却意外地发现落在牦牛毡中的珐琅圆盒,他走过去,将那盒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来,“嗯?怎么落在这儿?哥哥你还没用吗?”

    凌冽被他逼急,眼眶都隐隐泛红,“你……”

    “嗯?”

    “你……”凌冽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今天就要……吗?”

    这时,乌宇恬风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凌冽语调发颤,他偏偏头不解。想了一会儿,他想到部落中那些涂个手油就动怒、觉得此举颇无男子气概的勇士——

    “……”他眨眨眼,盯着凌冽红扑扑的脸蛋看了一会儿:哥哥底子好,一点儿没晒黑,皮肤也不粗糙。

    一天不涂,料是……无妨吧?

    “哥哥嫌麻烦的话……”乌宇恬风挠挠头商量,“可以明天早上再用?”

    凌冽的凤眸却倏然更圆了:明天早上?白、白日就要宣淫?!

    乌宇恬风也拧起眉:桑秀所言法子并不繁琐,哥哥的表情却好似碰上了洪水猛兽——又或者,因为哥哥是贵人,习惯要人伺候?

    “唔,哥哥你不用动,明早我帮你涂便是。”

    他自认说了句贴心话,凌冽却倒抽好大一口凉气,心跳都骤停,“你帮……?!”

    “嗯,哥哥不怕,我肯定轻轻的,不会弄痛你的。”

    “……”凌冽心神俱创,便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乌宇恬风只当他应了,便高兴起来,凑过来在凌冽唇边讨了个亲亲,“哥哥好梦。”

    一句好梦,落在凌冽耳中就好像手持利刃的屠户、正目光慈善地看着即将出栏的肥猪。他唇瓣翕动,眼睁睁看小蛮王哼情歌绕出树屋——

    次日清晨。

    乌宇恬风没能等到凌冽起身,他才换好筒裤踏出大门,就被拎着军书急匆匆赶来的伊赤姆带走。

    凌冽一晚上没睡好,脸色看上去憔悴异常,柔顺的墨发也因一晚上的翻来覆去、杂乱似鸡窝。他用热水匀面,在元宵替他通发时,目光僵硬地盯着妆台上的珐琅圆盒。

    心中有事,凌冽也没食欲,早饭用得更少。

    “王爷您……没事儿吧?”元宵问。

    凌冽摇头,目光却时不时瞥向那个“面目可憎”的圆盒,他绞紧双手,颤声道:“……帮我备水。”

    元宵不疑有他,转身去烧水。

    凌冽则挪到妆台前,数次伸手又数次放下,来来回回折腾几道后,他还是摇摇头,闭目将那精致的珐琅圆盒推远——他过不了心里这一关。

    他喜爱小蛮王的亲近,却没法在明知自己是待宰肥羊时,还兴高采烈地自己抹满蜜料:以指揩擦,展拓沁润。

    那太淫-靡,也太浪荡。

    凌冽深吸一口气,对着铜镜将挽好的发髻拆开,重新用木梳通着长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顾虑,却不想委屈那金灿灿的小家伙。

    此道不熟,他……会想着从他处弥补。

    凌冽又唤元宵,让他晚些再备水,现下去一趟殿阁、确认小蛮王今夜会不会回。元宵领命,才走一步,凌冽又叫住他,“不,还是请他……今夜务必回来一趟。”

    元宵撇撇嘴,不大情愿地领命出树屋。

    行至半道,碰见阿幼依,小姑娘正同几个孩童玩在一处,远见了他,便热情地招呼他一道儿,元宵没见过他们玩的东西,心里也痒,但还记着差事,“王爷命我去寻人呢。”

    阿幼依:“寻人?找大王啊?”

    元宵点点头。

    “嗐,大王现在忙着跟其他首领讨论大事呢,泥锅去他们也不让泥进,倒不如跟窝玩,待会儿窝亲自带泥去——!”

    元宵犹豫了。

    阿幼依却直接塞给他一片涂满红绿颜料的小木牌,语速飞快地介绍起游戏规则来。元宵挣扎片刻,心思便被那其妙的规则吸引,想到阿幼依的话,想他一时也进不去殿阁,便留下玩起了游戏——

    ○○○

    殿阁内,众人围着乌宇恬风争论不休。

    前线传回的军书记:黑苗派重兵把守在摩莲城外,不许任何人出入他们的领地,就算是飞鸟,只要越过了边界线,也会被他们毫不留情地引弓射杀。想避免同黑苗开战就擒获乾达,成了不可能。

    而摩莲城的事也愈发古怪:

    自城内出命案后,夫人便着人加强巡逻,前天夜里,巡防勇士们走到一处商宅外,听得里头异动,进去查看时、正好碰上那凶徒。

    其人身手矫健,面对一种勇士竟能全身而退,更飞檐走壁地脱出合围,直奔入城阁内。

    勇士们担心夫人安危,便也跟着闯入城阁,却见那凶手熟门熟路地迈入正殿灵堂,直愣愣躺倒进棺材中,众人引燃火把,赫然发现——“凶徒”竟是已死透的城主!

    城主面色发青,身上一点温度也无,分明是个死人。

    可一众勇士和夫人都清楚地看见:这死人活动灵活,甚至能趁着夜色翻墙出去逞凶。

    城主生时,亦是南方诸城中鼎鼎有名的英雄。

    他善使刀,力气也大,年轻时赛摔跤、能连败数十名勇士夺魁,这事儿至今为南方百姓津津乐道。可惜,一朝横死,他那柄“英雄刀”却不知为什么人做嫁衣,成了一柄直朝百姓的“杀人刃”。

    夫人为此哭了一夜,四个儿子也被前后召回了城阁内:

    众人面对着横死的尸骸,还有城主尸身上的鲜血,皆是想到了“驭尸术”三字。

    ……

    想到黑苗的疯狂,殿阁内的几位首领皆是义愤填膺,纷纷表示愿意跟随南征,趁乾达未习得“驭尸术”时,尽快将他同黑苗一网打尽。

    乌宇恬风却摇摇头,用指尖点了点阚部首领剩下的两页信。

    信中还提到,出事后,摩莲城主的四位公子表现不一:大儿子主张为了满城百姓,立刻将父亲遗体焚化;而三儿子、小儿子则站在母亲一边,认为只需加派人手看管,等毒医勘验过,再火化入葬不迟。

    剩下的二儿子则是在天亮时分才被人扶入城阁内,他醉醺醺地冲父亲遗骸鞠个躬,哼哼唧唧地说醉话,说他见着一个从天竺贩来的漂亮舞姬,说他新买的南洋美酒香醇甘甜……

    最终,被听不下去的夫人赶走,并命人给他醒酒、关禁闭,不许他再出去。

    朗达部首领见乌宇恬风对出征不感兴趣,反对摩莲城这一家子的事儿上心,便直言道:“那大公子可疑得很,即便没有这些事儿,哪有老子死没三天,儿子就着急张罗将阿甲烧成灰的?”

    风部和基宁部的首领也点点头,剩下遂耶部首领没说话,只将目光看向旁边的伊赤姆。

    伊赤姆便道:“这些都只是表象。”

    “那大王您怎么看?”朗达部首领追问。

    他们已为摩莲城和黑苗的事儿吵了一上午,殿阁外乌云聚了又散,天也是忽明忽暗,乌宇恬风看看几个首领,又看看伊赤姆,简直一脑门官司——

    摩莲城主夫妻从来偏疼三子,这时他站在夫人一边无可厚非;小儿子和长子矛盾重重,这时候自然要与大哥唱反调,至于心中如何想,还未可知;至于那大公子,听说他为人宽和,素得人望,提出火化,可能只是真心担忧百姓。

    至于那位二公子……

    他抿抿嘴,揉了揉干瘪的肚子,“……我们能去先吃饭么?”

    伊赤姆和四部首领面面相觑,最终,众人畅快大笑起来,几位大叔勾肩搭背朝外走去,剩下伊赤姆陪着乌宇恬风在后,伊赤姆见自家大王委屈,好笑地直摇头。

    众人到殿阁附近的小膳房简单用便饭,四位首领吃着饭闲聊,聊着聊着,又提起十二祖文。

    此文是上古文,多用于苗疆祭祀典籍,也只传灵巫和贵族。

    上古文是纯书面文,没有声调读音,被视为“谜言”,从前军令传讯时还偶尔会用。后来部落变迁,加上驭尸术横行,最终十二祖文被废弃,剩下的文字记载零散在整片苗疆大陆。

    “华邑姆短短几个月就能听懂这么多苗语,”遂耶部首领叹道:“若将散落在各地的祖文拓来,他说不定也能极快学通呢。”

    提到凌冽,几个首领脸上皆露出钦佩,朗达部首领捧着饭碗憨厚直言道:“可不,从前我以为华邑姆就光漂亮,没想到他这么厉害——”

    乌宇恬风瞪他一眼。

    几人说说笑笑,只把这些当闲话聊,伊赤姆却若有所思起来。

    午饭后,他拉着乌宇恬风慢走两步,缀在几位首领身后。

    乌宇恬风:“老师?”

    伊赤姆斟酌了一阵儿,开口道:“摩莲城的事儿,其实您可以问问王爷。”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

    “中原皇庭里后妃争权夺势,皇子们结党营私相互倾轧的事情多,王爷见多识广,摩莲城这些,在他眼里可能都不算事儿,您就当故事讲,说不定王爷能瞧出端倪呢?”

    乌宇恬风明白了,他眼睛亮起来,一拍手,“我怎么没想到!”

    伊赤姆还想提祖文的事儿,乌宇恬风却没给他机会,他一早受够了同一群大叔们聚在一起讨论没影儿的事,“既如此,劳烦老师您盯着,我这就去问哥哥的意思——”

    “喂大王你——!”

    乌宇恬风溜得飞快,正路都没走,撑着殿阁大理石柱一翻,就直越过灌木跑出老远。伊赤姆远远看着他那头在风中飞扬的金色长发,忽然想起了当年:

    十余年过去,这孩子倒依旧不爱读书。

    就当是他欠瑶索娜大人的吧,伊赤姆叹了一息,认命地朝殿阁走——

    ○○○

    乌宇恬风回到树屋时,天刚下过一场骤雨。

    屋门外用棕榈叶编的顶棚排水,滴滴答答下坠的水珠倒像新编的珠帘,隐约从中透出个匍匐的影子来——

    乌宇恬风目力不错,一眼就瞧出那是元宵在罚跪。

    他自知中原有贵贱等级之别,但凌冽平日待元宵极好,这情形他还是第一次见。

    元宵眼眶通红,见他上来便没好气地转开脑袋,见元宵手背上又红又肿,乌宇恬风没由来地缩了缩脖子。

    推开门,屋内堆着一只大大的浴桶,浴桶上雾气蒸腾,水温似乎还很烫,而凌冽马大金刀地坐在浴桶后,面容肃杀而冷峻。

    大锦北宁王,曾也是威名赫赫的战神,能令戎狄闻风丧胆。

    他当真板起脸往那儿一坐,扑面而来的威压让乌宇恬风都心里打怵,他不知凌冽在恼什么,只舔舔唇瓣,唤道:“哥哥……”

    凌冽挑眉,不冷不热地睨他一眼。

    然后,衣冠楚楚的北宁王拆下脑后发簪,墨发披散的同时,他扯开衣带,冲小蛮王扬扬下巴,“脱衣裳!”

    “呃……啊?!!”

    “沐浴,”凌冽将外衫甩到地上,凤眸微眯,“难道你要穿着裤子洗澡?”

    这时,乌宇恬风才发现,木桶很大,且并非凌冽惯用的那只。

    檀香木制成的椭长圆桶,几乎将整个后屋塞满,吃饭用的圆桌被收到一旁,书箱和轮椅也被攮到角落上,凌冽言尽于此,只留给他一道一闪而过的白皙剪影,便整个没入了蒸腾热雾内。

    虽不知哥哥为何突然邀他共沐,但乌宇恬风是个老实人,只呆了一瞬,便从善如流地拆掉长裤、跃入水中,溅起来一片水花,将附近一片牦牛毡都打湿。

    热水是元宵准备的,这小家伙贪玩,若非是影十一从西州回来,凌冽还不知元宵忘记正事、同阿幼依混在了一起。他很少责打下人,戒尺敲元宵手背,也大多是因为心绪不宁在迁怒的缘故。

    凌冽是男子,泡澡用水不掺花瓣。

    但此刻,太过清澈的水,却还是让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们叠着的双腿:一个病态泛白,另一个小麦色偏黑。乌宇恬风一动不动,看上去有些憨——

    小蛮王很高兴,凌冽心里却依旧紧张。

    他拨弄两下水面,深吸一口气朝小蛮王靠。乌宇恬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骇得险些从浴桶中跳出,偏黑的脸颊也被熏出了两朵殷红的花儿来——

    “哥……唔——!!”他只来得及捏住凌冽的小臂。

    凌冽横了他一眼,却没停下动作。

    这事儿,凌冽不爱做,但同为男子,他也不是不会,只是生疏。

    偏他涩硬的动作,让高高大大看上去十分当用的小蛮王,一下就打了个激灵,一声闷哼委屈至极,他颤颤扶着凌冽小臂,告饶道:“哥哥别……”

    凌冽脸上也烫,但昨夜他已想了太多,加上今日这么些时间,他便还能端起年长者的从容:“这么不顶用?”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翡翠色的眼眸滴溜溜,“……哥哥欺负我!”

    他不是和尚,也爱吃荤。

    原打定心思吃上十年“素”,美人哥哥却忽然给他来这么“一手”,他又是高兴、又是惶恐,美梦似真还假,哪还能管什么顶用不顶用!

    他睨着凌冽,满腹狐疑,却又被哥哥绕进更深的孽海里。

    乌宇恬风低下头,将脑袋抵到凌冽肩头,等水中浮起一层浅沫儿,他才舔舔唇瓣,哑着嗓音怨了句“坏哥哥”。凌冽松了一口气,却没停下,缓了一会儿后,他反牵住小蛮王的手,轻声道,“换你……帮我。”

    这次,乌宇恬风脸上的表情,已不能用惊恐来形容,称得上是觳觫*。

    他浑浑噩噩地被凌冽牵着走,威名赫赫的北宁王从保守刻板到轻浮儇薄*,一个过场都没有,换了任何人,都要害怕、紧张、揣度。

    ……

    一通礼尚往来,两人都出了身汗,凌冽更累得虚脱,被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便干脆放松地枕到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肌上,看着水中乌宇恬风宽厚的手掌,他缓了一口气,问道:“这般……还满意么?”

    “……嗯?”

    反正丢脸痛哭的样子小蛮王都见过,凌冽也没了顾虑,“你送我那东西,我……现在还不想用,我能接受的,便只至如此,你终归年轻,也不能叫你总是……憋着。”

    乌宇恬风眉头都拧成麻花,哥哥说的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可连在一起他却一点儿不明白。

    “……我暂时过不去心里那一关,”凌冽面色绯红,胸腔咚咚巨震,他尽量软了声音,抓着小蛮王的指尖紧了紧,“即便你来施为,我也是怕的。给我些时间,别逼我,成么?”

    乌宇恬风彻底懵了。

    哥哥到底在说什么?

    见他不答,凌冽的心也沉了沉,他双膝有伤,再怎么撑着,说白了也是废人,若小蛮王当真要与他用强,他其实也一点法子都没有,只用手,凌冽就觉得被烧穿了心。

    若真叫他全须全尾地吃下去,岂非生要了他的命去?

    他这一招以退为进,端看从容不迫,其实也有赌的成分。小蛮王不应,他的心机便是白费。夫妻相处之道,他自小没娘没人教,嫡母更不会同他讲,所有经验,只能从书中看来。

    乌宇恬风这样,莫不是……不满意?

    他回头,有些恼地看小蛮王。

    结果只瞧见那金灿灿的小蛮子一双迷茫翠瞳,“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不是你先送我那润……什么的膏吗?!”凌冽火大。

    翡色眼睛眨了两下,乌宇恬风看看不远处的珐琅器圆盒,又看看怒不可遏的凌冽,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想到现在还跪在屋外可怜兮兮的元宵,他喉结微动,忽然觉得自己的双手手背也开始隐隐作痛——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

    恬恬:哥哥你在想羞羞的东西哦~——

    恬恬:唉,漂亮哥哥该乖的时候不乖,不该乖的时候又太乖,呜呜呜,他羞羞,但我喜欢~——

    *觳觫:意指恐惧得发抖,恐惧颤抖的样子。出自《孟子·梁惠王上》:“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阿度百科)

    *儇薄:指轻浮、慧黠,巧佞轻佻。出自《苕溪渔隐丛话·罗隐》:“罗隐见曰:『此我句,失之久矣,乃为吾师所丐得. 』识者鄙其儇薄大甚。”(阿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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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是夜, 住在望天树附近的苗民, 都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巨响,像是震怒的老天,将雷鼓从云端踹下。巨响过后,便是一阵嘈杂, 隐隐还能听见几声惨呼。

    青白闪电划破长空, 未等众人反应,墨空中就急雨又降。

    高大望天树下, 碎有数片檀香木板,半个可怜的木桶底顺着小路滚了两圈, 而后噗呲一声倒在了泥地里。

    殿阁的巡逻勇士,遇着了连夜冒雨搬回南屋的华邑姆。而抱着他的华泰姆, 明明颊上浮着掌印、颈侧抓痕渗血,却能春风满面、笑得憨直。

    勇士们面面相觑, 不敢多言地唯唯退去。

    那盒倒霉的面脂, 终归还是回到了乌宇恬风的口袋里。

    误会开解, 无辜的树屋内却一片狼藉:软榻翻倒、案几倾斜、滚水四溢, 柔软的牦牛毡吸饱了水,雪白色长毛皆软趴趴地贴到木板上, 半人高的铜镜碎成四瓣, 宣纸、毛笔裹着发带、木梳, 混进茶叶里。

    ……

    南屋较窄的软塌上,高高隆着一团絮丝“茧”。

    重叠絮丝被下,凌冽满面炽火、凤眸圆睁, 鼻尖上坠着细密汗珠,贝齿紧紧咬住一把指头。他蜷着双腿,面朝墙壁侧卧, 震怒过后的身子微微发抖——

    屋内脚步声不住,元宵和几个蛮国勇士在进进出出;屋外潦雨暴急,狂风卷着园内芭蕉棕榈簌簌。

    待要紧的东西安置好,屋内也静下来。

    凌冽听见了房门被轻轻合上的声音,屋内,却依旧坐着个人。

    乌宇恬风点了灯,坐在距离软榻一丈远的圆凳上,他双手分开放在两膝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打量着絮丝茧、心里天人交战——哥哥还不出来吗?这样下去会不会闷坏了?

    夜风突驰,掀开左侧一道未关严的窗扇。

    裹在漆黑中的凌冽只觉脚边扑上一道寒气,而后地板整个震了两下,“吱呀”一声,木制窗户被紧紧合上。在重新安静的屋室内,他又听见一声轻叹。

    凌冽慢慢松开了被自己咬出一圈红印的手指,闭眼缓了一阵,咬牙掀开被面。

    结果,就将伸手过来扒他被子的乌宇恬风抓个正着。

    凌冽:“……”

    小蛮王讪讪缩回手,小声唤他“霜庭哥哥”。

    凌冽眼眸微眯、修眉紧蹙,乌宇恬风不敢看他,只耷拉着脑袋,双手捏着裤缝儿跪坐到软榻边。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

    其实凌冽也知自己这是迁怒,对元宵是,对小蛮王亦是。

    他坐在床上沉吟半晌,最终只是身朝里卧下,“我困了。”

    金灿灿的脑袋倏然惊喜地扬起,乌宇恬风一骨碌从地板上跳起熄灯,在南屋陷入一片漆黑的同时,他也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软榻。

    凌冽一声不吭,在褥子陷下去一块时,往里悄悄让了让——

    ○○○

    次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伊赤姆大叔啃着半个玉蜀黍粑粑到殿阁时,乌宇恬风正在广场同阿虎打闹。

    ——大王来这么早?这是转了性儿?

    ——或者,是摩莲城又出了什么大事儿?

    伊赤姆张嘴快嚼下早点,疾步上前,还未开口,他便见了自家大王左颊高肿,伊赤姆眨眨眼错开视线,又瞥见大王颈侧两道已落疤的血痕。

    伊赤姆:“……”

    “老师来啦?”乌宇恬风将一个绣球丢远,他用手背蹭蹭下巴上的汗珠,“今儿天气真好!”

    伊赤姆指指他的手臂:肌肉线条匀称的小臂外侧,有一圈圆圆的齿印。

    “嘻,这是哥哥给我盖的戳戳!”乌宇恬风仰起头露出梨涡浅浅。

    伊赤姆扶额道:“所以摩莲城事,您问王爷没有?”

    “……”乌宇恬风蔫了。

    他也想问来着,但昨夜他才一进门,就被哥哥“欺负”了一整晚,踢咬掐踹,好容易才在南屋混到小半张床。想到那盒子又回到自己身边的珐琅盒面脂,他低下头,“……我怕哥哥打我。”

    伊赤姆奇了:“啊——?”

    “哥哥案上的戒尺长七寸、阔一寸半分,用的是京中最好的黑檀,厚足九分,”乌宇恬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上去就好疼好疼。”

    戒尺是中原私塾先生用来警戒不喜读书顽童的,伊赤姆只以为小蛮王是在学官话时胡闹。北宁王知书达理、断不会无故打人,他便也劝,告诉乌宇恬风读书习字要专心致志、不可多动贪玩。

    乌宇恬风听着,却忽然想到了之前暗暗记下那词,他打断伊赤姆,“老师。”

    “嗯?”

    “‘浸猪笼’是什么?”

    一听这词,再观看乌宇恬风神情,伊赤姆就知道了,“你……惹祸啦?”

    乌宇恬风老老实实解释,说他只是远远站在树梢上唱了两句小曲,凌冽就背地里骂他、还说他这样的要被浸猪笼,他挠挠头,“老师,我唱歌很难听吗?”

    “这个啊——”伊赤姆摸摸八字胡,“你还是亲自去问问王爷吧。”

    乌宇恬风耷下肩膀,发出“呜呜”两声。

    伊赤姆摸着下巴戏谑道:“这是你二人的相处,旁人可帮不上。总不能回回王爷生气,您都召我来商议吧?”

    乌宇恬风想想,勉强认了这个理儿。

    昨夜耽搁了,摩莲城事上他也没什么新的看法,去殿阁议事也只是老生常谈,乌宇恬风不爱去,干脆当着伊赤姆的面、带着大老虎溜了号,“他们若问,老师就说——我去给哥哥采发发啦!”

    “喂你——!”伊赤姆追了两步,实跟不上那两只撒欢快跑的小畜生。

    正巧四部首领前前后后走来,见他弯腰拄膝喘气,朗达部首领便开口打趣,“大清早的,您搁这儿运功呢?”

    “……”伊赤姆不理他。

    “大王呢?”朗达部首领又问。

    伊赤姆咳了一声,他实说不出小蛮王的原句,只气呼呼道:“哄媳妇儿去了!”

    ○○○

    今日天气好,乌宇恬风先带着大老虎去了榆川。

    雨季的河水起起落落,白沙河滩上落下不少贝壳。小蛮王是个实诚人,只觉错了就要道歉赔礼:

    漂亮哥哥是中原金尊玉贵的王爷,金银玉器他肯定看不上。

    鲜果花茶他平日就在送,这会儿再拿,显得不够郑重。

    倒是河滩上的这些小贝壳,色彩鲜艳、形状特别,若能挑些好,便能做成一串贝壳风铃,贝壳相撞之声不如铜铃、银铃清脆,却不显吵。

    明亮的阳光将整条榆川照得波光粼粼,大老虎陪着乌宇恬风走了一阵,便被几只粉蝶吸引远——

    没了阿虎捣乱,乌宇恬风挑得加仔细。

    小时候,凤容阿娘送过他一串,虽然很小,用的也是最普通的虎斑贝,但那却是他长到七岁,第一次收到来自“家人”的赠礼。

    即便后来那串风铃叫“她”夺去踩碎,但每年夏暑微风拂面时,乌宇恬风还是能想起从前那一刻的欢愉欣喜、想起叮叮当当的脆响,还有在凤容阿娘柔软温热的掌心。

    用七角贝做顶,打眼、穿上长短不一的五道彩线,乌宇恬风择了海狮螺、黄宝螺两种做串,每一串的线尾又拴上一个颜色不同的夜光贝,整个拎起来——排布错落有致、色彩也光鲜整齐。

    正好榆川上有风吹过,小元宝似的黄宝螺撞在一起,发出阵阵脆响。

    乌宇恬风满意了,一吹口哨叫大老虎回家。

    他只顾着做风铃,全然忘了时间,到南屋时,凌冽已换好衣衫、躺到榻上小憩,恰好元宵不在,乌宇恬风便让大老虎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

    他原想挂好风铃就走,可才踏一步,软榻上就传来一道清冷声音:

    “殿阁的事儿处理完了?”

    凌冽拥着锦衾坐起,今日天气好,若非元宵坚持,他本不想睡这个午觉的。

    乌宇恬风站在原地想了想,先将那串风铃藏起来,才走过去讲了摩莲城事,他在那张软榻边端正跪坐,“哥哥你怎么想?”

    凌冽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恢复清明,“你细说说。”

    乌宇恬风便将他所知和盘托出。

    听完,凌冽沉默半晌,反问道:“你呢,你怎么想?”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还会问他,他僵了脊梁,“我……怀疑是老二。”

    就事论事、人之常情。

    凌冽点点头,又问:“若依大公子所言,将城主遗体焚化,事又将如何?”

    焚化城主尸身?

    乌宇恬风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然后他摇头道:“事情会到此结束,城内的命案或许也会终结,夫人会将注意力放到找寻杀夫真凶和使节上。但——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夫人断不会如此做。”

    “所以大公子提出的,是一件绝不可能成行的事,”凌冽笑,“你身为外人、远在殿阁都能知晓,他是夫人的亲儿子,难道会不知道?”

    “……所以是大公子?!”

    凌冽无奈地看着小蛮王,忽然有点明白伊赤姆大叔平日的心焦——这小蛮子在战事上精明伶俐,碰上家宅内斗,就是榆木脑袋、一窍不通,他耐着性子、循循善诱,“我再问你,大公子提出此事后,若夫人与他争起来——”

    乌宇恬风骤然拧起眉。

    他原以为,花园城主的死,多半和不受宠的二儿子有关,他从小爹不疼、娘不爱,这种时候若与黑苗或乾达勾结,便能一石二鸟、取得整座摩莲城的控制权。

    但听了凌冽分析,他现在又觉得——这件事里,二儿子反而是最正常的那个。

    他依旧该喝酒喝酒、该看舞姬看舞姬,半点没有受到阿甲死亡的影响,出了事儿,既不巴结百姓、也不想办法去劝阿娘,可见他对城主之位根本没半点意思。

    倒是凌冽说的……

    若摩莲城内起纷争,城主夫人最后多半会依着自己心意将整个城教给老三来管。

    乌宇恬风明白了。

    端他神情,凌冽便知他明白了,他闲闲地伸个懒腰,也不想睡了,掀开被子起身,顺便赶人,“得了,你也该回去殿阁议事了,着你的人也盯着那位大公子些,他这样知其不可偏为之,多半是受人挑唆。”

    帝王权谋,朝堂朋党。

    勾心斗角是一重,藏拙掩饰又是一重,再简单的事,京城人都能折腾出七八道弯来——摩莲城大公子受人挑唆,老三心机倒深,却一心贪恋权势、也不是什么聪明人。

    凌冽看了乌宇恬风一眼,觉得还是鹤拓城殿阁里的人心思纯澈。

    乌宇恬风却只叫来一个殿阁守卫,让他跑腿转达。

    “你不过去?”凌冽有些讶异。

    小蛮王却贴心小意地转过身来,取过鞋来伺候他套上,“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呢!”

    他目光灼灼,凌冽却忍不住往后缩了缩。

    他拿眼斜小蛮王,心道:如果这小王八蛋胆敢提一句“面脂”,他就要将人整个顺窗户扔出去。

    乌宇恬风没注意凌冽小刀子般的眼神,他小心翼翼将做好的贝壳风铃拿出来,“哥哥,这个是我今天去榆川河滩捡的,送给你!”

    凌冽一愣,目光顺势看向那串叮叮咚咚的贝壳。

    京城和北境都是内陆,即便有河,也不产贝。他虽读过贝类名字,但拿到手里却辨不出哪种是哪种,只觉小蛮王眼光好、手也巧,圆白的小贝壳摸上去凉丝丝的,下头缀着的那枚色彩也亮。

    乌宇恬风瞧着凌冽爱不释手的样子,松了一口气。

    “先挂南窗吧,”凌冽摸摸顶端那只大海螺尖尖的角,“东窗和西窗风太大。”

    乌宇恬风露出梨涡融融,道了一句“好”。

    两人有默契,谁也没提面脂,谁也没说什么赔礼道歉的话,皆不约而同地将事翻了篇。等风铃挂好,凌冽也穿好衣衫,乌宇恬风就旁敲侧击地问了凌冽、是不是不喜欢他唱歌。

    “歌?”凌冽睫帘微动,“什么歌?”

    乌宇恬风便当着他的面儿,小声地将那首又是想阿哥又是嘴对嘴喂美酒的情歌哼唱了一遍。

    凌冽:“……”

    “哥哥不喜欢吗?”

    凌冽噎了一下,他总不能直言自己觉得这小调放浪,想了想,威风凛凛的北宁王板起脸,一本正经道:“从前你独身,阿哥阿妹这么叫着没事儿,但现如今你成家了,再唱这些就……”

    乌宇恬风眨眨眼,“所以在中原,这歌不好么?”

    “不好,”凌冽吓他,“非常不好,你唱一句,就会被抓起来,五花大绑、浸猪笼。”

    又听见“浸猪笼”,乌宇恬风竖起耳朵。

    而凌冽则顺势,认真介绍了什么是“浸猪笼”,将族长宗正大家长叙得凶神恶煞,更将那捆人的绳索说粗了一倍,装人的小竹笼也缩小几寸。

    乌宇恬风一开始还认真听,等听到“牌坊”、“小媳妇”和“偷男人”几样后,就忽然明白了——

    待凌冽讲完,凶巴巴问他怕不怕时,他便假抖两下,眉眼带笑,捏着嗓子道:“唔,好可怕哦——”

    凌冽哼了一声。

    乌宇恬风突然伸手,一下将他扑倒,香了下凌冽睫帘,道:“哥哥说这么多,是觉得我唱歌勾人吗?”

    凌冽又惊又臊,睫帘扇动起来。

    乌宇恬风不依,用鼻尖蹭蹭凌冽,好不无辜,“那我勾到哥哥了吗?”

    “……”凌冽想给他一拳。

    小蛮王见好就收、笑靥如花,“那哥哥教教我,‘阿哥阿妹’不能用,以后我要怎么称呼‘哥哥’?”

    凌冽恼了,“你混蛋!”

    “混蛋是骂人的,”乌宇恬风啄他唇角,“不好不好,哥哥换一个。”

    凌冽算是被他逼急了,手上也用了真力,小蛮王却不怕,与凌冽在软榻上半真半假地打闹,一边打,他还一边不停地说:“我现在成家了,哥哥又是我明媒正娶的,那我能不能唤哥哥一声媳……啊!”

    凌冽一拳锤在他脸上。

    “那哥哥唤我句夫……呜哇!!”

    一记老拳,稳稳地灌进肚子里。

    被打了,乌宇恬风脸上却笑个不停,他懂的中原官话不多,翻来覆去说了几个后,又换回苗语,直将下流话倒干净。凌冽被他臊得无可奈何,翻翻白眼、背过身去。

    小蛮王也不生气,竟对着凌冽背影又哼起那首阿哥阿妹没羞没臊的歌来。

    听着听着,凌冽却后知后觉地想——

    小蛮王爱唱,是不是因为他也同曲中的阿妹一样,在盼着那份意惹情牵。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山歌唱得多好听~!

    恬恬:阿妹想阿哥惹QAQ~!

    皇叔:(一拳)

    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给小蛮王留灯、会给他让出半个被窝。

    真是诡计多端的中原人——

    附情歌全曲:

    心像石子投进河,盼着阿哥来相会,苗山的阿妹唱情歌。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蓝染布,映月泉,倚着那槐树意惹情牵。

    阿哥何时来看我呀,阿妹有好酒,对嘴儿送你尝哇,阿哥何时还——

    第43章

    几日后, 摩莲城事有了变化:

    阚部首领在接到殿阁传讯后, 便大胆带兵进入摩莲城,以雷霆手段镇压城内不服势力,最终,竟在三公子的府邸上发现了失踪的使节。

    那使节被堵住嘴、反绑着丢在一口枯井中, 饿得已经皮包骨。好在性命无虞、休息调养后还能问话, 他只记得自己在宴会上喝醉,醒来就发现被绑在了枯井中。

    对此, 三公子表示他并不知情,反指责负责宴会的大公子对酒菜做了手脚。

    两人相争起来, 阚部首领也不客气,直将两人一齐扣押。城主夫人听说后, 伤心异常,便将城中所有事都交给阚部首领, 在她放权的第二日, 毒医和后援大军也赶到了摩莲城。

    经过勘验, 城主只是被蛊虫控制, 并非“驭尸术”重见天日。

    可惜凶手还未寻着,阚部首领也不敢掉以轻心。

    ……

    随军书返还的, 还有阚部首领送来的一些祖文拓片, 说是在摩莲城内发现的。城内许多街巷都保留着原本的石碑, 一共七十二块,上头残留的文字拼拼凑凑,也有约莫两三百字。

    看着复杂神秘的祖文, 伊赤姆再次提出请凌冽帮忙,其他首领也纷纷支持。

    众人捧着羊皮卷和拓片来到南屋时,凌冽正同元宵在花园中晒太阳, 听明白他们来意后,凌冽有些惊讶,但也乐意帮忙,他示意元宵将东西接下——

    祖文是写意文,不能通过字形揣摩文字含义。但好在阚部首领这次送回来的文字量足够多,对照殿阁留下的藏书,应当可以破译出不少内容。伊赤姆和几个部落首领达成目的,谢过凌冽后就先回去处理政务。

    剩下乌宇恬风没有立刻走,他转身蹲下来,托腮望凌冽,“为什么要答应?”

    “嗯?”

    “哥哥你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乌宇恬风噘嘴,“译书好难的。”

    凌冽笑:“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可不,从前在军中,戎狄的密信也是王爷来译,”元宵插嘴道:“王爷天赋可高了!”

    凌冽瞪元宵一眼。

    乌宇恬风却还是不大高兴。

    被他那忧心忡忡的目光盯无奈了,凌冽只好伸手揉他脑袋一下,“帮他们,也是帮你。”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抿抿嘴,勉强接受这个说辞:就当是哥哥在意他的一种表现好了。

    午后,乌宇恬风提前结束了殿阁的议事,匆匆忙忙端着嬷嬷新制的两道菜来凌冽处蹭饭,凌冽看着他捧着的两盆鲜粉,撇撇嘴,还是让元宵多添了一张凳子。

    南境苗疆气候炎热,这里的土壤虽然没有江南丰饶,却从来没有荒年。

    小蛮王带来的鲜粉,是用煮熟的大米碾成浆,然后放凉卷成一张张米皮,吃的时候切成一卷卷,堆放上新鲜的花果和酱料凉拌着吃,酸甜咸辣俱全,亦是苗□□有的小食。

    三人坐在一起吃着,负责树屋那边重修的勇士们也来禀报、说大致已收拾好,预备将晾晒的家具搬回去。

    乌宇恬风没多想,但凌冽观他们动作,却在那些人搬起软榻时,虚虚拦了下。

    “哥哥?”

    凌冽捧着尖尖一碗鲜粉小口小口地嘬着,他舔了舔被辣油洇红的唇瓣,轻声道:“换一张吧。”

    乌宇恬风“咦”了一声,几个勇士也挠挠头。

    “太窄了,睡不惯,”凌冽面无表情地放下碗,执起巾帕来拭过唇边,“你不是搬回了那张弥勒榻么?”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而后“呯”地一声从凳子上跌了下去。

    不明所以的几个勇士吓了一跳,连连过来扶他。

    凌冽看他这呆头鹅的样子,忍不住摇头,眼角眉梢闪过一抹笑,然后放下巾帕,招呼元宵,“走了。”

    ○○○

    最终,凌冽还是在南屋又多住了小半个月。

    那张带回来的弥勒榻太宽大,根本没法完整地通过树屋大门,小蛮王尝试几次后,最终选择重新仿造弥勒榻的样式,自己重新打造一张——

    殿阁的中央广场,很快又被木刨花淹没,乌宇恬风哼的小调,也从“阿妹想阿哥”,换成了一曲《枫木歌》,唱的是苗疆的创世和苗人先祖,有许多“妹榜”、“妹留”的发音。

    这歌殿阁巡逻的勇士和宫人们都会,兴致所知,也会跟着合唱。

    如此,留在南屋静静译祖文的凌冽,有时也会停下,静静听他们唱一段故事。

    “王爷,”元宵捧着新换的热茶,拧着眉冲满头木屑的小蛮王一努嘴,“您说,以后我是不是该管他叫‘王妃’?”

    凌冽噗嗤一声乐了。

    元宵却真苦恼上了,他放下茶盏,趴到凌冽旁边,目光纠结,“按例,王妃是要管家的,您说,就他这字都认不全的模样,他能分得清我们府上的田地契吗?”

    “……他已经进步不少了,”凌冽忍笑,“他不错了,你刚来时,也不见得学得有多快。”

    “哦,”元宵幽幽地看他一眼,“王爷您不反驳我他以后要管家这一点吗?”

    凌冽戳元宵一指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我就想问您,您怎么就、就同意换什么床了……”元宵捏了捏手指,眼巴巴地盯着凌冽,他承认苗疆的公狐狸精有些手段,但……

    元宵又偷偷看打量着凌冽劲瘦的身段,同塌而眠……他根本没办法想象!

    从前在镇北军中,伺候郭家的几个小厮聚在一起,他总是听大公子家的说什么今天主子又要了两回水,听二公子家的攀比似的说什么他们家少爷一夜能要三回。

    当时的元宵不以为意,还暗想——他家王爷比两位公子都年少,将来必定更加出类拔萃:一晚上要四回、五回、七回都不在话下。

    没想,阴错阳差,最后真正用得上热水的,反而成了他家王爷。

    小管事怏怏不乐,闷声道:“您还真不怕他折腾您……”

    凌冽摇摇头,展颜轻笑。

    如此,重新搬回树屋那夜,北宁王府管事一夜没睡,巴巴伫立在树屋门口,一边烧水,一边竖着耳朵,眼中都熬出了血丝,也没听着一点儿异动——

    凌冽不知门外杵着小管事,照常洗漱、换了寝衣翻身上床。

    勤勉的北宁王习惯在睡前温小半会儿书,这些日子译书,这习惯便变成了看几页拓片。

    小蛮王新制的弥勒榻编竹为铺,夏日里也不用垫褥子,像凉席那样舒适,分开的两个软枕挨在一处,絮丝被叠了两重,里侧三面的围栏上,则是小蛮王亲自雕镂的蝴蝶纹样。

    乌宇恬风洗漱完,看着穿着绵软寝衣的凌冽,挠挠头,还是在腰间裹上一条棉布。

    前屋和后屋中间,屏风的位置被换成了桑秀等人扎好的蓝染帘子,而后屋的格局也改了改,原本的屏风被移到了那张弥勒榻前,小蛮王同手同脚地摸到床边,他摸摸鼻尖,“哥哥我们休息吧。”

    凌冽好笑地看他一眼,自然地将手中的拓片塞给他,小蛮王便乖乖地将拓片放到案几上。

    “你熄灯。”

    “喔。”

    树屋橘黄色的灯光熄了,夜风拂响挂在窗边的贝壳风铃,小蛮王吹灭灯烛后,便默默爬上床,他蹭到凌冽耳边讨个亲亲,然后就规规矩矩地盖上被子躺平。

    凌冽翘了翘嘴角,安心地闭上眼睛。

    半夜,凌冽醒过一次,这些日子译书,他自己没觉着有多累,可小蛮王却难得和元宵“同仇敌忾”,只许他看半日便押着他躺下小憩,午睡时间长了,晚上就总会醒。

    醒来时,小蛮王身上的被子已被他自己踹了下地,他隔着被子,将凌冽整个揽在怀中,双腿还不客气地挤进凌冽的被子里,将他冰凉的小腿夹在自己腿肚子里。

    凌冽垂眸,并看不见自己脚面,却能看见扎在被面外、小蛮王结实的手臂。

    即便在漆黑的夜色下,小麦色在锦缎被面上也十分明显,纵横经纬的肌肉鼓出一道流畅的线条,微微拢紧的手背上骨骼分明。

    凌冽只看了一会儿便闭上了眼睛,因为他感觉自己胸膛起伏得很快,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绪,也怕吵醒身后的小蛮王——最近殿阁事忙,就让他睡个好觉吧。

    次日清晨,靠坐在树屋门口睡着的元宵,被“咚”的一声巨响惊醒。

    他吓了一跳,抹了一把脸便不管不顾地闯了进去。

    掀开帘子,重新铺好的牦牛毡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着个小蛮王,他模样狼狈,金色的长卷发杂乱无章,腰上裹着的那条布巾也散了大半……

    但他一双翡翠色的眼睛却很水亮亮的,脸上也是可疑的一片红云。

    元宵皱皱眉,又巴巴去看自家王爷。

    晨起的北宁王墨发披散、寝衣整洁,他坐在弥勒榻内侧,微微朝里别开脸,眉眼弯弯、唇角上挑,昳丽的面庞上是前所未有的好颜色。

    由于元宵的闯入,小蛮王也不好继续赖在地上,他摸摸鼻子,飞快地换好衣服溜了出去。

    而凌冽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

    看着自家王爷乐得身子都微微发抖,元宵一边伺候凌冽起身,一边狐疑地直泛嘀咕:“王爷,我怎么觉着——您才是欺负人的那个?”

    ○○○

    摩莲城有阚部首领和毒医,殿阁内的事情便没有那么忙。

    四部首领各干各的,议事殿内就只剩下伊赤姆。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大王分外好说话,处理政务的速度也比往常快。他偷偷瞥了好几眼在羊皮卷后的乌宇恬风:大王人虽没笑,可翡翠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想起昨日他们搬回树屋,伊赤姆摇摇头,脸上也现了点笑容。

    这厢,两人正各自阅着奏折,门外却忽然来人禀报,说是百越国遣来了使节。

    “百越?”

    伊赤姆连忙让人领着使节进来,进来的使节是个戴铜面具的年轻人,进来之后先恭恭敬敬地摘下自己面具,然后跪下行了大礼,自我介绍一番后,就说他家大王大事已定,感谢乌宇恬风曾经的支持。

    他是先遣使,只携带乔伊希亲手写的国书。

    之后还有两艘大船,满载一些乔伊希的“心意”,说是希望两国重修旧好、永罢兵戈。

    乌宇恬风亲自接过国书看了,确实是乔伊希手迹,他点点头,让那使节起身。

    使节却摇头又拜,从怀中掏出另一份有些旧的小册子,双手奉上,“大王还听说近来贵国南边不宁,他在南洋时曾多次与蒲干船队交手,这些是大王从前查到的,希望能帮上贵国的忙。”

    乌宇恬风将国书递给伊赤姆,伸手接过来。

    小册子亦由乔伊希亲手撰写,上头的墨迹新旧不一,内容也从五年前一直持续至今,像是他在南洋的航海手札,却记载了许多蒲干、儋耳、九宸国的军务和风土民情。

    乔伊希是个生意人,乌宇恬风实不明白对方为何要卖自己这么大一个好。

    百越使节完成任务,便重新戴好面具,恭敬地起身行礼退了出去。剩下乌宇恬风和伊赤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一抹犹疑——

    乔伊希可不是峤烙那傻子。

    这本小册子虽来得及时,也很当用,但背后又需要他们蛮国付出什么代价?

    使节前脚退出去,后脚就又有勇士来传,勇士还没开口,他身后就疾步走来一个人,这人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声音也喘,“刚才出去的那个是百越使节?!”

    “阿兄?!”

    急急跑进来的,竟是返回边境一段日子的乌宇洛。他没包头巾,身上穿件黑马褂,胸口肩膀上挂着汗。

    “洛大人怎么回来了?”伊赤姆问。

    乌宇洛充耳未闻,只扑上前来夺过国书,“百越狡猾,无论什么东西我们都不稀罕……”

    国书上都是冠冕堂皇的大话,他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刚松一口气,又瞥见乌宇恬风手中的小册子,他拧起眉,又夺过去。只看了两页,面色渐古怪起来——

    “……阿兄?”

    乌宇洛捏着小册子,胸膛起伏,缓了一会儿才将那东西还给乌宇恬风。他深吸两口气,抹了一把脸,忽然低下头涩声问:“……殿阁内有没有酒?”

    乌宇恬风顿了一下,将国书和小册子都递给伊赤姆,“阿兄想喝,自然是有。”

    伊赤姆很有眼色地收拾了东西退下,并且让小膳房的嬷嬷给兄弟俩准备下酒菜。

    自从乌宇恬风成为苗王,乌宇洛就很少长时间留在殿阁——他们兄弟感情要好,但架不住有心人挑唆揣度,加之从前血洗殿阁那事儿闹得大,如乾达,便是那会儿的遗祸。

    吃着小菜喝着酒,乌宇洛只说他在边境上与乔伊希见过一面,两人之间有些冲突,但也没有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我没当回事,但他却从那天起赖上我了……”

    珍贵的东西一股脑的着人送到边境上,也不解释,就那样一箱箱地砸来。乌宇洛只要退回去一次,下回,他就要送更多。

    乌宇恬风盯着哥哥看了半晌,忽然开口:“他不会是看上阿兄你了吧?”

    “噗”地一声,乌宇洛喷酒。

    “咳咳咳咳——”他呛得满脸通红,瞪着弟弟,“不要以为你自己有了华邑姆,便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

    乌宇恬风嘿嘿笑,却忽然想起早上的事儿。

    当时,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踢被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蹑手蹑脚刚将被子捡回来,凌冽就醒了,刚醒来的美人睫帘上挂着一点水渍,见他抱着一床被子,便忍不住展颜笑了。

    漂亮哥哥笑起来好看,他也就憨憨地跟着笑。

    可好看的哥哥却在一笑后,狡黠地冲他招招手,等他懵懵懂懂凑过去后,凌冽攀着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给了他之前那个问题的答案——

    凌冽说:以后人前如旧,人后,我唤你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我也不想摔个屁股墩儿,但他叫我恬恬耶——

    第44章

    一个月后, 夏暑消散、凉秋将至。

    凌冽裹着桑秀几个新制的一件火狐皮袄子, 倚在窗边,翻看着新送来的拓片。

    初秋的苗疆与夏日并无什么大不同,除了天气微凉外,树木依旧郁郁葱葱。且与中原、北境不同, 秋日苗疆依旧有鲜花盛放, 鲜果和翠绿菜肴亦不断。

    这一点挺让凌冽意外的,毕竟在镇北军中, 秋日里他们只得酸涩的林檎,菜上也只可用干货。因着这个, 凌冽如今的食欲反而不错。

    前儿,他还吃到了榆川中开白花的一道海菜, 口感鲜滑脆嫩,令人胃口大开。

    “这些日子王爷心绪宁静, 面色也好, ”前来请脉的孙太医点点头, “之前开的那些药, 大可以停了。”

    他说的是之前给凌冽调理所用的两副汤水,一日两次地饭后饮用, 元宵暗松一口气, 点点头应了。

    往常, 老太医写完药方就会起身离开,今日,他却盯着凌冽的腿, 犹豫了一会儿,毒医离开前,曾同他聊过苗疆的一种古方, 能以蛊虫令人的断肢重塑。

    凌冽的双腿髌骨被箭射穿,碎骨渣取了几个月才剔干净,膝弯上亦是经络尽断,这样的伤在中原定是终身残疾,但在苗疆——或许能有复原的妙法。

    不过如今毒医并不在鹤拓城内,记载下来的过程非常痛苦,老太医想想还是没开口,若无万全把握,他也不想让王爷跟着忧心。

    孙太医再拜告辞,凌冽却已注意到他神色异样。

    正巧,今日来了密信,凌冽不用元宵伺候,便让同小管事言语一番,叫他追上老太医细问——

    至于京中,秋闱将至。

    在这关键的节骨眼儿上,舒家却出了大事:宣武将军舒楚修的嫁女,路上却被人劫亲。

    舒家小姐下落不明,舒楚修一时情急,竟私动兵马去寻。虽然事后小皇帝并不在意,只将舒楚修禁足,但舒家兵力暴露,朝臣惶恐、纷纷上本弹劾,舒明义也受到影响,被从江南调回京中。

    这事与前世不同,凌冽也有些意外。

    舒家小姐他没见过,只依稀记得她前世嫁给了关中武将世家,夫婿官拜抚远将军。

    再细查后,凌冽发现舒明义这个妹妹性子豪爽,从小喜欢舞刀弄剑、在京中女儿里颇具侠名,甚至曾扬言要建立一支“女儿军”、北上抗击戎狄。

    由此观之,这姑娘恐怕并不是被劫走,而是自己逃婚。

    凌冽想想,觉得这事儿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舒家被弹劾、若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在磨勘中被责,只怕外戚一党狗急跳墙,外戚一动,阉党势必不让,京中就会生乱。

    他便给羽书、翰墨分别修书,命他二人务必盯紧,莫叫戎狄趁虚而入。

    ○○○

    乌宇恬风一早去了殿阁议事,一个月的时间,阚部首领不负所托,完美解决了摩莲城事:

    杀害城主的凶手,竟是夫妻俩未满十八岁的小儿子。

    同样被父母宠爱,小儿子一直对屈居三哥之下心怀怨愤,使节来时,就被乾达派人煽动,先是在接待使节的宴会一事上想抢大哥的差事,后又是暗中在使节的酒中下迷药,想要杀害此人。

    结果他在对使节动手时,却意外被喝醉酒、走错房间的城主撞破。

    两人冲突起来,小儿子一时失手,便将父亲杀死,乾达的人连夜替他善后,绑了使节塞入三公子府中,做成了一石三鸟的计谋——

    宴会是大公子主持,出事了必定要被责;使节在三公子府上,他也因此有了嫌疑;城主被杀、使节失踪,摩莲城和殿阁之间必定产生矛盾,乾达和黑苗便可趁虚而入。

    可惜,百密一疏。

    小儿子意外杀死父亲时,正巧被巡逻的大公子看见,这位仁厚的大公子不想母亲知道自己疼爱的小儿子弑父,他便想要焚毁父亲的尸身,替弟弟遮掩,并暗中调查是何人挑唆。

    待他查到乾达和黑苗巫首时,对方已在摩莲城内做成了无数命案。

    真相大白那日,大公子为乾达所伤、性命垂危,小公子则连夜出逃、投奔了乾达,三公子愤怒之中调集兵马,冲动之下就要南征黑苗,结果被那二公子轻松拦下。

    向来吊儿郎当的二公子在阵前将老三结结实实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让母亲更加伤心。

    ……

    阚部首领将这些事详细地记录在了兵书上,并且忍不住地赞了一句,说原来摩莲城的二公子才是性情豁达之人,劝下三公子后,照旧不愿理会城内俗务。

    如今,城主夫人伤心、一病不起,摩莲城由阚部首领和三公子一道主持,乾达策动内乱失败,黑苗便聚集重兵到边境上、虎视眈眈。

    伊赤姆合上军书,轻声道:“此战难免,大王您还是要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看了一眼坐在各部首领之后的乌宇洛,心里多少有些犹豫不决——虽能将殿阁之事托付给阿兄,但黑苗危险,他若出征,因着那变异毒蛊的关系,必得带上凌冽。

    见他不答,伊赤姆和几位首领对视一眼,朗达部首领是个直性子,开口道:“您若担心华邑姆,我自请出征,必定生擒那叛徒!”

    其他三部首领亦点头表态。

    乌宇恬风压着眉眼,屈起手指在案几上一下下敲着。

    “华邑姆在摩莲城事上帮了我们不少,”遂耶部首领换了个思路,“不若您回去问问他的意思?”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起凌冽案上堆着的拓片,长吐一口气:哥哥心软,他才不问呢!

    ○○○

    摩莲城外,黑龙渊。

    黑苗巫首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遥遥看着往一口黑铁圆锅中添加紫蜈蚣的乾达。

    铁锅足有一人来高,里面咕咚咚冒着黏稠的绿泡泡,腾腾升起的青色浓烟,锅边的乾达面色红润、眼冒精光。

    “算上摩莲城的守军,我们要面对的可是五万余大军,”黑苗巫首皱皱眉,“我族可只有两万人。”

    “您算的是活人,若此次成功,数以万计的尸兵可都由着您驱使。”乾达手上动作不停,圆锅中冒出的烟也愈浓,他话音刚落,铁锅就轰地一声炸开——

    墨绿色的液体飞溅,几个躲避不及的黑苗勇士,被腐蚀得惨呼连连。

    黑苗巫首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乾达看着碎裂开来的铁锅,也拧起眉,半晌后,他才讪讪道:“配方还是不对……”

    黑苗巫首挥挥手,连眼睛都没睁开。

    乾达站在原地沉吟半晌,眼珠一转,又殷勤上前,赔笑道:“实是您给我的《驭尸术》只有半本,不过您也不必着急,我听闻阚部那小子搞了不少祖文拓片,想必、想必鹤拓城那边有人能看懂。”

    坐在巨石上的黑苗巫首没说话,像是没听见。

    乾达站在巨石下方,面色难看地搓搓手。

    微风轻拂过巨石上方的悬铃木,簌簌黄叶飘落,正巧坠了两枚到黑苗巫首头顶,他阖着的眼眸陡然一睁,指尖寒光闪烁,便将那宽大树叶撕成碎片——

    “是那中原王爷,”黑苗巫首睨着乾达,“你在他手上可吃过亏。”

    听见这个,乾达的脸色登时黑如锅底。

    黑苗巫首眼中闪过一抹嫌恶,又阖眸道:“再给你半个月时间,若不能试出配方——”

    乾达后颈上渗出冷汗,诺诺称是,退下两步,脑中又闪过一道光,他急急跑回,大声道:“有法子、有法子了!若能将那中原王爷诱来,不仅能叫他看《驭尸术》,还能因此掌控那小杂种!!”

    “你说得轻巧,”黑苗巫首抛给他一记眼刀,“殿阁远在千里,他怎会轻易过来?”

    “中原王爷受过伤、是个瘸子,小杂种一直在找能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方法,”乾达暧昧一笑,“眼下大巫在闭关,您的身份地位与大巫其实相差不差,我们只需放出些消息,说边境上有这样的治愈之术,不信他们不来!”

    这次,黑苗巫首低头深深看了乾达一眼,道:“那便去办吧。”

    ○○○

    与此同时,鹤拓城内。

    凌冽正听着孙太医解释毒医曾经提过的法子——苗疆古籍记载,说从前部落战争频发,不少勇士都会在战争中断腿断手,有位灵巫找到一种“腐尸虫”,将它种在士兵身上,便能令断肢重塑。

    “他提过一句,最终被救活的勇士寥寥,后世大多用来入殓,”孙太医瞪了死死拽着他袖子的元宵一眼,叹道:“没对您明说,也是这个缘故。”

    因腐尸虫剧毒,种下后如烈焰焚身、万箭穿心,没几个勇士能活着撑过这阵痛苦。

    凌冽捧着温着的茶盏,整个人陷在厚厚的火狐绒中,他看着孙太医额心皱起的“川”字,翘起嘴角:“有法子总比没希望好,不是么?”

    孙太医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忡片刻后,亦笑道:“您心境不同了。”

    凌冽将茶盏搁到一旁,看着窗外没有一丝云的蓝天——此境山川秀丽,若可能,他当然想自己去走走看看。

    三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带着一盆子新鲜的石榴晃悠进来。

    见着孙太医,小蛮王先恭敬地冲老先生致意,然后才将石榴塞给元宵,教他细细剥来。他回来了,孙太医不便多留,简单应和两句便起身告辞。

    “哥哥你们在说什么?”他蹭到凌冽身边跪坐下来,偏头看凌冽,“好高兴的样子。”

    凌冽没多想,直将刚才孙太医所言一一告知。

    结果乌宇恬风听着,却拧眉、瞪大眼睛,头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那可是腐尸虫!”

    “特别大,还是特别丑?”凌冽逗他。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哥哥我没和你开玩笑!”

    这种小虫子阴毒得很,从前大巫用过:那时他不过六七岁,人们在殿阁里抓着奸细。那人是个硬汉、受尽酷刑却一言不发。

    大巫当着他的面,将这人剐了个血肉模糊,三千多刀下去,有些地方甚至能够看见森然白骨。

    那人硬气,大巫手段也高。

    趁那人没断气,大巫取出一罐子腐尸虫撒到那人身上,半晌后,乌宇恬风就看见那个人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奸细的下巴早就被卸掉了,人也被紧紧绑在架子上,腐尸虫沾身的同时,他口中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嘶哑而尖锐,让年幼的他当场就吓得跌坐在地。

    不用第二轮,奸细就招了个干干净净:直言自己是蒲干国的奸细。

    那夜,是乌宇恬风第一次知道,人是能够被活生生疼死的。

    剧烈的痛苦和折磨让奸细翻直了眼睛,整个人疯狂挣扎,将铁镣摇得叮叮作响,冷汗如涌泉,顺着他的双腿在刑架前和着鲜血汇成了一股红色小溪。

    他被吓得瑟瑟发抖,大巫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告诉他,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的噩梦。

    凌冽看乌宇恬风眼睛憋红,脸色青青白白,这才敛去脸上的戏谑,微微坐正,他抬手蹭乌宇恬风脸颊,结果却碰到一手冷汗。

    “……不可以,”小蛮王反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腐尸虫,不可以!”

    凌冽垂眸,他的掌骨被裹进一只湿凉黏腻的手掌,像是陷入沼泽,泥浆涌动压紧,让他丝毫挣不得。手掌的主人浑身绷紧,结实的胸膛起起伏伏,鬓边的金发也湿漉漉地贴上两腮。

    小蛮王紧抿着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翠色眼眸中都浮起了雾色。

    凌冽皱眉,他转头看看旁边还在认真剥石榴的元宵,忽然开口:“元宵,你转过去。”

    “啊?”

    “听话,背过去身去。”

    元宵看看凌冽,又看看背对他蹲在地上的小蛮王,虽满腹狐疑,但还是依言抱着石榴盆子原地转了身。就在他转身的同时,凌冽抬起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地覆住小蛮王的眼睛。

    “……哥哥?”

    凌冽反客为主地将那只湿冷的手掌拽向自己,另一只掌心下睫帘扇动,像只仓皇的蝴蝶。

    他垂眸,看着小家伙一开一合的饱满唇瓣,勾起一个模糊的笑来。

    “唔……?!!”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呜呜呜呜呜,哥哥下次不可以蒙我眼!!

    恬恬:谁说哥哥不会,他可太会了QAQ——

    恬恬加油,下次哥哥蒙你眼睛偷亲你,你就捉着他的手,告诉他,你还要。

    恬恬:(*/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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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被微凉的唇瓣噙住, 乌宇恬风如遭雷击, 呼吸都静止。

    凌冽给他的吻蜻蜓点水,他甚至还来不及反应,挡住视线的手掌便悄然离去,他只看见裹在一团火红中的美人哥哥, 冲他笑得狡黠又温和。

    “……”

    唇上有些痒, 他轻轻咬了一下,才嘟囔道:“哥哥你轻薄我。”

    凌冽噗嗤笑了。

    乌宇恬风有点恼, 他往前凑了凑,攥住凌冽袖子, “哥哥你明明教过我——‘发乎情。''、‘止乎礼’,你这样的, 也、也是要浸猪笼的!”

    “……?”凌冽忍不住,笑倒在火狐裘中。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 恼羞成怒地扑上去, “坏哥哥!”

    凌冽脸上的坏笑看得他心里直发痒, 他干脆伸出手去挠凌冽咯吱窝。

    没想到小蛮王如此幼稚, 凌冽闪转腾挪两下,就出了一身热汗, 眼角都笑出泪花。

    “……够了够了, 不闹了。”凌冽告饶。

    乌宇恬风却压着他不放, 气呼呼地拿眼横他。

    凌冽缓了一阵,这才抬起手来揉揉他脑袋,看着那双翠色眼瞳, 戏谑道:“这不是看你快哭了么?”他又点点小蛮王唇角,“所以哄哄你。”

    乌宇恬风一愣,明白前因后果却没有松手, 反而蹭到凌冽耳边,压低了嗓音小声道:“那……不成,我、我还生气呢,哥哥没哄好!”

    凌冽睨他。

    乌宇恬风梗了脖子,眼神期待又畏怯。

    凌冽叹了一息,在小蛮王骤然放大的眼瞳下,又凑过去香了香他的侧脸,“这次哄好没?”

    “!!!”

    一时间,乌宇恬风心里炸开绚烂烟火,不知应为“哥哥愿意哄我”高兴,还是应为“哥哥主动亲我”狂喜,他脸上浮起一个笑靥,当即揽着凌冽撒欢地滚了一圈。

    凌冽惊呼刚出口,就被混不吝的小蛮子堵住。

    乌宇恬风的体温从来偏高,像金灿灿的小太阳。

    凌冽只觉压贴在自己嘴上的双唇烫得很,呼吸也炙热,激烈的感情被外化成重压,他还从没试过这样的接吻:整个胸腔都被掏空,眼前亦是眩晕。

    乌宇恬风缠着他,甚至放肆地伸了舌头。

    凌冽本能的挣扎,小蛮王却无师自通地用宽厚手掌慢慢拂过凌冽的脊梁,从后颈摩挲而下,麻痒感吸引了凌冽注意,方便小蛮王撬开他的唇齿。

    “唔唔……”

    凌冽好容易挣脱的手推上小蛮王肩头,意识却又被他绕进一片温软海洋里,推拒的力道顿松,倒像娇软攀着似的。他从不知:接吻能这般,更不知他会舒服、沉溺。

    一吻终了,乌宇恬风占尽便宜。

    凌冽躺在凌乱的火狐裘中,面色绯红、双唇洇湿、气喘吁吁。

    “这才是哄哄,”乌宇恬风用拇指揩过唇瓣,眸色深沉,“哥哥要记住。”

    “……”凌冽翻了个白眼,在心中骂:小王八蛋!

    闹过一回,乌宇恬风见好就收,将凌冽从火狐裘中扶起——理好长发、整肃衣冠。待一切收拾好,两人才发现原本在屋内的元宵,不知何时已悄悄抱石榴盆子离开。

    凌冽担心,支使小蛮王去看。

    结果乌宇恬风走到门口,就看见元宵坐在树屋外平台上,轮着巨大木槌、一下下重重砸下。

    滚圆的石榴连皮带芯尸横遍野,木盆里紫红色汁液飞溅,小管事始终面无表情:咚、咚、咚手起槌落,砸出一盆子紫色、白色、青色交接的糊糊。

    乌宇恬风:“……”

    元宵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露出一口森白小牙:“午饭我们喝石榴汁。”

    ○○○

    又等了几天,黑苗巫首没得到他想要的消息。

    乾达对驭尸术的尝试依旧失败,而他们放出消息后,鹤拓城依旧不为所动。没一个人从殿阁过来,亦没有听闻乌宇恬风要御驾亲征。

    黑苗巫首肝火郁结,对着乾达没有好脸色。

    乾达当面战战兢兢,背地里却脾气更加暴躁,闹得几个跟着他的黑苗勇士怨声载道,干活时也磨蹭起来,让乾达踹翻了黑铁圆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他转身返回大帐内,坐在案几后生闷气。

    半本《驭尸术》已被他来来回回翻看数次,上面的文字他已经倒背如流。可惜关键毒引处正巧缺页,让他一再于黑苗巫首面前丢脸。

    乾达又取过放一旁的一张羊皮卷,上面列着他能想到的所有能用作毒引的东西,用过不成功的都被划了叉。

    眼瞅着剩下没几样,乾达就更觉烦闷。

    正待此时,大帐的帘子动了动,从外伸进一个脑袋,乾达一看,脸色更沉:“去去去,边儿去,我这会儿没工夫听你抱怨摩莲城的事!”

    站在大帐门口的,正是弑父的摩莲城小公子——图鲁耶。

    图鲁耶被骂也不恼,反冲乾达咧嘴笑道:“您帮了我不少忙,我这不是投桃报李来了么?”

    说着,他也不管乾达愿意不愿意,冲帐外招招手,竟推进来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乾达原已动怒,结果在看见那人时,眼睛又陡然亮起来。

    “我年纪虽小,”图鲁耶笑得暧昧,“但也听过当年事儿,您说,我送您这份大礼,够不够贴心?”

    被图鲁耶绑进来的人,有一头卷曲的红色短发,面庞白皙、两颊上有许多雀斑,他身上穿着一件漆黑的长袍,胸口缀着一枚白银打造的饰品:一长一短交叠的横条上,钉着个卷发赤|身的小人。

    乾达从案几后站起,盯着对方那双深蓝色的眼瞳,露出了笑脸——

    “将人打晕送到摩莲城外,乌宇恬风,我便不信,这样你都不来!”

    ○○○

    秋露霜至,在天气彻底转凉前,乌宇恬风又带凌冽去了热海。

    与上回不同,这次两人大大方方地泡了同一个大池,凌冽甚至对着小蛮王露出了一些属于“七皇子”的骄矜:衣服要乌宇恬风帮忙换,鞋袜也要他帮忙收。

    墨色长发披散,腾腾暖雾中的凌冽,倒有些像传说故事里魅人心魄的妖邪。

    乌宇恬风舔舔嘴唇,用手掬水撩到凌冽肩颈,心中暗想:故事里的妖邪,可不会这般香软。

    凌冽自然地靠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温热的躯体比坚硬的池壁舒服太多,若非情势所逼,威名赫赫的北宁王其实更想做个富贵闲人:懒起锦衾,卷帘观花。

    秋日的热海温泉别有一番景致:灰岩山下枫树泛红,枫林错落下的灌木和草坪依旧郁郁葱葱,草坪上各色鲜花盛放,远处两株枇杷树金果累累。

    这样的四时美景共赏,只在苗疆能见。京中和北境的秋后都是万物凋敝,草地枯黄、花叶凋零。

    中原词人总以秋主肃杀,然则苗疆的秋日却依旧生机盎然。

    凌冽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将手脚都舒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苗人因故比他们豁达,遇事也没什么太消极的情绪,感情也外露。从阿曼莎到索纳西,凌冽在此境接触的所有人,都是爱憎分明、直白坦荡。

    又想到小蛮王前几日那张委屈的脸,凌冽忍不住闷笑起来。

    而任劳任怨给他当靠垫的乌宇恬风,其实也忍得可怜。只不过,凌冽忍的是笑,他忍的是欲。

    神明在上,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在心无旁骛地背经文了。

    偏偏凌冽笑起来,微微颤动的身躯撩着水波荡漾,后背肌肤和着温泉水让乌宇恬风觉得胸口发痒,脑中那条名为理智的线嗡地一声绷断,再艰涩的经文也不顶用了……

    凌冽笑了一阵,刚想转身打趣小蛮王两句,结果身子一动就觉出不对劲。

    他俩这是在泡澡,并非比武打架,水面上白雾缭缭,凌冽却感觉自己被一根刀柄抵住了腰,他无言地往后退了一步,谴责地瞪向小蛮王。

    乌宇恬风原本还有些羞赧脸红,被始作俑者瞪,他反而来劲。

    ——自那日凌冽主动“哄”他后,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骄傲叉腰,大言不惭道:“我年轻!我硬朗!我年富力强!”

    凌冽:“……”

    这小文盲!

    前儿他心情好,主动教了乌宇恬风一首词,提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句,顺便就着解释廉颇老将军的盖世英豪、告诉小蛮王“硬朗”的意思。

    结果这小家伙活学“滥用”,这时候竟有脸说出“硬朗”二字。

    凌冽哭笑不得,忍不住直摇头。

    乌宇恬风还挺自豪,站在水中,直摆着胯撩他。

    凌冽本想纠正,结果目光一转,偏巧就落在了小蛮王“年富力强”的地方。

    他登时臊红了脸,舔舔嘴唇、别开视线。

    乌宇恬风挑挑眉,面色忽地一喜,他挺着胯往前,绿宝石般的眼眸中闪烁兴奋凶光——

    “哥哥要吃吗?”

    “……?”凌冽懵了,“吃什么?”

    乌宇恬风没说话,眸色却已深得近乎墨绿。他胸膛起落,手臂上的肌肉也微微外鼓。

    凌冽飞速思量:他们此番出来,身边无小厮勇士,只带换洗衣物,可没什么食物。

    那小蛮王所谓的“吃”……!!!

    他顿觉过来,像生挨了一记鞭子,一阵颤栗、头皮发麻。

    凌冽急借着温泉水的浮力往后一让,结果没抓稳,腰上一软,便直接被温泉水没顶。

    水面腾起巨大的水花,漾开的波纹中,还咕咚咚冒出好几个泡。

    “……”乌宇恬风不闹了,忙扑过去,“哥哥!”

    热海温泉的池子不深,但凌冽双腿无力,加上受惊过度,一时方寸大乱,呛了好几口水,挣扎中,还在小蛮王的胸腹和肩颈上,留下了几道抓痕。

    “呼……”废了一番功夫,乌宇恬风终于将湿漉漉的凌冽从水中抱出,他让哥哥平躺在池边,扯过一条厚绒毯盖好,自己则担忧地趴到一边。

    “咳咳……”凌冽呛咳两声,眼眶通红地拧他,“吃什么吃!!荒唐!”

    乌宇恬风吃痛却强自撑着,等凌冽拧着他小臂外侧的肉转了半圈后,才委屈地“呜呜”两声:实不是他异想天开,而是哥哥待他太好,让他忍不住想歪……

    凌冽躺着缓了一会儿,将乌宇恬风骂了几道。

    可惜北宁王是个斯文人,颠来倒去也就“小畜生”、“小王八蛋”、“小混球”那么几样,骂得多了,反像打情骂俏,他摸摸鼻子,顿觉没意思。

    乌宇恬风又等了一会儿,见哥哥确实没话好说后,才笑嘻嘻地开口赔不是。

    那模样,就好像将你整个书案掀翻、宣纸扯烂,一爪子踩在墨汁里的大黄狗,明明你已抄起了戒尺,它却以为你要和它玩抛接游戏,兴奋地用大脑袋蹭你,身后一条尾巴摇得欢快。

    “……”凌冽没脾气了。

    乌宇恬风摸摸鼻子,他想劝凌冽再下来泡一会儿,结果目光一动、就被黏住:玉人出浴,香脸半开娇旖旎*,凤眸羞合、雪粉扑肌。

    诚然,乌宇恬风不是大黄狗。

    但他却能比大黄狗更狗一些。

    他舔舔下唇,忽然将凌冽从岸边抱起,在凌冽一声惊呼后,衔住他的耳廓,含含混混地说道:“哥哥不吃,但我想吃,我想帮哥哥吃——”

    “不用!我没有那个意……”凌冽的声音陡然变尖,尾音都带着哭腔,“呃——!”

    此刻,他俩已重新泡在泉里。

    乌宇恬风在雾气浓浓中挂上融融梨涡,“我会让哥哥有的……”

    “你放……!”凌冽惊喘,眼睁睁看着眼前小蛮王潜下去,面前一片水面上浮起了一团金灿灿的“水草”。他双腿乏力,本就只能靠小蛮王支撑,这会儿更是嘴唇翕动、不可置信地看着水面腾起的浮沫——

    ……

    折腾过后,凌冽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只能逃避地抬起手臂挡住眼睛。而吃饱喝足的乌宇恬风却精神百倍,贴心小意地替他擦身、套上鞋袜衣裤。

    穿戴整齐后,乌宇恬风将凌冽抱到薰笼边,取来布巾一点点帮凌冽拧长发。

    看着小家伙认真,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

    薰笼中的炭栎辟啵,静了一会儿,凌冽困意来袭,他懒懒地打个呵欠,便自顾自地往绒毯里缩了缩。乌宇恬风眸色温柔,在他闭上眼后,主动拢好那条羊羔绒毯子。

    温存不过片刻,热海温泉外就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华泰姆!”

    乌宇恬风:“何事?”

    凌冽睁眼,隔着屏风看见殿阁勇士戴银饰的双足。

    那殿阁守卫稍定一会儿,平息粗喘后才说了叽里咕噜很长一段苗语。其他内容凌冽都听懂了,但那勇士说,阚部首领在摩莲城外发现一个“隆胎蒙”时,他却没明白。

    这词凌冽第一次听,不是“奸细”也不是“敌人”。

    同时,小蛮王在听见这个词后,整个人都绷紧了,手也无意识地攥成拳。凌冽闷哼一声,急忙抬手按住被他扯痛的头发,一抬眼,却又在乌宇恬风那双翠色眼眸中,窥见了前所未有的阴沉和恐怖。

    作者有话要说:*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李清照《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恬恬:O(∩_∩)O哥哥你想吃吗?

    凌冽:你、你能不能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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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回到殿阁后, 凌冽看见了阚部首领寄来的画像。

    羊皮卷上的“隆胎蒙”, 是个皮肤白皙、蓝色眼瞳、红发卷曲的异族人。画师描得细:那人高鼻梁、大鼻头,眼窝深邃、两颊麻斑,一看就并非苗疆人。

    所穿衣衫也是凌冽从未见过的异装:上头一圈黑色的短披风,下头却是一件阔摆长衫、一直遮盖到脚面上, 他胸前挂着一个银质吊坠, 一横一竖两道横杠上钉着个小人。

    乌宇恬风看见画像后,脸色便更阴沉。

    凌冽静坐一旁, 听他们议论,才知道苗语的“隆胎蒙”指的是“番邦人”。

    皇兄在时, 西疆贸易繁荣,他曾在京中见过一两个番邦人, 同样高鼻梁、蓝眼睛,留着卷曲山羊胡, 赶着骆驼、驮着货物。

    《南境风物》中亦记:蒲干国以西, 是婆罗多居天竺, 天竺外遍诸番国。番国有僧, 或衣白、或袍黑,皆举刑架、宣异教, 常入民舍、巧言令色筹措建番堂以惑众, 惕之惕之*。

    看完画像, 殿阁陷入一片死寂。

    凉风将悬垂在大理石柱上的帷幔翻得哗哗作响,四部首领一言不发,皆垂首立下。伊赤姆拧着眉摇头, 数次想开口,却在接触到乌宇恬风那渗人的目光后,默默将话收回。

    僵硬的气氛让人喘不过气, 凌冽看着情绪异常的小蛮王,想到他与乌宇洛完全不同的外貌长相,想到他说的那句——他其实不是前任蛮王的儿子……

    凌冽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突然,只闻风声的殿阁内传来“撕拉”一声。

    那张绘有“隆胎蒙”的羊皮卷,竟被乌宇恬风生扯成了两半:断裂的豁口将那个番僧劈开,他掐着羊皮卷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暗红色的血。

    凌冽呼吸都停了一瞬,双眸也陡然眯起。

    “华泰姆!”

    “大王?!”

    众人被骇得脸色惨白,急急上前,伊赤姆大叔用力将羊皮卷夺下来。

    “您这——!快去请巫医!”

    乌宇恬风身体剧颤、双目燃火,想将那画像粉碎,却被众人压住,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嘶嘶低吼。

    眼看伊赤姆和四部首领拦他不住,凌冽转动轮椅上前,伸手、拽了拽乌宇恬风小臂,“……我饿了。”

    故意放软的清冷声线,有种撩人的软媚。

    乌宇恬风一僵,绿眸森森看向凌冽。

    凌冽却只轻声道:“我想吃脆烧肉。”

    “……”充满暴戾情绪的绿瞳转了转,乌宇恬风僵直的腰身终于松乏,他闭上眼,嗓音沙哑,“那个要先涂酱料腌上一会儿的。”

    凌冽试着牵住他的手,那渗血的掌心还裹着汗,他笑笑,“没关系,我等着。”

    乌宇恬风睁开眼,微微挣了挣,让摁着他的众人放手,然后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再加上一个毛绿蕨,可好?”

    凌冽弯下眼睛,“好。”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午饭时,乌宇恬风依着凌冽的要求亲手烤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肉汁四溢的脆烧肉,小膳房的嬷嬷则素炒了毛绿蕨,佐上菠萝糯米饭:一桌子鲜辣酸甜俱全。

    小蛮王难得在白日要了酒,他虽在给凌冽夹菜,但神色恹恹,就连在旁伺候的元宵,都瞧出他的异状。

    凌冽见他如此,便给他夹了块肉,“别光喝酒。”

    乌宇恬风放下了酒碗,明显心不在焉,吃掉烧肉后,却捧起空碗来扒拉,吓得元宵连忙给他舀米饭。

    凌冽眉头压低,眼神晦暗。

    用过午饭,乌宇恬风便借口天凉风急,不由分说地将凌冽送回树屋,让元宵照料午睡。他自己则飞快地攀着藤蔓溜下,只给凌冽一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他又惹您不高兴啦?”元宵问。

    凌冽摇头,无措地捏了下手掌。

    夜里,鹤拓城下了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洒落在树屋的棕榈棚上。

    凌冽心绪不宁,一行十五字的经文,他反反复复抄了一夜,不是错字就是看岔行。后来,他干脆搁笔,命元宵提前点燃满室橘灯,裹上狐裘、倚到窗边听雨。

    乌宇恬风回来得晚,他心里想着事,推开门对上凌冽清明双眼,还愣了一瞬。而后,他见凌冽双足就那么□□着踩在牦牛毡上,白皙脚面几乎被长软的牛毛覆盖。

    秋夜寒凉、又有落雨,丝丝寒气能顺骨头缝儿沁入心脾。

    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哥哥又在胡闹!”

    凌冽只觉脚踝一烫,双足就落入到一对宽厚的手掌里。小蛮王金发上沾着雨水,胸腹上蒙着一层水纱,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却又横添几道可怖的擦伤。

    “你手怎么……”

    乌宇恬风却忽然咬他:“哥哥不乖!”

    疼倒不疼,反像轻吮,湿漉漉的,凌冽摸了摸,最终叹了一息,“金创药在第二格柜子里。”

    乌宇恬风顿了顿,点头没说什么。

    熄灯睡至夜半,凌冽忽然被一声尖叫惊醒,他坐起来,意外发现原本揽着他入睡的小蛮王不知何时一个人瑟缩到了树屋的角落里,他抱着双膝、将脑袋埋下,金色的长卷发被他自己扯成一团乱麻。

    “……恬恬?”凌冽揉揉眼睛掌灯,却在灯亮时,听见了一声低啜。

    “我错了,阿娘你不要打我……”

    凌冽连忙掀开絮丝被,撑着自己来到乌宇恬风身边。

    躲在角落中的小蛮王被噩梦魇住,他抱着脑袋,疯狂摇头,“我不是,阿娘你看清楚,我不是他!我不是隆胎蒙!我会乖乖的,我会听话的!”

    灯烛摇曳,从来梨涡融融的偏黑面庞上,清泪涟涟。

    凌冽的心被攫住,他伸手,试探性地攀上小蛮王双肩,结果乌宇恬风翻身就拱入他怀中,急哭道:“我乖!我会乖乖的!阿娘你快放下刀!”

    阿娘?刀?

    凌冽眉心一跳,连用力摇晃他,“恬恬,醒醒!”

    乌宇恬风的眼前却只有驱不散的浓雾,脚下是不断延伸的黏稠猩红,他颤抖着想跑,身后却总传来女人叫他站住的声音,他惊惶扭头,却看见十根涂满丹蔻的纤长手指。

    那些手指青白而布满伤痕,翻卷的皮肉后,是一个女人苍白的脸。

    女人的五官很精致,眉若远山、鼻峰挺拔,浅浅的美人尖下,一双杏眸却空洞而阴鸷。她的嘴毫无血色,下唇上有一行撕裂的牙印,朝乌宇恬风走来时,脸上尽是嗜血的疯狂——

    “死!你们都得死!”

    乌宇恬风惊叫,手脚都抽搐起来,他知道这是噩梦,却没法醒来。

    “你毁了我一生,你怎么不去死!你为什么要出生!”

    女人尖利的哭喊声,像凿入脑髓的长钉,一下下敲得乌宇恬风生疼,眼角涌出更多泪水来,“阿娘,求求你,别杀我,不要杀我……”

    “不是恬恬的错……”凌冽抱着乌宇恬风,一下下轻抚他后背,“不怕了,都过去了。”

    小蛮王似乎听进去了,颤抖的身躯渐渐安稳,他含泪噘嘴,如孩子般将拇指塞入嘴中舔吮,“阿娘……”

    凌冽忽然想起以前——他还是七皇子时,无论是出于真心或算计,他的嫡母舒氏,曾学了江南哄孩子的歌,轻哼着、拍着他入眠。

    吴侬软语,儒雅婉转。

    他生母去世得早,那位艳冠后宫的贵妃,很多时候于他来说,只是个模糊的虚影。然而当这首江南小调响起,他还是会记起生母身上桂花熏香的甜,还有她笑着、柔婉地唤他七郎。

    凌冽抿抿嘴,试着哼起记忆中的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

    最后,也不知是这哄睡歌起了作用,还是小蛮王折腾累了,他含着手指,将自己整个蜷起来,苍白唇瓣开合,迷迷糊糊地唤了句“娘”。

    凌冽从不唱歌,这小调也只记得两句词,但看小蛮王睡颜,他便硬着头皮唱了下去。

    树屋外,濛濛夜雨中,阿幼依和元宵肩并肩撑一柄伞。

    小姑娘找元宵玩过一次后,就将元宵当成了朋友,总在元宵差事结束后拉着他一起玩。今夜,他们去了附近的一个隐秘山洞,找到不少夜里会发光的荧光石。

    明明元宵比阿幼依大,但玩起来,阿幼依反而像大姐头,周围总能吸引一圈孩子。

    两人走到树屋下,阿幼依正准备约明天再一起,却听见树屋中传来歌声。小小的五圣使眼珠子一转,当即拉着元宵攀上去——

    “干什么啊,你们大王经常晚上不睡觉唱……诶?”元宵说了一半,细听之下眼眸瞪大,“王爷?!”

    阿幼依挤挤眼,她一早就听出来了。

    元宵眼睛顿变铜铃,呼吸都放轻。他两个一高一矮地趴上门缝,只见两人抱成一团缩在角落里。

    阿幼依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小丫头伸出食指刮刮脸,“大王羞羞,睡觉还要哄!”

    元宵看着凌冽微红的耳根,长叹一息,顿觉自己又老了十岁,他戳了阿幼依一下,“那什么,你有没有助眠安神的熏香?”

    ○○○

    最终,乌宇恬风还是决定南下。

    阚部首领连日寄来的军书中,不仅仅提到了黑苗巫首的动态,还提到——他们在摩莲城附近的深山中,发现了许多废弃不用的番堂,虽已知会附近城主,但却不知有多少隆胎蒙在边境渗入。

    临行前,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的乌宇恬风,主动邀凌冽,再去看了藏匿在石壁后的蜜香树。

    秋日水小,漆黑石壁上,曾经的万丈银涛变成了薄纱一重,轰鸣的水声也变成潺潺淙淙,河滩上露出不少滚圆的白色鹅卵石,浅碧色的草滩上则开满了浅黄色的花朵。

    蜜香树所在的北侧滩涂上,白色树干下的金沙浅了不少。

    弥漫水雾散去,曾经浅黄的树叶在秋日里变成深深的藤黄,午后阳光洒落,每片叶子都仿佛散发着煜煜金芒。参天巨树依旧没有结果,也没开出一朵雪白的花。

    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远远立于树下,他仰头看着这漂亮的金色伞盖,唇角微挑,“哥哥你知道吗?其实我曾经挺讨厌这一头金发的。”

    凌冽侧身看他。

    “小时候,我总喜欢往头发上扑灰,或滚到泥地里弄脏,”乌宇恬风蹲下身,抓起一把金沙,“我还偷拿过嬷嬷们染布用的蓝草和靛青,妄图将头发染黑。”

    细沙穿过指尖,捏得越紧,沙粒便流失得越快。

    乌宇恬风盯着从他手中散去的金沙,拍拍手又站起来,他往前两步来到蜜香树下,抚摸着浅白色的树皮,笑问道:“是不是很傻?”

    凌冽没说话,推动轮椅靠近他。

    “直到七岁,凤容阿娘打了一盆子热水,亲自帮我洗澡,给我换上干净的新衣衫,牵着我的手、带着我来了这里,她指给我看这株蜜香树,采白色香花别到我的耳畔,”乌宇恬风眼神温柔,“对我说,不是我的错。”

    凤容,是前任苗国王妃之名。

    凌冽伸出手,揉了揉小蛮王的头。

    “那时我站在蜜香树下,才知道——”乌宇恬风笑,用脑袋蹭凌冽手掌,“金色原来可以这么美。”

    “嗯,”凌冽顺他长发捋了捋,“是啊,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金发的。”

    暖洋洋的,像个小太阳。

    乌宇恬风闭上眼睛,似乎想起从前蜜香树开满白色香花时:金灿灿的河滩,漂亮的雪树,还有热闹挨挤在一起、伸手摘金蜜果的孩童。

    再睁开眼时,他一扫眼底郁色,好像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小蛮王,“等处理完南境纷争,回来,我就告诉哥哥我的身世!”

    而凌冽看着站在暮色四合、红霞万顷中的小蛮王,忽然想到:

    灿烂炫目的明日,本就诞生于漆黑寒夜。

    作者有话要说:*“蒲干国以西,……惕之惕之”句:我瞎写的,虽然多余,但是还是解释一下,用今天的话和地理翻译过来就是:缅甸往西,是印度,印度之外是众多的外国。外国传教士,或者穿着白色衣服,或者穿着黑色长袍,都举着十字架宣传基督教,需要警惕他们从百姓中筹款盖教堂。

    *哄睡歌也是我编的,参考了童谣《萤火虫》和《羊羊羊》——

    灿烂炫目的明日,本就诞生于漆黑寒夜。

    阿恬的身世,你们猜到了吗?——

    从前恬恬宠阿哥,从今往后,阿哥疼恬恬~——

    第47章

    金桂飘香, 八月正秋。

    南下到摩莲城时, 乌宇恬风已恢复如常。

    从鹤拓城南下的这一路上,他缠着凌冽闹了几回,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仿佛只是凌冽的幻想。如此, 阚部首领并摩莲城上下来迎时——

    乌宇恬风精神百倍, 凌冽却好似生了一场大病。

    原来,在摩莲城北五里的深山中也有一处温泉。乌宇恬风撒娇地哄了凌冽去, 说夜幕降临后,附近山中的萤火虫会飞过温泉附近, 亮晶晶的虫群组成银练,如流淌灵动的星河。

    凌冽信了他的鬼话, 却在夜幕降临时,被他摁在池边折腾得近乎昏迷。

    虽然这混不吝的小王八蛋依着约定, 没做至最后, 但他越来越花的手法, 却让能张弓千钧的北宁王怀疑自己体力。而且, 困在笼中的欲兽已如此可怖,若真脱了镣铐……

    凌冽缩缩脖子, 任由自己沉入黑甜乡中。

    如此, 凌冽是被乌宇恬风打横抱入摩莲城的。

    黑压压单膝跪着的一众边境百姓, 只看见了一团大红色的狐裘,墨发半遮面,垂在外的雪腕上箍着圣物银镯, 繁复花枝纹下,银穗簌簌。

    阚部首领和三公子都只敢看一眼,二公子却目不转睛盯着看了许久。

    近半个月来, 在搜寻隆胎蒙和番堂的过程中,摩莲城与黑苗族发生了几次冲突。

    与之前遇战必死斗的态度不同,黑苗有所收敛,似乎在等待什么。想到乾达和那半本《驭尸术》,阚部首领片刻不想耽误,待众人安顿好后,就拉着乌宇恬风去议事。

    凌冽一直在昏睡,三公子便将他们安排到了城阁内苑里。这位公子行事沉稳老练,将毒医也从城外接了进来,更留下一队勇士看顾。

    除了王府影卫,此行凌冽还带了元宵和孙太医同行。

    见到毒医,孙太医便上前说了腐尸虫事。

    毒医听得小蛮王反应,摇摇头笑道:“大王也是关心则乱,我等又不愚鲁,若真行此法,必会用麻沸散之类,不会叫华邑姆生受的。”

    孙太医却道:“若麻沸散有用,此法当年就可用,不会转而用作入殓。”

    “……”毒医翻了个白眼,“臭老头,你是一天不和我吵架便不舒服么?”

    孙太医:“老朽只是陈述实事。”

    “行了行了,你们别吵了!”元宵从屏风后面绕过来,“王爷醒了。”

    摩莲城地处边疆,城阁建筑风格和内饰皆受到境外诸国影响:圆顶立柱下,以浮光紫纱做帘,地板是南洋舶来的巨打花纹砖,就连床都是用绘有紫色曼陀罗的石块垒砌。

    三人绕过屏风,只见凌冽坐在床上,不住地捏眉心。

    孙太医上前请脉,元宵则给凌冽又倒了一杯热茶,毒医立在旁边无所事事,就说了不少摩莲城趣事。知道凌冽在帮忙译祖文后,又喜道:“那可太好了,几个废弃的番堂中,我们还找到不少祖文辑录。”

    元宵拧眉,“王爷需要休息!”

    毒医摸了摸鼻子,“我也就随便说说。”

    阚部首领寄往殿阁的拓片,凌冽其实已看了大半,理出三十余个常用词。但连贯内容还是没法儿译,只能慢慢拼凑。元宵觉得费神,凌冽却只当是打发时间的消遣。

    睡了大半天,凌冽这会儿也精神,便让毒医请人将那些辑录送来。

    左不过小蛮王在议事,拿祖文来看看正好。

    元宵劝了几句不成,只能愤愤瞪了毒医一眼,将手中的笔墨纸砚敲得叮叮当当。

    ○○○

    因是战时,接风宴很简单:没有篝火,也没让满城百姓同乐,只在城阁小花园中摆下十来桌席,请小班弹唱。

    开席前,城主夫人撑着病体来拜见了乌宇恬风和凌冽。看她形销骨立的模样,凌冽想象小蛮王在路上对他说的,这位夫人曾艳绝一方。

    坐在下首的二公子,怀中靠着个天竺美女,名叫朱迪塔,她戴着镶嵌宝石的金色鼻钉,一双魅惑的棕眼睛藏在长鬃毛般的睫毛下,厚嘴唇上涂着殷红口脂,身躯凹凸有致、紧紧地贴在二公子身上。

    她是被贩来的,一路上逃跑被打怕了,来到摩莲城,见此境男子待女子甚好,便安心留下,平日里在酒肆弹唱些小曲,遇上贵客,就跳跳天竺的传统舞蹈。

    二公子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酒,用下巴一指凌冽方向,“你瞧——”

    因是宴会,凌冽换上了一套云山蓝礼服:外袍上银线暗纹白鹤祥云,内衬斜襟青领的荷色衫,高束墨发,配了云母珠银簪。

    朱迪塔依言偷看一眼后,就有些挪不开视线:那男子虽冷冰冰的,但气质斯文从容,称得上是她见过所有男子中最好看的一个。

    二公子凑过来,压低声儿问道:“好看吧?”

    朱迪塔点点头。

    “好看也不能肖想,”二公子哈哈一笑,仰头灌下一大口酒,“这位啊,可是我们的华邑姆。是大王举全国兵力,才从中原请来的!”

    朱迪塔的苗语并不娴熟,二公子的话她只勉强听懂一半,但“中原”二字,却让她瞪直了眼睛——天竺能见的大锦男子,多半皮肤偏黄、矮小猥琐,拐卖她的人牙,甚至就是个旅居天竺的汉商。

    他们靠着说悄悄话,摩莲城首领们却按规矩上前敬酒。

    三公子提前知会过,几个汉子上前,对凌冽只恭敬行礼,没逼他喝酒。因此,乌宇恬风也给足了面子,对每个人都是满饮一整碗。

    二公子远远看着,目光也从凌冽的脸上渐渐挪动到他纤细的腰上,而后,他看着凌冽双膝上的狐白裘撇了撇嘴,叹道:“可惜了……”

    朱迪塔也注意凌冽的轮椅。天竺姑娘美丽的大眼睛眨巴两下,最终收回目光,转而更亲密地贴到二公子身上。

    宾主尽欢,摩莲城内却出现异动——

    在外城巡逻的一队勇士,忽然听见一声尖叫,紧接着就有个浑身染血的妇人抱着孩子跑出来,她远远看见巡逻勇士,便白着脸朝他们喊:“救命——!救救我们!”

    勇士们见她形容狼狈,正欲赶过去,结果才走一步,就感觉脚下的地面动了一下。

    妇人明显也感到地动,她的脸变得更加青白,看着那几个勇士,忽然嘶声叫道:“你们快走!带着孩子快走!别过来!”

    最靠近她的勇士一愕,怀中就被塞了个襁褓染血的婴儿。

    小孩骤然离开母亲,扁扁嘴就大哭起来。哭声让妇人顿了顿,她凄惶地看了孩子一会儿,一抹脸,恨声道:“你们快走,尸人就要来了!”

    “尸人?!”

    妇人还想解释,她脚边的砖忽然“呯”地一声碎裂,一截白骨累累的手臂从描有巨大牡丹纹样的花砖中伸出,紧紧地抓住了妇人的小腿。

    她闷哼一声,却还冲勇士们大叫:“走啊!快走!”

    抱着小婴儿的勇士犹豫片刻,反将孩子塞到同伴手里,他疾跑上前,抽出腰间苗刀,还想去救那妇人,结果刀刃还未碰到白骨,整个地面就剧震着裂开一道豁口!

    红色松软泥从撕裂的豁口露出,一节节白骨像蛆虫般蠕动。

    “……呕。”

    “走啊!尸人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妇人反推那勇士一把,咬牙将腿扯出,血腥味顿重,她抖着唇瓣嘶声道:“照顾好我儿子……”

    “你——!”

    妇人没再理他们,反转头,踉踉跄跄朝相反方向跑去——

    孩童凄厉的哭声伴随着白骨碰撞的咔嗒之声,人间炼狱,不过如是,几个勇士深吸一口气,带着婴儿撤退——

    与此同时,城阁内,三公子刚送完母亲回屋,才绕过小花园长廊,就被拦住:“三公子,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张?”

    拦住他的勇士还没开口,又有两个前后急急跑过来,其中一个勇士脸上还留着一道可怖的爪痕:“三公子,尸人!城内、城内出现了大量的尸人!”

    地震不断,深埋在摩莲城下的骸骨像受到了感召,纷纷爬出来,见着活人就攻击。而城内新丧的,也从停灵棺木中缓缓坐起,直接啃掉守灵亲眷脑袋。

    急报源源不断,三公子只能白着脸走到乌宇恬风身边,禀明一切。

    “尸人?!”乌宇恬风摔了手中碗,“这么快?!”

    几个首领脸上也露出惊恐神色——

    昔日《驭尸术》横行,除了火,被操控的尸人近乎无敌,即便砍下脑袋、剁成碎片,只要没烧成灰,白骨依旧会重新组合成尸人。当年为了战胜驭尸术,半个苗疆都被烧成焦黑。

    “怎么办?”

    “黑苗巫首不是只有半本《驭尸术》吗?!”

    众人正乱着,城阁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尖叫:“夫、夫人?!!救、救命啊——!”

    城主!

    三公子转头就朝着停灵的里间跑。

    阚部首领忙站出来吩咐安排,等几位首领和城阁勇士纷纷领命离开后,他才走到乌宇恬风和凌冽身边,禀道:“大王,摩莲城内不安全,不若我先护着你们撤到城外?”

    乌宇恬风点点头,正说话间,地又剧震,三公子跑去的那条路整个开裂下陷,露出松软黑土,土层翻动像起伏的黑浪,不知藏着多少白骨。

    这次,一直躺在舞姬怀中喝酒的二公子也站了起来。

    刚才还满满醉态的人,此刻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他盯着那个黑黢黢的走廊看了半晌,忽然推了朱迪塔一把:“跟着其他人,到安全的地方等我!”

    朱迪塔迷茫地眨眨眼,根本不知发生何事。

    二公子没多解释,跃过黑泥海闯入走廊深处。

    阚部首领顿了一瞬,立刻护住乌宇恬风和凌冽几个往外走。然而,通往城外的道路早被四散逃窜的百姓挤满,老老小小拖家带口,人头攒动、哭喊不断。

    站在城阁高高的城墙上看了一会儿,乌宇恬风摇摇头道:“燃火把。”

    “……大王?”

    “眼下情境,我们也不便撤出,”乌宇恬风撩了一把自己金灿灿的长发,对着高空残月露出笑容,“再说,摩莲城百姓亦是我的子民。”

    阚部首领张了张口,见自己劝不动,只好求助地看向凌冽,“华邑姆,您看……”

    凌冽却摇头,冲小蛮王笑笑,“我等你平安归来。”

    乌宇恬风重重地点头,冲阚部首领抛去一个“你不懂我”的骄傲眼神,然后就带着勇士下城楼。

    阚部首领:“……”

    ○○○

    黑龙渊内,黑苗巫首盘腿坐在巨石上。

    即便摩莲城内已经火光冲天,他依旧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黑苗勇士们都兴奋地围在乾达身边,乾达亦是满面红光,他擦擦汗,走到巨石下方道:“您看,我已如约将摩莲城搞得大乱,您是不是也该出兵了?”

    黑苗巫首垂眸看他一眼,没说话。

    乾达挠挠头,又道:“城内大乱,那小杂种也被困在城内,眼下是最好的时机,您还犹豫什么?”

    微风吹拂,残月下,黑苗巫首开口道:“乾达,若真如此,你又为何不动手呢?”他因常年接触毒物而变得青黑的嘴唇开合,“你不已能操控尸人了么?”

    乾达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我……”

    “收起你的那些小心思,”黑苗巫首闭上眼睛,冷道,“乾达,你已不是高高在上的辅臣了。”

    乾达讪讪地低头,眼中尽是不甘和怨愤。

    摩莲城内——

    除了怕火,尸人没有弱点。

    乌宇恬风点燃火把,很快就带人控制了局面,他偏黑的肤色和那头金灿灿的头发在火光中太突出明显,原本慌乱的百姓看见大王亲临后,都像吃了定心丸,纷纷安静下来。

    摩莲城历史悠久,城内各个角落都有墓穴。乌宇恬风粗粗看过,便将百姓分成四个大聚落就近安置,每个聚落外都安排勇士持火把守卫,剩下几个落单的,他则亲自带队去搜救。

    乌宇恬风忙碌,城阁内,两位公子也终于找到了气息奄奄的城主夫人:

    城主尸体暴起时,正巧是人定时分,是她循例絮絮对丈夫说话的时刻。厚重棺盖被从里顶开,整个砸到她身上,靠得近的一个女官被咬掉半边肩膀,另一个双腿发软、半天才回过神来去救人。

    结果,女官护着城主夫人没走几步,就被地上冒出来的白骨分食。

    城主夫人又病又伤,根本走不快,但她还是凭着自己对城阁的了解,拖延了一段时间。

    三公子赶到时,她已实在走不动,正虚弱地靠在正殿金座下。

    “阿娘——!”

    城主夫人抬头,脸上的表情却倏然变得很惊恐,“小心!”

    三公子回头,竟见城主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阿甲熟悉的脸骤现,他没反应过来,直接被狠狠一口咬住肩膀。城主尸人一击得手,还想张口,尾随而来的二公子急忙一脚将他踹开。

    尸人被打远,二公子连忙越过他,拽着三公子后退。

    “……二哥?”

    “发什么愣呢?!”二公子快速检查过他伤口,又冲城主夫人蹲下身去,“阿娘,我背你。”

    城主夫人看着二儿子宽阔的后背,好像又看见了少年模样的丈夫,同样在她面前蹲下,红着脸问,能不能背她回家。

    二公子等着,站在旁边的三公子却清楚地看见他们阿娘的手虚软垂下——

    三公子慌了:“阿娘?!!”

    二公子也急忙转身,只见母亲阖上眼眸,唇角带笑。

    两人还来不及伤痛,城主尸人忽然发出野兽般嘶吼,跳跃着冲他们扑来。二公子深吸一口气,一拽老三,将金座前的一张案几踹飞出去——

    重重的案几阻挡了尸人攻击,二公子忙拖起弟弟跑。

    “可是阿娘……”

    二公子瞪了老三一眼,忍不住吼道:“驭尸术难道还区分新丧吗?!”

    三公子一愣,虽跟着哥哥走,但他还是忍不住落泪,“二哥……你什么时候都这样冷漠吗?”

    二公子撇撇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将老三往身后一拽,抬起苗刀、砍掉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跟进来的勇士尸人的手臂,“先出去——!”

    两人在城阁内狼狈逃窜,摩莲城内的尸人也渐渐被乌宇恬风驱赶到了城楼下的广场中央。

    尸人畏惧火把,但又渴望鲜血,他们张牙舞爪,嘴里呜呜发出吼声。而乌宇恬风的人,这时也终于将棕榈油给运了过来,这种油虽不能将尸人直接烧成灰,却能让它们不再前进。

    “都倒出来分发下去,瞅准了泼,别伤及无辜。”乌宇恬风吩咐。

    勇士们纷纷应是,远处城楼上,阚部首领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擦了擦额头、后颈上的汗,“还好大王没事——”

    凌冽笑笑,目光却没从尸群身上移开。

    被迫聚在一起的尸群看似群魔乱舞,实际上却能瞧出一些端倪:最外圈的都是有些年头的枯黄白骨,越往里越靠近尸群中心残骸也越完整,最中央一个,看上去甚至与常人无异。

    “劳驾,”凌冽忽然对着阚部首领伸手,“能借下您的长弓么?”

    阚部首领身后背着一柄牛角弓,是五六年前他摔跤赢回来的。此弓是硬弓,拉满能射三百步远,他眨眨眼,下意识看向凌冽双腿。

    凌冽好脾气地笑,“我想试试。”

    美人展颜,阚部首领立刻将弓取下来连箭囊双手奉上。

    弯弓搭箭,即便坐轮椅,凌冽的姿势也很标准,他拉紧弓弦、箭头对准尸群最中央的小个子。

    “嗖”地一声,羽箭划破长空,直接扎入小个子眼眶。

    与其他被攻击的尸人不同,小个子竟下意识抬手捂眼,摇晃着往后倒下。阚部首领一时没明白,整个尸群却发出连连怪叫,原本还疯狂攻击,现在却一个个像耗尽力气般委顿在地。

    就连戒备朝他们泼着棕榈油的勇士们,也被眼前的一切骇住。乌宇恬风一看那羽箭,扭头便看向城楼方向。与此同时,架着三公子从城阁内出来的二公子,也恰巧看到了这一幕。

    “您……”阚部首领眼睛瞪得牛眼一般,“您做了什么?!”

    怎么只射死一人,就能让整个尸群停下来。

    凌冽抚着弓缘,眼神温柔,他叹了一口气,才将弓递出去,“那个不是尸人。”

    阚部首领嘴巴也张大:“您怎么看出来的?!”

    凌冽眨眨眼,盈盈一笑,“猜的。”

    “猜……的?!”阚部首领还想问,凌冽却没给他机会,只让元宵推着他离开。

    一抹远山蓝,劲弓破尸群。

    ——北宁王一战成名。

    即便凌冽离开得早,事后,兴奋热情的摩莲城百姓还是将城阁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手捧着鲜花瓜果、牵着牛羊猪狗,一定要送给他们“美丽神秘又强大的”华邑姆。

    震天山呼响彻苍穹,住在内城的几个首领更是殷勤崇拜地往凌冽身边凑。尤其是二公子,在安顿好三公子后,便亲自跪下冲凌冽行大礼,他没多说什么,但内心却为曾经的轻视汗颜:

    神明的指引没有错,大巫也没有挑错人。

    这位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就是他们苗疆当之无愧的华邑姆。

    围着凌冽的人太多,一开始,乌宇恬风还陪着站在旁边,到后来,他已整个被人群给挤到了外侧。

    如此,晚些时候等凌冽回房后,就毫无意外地在屋内看见了个趴在床上、两腮都鼓起的小蛮子。凌冽好笑,摇摇头,让元宵先出去,自己转轮椅过去。

    他揉揉小蛮王脑袋,戏谑道:“这般小气?”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却忽然拖长了声儿开口问道:“在哥哥心里——”

    “嗯?”

    “恬恬和天下哪个更重要?”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和天下哪个更重要啊?

    凌冽:???——

    恬恬今天也在努力当好一个小娇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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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凌冽看着小蛮王。

    小蛮王大高的个子, 身材结实火辣, 某些时候却当真是个心思细腻的“阿妹”。他点了乌宇恬风的鼻尖一下,“别撒娇!”

    “不行!”小蛮王却顺势抱住他手臂,“哥哥今天必须告诉,不告诉, 就不让哥哥睡觉!”

    “……小流氓, 你这是讹上了?”

    “告诉恬恬嘛。”乌宇恬风晃悠他两下。

    凌冽偏着头想了想——天下平宁、海晏河清,从来都是他心中所系。但, 眼前这个金灿灿的小家伙……他反手挠挠乌宇恬风掌心,轻笑道:“你们都重要。”

    乌宇恬风噘嘴, “只能选一个呢?”

    凌冽实不知何种情况须令他于天下与小蛮王间抉择,这小蛮子又不是灭世大魔王。他刚想开口, 乌宇恬风却忽然用指尖摁住他的唇珠,道:“哥哥回答前, 有要说。”

    凌冽挑眉。

    “建议哥哥选, ”乌宇恬风一本正经, “能帮哥哥泡脚按摩, 会给哥哥暖脚,能带哥哥去泡温泉, 还能给哥哥找好吃的果果, 会给哥哥打造轮椅, 还能亲手给哥哥烤好吃的肉肉!”

    他顿了顿,从床上翻身下地,骄傲叉腰道:“这些事天下会做吗?不会!天下只会给哥哥添堵。”

    凌冽顺着他的, 笑着问:“喔,所以恬恬还会什么呢?”

    乌宇恬风想了想,便继续说:“有阿虎, 有风景秀丽的山川河滩,有爱戴的子民,还有待很好的老师和阿兄!能给哥哥找到好的火狐裘、牦牛皮……”

    细细数来,提到牦牛皮后,小蛮王福至心灵,他坐下来,拍了拍床,道:“夜里,能给哥哥暖床!还知道怎么伺候哥哥高兴!哥哥喜欢被摸后脊梁,腰窝上有颗小痣,只要舔那里哥哥就会……唔唔?”

    凌冽凑过去,堵住他的嘴。

    乌宇恬风嘴角翘了翘,伸出手揽住凌冽,一翻身,就轻巧地将人带上了大床。

    “……脸不脸红啊?自己说这么多。”凌冽摇摇头。

    “不脸红,这么好看!”

    看着仰着脸笑的小蛮王,凌冽终于笑出声,他亲亲小蛮王侧脸,“好好好,恬恬好看。”

    乌宇恬风一顿,脸上微红,哼哼道:“那……当然!恬恬棒!”

    凌冽靠在小蛮王怀中,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闭上眼睛,他扯扯小蛮王的银链腰带,道:“既然恬恬这么棒,困了,想睡觉——”

    瞧着猫儿一样撒赖的人,乌宇恬风笑,他蹭过去香香凌冽唇畔,先将人塞进焐热的被窝里,“那哥哥先躺会儿,去打水,一会儿就回来伺候哥哥睡睡。”

    凌冽闭着眼睛,嘴角翘了起来。

    之后,小蛮王忙进忙出,取温热的巾帕给凌冽匀面、宽厚手掌按摩小腿,一件件解开凌冽繁复的外衫、长袍,给他换上贴身寝衣……

    那一夜,凌冽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阳光灿烂、高天无云,广袤的青碧草原上梅花鹿成群,远处金沙滩涂中央,高大的蜜香树上盛放白花朵朵。

    飞鸟掠空,站在树下的小蛮王金色长卷发在风中翻浪,如金羽般炫目。

    ○○○

    黑龙沼,持长矛的黑苗勇士将乾达围在中央。

    黑苗巫首负手,站在一株枯树的横枝上,“那中原王爷比你厉害多了。”

    “……是轻慢了。”

    “呵,这样的你已说了不下百遍,你不觉害臊,还听得耳朵起茧呢!”黑苗巫首冷道:“三次了,你已接连三次在这中原王爷手上吃亏。”

    “您、您信,这次一定……一定,、已提前安排,将《驭尸术》的祖文拆开藏到番堂中,只要中原王爷看到,他译出来,们就能够得到配——!”

    “啪!”他的没说完,黑苗巫首凌空给了他狠狠一个耳光。

    乾达脸被煽向一边,他用舌头顶顶腮帮、合着血吐出颗牙来。

    “已给了你很多机会了,乾达,现在要你收拾东西撤兵,听白了吗?”

    “……听白了。”

    黑苗巫首眯眼,没再说什么,转头吩咐众人拔营。

    二天,摩莲城的城墙守卫就发现黑苗撤了军。

    摩莲城上下都很高兴,三公子松了一口气,他肩上的伤虽不致命,但掉了很大一块肉,如今城内百废待兴,他真的忧心黑苗会再发动二次尸群。

    难得,二公子在城阁中多待了一日,陪弟弟处理父母后事,他们将两位老人同城内其他白骨一道儿焚烧下葬。然后两兄弟坐于城楼上,温一壶小酒,远远看着朝霞下翻飞的滚滚浓烟。

    “二哥你,真的不愿意留下么?”三公子问。

    二公子端起酒杯浅浅抿一口,垂眸笑道:“二哥闲散惯了。”

    “可二哥你……”他没说完,二公子就拿酒碗碰了他的,用这方式打断他的后,二公子却示意他看向城门下方——

    北城门口,乌宇恬风正推着凌冽往外走,两人有说有笑,北宁王怀中抱着个篮子,而乌宇恬风金色的长卷发在风中翻浪,与初升的红日金芒渐渐融为一体。

    “不是所有兄弟都能成为乌宇洛和乌宇恬风的。”二公子喟叹。

    三公子倏然转头,却见兄长唇边释然一笑,他欲言,二公子却再道:“傻小子,与其想这么多,不如好好干,哥哥下半辈子的酒可就靠你了!”

    老三瞪兄长一眼,终,放弃了让他共管城阁的想法。

    这边,乌宇恬风将凌冽带到了城北面的一片浅水湾,浅蓝色的水清澈见底,细碎的灰色鹅卵石上,隐约能看见不少黑影,黑影大小形状不一,却能在水底灵活跳跃游弋。

    乌宇恬风观察了一会儿,找到一处较高的河岸将凌冽推过去,“哥哥们就在这里吧?”

    凌冽搂着怀中小竹篮笑,“没钓过,你定就好。”

    “很简单的,”乌宇恬风从竹篮中取出一根只有小臂那么长的钓竿,“哥哥这么聪,一学就会了。”

    凌冽没说,只认真观察他动作。

    只见小蛮王灵活地用剪刀取下指甲盖大小的一片鸡肝挂上钓钩,整理好浮漂后,他就将钓钩丢到了黑影聚集的区域。水面波光粼粼,观那浮漂上下挪动两下,小蛮王就飞速地起了竿。

    短短一截钓竿上,挂着只挣扎旋转的透沼虾,它长长的蓝色手臂在空中挥舞,妄图用钳子夹住线。

    凌冽瞪大眼睛,“这么快?!”

    “很简单的,”乌宇恬风将虾塞入他准备好的纱网笼子里,重穿饵,将竿塞入凌冽掌心,他绕到轮椅后面扶住凌冽的手,“哥哥试试?先将钩放到虾多的地方。”

    凌冽依言,将那小小的钩子甩入水里。

    黑苗撤退后,这几日无事,乌宇恬风似乎为了证他“真的很棒”,挑了个朗日就带凌冽出城“钓虾”——摩莲城地处榆川下游,附近水域里有许多斑节虾和沼虾。

    从小生活在中原的北宁王只见过钓鱼,从未自己上手掉过虾,清澈水底,虾子们转着黑珠子般的小眼睛,沼虾更是伸长了蓝臂去够钓钩上那一点肉,凌冽看着,瞬间呼吸都放轻。

    乌宇恬风握着他的手,带他将饵凑到那只虾附近,方便小东西用钳子将肉连钩子喂到嘴里。

    水上的浮漂沉了沉,凌冽感到竿被拽了下,乌宇恬风等了一会儿,确认虾已被稳稳勾住后,就让凌冽拉竿。

    凌冽依言一提,沼虾便疯狂挣扎起来,水面上洒落下一整串涟漪,乌宇恬风上前抓住鱼线,将虾取下,“哥哥你看,这不就钓到了。”

    在他的刻意挑选下,这条沼虾很大,一对深蓝色的长臂张牙舞爪,数不清的腿儿凌空踢踹着。

    凌冽看得心惊肉跳,“你……你快把它放笼子里,当心它咬你……”

    “它们只是看着凶,”乌宇恬风用手抓着沼虾往凌冽面前递了递,“喏,哥哥你看,只要抓住这个地方,它们就怎么都碰不到你了。”

    他修长而骨节分的手指捏在虾的背部,拇指和食指分开,摁住了虾头和后背交接的一个位置,凌冽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沼虾只是挣扎得动静大,但确实如小蛮王所言,一点儿碰不到他。

    凌冽松了一口气。

    乌宇恬风将那只大大的沼虾塞入笼中,蹲下去重给凌冽穿好饵,“哥哥自己试试?”

    凌冽点点头,将钓钩抛入另外一群虾里。

    乌宇恬风后退一步,静静地陪着。

    虾群见着肉,都挨挤过来,几只大的还同小的发生了冲突,凌冽学着小蛮王的动作调整位置,将钓饵随着水流缓缓拽到了一只斑节虾面前。

    斑节虾没有沼虾的长臂,隔着粼粼水光,不太能看清它的动作。

    随着浮漂上下两下挪动,凌冽试着往上提了提竿,那条斑节虾往后挣动,两下之后,竟从钩上脱出,在水面上留下不小的水花后,就飞快地藏到了石缝中。

    凌冽:“……”

    “哥哥要多等一会儿,”乌宇恬风忍笑,蹲下来替他重穿上饵,“斑节虾狡猾。”

    凌冽抿抿嘴,他清楚地瞧见了小蛮王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他别过头,轻轻推了乌宇恬风一把,嘟哝道:“……知道了,你去钓你自己的。”

    见凌冽耳尖泛红,乌宇恬风点点头,笑着拎着另一根竿走到一边。

    钓虾其实不难,熟能生巧。

    凌冽在又失败两次后,终于找到关键诀窍——饵要顺水流喂到虾附近、起竿时要等一段时间,而虾如果发现了钓钩,就要重穿饵、将钩尖隐藏。

    他很快从水中拉起了一只只大大小小的沼虾,还有一条尾巴如扇、身体较宽的竹节大虾。

    小蛮王不甘示弱,接二连三钓起不少。

    他们带来的小笼子很快被塞满,沼虾的长臂都打架。

    ……

    放下钓的一条小斑节虾后,凌冽取出手帕来擦了擦额角的汗,太阳渐渐升起,水面上的反光越发晃眼,他舔舔唇瓣,刚想转头找小蛮王,眼前就递来一截竹筒。

    “哥哥喝水。”

    竹筒中飘着一瓣青柠,乌宇恬风身后,则变戏法儿般用石板临时搭了个灶。台面上,放着几个清脆欲滴的小柠檬,旁边是一大捧苗疆特有的大叶香茅,绿油油的叶子后,则藏着四五个圆滚滚的红丹果。

    “中午们吃虾,”乌宇恬风将装虾的笼子提起来,“哥哥等一等,一会儿就弄好啦。”

    凌冽点头,捧着竹筒,小口小口地喝着那回甘又有柠香的水。乌宇恬风将放在小竹篮底的铜锅拿出来,打了清澈的河水上灶煮,透的虾子被倒进锅内,扑腾着、渐渐泛红。

    乌宇恬风一边看着锅,一边在平整的石板上切香茅。

    切碎的香茅和柠檬一起,和着苗疆特有的小辣椒用石臼舂碎,拌上盐后倒进两个小竹碗里——咸辣酸香,正好拿来蘸白灼鲜虾。

    放凉的虾子被盛放在筲箕里,凌冽刚伸手,乌宇恬风就将一整个筲箕端走,“哥哥等着吃就好,煮熟的虾头刺手,哥哥不会剥,会被划伤的。”

    凌冽其实在京中吃过白灼虾,但那时他是尊贵的皇子,自然有人帮他剥。

    乌宇恬风这么一说,他便讪讪缩手,等在一旁。

    这时,河对岸忽然传来人声,远远看过去,竟是阚部首领和伊赤姆大叔,两人似乎在争论什么,若非鲜虾的香味,他们根本注意不到两人。

    见乌宇恬风贴心小意地剥虾,阚部首领还有些尴尬,伊赤姆却习以为常,他迈开长腿,直接淌水来到此岸,看着案板上整整齐齐的东西,他摇摇头,半开玩笑地打趣道:“说大王,这都火烧眉毛了,您和王爷好兴致啊!”

    乌宇恬风哼哼,根本不理他。

    凌冽多少有些赧颜——战时偷闲出来钓虾,这样的事本不该发生在他身上,他比小蛮王长五岁,更应劝他莫胡闹。可惜,他对金灿灿的小家伙根本没辙,只要小蛮王软了声音撒娇,他就会违背原则。

    摸摸鼻子,凌冽冲两人点点头。

    见凌冽不好意思了,乌宇恬风不满,“老师你们还不是在外头闲逛!”

    “们哪儿是闲逛了,”伊赤姆摇头道:“们在争论黑苗和尸人的事。”

    他这么一说,阚部首领便上前,“华邑……王爷,能问您件事儿么?”他原想叫王妃,许是见伊赤姆叫“王爷”,便跟着改了口。

    凌冽笑,“你还是想问,那天为什么能看出中央那个小个子不是尸人吧?”

    阚部首领红着脸点点头。

    凌冽偏着头想了想,他那天搪塞说自己是“猜的”,其实并非假——阚部首领寄来的拓片很多,通过确定含义的三十余个词,凌冽知道《驭尸术》并非众人想得那般简单:调制蛊虫、操控死人。

    和中原武林追求的那些高深武功秘笈一样,《驭尸术》分好几重。

    那位将此禁术带到苗疆的灵巫,一开始跟如今的乾达一样,一步步摩挲尝试——摩莲城拓片上记载,说浅层的驭尸术只是类似傀儡术的操控,需要驭尸人到尸骸附近趋驭,且只能维持一两个时辰。

    想到乾达只有半本书,那日,凌冽见尸群有异,便试了试——

    后来,毒医勘验尸体,发现:乾达只是改进了苗疆现行傀儡术,混合傀儡虫和尸虫,命傀儡师混入摩莲城内,造成这场劫难。动荡虽大,但时效却不长。

    阚部首领听着,又兴奋又崇拜,还想细问,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青柠檬。

    乌宇恬风瞪他一眼,站起身,用高大的身体隔开了他们,只将剥好的几只虾放到竹盘中递给凌冽,“哥哥别理他了,虾都凉了!”

    凌冽念着正事,没理他,又对阚部首领说了几句。都是关于番堂内发现的祖文辑录,这些日子他译了不少,“手稿都在元宵收着,你们若着急,可以回去找……唔唔?!!”

    嘴中被塞了一尾虾,滑腻细嫩的鲜虾肉软而不烂。

    凌冽嚼了嚼,过多的柠檬汁让他整张脸都忍不住皱紧,“嘶——”

    “好酸好酸,”乌宇恬风面色不善地瞪那两人,噘嘴道:“好不容易带哥哥来钓虾,还给哥哥剥虾,结果哥哥一眼都不看,呜,酸,好酸好酸。”

    这下,伊赤姆待不住了。他和阚部首领尴尬对视一眼,忙找了托词离开。

    看着两人在对岸河滩上近乎于奔跑的背影,凌冽端起清水来喝一口,忍不住拧小蛮王,“小心眼!”

    乌宇恬风哼哼,又将剥好的几个虾子堆到凌冽面前,这次,他没蘸柠檬汁,而是将自己调好的酱料推过去,“这个是凤容阿娘教的,哥哥尝尝?”

    与之前柠檬汁掉牙根的酸不同,这份蘸料酸辣适宜,正好能去虾的腥,香茅的清香让人食欲大开,捣碎的红丹果汁正好又中和了青柠的涩,应该说——凌冽从不知道白灼虾能这般好吃。

    “怎么样,恬恬确实厉害吧?”乌宇恬风挤眉弄眼,活像讨赏的耍猴艺人。

    凌冽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俩一共钓起百来只大小各异的虾,见小蛮王忙着剥,半晌一只都没吃到,凌冽想想,还是冲小家伙伸出手,“自己剥吧,你教,会小心的。”

    乌宇恬风却将头晃成拨浪鼓,将筲箕往后一藏,“说好了恬恬来伺候的。”

    说着,他似乎还怕凌冽不同意,顺势又捏起一只虾喂到凌冽嘴里。

    凌冽躲闪不及,唇齿开合间,不小心咬着小蛮王指腹,粘在虾上的汁液四溢,淌了小蛮王满手。他急忙去拿随身巾帕,乌宇恬风却没事儿人一般舔舔手,“哥哥没事儿,不疼,没破,就一个印印。”

    看着他舔手指的动作,凌冽脸上渐渐烫了起来,他顿了顿,垂眸看着小蛮王面前都快堆起来的虾壳,终于,又冲他摊开掌——

    “恬恬。”

    “嗯?”

    “教吧,”凌冽看着他的绿眼睛,“想剥给你吃。”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

    别说我们哥哥不会哦,他喜欢你的时候可会了——

    PS.钓虾真的挺好玩的。

    第49章

    午后, 两人从城外归来。

    凌冽还是被沼虾尖锐的脑袋扎破了手, 其实伤口并不大,只是一个小红点点,但乌宇恬风却因此垂头丧气,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眼看快走到城阁, 勇士们正在帮他们打开内城大门, 凌冽便唤他:“恬恬。”

    “……嗯?”

    “听过《鹿车共挽》*的故事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默了一会儿, 想到自己是在凌冽身后,便道:“没听过……”

    “鹿车共挽啊, 说的是一个清贫男子,迎娶了一位富家千金。富家千金不仅没嫌弃他, 反而还换掉自己华贵的衣服,同丈夫一道粗布麻衫, 拉鹿车回家乡, 乡里人见她如此, 都纷纷称道呢。”

    乌宇恬风挠挠头, “所以……哥哥是嫌我穷?”

    “……”凌冽噎了一下。

    乌宇恬风绕到轮椅前蹲下,捧起凌冽双手, 认认真真道:“我不会要哥哥换粗布麻衫的。”

    而且, 乌宇恬风喜欢凌冽穿中原汉人的精致的衣服。

    那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袍, 于他而言就好像是缠在礼物外的彩纸、绸带,完整拆下来能给他莫大的成就感。

    再说——

    他们苗疆的“粗布麻衫”……

    乌宇恬风根本没法儿想象也不能忍受凌冽跟他一样:赤|裸上身,下穿筒裤。

    哥哥会被人看光光的!

    “……想什么呢!”凌冽及时戳了他一指头, “鹿车共挽讲得是安贫乐道,是‘至亲至疏夫妻’*!”他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 两人相处,没人应该一直一直付出,这都是相互的。”

    乌宇恬风似懂非懂,这时内城门刚好被打开,他便推着凌冽朝里走。

    一直到他们走进城阁内,勇士们夹道远行大礼时,他才恍然大悟。

    小蛮王激动地停下脚步,“哥哥!你的意思是不是你有一点点喜欢我了?!”

    “……”凌冽眨巴眼,心道:怎就绕到那边去?

    他其实只是想劝劝小蛮王,小伤而已,何必那样伤心。且两人成婚、夫妻一体,他又是男子,实没必要当他是个易碎瓷器。

    结果,见小蛮王绿眼睛亮晶晶,他便也不好解释,只含糊道:“……算是吧。”

    乌宇恬风更高兴了,他蹲下身追问道:“有多大点?”

    凌冽:“……”

    这怎么衡量?

    “有没有这么大?”小蛮王自己比划,食指、拇指捏起来,扁扁的,还没一两分高。

    凌冽挑眉,“……不是这样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那……这样呢?”他捏个小青柠大小的圈儿。

    凌冽张了张口,见城阁内匆匆走出不少人,且远处的勇士都在悄悄看他们。他嫌丢脸,便错开眼神,敷衍道:“……有吧。”

    苗疆小青柠个儿不大,径长六分左右。

    心意哪能用大小衡量,凌冽只当他胡闹。

    结果乌宇恬风却梨涡融融,露出一小排贝齿,“真好!我还以为哥哥心里我只有树莓那么大呢。”

    树莓?

    那不是更小了,指甲盖大小一点儿。

    凌冽心中情绪莫名翻涌,他拧眉刚欲开口,伊赤姆大叔就急急忙忙从城阁内跑过来,他脸色苍白、唇色泛青,扑倒在地——

    “王爷,出事了!”

    ○○○

    原来,伊赤姆他们从河滩回来,先到小膳房用过午饭,才有说有笑地往内间走。

    刚到内间长廊,两人远远就闻见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

    伊赤姆心中“咯噔”一下,忙朝凌冽房间赶。

    只见镂空雕花的房门大开,元宵浑身是血、面朝下趴在门口地上,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书匣散乱,上好的龙尾砚四分五裂,一沓沓洁白的素宣上印满黑黢黢的脚印。

    “元宵!”他扑下去将元宵拉起来,小管事腹部破开大洞,气息十分微弱,“去请毒医!快!”

    闻讯而来的勇士领命跑出去,阚部首领也急忙下令,让城阁巡逻勇士守在房间附近,并快些去请三公子回来主持大局。

    元宵靠在伊赤姆怀里,虚弱地将睫帘掀开一道儿缝,“译……文……”

    “你快别说话了,”伊赤姆大叔紧紧摁住他伤口,“天大的事之后再说!”

    “译文……”元宵却不依,他紧紧攥着伊赤姆前襟,一段话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完,“王爷译的……那些……都被、被……抢走了……”

    伊赤姆一愣。

    元宵则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元宵!喂——!”伊赤姆吓坏了,又催了两道,毒医和孙太医才前后脚赶过来。

    而摩莲城的三公子姗姗来迟,他刚送走自己二哥,没想到吃顿饭的工夫,就出了这样大的事,他怒极,指着巡逻勇士破口大骂:“都怎么当差的?!闯入者到底是谁?!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儿?!”

    阚部首领拉了他一把,“行了行了,现在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

    三公子忙命人打开隔壁一间房,将元宵抬过去。

    两位大夫施救时,伊赤姆简单看了看屋内——

    来人目标明确,角落立着的柜子和木箱动也未动,只翻书匣和案几,他们拓来的番堂祖文辑录皆被细细翻过,其中凌冽有过墨迹批注的皆被撕去,译出来的几沓宣纸更是全部被带走。

    门口的花砖地板上,是元宵留下的一大滩血,凶手将刀子抽走时,飞溅的血花几乎将旁边的紫纱幔染透。

    伊赤姆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转身去隔壁。

    元宵面如金纸,毒医正将被子拉高盖住他上身,小家伙削瘦的胸腹缠着重重纱布,躺在宽大柔软的床铺中央,显得只有小小一团。

    “伤口很深,但万幸没伤到内脏,”毒医擦了擦手,“性命无虞。”

    伊赤姆这才跑出来,想到河滩边寻凌冽。

    听完前因后果,凌冽脸都白了,待见着气息奄奄、人事不省的元宵,他隐隐颤抖起来。

    乌宇恬风见凌冽如此,忙打岔道:“凶手找到了么?”

    伊赤姆摇摇头,“三公子原派了一支小队守在附近,只是勇士们分成两班,换班时有那么一两柱香时间是无人的。且当时是午饭时间,接班的来得也晚了两三刻……”

    乌宇恬风嗤地一哼,“借口而已。”

    “……三公子已罚过了,大王您就别生气了。”见他动怒,伊赤姆连忙劝。

    元宵还在睡着,重伤让他浑身都烧得滚烫,两个城阁的小宫女守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用竹叶掬了水喂给他。

    两个姑娘胆小,凌冽就这样寒着脸往旁一坐,吓得她们弄掉好几次东西。

    凌冽叹了口气,捏捏眉心,自己转轮椅出来,问伊赤姆大叔,“房间都看过没有?”

    伊赤姆答道:“都看过的,但也维持着原样呢。”

    凌冽点点头,“那我去看看。”

    乌宇恬风则迈开长腿,“我跟哥哥一道儿。”

    凌冽发现:

    屋内虽凌乱,但血迹只集中在门口,窗下案几附近和散落的宣纸上都没有血迹。

    而那几本番堂辑录,来人居然有时间将他批注过的一页页撕下来,而不是整本带走。

    这一点,让凌冽觉得尤其古怪。

    乌宇恬风在屋外观察一会儿,因尸群袭击缘故,城阁内许多地面都是新砌的,新的花砖表面有腊封、色泽也更艳丽,能留下每个人经过的脚印。

    虽然来往走动的人较多,脚印已经无法分辨。

    但乌宇恬风也敏锐地发现:花砖上并没留下血迹。

    凶手刺伤元宵,鲜血都能溅到旁边的紫纱幔,房内也没留下凶器,显然,凶手是带着凶器离开的。

    伤人后,凶手竟还能考虑到将滴血的凶器收好……

    乌宇恬风摇摇头,觉得这凶手要么冷静得恐怖,要么就是早有预谋。

    这次南下,凌冽没带太多影卫,且从决定要留下开始,他便将一部分人又派回了中原。

    出事这段时间里,影卫们一部分在城外探查,剩下的则跟着他在河滩,根本没人目睹现场发生什么。

    凌冽多少有些懊悔,他不该将小管事单独留下的。

    见他失落,乌宇恬风忙推着他往外走,“哥哥别想了,我们先回去看看元宵吧?”

    凌冽捏住鼻梁,疲惫地点点头。

    ○○○

    日落时分,元宵醒了。

    元宵张开眼时,凌冽正心神不属地坐在床边。

    他左手捧着个天青釉的金边小碗,碗里是泡参的温水,右手捏着竹叶,盖了雪毯的双膝上,平摊着一本书。

    虽然有书,可凌冽根本没在看。

    他出神,竹叶上的水滴落都没察觉,只在那书页上落下了许多坑坑洼洼的水痕。

    “……爷,”元宵虚弱唤他,嘶声道:“书……要泡……坏了……”

    凌冽一惊,手中的竹叶整个掉落,书页连带着一整张雪毯都落在地上。

    若非手中还有个碗,凌冽整个人都快扑到元宵身上,“醒了?有没有哪儿不舒服?伤口痛么?”他问了一叠,又伸手探元宵额头,“怎么还这般烫?!”

    屋内动静太大,很快惊动了一屏风之隔的乌宇恬风。

    他疾步进来,对上元宵乌溜溜的眼睛和干涩的双唇,小蛮王好笑地看凌冽一眼,忙取过那碗,往里重新兑了热水,见他还想取竹叶亲自喂元宵,凌冽终于红了脸。

    他推他,“……你去喊大夫。”

    等小蛮王离开,喝了水的元宵舔舔嘴唇,才清晰地叫了声“王爷”。

    凌冽叹息,又给他喂了点。

    这水是毒医亲自熬的,里头不知还有其他什么灵草。喝了一整碗后,元宵蜡白的小脸也渐有了血色,等乌宇恬风带着毒医和孙太医进来,他已能完整地说一长段话了。

    毒医和孙太医看过,都觉得小管事的伤没什么问题。

    “伤口瞧着可怖,但只要好好吃药换药,一两个月就能恢复了,没事儿哈。”毒医拍拍元宵肩膀。

    他说得轻描淡写,元宵却差点一骨碌翻起来,“一、一、一两个月?!!”

    “这还是快的,”孙太医点点头,“幸好眼下是秋季,天不算热,不然伤口发炎化脓、好得更慢。”

    元宵:“……”

    两位大夫实话实说,孙太医还煎着药,便提前告辞离开。

    剩下毒医被乌宇恬风叫到屏风外,细细问了这些天元宵饮食起居上需要注意的事儿——

    屏风后的元宵,眼眶却渐渐红了。

    凌冽被他吓着,急问道:“怎么,伤口又痛了?”

    元宵却突然握住他手,呜哇一声大哭道:“呜呜呜呜呜,王爷,这一两个月谁来伺候您啊?要不您还是将羽书叫过来吧?”

    “……”凌冽挑挑眉,“羽书在朝为官,是暗钉,拔起来又要十年时间安排,别胡闹!”

    元宵泪眼汪汪,“那、那让影五他们回来……”

    “……影卫不是小厮。”

    元宵皱皱鼻子,圆亮的黑眼睛盯着他,也不说话,就那样掉金豆豆,将脑后的青布枕洇湿一片。

    凌冽恼了,“本王又不是三岁孩童,怎么时刻需要人伺候?!”

    元宵幽幽开口,道:“明真年,您看书入迷,喝了一夜冷茶,第二日起来就犯了胃痛。”

    明真是皇兄的年号,凌冽嘴角一抽。

    “之后在北境,”元宵目光幽怨,“您泡在浴桶中看兵书,水都冰了您都不觉,之后就高热得差点染上肺病,郭老将军和夫人都吓得不轻。还有,您经常赤足下地、贪凉还喜吃生食,夏日用冰也是……”

    提起这些,元宵如数家珍。

    说到后面,小管事都忘了哭,反而掰着指头一件件清算。

    凌冽被他说得又羞又恼。

    小蛮王也从屏风后面绕进来,饶有兴味地驻足听着。

    元宵停下时,威风凛凛的北宁王已是一张大红脸,他咬着后槽牙,“……让你背书你三天就忘,记本王这些事儿,你倒很清楚哦?!”

    北宁王礼贤下士,除非必要,甚少自称“本王”。

    若在平常,元宵定能明白——王爷这是在发火。

    可现在,小管事伤重且担忧,便没分心思揣度主子态度,他还是坚持,让凌冽无论如何找个人来伺候,不然他吃不好睡不好、伤也养不好。

    凌冽:“……”

    正在这主仆俩大眼瞪小眼的时候,乌宇恬风却走到床边蹲下,他牵起凌冽的手,冲元宵认认真真道:“哥哥我来伺候,还有你,我也会照顾好的。”

    元宵一噎,差点被唾沫呛着。

    “我伺候你们俩就是了,”小蛮王点点头,很郑重,“我会做好。”

    元宵眼珠瞪出来,“我没做梦吧王爷,他他他他说什么——?”

    凌冽看了这两人一眼,终于逃也似的,自己推着轮椅离开房间。

    ○○○

    当夜,凌冽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来照看元宵。

    元宵本人死活不同意,哭得眼睛都发肿。

    结果,乌宇恬风便命人多搬来一张大床摆在屏风后,“我陪哥哥留下。”

    主仆俩一个撇嘴、一个皱眉,最终却都同意了这个折中的法子。

    元宵到底身上有伤,又哭又闹得折腾了半日,洗漱完沾枕头就睡着了。

    凌冽却翻来覆去,心里一直想着元宵受伤、译文手稿被抢走这事。

    乌宇恬风从后拥着他,见他翻来覆去地烙饼,便恶作剧地挠挠他腰,“哥哥睡不着啊?”

    那位置太痒,凌冽缩了缩,却也觉得自己这样折腾不是事,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元宵。”

    “我去吧。”乌宇恬风将他摁回被窝,“哥哥躺着就好。”

    为了方便照顾,屋内的屏风被往东挪了挪,正好能看见元宵的床。

    凌冽被他埋到柔软絮丝被中,好容易探出脑袋,就见小蛮王走到床边探了探元宵额头,见他没发热后,才替他掖好被子。

    其实,凌冽多少能察觉到,对他之外的人,小蛮王脸上的表情都很冷。

    但偏就那样一张冷峻黑脸,在摇曳的昏黄灯火下,竟显出几分性感来。

    凌冽裹着被子,不敢放任自己细想,否则——

    他就会忍不住地想小蛮王胸膛上结实却柔软的胸肌,想他线条完美流畅的腰腹,想藏在闪烁光影中的金色长卷发,想他的暖烘烘的小腿肚……

    越想,凌冽越觉得口干舌燥。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便认真开始想元宵的伤。

    晚饭后,毒医来上药时,他在旁看了一眼,那刀伤一看就是苗刀留下的。

    虽然苗人都用苗刀,但也还有些细微差别:

    蛮国这边所用的苗刀是用百炼钢,黑苗却用水纹黑铁,百越那边则更多用青铜。

    不同的材质留下的伤口,自然也不同。

    当时凌冽担心,且他先入为主地认为凶手来自黑苗,便没有细想。

    如今再回忆,却觉得房内种种疑窦,只要将“凶手来自黑苗”这点推翻,就能迎刃而解。

    那边,乌宇恬风又给元宵喂了点儿水,才转身回来。

    刚掀开被子,凌冽就眼睛很亮地开口,“摩莲城内有奸细!”

    乌宇恬风将他揽住,只道,“很晚了,哥哥先睡,明天再说。”

    “……”凌冽趴在他胸口,小声坦白,“睡不着。”

    乌宇恬风低头,眸色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伸手掀了被子。

    凌冽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声音控制不住地陡然变尖,“你做什——呃嗯?!!”

    隆起的被面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小蛮王偏热的体温在这时候简直要将他烤熟,凌冽一手紧紧拉住被面,一手却无意识地绞住了絮丝被下的金色长卷发。

    他紧紧咬着嘴唇,漂亮的凤眸开开合合,鸦羽般的睫帘卷卷舒舒。

    夜风静静,暧昧声响不绝。

    也不知过去多久,凌冽只觉累得喘不上气,眼前是一阵阵模糊。偏这时候的小蛮王爬出来,绿宝石眼眸深情款款,沾染水色的红唇微翘,餍足又淫|靡。

    凌冽错开视线,胸膛起起伏伏,心中暗骂:小王八蛋。

    被骂的小王八蛋却还有兴致用鼻尖蹭他,声音沙哑而低沉,“现在哥哥能睡着了么?”

    ……能。

    必须他妈的能*。

    见凌冽挫败地闭眼,乌宇恬风便笑盈盈地去吹屋内的灯。

    “……我说,”不知何时醒来的元宵,虚弱地抬起一只手,“王爷、王妃,你们能……别当着我么?我还……没咽气呢……”

    作者有话要说:*唐代 李治(女)《八至》:“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虽然XX传已经普及了好几遍,但还是注明一下。

    *鹿车共挽:共挽鹿车,旧时称赞夫妻同心,安贫乐道。出自《后汉书·鲍宣妻传》。

    *之前有个小天使超级愤怒地跟我说古文里面不能出现“TMD”三个字,然后她的评论我后来翻不到了_(:з」∠)_我就姑且注一下:“他妈的”是一个口语语言,是脏话没错,但它最早出于《战国策·赵策》的《秦围赵之邯郸》,原句是:‘叱嗟,尔母婢也!’卒为天下笑。”后来累世变迁出现了主谓宾上的转化,才成了这个口语,并不是所谓的现代语,在白话运动里面鲁迅先生专门讨论过——

    凌冽:你能不能别做这种事儿!

    小蛮王:恬恬就是要吃甜甜呀~哥哥甜甜~

    凌冽:……——

    哈哈哈哈哈,元宵,你也有今天(不是)

    恬恬:哼,哥哥就是馋我的身子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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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最后, 凌冽和乌宇恬风连夜换了房间。

    三公子也被吵醒, 睡眼惺忪地重新安排人来照顾伤患。

    如此,次日议事时:众人都在乌宇恬风肩上发现了一个不深不浅的齿痕。

    小蛮王泰然自若,凌冽却耳尖绯红。

    众人眼观鼻、鼻观口,立刻转移视线。

    “咳……”伊赤姆忙打圆场道:“听闻王爷您有新发现?”

    凌冽瞪了小蛮王一眼后正色, 冲众人解释他昨天想通的关窍:

    城阁内有好几支巡逻队, 他房间门口更有拨派的一队专人,凶手若从城外潜入, 必定大费周章。且凶手明显很熟悉房间构造,屋内其余东西都没被翻动损坏。

    在小管事的伤势稳定后, 凌冽问过元宵:

    “凶手对我的饮食起居熟悉,也知那日我外出, 只没想到元宵会留在房内。”凌冽摇摇头,复道:“元宵说他是被人从后偷袭敲晕的, 对方本意只在东西, 见他转醒, 才动了杀心。”

    “元宵昏迷的这段时间, 凶手有大量时间去找译文。至于一页页撕辑录——我猜,是因为他的衣衫形制简单, 整本辑录藏不下。加之事发后, 大家尽力搜寻却没有找到一点儿闯入痕迹……”

    凌冽抬眸, 看了看站在旁边上身是对襟无袖马甲、下|身是阔腿黑色长裤的内城巡逻守卫们,他淡淡一笑,看向三公子:“因为这凶手, 原本就在城阁之内。”

    “……”三公子默了半晌,觉过味儿来,当即要召所有巡逻勇士问话。

    “捉贼捉赃, ”凌冽拦他,“且那人经过乔装改扮还蒙面,即便再见,元宵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那怎么办?!”三公子急了。

    凌冽笑道:“三公子只作不知,封锁内城不叫凶手脱逃便是。”

    三公子还是不太明白,求助地看向伊赤姆,伊赤姆便问道:“王爷您……另有安排?”

    凌冽答道:“凶手的目标本就只是那些译文,意外伤了人,现下正如惊弓之鸟。您若彻查,只会打草惊蛇。倒不如假装揭过,让他放松警惕,那时才能出其不意。”

    之后,凌冽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凶手杀人,凶器是随身用的苗刀,即便清洗,粘在刀上的血腥味儿三五天都不会散,眼下虽是秋日,但摩莲城地处整个南境的最南端,还是有不少蝇蚊*。

    凌冽让三公子安排一场宴会,表面上是要让城内士兵表演“上刀梯”给他们送行。

    实际上,却是要让凶手在不能抵赖的证据面前主动招认。

    最近摩莲城虽有战,但对手是尸人和白骨,这些身上无血,能在随身苗刀上惹来苍蝇的,就是伤害元宵、盗窃译文的奸细。

    众人听着,纷纷称妙。

    三公子更是连连抚掌,忙着亲信安排下去——

    之后,摩莲城百姓就得知了华泰姆和华邑姆要走的消息。

    他们不明就里,多少表现出惜别之情,又准备不少礼物,黑压压的人群围到城阁门口,想要给他们的大王和“王妃”送上一些心意。

    城内,三公子亦再三挽留,终于说服两位留下参加送别宴。

    故此,内城琴声不绝,广场上也高架刀竿,巡逻勇士们聚集,按吩咐排演“上刀梯”。刀梯所用苗刀本有定制,但三公子借口战时不便调用,便命勇士们拿自己的刀暂代。

    一众勇士并无异议,纷纷交出随身佩刀。

    凌冽则远远坐在树荫下,小蛮王陪在旁,殷勤地给他切了半个寒瓜。

    捏着银匙,凌冽还从没试过这样吃瓜:他捧着小半个瓜,学着小蛮王的样子,用匙直接舀瓜瓤吃,鲜红的汁水汪在中央,每一口都很凉爽沙甜。

    从前吃寒瓜,宫人们都会将瓜皮切去,将瓜瓤理成整齐的四方小块,放在冰鉴中送予各宫。后来到了北境,镇北军没那么讲究,吃瓜都是切成大块,直接捧着啃。

    凌冽倒没试过这样用勺挖的吃法,一时觉得新奇。

    “哥哥吃这个,这个甜。”

    正挖着,中央陷下去的一块“红色汪洋”中,被抛入了一块心形的瓤。

    凌冽抬头,发现乌宇恬风不像他从中间挖,小蛮王将边上连着皮的一圈吃完后,就往中间掏,小心翼翼地掏出个“心”的形状,然后整片挖下来送给他。

    谁都知道寒瓜中间最甜,凌冽抿抿嘴,“……吃你自己的,那么多我吃不下。”

    乌宇恬风却很自然地换过凌冽手中只剩下一圈边的寒瓜,“哥哥剩下的我吃。”

    “……”凌冽抢不过,只能闷闷低头,用银匙狠狠扎了那颗“心”两下。

    两人闹着,那边刀梯已架好:高高的木架立于中央,秋日的高天很蓝,万里碧空中没一丝云,骄阳如火,很快将白砂石地面烤得反光。

    凌冽的目光被吸引,最终还是吃完了那一颗甜甜的“心”。

    微风吹过,勇士们都肃立于刀竿前。

    三公子故意在开始前,说了很长一段话,烈日下,勇士们很快就被晒得汗流浃背,周围也渐渐聚起了不少蚊蝇,埋伏好的亲信们盯着,不一会儿,就往人群中准之又准地扑倒一个小勇士。

    小勇士不过十三岁,比元宵还小上一岁。他脑门上箍着一条朱贝发带,蓬松的黑短发下蓄着长命辫*,他皮肤黝黑,双目赤红地瞪着款款走来的两人。

    他那把落着苍蝇的苗刀,也被当做证物丢到了面前。

    凌冽还没说话,小勇士就抬头朝他啐了一口。

    乌宇恬风眼疾手快,忙拉着轮椅后退。

    “妖物!”小勇士大骂道:“要不是你!阿甲和阿娘不会惨死中原!是你害死我全家!”

    亲信们忙拿出绳子将他五花大绑,并强行摁着他跪下。

    凌冽眯起眼睛,问:“那元宵呢?”

    “什么?”小勇士没明白。

    “那被你刺伤的元宵呢?”凌冽急言道:“他只比你大一岁,从来到城阁后就一直把你当朋友,他的父母亲眷同样也在战场上丧命,你恨的既是我,为何要对他下如此杀手?!!”

    小勇士眼神一闪,却还梗着脖子道:“那、那是他活该!谁让他要突然回来!”

    凌冽咬牙,三公子忍不住上前揣了小勇士一脚:“刀剑无眼,你爹娘都是摩莲城数一数二的英雄,你怎会办出这种糊涂事?!”

    “什么英雄?!谁爱当谁当!”小勇士恨声喊道:“我本来爹娘俱全、家庭幸福,现在没有了、都没有了!都因为他没有了!他不是妖物煞星是什——!”

    “啪!”三公子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即便如此,你也不该帮着外人!”他双手揪住小勇士衣领,“你难道不知黑苗族与我族的矛盾?!你难道不知你的祖父母、你的部落都是被黑苗杀害?!你、你怎会帮他们?!”

    听到这些,小勇士脸上露出个古怪笑容,“……你懂什么?”

    三公子被他的态度激怒,正雨再给他一耳光,乌宇恬风忽然开口问道:“是乾达么?”

    小勇士面色一变,而后便扭过头、抿紧了嘴。

    这样的态度无异于默认,伊赤姆也急了,“你、你怎能?!你知道乾达在做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小勇士不屑,“不就复活死人么?我觉得挺好,说不定我还能看见我爹娘呢!”

    “……”伊赤姆被他的无知骇得无话可说。

    小勇士浑然不觉,只冲凌冽恶意一笑道:“你就运气好而已!若无大王和城主护着你!你早就被尸人弄死了!我真后悔,那时候应该趁乱杀了你!”

    这话,算是触了乌宇恬风逆鳞。

    这蠢货竟敢当着他的面!!

    他一伸手就扼住小勇士脖子,手背上青筋暴露,“你,再说一遍?!”

    小勇士的喉管被捏得咔嗒作响,脸也涨红,但他还是挑衅地做了几个口型。

    “你——!”

    “好了,”凌冽拦了一把,等小蛮王将人摔在地上,他才冷冷开口:“你刚才说,想杀了我?”

    小勇士“咳咳”两声,咬牙,“是!”

    凌冽点头:“三公子,给他松绑。”

    众人大骇,三公子更急了:“华邑姆?!”

    乌宇恬风也不赞同地看向凌冽。

    凌冽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揉揉手腕,他从袖中取出一包早前元宵给他准备的火山豆*——此物是苗□□有的一种坚果:药丸大小,外壳厚足六分,坚硬得能拿来当暗器使。

    凌冽抛了抛火山豆,看向那小勇士,“我给你机会。”

    小勇士被松了绑,那柄沾着元宵血的苗刀也被归还,十三岁的男孩犹豫片刻,最终一咬牙,持刀向凌冽砍去。

    他自以为出手很快,但凌冽更快,小勇士只觉手背一麻,苗刀应声落地——

    他一愣,而后用脚踢起刀再刺。

    凌冽动也不动,指尖翻动,瞅准小勇士膝弯,又巧掷一枚火山豆。

    小勇士“唔”地一声,膝盖一软,扑通跪地。

    原本胆战心惊的众人,这会儿眼中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惊艳——勇士们更直了眼、兴奋地往前挨挤着。后来,在凌冽打中小勇士时,众人竟纷纷鼓掌叫好起来。

    小勇士连连攻击,却连凌冽的衣角都碰不着。

    “唷,刚才那么嚣张,”围观的勇士嘲讽道:“说什么要杀华邑姆,就这点本事。我看他爹娘恐怕也没什么本事。”“可不,弱者才会死在战场上,什么‘英雄’,我看根本是废物。”

    ……

    听见这些,小勇士更加愤懑,刀法更乱。

    他怒火攻心,凌冽却怡然自得,手中火山豆出手,咚咚略过小勇士周身关节,打得他连连后退,苗刀更是“咣当”一声再次落地。他站不稳,膝弯一抖整个人狼狈地扑倒在地。

    凌冽面无表情,转着轮椅向前,俯身将刀捡起,“继续么?”

    “……”小勇士恨极,一把推开凌冽,连刀也不要,转身就从人群的缝隙中蹿了出去——

    “喂!你——!”勇士们反应不及,忙大骂着去追。

    凌冽将火山豆一丢,反手借阚部首领长弓,搭箭满拉,“嗖嗖”两响,便有羽箭追着那小勇士而去。

    大锦北宁王骑射一绝,箭法更称得上是镇北军中翘楚。

    众人也见过凌冽于城楼上,三百里远、千万人中一箭毙命的绝技。

    然而这次,北宁王连射数箭,每一箭都命中小勇士,但每一箭都不致命,直到整个箭囊掏空,小勇士也被扎成了刺猬,他才慢慢搭上最后一箭——

    “哧”地一声,羽箭从后穿过小勇士脖子,将他钉上了城墙。

    鲜血从小勇士的脖子中汩汩涌出,慢慢染透了他前面的灰岩石墙。

    凌冽凝着雪眸,慢慢松开弓弦,上好的牛角弓发出了“嗡”地一声,像琴师绝弦时的筝鸣,又好似裂帛断锦。

    将弓抛还给阚部首领,凌冽转头看向三公子,“对不住,弄脏了你的城楼。”

    他神情冷漠,雪眸微挑,像白骨上盛放的暗红色彼岸花:残酷嗜血,冷艳轻佻。

    阚部首领双手接弓,三公子更是愣了好一会儿,“……没没没,您说的哪里话!”

    微风吹拂,广场一时肃然。

    最后,凌冽遥遥看了眼那具尸体,转身,径自转着轮椅离去——

    ○○○

    亲手替元宵报了仇,凌冽没回房间,而是一个人在附近逛了逛。

    他穿过一整片广场,从坡道缓缓登上城墙,日头渐西,远处的尸骸已被取下,勇士们正打来清水、卖力地擦洗着墙面上留下的一滩血迹。

    汩汩流淌的血水,顺着城墙根的暗渠汇入护城河。

    城外汇聚的百姓对此一无所知,依旧热情地将盛满了瓜果的篮子举过头顶。

    凌冽低头看看自己双手,因常年习武的缘故,他指腹、骨节和虎口处都有一层薄茧,指甲却被元宵修剪得滚圆透亮,隐隐还透着一点粉,他抿抿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晚夜微风掀起北宁王高束的墨发,他缩了缩脖子,下一瞬,身上就被盖上了一条绒领的墨色大氅。

    凌冽回头,于落日金辉中,看见了同样金灿灿的小蛮王。

    小蛮王站在逆光的阴影里,他胸膛起伏、气喘吁吁,赤|裸的上身周围都氤氲着汗水蒸腾的雾气。白蒙蒙一片的雾气被晚霞染过,裹着那头蓬松的金色长卷发,像从五彩祥云中款步走出的上神菩萨,叫凌冽挪不开视线。

    乌宇恬风上前,这时,凌冽才发现他脸色有些发白:

    “哥哥叫我好找。”

    凌冽皱眉,那边城楼下方,几个勇士正好拿来了草席裹尸体。

    乌宇恬风也看见了,他目光闪烁一下,然后错开了视线。

    凌冽见他如此,双手无意识地紧了紧:“怕了?”

    “不怕。”乌宇恬风答。

    “那——便是觉得我残忍?”

    乌宇恬风摇摇头,蹲下来,牵起凌冽双手,“杀人偿命,都是寻常,哥哥没做错。”

    他低垂下眉眼,将眼中那些暴虐的情绪藏起来,也根本不敢告诉凌冽,刚才他回到城阁内,发现凌冽没在房间,自己内心有多恐惧,是如何发疯般的狼狈。

    一路寻来,若非有个小宫女告诉他看见凌冽上了城楼,只怕他要调兵来寻。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轻叹道:“元宵对哥哥要紧,若换成是我,恐怕会让阿虎生吞了他。”

    “……”想到那只吊睛白额的老虎,凌冽缩缩脖子,复问道:“那你刚才什么眼神?”

    乌宇恬风掌心很热,两人的手交握到一处,很快就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默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竟切换了苗语,小声道:“我怕。”

    “怕?”凌冽也换苗语,“你不说你不怕么?”

    乌宇恬风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他自然无法诉说,他刚才的那份心情:

    焦虑,恐慌,心上好像缺了一大块。

    他怕,他当然怕!

    即便有子母蛊,他也怕凌冽离开,怕凌冽突然告诉他不满苗疆一切,怕凌冽潇洒地抽身离去:

    不告而别。

    不告,而别。

    ……

    这些,他不敢,自然也不好说出口。

    沉默得久了,凌冽也便问得急,情急之下,乌宇恬风突然想起——今晨伊赤姆递给他的一封信,从殿阁寄过来的。他忙从随身的衣袋中抽出信笺,磕巴道:“……哥哥你先看看这个。”

    凌冽接过来,发现此信是留守殿阁的基宁部首领写来的。

    摩莲城事毕后,伊赤姆就给殿阁那边去了信,这封,算是殿阁那边的回信。四部首领又让“遂耶”和“风”两部的首领带队南下驰援。而五圣使阿幼依听闻元宵受伤,竟也专派了个小姐妹过来。

    信上说,那姑娘十二岁,唤名阿米连,也是一位天赋极高的灵巫,虽是阿幼依的好友,但大方细心、成熟稳重,待人接物上,基宁部首领在信中都赞她老练,说她在用毒驭蛊上也不差,能在危机时护元宵周全。

    读到此处,凌冽才稍放心下来。

    接下去,信上的叙述就有些遮遮掩掩,凌冽看了两遍,才明白那些苗语的意思是——

    阿曼莎打伤了守卫,深夜越狱。

    基宁部首领担心阿曼莎南逃联络乾达,他请乌宇恬风示下——对阿曼莎是缉是杀?

    “阿曼莎不会,”凌冽摇头,直言道:“那姑娘性子直率,嫉恶如仇,不会是非不分。”

    见凌冽的注意力被转移,乌宇恬风松了一口气,他点点头,“是啊,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命人去追阿曼莎,让他们跟着,能劝回来最好,不能也暗中提供保护,莫叫乾达再害了她。”

    凌冽点点头。

    乌宇恬风却偷偷看了凌冽一眼,故意做露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小声嘟哝道:“哥哥没……就好。”

    “什么?”凌冽没听清。

    乌宇恬风欲盖弥彰地摆摆手,憨笑。

    凌冽眯眼,又想起之前他们谈论的话题,便继续追问道:“你别岔开话题,这个和我问你的又有甚干系?一封信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乌宇恬风翡翠色的眼眸中,极快地闪过一抹狡黠。而后,他认真地看着凌冽噘嘴,“这都不怕吗?!她可是阿曼莎诶!”

    凌冽没明白。

    乌宇恬风站起来,跺了跺脚,他演戏演全套,甚至还扯了扯自己金色的长卷发,“阿曼莎——她!曾经稀饭窝诶!”小蛮王拖长了声音,眼睛睁得又圆又亮,“哥哥你——为森莫不次醋啊?!”

    “……”

    凌冽懵了。

    乌宇恬风却低下头,绿眸沉沉地看着凌冽膝上的绒毯,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揪上面翘起来的毛毛,“锅锅不仅不吃醋!还、还帮她嗦发!哼!锅锅你、你素不素根本不稀饭窝!不在夫窝?!”

    其实,经过这么几个月,小蛮王的中原官话已经很娴熟。

    而凌冽为了方便与众人沟通,也多用苗语。

    凌冽半点疑心未起,只当小蛮王是着急,所以发音糟糕。

    他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捏捏小蛮王鼻尖,“那你‘稀饭’她吗?”

    乌宇恬风忙摇头,“我只喜欢哥哥!”

    “那不就成了,”凌冽笑,“这有什么好吃醋的。”

    乌宇恬风却不依,他大高的个子,竟噘着嘴,嘟哝道:“不行不行,哥哥怎么可以不吃醋。”

    凌冽哭笑不得,刚伸出手想去拉小蛮王,那幼稚的小东西就起身大大后退一步:“哥哥不许动手动脚!”

    “那……”凌冽哭笑不得,耐着性子问,“你待如何?”

    “我……”小蛮王眼睛滴溜溜一转,点点头,“我要生哥哥一炷香时间的气!”

    一炷香?

    凌冽飞速地眨了眨眼睛。

    乌宇恬风却又偷偷看着他,轻咳一声补充道:“所以待会儿哥哥再来哄我!”

    说完,他便一阵风般消失在城楼。

    剩下凌冽,坐在漫天红霞里:“……”

    作者有话要说:*参看电视剧《法医宋慈》的《晒镰案》

    *长命辫:就四周短,单独在后脑勺哪儿有一根长的那样,我们这叫长命辫,小孩祈福用的,不知你们那边有没有这种叫法~

    *火山豆:这个参看“夏威夷果”——

    恬恬:我生哥哥一炷香时间的气,哥哥待会一定要记得哄我!

    凌冽:?要是我忘记了呢。

    恬恬:时间到了,我不生哥哥气了。

    凌冽:???——

    谁不说一句,#醋精小蛮王 好哄#呢?

    第51章

    几日后, 殿阁援兵赶到, 大军便离开摩莲城,南下落凰坪。

    落凰坪是黑苗所在螳螂山下一片由海水冲击而成的滩涂,距离摩莲城有约莫两日的路程。

    自从凌冽给小蛮王讲过《鹿车共挽》的故事,这一路上, 他就跟吃错药般:不是借口“我还在生气”, 就是嚷嚷着“哥哥哄得不对”、“哥哥哄得不好”耍赖撒娇:

    每日晨起,无论是在战象上还是在军帐里, 他都会侧躺到凌冽身边,以臂托腮, 用他大半个身体挡住凌冽的光,当凌冽睁开眼睛, 就会看见一道金灿灿的瀑布,瀑布中间则有两颗亮闪闪的翡翠宝石。

    宝石主人的头一句话, 准是:“哥哥早!”

    然后, 他的两颊、额心、鼻尖或下巴上, 就会落得一个湿漉漉的啄吻。

    紧接着, 便有第二句。

    这第二句,乃是一问, 问的人却不论答案, 只一味穷原竟委, 喜欢抢在凌冽挑眉前开口,道:“哥哥今天有没有更喜欢我一点?”

    ……

    哪有人天天这般问的。

    每逢此刻,凌冽就会长叹, 然后拧起眉瞪他骂他。

    可晨起嗓音沙哑,慵懒带着黏腻,一记眼刀丢出去, 落在乌宇恬风那里,都只是含嗔带怨的调情。

    于是,小蛮王就会哼起歌来,然后混不吝地丢出第三句:“哥哥想好今天要怎么哄我了吗?”

    凌冽:“……”

    他算是被这小王八蛋讹上了。

    一句“生气要哄”,生能利用三日。只要他提一句“你差不多行了”,金灿灿的小混蛋就会扑闪绿色大眼睛泫然欲泣:“哥哥要穿着漂亮衣服回去了吗?哥哥不要恬恬了吗?”

    他提《鹿车共挽》*,他惯偷香窃玉。

    偏偏,凌冽就吃这一套:没法儿拒绝泪眼婆娑的金发“小美人”。

    ——谁让他比自己小呢?

    北宁王点点头,人为长者,理应恢廓大度。

    如此,虚长五岁的中原“大哥哥”还是没能逃过南蛮“小美人”的连环套路:他们到落凰坪这日是夜里,凌冽累得很,勉强撑着洗漱,双脚还泡在热水中,就已坐着睡过去。

    元宵伤重,留在摩莲城养伤,由阿米连亲自照顾。

    影十一刚从西州回来,影五和影六虽跟着,但凌冽却不想让他们变成小厮。

    最后,是随军的索纳西主动提出来帮忙,他在军中的差事做完后,就来帮着凌冽做点端茶倒水的事儿,并在凌冽准备拒绝时,硬用憋足的官话腔调,说他这是在“孝敬师傅”。

    凌冽拗不过,只能默许。

    看着昏睡过去的华邑姆,索纳西一时有些无措,他一面心焦怕铜盆中的水变凉,一面又觉得凌冽眼底淤青、既然好不容易睡着,便让他多睡一会儿。

    好在这份焦虑并没持续太久,议事归来的乌宇恬风掀开帘帐,眼见漂亮哥哥小鸡啄米似的坐在床沿,嘴角便往上扬起来,他拍拍索纳西肩膀,“我来。”

    索纳西行了礼退下,不过,合上帘帐前,他还是好奇回头——想知道大王要如何应对。

    结果,小蛮王轻车熟路地款步上前,将凌冽一双白皙的长腿从铜盆中抱出擦干,然后他坐到床上,将那双腿都焐进自己怀里,偏黑的手掌在白皙的小腿肚上划过,一下一下认真揉捏,然后再到脚踝、脚掌。

    昏睡中的凌冽被他碰到脚心,忍不住缩了一下。

    而后,索纳西便听见大王压低的一句“哥哥是我”,刚才还轻轻挣扎的人,瞬间就奇迹般不动了,但还是咕哝了一句“好累了,别闹”。

    闻言,乌宇恬风笑,凑过去香香凌冽额顶。

    “……”索纳西关上军帐,面无表情地后退几步,然后俊白的小脸腾地红了。他伸出双手捂住嘴,往后跑出很远,才忍不住朝着山林“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大叫起来——

    大神在上,他从没见过这般温柔模样的大王。

    当真是,活见鬼了!!

    ○○○

    次日清晨,当乌宇恬风又要进行他的“每日三问”时,凌冽终于忍不住拧了他一把,趁他吃痛,凌冽起身下床,寒星般的眼瞳闪烁精光,“都到前线了。”

    战场严肃,为君王者,当忌轻傲。

    凌冽话里有话,乌宇恬风沉吟一会儿,翻过身来,他以双手托腮,满头金发层层叠叠地铺散下来,他眨巴着绿眼睛,脸上梨涡融融:

    “我知道,但——我不是哥哥的小娇妻么?”

    凌冽一噎,讶异地转头。

    “书上这么说的,”乌宇恬风摸摸鼻子,犹豫道:“难道我……读错啦?”

    初升的阳光穿过军帐的圆顶,在小蛮王身上镀起一层金辉,凌冽盯着这闪闪发亮的小家伙看了半晌,最终,公正严明、从不说谎的北宁王耳根红透,他错开视线、背过身去:

    “……没读错。”

    乌宇恬风便高兴起来,翻身下床,伺候凌冽穿衣。

    今日凌冽挑的,是一件通体一色的深蓝色劲装,前襟和后背相对的位置上,以墨线绣了梅竹和莲花。凌冽对着铜镜,高束长发,他通过镜子看到身后等待而无所事事的小蛮王,便拉出木匣,“帮我挑簪子。”

    属于北宁王的簪匣中,堆着各式材质的簪子。

    大多是皇室赏赐、往来赠礼,十七岁北上后,凌冽就跟军汉们一样,长发只用发带扎,即便盘成髻,也只随便择个粗糙木簪固定。

    挑选簪子、抹额这些琐事,原是元宵爱揽着做的,但如今小管事不在,凌冽便心存戏谑,将这差事交给了他新晋的“小娇妻”。

    乌宇恬风挑挑拣拣,最终从木匣中择出一枚琉璃蓝纹鲤簪:此簪通体湛蓝,烧制的琉璃上雕镂了两条栩栩如生的锦鲤。

    梅竹号君子,莲下戏锦鲤。

    凌冽看着铜镜,任凭乌宇恬风小心翼翼地将那湛蓝色的簪子插入他挽好的高髻里,此情此景,他忽然弯了眉眼,忍不住吟了一句:“声气相投、诗书立心,名色相知矣*。”

    “哥哥你说什么?”

    凌冽笑,摇头,故意不告诉他——

    恩德相结,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谓之知心;

    声气相投,谓之知音*;三者相合,便是相知。

    正所谓“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凌冽没想到小蛮王中原官话说得稀烂,眼光却是不俗,行动坐卧更合他心。

    凌冽不告诉他,乌宇恬风却心道:哥哥连念经都这么好听。

    “哥哥,你念的这个……也有故事么?”

    凌冽想了想,点点头道:“有是有,不过你应该听过了,是关于俞伯牙和钟子期的。”

    这俩名字乌宇恬风听来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个什么故事,正欲缠着凌冽细讲,外面营帐就吹响了牛角长号——这是军中晨起集结的号令。

    小蛮王撇撇嘴,只能不情不愿地推着凌冽往外走去。

    ○○○

    落凰坪遍植红衫,海水自然的起落将这里的土壤分为天然两色:黑棕色的淤泥沼泽,在涨潮时会被海水淹没;而浅黄色的沙岛则岩质坚硬、地势高陇,大军也因此分散驻扎其上。

    这里每日有两次潮涌:清晨潮,日落汐*。

    退潮时,整个落凰坪会露出棕黑色的沼泽,林立其中的红杉木如同守卫着“百鸟之王”的忠诚士兵;而涨潮时,沼泽被淹没,湛蓝色的海水如柔顺绸巾,红杉林反又成了点缀其上的红宝石。

    黑苗所在的螳螂山,在落凰坪以南,中隔一条丈宽的滚滚黄泥河,河中有黑苗豢养的沼泽鳄鱼和巨蟒毒蛇。

    螳螂山高峻,又因其山石奇兀耸峭而名,是一处典型易守难攻的地形。阚部首领已率部前往多次,只要靠近,就会被黑苗架在山上的弩车和落石攻击。

    原本,他也想用“围而不攻、攻心劝降”的法子:将螳螂山包围、静待黑苗弹尽粮绝。

    可惜,螳螂山旁支蜿蜒数里,山中又有河道、暗渠,黑苗在此经营数年,山腹中早就遍布暗道,即便大军压境,他们也半点不慌,反而数次嚣张地阵前挑衅。

    阚部首领不堪其扰,却实在找不出好法子攻山,着急上火,嘴角都生出两个大泡。

    乌宇恬风听着,自然不好纸上谈兵,他还是想亲自往螳螂山探探虚实。几位首领自然跟随,凌冽却被他拦下:“哥哥你就不要去了。”

    凌冽蹙眉,“……为何?”

    此行凶险,黑苗的弩|箭已射杀了不少阚部勇士,乌宇恬风当然不会直言忧虑担心,他只神神秘秘凑近凌冽耳畔,低声道:“落凰坪不大的,这距离牵动不了蛊毒,哥哥乖乖在家等我,好不好?”

    凌冽耳畔的肌肤被洒上热气,酥酥痒痒的,他微微拉开一点距离,“我不是女子。”

    “我当然知道哥哥厉害,”乌宇恬风极快地啄了下凌冽小巧的耳垂,“所以,我把大后方交给哥哥嘛,哥哥心细又周全,万一黑苗袭营,你在,我会比较放心——”

    “……”凌冽抿抿嘴,被啄吻过的耳朵整个烧红,但他哪里肯依,“敌人固守,哪会偷袭。”

    一计不成,乌宇恬风只好瞪大眼睛道:“可那边都是沼泽地!沼泽的泥浆又黑又臭,里面还有□□、蜈蚣、臭虫虫!一步踏错掉下去,再捞上来、满身都会爬满蛆!”

    凌冽一僵,捏着轮子边沿的手慢慢松开了,他咬了咬嘴唇,闷道:“那你自己当心。”

    乌宇恬风这才松了一口气,他蹲下来,拉起凌冽双手,翠色眼瞳闪亮亮:“我当然会当心!晚上,我还要回来听哥哥给我讲俞伯牙和期……妻……妻子钟的故事!”

    “……”凌冽哭笑不得,“是钟子期!”

    小蛮王吐吐舌头,挥挥手,轻快地带着阿虎和部下们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而去——

    他们去了半日,凌冽无事,便叫影五陪着,到沙岛附近看看。

    水流不侵,沙岛土壤因故贫瘠,除了绿色的仙人掌外,就只有一株株灌木、刺葵。眼下是秋日,正是刺葵成熟的季节,一串串紫黑色的刺葵果,倒与仙人掌顶的鲜红色圆果交相辉映。

    凌冽漫不经心地看着,忽然在那几株刺葵的下方,发现了一些挪动的小黑影。

    一开始,凌冽只当那是移动的虫群,并不十分在意,可当那一团团黑影排成直线朝海边挪动时,他心头一跳,忙唤影五上前,将他推近——

    他们在距离那株刺葵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停住,只见羽状线型的针刺绿叶下,有一堆破开的白色花纹蛋,花纹蛋径长六寸,一人小臂那么高,碎裂的蛋壳中还摇摇晃晃爬着几只小小的水龟。

    小水龟身负斑点棕壳,四肢呈嫩红色,正费劲儿地摆动着四肢,缓缓挪动着。

    看清水龟外形,凌冽眼睛亮起来:“这、这是斑溶龟*!”

    影五不懂这些,只沉默戒备。

    据《南境地志》所载:斑溶龟者,水龟也。居溶洞、千枚岩间,壳斑鲜明,身纹红,常卵于砂岩、滩涂中,幼食岩间苔草,成龟曳尾海河,以鱼虾为食,能示溶洞*。

    若凌冽没记错,这是种苗疆|独有的水龟,生长条件极苛刻,如榆川附近,就不得见。

    看着那群摇摇晃晃的小斑溶龟,凌冽目光灼灼——斑溶龟产卵沙岛,说明附近有溶洞。溶洞只能在山中形成,落凰坪是一片滩涂,自然不能是这群小家伙的栖息之所,它们的出现,证明了螳螂山下必有溶洞。

    而这种小水龟的特点就是,幼年期食草,必须倚靠千枚岩中夹生的一种苔草。

    千枚岩极易风化、碎裂,是所有形成溶洞的地表中最脆弱的一种,一阵狂风骤雨都可能会让这岩层带着山上的树木草皮整块滑落,形成石洪泥流。

    若如此,凌冽倒有了攻山的主意。

    眼下虽是秋日,不若夏季多雷雨,但千枚岩风蚀后不存水土,稍有地动山摇,同样会整片脱落。若能将威力足够的火|药藏于山底溶洞引爆,山上的千枚岩便会整片滑下,石洪啸山,便能破螳螂山的易守难攻。

    山石树木随泥流滚滚,就算手眼通天,黑苗也应接不暇。

    有了主意,凌冽谨慎,还是让影五去请索纳西过来,确认确认这到底是不是斑溶龟。

    结果影五才领命离开,凌冽就感觉身后隐隐传来一阵凉意,他毫不犹豫,袖中短剑出鞘,稳稳抵上了一块柔软的肚皮——

    肚皮的主人满脸络腮胡子、通身着黑,一双灰色的狼目闪着异样的光,鹰钩鼻上抹了一道亮蓝色的油彩,他邪笑一下,举起双手:“王爷,许久不见了。”

    “乾达。”凌冽道出对方名号。

    他看了看周围,虽然现在他所在的位置远离中军大帐,但军帐内还有不少蛮国勇士在巡逻操练,他若扯开嗓子叫唤,定然能吸引来不少士兵。

    而乾达,却胆大到孤身一人前来。

    “王爷您也不必这样防备我嘛,”乾达反笑道:“我就想简单同您聊两句。”

    凌冽不吃他这套,直取出一枚响哨。

    “喂您!”乾达急了,“您怎么不听人说话?!”

    尖利的哨音响起,很快就惊动了远处巡逻的士兵,正巧影五也请了索纳西过来,尤其是影五,他一见凌冽面前有人,立刻飞身扑了过来。

    乾达“啧”了一声,眯起眼睛怨毒地瞪凌冽一眼,他后退两步,伸出枯瘦的手凌空一抓,那砂岩地面上竟然横生出一道虫墙,等影五被拦,乾达才急言道:“您、您难道就不在乎北境了?!”

    听见“北境”二字,凌冽当场冷了脸。

    为了操控虫群,乾达脸颊上渗出不少汗,但他语速却不减,“北境的事儿您就不管了?戎狄怎么样您也不在乎了?还有,那位神秘的‘简先生’您就不好奇了么?!”

    “你怎么知道简先生?!”

    眼看虫群拦人不住,乾达干脆往后退到了岸边、从怀中掏出一枚漆黑的竹筒,“我不仅知道‘简先生’,我还知道您许多事呢,比如——”

    他说着,拉掉了竹筒上外露的一截绳索。

    同时,影五和赶来的蛮国勇士们也终于拿来火把逼退虫群,影五的刀出鞘,乾达面前却滚滚升起浓烟。烟雾中,他留下两道阴恻恻的声音:

    “苗疆先祖,曾有一支部落北上中原,累世经营,成了你们京中高门,其部名‘多楼。''。”

    “愿——这条消息能换下次见面时,您会愿意和我多聊两句!”

    而后,凌冽听见扑通一声水响,影五快步上前,却只碰到了乾达的一点衣角。水性好的蛮国勇士们入水去追,却发现乾达早有准备,黑苗豢养的巨蟒一早等在水中,没一会儿就驮着他没了踪影。

    见乾达离开,影五心有余悸,“爷您没事吧?”

    凌冽摆摆手,面色却青青白白。

    他学过苗语,自然知道“多楼”在苗语中是“紫色”意。

    苗人以部落为姓,若是京中高门……

    凌冽想起元徽三年,他的母妃惨死,父皇震怒之下:车裂丽妃,并判她背后曾是京城八大家的紫家满门抄斩。那一年太医院血流成河,给她母妃下毒的容氏美人,却只是斩首、其家流放。

    两世的记忆在瞬间交叠,淫雨霏霏的宫禁,还有尸山血海的北戎山……

    凌冽颤了颤,终于忍不住阖眸、抬手捏住眉心。

    他的脸色太难看,骇得影五直接跪倒在轮椅旁:“爷?!”

    凌冽咬咬牙,却道:“……让索纳西去看那小水龟。”

    经过一番混乱,沙岛上哪里还有水龟的踪影,受惊的小家伙们纷纷钻入沙下躲避。不过索纳西还是在刺葵下的碎蛋壳中,找到了一只才破壳了一半的孱弱小水龟。

    他细细观察过那小水龟的手脚,然后肯定地点点头:是斑溶龟没错。

    凌冽松了一口气,缓缓放下手,将心里那些翻涌的晦暗情绪勉强压下去。

    日落时分,小蛮王和三部首领归来。

    乾达闯入的消息将乌宇恬风吓得不轻,凌冽看上去神色如常,但用晚饭时明显心不在焉,小蛮王逗他,他也只是随便应和,唯一一次主动搭话,也是没头没脑地问:

    “‘多楼’是‘紫色’的意思,对么?”

    “嗯?”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点点头“嗯”了一声。

    “那你们这儿……曾有个多楼部落?”凌冽声音拔高。

    乌宇恬风一时没明白,旁边的伊赤姆大叔却点点头,插嘴道:“大王年轻,这个他不太知道。多楼是古部落,他们在……大约你们锦朝延平年里就已离开苗疆了。”

    延平?

    这是晟帝的年号,已是他们族中不知多少辈往上的曾祖,算起来是近百年前。

    可如此一来,如今的京中高门紫氏,就确确实实如乾达所言——是从苗疆迁徙北上的多楼部落,由此,也证明乾达还掌握了不少——他两世都没有弄明白的事情。

    事关镇北军,凌冽心情沉郁。

    用过晚饭,夜里,他第一次拒绝了教小蛮王习字,也没给他讲故事,只神色疲倦地看小蛮王一眼,合衣上床,轻声抱歉道:“我有些累。”

    乌宇恬风凝眸看他,凌冽却错开视线。

    “……”小蛮王低头,将眼中的低落掩去,他蹲下去,摇晃了一下凌冽的手,“那哥哥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好不好?我有礼物要送你!”

    凌冽愣了愣,然后就看见小蛮王变戏法儿般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裹,布散开来,里头包着五六枚鲜红的仙人掌圆果。

    凌冽皱眉:这算什么礼物?

    乌宇恬风却抽出了苗刀,利落地刮去尖刺和细毛刺,拔掉外层红皮,将里面浅绿的果瓤剥出来,用小银叉子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尝尝。”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他,最终还是依言咬了一口。

    虽然果瓤中有许多硬硬的小颗粒,但口感甜丝软糯,水分亦充足。

    他眨眨眼睛,有些意外:仙人掌果竟能吃?

    军帐内烛火摇曳,明亮的火光给凌冽的面庞都镀上了一重淡淡的暖光,他寒星般的眸子因为惊讶而阴霾尽扫,看上去竟有些煜煜生辉,眼角眉梢的线条也柔和下来。

    乌宇恬风看着,嘿嘿傻笑了一声,又剥了一枚递过去。

    这次,凌冽没让他喂,而是自己接过银叉子,小口小口吃起来。

    “哥哥累了,吃完这些就早点睡吧,”小蛮王忙着剥剩下的几枚,“然后我来给哥哥讲故事。”

    讲故事?

    凌冽看他一眼,满脸怀疑。

    乌宇恬风却十分自信,他开口道:“从前呐——有个……嗯,小娇妻!他每天都变着法儿给自己的小郎君采新鲜的果子吃,可是他的小郎君呢,却总是悒悒不乐、愁眉苦脸,心里有事,也想着自己一个人扛着。”

    “……”凌冽被呛了一下,“你还会用‘悒悒不乐’了?”

    “那是,”小蛮王翘着嘴角,一本正经,“‘小娇妻’可是很聪明的!”

    凌冽捏着银叉子,忍不住弯下眉眼,“然后呢?”

    “然后啊——”小蛮王偏着头想了想,继续道:“小郎君偷偷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留下小娇妻以泪洗面、终日苦等,最后变成了、变成了……”

    他其实不太会讲故事,中原的故事多半都是伊赤姆大叔讲给他听的,他听一半忘一半,总觉得还是苗疆的故事有意思,犹豫半天,忽然福至心灵:“变成了一口大钟!终日守在村口,等着他的小郎君。”

    “……噗,”凌冽再也忍不住,闷笑出声,“大、大钟吗?”

    “是啊,大钟,就跟‘望夫云’一样的意思,”乌宇恬风点点头,“这个就是《妻子钟》的故事。”

    “……”

    望夫云?

    妻子钟?

    凌冽坐不住,直扑倒进絮丝被里,乐得浑身发颤。乌宇恬风也笑,手上动作却停下来,慢慢跪到凌冽床前。凌冽笑够起身,一抬头就撞见了一双温柔小意的翠瞳。

    “真好,哥哥终于笑了。”

    凌冽一愣,脸上的笑容骤淡。

    乌宇恬风抬手,似乎想摸摸凌冽笑出泪的眼角,但他想起仙人掌果有细小毛刺可能会扎手,便改成凑过去,用自己鼻尖蹭蹭凌冽,“今天,换我哄哥哥高兴!”

    他才不在乎漂亮哥哥信不信任他,也不想去琢磨哥哥究竟遇到了什么,情愿一个人扛也不和他分担。

    那一瞬间的心痛茫然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此刻,他还能让哥哥高兴。

    那便很值。

    凌冽看着他,小蛮王翠瞳澄澈,像涓涓流淌的榆川,里头又仿佛有漫天星汉,他唇瓣微颤,忍不住伸出手揉了那蓬松的长卷发一下,“……小傻瓜。”

    乌宇恬风却反过来挺直身板,主动用自己脑袋蹭蹭他的掌心。

    金灿灿的小太阳暖烘烘的,脸上的表情却很丰富,他故意嘟嘟嘴,将翡色眼睛瞪大睁圆,然后捏着嗓子嗔道:“是‘小、娇、妻’啦——!”

    作者有话要说:*“汉恩自浅胡恩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宋.王安石《明妃曲》

    *潮汐:人类的祖先为了表示生潮的时刻,把发生在早晨的高潮叫潮,发生在晚上的高潮叫汐。(百度百科这么说的,虽然这里标注累赘,但我还是标一下~)

    *斑溶龟:纯是我为了剧情编的,外形参看了泥龟和鳄龟。

    *诗书立心:出自宋代陈着《长孺因吾二诗有负米分邻之语因又次韵饯其归二首其一》,全诗是:“声气相投玉应金,花闲话到翠成阴。一清门户无同脉,万古诗书可立心。母子要知乌哺反,夫妻应感白头吟。若言相谂早须觉,难得青春长似今。”

    *声气相投、名色相知:化用自《警世通言·俞伯牙摔琴谢知音》:“这相知有几样名色:恩德相结者,谓之知己;腹心相照者,谓之知心;声气相求者,谓之知音;总来叫做相知。”——

    娇妻恬恬:我最乖,我最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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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商定攻山计策后, 次日, 小蛮王又择了数十名水性良好的勇士前往螳螂山,一探究竟。

    绕远路躲过水道中的鳄鱼和毒蛇,勇士们果然在螳螂山下发现了四、五个大小不一的溶洞,其中两个完全被海水淹没, 剩下三个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螳螂山的东南、西北和正南方向。

    溶洞潮湿, 大半都淹没在海水里,洞壁上布满青苔和海草, 石钟乳、石笋林立,却没有螳螂山腹连通。

    勇士们返回, 就地取材,用黑沼土重新捏了个沙盘, 将溶洞的大小和位置一一标明:

    东南方的溶洞最大,入口也最好找, 只是水草较多, 潜入时需百倍小心;西北方向的溶洞不大不小, 里头石笋成林、洞口藏在两座珊瑚礁后, 只容一人通行。

    剩下正南方向的溶洞最小,位于螳螂山的正下方, 入口窄小、通路曲折蜿蜒, 内分有三条岔路两条死路, 水性不好者极易憋死在内。

    乌宇恬风看着沙盘沉吟片刻,便决定由阚部前往东南、遂耶部则往西北,而他作为首领, 则率众佯攻正面,给两部争取时间。风部首领战场经验不足,但心细谨慎, 便被乌宇恬风留下照料大营。

    凌冽听着,补充了几句潜在的麻烦:比如海水涨落,水中的毒蛇、鳄鱼,以及天气变化等。

    此战凶险,小蛮王自然不许凌冽前往。凌冽倒也没坚持,只无奈摇头,哄孩子般应承下。

    乌宇恬风得寸进尺,趁人不防勾住凌冽小拇指,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轻轻道:“那哥哥同我拉勾勾,等我凯旋,哥哥要给我讲之前欠我的故事!”

    想起小蛮王信口胡诌的《妻子钟》,凌冽忍笑,点了点头。

    ○○○

    次日夜,亥时三刻。

    准备好火药的众人整装待发,乌宇恬风率部点燃火把,浩浩荡荡朝螳螂山进发。而阚部和遂耶两部,则于黑暗中潜行,由两翼靠近螳螂山,待正面开战,就背着火|药潜入水底。

    这一批火|药是特制的,引线很长、且经过特殊处理:以赤蛟皮糅革制绳,内衬火绒,引燃时外能避水、内能久烧不灭,正好方便潜入溶洞布置的勇士们脱身。

    虽然凌冽拒绝,但索纳西还是留下,两人目送大军离开后,就返回了军帐。

    索纳西一边烧水,一边同凌冽闲聊,两人正说着,帐内的烛火忽然一动,凌冽的一句“小心”才出口,索纳西就感到自己面前投下一大片黑影,脖颈一凉,便被人用苗刀架住。

    他手中暗器未发,那人就已绕到他身后,将他拖拽、挟持着后退好几步。

    索纳西看不见,但凌冽却第一时间看清楚了来人,他眯起眼:“你还敢来。”

    闯入者,自是那日被迫逃离的乾达。

    乾达还是通身黑衣,灰眸闪着精光,冰冷苗刀紧贴索纳西脖颈,“生意没谈妥,自然还要来。”

    想到他说的“多楼部落”,凌冽抿抿嘴,神色复杂。

    索纳西当然不愿成为人质,他趁乾达开口说话,抬脚就狠狠踩他脚背。乾达吃痛,手中的苗刀一松,索纳西便趁机脱跑,反手就是几枚铁钉打出——

    乾达闷哼,脸上闪过狠色,躲开暗器后,亦急急去抓索纳西。

    两人很快缠斗在一起,动作之大,将大帐内许多东西都撞翻,正中央的沙盘亦未能幸免于难。

    索纳西出刀数次,动作极快,但乾达也非善于之辈,他在凌冽出手前,从袖中打出一条深红色小蛇,小蛇动若脱兔,极快地扑到索纳西脖子上,蛇信嘶嘶作响。

    “索纳西!”凌冽忍不住上前。

    “华邑姆您别管我!”小勇士被制,却根本不惧生死,竟然转身,还想去抓乾达。

    乾达被他这举动气笑了,当即就令那小蛇咬他,索纳西只觉颈边一痛,浑身就像被细小的虫群爬过般麻痒,他抽搐两下倒地,手却还想拿响哨叫人。

    乾达哼了一声:“大人说话,小东西少捣乱。”

    见索纳西躺在地上不动了,凌冽怒极:“你好大的胆子——!”

    乾达笑了笑,用脚踢了小勇士一下,“您放心,没死。”

    凌冽咬咬牙,手中的短剑嗡嗡作响。

    乾达让小蛇回到袖中,他看了看翻倒在地上、碎裂成泥块的沙盘,灰眸中闪过数抹情绪,他蹲下身去,捡起一面象征蛮国的红色小旗子,忽然开口道:“王爷,不知我有没有对您说过?您啊,真的很碍事。”

    凌冽只叹,幸亏沙盘已碎,看不出曾经捏过溶洞的样子。

    “从大巫起卦没有选中我女儿的那一天起——”乾达站起来,收紧手指将红色旗杆生生捏断,“我便觉得您碍眼,之后桩桩件件,更觉您碍事!只要有你北宁王在,百越、摩莲城、驭尸术——我从没这般失败!”

    他把捏断的红旗往旁边狠狠一扔,灰眸赤红,“就连阿曼莎!就连我最听话的女儿阿曼莎!她都要背叛我!你这该死的中原人、狡猾的中原人!你到底给她说了什么,竟然能蛊惑她关键时候坏我计划?!”

    凌冽捏着袖中短剑,只道:“叛人者,人恒叛之,是你咎由自取。”

    “……”乾达一愣,而后桀桀怪笑起来,“好一个‘叛人者,人恒叛之”!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大锦北宁王,不愧是你说出来的话!”

    他笑了一会儿,抹掉眼角泪花,又冲凌冽鞠躬道:“没错,我不是您的对手,我承认。所以,我想同您谈一笔‘生意’,我给您您想要的情报,您则离开苗疆,回您的中原去。”

    凌冽哼笑一声,没说话,只摸索袖中短剑。

    “您看,您本来就是要走的,”乾达道:“从一开始的和亲,就是您的权宜之计。若非峤烙那蠢货搅局,您在金沙江上就已脱身离去,更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

    “说得好听,”凌冽讽刺道:“不知是谁指使灵巫给我下蛊。”

    乾达一听这个,便笑得更深:“果然!您还是……想走的吧?就是担心子母蛊是不是?您放心,这一层我已替您想到了,只要您答应,我便可以将解方双手奉上,毕竟这几个月,我在黑苗也并非一无所获。”

    凌冽看着他浑浊不堪的灰眸,心里冷笑,面上,却问了另一件事:“你一心盼着我走,看来,你是不想要剩下的祖文辑录了?”

    “你竟都译出来了?!!”

    凌冽观他神情,了然道:“看来,确实是你故意将那些祖文辑录放到废弃番堂内的。”

    “……你诈我?!”

    凌冽耸耸肩。

    乾达眯着眼睛,胸膛起起伏伏,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祖文的事就不劳您操心了,您还是操心操心您自己吧!”他绕过满地碎屑,径直来到凌冽面前,阴恻恻地开口,“您总觉得害死镇北军的敌人满手鲜血,您难道就没想过——您自己的原因么?”

    凌冽想到他所谓的多楼部落,垂眸轻声道:“元徽六年,本王三岁,根本做不得什么。”

    乾达却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王爷,我尊贵的北宁王爷,皇室,尤其是你们中原皇室,莫说三岁,哪怕未出生的婴儿,在娘肚子里,就可能带着杀戮和罪孽。”

    凌冽沉下脸,终于还是不想再听他废话,短剑森然出鞘。

    被那柄削铁如泥的短剑指着,乾达却不怕,反上前一步道:“您难道就不好奇?明明害死您母妃的人是容氏,为何丽妃紫氏却得到了那样重的惩罚?而太医院,只是去给您母亲请个平安脉,就落得被血洗的下场?”

    “……你想要什么?”

    “王爷是聪明人,”乾达一拍手,他用下巴一指沙盘碎屑,“我要行军布阵图。”

    凌冽气笑了,干脆挪动轮椅后退一步,“异想天开。”

    乾达却笑,主动卷卷袖子,“我可以替您研墨。”

    案几和笔墨纸砚就在凌冽手边,他看了乾达一会儿,心念转动,垂下眼眸问:“你就不怕我作假?”

    “那我倒要多谢您提醒了!”乾达想想,转身将地上的索纳西提起来,他手中银针一翻,又将他弄醒。

    刚醒来的小勇士还有些状况外,乾达随手将人捆到椅子上,然后转过头来冲凌冽道:“您画吧,至于您画出来的东西有没有糊弄我,我自会判断。”

    听见这个,索纳西一愣,他张口就要叫,乾达眼疾手快地塞住了他的嘴。

    凌冽看索纳西,小勇士则疯狂摇头。

    乾达似笑非笑,“听说中原这些日子不太平,磨勘之下朝堂动荡,您当真就不管啦?”

    凌冽叹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是索纳西看不懂的复杂,他松开短剑剑柄,缓缓抬手、执笔。

    “唔唔唔!!!”索纳西剧烈挣扎。

    凌冽只当没看见,泼墨挥毫,很快就在长卷上画出一副图来。乾达不动声色地看着,等凌冽笔落,他才拽起索纳西。

    案几长卷上,寥寥几笔,绘了螳螂山和落凰坪。

    圆圈为大本营,分开两个箭头直指山腹和西南水道位置。

    索纳西暗松一口气。

    结果,乾达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这般,便立刻上前、撕掉了这张纸。

    簌簌纸片若落雪,乾达笑眯眯,不疾不徐地重新替凌冽铺上新的:“您请——”

    索纳西瞪大眼睛,脸色刷白。

    凌冽看了索纳西一眼,沉吟片刻后,重新挥毫,与之前不同的是,他将从蛮国大本营中延伸出来的箭头画成了三个,指向的位置也分别是东南、西北和正南方向。

    一见这个,索纳西忍不住瞪大眼睛。

    他原以为凌冽会想法周旋,却没想到他直接画出了他们真正的计划。

    情急之下,索纳西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没有注意到——凌冽在行军布阵图上,落笔写下的几个汉字全是左右颠倒、上下相反的——

    比如“山巅”的“巅”字,凌冽写的就是个“颠”在上、“山”在下的怪字。

    索纳西不通汉文,乾达也没在意这几个字,他勾起嘴角看图,摸着下巴道:“嗯……兵分三路、两翼策应、夜袭,这一份看上去挺真的。而且,容我想想,来时只见正面火把,所以是——正面佯攻、两翼偷袭?”

    凌冽没答。

    乾达看了看地上翻倒的沙盘,又看看手中的布阵图,心中转几个弯:螳螂山易守难攻,蛮国有北宁王这个狡猾的中原人在,定是以十足把握出动。

    攻山方法不外那么几种,乾达一路潜伏,也没在军中看见投石车、火炮一类,他便揣度是智取。不过不论什么方法,点燃火把浩浩荡荡前往螳螂山的乌宇恬风,绝非此战关键。

    乾达将那布阵图叠起来、揣进怀里。

    “王爷爽快,我也不拖泥带水,”他取出一张薄薄的莎草纸来,上面整整齐齐用苗文写了十八种药材和毒虫的名字,“这是能解您身上蛊毒的方子。”

    凌冽挑挑眉,伸出手刚想接,乾达却往后一缩,灰色狼目盯着他道:“您若拿了,便是自愿与我合作,之后您离开苗疆时,我会再将所知的情报双手奉上。”

    凌冽看他一眼,电光石火间,心中转出个大胆的主意。

    乾达见他不答,便急道:“北戎和中原还有那么多事儿等着您,您难道就情愿二十万镇北军死不瞑目吗?您就愿意真凶逍遥法外吗?您细想想!”

    凌冽心中了然,面上却露犹豫神情,半晌,才伸手接下那张莎草纸。

    乾达一喜。

    索纳西白了脸不敢置信:“唔唔唔——?!!”

    “合作愉快。”乾达春风满面,退到门边儿,冲凌冽深深一揖,掀开帘帐消失在夜色内。

    索纳西扭头,红眼看凌冽。

    凌冽没看他,只将那莎草纸迅速地放入袖中,挪动轮椅往外走。

    索纳西情急,挣扎着站起来想拦,沉重的椅子却连累他摔翻在地。

    “咚”地一声,溅起无数黄泥。

    凌冽终于垂眸,一双冷眼看不出表情,他看着索纳西,只是叹了一口气,就轻唤“影五——”,在小勇士惊怒交加的目光中,由影卫们带着,远远消失在了落凰坪的树林里。

    ○○○

    这厢,乌宇恬风率部,很顺利就来到了螳螂山下。

    子时刚过,螳螂山上严阵以待,远看过去一片灯火通明。火光中,隐约能见无数落石和弓|弩车。

    乌宇恬风与两位首领约定,以蓝色烟花为讯,而两位首领若得手,则用红色信号弹回应,不然,则升白色。

    看着山上戒备的黑苗,乌宇恬风也知此为恶战,同身边伊赤姆大叔对视一眼后,便下达了攻击命令——牛角长号应声而响,嗡鸣声瞬间响彻整个落凰坪。

    蛮国勇士们披甲持矛,随号角声朝螳螂山扑杀而去。

    岸边排布好的方阵,两两一组:举盾、拉弓,用箭雨掩护着同伴们前进。

    呼哨震天,军中狼群也在几位勇士的驱策下渡河攀上山去——崇山不利战象,用狼却正好。这群狼算是被风部驯化的,为了奇袭之效,勇士们还故意饿了它们几天。

    饿狼出笼,皆是穷凶极恶地扑向山中的黑苗勇士。

    他们亦不甘示弱,葫芦笙笛音响,浑浊黄水中,忽然翻腾着涌出数条黑背沼鳄,躲闪不及的几个勇士当场就被咬住、拖入了水底。

    沼鄂横行水道,除了河马少有天敌。

    但在陆上——

    “阿虎——!”乌宇恬风沉声喊。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从军中冲出,它于阵前发出一声响亮高亢的虎吼,腥风吹卷,大军中竟源源不断跑出数头与它相较个头偏小、但同样威风凛凛的大虫。

    它们追随着“阿虎”直扑入了黄泥水中,对准沼鳄就是一阵猛烈撕咬。虎为百兽之王,沼鄂被它们三五成群地拖上岸,三两下就口吐白沫、翻了肚皮*。

    混战持续了一时三刻,黄泥水都被染成深红色。

    事情很顺利,黑苗的大部分兵力都被牵制在正面,乌宇恬风和伊赤姆都松了一口气。

    可惜,就在他们准备燃放蓝色烟花时,山上的黑苗却变了个样儿——

    原本还对他们严防死守的黑苗士兵,竟开始且战且退,而藏在树下的弓|弩车和落石车,也被他们推着后撤。乌宇恬风心中一跳,未曾细思,东南和西北两侧,就先后出现了白色的信号弹。

    凄清的白色将一片深蓝夜空都撕扯成鱼肚白,螳螂山两翼响起了隆隆落石声,火把如长蛇,瞬间盘桓到两翼山脊,将漆黑的树林都染成了大片橘黄。

    “……不好!”伊赤姆慌了,“他们识破了!”

    乌宇恬风看着夜空中渐渐散去的白色信号烟雾,咬了下嘴唇——此番攻山,他们势在必得,若失败,往后要再攻打|黑苗,便是难上加难,何况乾达掌握的《驭尸术》越来越多,难保时间耽搁,就会生变。

    “老师,将我们这边的兵力分为两股,狼群和虎群都分派到两翼。您骑阿象回营,让风部首领尽快驰援!”

    “那……您呢?”

    乌宇恬风盯着对岸逐渐漆黑一片的螳螂山,沉声道:“留下五十个亲卫,再将那备用的火|药给我。”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

    为防意外,他们其实多准备了几份火|药。只是正面水下的溶洞危险,且黑苗那边情势不明,他哪里能容许小蛮王去冒险,他攥住乌宇恬风,“大王!不可!”

    乌宇恬风自点了亲兵,简单吩咐交待后,轻轻推开伊赤姆的手臂,用不容置疑的声音道:“老师,去求援。”

    伊赤姆抿抿嘴,一抹脸朝战象跑去。

    乌宇恬风身边的亲卫都是他亲自挑的,他们水性极佳、摔跤用刀都是各中好手,听得吩咐,其中两个主动背上了火|药和引绳,其他几人则持刀、张弓护在周围。

    螳螂山正面山道上,黑苗虽退,却依旧留下小部分人防守。

    且黑苗在暗他们在明,即便乌宇恬风第一时间熄灭了火把,但大军的动向还是很快被黑苗探知。

    嗅着风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焦味,乌宇恬风抢的就是这一点反应时间:只要他们能暗中渡过河岸,将火药安排到山下的溶洞中,今夜的奇袭就不算失败。

    可惜,就在勇士们绑着火药下水准备渡河时——

    正面的山顶上忽然又窸窸窣窣地出现了不少人,被推走的弓|弩车又轱辘轱辘地架上山头,火把次第燃烧,两个身着黑衣的人,缓缓走出:

    其中一个满面络腮胡子,灰色狼目似笑非笑;另一个则形容枯槁,满面黑蓝色的油彩,看上去妖异而恐怖。

    他们被一群黑苗勇士簇拥着,相较乌宇恬风满身狼狈,这两人显得尤为优雅从容,灰眸的乾达上前一步,站到螳螂山正面一处较为突出的巨石上,款款道:

    “大王,许久不见了。”

    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冷冷看他。

    乾达居同样凝眸,人群中的乌宇恬风身形高挑、一头金色卷发被夜风吹乱,翡翠色的绿瞳依旧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芒。这人的外貌长相全不似南境苗人,即便身着筒裤、颈戴银器,亦是非我族类。

    若非是大巫……

    乾达暗中握紧拳头,透过乌宇恬风,他总是想起前任圣女瑶索娜,想起那位骄傲尊贵如凤凰般优雅的女子,头戴花环、手持灵杖,笑着将象征英雄的银饰赐给他。

    他吸了一口气,恶毒地看着乌宇恬风——

    是他肮脏罪孽的出生毁了一切!他又有什么资格成为他们的华泰姆!

    “您一定很好奇吧?”乾达开口,声音阴险而怨毒,“螳螂山下有溶洞,黑苗在此经营数年都没发现,你们的计划天衣无缝,为何会功亏一篑?”

    乌宇恬风根本就没打算理他,暗中同几个亲兵交换眼神,还准备潜入水下去。

    结果乾达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勇士们才一动,乾达那边就下令,急促的箭雨从天而降,密集地布满整片河岸,带着倒刺的弓|弩甚至敌我不分地误伤了河中巨蟒。

    吃痛的蟒蛇翻滚,溅起三丈高的黄泥水,逼得众人只得后退。

    两翼首领分别被黑苗主力部队缠住,乌宇恬风孤立无援,只能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后援。勇士们亦不放弃,两两一组持盾,挡在河滩前沿。

    他们这样的举动在乾达看来根本就是负隅顽抗,他冷笑一声,“放箭!”

    弓|弩车连发,射出的羽箭威力巨大,最前一排勇士手中的几面盾牌都被直接射穿,乌宇恬风抵挡一会儿,也不得不下令,让勇士们后撤,远离开弩|箭射程范围。

    “我劝您啊,趁早放弃,”乾达居高临下,“您当真以为,您这样肮脏下贱的受诅咒者,配拥有幸福么?您以为,那中原来的王爷,当真愿同您纠缠一辈子么?”

    “……”乌宇恬风翠瞳微动,呼吸重了几分,“你对哥哥做了什么?!”

    “瞧您,这说的是哪里话,”乾达邪笑着,“不过一桩生意罢了,您若不信,不妨看看这个?”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叠纸,遥遥从山上朝着乌宇恬风一掷,叠好的长卷被夜风吹散,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乌宇恬风目力极佳,还是很快就看清了上面熟悉的墨迹。

    他胸口被重锤一下,一时有些喘不上气。

    散落的宣纸如同垂死的蝶,摇曳着就要降落入滚滚黄泥,几个勇士上前想接,最终还是难比乌宇恬风的大高个子、大长腿,他一跃而起、将那卷宣纸抢到手中,胸膛起伏两下,才缓缓展开长卷。

    两个勇士上前帮忙,持左右两端,将那长卷拉开,画面上——泼洒墨意勾勒螳螂山,细笔画圈表示了落凰坪,三道箭头,准确无误地指向了东南、西北和正南方。

    勇士们看清图的内容,纷纷惊惶不安。

    乾达唇边笑意更大,“您瞧,您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呢?那中原王爷本就是你抢来的,他在乎之事您清楚么?你知道镇北军为何惨死么?你又凭什么认为,他会放弃那些留在您身边呢?!”

    乌宇恬风没说话,只低头细看那图。

    周围嘈杂的声音让他的头一时有些痛,但乾达问的问题,却让他想起了树屋内,凌冽曾拥着锦衾对他讲起北境、讲起镇北军……

    等等,镇北军?

    乌宇恬风垂眸,行军布阵图上还有一些细小的字迹,方正的汉字一个个闯入他眼帘,其中许多都是凌冽捏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的,比如“山峦”、“峰巅”还有“左右”、“南北”和“东西”。

    这些字,他学得认真,为了讨得哥哥青睐,一撇一捺、一笔一划他都谙熟于心。

    可如今,这些汉字全都左右颠倒、上下相反,与他一遍遍抄写的字形完全不一样!

    仔细辨认着每一个文字,乌宇恬风的翠眸越来越亮,他笑起来,冲乾达翻了个白眼,高声道:“为什么不会?哥哥待我极好,这次他就陪我来战场了。”

    乾达哼笑:“您可真好意思说,那是因为子母蛊的缘故!这行军布阵图,就是我用解方同他换来的,他现在,只怕已拿着解药离开军中了——!”

    乌宇恬风不慌不忙,他将那张宣纸叠起来,“没有毒哥哥也会陪我的,你懂个屁。”

    “……”乾达挑眉,“我看您就是嘴硬,不信您现在派人回去看……”

    “啧,我看有些人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自己没老婆就见不得别人媳妇儿好,”乌宇恬风根本不让乾达说完,“哥哥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待我可好了:会给我剥虾,会跟我一起泡澡澡、玩亲亲,还会唱歌哄我睡觉呢!”

    乾达:“……”

    几个站在乌宇恬风身边的勇士也惊呆了:……???

    “嘿嘿,没想到吧?”乌宇恬风仰起头,他也是后来才听阿幼依小声告诉他的,“别看我家哥哥冷冰冰的,其实他可喜欢我啦,中原小调你听过吗?好听极啦,我现在唱给你听怎么样?”

    说着,他也不管何时何地,更不理乾达拒不拒绝、黑苗愿不愿意听。

    竟当真开口用不太熟练的中原官话,哼唱了那段凌冽用来哄让的江南小调——

    萤火虫,夜夜红,月亮哥儿跟我走。

    羊羊跳,跳花墙,墙墙影儿伴月圆,月圆好梦眠*。

    “……”乾达的脸瞬间涨红,指着乌宇恬风,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来。

    乌宇恬风旁若无人,甚至抬起手臂,大辣辣冲着螳螂山的方向晃悠了一下,“哥哥心情好的时候,还会给我盖戳戳呢!你有吗?你没有。哥哥咬得可好看啦,又圆又整齐!”

    “……”众位勇士僵了脖子,半晌后才觉过来——他们大王说的是齿痕。

    连带不少黑苗勇士,这回都忍不住低头烧红了脸。

    “对了,你听过《鹿车共挽》的故事吗?”乌宇恬风高亢激昂,才不管大家爱听不爱听,他语速飞快、声音极高地将富家千金远嫁贫乡的故事复述了一道,“嘿嘿,哥哥才不会嫌贫爱富呢!”

    “……你他妈,”乾达忍不住了,“给老子闭嘴!”

    乌宇恬风才不听他的,反过来接着乾达之前的问话继续叭叭:“你问我知不知道镇北军?嘻,我知道得可多啦!哥哥跟我讲过很多镇北军的故事,他还给我说北境有得是漂亮的雪山!”

    他双手环抱到胸前,丢给乾达一个挑衅的眼神,“你去过吗?你知道北境的冬天有多漂亮吗?你知道北境夏天的草原能长多高吗?你知道到了岁末,他们会吃滚锅、煮饺子、堆雪人,每个人手中还会得到一串亮晶晶、红彤彤,上面洒满了芝麻的冰糖葫芦吗?!”

    乾达:……

    围在乌宇恬风身边的勇士撑不住了,纷纷捂住脸低下头去。

    只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小勇士舔了舔嘴唇,小声嘟哝了一句:“……冰糖葫芦,很好吃吗?”

    他这话一出,直接打开了乌宇恬风的话匣子。小蛮王才不管眼下是不是阵前、战中,直接拉住那小勇士就开始讲凌冽给他讲过的故事,什么虎头鞋、虎头帽子,还有风筝、投壶和烤胡雁。

    小勇士听得津津有味,乾达却忍无可忍,他走上前、一把抢过一个黑苗勇士的弩|弓:“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箭簇嗖嗖,寒风呼啸。

    几位勇士还来不及护着乌宇恬风后撤,就听见了乾达痛呼一声,众人抬头,惊讶地发现乾达的手背上鲜血直流,而他抢到手的弩|弓已经被射落在地上。

    “死到临头的是你。”

    哒哒马蹄若天外蛩声,于隆隆滚落的山石中,突兀而清脆。

    众人回头,只见——

    墨空黄云下,银鞍白马踏月来。

    一身蓝色劲装的北宁王,高束长发、策马持弓,从螳螂山偏东北的方向赶来,他身后背着箭囊,白马嘶鸣踏着河滩疾驰时,他又五指一张、搭箭于长弓上。

    凌冽眸如寒星点点,张弦满弓,又是一箭直取乾达胸膛。

    一箭射出,地裂山崩。

    乾达还来不及躲,山上就传来“轰”地一声巨响。

    整个螳螂山剧烈摇晃,一直阖眸静静站在旁边的黑苗巫首陡然睁开眼睛,一回头,他就看见山顶的参天巨木像被某种神力推翻,接连不断的喀嚓声响起,山阳一面的树木都缓缓倒下。

    “……!!”黑苗巫首从来眯着的小眼睛骤然放大。

    巨大的轰鸣声如万钧雷炸响耳畔,脚下地面剧晃,一座山瞬间变成了波涛汹涌海面上的一叶扁舟,黑苗勇士们稳不住身形,纷纷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山神震怒”,滚落的巨石就从天而降,裹挟着倒下的树木和岩层泥沙,像爆发的山洪般朝他们扑杀而来——

    “山崩!”

    “是石洪!”

    慌乱的尖叫声将乾达的惨呼掩去,他胸口中箭,面色惨白、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一切:越滚越大的泥流如食人怪兽,将慌不择路的黑苗勇士们一个个吞噬。

    “北宁王,你——!”

    凌冽架着长弓,面色霜寒、眸光清冷:“我同你说过的,叛人者,人恒叛之。”

    前后两箭,让乾达再站不稳,他捂着胸口摇晃两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巨石上,他嘴中汩汩涌出鲜血,愤恨又不甘心地看向凌冽:“你难道就不想要北境的情报了吗?!你、你怎么能——?!”

    “北境情报,”凌冽放下长弓,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我自会去查,二十万兄弟的仇,我自会去报。镇北军固守北疆,军中不出不忠不义之辈。”

    “……”乾达眯起眼睛,咬咬牙、攀着旁边的树还想说什么,可泥流滚滚袭来,大树也不堪重负,终于随着山壁一起脱落,将他整个人都卷入了沙石中。

    见乾达被泥流吞没,黑苗巫首只是皱了皱眉,他一边撤退,一边遥遥望着月下白马上的人,涂满了蓝黑色油彩的面庞上,尽是阴鸷。

    凌冽根本没理会黑苗巫首的眼神威胁,他极快地拉起缰绳,马鞭一扬、白色的骏马便撒开四蹄来到乌宇恬风身前。

    白马很高,乌宇恬风站直了都要仰起头,月光给凌冽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哥哥!”

    看着小蛮王脸上的盈盈梨涡,凌冽伸出手,“先上马。”

    乌宇恬风点点头,立刻握住凌冽略显冰凉的手,然后,他就被凌冽整个用巧劲儿甩上了马背。未等他回神,凌冽就牵着让他双臂环腰,“抱紧。”

    南境的马矮小,多半用来送茶、送货。

    实际上,这是乌宇恬风第一次骑马。

    他恍恍惚惚地搂紧凌冽的腰,身前人却模糊不清地轻笑,清冷的嗓音带着一点因疾驰而生的气喘,慵懒、沙哑又有那么几分轻慢和戏谑:

    “……我给你讲了镇北军那么多事,你怎么,就记得吃的啊?”

    乌宇恬风脸腾然红了,刚才他半真半假的信口胡诌,也不知凌冽听见多少,他撅了噘嘴,凑上去咬了凌冽耳廓一下,“……哥哥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不在时,恬恬满口跑火车,叉着腰当众炫耀。

    凌冽来了,恬恬捂住脸:羞羞(*/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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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月下风啸, 骏马如电。

    凌冽带着小蛮王, 快速策马撤离了河滩。

    前往大营搬救兵的伊赤姆,此刻也率众赶回。风部首领身边还跟着面色苍白、眼眶赤红的索纳西,小勇士满脸怒意,远见策马拥立的两人, 他又惊讶地瞪圆了眼睛。

    不仅仅是他, 听到“背叛”消息的风部首领、伊赤姆两人也是面露讶异。

    凌冽嘴角微撩,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其实他在给乾达画行军布阵图时, 就已打定注意:事出紧急,他当然能拖延时间周旋, 但乾达一计不成、日后必会再出损招。敌暗我明,倒不如暂顺其意, 让其自鸣得意、放松警惕,他再带影卫们奇袭。

    此法与对摩莲城那个小叛徒的一脉相承, 打仗对敌, 从来都是攻心为上。

    乾达狡猾, 能通过观察索纳西神情判定布阵图真假。

    索纳西年轻, 又是纯善心性,当时情况不好瞒天过海, 凌冽便从乌宇恬风那个《妻子钟》的故事中得到了启发——小蛮王能将“钟子期”这样好记的名字念反, 关键时刻, 应当能懂他的暗示。

    果然,当他准备好一切策马而来,就听见小蛮子在阵前浑不知羞地胡扯。

    想着乾达那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凌冽又忍不住闷笑一声,他牵起缰绳,冲面色惊疑不定的伊赤姆等人点头, 然后便自然而然地吩咐道:“计策已成,诸君还不乘胜追击?”

    伊赤姆恍惚着依言下令,蛮国三军勇士们一鼓作气,远远围着螳螂山,待石洪泥流停歇,好一举齐进——

    凌冽不打算参与后续的战事,刚才匆匆一瞥,小蛮王身上似乎有伤,他便直带人往大营的方向赶去。

    马蹄得得,漆黑一片的落凰坪上星幕低垂。

    乌宇恬风圈着凌冽,将自己的下巴搁到凌冽肩膀上,双腿学着凌冽的模样夹紧马肚子——他的漂亮哥哥骑马真好看,只一眼,他就会忍不住地想:想当年在北境、骑射双绝的北宁王是如何奋勇杀敌的。

    他闭上眼睛,忍不住地用下巴蹭了蹭凌冽,暗自发誓,一定要找到方法治好凌冽的腿。

    凌冽被他金灿灿的蓬松发丝弄得有些痒,便轻笑问道:“还听故事么?”

    小蛮王没说话,热烘烘的脑袋挪了挪,顶在凌冽后背上。

    “可我没凯旋,”他声音闷闷的,“按约定不算的。”

    凌冽好笑,看着前方一片坦途,海水刚好落潮,也没什么难行的道路,他便松了缰绳,让马儿自己寻路,他腾出手,轻轻贴到小蛮王温热的手背上,指尖有意无意地描着血管和经络:

    “可你看懂了我在行军布阵图上的暗示。”

    乌宇恬风情绪原本有些低落,听他这么说,又高兴起来,“我说过‘小娇妻’很聪明的!”

    ……又提。

    还敢提!

    凌冽忍不住拧他:到底知不知羞。

    小蛮王吃痛,却憨憨笑,又将脑袋蹭到凌冽耳畔:“霜庭哥哥讲故事。”

    凌冽拿他没辙,只能开口道: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举世闻名的琴师,名叫俞伯牙*,他在回家探亲的途中遇到了暴雨,他便躲到了一个山洞中,抚琴为趣。看着天色暗淡阴沉,他心气郁结,铮铮琴声便出崩山之音,而路过的一位樵夫,正巧也过来避雨,听见琴声,便说了一句‘巍巍泰山矣’……”

    《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其实中原孩童大多都知晓。

    凌冽也相信小蛮王听过,但他还是讲得很细、很慢,乌宇恬风听着,也渐渐进入了凌冽叙说的故事里——厉害的琴师在山中遇到了自己的知音,即便对方只是个不通文墨的樵夫,也愿结拜相约于中秋再续前缘。

    “后来啊,到了他们相约这一日,俞伯牙在约定的地点等了很久,都没等到钟子期。打听之下,才知道钟子期不幸染病去世,临终遗愿,竟是葬在他们相约的汉阳江边,这样便还能听见伯牙的琴声。伯牙听了,愤而摔碎瑶琴,从此再不弹琴。”

    凌冽回头看了小蛮王一眼,笑:“是谓:知音不在,伯牙琴绝。”

    乌宇恬风听着,心中难免为两人未能成行的汉阳之约遗憾,却忍不住追问,“那我看出了哥哥的暗示,我是不是、是不是也算哥哥的‘知音’啦?”

    凌冽看着他亮亮的大眼睛,其实这故事本就为解释他那日低吟的一句“声气相投、诗书立心、名色相知*”而讲。他看小蛮王,本想笑着点点头,却敏锐地在对方的翠瞳中,捕捉到一些别的情绪。

    他们策马共骑,贴得极近。

    加上,现在他转头,小蛮王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乌宇恬风虽在笑,可翠色眼瞳中的期许和小心翼翼,还是瞬间就让凌冽屏住了呼吸。

    或许,小家伙从不像表面上那般自信。

    眼看着营帐已近,毒医和孙太医一前一后焦急地等在拒马旁,凌冽便转过去拉缰绳、扬鞭让马跑起来,迎着夜风,他开口道:“恬恬。”

    “……嗯?”

    “你……吃过金蜜果吗?”

    乌宇恬风不解地抬起头,想了想,下意识答道:“小时候吃过……”

    北宁王笑看前方,似是答,又好像喃喃自语道:“可我还没吃过。”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没明白。

    白马是影十一从中原带来的好马,脚程极快,没两步就驮着他们回到了营帐内。

    乌宇恬风左肩靠后的位置中了一箭,刚才情势混乱,箭尾不知被谁砍断,剩下半截箭头深深扎进肉里,被卷曲长发一盖,他自己都无从察觉。

    现在放松下来,乌宇恬风才觉刺痛钻心,连带着一整条左臂都抬不起来。

    黑苗狠毒,所有的箭头都是三棱带倒刺的。

    虽然伤口深、位置也险,但好在毒医检查过箭上无毒。拔出断箭需要用刀剜去伤口附近翻卷的血肉,毒医便急急着人将乌宇恬风搀扶进军帐内,然后烧热水、点火,准备需要用的刀具。

    方才事出紧急,用轮椅太慢。

    如今在军中,骑在马上的凌冽又不方便进入军帐内。

    被搀扶的乌宇恬风有些委屈,巴巴看着他,发出小鸟一样的叫声,也不管旁边一群人围着,就拖长了声儿央道:“哥哥陪我,我害怕。”

    正在将尖刀淬火的毒医听见这个,险些自戳双眼。

    凌冽脸热,却不忍拒绝,他翻身下马,在影卫的帮助下重新坐上轮椅。刚来到床边,就被乌宇恬风捉住,牵他手的小蛮王翠瞳闪闪,唇色却微微发白。

    毒医轻咳一声,便利落地下了刀。

    即便见惯生死,那小溪一样汩汩流出的鲜血还是让凌冽掌心发凉,他眨眨眼,有些不忍细看。而乌宇恬风也疼得出了一身冷汗,即便如此,他握着凌冽的手也没用力,只虚虚握着,拇指还若有意若无意地挠凌冽掌心。

    凌冽瞪他。

    小蛮王浅笑,做个唇形:不是很疼,哥哥别怕。

    ……谁怕了!

    凌冽恼火地转移视线,却瞥见:刚才河滩边激战,小蛮王身上沾染了不少黄泥水,这会儿水干了,泥块便乱七八糟地糊在他身上,就连金灿灿的卷发上,也可怜兮兮地粘结了不少泥斑。

    想了想,凌冽转身请了个营帐内帮忙的小勇士,让他去烧些热水。

    小勇士领命出去,没多一会儿,帐外就传来人响,大约是前线将士凯旋。

    火光簇簇、人头攒动,很快就有高矮几个人影聚集到了中军帐前,他们靠近门口,却犹犹豫豫没敢进来。

    知道索纳西、伊赤姆等人定然满腹疑惑,凌冽便捏捏小蛮王手掌,叹道:“我出去一会儿。”

    乌宇恬风扁扁嘴,却也知轻重,乖乖点点头松开他的手。

    凌冽揉了一把他蓬松的卷发,然后就掀开帘帐、转动轮椅而出。

    帐外,整整齐齐站着的是三位部落首领,他们前面,则是抬了一半手欲掀帘的伊赤姆,以及他身边表情复杂的索纳西。见他主动出来,几人脸上神情皆有尴尬。

    “王爷,那什么,我们……”

    凌冽点点头,一指旁边燃着一盆篝火的空地,“这边说。”

    他态度坦然,众人神情却各异。

    阚部首领和伊赤姆自是不信凌冽会同乾达合作,但剩下三人却十分怀疑,尤其是索纳西和风部首领,两人看向凌冽的眼神中都带着试探和审视。

    索纳西挣扎片刻,还是先开口道:“老师,您……”

    凌冽将双手交叠到双膝上,浅笑睨他,“你还认我这个老师呀?”

    索纳西噎了一下,而后声音带上了哭腔,“您、您……给乾达画了布阵图,还接过来他给您的莎草纸,还、还一言不发就走了,我我我以为您要抛弃大王了!”

    风部首领跟着点点头,他记得自己在听见索纳西的话时,差点没当场昏过去。

    凌冽看看这五人,最终将目光落回到索纳西身上——

    他将自己心中的顾虑和计策解释了一道,然后从袖中取出那张莎草纸,看也不看就当着众人的面儿丢入了火塘。薄如蝉翼的莎草纸淬火即燃,顷刻间就化为了灰烬。

    “……王爷?”伊赤姆拦了一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上头的字迹被火舌吞噬。

    他是开明人,总觉得两人要在一起过日子,总有个蛊毒横亘其中不是个事儿。若乾达真有办法,他倒希望两人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

    “您这,您就不看看?”

    凌冽摇头,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张冷面都染上了一层暖黄色的光,“乾达狡猾,我不信他。”

    看着只剩烧得猩红的炭盆,索纳西舒了一口气,他扑通一声跪下来,眼中蓄满泪花,“我以为、我以为您……”他呜呜两声,抽噎着攥住凌冽衣角,“大王是最好的大王,您可千万别不要他。”

    伊赤姆和其他几位首领被他此举骇住,纷纷大感丢脸地扭过头。

    凌冽却笑小勇士赤诚心性,他拍拍索纳西肩膀,“放心,不会。”

    ○○○

    螳螂山被攻下,黑苗惨败,此战死伤无数、俘者甚众。

    黑苗巫首在众人的护卫下顺利脱身,几位首领率部搜遍了山中暗道,最终见其乘竹筏,于夜风中急速南下入海,似乎准备逃入蒲干国境内。

    滚滚泥流将螳螂山阳面移平,裸|露在外的山壁光秃秃的,众人也没寻获乾达的尸体。

    “不过他胸口中了您两箭,被卷入泥流,多半没命可活。”阚部首领道。

    凌冽摇摇头,中原有一句俗语叫“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螳螂山是黑苗盘踞的重要营地,此战之后,伊赤姆揣度,边境上不少跟着闹事的部落,会前后来军中投诚,“还有那群俘虏,也是祸患。”

    被俘的黑苗勇士个个硬气,宁死也不俯首称臣,这样的干养他们在军中风险极大;着人送到摩莲城羁押,又要耗费大量兵马,伊赤姆想着便是一脑门官司,忍不住直叹气。

    凌冽沉吟片刻,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妙计。

    倒是风部首领小声提议,不如让摩莲城和附近的几座城池派兵来接。

    “这主意不错!”伊赤姆高兴起来,点点头又捡了几件要紧事说起来。

    ……

    营帐外议论纷纷,营帐内毒医也终于处理好了乌宇恬风的伤口,小蛮王出了一头一脸的冷汗,金色的发丝都紧紧地黏到了脖颈上。

    “这些天左手少动少用力、伤口别碰着水,辛辣生冷都别吃,”毒医一边收拾自己的东西,一边细细嘱咐道:“药我明天再来给您换过,看伤口恢复情况,老孙头大概还会给你煎几副药内服。”

    乌宇恬风摁着肩试着动了动,发现左臂胀痛得厉害、根本抬不起来。

    一想到那又苦又涩,黑糊糊一样的草药,他便撇撇嘴,“你什么时候跟那位老先生混这么熟了?”

    毒医将瓶瓶罐罐塞入口袋,不理他。

    “你不是向来自诩医术高明吗?怎么还要我喝别人的药。”

    “您懂什么?”毒医翻了个白眼,“中原医道博大精深,孙先生医毒双绝,我们这是切磋、切磋!再说了,您这伤凶险得很,内服药调理您身体正好!”

    乌宇恬风亦用白眼回敬他,心想,你就是公报私仇,要骗我喝苦药。

    “得了,您别抱怨了,”毒医看穿他心思,将医刀归入囊中,他理理衣衫,道:“凭您这股不要脸的劲儿,喝苦药不正好方便了您同华邑姆撒娇么?”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眼睛亮起来。

    毒医撇撇嘴,掀开帘帐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蛮王乖乖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他想今夜、想骑在白马上披着月华的凌冽,想凌冽给他讲的《高山流水》,想漂亮哥哥的每一个动作、表情,想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想到了金蜜果。

    禁地内的蜜香树,其实很多很多年都没有再开过花了。

    不开花,自然不会结果。

    老人们都说,那株蜜香树已到了年龄,往后只会慢慢苍老,再也不会开花,也不会有金蜜果了。

    可,凌冽却说,他还没吃过金蜜果。

    因为受伤,乌宇恬风其实有一些发热,头脑也没有素日灵光,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固化成了一大片坚硬的泥土,土壤之下沸腾翻滚,总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金蜜果,哥哥还没吃过金蜜果。

    僵硬的土层上皲裂开一道缝儿,金色的光芒一点点渗出,绿色的苗苗“哗”地一下掀开整片大地,将乌宇恬风的脑海整个都照得透亮起来。

    他翡翠色的眼睛瞪大瞪圆,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哥哥说他还没吃过金蜜果!

    还没吃过金蜜果!

    他激动地从床上一跃而下,将床上许多絮丝被都掀翻在地——

    蜜香树在整个苗疆只有那么一株,就连拥有通天之能的大巫,在被问起蜜香树和金蜜果时,都是一言不发、止不住地摇头,不知那颗树什么时候会再开花、再结果,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五十年。

    或许……

    或许!!

    乌宇恬风忍了忍,终于忍不住畅快地大笑两声,然后他整个将脑袋埋入了枕头里。

    他抱着柔软的枕头,撒欢地在堆到地上的絮丝被中滚了一大圈,闷笑牵动着胸腹,让他肩膀上的伤口都隐隐胀痛,但——蜜香树、金蜜果……

    这真是他听过最好听的情话!

    ○○○

    凌冽和几位首领又谈了一会儿,到底挂心小蛮王的伤,便草草结束了谈话。

    众人忙着善后,便各自散去。

    凌冽缓了一口气,抬手捏捏眉心,转身掀开帘帐进入帐内。

    门口,刚才被他支使去烧热水的小勇士,正端着铜盆、略显手足无措地挡在门口。

    听见帘帐被翻动的声音,小勇士急忙回头,见凌冽进来,他便犯难地开口叫了一句“华邑姆”。凌冽伸了伸脖子,便看见他身后的“一片狼藉”——

    软榻上的所有被子都掉到了地上,两个枕头一个七歪八斜地横在榻上,另一个被小蛮王竖起来抱在怀中。而小蛮王自己不知怎么滚在地上,将那一床床絮丝被弄得又是泥又是沙。

    作恶的小蛮子双颊病态泛红,眼角眉梢却是喜气洋洋,唇畔都隐约有个梨涡。

    “……”凌冽哭笑不得,沉默半晌,终于叹气伸手,“给我吧。”

    小勇士下意识依言将铜盆一送,然后又急急忙忙收手,他红着脸,“我我我帮您端过去!”

    他将铜盆放到床边,又找来帐外两个勇士一道儿,折腾着重新换床铺、垫被褥。

    凌冽任他们忙碌,自己则执了巾帕、浸热水拧干,细细替乌宇恬风擦拭泥污。小家伙伤重发热,半昏迷中极不配合,凌冽好容易摁住他手脚,他却嘟嘟囔囔,苗语中原官话换着喊。

    一会儿是哥哥,一会儿又叫锅锅,让凌冽臊得慌。

    几个勇士不敢久留,收拾好床铺、将乌宇恬风搬上床后,就急急忙忙跑了。

    凌冽给乌宇恬风掖好被子,本已经收拾巾帕准备更衣。

    小蛮王却十分不老实,呜呜两声掀掉锦被,大长腿一踹,将搁在旁边的铜盆掀翻,汩汩泥水溅湿凌冽衣摆,在那件深蓝色银丝暗绣的劲装上,落下了泥斑点点。

    凌冽好气又好笑,忍了忍,最终还是捏住小蛮王鼻尖:“……臭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鳄鱼的天敌:美洲狮、美洲豹,这里借用一下,再说我们阿虎这么厉害,不许说它打不过鳄鱼!(大雾)

    *高山流水遇知音:此采明代冯梦龙后期编的故事,以“俞”为姓,而不用原本春秋战国的“伯姓”,大家看个乐就好。

    *怕大家忘记:承诺在40章,凌冽哄小蛮王睡觉的童谣在47章,“名色相知”一段在52章——

    臭恬恬在梦里,揪起地上一朵小花花,然后一瓣一瓣扯花瓣:哥哥爱我,哥哥不爱我,哥哥爱我……

    凌冽在梦外亲他一口,我还没吃到金蜜果,吃到了我再走——

    王爷今天也是含蓄内敛但是很宠恬恬的大哥哥呢。

    恬恬:(*/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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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螳螂山, 落凰坪。

    山崩造成的泥流堰塞, 几乎填平了河道。

    明日高悬,淡蓝色的天空里无风无云,一群栖息于落凰坪中的白鹭,正在泥河中大快朵颐——拥堵的河道让大量鱼群没法儿洄游到海里。

    沿着泥河南下, 绕过螳螂山西南延展的支脉, 地势便渐低走。

    起伏的千层岩和泥沙消失,取而代之是广袤的草坪和大片深绿茂林, 林中人迹罕至,溪水淙淙、翠鸟清啼。三叠落下的泉水中, 隐隐约约浮沉着一团东西。

    几头小鹿蹦跳着来泉边汲水,胆大的一头, 还朝那东西靠了靠。

    哗啦一声,那团东西整个从水中跃起, 吓得几头小鹿四散而逃, 仓皇的蹄声惊飞林中不少雀鸟, 而那团“东西”急急喘了一声, 伸出一只苍白而布满了血污的手,缓缓擦掉脸上的水迹。

    他咳了两声, 灰色的眼瞳浑浊不堪, 满脸的螺塞胡也十分狼狈地结成一团。

    胸口的衣衫破开大洞, 上面隐约能看见一截断箭。射入身体的箭杆附近,一圈破开的皮肉已翻卷发青,露出里头嫩红色的肉, 鲜血随着他的动作又丝丝缕缕地融入水里。

    乾达没死,但也跟死了差不多。

    他被卷入泥流中,浮浮沉沉中窒息过去, 再醒来,就已被冲到了河滩下游。他身上的箭伤很重,但那些涌动的泥沙却正好覆盖了他的伤口,阴差阳错地替他止了血。

    他勉强抽出随身苗刀,斩断了外面一截箭尾,还来不及上岸,就又被滚滚流动的沙河、带到了此处。

    这已经是他泡在水中的第二日了,他试着想要从水里爬出,但左腿被巨石砸断,右臂也因紧抱树干而脱臼。他虽试着接了断手,可不到医治的手臂,如今已肿得有象腿那么粗。

    他在发热,且几日来没吃上什么像样的东西。

    水中的鱼他捉不到,附近的鸟兽他更没能力捕杀,只能摘了泉边草根大嚼,连路过的蜗牛也没放过。可惜,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凉、脑子也越发不清醒。

    就连刚才的小鹿,在他眼中都变成了火红色的古怪巨龙。

    乾达晃了两下脑袋,咬咬牙,用左手从怀中掏出了一只小罐,小罐子藏得极好,外裹防水染布、罐口腊封,还用五彩绳索紧紧地系在脖子上。

    这是他背着黑苗巫首偷偷炼制的一瓶药,能将活人转化为尸人。

    在屡屡尝试操控尸人失败后,乾达早就转换了思路——

    这药刚猛,他偷偷用来做实验的两个黑苗勇士都先后惨死:前一个服药后身形暴涨两倍,最后嘶吼着裂体而亡;后一个浑身都泛起尸斑,虽力大无穷、失去痛觉,却只活了两个时辰就抽搐毙命。

    他依着这两人的死状改进,却因打仗,没能再进行第三次实验。

    乾达捏着药罐子,在心里挣扎了一会儿:

    服下这药,他可能就此变强,但也可能像那两个失败的黑苗勇士一样,撑上一时三刻就毙命当场。但以他的身体状况,不服这药,他可能连一时三刻都活不上。

    他不想死,更不能这样窝囊地死。

    乾达深吸一口气,刚准备咬开瓶塞将药一股脑灌下去,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惊呼,然后他就听见了叽里咕噜一堆听不懂的话,他急急扭头,在不远处的树下,看见一个面庞白皙、鼻梁高挺的中年男人。

    男人有着一头卷曲的红短发,身着一件盖过脚面的漆黑长袍,手中握着一本厚厚的棕黄色书卷,胸前则挂着一枚十字状银饰,而男人的眼睛,是乾达最讨厌的墨绿色。

    隆胎蒙……

    第一时间,乾达就明白了对方身份,他皱了皱眉,发自内心的反感这异邦番僧。

    对方却浑然不察,见他还有气儿,便急急凑过来,中年隆胎蒙露出善意的笑,冲着乾达伸出手,他先试探地说了中原官话,想了想,又在乾达惊讶的眼神中,换了苗语:“没事儿吧我的孩子?愿神明保佑你!”

    番僧力量很大,很快将乾达从救上岸。

    看着他焦急关切的眼神,乾达撑了一会儿,便渐渐失去了意识——

    当年,那个有着卷曲金发的绿眼睛隆胎蒙,大概也是这样骗得她信任的吧……

    ○○○

    螳螂山被攻下,黑苗一溃千里。

    如伊赤姆所料,边境上跟着闹事的部落们都前后带着厚礼投诚。剩余一些见机不对的,也连夜收拾行囊,南下迁入蒲干国境内。

    接到伊赤姆的信,摩莲城、朱鸢城和九德城都派出了援军,将那群不愿臣服的黑苗俘虏们分批押送回去。三位城主原想将这群俘虏暂时羁押,可摩莲城二公子却出了主意:

    他正好要下南洋办一批货,顺便将他爱姬朱迪塔老家的亲人带过来。

    天竺蓄奴,倒可以直接将这群黑苗士兵贩过去,赚得的银两既能补贴军用,还能将这一股子好战的势力南引,可谓一举两得。

    只可惜,摩莲城没有大船,装不下这么多俘虏。

    愁了两日,百越国的乔伊希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直命人将他自己的几艘大商船开到了落凰坪外港口,说一切都是为了两国友谊。

    乌宇恬风伤口有些发炎,这几日都在高烧昏迷。

    一应事情皆由众人商量着办,对乔伊希这番好意,伊赤姆虽戒备,但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接受,让摩莲城二公子带俘虏们出发。

    派往蒲干国的密探也返还了消息,确认黑苗巫首入城,国王夫妻似乎还对他礼遇有加。

    这消息,让一心想要彻底除掉黑苗的众人有些丧气,但打胜仗终归是好事,等乌宇恬风养伤的日子里,他们又大大小小收复不少失地,边境上原本被黑苗驱逐的部落们,也终于有机会重归故里。

    用了三日猛药,乌宇恬风的高热终于褪去。

    睁开眼睛的小蛮王并不安分,一直耍赖撒娇,缠着凌冽:喝药要喂、换药要牵,一到夜里更是不由分说一定要同塌而眠。

    凌冽拗不过,应了他几次。

    但人睡着以后意识全无,乌宇恬风的伤口也因此裂开过好几次,绑好的纱布被血染透,翻卷的皮肉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和黑色的药渣粉末。

    凌冽想骂,但看见小家伙因疼痛而水汪汪的眼睛后,又狠不下心开口。

    无奈,只能他每夜主动圈住小蛮王,扎手扎脚缠住,不让他乱动。

    只是凌冽不知,夜深人静,他沉沉睡去时,窝在他怀中的乌宇恬风总是会拥着他劲瘦的腰肢,于漆黑军帐中缓缓睁开翠色眼瞳,目光借着浅浅月色细细描摹凌冽的每一寸肌肤。

    然后,他会翘起嘴角狡黠一笑,将脑袋埋到凌冽肩颈中,嗅着漂亮哥哥身上好闻的味道,满足地闭上眼睛。

    又几日午后。

    毒医和孙太医依约前来给乌宇恬风换药、送药。

    他们进来时,乌宇恬风和凌冽并肩坐在案几后:北宁王埋首于信笺上奋笔疾书,乌宇恬风则抱着一本中原孩童学语爱用的《幼学琼林》*读得津津有味。

    一见他们俩,乌宇恬风皱了皱眉,而后便委屈地撅起嘴,整个扑入凌冽怀中,金灿灿的大脑袋紧紧贴住凌冽胸口,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哥哥我怕!”

    凌冽还没开口,毒医就先嫌他道:“我说大王,您这伤虽深,但肉都差不多长好了,外面不过皮肉伤,您能别装了吗?”

    乌宇恬风根本不理他,只在凌冽怀中抬头,将漂亮的绿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可是真的很疼很疼嘛——”

    “……”毒医服了。

    孙太医走过来,将还冒着热气的药碗轻轻搁到案几一角。

    因内服药一日两服的关系,自从小蛮王醒来,孙太医可比毒医见过了太多这样的场景,他摇摇头,忍不住冲凌冽轻叹道:“您也太惯着他了……”

    凌冽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搁下笔,轻轻推了小蛮王一把,“两位大夫都说你没事了——”

    “伤在我身上,”乌宇恬风埋头哼哼,“我说痛就痛嘛。”

    毒医翻了个白眼,拿起手中的医刀和药罐子,冲凌冽直言道:“华邑姆,要不您和孙老先生先出去一会儿,您不在,我保证大王半声都不吭。”

    凌冽挑挑眉,有些犹豫地看小蛮王一眼,心里却多少认可了毒医的说辞。

    他看小蛮王一眼,有些犹豫地挪了下轮椅:“那我先出去?”

    “不要!”乌宇恬风立刻大叫一声,双手紧紧箍住凌冽的腰,“哥哥你要是出去,我现在就哭给你看!”

    毒医:“……”

    孙太医:“……”

    凌冽脸烫起来,忍不住戳了小蛮王脸蛋一下,“你……你要不要脸啊?”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将那本《幼学琼林》放到案几上,摊开来的书页正好是“夫妻”一章,他用脑袋蹭蹭凌冽的颈侧,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我不是哥哥的小娇妻吗?‘拙荆’对‘良人’,要什么脸呀。”

    “……”凌冽深吸一口气,心道这小家伙还真能活学活用的。

    只是,“拙荆”是谦称,哪有人自己喊自己“拙荆”的。

    他白皙的颈项上泛起大片红云,最红狠下心、板起脸凶道:“你能不能乖乖听话?!”

    被凶了,乌宇恬风反而嘿嘿直乐。

    他偷偷端详着凌冽神情,见漂亮哥哥眼角都憋得殷红,便懂得见好就收。

    乌宇恬风松开凌冽的腰,改换成牵着他的手轻轻摇晃道:“那我乖乖的,哥哥会奖我糖吃不?”

    ……还要糖?

    你是三岁小孩么?!

    凌冽虽恼,却忽然想起自己现下还当真有糖——

    影十一往西州办事,正巧遇上城内庙会。他给众兄弟都带了东西,至于凌冽,北宁王衣食不缺又是他的主子,影十一想来想去,最后给凌冽带了两包西州特有的花生酥饴糖。

    南境鲜果众多,苗人也甚少制糖。

    西州的花生酥饴糖用剁碎的花生粒添白糖、猪油、细米面炒匀,凝结成亮晶晶的方块,用油纸包起来。吃的时候敲成小块儿,酥脆可口、甜而不腻。

    凌冽不爱吃糖,却多少感谢影十一心意。他收下两包饴糖,原想着等元宵伤愈分给小管事,让他自己去分给阿幼依等蛮国的孩子。

    如今……

    凌冽看着身边金灿灿的小蛮子,他叹了一息,左不过影十一带回来的饴糖有两包,“……奖奖奖,只要你乖。”

    乌宇恬风立刻正襟危坐,示意毒医快点动作。

    毒医撇撇嘴,恨不得将白眼翻到天灵盖,他拿着医到上前,“那大王你把头发撩过去。”

    凌冽见乌宇恬风不闹了,便将孙太医拉到了一边。

    老太医来到南境后就甚少醉酒,同毒医切磋技艺后,更是精神不错。虽然他腰间依旧爱挂酒壶,但多浅酌,并不酩酊。

    孙太医观凌冽神情,捋了捋胡须,问道:“您是……想问我元徽六年太医院之事吧?”

    凌冽点头。

    若他没记错,在和亲前,孙太医和他的徒弟小柳太医被派到王府。

    小柳太医曾提过,在父皇血洗太医院前,孙老被同僚构陷免职,阴差阳错成了元徽六年太医院事的唯一幸存。

    军帐角落有一张凳子,孙太医将自己的药箱放到上面,他指尖有些颤抖,药箱的布带子都被洇湿一块,他鼻腔中重重出气,“原本,这事儿我是打算烂在肚中的……”

    他说了半句,飞快看了眼乌宇恬风后,才继续道:

    “您南下,远离京城那潭浑水,其实我打心底里高兴,但……如今看来,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您同郭云将军一样,都是挂怀天下和百姓之人,即便来到南境,曲直是非、您总是要去论的。”

    听他提起郭云,凌冽便问:“您同老将军也相识?”

    孙太医点点头,苍老的脸上闪过一抹豪情,“我少时入北境,十年行医,您出生前,我曾是镇北军中军医。”

    凌冽一愣,肃然道:“失敬!”

    孙太医摆摆手,脸上闪过一抹痛色,“郭将军他……唉,过刚易折,不提也罢。您的影卫遍布天下,想必查了许多当年之事,元徽六年……”

    这一年上,容氏美人挟私报复,下毒鸩杀了苏贵妃。

    明帝震怒,彻查之后,将容美人斩首、容家流放边地,同时认定丽妃紫氏是此事的幕后真凶,并将丽妃生生车裂,并判紫家满门抄斩。是谓:天子一怒,流血漂橹。

    这些关于生母旧事,凌冽或多或少听宫人们提过。

    老人都说他母妃温婉和善,待皇后恭敬、对下人平和,是后宫数年来难得一见的大善人。宠而不骄、美而不妖,即便盛宠,也能时时劝诫皇帝勤政、劝皇帝善待宫嫔、孝敬太后。

    而那两位“凶手”:

    紫氏算父皇的潜邸旧人,在父皇还是太子时就已入府,后因年轻貌美而封了侧妃。宫人都说她骄矜刻薄、争强好胜,惯爱拈酸吃醋。而容美人,则多说她愚钝,说她误信丽妃谗言,才会不管不顾地做下滔天恶事。

    生母之死,父皇已彻查。

    所以凌冽从未将此事与镇北军的惨祸联系到一起,毕竟镇北军出事时,是建初年,累经两朝变迁,元徽六年的这些事已过去了整十九年。

    若非乾达提起,凌冽也不会问起这事。

    孙太医叹了一口气,轻声继续道:“元徽六年,时任太医院首辅姓韩,名惟德,京城人士。”

    “……韩?”

    凌冽的手骤然捏紧轮椅扶手——

    当年,郭老将军派到云州求援的那位门生,亦是姓韩,原是京城人士。此人十余岁北上镇北军,拜在郭云老将军名下,他性格腼腆却骁勇,逢战必拼命。

    他说他生父早亡、家道中落,家中只余年迈病弱老母和一个未及笄的妹妹。

    在镇北军中拼命建功,也是为将来能靠着军功封个小官,好照拂家人。

    凌冽对此人查了多次,只知他在返回云州求援途中吃醉了酒,后来便胆小怕事没敢回军。镇北军全军覆没后,他自请成为云州城门看守,母亲却在黄忧勤党羽帮助下,赁了京中繁华大街的二层小楼。

    他从来只当这姓韩的叛徒投了阉党,却不知、不知身后竟然,竟然还有……

    若是京城韩家,元徽六年前,他们也算京中高门。

    韩家经营药材生意,子弟多半从医,安成帝*时,韩家人就陆续进宫为太医。凌冽之前调查姓韩的叛徒,也从未将他和这钻营医道的“韩家”联系在一起!

    如今,孙太医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在羽书给他的卷宗上——

    这叛徒早亡的父亲,姓韩,名惟生。

    韩惟德。

    韩惟生。

    咔嚓一声,凌冽的指尖嵌进了轮椅的木柄里,“他、他是……”

    孙太医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将他的手解救下来,“您别急,韩家是个大家族,韩惟德和韩乡晨虽有伯侄关系,但也是三代远亲,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

    韩乡晨,正是那叛徒大名。

    “那乾达为何突然与我提元徽六年?!”凌冽反问。

    若韩乡晨是为了韩家向皇室、向凌冽复仇……那镇北军的惨死,岂非、岂非皆是他的缘由?!

    凌冽脸色刷白,险些将自己的下唇咬出血来。

    孙太医忙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您别急,我还没说完。”

    凌冽看他,身体都隐隐发颤。

    “您……唉,”孙太医蹲下来,平视着凌冽眼睛,“元徽六年事不仅这几桩,还有一事,为您父皇雷霆手段镇压,前朝后宫没人敢提,史书和一应记录的痕迹都被大宗正院悉心抹去,您当时年幼……后来不知情,也是应当的。”

    “……还有一事?”

    “您在宫中行七,先帝行四,除开元徽七年坠马而亡的二皇子。您的其余兄弟在玉牒中,皆是未及冠而夭亡,是不是?”

    凌冽点了点头。

    孙太医吸了一口气,艰涩开口道:“其实您的六皇兄并非夭折,宫中所有关于他的记录,都是元徽六年篡改的。您的父皇不许人议论,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不提了。”

    “……六皇兄?”凌冽倒抽一口凉气。

    他的六皇兄年长他三岁,生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眼前一阵眩晕,身上也是一阵阵发凉,就好像重重迷雾即将要在眼前散去,却骤然刮来一阵狂风,将四散开的浓雾大团大团聚起——

    他险些喘不上气。

    “您……没事吧?”孙太医连忙去探凌冽脉门,他装疯弄傻多年,其实就是希望这位镇北军中出来的王爷能过得好一些,他可不想因为自己一句话,而让凌冽出事。

    乌宇恬风也急,挣扎着就要过去,“哥哥——!”

    “……”凌冽一口咬在唇瓣上,强迫自己镇定,他心中思虑万千,反手抓住老太医颤声问,“那后来呢?六皇兄没死,他之后、之后又去了哪里?”

    孙太医犹豫,凌冽抓着他的力道之大,眼神也很恐怖。

    他有些后悔将这事说出来,他应该像在京中一样,装疯卖傻,将这些宫闱秘辛都烂在肚子里。

    “孙太医!”凌冽加重了声音。

    “……丽妃被车裂后,六皇子废为庶人,着前朝后宫、史书中抹去其一切痕迹,”孙太医声音很轻,“陛下将他交给了北郡王约束养赡,但没过多久,北郡王府就起了大火,府内上下无一幸免,六皇子也不知所踪。”

    “……”

    凌冽后背上渗出了许多冷汗,表情木僵。

    他忽然没明白了乾达为何要对他说那些话——

    中原皇室,血亲倾轧。

    父子反目、兄弟阋墙,从来都是寻常。

    若他这位六皇兄还活着,必定会暗中筹谋为母族复仇,更要与小皇帝争夺大位、谋算天下。

    “王爷,您……”

    凌冽的掌心冰凉,此时此刻,他才发现,重生一世,他算到了外戚、算到了阉党,也知道他那个又蠢又坏的小侄子心性无常,却没想、没想到原来他们皇室,还有这样的秘辛。

    他,竟然还有个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异母兄弟?

    咬了咬牙,两世筹谋算计的北宁王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朝孙太医摆摆手,“……我没事,您继续说。”

    孙太医苦了脸,“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王爷您别急,忧思伤身呐。”

    凌冽看了老太医一眼,最终垂下眼眸苦笑,他想平复心绪,却忍不住动念——待会要再写几封密信给羽书,让他想法查查他这位“六皇兄”。

    他这样,老太医便更急,六神无主地东张西望一会儿,终于求助地看向乌宇恬风。

    这会儿毒医已包扎好,正在收拾东西。

    乌宇恬风瞧凌冽脸上郁色浓浓,心中隐隐发痛,他连喊两声凌冽都没回神,无奈,他只能眼珠一转,让孙太医将那碗黑乎乎的药递给他。

    孙太医依言照办。

    平日里,一碗药他要骗着凌冽喂他小半个时辰,这次,乌宇恬风却痛快地仰头一饮而尽。

    他擦擦嘴,端着空碗来到凌冽身边,他小心翼翼地牵起凌冽的手晃了晃:“霜庭哥哥——”

    小蛮王手掌温度偏高,热乎乎地将凌冽的唤回人间。

    模糊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脑袋、亮晶晶的翡翠色眼眸。

    凌冽叹了一息,软声问道:“怎么啦?”

    乌宇恬风扬扬手中空碗,顺便亮出包扎好的纱布,“我乖乖换好药、喝完药啦!”他抬起已经能动一点点的左手,掌心朝上地摊到凌冽膝上,“哥哥说好的,要奖我糖!”

    凌冽睨他一眼,又看看孙太医和毒医担忧的脸。

    他吸了吸鼻子,多少也知道乌宇恬风是担心他,所以才这般撒赖耍宝,左右孙太医就知道这么多,他着急也不能急于一时,只能暂且放下,从旁取出那一整块花生酥饴糖。

    饴糖粘牙,凌冽便隔着油纸包将它都捏碎成樱桃大小的小块。

    然后,他打开油纸包,正准备捻起一块塞给乌宇恬风,小蛮王的动作却比他还快。他右手松开凌冽,双指一夹就准确地挑中了一块花生粒最多的,然后笑着抬手,轻塞入凌冽唇缝内:

    “我乖,所以今天,换我请哥哥吃糖糖。”

    作者有话要说:*《幼学琼林》这本书是明清时期爱用的,这里架空嘛大家就不要考据啦~骈文写作,里头多成语典故,对古代的著名人物、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风俗礼仪、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等诸多方面的内容进行了介绍,还挺有意思的。

    *安成帝是我的古早黑历史旧文《太后男为》结局里的小皇帝,韩家的先祖就是那位番外里出现的韩青、韩太医,他们跟本文剧情毫无关系,就是想提(你够)——

    恬恬:我给哥哥吃糖~

    凌冽凑上去咬小蛮王一口。

    恬恬:唔?

    凌冽:这世上没有比恬恬更甜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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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深秋霜至, 麦稻金黄。

    摩莲城二公子顺利将黑苗俘虏带去了天竺, 蛮国大军依旧驻扎在落凰坪。半个月里,阚部和遂耶部首领又打了不少胜仗,黑苗残余势力溃散:战死的战死、流亡的流亡。

    凌冽晨起,同伊赤姆大叔议完事后, 并未在大帐中见到乌宇恬风。

    休息了大半个月, 这小蛮子的伤明明已大好,他却总躲着几位首领。好在现下战事不紧, 凌冽便由得他,只当他孩子心性, 又跑出去玩了。

    他转着轮椅,案几上还堆着这几日中原往来、他没有处理完的密信:

    京中秋闱放榜, 出乎凌冽意料的是,那位前世探花郎, 今生竟高中了状元。

    小皇帝亲自在东山行宫设宴款待, 当众大赞其文章, 朝中几个清流文臣传阅其卷后, 亦赞不绝口,直言此人行文大气开阔, 又有禅机妙趣, 实乃朝堂不可多得的人才。

    而秋中磨勘, 外戚一党则大伤元气。

    小皇帝虽未直接对舒家做什么,却裁撤了舒家、龚家的旁支和门生,并借口江南水患、从江南启了不少士人。江南富贵之家众, 虽未动京中高门利益,但引入江南士族,无异暗中削弱京中高门权力。

    羽书信中还特别提到:中秋家宴上, 太皇太后终于“病愈”,草草出来与众人见了一面。

    凌冽一边研墨,一边在心中冷笑。

    帝王权术,制衡攻心。

    他这小侄子,倒还当真不愧皇室子弟。

    翰墨的密信则是这两日才到的,带来的消息同样令凌冽震惊:

    戎狄那个废物大太子,竟找出了铁证,证明:老狄王并非病死,而是被二太子联合其母鸩杀。此消息一出,原本支持二太子的不少部落临阵倒戈,老狄王的亲信甚至绑架了二太子之母献给大太子。

    大太子对这个狐媚小妈从无好感,直接斩下她的脑袋挂上旗杆。

    由此,北境草原上的混战愈发激烈、一时难歇。

    这对于凌冽来是个好消息,给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不过,无论羽书还是翰墨,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六皇子”的消息,毕竟“元徽六年”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明帝又下令刻意抹杀过其存在痕迹,现在要找,也没那么容易。

    凌冽执笔,细想前世种种:

    建初元年似乎不会再有什么大事,倒是次年上,鲁郡起蝗灾,饥民肆虐、饿殍遍地,小皇帝派阉党赈济,却被外戚从中捣鬼,致使赈灾粮被劫。而后鲁郡饥民集结、盗祸四起,最强的一股甚至险些攻入京。

    凌冽想了想,给羽书去信——

    小皇帝、外戚和阉党的争斗他不在意,但他不想因这群人的蝇营狗苟,便使无辜百姓丧命。

    ○○○

    一帘之隔,营帐之外,红杉林中隐约站着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身量高大、蓬松的长卷发在日光下煜煜生辉,另一个则随身佩剑、面无表情地牵着一匹毛色黑亮的小母马。

    “多谢,”乌宇恬风拱手,“我会让毒医尽快配药的。”

    牵着马的影十一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将缰绳塞入乌宇恬风手中,几个起落消失在红杉林上空。

    王府影卫经年训练,无论何种感情,脸上都是一派木僵。如此,便也没有人能够看出影十一此刻的尴尬和羞赧——他已被小蛮王缠了整七天,这位异国大王耐心极好,且无论他躲到何处,都能被极敏锐地找到。

    每一次,乌宇恬风都是笑眯眯的,被他拒绝也不恼。第二天又攀上树梢,站在离他一臂远的位置,认认真真重复说,他不是胡闹、他是真心想要学骑马,希望影十一能教他。

    影十一被他吓得险些从树杈上摔下去,直白拒绝不管用后,这位影卫队长头一次有些急地反问,问乌宇恬风为何不直接去找凌冽,让王爷亲自教他。

    结果,小蛮王只是弯下他翠绿的眼瞳,笑道:“你不懂。”

    影十一:“???”

    乌宇恬风舔舔嘴唇,没多解释,递给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后,才继续补充,说如果他愿意偷偷教他骑马,他就让毒医给所有的影卫都配上趋避毒虫、蛊毒的灵药。

    王府影卫,不畏强权。

    影十一瞥眼看见乌宇恬风臂上银白色的小蛇,沉默片刻,站起身来:“一言为定。”

    之后,他给乌宇恬风挑了这匹个头稍矮,但通体毛色漆黑、额心还有一枚白色星星印记的小母马。秋日不是马儿的发|情期,母马心性温驯许多,正好适合新手。

    刚开始,影十一还担心乌宇恬风对这匹小母马不满,没想到对方一见,一双绿眼睛就亮起来:

    “好漂亮的马!我……可以摸摸它吗?”

    影十一后退一步,示意他随意。

    乌宇恬风试探性地伸出手,摸了摸小母马的脑袋后,又顺着帮它理了理鬃毛。他的动作小心而温柔,马儿本还有些戒备,被摸两下后,渐渐放松警惕,甚至亲昵地蹭了蹭小蛮王。

    “她叫什么名字?”乌宇恬风问。

    “……雪星。”

    “真好听,”乌宇恬风抱着小母马的脖子,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这名字很配你!”

    他说的是苗语,影十一听不大懂。

    但奇的是,那匹明明来自西州的小母马,却好像听懂了一样,黑棕色的眼瞳亮起来,动了动前蹄、更热情地用脖子蹭乌宇恬风。

    影十一瞧这一人一马互动,摇摇头:看来无论人还是动物,说话好听总是讨人喜欢的。

    乌宇恬风虽是新手,但他天赋奇高,影十一只示范了一遍,他就能学得有模有样。影十一观他动作纠正几个地方后,乌宇恬风便渐渐掌握了技巧——懂得在移动时放低重心,用腰部和腿部的力量主动去跟马儿。

    又七、八日后,乌宇恬风已骑得似模似样,影十一也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变成放心远观。

    ……

    如今,乌宇恬风挂着一抹淡笑,看了影十一消失的方向一眼,然后利落地翻身上马,朝落凰坪西边的晴山而去——

    晴山是螳螂山西北边的一条支脉,前几日,他偶然在其中发现了一池寒潭。寒潭水深,里头却有许多条肥美鲜嫩的红鲈鱼*,此鱼不常见,只生于崇山峻岭的深水寒潭中,肉质细腻、没有毛刺,用冰镇过,还能生食。

    乌宇恬风问过,中原没有红鲈鱼,他想着这半个月来凌冽劳累,便早早策马入山,采了棕榈叶来到寒潭。红鲈鱼是食肉鱼,且不易渔,他便打算用棕榈叶编个陷阱捕捞。

    将一捆棕榈叶编织成鱼篓状,上端较长的叶片反折进鱼篓内,叶片之间交错重叠,底部放上用作诱饵的蚂蚁窝,鱼儿从正面游进去容易,但再想出来,就会被棕榈叶收束挡住*。

    一连做了三四个陷阱,乌宇恬风看日头渐高,便又急急策马返回了落凰坪。

    他将黑马归还给影十一,然后自己去附近采了一捧嫩紫色的小花,笑盈盈朝营帐走去。

    帐内,凌冽正好写完了最后一封给羽书的信。

    他将叠好的纸装入信封,正思量着小皇帝启用的那些江南士人集团,手中的信就被从后抽走了。

    凌冽整个人连带轮椅被拥入一个暖烘烘、饱含着阳光的怀抱里,乌宇恬风一边将信笺放到案几上,一边变戏法般将花束塞入他怀中,“送哥哥花花!”

    凌冽好笑,接过那捧花来嗅了一下:花香很淡,更多的是草叶清香。花瓣内圈泛白,外围的紫色重瓣上还挂着一点新鲜的晨露。

    “今天天气好,”乌宇恬风绕到轮椅前,眼睛眨巴眨巴,“哥哥……教我骑马好不好?”

    “骑马?”

    “嗯,”乌宇恬风双手托腮,露出脸上融融梨涡,“哥哥的大白马很威风!”

    他一早都想好了——打下中原时,他可以骑着阿虎和阿象,但北境在凌冽的描述中,是一个草很高、雪山遍布的地方,那样的地方阿象和阿虎都不便成行,他学骑马,将来才可能和哥哥并肩而立。

    他看着凌冽,心中流淌着数抹温柔深情。

    凌冽没多想,十来岁的男子正是喜欢骑马的时候,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笑着允了,“先说好,你让我教的话,摔了我可救不了你。”

    乌宇恬风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然后握拳挤了挤上臂的肌肉,“我耐摔,哥哥不怕。”

    话虽如此,凌冽见到影十一时,还是吩咐他分拨几人远远跟着。

    影十一看看凌冽,又看看乌宇恬风,木僵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

    这次影十一从西州带回不少好马,伊赤姆大叔便专门在军帐中划出了一片区域来做马场。凌冽遥遥看着马场中跑着的一群马,认真道:“给他挑匹性情温驯的。”

    影十一:“……”

    乌宇恬风也一本正经上前,趴在栏杆边看了一会儿后,一指“雪星”道:“这匹好漂亮!哥哥我可以选它吗?”

    凌冽看了看,他指的是一匹身量较小、一岁左右的小母马,除了额心有一撮星状白毛外,通体乌黑光亮,一双棕黑色的大眼睛又圆又亮,在马场中昂首阔步、颈背线条流畅。

    “你喜欢就选吧。”凌冽说。

    影十一看着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语气无辜:“怎么啦?”

    “……”影十一深吸一口气,最终偷偷翻了个白眼,打开马场的门,将雪星牵了出来。

    雪星毕竟已跟乌宇恬风混了十多天,远远看见他就高兴地奔过来,影十一都险些拉它不住。雪星跑过来,亲昵地将自己的脑袋蹭到乌宇恬风身上,然后还伸直了脖子要乌宇恬风替它理鬃。

    凌冽有些惊讶,看着他们一人一马。

    影十一暗中冷笑一声,环抱了双手预备看小蛮王笑话。

    结果,乌宇恬风只是“呀”地惊呼一声,然后张开双臂将雪星揽入怀中,他一面用手理着鬃毛、回应马儿的热情,一面冲凌冽笑道:“哥哥!你看,她喜欢我!我们真有缘!”

    影十一:“……”

    凌冽不疑有他,浅笑着点点头,“好像小动物都挺亲近你的。”

    万物有灵,南境苗疆的动物们许多都很亲近小蛮王,几头战象跟他的关系亲近,大老虎也总是围在他身边,他们在林中穿梭时,路过的梅花鹿会蹭到小蛮王身边,惊飞的鸟雀会落到他肩头。

    就连胆小的兔子、松鼠,都会趁小蛮王睡着,悄悄贴着他金灿灿、暖烘烘的蓬松卷发躺下。

    乌宇恬风点点头,一点儿不害臊:“当然,我那么好看!”

    凌冽忍不住低笑,影十一却不忍卒视地别开头——他多少有点明白小元管事心境了,他家王爷还当真被这南境苗子吃得死死的。

    看着乌宇恬风满脸骄傲的小表情,凌冽才觉今日天高云阔、风中都是淡淡的青草香气。他在几个影卫的帮助下翻身上了白马,拉起缰绳后,才冲小蛮王道:“行了,我教你上马,你拉住马鞍、稳住身形,踩住脚蹬用力。”

    乌宇恬风点点头,依言动作。

    影十一在旁看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明明已能独自策马入山的小蛮王,这会儿又变成那个手脚僵硬的新手,看他那副犹犹豫豫不敢用力的模样,影十一终于、抬手狠狠地捂住了脸。

    ……是他输了。

    新手在初次上马时,总会担心自己身体的重量会将马匹拽翻,但乌宇恬风个儿高、腿也长,虽然看上去有些别扭,但还是很稳地坐上了马鞍,伸开双腿踩住马镫。

    “放松,别紧张,”凌冽拽着缰绳同他并肩,“挺直腰杆、夹紧马肚子,现在拉起缰绳,对,就这样,我们先慢慢走两圈——”

    乌宇恬风依言,策马同凌冽在大帐内慢慢走起来。

    影十一心里无奈透了,却因“拿人手软”,只能屈辱地将话都憋在肚子中。他远远跟着,看小蛮王假装不经意,实际上很故意地放开缰绳,让雪星朝军帐中人多的地方走——

    他一面委屈地冲凌冽撒娇,说他控制不住马儿,一面又冲军帐中蛮国的老少爷们笑嘻嘻道:

    “哎呀,你们在练箭呐?哥哥今天要教我骑马哦!你看这匹马漂不漂亮?”

    “你羡慕啊?羡慕也没有,这个是哥哥专门让我挑哒!”

    “哇,我跟你们说,骑马超级有趣的!哥哥教得真好,你看我初学都能骑成这样!”

    “什么?你们也想学?啧啧啧,那你们肯定要排队了,哥哥每天都很忙,不过呢,他再忙都会先教我!”

    “嘿嘿,你们看,我和哥哥的马儿配不配?一黑一白,正好同我和哥哥一样!”

    “啊?你想摸摸,不给不给,万一你惊了我的马,我摔了哥哥可是要心疼的!万一他伤心了躲在被子里哭,我可哄不好……”

    ……

    他每说一句,影十一就倒抽一口凉气,而被他搭话的蛮国勇士们,也是各个面红耳赤。若是有一两个年轻些的,多缠着问了一句半句,乌宇恬风便能勒住马缰,拽着人一通细说。

    从上马、拉缰绳、到如何调整坐姿贴合马背,末了,还要补充一句:“都是哥哥教哒!”

    那位被他拽着说了一整刻时间的小勇士涨红了脸,他犹犹豫豫地看了眼乌宇恬风,又看看马背上表情很微妙的凌冽,忙行了苗疆大礼,急道:“是是是,大王,您同华邑姆最是相配!你们一定天长地久!花开富贵!”

    凌冽:“……”

    乌宇恬风:“那是,还是你最有眼光!”

    看着小蛮王那洋洋自得的模样,凌冽挑了挑眉:“你……是不是故意的?”

    乌宇恬风瞪大眼睛,拨浪鼓似地摇头,然后咬咬下唇,“哥哥是……嫌我笨吗?”

    凌冽:“……”

    影十一:“……”

    乌宇恬风撒赖耍宝,总算哄得凌冽暂时相信他并非故意,确实只是不会拉缰绳。之后,凌冽丢不起人,便有意引着他往营帐外面走,又在空旷处教了他几样控制身体的小技巧。

    小蛮王这次学得很认真,很快就能自己拉着缰绳在沙岛上跑一个来回。

    凌冽观察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会了,才放心下来,带着他加快了跑马的速度。两匹骏马疾如闪电,马蹄点起河道中无数黄泥。

    “哇——!”乌宇恬风忍不住高兴叫出声,“飞起来喽!”

    凌冽看着他,摇摇头——乌宇恬风不过十七,尚未及冠,算得上小孩子。

    他忍笑提醒道:“腰别绷那么紧,还有,双手别同时离开缰绳!”

    乌宇恬风忙拉住缰绳,让马儿速度缓慢,他喘了一息,抬手撩了撩额前汗湿的金发,“哥哥教我骑马,中午,我请哥哥吃鱼怎么样?”

    鱼?

    凌冽伸长脖子往乌宇恬风身后看了看,没发现他偷偷带了什么鱼篓。

    “哥哥跟我来。”乌宇恬风说着,就扬鞭策马往前走。

    他将凌冽带到了晴山之中,寒潭附近的浅黄草坪被正午的阳光晒得蓬松,乌宇恬风挑了一块高起的巨石将凌冽抱过去,然后将两匹马牵到旁边的松树下拴好。

    凌冽远远就看见寒潭中隐隐有无数鳞光闪动,他记得《南境风物》中确载:在这深山寒潭中有一种淡水鱼,新鲜的鱼肉呈鲜嫩的橘红色,没有毛刺,剔除中央一条鱼骨后,切片为缕、能冰镇做冷盘吃。

    不过红鲈鱼生性狡猾,住在寒潭底上极难捕捞,凌冽瞅着乌宇恬风身上并无钓竿,一时有些好奇,“你要怎么拿鱼?”

    乌宇恬风当然不能说他早有预谋、准备充分,他便神秘地冲凌冽挤挤眼睛:“用巫术!”

    凌冽一噎。

    “哥哥在这里乖乖等我,”乌宇恬风笑,“我去拾些柴火。”

    他说着,动作很快地进入林中,挑选了一个凌冽看不到的方向,将自己之前布置的棕榈陷阱收起来,里面已经大大小小捕捉到三四条肥美的红鲈鱼。

    乌宇恬风将较小的几条放生,留下两条大的,然后抱着柴火和火绒回来。

    凌冽见他变戏法般捞到了鱼,挑挑眉没细问,看小蛮王生火,给鱼去鳞、剥除脏腑。

    微风翻卷起小蛮王金色的长卷发,火塘中簇簇的火焰给他小麦色的皮肤镀上了金光,结痂的伤口在他的后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月牙痕迹,结实的小臂肌肉起伏、将两条红鲈鱼的腹部各切下一块来。

    寒潭水冷,乌宇恬风用洗净的芭蕉叶做成小船,将鲜嫩的片好的鱼肉铺到上面,以寒潭水作冰。

    剩下的鱼肉他则用香茅草包起来,整个放到了火上烤。而鱼骨则被他放到了一只不知他从何处得来的大贝壳上,盛放了清水慢慢熬煮。

    心灵手巧。

    凌冽忍不住唇角微扬:还挺贤惠的。

    见乌宇恬风鼻尖上挂着汗珠,便取出手中巾帕替他擦了擦。

    小蛮王一愣,有些受宠若惊,不过他很快就甜甜地笑起来,“谢谢哥哥!很快就好啦!”

    看着这个金灿灿、热腾腾的小太阳,凌冽终于还是忍不住想:如若没有北境和戎狄,能同这样一房“小娇妻”厮守,似乎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

    从摩莲城到落凰坪的大道上,一头浅灰色的小象正顶着竹筐缓缓前行。

    象筐内,元宵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汗流浃背,他瞪了一眼头顶火辣辣的艳阳,忍不住问坐在对面的阿米连,“我说,我们就不能早点走么?”

    阿米连身着扎染的蓝短裙,赤着双脚,脚踝上还挂着一连串银铃,她在照顾元宵的这些日子里已同小管事混熟,便小心地拿了个果子啃道:“不能,因为巫医说早上天气冷,你伤刚好受不得凉。”

    元宵扁扁嘴,“可是现在好热。”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换衣服——”阿米连伸长手臂,她的短裙上衣无袖通肩,这么一动几乎能叫元宵能看见她的肌肤,吓得元宵连连转头、红着脸闭上眼睛。

    阿米连只有十二岁,胸前的女性特征并不十分突出,她嫌弃地看元宵一眼,“我照顾你这么久,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看过,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元宵一噎,脸更红了,“男女授受不亲的!”

    “那是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们这儿不讲究这个,”阿米连翻了个白眼,“再说了,苗疆天热,男女老少都爱打赤膊,总不能你多看我一眼就要成婚吧?你们中原人才是太随便。”

    元宵说不过她,气鼓鼓地背过身去。

    这群蛮子!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是这样的浑不知羞!!

    他当然感谢阿幼依和阿米连的照顾,但他是男子,这些姑娘家怎么一点、一点都不知避嫌?!

    元宵攥紧怀中包裹,气呼呼地不理阿米连。

    他在摩莲城养伤的这段时间里,实在无聊,就给舒明义写了不少信。舒小将军听说他受伤,十分担心,将能够找到的珍贵药材不要钱地往这里送,还变着花样给他送了许多点心。

    元宵拒绝多次,后来实在拗不过,便都留了下来。

    点心他都吃了,剩下补品,他念着王爷,便都带上、捆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正想着,头顶突然出现一片阴凉。

    阿米连不知从什么地方摘下来一片大大的芭蕉叶,编成一柄简易的小伞,撑在他上方。

    “你这是……?”

    阿米连用手蹭掉元宵额头上的汗珠,只是无奈又好笑地摇摇头,“你这娇贵的模样,还真像我妹妹。”

    “……我比你大,还有,我是男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男的,”阿米连揉了小管事的脑袋一把,忍不住说出一句和她年龄极不相符的话:“你们中原人呐,就是心思太多、活得太累了。万物有灵,神明自有法则掌管世人,你们瞻前顾后,倒不如我们,选定了方向,就一直无悔地走下去。”

    元宵眨了眨眼,他在摩莲城,自然也听说了不少前线的事儿。

    一开始,他很焦虑,听得多了,反而能够心态平稳地细思——觉得苗人确实比中原人坦荡,更爱憎分明。

    喜欢就是直白滚烫的爱意,讨厌就是老死不相往来、不死不休的恨意。

    情人之间没有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反而坦荡、赤诚,像那小蛮子对他们家王爷。

    元宵其实已经在暗想:如果最终王爷当真要选择乌宇恬风……

    他或许,能试着去接受并祝福这位异族王妃。

    正思量间,阿米连却忽然想起来,他们离开前,摩莲城三公子、或者现在该说是摩莲城主交待的事:“之后见了华邑姆,你可要跟他提图鲁耶的事。”

    图鲁耶是摩莲城的小公子,就是那个弑父投敌又连夜奔逃入黑苗的叛徒。

    “为什么是我?”元宵不满,“你怎么不去给你家大王说?”

    摩莲城让他们带话到前线——

    如发现图鲁耶踪迹,还是希望能将他生擒、送回摩莲城。

    阿米连神秘一笑,拖长了声音:“自然是因为——我觉得,家里是华邑姆说了算啊——”

    ○○○

    落凰坪,晴山。

    乌宇恬风的手艺极好,冰镇过的红鲈鱼鲜嫩爽脆,凌冽吃第一口的时候就瞪圆了眼睛——中原宫廷里的冰鉴墨鱼都没有这么好吃。

    “生食不能多吃,哥哥喜欢我们过几天再来,”乌宇恬风塞给他一只温着的竹筒,里头泡着竹叶茶,“烤的也快好啦,哥哥也尝尝。”

    红鲈鱼不用挑刺,鲜红的鱼肉可以一整块直接吃。

    包在香茅草里添加了调料烤的鱼肉呈嫩白色,吃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风味,凌冽正在心里转着怎么夸夸小蛮王,身后的草丛中却忽然传来一阵异动——

    两匹拴在松树上的马儿似乎受到了惊吓,一并嘶鸣起来,疯狂地扯着缰绳后退。

    乌宇恬风抬眸,意外地在远处的草丛中看见了两条灰狼闪着幽光的眼睛。

    晴山是螳螂山的支脉,山上草木并不茂盛,按理来说并不会有狼群栖息。

    乌宇恬风细细观察片刻,便发现那两头灰狼的脖颈上都有栓过项圈的驯化痕迹,他立刻站起身来,将凌冽挡到身后,压低了声音,“哥哥当心,有敌人!”

    凌冽自然也看到了远处的两头狼,他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香茅草烤鱼放下,用巾帕细细擦拭双手后,暗中握住了袖中短剑。

    两头狼似乎饿极了,它们呲牙伏低了身子就朝前扑。

    乌宇恬风哪里会让它们伤了两匹马,臂弯上的银色小蛇飞出,一击将其中一头狼咬毙在地,他自己则手持苗刀、矮身,直扎向狼腹。

    就在两匹狼发难的同时,寒潭对面的草丛中又扑出一人,此人头上叠着三个可怖的瘤子、半边脸上布满诡异青斑,手脚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他走路一瘸一拐,速度却很快,几乎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凌冽面前。

    凌冽虽腿脚不便,但还是用短剑挑起了火塘中炭木,烧红的炭栎如暗器般打出去,直接烫上那人皮肤,“嘶”地一声腾起白烟,那人却没停下靠近的脚步。

    凌冽眉头一簇,几乎瞬间就与赶回来的小蛮王同时道出了“尸人”二字。

    他们都以为黑苗惨败,却不想还有尸人存在。

    乌宇恬风急忙处理掉剩下的狼,反身回来将凌冽抱起、送上马,他自己则是手起刀落、将那恐怖的尸人给砍成了两断。第一个尸人倒下,草丛中又窸窸窣窣地跑出来更多的尸人。

    尸人将他们俩和寒潭团团围在中央,虽然畏惧中间的火塘,却吱呀乱叫着、眼中闪着疯狂的光。

    两匹马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惊吓,凌冽一边安抚白马,一边在心中飞快地思考对策。

    结果,乌宇恬风却忽然一跃上树,从树上拽下来一个用头巾挡着脸的年轻公子,他的力气极大,头巾落地、露出那人布满黑色浓疮的脸。

    乌宇恬风被吓了一跳:“你——?!!”

    那人怪叫一声,拿起手中的哨子还想再吹,却被乌宇恬风一巴掌甩飞——

    他“呜哇哇”乱叫着,尸人们听见他的声音,竟开始不管不顾地超前挤来。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抽了这人腰带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塞了嘴巴像麻袋似得丢上雪星后背,而后他牵起雪星马缰,将黑马栓到白马后,自己加快两步、一跃从后上了凌冽的马。

    凌冽一愣,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乌宇恬风自然而然地扬鞭催马。

    高大的白色骏马驮了两人也不见疲态,反在乌宇恬风的催促下,一跃而起、突出重围,带着雪星一前一后地奔下晴山。

    一路上,乌宇恬风的动作极稳,该伏低的时候伏低,该起身的时候起身,且夹着马肚子的动作很标准,一点儿也不像刚学骑马的新手,两匹马很快返回了军帐内。

    乌宇恬风先让影十一推来轮椅,他将凌冽放下去后,就将雪星身上的“怪人”教给了阚部首领,他自己则是点了亲兵、带着遂耶部首领,重新往晴山而去。

    远远看着他熟练打马的背影,凌冽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

    他转头,凉凉看一眼影十一:“所以,其实他会骑马?”

    影十一:“……”

    ○○○

    实际上:“会骑马”和“骑射娴熟”,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分别。

    晴山中发现的尸人似乎只是一股残存势力,在乌宇恬风准确地找出他们的幕后操控者后,那群尸人就一直木僵僵地站在原地,遂耶部首领细致地带人搜了山,并没有再发现其他尸人存在。

    乌宇恬风骑在马上来回奔波调度,一时情急就没掌握好力度,双腿夹得马肚子很紧很紧。等事情都结束后,他一下马,几乎是瞬间就趔趄着跪倒在地上。

    而且大腿肌肉抽动,走起路来合不|拢腿,看上去就好像两腿之间夹了只木桶似的。

    原本凌冽还预备对他的欺瞒逗弄发难,见他如此,便忍不住笑,帐外几个蛮国勇士也跟着低下头去闷笑。

    乌宇恬风丢了脸,气呼呼地哼了一声,然后就圈着腿回帐中,拉高被子将自己整个藏起来。

    凌冽跟着转轮椅进来,瞧见那鼓鼓一团被子虫,忍不住笑意更扬,他悄悄让影十一去取了他的药酒,然后便凑过去,坐到床沿上,隔着被子拍了拍小蛮王:“恬恬?”

    “唔……”被子下的声音委委屈屈,“恬恬睡着啦。”

    凌冽乐了,不由分说将小蛮王扒出来,一指头戳上他的腮,“你骗我不会骑马时,可不这样。”

    乌宇恬风张口想辨,凌冽却抢先道:“影十一都告诉我了。”

    “……呜,”乌宇恬风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哥哥欺负我!”

    凌冽摇摇头,笑着选择不同这个小自己五岁的小笨蛋计较,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腿,软声哄道:“好啦,我们都别计较啦,快起来,我帮你用药酒。”

    其实,即便是镇北军中老骑手,天天这般骑马也会腰酸腿软。

    为了不贻误战机,军中将士们到了夜里都会相互帮忙按摩,凌冽虽为王爷,却同普通军汉子们混在一处,学来的按摩手法和穴位都还记着。

    乌宇恬风愣了一下,飞快从被子中钻出来。

    ……

    如此,当元宵和阿米连到达军中时,他们远远就听见了军帐内传出一声声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吟。小蛮王的声音沙哑而带着痛爽,饶是引他们前来的伊赤姆都愣住。

    听见这个,尤其是白天听见这个。

    元宵的大脑瞬间充血,一路上对自己的劝慰都白费,他怒火中烧,直接大踏步上前、掀开帘子——

    只见军帐内:

    凌冽坐在床沿,手中挖着一坨不知是什么的白色膏糊,而乌宇恬风皮肤偏黑的劲瘦长腿,正高高地抬着分开挂在凌冽的臂弯中——

    元宵:“……”

    伊赤姆:“……?”

    阿米连:“!!!”

    元宵飞速地放下了帘帐,并红着脸赶走了伊赤姆和阿米连。

    他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好……好、好家伙!

    原原原来,他们家王爷才、才是在上面的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我瞳孔地震——

    *红鲈鱼:编的,理解为虹鳟鱼+罗非鱼的一种寒潭淡水鱼。

    *棕榈编鱼篓陷阱:参看德爷(埃德.斯坦福特)的荒野求生系列节目,比如《单挑荒野》,这种捞鱼的方式真的好厉害——

    第56章

    微风吹拂, 卷起落凰坪上淡紫色的小花。

    元宵捂着嘴, 小脸涨得通红,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狠狠地在帐前草坪上跳了两下。

    “阿图……嗯?元宵?!”

    身后的帘帐动了动,转动轮椅出来的凌冽本想唤常守在附近的蛮国小勇士去烧热水, 结果一抬头, 就看见了草坪上背对着他手舞足蹈的元宵。

    元宵僵了一下,深吸好几口气回头, 讪笑道:“王爷。”

    凌冽手上还沾着药酒,他没多想元宵那面红耳赤的异样, “正好你回来,帮我管他们要点热水。”

    说完, 凌冽就放下了帘帐。

    留元宵一人在原地,脑中又忍不住想起从前镇北军中:郭家几个小厮聚在一起攀比两位公子的房|事, 说什么大公子今夜要了两回水, 那二公子家的一听, 便红着脸争说他们主子一夜要三回。

    热水……

    元宵的耳尖红透, 同手同脚地往前走。

    待元宵再次端着铜盆进帘帐时,凌冽面色从容, 正用巾帕慢条斯理地揩擦着指上药渍。

    躺在床上的乌宇恬风被絮丝被盖得严严实实, 他双颊绯红、绿眼睛里洇着水光, 目光巴巴地看着凌冽,那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个新承雨露的小宠妃。

    元宵默了半晌,吞了口唾沫, 端着水盆结结巴巴走过去:“王爷,您要的热水。”

    凌冽抖拢袖子,一边净手一边对身后的乌宇恬风道:“第一次都会痛些, 加之这次你骑在上面,一时情急折腾狠了,这几日肯定都下不来床。”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一脸小媳妇样儿。

    元宵却瞳孔剧震,骇然而露骨地看看乌宇恬风,以及,他身下躺着的床——

    他知道他们家王爷厉害,但这……未免也太厉害了吧?

    而且,王爷从内敛保守到开放儇薄,竟是个过场都没有:什么骑在上面,什么第一次,这些、这些都是能随便说的???

    乌宇恬风躺着,目光却追着凌冽,“那——哥哥不生我气了?”

    其实刚才凌冽给他按摩时,他就小心翼翼地解释过学骑马的缘由,这本是件正经事,结果落到他口中,却成了——

    “前几日读书,我从《幼林琼学》中新认个词,叫‘夫唱妇随’。哥哥将来若是嚷着返回中原,我肯定是要随行的。中原山高路远、地形复杂,我若连骑马都不会,岂非给大锦北宁王丢脸?”

    “……”凌冽无奈透了,一时不知该先揍这小混蛋一顿,还是该先给他解释解释“夫唱妇随”并不是他理解的那种表面意思。

    细思心烦,凌冽干脆加大手上力道,引得小蛮王怪叫连连。

    那怪叫声传到帐外,正巧被元宵几个听见。

    凌冽并不知自家小管事误会了什么,他放下巾帕、转过身来,轻戳乌宇恬风脸颊:“看你表现。”

    “什么表现?”

    凌冽想了想,笑道:“如果今晚你能背出《幼学琼林》完整一篇的话。”

    乌宇恬风脸上的笑容一僵,而后吐吐舌头、整个苦了脸。

    站在旁边的元宵也摇摇头,看向小蛮王时,眼中平添了一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怜悯同情:

    王爷真的好严格,第一次后,竟还要人背书?

    真辛苦。

    元宵看着小蛮王眨眨眼:我以后,一定对你好点儿。

    ○○○

    用一本书,将不安分的乌宇恬风摁在床上休息,凌冽从大帐中出来才只知道——他们从晴山上捉回来的那个满面黑疮的男人,就是摩莲城那位弑父投敌的小公子:图鲁耶。

    毒医检查过,他身上被种下了四五种不同的蛊毒,蛊毒之间相互作用,便令他变成了眼前这幅半人半鬼的模样。

    在凌冽到来前,众人已围着他审问了几轮。

    图鲁耶的精神状况很差,疯疯傻傻的,一会儿强烈挣扎着、发出尸人般嘶吼,一会儿又痴痴狂笑、看着众人露出诡异的阴毒笑容,用沙哑怪异的嗓音喃喃重复道:“你们都得死,都会变得和我一样、一样!”

    毒医平生,最恨威胁。

    他手指一番,竟生出一只紫黑色的小飞虫,小虫从他指尖弹飞出去,顺着图鲁耶张开的嘴就爬了进去。

    图鲁耶一愣,而后剧烈地挣扎起来。

    小虫灵活异常地顺着他的喉咙钻入了腹中,也不知折腾了什么,令图鲁耶的额头上瞬间就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在椅子上抖如筛糠,又止不住地哀嚎求饶起来:“快、快住手!我说、我说,我都说……”

    毒医哼了一声,暂且放过了他。

    原来,图鲁耶投了乾达,本以为能在乾达和黑苗的帮助下,夺得摩莲城主之位。没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自己所做的恶事被全部揭发、没了容身之所,更让整个苗疆百姓都对他恨之入骨。

    图鲁耶从小受尽宠爱,哪接受得了这等落差。

    他不过在乾达面前抱怨两句,便被乾达暗中下毒,将他当做重启“驭尸术”的试验品。

    “你们以为,乾达和黑苗巫首只满足于,驭尸吗……?”图鲁耶笑了两声后,脸上的浓疮忽然像沸腾一样冒出大泡,他登时瞪大了眼睛,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口中发出了渗人的惨呼。

    毒医一愣,而后飞快上前,拨开了随身的罐子,一只紫色蝎子爬出,飞速蛰了图鲁耶一下。

    图鲁耶满是烂疮的脸上迅速浮起了一层酱紫,而后那一团团血肉连带着外皮上黑色的浓疮脱落,图鲁耶的惨叫声更大,却在一阵虚脱后,渐渐恢复了神志。

    “……”他虚虚地喘了两口气,看向毒医的眼神中原是怨愤,“你……还给我下毒?!”

    毒医冷哼一声:“不用剧毒你死定了。”

    图鲁耶却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脸上的肉块更多地脱落,他眼睛血红,“死?我现在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啊?!又有什么分别?!”

    毒医耸耸肩,一点儿没被他骇住,“想死挺容易,但就看你死前,想不想向那些害死你的人报仇了。”

    图鲁耶的胸膛起起伏伏,眼中闪过数抹情绪,最后他咬咬牙,还是道出了实情。

    黑苗巫首一直想利用《驭尸术》操控尸群,重现数年前尸人横行南境的盛况;而乾达拿着半本《驭尸术》反复试验、反复失败,最终与黑苗巫首产生了分歧——

    他对操控尸骸、白骨不再那么感兴趣,反而生出了将活人直接制成强大“武器”之念。

    他开始背着黑苗巫首用俘虏做试验,但都不算成功,那些被他用蛊毒培育出来的尸人各有各的缺陷:有的力量强大却不长命,有的服下蛊毒就爆体而亡,有的疯狂失控、险些当场啃噬乾达……

    图鲁耶算比较幸运的,乾达给他下得蛊毒分量不多,没让他当场横死。

    他趁着螳螂山开战时逃出来,在身体变得愈发虚弱前,图鲁耶意外发现了自己能够短暂地操控尸人,让那些“死尸”听他的话行动,可惜,时效却非常有限。

    说了这么多,图鲁耶虚弱地长喘气,他低了低头,“我……就知道这么多。”

    他脸上的血肉掉得差不多,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下面的白骨,毒医拧了拧眉,思虑片刻后,还是将摩莲城主的话带了给他:“你阿兄……我是说,花园城主,希望我们还是将你送回去。”

    图鲁耶一愣,拉满了诡异紫色血丝的眼瞳动了动,而后他嗤笑一声,“……谁要他假好心。”

    毒医还想说什么,图鲁耶口中就涌出了好大一滩黑血。

    血顺着他那张残破不堪的脸庞缓缓滴落,黏稠浓黑的血珠落在衣衫上,竟嘶地一声烫出个大洞。毒医忙戒备地带着众人后退——

    只见那黑血将图鲁耶身上的衣服烧穿大半后,就像什么活物般,极快地融入了泥土。

    毒医从未见过如此奇异场面,半刻后,他小心上前,却发现图鲁耶已经彻底没了气息。

    “……”

    众人沉默间,帘帐翻动——

    见进来之人是凌冽,伊赤姆多少露出几分尴尬,“……王爷。”

    浑不知情的毒医和其他人,则是下意识挡住图鲁耶,冲凌冽行礼:“华邑姆”。

    军帐内有浓郁的血腥味、焦臭味,凌冽皱眉,取出巾帕来掩住口鼻:

    “这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毒医立刻将图鲁耶之事复述了一道。

    凌冽忍着反胃恶心,遥遥看了一眼图鲁耶的残尸:乾达愈发丧心病狂,从“驭”尸变成了“造”尸。逆天而为、生灵涂炭。

    正巧伊赤姆问他拿主意,凌冽便道:“图鲁耶的尸身,还要劳烦毒医和孙老两位看看,若无其他线索,便还是送还给摩莲城吧。至于之后如何应对黑苗和乾达……”他顿了顿,往后看了一眼大帐方向,“还是等他睡醒再说吧。”

    眼下是午后,日光郎朗、天高云淡。

    毒医几个听得此说,只奇怪大王近日如何这般躲懒,而知晓前因后果的伊赤姆大叔却由这一句话涨红了脸,忍不住地呛咳起来——

    “诶?你这是怎么了?”毒医急急帮他顺气,“不会是中毒了吧?”

    伊赤姆摆摆手,却咳得更重,眼角都憋出几分红,他同站在凌冽身后的元宵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涌起相似的情绪。

    大叔心下郁郁,更忍不住在心中老泪纵横:像大王那般好的体力,竟会被折腾得昏睡过去!大锦北宁王,当真无愧是威震四境的战神!

    ○○○

    螳螂山以南,淙淙流水涌入南洋。

    丛山峻岭内,隐约立着一桩深灰色的尖顶石质小楼,石楼在墨绿的茂林中显得有些突兀,窗户不糊纸,而是五颜六色地拼贴了许多来自异邦的琉璃碎片,看上去色彩十分鲜艳。

    石楼正门是上尖下方的拱门,木制漆黄的大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中央镂空的四扇分窗上,则刻着纵横交错的十字。

    整一栋小楼被环抱在茂密的丛林内,但它的后院内,却整整齐齐栽种着不少瓜果蔬菜。

    乾达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于完全陌生的房间内:

    除了他躺着的床,屋内没有太多的陈设,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描绘着隆胎蒙脑袋发光的怪画,床边放着一盆子清水,盆的里侧是一只烛台,烛台下面、压着一本棕皮的书卷。

    乾达挣扎着想起身,结果才一动受,就感觉到腕骨处传来钻心的痛,他闷哼一声倒下,同时,房间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醒啦?”

    一个满头金发的隆胎蒙推开门,他有着一双如海般湛蓝的眼睛,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上穿着一件款领口的白色中衣,外面套着一件形状古怪的皮质马甲,但他说出来的苗语却很流利。

    乾达没说话,只是有些戒备地看着他。

    那金发隆胎蒙挠挠头喃喃道:“神父不是说你是苗人么?”

    这时,另一个声音从屋外传来,似乎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异邦话,而听见他声音的年轻隆胎蒙脸上神情一条,然后到了一句“门”还是“闷”什么的,就急匆匆跑了出去。

    乾达不动声色,等他离开后,才细看自己眼下处境:

    他双腿都被细细地包扎过,断掉的腿骨都被接上缠着夹板和绷带,脱臼的手也被妥善地治疗过,身上虽痛,但已经减缓了很多不适,而且他随身携带的东西一件都没有少,都整整齐齐地收在远处的凳子上。

    乾达看了看周围,发现了一根立在墙根边的扫帚。

    他用没受伤的手撑着从床上坐起,然后一点点爬到了扫帚旁,借着那木棍的力量站起来,十分勉强地凑到了窗口,只见两个隆胎蒙——

    救他的那个中年红发的穿黑衣,刚才这个年轻的衣白,两人围着一个窄小的担架,同几个头戴斗笠、身穿墨蓝色筒裙的姑娘们在交涉着什么,姑娘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还躺着一个姑娘。

    两个隆胎蒙和那群姑娘似乎很是熟悉,姑娘们焦急地比划了半天后,那隆胎蒙就引着她们往屋内走。因为角度的缘故,乾达看不真切几个姑娘的相貌,却大约知道她们这种头戴斗笠的,大约是边境某个以母为尊的小寨。

    思量间,乾达一垂眸,却讶异地发现:

    躺在担架上的人,怎么看起来那么像、那么像他那个不成器的女儿阿曼莎。

    ○○○

    乌宇恬风这一觉睡到了黄昏,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时,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肚子发出了咕噜噜叫声。他撇撇嘴,用手摁了摁空荡荡的腹部,伸了个懒腰就准备下床。

    结果一用力就牵动了腰腹处很大一片肌肉,酸痛的感觉让他瞬间皱紧了眉头。

    凌冽没在帐中,乌宇恬风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抬腿下地。

    涂过药酒的大腿根肌肉发紧,却没那么酸痛,但迈步时乌宇恬风还是有些别扭。

    他慢慢挪到案几边,瞥见专门放在书堆最上头的《幼林琼学》,乌宇恬风勾伸出手,好笑地将那书拿起来,随手翻了几页——

    其实他记忆力不错,这书又是中原孩童看的,加上字词押韵,他反复看的:《朝廷》、《文臣》、《武职》和《外戚》几篇,其实他早已烂熟于心。

    而用来逗凌冽的《婚姻》和《夫妇》两篇,虽然字词上有些典故他看不懂,但大致的内容还是能说出来。

    想到自己故意说错的“夫唱妇随”一词,乌宇恬风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露出一汪浅笑。

    哥哥喜欢他什么,他其实早就知道。

    被忽略的五脏庙,这时又发出了不满的咕噜声,乌宇恬风便放下书,预备往营帐外去找点东西吃,结果才走了一步,就听见帐外传来元宵和勇士们交谈之声。

    小管事在摩莲城待了一段时间,日常交流的苗语学了不少。

    听他流利同门口两个小勇士聊天,乌宇恬风想了想,后退两步、抓起桌上的《幼学琼林》准之又准地翻到《夫妇》一篇,然后闭上眼睛、趴到了案几上——

    掀帘进门的元宵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是凌冽吩咐他煮给小蛮王的瘦肉粥。

    军中晚饭用得早,凌冽吩咐煮肉粥,只是觉得肉粥方便,即便小蛮王没醒、放凉了,一会儿也好再热。

    元宵端着肉粥却只在想,小蛮王这第一次当真激烈,王爷这次开荤当真如狼似虎。

    堂堂蛮王,竟被折腾得只能吃软食。

    掀帘进账的小管事,第一眼没有在床榻上看见人,他还吓了一跳。

    而后瞥眼看见趴在案几上,枕着那本《幼林琼学》睡着的小蛮王,元宵心里又生出一些“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从小不甚爱读书的元宵抿抿嘴,先将那碗肉粥放到一旁,然后他转身、走向他从摩莲城中带来的几个包袱处,翻了翻,终于在包裹底部、寻出个包得重重叠叠的小匣子。

    他揭开匣子外两层布,从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胆瓶。瓶口有腊封,但一拿出来就清香四溢,瓶身上还浅浅描了三个模糊的金字,帐内光线昏暗,只能隐约辨认出个“油”字。

    元宵叹了一气,将那瓶子轻轻地放到小蛮王手边,脸上露出一种近乎于老母亲慈笑的表情。

    乌宇恬风不明所以,紧接着身上就被元宵披上了一件凌冽的外衫。

    等小管事轻手轻脚地离开,他才有些迷茫地抓着外衫起身,动动手指、捏起那只小瓶子。因光线太暗,乌宇恬风又燃起案上油灯。

    迎着煜煜火光,乌宇恬风才清晰地辨认出瓶身上三个龙飞凤舞的描金小字,分别是:

    “油”、“戏”、“秘”。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王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小蛮王:?好难哦,这个字我没看懂——

    第57章

    最终, 凌冽并没有当真让乌宇恬风背书。

    他从毒医帐中出来后就被索纳西请走, 螳螂山一战后,小勇士受到黑苗弓|弩车启发,自制了一种轻便的连弩,想请他一观。原本在军中有些受人排挤的索纳西, 如今身边也围着不少年轻勇士, 见凌冽过来,纷纷恭敬行礼。

    “做得不好, ”索纳西脸色微红,将那枚只有小臂长的弩|弓递给凌冽, “老师您别笑话我。”

    镇北军中亦用连弩,但远没有索纳西这只轻便小巧。

    凌冽对着远处扎好的稻草人试了试, 威力尚可,他看了看小勇士削出来的箭杆, 想了想, 挑了几种更轻便的材质, 拍了拍索纳西的肩膀, 让他再改进试试。

    索纳西由此兴奋得小脸通红,表示将来一定会做得更好, 给“老师”争气。

    如此一番折腾, 待凌冽再回大帐时, 已是人静夜深。

    帐前两个负责守卫的小勇士抱着长矛睡得东倒西歪,而帐内却还隐约能看见摇曳的灯火,凌冽挑挑眉, 悄声挑帘,却正好撞见趴在案几上,金发映照着满室暖橘色光芒的乌宇恬风。

    小蛮王被他惊动, 揉了揉眼睛迷糊地抬起头,他脸颊上有个红红的压痕,身上半披的外衫滑落。

    “唔……”翡翠色的绿眼睛陡然一亮,“哥哥你回来啦?”

    凌冽转动轮椅过去,见案几上的一本《幼林琼学》被压得卷边,齐头一句“张敞为妻画眉,媚态可哂*”的墨迹上,洇着一片不明水渍。他好笑地看小蛮王一眼,先弯腰捡起了地上的外衫,才道:

    “真在背书啊?”

    乌宇恬风愣愣,顺凌冽戏谑的目光看见了那块墨斑。他呛咳一声,立刻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将书页合上。

    凌冽笑着摇摇头,先将外衫挂到木施上,然后取了巾帕洗漱。

    乌宇恬风看着他的背影,抹了一把脸,跟过去给凌冽续上热水。他一直想等凌冽回来,在元宵离开后,他一边随便翻着书,一边把玩着那只白瓷描金的瓶子,大约是太累,最终还是撑不住睡着了。

    这只白瓷胆瓶,让乌宇恬风想起初逢时,金沙江上凌冽给他的金创药。

    金创药亦用白瓷胆瓶,上盖金印,但所用瓷胎远没这只精致,此瓶口虽封蜡,凑近却能闻见沁人心脾的清香。且此瓶高不过寸许,他摸索着瓶身上三个精致的描金小字,心里又转起曾经的念头——

    金创药瓶太大,毒医也不帮他。

    但这瓶“油戏秘”却足够小巧,或许他明天能找心灵手巧的阿妹们讨一枚项链?

    这么想着,乌宇恬风将描金的白瓷小胆瓶收进了自己腰侧的小布兜里,然后才凑过去,与凌冽相拥而卧。

    熄灯后,凌冽将图鲁耶的事告诉了乌宇恬风。

    他背对小蛮王侧卧在罗汉床里侧,墨色长发散落满床,中衣的系带将他劲瘦的腰肢勒出一个完美的弧度,乌宇恬风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吞了口唾沫,才掀被子翻身上去。

    “毒医从图鲁耶的身上发现了五种蛊毒,其中两种都是傀儡虫,”凌冽叹了一口气,“毒医说《驭尸术》中用蛊的方法,和他所学完全不同——这两种傀儡虫明明相生相克,乾达却有办法让它们在图鲁耶的身上共生。”

    不仅如此,剩下三种蛊毒虽各有各的功效,但毒性都甚凶悍。按常理也不该放到一起使用,莫说生者,就算是死尸,腐蚀性极强的毒素会顺着血脉破坏皮肉肌理,毒医至今也没有想通各种缘由。

    凌冽说完,沉默半晌,才道:“驭尸之疯狂,恐已不是常人能想见的,还需早做决断。”

    乌宇恬风虚虚圈着他的窄腰,眉头亦是紧拧,“……老师前日已给蒲干国王阿奴律去信,请他协助我们缉拿黑苗巫首。”

    “那乾达呢?”

    乌宇恬风摇摇头,道:“遂耶部首领这几日顺螳螂山支流往南,都快到高黎山了,也没找到他的尸首。高黎山下的那曲河水流端急,想必……希望渺茫。”

    那曲河在中原亦闻名,只因其两岸山峦高逾百丈,危崖奇耸、水急滩高。听闻,人只是蹲下去在岸侧净个手,一个浪打过来,就会卷得人尸骨无存。

    凌冽皱了皱眉,“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乌宇恬风想了想,他无意与蒲干国为敌,但对方若在黑苗巫首事上拒不合作,为南境将来计,他也只能考虑宣战,“不过,如果哥哥中原事急,夫唱妇随,我就陪哥哥回去。”

    明明在说正事,不知为何,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又忽然提到这破词。

    凌冽抿抿嘴,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啊,就乱用。”

    乌宇恬风无辜地眨眨眼睛:“不是夫妻齐心,丈夫做什么、妻子就跟着做什么的意思么?”

    “……”凌冽忍了忍,反问他,“那‘夫为妻纲’呢?”

    这个对小蛮王来说就太难,“纲”这种法纪在整个南境几乎没有,他摇摇头,抿抿嘴小声问:“那是什么?”

    凌冽清了清嗓子,给乌宇恬风解释了什么叫“三纲五常”,并且告诉他,“夫唱妇随”的意思是:妻子对丈夫唯命是从,以夫君为自己的天、以夫君为自己的理,不可违背、不可置疑,常含贬义*。

    乌宇恬风皱皱眉,心想中原的规矩还真多。

    可他将这种夫妇关系代入到自己和凌冽身上后,却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妥——

    “可是,哥哥愿意管我,我还挺高兴的。”

    “……”凌冽被他说得愣了一下,然后抿抿嘴道:“只是管你么?夫为妻纲、夫唱妇随的意思就是,我做什么你都不能反对,我要凶你就凶你、要……打你就打你!”

    “唔……”

    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凌冽还吓唬他,道:“我还会去找别的小老婆,宠着她们一起来欺负你,甚至因为小老婆漂亮又贴心,就直接休了你,不给你吃喝、不给你衣裳,大棒子把你赶回娘家去!”

    乌宇恬风看着背对自己说得起劲的凌冽,唇边笑容扩大。

    他的漂亮哥哥真有趣。

    若真论起来,他们俩到底谁才是“妻”?

    他目光深邃地浅浅描过凌冽的肩颈,然后紧了紧手臂,将自己咚咚跳动的鼓噪胸膛贴上凌冽后背,灼热的温度瞬间烫得凌冽一时失语,他轻轻挣了挣,耳廓上却被小蛮王轻轻啄了一下。

    潮湿的热气让凌冽觉得有些痒,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挡了挡。

    “哥哥喜欢我,我知道,”乌宇恬风语调轻快,“不会不要我哒!”

    凌冽被他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转过身来怒视着他,“你、你哪里来的自信?”

    乌宇恬风眼波流转,将自己的大脑袋搁到凌冽肩膀上蹭蹭,然后嗅着凌冽身上一点极淡的熏香,笑道:“我有证据哦,不过我才不告诉哥哥。”

    证据?

    还不告诉他?

    凌冽瞪着眼睛,推了他一把,气呼呼地裹紧被子、又背过身去。

    乌宇恬风也不恼,只闷闷笑,他拍了拍凌冽:“哥哥快转过来,不许背对着我睡觉。”

    凌冽拉高了被子不理他。

    乌宇恬风看那团隆起的絮丝被,长臂一展就将凌冽连人带被子地裹入了怀里,他趴在被子上面,隔着被子压低了声冲凌冽道:“哥哥要是再不转过来,我就要欺负哥哥啦!”

    凌冽攥紧了被子,狠狠地闭上眼睛。

    见凌冽不为所动,乌宇恬风便压低了身子,凑在凌冽头顶上絮絮道:“哥哥不信呐?我可是很坏很坏的哦,我会先把哥哥从被子里面扒拉出来,然后压着哥哥香香,把哥哥亲得晕头转向,趁哥哥喘不上气了,我就会偷偷扒拉哥哥的衣带,然后……唔?!”

    他的胡话还没说完,就被恼羞成怒的凌冽一把掀开被子、反身压倒在床上。

    凌冽挺直了腰杆,居高临下地骑在小蛮王身上,他面色绯红、双眼冒火,双手拧紧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能不能老实点儿好好睡觉!”

    乌宇恬风被他扼着喉咙,却因仰躺着的缘故,自下而上、看见了许多从前看不到的美景:

    漂亮哥哥的胸膛起伏,一番混乱下,中衣的系带松了许多许多,借着不算明亮的清浅月色,他看见了凌冽精致纤细的长锁骨从颈侧延伸到肩膀,在垂落的墨色长发中若隐若现。

    因双膝受伤无力的缘故,凌冽只能绷紧双腿,即便隔着被子,乌宇恬风也感觉到了那股强悍的力道。

    北宁王的中衣以冰绡制成,柔软轻薄、色白如雪,下摆随着他的动作分开纠缠在红色的絮丝被面上,乌宇恬风看着,微眯的眼瞳中翠色便愈深——

    他的霜庭哥哥如今伤着,若将来、将来能治好他的腿……

    他是不是就能、就能看到:哥哥意乱之刻、攀着他的肩颈,亦是满面绯红、眼尾洇湿,水润的唇瓣印着浅浅齿痕,忍熬着与他起落、与他欢愉良时。

    且他的漂亮哥哥习武,即便受伤不良于行,身上的肌肉线条也极流畅。观他骑射,便叫乌宇恬风忍不住地意动,他舔舔唇瓣,明明心里身上都灼烧得厉害,面上却只是无辜地眨眼,冲凌冽笑了笑:

    “哥哥,你好凶哦……”

    “谁让你成天胡说八道的?!”

    乌宇恬风却笑,漂亮的绿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凌冽瞧。

    凌冽没看懂他露骨的眼神,只当自己的威胁起了效,他翻了个白眼,从小蛮王身上下来滚到一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后,他枕着长枕懒洋洋嘟哝道:“别折腾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却拍拍凌冽的肩膀将人转过来、面对面圈入怀中,而后他抖开了絮丝被、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住,“哥哥好梦。”

    ○○○

    钦敦江畔,蒲干城。

    手提一盏灯的蒲干公主米莉亚*,正急急忙忙地穿过长廊,来到了她父王母后所在的大殿门口。米莉亚公主身上仅着一条圆花纹筒裙,呼啸的夜风险些将她系在脖子上的丝绢整块吹走——

    她不得不停下来,将灯放到一旁,用手紧紧护住丝绢。

    结果一低头间,就听见大殿内,传出了他父亲阿奴律国王的声音:“……只要能复活瑟鲁提,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米莉亚一惊,缓缓放下了预备敲门的手。

    瑟鲁提是她的弟弟,十七岁时,不慎溺毙在钦敦江里。

    大殿内,年过四十的阿奴律国王斜倚在金座上,而她的母后玛黑,正在给他添新的灯油。殿内的光线明亮起来后,玛黑才看见案几上摊着一张羊皮卷:“……苗人来信了?”

    “嗯,要我们帮助缉拿黑苗巫首。”

    玛黑一愣,而后脸上露出几分担忧,“那您打算如何应付?”

    “瑟鲁提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自然不可能同苗人合作。”

    玛黑微微松了一口气,但脸上表情依旧绷着,“可苗国势力强悍,您这样,若他们一举攻城……”

    阿奴律叹了一口气,将妻子揽过来,“为了瑟鲁提,我会死守到底。”

    玛黑伏在丈夫怀中,看着他坚毅的面庞,心中涌出一股感动,但她还是幽幽叹了一口气,小声劝道:“其实大王您正当盛年,国中又多好女,您何不封一位贵妃,又何愁没有王子?”

    阿奴律皱了皱眉,“本王此生只得你一人,此事休要再提。”

    玛黑动容地看着他,眼中蓄满了泪花,她轻轻点点头,将脑袋枕在丈夫的胸膛上,却还是忍不住道:“……其实米莉亚聪慧,能处政又善用兵,您何不……”

    “女儿有什么用?”阿奴律却粗暴地打断了妻子,“将来都是要嫁人的,只有儿子,才是我蒲干王朝最合法的继承人。”

    玛黑愣了愣,最终只是轻叹着,依偎在丈夫身侧。

    两人相拥的身影,还有他们所说的那些话,全部一点儿不拉地落在米莉亚公主的眼中、耳里,她站在门口僵了半晌,而后缓缓地蹲下身去拾起了那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夜风扑灭的灯。

    明明夜风已止,她却止不住地打寒噤。

    任她再好,也比不过已经死去三年、刁滑顽皮的弟弟。

    ○○○

    蒲干城外,钦敦江上游。

    隔开南境和蒲干国的高黎山陡峭险峻、山脊高隆,并流的三江将南北蜿蜒的山脉纵切成极苗条的一缕。山风呼啸,布满茂林的山上漆黑一片。

    山北靠近山顶的一片杉树林中,隐隐透着一星半点的火光。

    火光来自一个依山而建的寨子,寨子的大门用秃杉树干搭建,正中横梁上悬挂着一枚木雕的上弦月,月亮两旁环绕着祥云纹和重瓣层叠的牡丹花,看上去简约又精致。

    寨子不算大,容纳不过百人。

    杉木制成的小楼和树屋中央,是一座下沉的圆广场,广场中央是一株漂亮的大树牡丹*。火红色的花朵即便在黑夜中,也是分明艳夺目。

    树下聚集着几个身穿深蓝色沾染筒裙的姑娘,她们皮肤偏黑、身量瘦小,长发高高盘在脑后,脑门前扣着一顶大大的竹编斗笠,斗笠有疏密:稍稀松的、还能看见姑娘的脸,密一些的、便只能看见斗笠表面的彩绘。

    “今天那个姑娘生得好美!”其中一个姑娘开口,“可惜受伤毁了……”

    “不过她能被路易亲自照顾呢!”另一个双手拧在一起,语气有些羡慕。

    “嗯?”前一个笑她,“那你再偷偷划伤自己腿一次啊?路易肯定会温温柔柔地给你拿药的。”

    后一个姑娘臊得面显红晕,她恼火地追着姐妹打了两下,等人连连告饶,她才有些不甘心地坐到树下,靠着大树牡丹棕黄色的树皮,轻声道:“可惜路易终有一天要走,不会留在我们浅渊寨里。”

    她的姐妹愣了一瞬,似乎不满她这样泄气,便蹲下来揪了她的脸庞一下:“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再说了,之前来的那些阿伯们多半到年龄都要回去的,路易至少还要待十多二十年,你还有机会!”

    姑娘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心动,但又忍不住懊恼,“……今天我就应该留下帮忙的。”

    “哈哈哈哈,那你晚归被寨主婆婆骂时,我可不帮你!”

    “你讨厌!”

    ……

    两人打闹嬉戏的声音在空寂的深山中尤为明显,很快就模模糊糊地传到了离寨子不远的一处尖顶小楼中。小楼用石砖垒砌,窗户皆用西来的琉璃碎片拼贴而成,正门木制,上头雕刻着繁复的花叶纹。

    晚饭时,乾达终于弄清楚了救他的两个隆胎蒙身份:

    将他从水中救出来那个红发绿眼睛的,能说一口流利的苗语,名字是约拿。而他身后那个金发蓝眼睛的少年,名路易,他们都是辗转从天竺来南境的传教士。

    乾达在内心翻白眼,同样的说辞,他十七八年前就听过。

    这种番邦异僧,信仰着一套与南境、中原完全不同的神明,直言天上有个全知全能的天父,为了拯救人间疾苦,竟将自己的独子献给了世人*。

    只要是信众,这群番僧就会将你约为兄弟、亲人,他们面容和善、做事不求回报,只要你信奉天父和教义,就会得到他们无条件的支持和帮助。

    约拿给乾达带来了食物,并给他带了一副拐杖、方便他行走:

    “先生有什么需要的,都可以对路易说。我们这里常年救助在山中迷途的旅人,药材、食物一应俱全,您且放心养伤就是。”

    乾达沉默着点了点头。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他们来东方多年,从天竺到南境,可见过太多这样对他们充满敌意和芥蒂之辈。两人都没有生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然后约拿又说了几句天父会平等护佑众人的话后,才起身离开。

    乾达独自在屋中坐了一会儿,看着自己被夹板固定的双腿,终于无奈地撇撇嘴——他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不宜折腾,能留在番堂中养伤也好,待伤好了、才能再图来日。

    想通这一点后,他脸上也重新有了光彩。

    约拿留给他的食物是一份羊酪泡饭,乾达端起来大口吃完后,就拄着双拐缓缓挪动到房子的窗户口。他所在的房间是番堂三楼,从窗口能够看见整个后院。

    院内,那个名叫路易的隆胎蒙正在跟一个姑娘拉拉扯扯。

    “啊这位美丽的小姐,”路易张开手臂拦住对方,“您、您还在发高烧呢!”

    “……让开!”

    姑娘一开口,乾达脸上的表情就变了,他挥动拐杖、急急上前两步,将自己半幅身躯都塞到了窗户中,即便番堂院内没有点火把、月光也不算明亮,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那姑娘就是阿曼莎。

    路易被骂了,也不退让,为难道:“别这么凶嘛,我没有恶意的,您都昏倒在山下、被浅渊寨的姑娘们救上来了,就暂时先别乱跑了——”

    阿曼莎的灰瞳中闪过一抹怨愤,她瞪着路易:“你懂什么?!”

    她一路南下,暗中跟随蛮国大军见到不少尸人惨况,她根本没想过自己的阿甲会变成这样。在螳螂山一战后,阿曼莎就一直在附近寻找——冥冥中,她总觉得乾达没有死。

    路易苦恼地举起双手。

    “阿甲他……”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她抬手摁了摁额头,“若我不尽快找到他,他会、会酿成滔天大祸的!”

    “好好好,姑娘你先别着急,”路易不安地跟着她走,“你看这样好不好?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明天一早我陪你一起去找、去找你父亲。”

    阿曼莎眼神锋利地瞪着他,根本不相信这异邦番僧能安好心。

    乾达遥遥看着她,忽然在脑中转过一个念头——

    他这女儿是被大巫挑选为圣女的人,从小被喂食灵植灵药,身体远超常人,大部分的蛊虫和毒虫都不能近她身。

    乾达眯了眯眼睛,悄悄攥紧了怀中揣着的那只小罐子。

    如果——他用阿曼萨做引呢?

    ○○○

    次日清晨,蛮国大军南下开拔,翻过螳螂山往钦敦江畔行进。

    蒲干国王态度暧昧,并未明确拒绝伊赤姆的提议,却也并未答允要协助缉拿黑苗巫首。

    乌宇恬风当机立断,决定陈兵钦敦江畔。

    既然凌冽明言中原无事,那么解决黑苗巫首,就成了他们目前的首要大事。毕竟驭尸术危害甚重,若任由他在蒲干国做大,将来对整个南境来说都是祸患。

    高黎山极险,大军用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到达了山北的钦敦江畔驻扎。

    黄昏日落,滚滚江水上泛起金光粼粼。

    凌冽他们刚刚安顿下来,住在高黎山中浅渊寨的姑娘们,就带着做好的美酒佳肴翩然而至。

    浅渊寨是蛮国边境上一个以渔牧采摘为生的小寨子,寨中以女为贵,只有百余人口。寨中的男子不常出门,女子多佩银、着墨蓝筒裙,头脸戴斗笠:未出阁的稀疏,成婚的极密。

    时任浅渊寨的寨主是个年逾七十的阿婆,老人卸任在即,将目光放长远,她们虽隶属蛮国,但多年来与鹤拓城殿阁来往不多,如今难得华泰姆大军亲临,她便吩咐姑娘们带上新鲜瓜果和寨中秘制的浆奶腌辣蟹拜访。

    并让下一任继任的姑娘穿上了寨中大典才用的五彩凤服,给大军献舞。

    雪山林海,激流飞瀑。

    悠扬的葫芦笙歌中,热情的姑娘们围着火塘,一边欢唱着苗语小调,一边拆下头脸上的斗笠做绣球,隔着簇簇燃烧的烈火又跳又唱地抛接,她们黝黑的脸上都闪着兴奋的光。

    凌冽对这种异域的歌舞,从来都只是瞧个趣儿,既不会特别沉迷,也不会不给精心准备的姑娘们面子。他闲闲地靠在轮椅上,一边小口小口吃着乌宇恬风给他剥好的螃蟹。

    浅渊寨捕捞的螃蟹都是海蟹,个头很大,整个放入铺满浆奶果的木桶中,再封上寨中秘制的辣椒,吃起来鲜香可口。

    元宵本都已从箱中取出了剥蟹专用的八件工具,乌宇恬风却极自然地接手,只用一支蟹腿,就轻松地掏出了整条蟹肉、放到凌冽碗中。

    小管事撇撇嘴,最终讷讷坐到了伊赤姆身边。

    一舞毕,气喘吁吁的浅渊寨姑娘们上前给乌宇恬风行了大礼,为首身着五彩凤的姑娘名为苏妮姬,与殿阁女官的桑秀*是幼时好友,她上前来双手交叠在胸前,恭恭敬敬说明了寨主阿婆的祝愿。

    乌宇恬风点点头,郑重谢过了苏妮姬。

    苏妮姬记着寨主阿婆的话,起身之后便再拜道:“蚩尤大神在上,浅渊寨上下誓死效忠华泰姆,阿婆知道您和蒲干开战在即,若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浅渊寨万死不辞。”

    这话,在凌冽听来就是客套。

    毕竟浅渊寨都是些年轻姑娘,即便蛮国的姑娘们精通蛊毒、战力不俗,他也觉得没必要让浅渊寨掺和进来。

    结果,乌宇恬风挑挑眉,当真开口道:“我确实有件事情想请姑娘帮忙。”

    苏妮姬一愣。

    坐在旁边的伊赤姆大叔亦是一惊,他忙站起身,“大王,这事我们可以容后再……”

    乌宇恬风却全没当一回事,他擦了擦手、突兀地站起身来径直走向苏妮姬,而后一抬手就直取对方的胸口,那唐突的动作让凌冽筷中的蟹腿都整个掉落。

    苏妮姬有一双顾盼生辉的美目,身材也凹凸有致,她被小蛮王的动作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中忙喊道:“华泰姆!我、我是浅渊寨的人,不会嫁到殿阁去!

    她喊完,却发现乌宇恬风只是捉住了她颈项上挂着的珍珠项链。

    “……”

    “……姑娘误会了,”乌宇恬风连连后退一步,无辜地举起双手,“我只是看姑娘这个小网兜制作的项链新奇,想请姑娘告知方法罢了,没有别的意思。”

    刚才,苏妮姬初上前献舞时,乌宇恬风根本没注意她,只低头细致地给凌冽剥蟹。偶然抬头时,意外发现苏妮姬脖子上挂着个形状非常特别的项链:

    项链的主体用珍珠串成,中央则用细密的白丝线勾出个小小的网兜,网兜中苏妮姬装了一枚巨大的蓝宝石,大小不过寸许,看上去与他兜中的小瓷瓶一边儿大。

    苏妮姬:“……”

    乌宇恬风又后退一步,“而且,我这辈子只要哥哥一个就够了。”

    凌冽:“……”

    伊赤姆:“……”

    苏妮姬虚惊一场,看看华泰姆和华邑姆又暗中觉得好笑,她这个精致的项链兜是用秃杉蚕的蚕丝、以寨中渔网的专门手法编织而成。秃杉蚕不常有,积攒这样多的蚕丝也需数十年。

    不过,苏妮姬想到自己余生都会在寨中度过,倒不如借机做个顺水人情。

    她爽快地将项链取下来递给乌宇恬风,一边将小小网兜的由来道明,一边笑道:“华泰姆喜欢就拿去吧。”

    乌宇恬风刚想伸手接,凌冽就转动轮椅上前,轻轻扯住他手臂。

    这项链由来金贵,又是苏妮姬佩戴多年的爱物,凌冽虽不知小蛮王要来做什么,但君子不夺人所好。

    凌冽先冲乌宇恬风摇头,然后又笑着对苏妮姬说:“姑娘厚礼,实不敢受。”

    乌宇恬风抿抿嘴,退而求其次:“那姑娘……能否教我编这小网兜的法子?”

    苏妮姬想了想,更犯难:“此法……浅渊寨向来密不外传。”

    凌冽不想让姑娘难办,便转而问乌宇恬风:“你非要人东西做什么?”

    乌宇恬风眨眨眼,垂下眼睑,“我想要戴一个小挂坠。”

    “什么挂坠?”

    乌宇恬风便当着众人的面,从自己随身的兜里掏出了那只描金白瓷小瓶子,他小心翼翼地将瓶身托在掌心,“难得哥哥送我东西,我……想要好好珍藏嘛。”

    凌冽疑惑,全没印象自己何时有这样的东西。

    倒是正在同螃蟹钳子搏斗的小元宵终于顺利扯下了一块蟹肉,他美滋滋地抹抹嘴抬头,却骇然地正好看见乌宇恬风掌心的那只小胆瓶——

    元宵:!!!

    “我什么时候……?”凌冽有些疑惑,伸手,想要拿过来细看。

    结果一道带着满身辣螃蟹香味的人影扑过来,飞快地从后拦住他的手,“嘿嘿,王爷,那什么,是、是我给他的……”

    凌冽更奇,讶异地看向小管事。

    “唔?”乌宇恬风有些摸不着头脑,“你给我的,和哥哥给我的,不都一样莫?”

    元宵脸上涨成猪肝色,他又怎么会想到!小蛮王会当众将这东西掏出来!

    元宵这样的反应让伊赤姆也来了兴趣,他走上前,想从小蛮王手中将那描金胆瓶拿过来,但元宵哪里会让他如愿,连忙扑上前抱住他的腰:“你……不许看!”

    可惜,他拦下这一个。

    那边,凌冽却已自转着轮椅再上前,在元宵还来不及反应时,就将那胆瓶捏到了手心里。他一边翻弄着精致小瓶,一边随口问:“什么东西啊?这样宝贝?”

    乌宇恬风想了想,认真而清晰地吐字道:“油戏秘。”

    元宵:“……”

    “……什么?”凌冽没听明白,胆瓶此刻也正好转到了正面,他垂眸,三个描金小字映入眼……帘?

    霎时间,站在火塘边的浅渊寨姑娘们,还有围着火塘吃饭的三部首领、各位蛮国勇士,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们素来清冷高贵的华邑姆,一张白皙的脸上腾满了红云。

    凌冽指尖颤抖,手掌被要被烧穿,他咬了下嘴唇,飞速一记眼刀:“元!!宵!!”

    元宵扑通一声从伊赤姆大叔身上滑跪在地,咚地一声将脑袋磕在地上,声带哭腔:“王爷我错了!”

    凌冽回应他的,是狠狠将那瓶子塞回到乌宇恬风掌心,然后径自转着轮椅回了帐内。

    看着凌冽的背影,又看看跪在地上哭丧着脸的小管事,乌宇恬风眨眨眼,将那小瓶子转正,递给伊赤姆大叔,问道:“老师,这到底是什么啊?”

    伊赤姆一看那三个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管事一眼,才哈哈打着圆场,将看热闹的浅渊寨姑娘们送出去。等众人都散了,他才将小蛮王悄悄拉到一边去:

    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等乌宇恬风再次掀开帘帐时,坐在床边的凌冽、正在闷闷地同自己的衣带较劲,看着平日里聪明精明的漂亮哥哥,此刻竟将自己的衣带活活打成了死结,乌宇恬风唇边的笑便又扩大了几分。

    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一面灵巧地替凌冽结着死扣,一面挂上梨涡融融、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迎着摇曳烛火,目不转睛地自下而上看着凌冽。

    “哥哥——”他拖长了尾音。

    “干嘛!”

    乌宇恬风将衣带解开,顺势凑过去摘下凌冽腰封,他亲昵地蹭蹭凌冽耳廓,将那个滚烫的作孽小瓶子又塞回了凌冽手中,他的声音夹杂着揶揄和蔫坏:

    “这东西,到时候是哥哥用,还是我用啊?”

    作者有话要说:*出自《幼林琼学》的《夫妇》篇。

    *桑秀:怕大家忘记了,就是44-45章给小蛮王送防晒霜然后被凌冽误会的那个姑娘。

    *钦敦江、玛黑、阿奴律、瑟鲁提:等人名皆从蒲甘王朝的统治者中化用而来,与原人物并无直接关系。

    *高黎山、秃杉、大树牡丹:皆来自于“高黎贡山”,青藏高原南部山脉,位于中缅边境,“高黎贡山”一名最早见于唐.樊绰著的《蛮书》。但由于这个山现在也还是很出名(大概?),我怕写完大家又说具有现实感,就还是采用“高黎山”称,毕竟“贡”在我们景颇语里本来就是“山”的意思。

    *夫唱妇随:这词采用现代意看古代,毕竟都设定是男妻存在了,大家就不要纠结啦~

    *“独子献给世人”化用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3章16节)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恬恬:我用还是哥哥用?

    凌冽:去你的!

    恬恬:呜呜呜QAQ哥哥凶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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