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毫无意外, 当天夜里, 小元管事就被罚抄了一百遍《大锦刑律》。
而原本已进入帐中的小蛮王,则在一阵灯火摇曳后、整个人屁股向后摔在草地上,门口巡防的两个小勇士,都清晰地看见他脸上浮起的掌印。
勇士们对视一眼, 尴尬地找了由头离去。
剩下乌宇恬风站在夜风里, 他摸摸自己微烫的脸颊,看着漆黑一片的营帐, 低低笑出声——
他吹口哨叫来大老虎,哥哥不许他进屋, 他便带阿虎到附近的树上睡。
反正,在大巫将他带上圣山前, 乌宇恬风夜里经常没地方睡,小小的他总会和大阿虎依偎在一起, 在茂密的望天树林中闲庭信步, 看着湛蓝夜空中:星汉皎皎、明月清清。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闻声从林中蹿出, 亲昵地蹭蹭小蛮王的腿。
南境地势整体偏高, 日落后天凉风急,大老虎紧紧地贴着乌宇恬风, 一人一虎踩着江水推上来的细白砂石, 缓缓朝林中走。
没走几步, 大老虎忽然瞪圆兽瞳、伏低身躯,龇牙咧嘴地嘶嘶发出低吼。
乌宇恬风抬头,远远看见斜倚在一株大榕树下的苏妮姬, 他忙安抚地摸摸阿虎脑袋,“你……还没走?”
“原本走了,”苏妮姬笑, 上前,掏出一条细长的五彩绳,“回寨换衣裳时,忽然想起小时阿婆给我编过许多这种腰坠绳扣,上头的结是松乏的,正好能系您那瓶子。”
乌宇恬风一愣。
苏妮姬将东西直接塞到他手中,小麦肤色的姑娘在月下俏皮一笑,道:“您就放心收着吧,若是华邑姆问,您记得告诉他这个不值钱,我还有许多许多条呢!”
乌宇恬风垂眸看着那条小巧精致的五彩绳,绳长四五寸,下垂暗黄、深红二色流苏,正中一个活扣,拉紧就能牢牢圈住那个白瓷小瓶。
他勾起嘴角,“多谢。”
苏妮姬盈盈一笑,将双手交叠在胸口深深一揖道:“愿蚩尤大神保佑您和华邑姆,永远平安幸福!”
乌宇恬风搂着阿虎,目送她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五彩绳收进自己腰侧的布兜。
他们继续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又遇见在河滩上夜钓的伊赤姆。大叔燃着篝火,好不惬意地温着小酒,见乌宇恬风过来,伊赤姆好笑地睨他一眼,道:“被王爷赶出来啦?”
乌宇恬风坐过去,撇撇嘴,故意捡起一块鹅卵石扔进河水里。
“喂!”伊赤姆忙握稳自己的竿,“小坏蛋别惊了我的鱼!”
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双手交叠在脑后,往后躺平在草地上——夜空中明月高悬、星斑点点,偶有寒鸦飞掠、林鸮低呜。大老虎也顺势趴下来,露出暖烘烘的肚子焐着他。
伊赤姆瞧他那样儿,摇头糗道:“没出息。”
乌宇恬风撅噘嘴,翻身拖腮、趴到草坪上,“都怪你!”
“……”伊赤姆奇了,“您自己玩火,怎好怪起我来?”
“都怪老师你!没好好教我中原人房中的规矩,”乌宇恬风皱皱鼻子,“不然我才不会被哥哥骂呢!”
伊赤姆一噎,讪讪道:“教你别的,也没见你多用心……”
“别的又没多重要……”乌宇恬风丧气地趴下去,将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到了双臂中,他偏着头看伊赤姆放在钦敦江上起落的浮漂,复想起凌冽白皙嫩红耳朵尖尖,他闭眼、忍不住餍足一笑:哥哥真不经逗。
他承认,在清楚小瓶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后,他是生了点旖旎妄念。
但说那句话时,他只是使坏、只是想在口舌间讨些甜头——既然承诺过,要等哥哥真正情牵意惹,他便会说到做到。
只是,霜庭哥哥明明生得这般好看,平日里却惯爱端着:一张俊脸笑起来那样好看,却偏偏喜欢寒着脸、抿着嘴装凶神恶煞。
这时,乌宇恬风就爱故意惹凌冽动怒,毕竟,他可爱惨了那一瞬的面红耳赤、眼尾红洇。
“您啊,”伊赤姆摇摇头,重新提起钓竿、穿上新鱼饵,“真那么想学,回去我给你找几本书就是了。”
一听到“书”,乌宇恬风连连摇头,“您忘了上次哥哥烧了许多么?再说,一提房中这点子事儿,中原人的用词就含蓄晦涩,什么‘龙翻、虎步、猿搏、蝉缚*’的,我都看不懂!”
“您既知道中原人含蓄……”伊赤姆明白了,“合着您就是故意欺负王爷玩呢?”
乌宇恬风浅笑,绿眼睛亮亮的,“怎么就欺负啦?哥哥总是绷着嘛,我想他多点不一样的情绪表情,再说,天地阴阳、七情六欲,本是自然之理。中原人好奇怪,这有什么不能承认的?”
伊赤姆摇头笑,本想说点什么,结果一抬头就看见小蛮王身后,远远出现了一簇灯火:
帐前巡逻的两个小勇士,正一前一后地引着凌冽朝这边走。
凌冽裹着厚茸裘,一半下巴被黑绒领挡住,露出半张白皙精致的冷脸。他双手都拢在手炉中,怀里却还是多抱了一件深蓝色的厚外衫——
伊赤姆眼光流转:大锦北宁王,端得是冷面凶悍,内里其实比谁都容易心软。
他低头又笑了笑,正准备告诉小蛮王他心心念念的哥哥来找他了。
结果,正说到兴头上的乌宇恬风却支起上身,偏着脑袋、单手托腮道:“且房中之道,能孕新生、育百灵,这是天地万物运转之道。若非如此,怎会有小孩?族群又要如何繁衍、如何生生不息?”
“……”伊赤姆倒抽一口凉气,看着已悄然来到小蛮王身后的凌冽,大叔忍不住抬手捂脸:您可快住口吧。
“哦,”一道凉凉的声音在乌宇恬风身后响起,“你还想要小孩。”
金灿灿的小蛮子僵了僵,他迅速转身,一双碧绿色眼睛被骇得老大,“……哥哥?”
其实凌冽刚才已在床上卧下,可没了小蛮王熟悉的怀抱,他总觉得那柔软的絮丝被有些漏风,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愤愤翻身坐起,裹上厚衣服、推着轮椅出了中军大帐。
帐前两个小勇士跟着他,一路寻来,好容易来到此地,结果,就听见小蛮王的阔论高谈。
什么自然之理?运转之道?!
竟、竟还不要脸的提……提什么孩子!
凌冽紧紧拢着手炉,后槽牙咬得死紧死紧,他眯起眼睛,将一整件深色的外衫丢到乌宇恬风头上,然后眯着眼睛、一字一句道:
“以后若有生子药,我一定:让、给、你!”
○○○
次日清晨,蒲干国谴了使节带来国书。
羊皮卷内言辞恳切,阿奴律国王细陈了两国邦交之历史,并大赞这些年南境在乌宇恬风治下安定和平。可对于众人关心的黑苗巫首事,他却只字未提。
“贵国南来平乱,我王十分理解,”那使节恭恭敬敬地冲乌宇恬风鞠躬行礼,“大军辛劳,特为贵国献上——金银一船、粮食瓜果一船,还请您笑纳。”
银粮合计两船?
乌宇恬风皱起眉,面色微沉。
伊赤姆上前,原还想同使节细谈两句,可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使节恭恭敬敬再拜行礼后,便转身直接离开大帐。帐外,送他前来的小舟一早等在江畔,众人追出来,只能眼睁睁看他登船。
钦敦江虽不似那曲河般湍急,但顺流而下,小舟还是一下就滑出去数丈远。
那使节立在船头,依旧是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的恭谨,他冲众人再拜行大礼,遥遥一指身后王城方向,道:“两艘大船已在来的路上了——”
蒲干国,位于崇山峻岭中。
南流的钦敦江穿过高山,蒲干王城就立于两山中央的高地峡谷之上。两侧山脊高耸入云,奔流的江水越靠近王城便愈急,穿过王城再往南,便是瓦底沙滩和整片南洋。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果然在峡谷下看见两艘吃水很深的高大帆船。
无功厚禄。
看来,蒲干国王此番,是不愿交出黑苗巫首了。
乌宇恬风遥遥看着在日光下隐隐反射白光的蒲甘王城,眉宇压低很低很低。
钦敦江畔,高黎山中。
今日的乾达起了个大早,用过牛乳后,便撑着自己拄着拐杖出来。
他细细观察过,这两个外邦番僧每日早晨都要聚集到番堂内念经。由于番堂靠近浅渊寨,他们还会特意给清晨外出打渔、狩猎的姑娘们准备一些牛乳、圆饼之类的补给,就放在后院门口的石桌上。
乾达慢慢挪动自己藏到暗处,等路易将食物摆好离开后,他等了一会儿,才拄着双拐上前。
观察左右无人,他便悄悄从自己随身罐子中取出一点蓝色粉末撒入牛乳中。那些粉末遇水则融,很快就在白色的牛乳罐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乾达垂眸看着牛乳,眼中露出一丝玩味。
“……先生?”
中年隆胎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乾达闭了闭眼睛,飞速掩去脸上表情,他做出一副受惊模样急急转头,顺手拿起一块摆放在石桌上的圆饼,在回身时丢掉圆饼,推开拐杖、摔倒在地。
约拿被他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他。
乾达倒在地上后,却瑟瑟发抖,整个人往石桌后躲了又躲,他抱着头、声带哭腔道:“别、别杀我,我……我只是太饿了,对不起,我不是要偷东西……”
约拿一愣,而后笑了,他没再靠近,只温言道:“您别害怕,这些东西本就是准备给人用的。”
乾达抬头飞速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十分不相信的模样。
清晨的高黎山有寒露,约拿看乾达双腿上的绷带湿透,又渗出不少血水,便急喊路易,想将乾达先扶回房中。结果,路易刚走出来,他们身后就听见了一个惊讶的女声:“……阿甲?!”
被扶着的乾达也愣了愣,他抬头,面色苍白地看向站在番堂门前的阿曼莎。
阿曼莎的脸上还横贯着乾达从前留下的那道伤,一惊之下,她的整张脸都变得极扭曲,灰色眼瞳中,似怨又怒,她深吸两口气,正欲上前,那边乾达就怪叫一声,推开身边两人想跑。
可他双腿已断,身上又都是伤,一番折腾下竟是又重重摔在地上。
“别、别过来!”乾达声音发颤,“我、我不是你阿甲!”
阿曼莎一愣,倒是路易先反应过来,他忙上前安慰地扶着乾达,然后转头对阿曼莎道:“小姐,您看,这不就是天父的指引么?您父亲不就好好在这儿么?”
乾达被他扶起来,眼神却依旧闪躲,根本不看阿曼莎。
“你……”阿曼莎眯起眼睛,终于上前揪住乾达前襟,“你别装了!你能在摩莲城犯下那么大的事儿!将整个南境搅个天翻地覆,你还对亲生女儿下手,你简直不配为人!”
乾达颤颤巍巍,想挣扎,却整个人更加狼狈地摔进泥地里,他伸出手往前爬,脸上老泪纵横,“我、我没有,我不认识你……!”
约拿和路易对视一眼,两人一个劝乾达、一个劝阿曼莎,总之先将这父女俩架起来、送回番堂。
乾达身上伤口崩裂,又出了许多血,约拿给他重新包扎后,也听乾达说了他们父女的事儿。乾达痛哭流涕,直言自己是一时鬼迷心窍,毁了女儿的脸,还害她失去大好前程,他不配为人。
约拿瞧他后悔悲痛,连连奉劝,说天父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主动忏悔的人。
而路易也听着阿曼莎痛陈乾达种种罪行,年轻的隆胎蒙虽不明白什么是“驭尸术”,但他看乾达刚才的模样,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可他现在双腿都断了……有点可怜呢。”
阿曼莎咬咬牙,最终只是一抹脸,重重地哼了一声。
闹过一遭后,约拿也单独劝了劝阿曼莎,这位来自异邦的番僧,似乎虔诚地从心底里相信那些愿意悔过的人。阿曼莎撇撇嘴,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
她站在门口瞪着乾达,寒声道:“无论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另有所图,我都会盯紧你的!”
乾达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地看阿曼莎一眼,才小声道:“……我真的改了。”
阿曼莎双手环于胸前,不怎么相信。
乾达低下头,苦笑一下,像是对阿曼莎,又好像是说服自己:“我会……做给你看的。”
阿曼莎看他那副窝囊的模样来气,最终却还是狠不下心来真的去伤害从小疼爱她的阿甲,只能撇撇嘴,冲旁边两位隆胎蒙说:“你们还有吃的么?他刚才不是喊……饿吗?”
约拿笑,在胸前比划了一下,道了一句阿曼莎听不懂的什么保佑什么天父的,倒是路易很快就拿了新鲜的牛乳和一盘子小圆饼过来。
阿曼莎将小圆饼和牛乳放到乾达床旁边的木桌上,自己站起身来送约拿和路易出门。
坐在床上,方才还满脸泪痕、瑟瑟缩缩的乾达却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眼中尽是精明和算计,他出手飞快地拿出两只木杯,往其中一只底部添上蓝色粉末,然后分别倒牛乳进去。
等阿曼莎再回头时,乾达又恢复了那般小心讨好的表情:“……代、代帕*,你、你也吃。”
○○○
蒲干国送来的两艘大船上,不仅仅有使节提到的金银珠宝、瓜果粮食,还有五十余名奴工和两个头发卷曲的天竺美女,俩姑娘被金链子束缚着手脚、瑟瑟发抖地躲在船头。
看见这些,阚部首领主动站出,他恭敬冲乌宇恬风和凌冽拜下:“华泰姆、华邑姆,不若我带人将这些东西送还给蒲干国吧?”
阿奴律国王妄图重金收买,他们自不能让其得逞。
“我点些熟悉水性的部落勇士跟随,再带一两个随从,就说是我国使节。蒲干国王即便不愿配合,也多少会让我们进城。只要能进城,我便命属下可机会、去探探城内布防的虚实。”阚部首领又补充道。
此法可行,但南下顺流、北上逆流,若真有意外,阚部首领和其部下都不好脱身。
乌宇恬风不太想答应,但阚部首领很坚持。
“大王,此战难免,”他再拜道:“何况,只要是战争,就都有风险。”
最终,乌宇恬风无奈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一面让他千万小心,一面让伊赤姆大叔再起草一份国书给他带着。
此番大军南下,并未想到会战至钦敦江。
除了国书,伊赤姆还给附近的几位城主去信,要他们率部、驾船前来支援。蒲干国位于深山峡谷之内,夹于两山之间,城门居高临下、固若金汤,若真开战,多半要在钦敦江上打水仗。
确定出使人选后,阚部首领还命人细致地检查了两艘大船上蒲干国王送来的东西。
粮食和新鲜瓜果看上去都无甚问题,装在布口袋里的是蒲干国特产的细长香米,木箱中装着许多青碧色的椰子、带刺的蜜果、寒瓜和芭蕉。
至于装金银珠宝的穿上,奴工们都被大铁链拴在船底,两个天竺来的姑娘其中一个不通苗语,另一个倒是言辞流利、小心翼翼地与阚部首领说了几句话。
她自称名叫“马蒂塔”,与身后的妹妹都是被人牙子贩卖到蒲干国的。她们在蒲干国王宫里,为大王和王后表演天竺的舞蹈。
阚部首领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马蒂塔有些古怪。
“原本,王后娘娘已答应我,说我和妹妹都到了出阁的年纪,年底就可以放我们出宫还家,”马蒂塔声音哽咽,说到此处又忍不住哽咽,“可、可国王他……他某一日深夜,竟偷偷潜入妹妹屋中……”
“虽然妹妹激烈反抗,没让陛下得逞,但、但王后也因此恨上了我们……”马蒂塔攀着阚部首领小臂,柔声央求道:“您、您别把我们送回去成吗?我、我能给您提供王宫的地图!”
阚部首领看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那点怀疑便烟消云散,想想不过是放两个天竺宫女离开,他便没有同乌宇恬风商量,自己做主、点点头答应下来。
船下,钦敦江畔,索纳西正在给凌冽道别。
小勇士主动请命,要跟着阚部首领上蒲干城中一探。他将自己改装好的□□背到背上,笑盈盈地冲凌冽拜了又拜,“此去,我一定不给老师、给华邑姆你丢脸!”
索纳西的水性不算顶尖,凌冽原本不想他去,但小勇士似乎对军功有很迫切的需要。在他的坚持下,凌冽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手背,嘱托道:“遇事莫莽撞,要是有危险,记得先顾好自己。”
索纳西眼神明亮地点点头,挥挥手跟着阚部首领登船。
凌冽坐在轮椅上,目送他们远航,清晨的阳光描摹着蒲干王城两侧起伏陡峻的高山,他眯起眼睛,总觉得这地形与北戎山有八、九分相似。
大船扬帆,顺钦敦江南下。
阚部首领立在船头,同马蒂塔细聊蒲干王城的事。
索纳西无所事事,便趴在船舷边,无所事事地看着船下翻腾的江水,马蒂塔的话他听一句、漏一句,多半是在讲她们姐妹在蒲干王宫中的种种惨况。
索纳西撇撇嘴,有些看不上这故意软了声音撒娇的姑娘。
而且,他总觉得,在自己的记忆里:蒲干国王爱妻如命,多年来从未公开采女。不过传言不足信,或许那位国王背地里当真急色也未可知。
他百无聊赖地盯着翻腾的江水,却忽然觉得江面有些奇怪——被帆船破开的白浪似乎太大了些,而水面上还不断冒出些直上直下的气泡,没等索纳西闹明白那是什么,就听见船舱下传来一阵骚动。
“触礁了!船、船进水了——!”
索纳西一愣,刚想朝船舱走,整艘大船就极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船上的勇士们没稳住身形,瞬间扑通通摔跌在甲板上。
混乱中,索纳西听见极轻微的一声“嗤”响,而后,便有大片的鲜血洒落在他眼前。
“你……!!”
阚部首领被马蒂塔狠狠刺了一刀,手持弯刀的天竺姑娘、一改方才柔弱,一双棕色眼瞳极冷,她毫不犹豫将刀抽出来,睨着阚部首领还想再刺。
“首领!”索纳西连忙取出□□,几发连射,逼退那女人。
索纳西还想上前,船舷两侧突然从江中嗖嗖飞出无数勾爪,数不清的“水鬼”从江中蹿出、攀着钩锁便往船上爬,而那边,原本在船底瑟瑟发抖的奴工,这会儿纷纷变了脸,扯开铁链、攻击他们。
索纳西心道不好,一边用□□瞄着马蒂塔,一边靠近阚部首领。
阚部首领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却还是撑着站起身来,反手一刀结果了两个妄图从船头登船的“水鬼”,他虚虚靠在船头栏杆上,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持刀指着马蒂塔:“你……骗我。”
“蒲干国王阿奴律,视往后玛黑为此生唯一伴侣,即便独生子溺毙,也不愿为了王室血脉传承再娶,”马蒂塔不咸不淡地回答,“是你自己蠢。”
因为失血,阚部首领眼前一阵阵犯黑,他遥遥看了看另一艘船上之惨况,胸中悲怒交加,大喝一声、便持刀扑上前与马蒂塔纠缠在一起。
索纳西被登船的“水鬼”拦住,一时也不能靠近营救。
船上一片混乱,也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不慎碰翻了火把,船上的白帆很快被点燃,漆黑浓烟熏得索纳西止不住呛咳起来。他的一组弓箭射完,干脆也抽出苗刀拼杀。
然而敌人准备充分,即便阚部首领挑出来的都是各部翘楚,也实在难敌对方出其不意、人多势众,两艘帆船不堪重负,装着米粮的那艘首先发出了恐怖的“辟啵”声,而后“轰”地一声在江面上爆开。
阚部首领瞳孔一缩,下一瞬就被马蒂塔找到机会,又是一刀割伤了大腿。
他再站立不稳,摇晃一下就要扑到地上。
同时,索纳西也终于处理完那几个拦住他去路的“水鬼”,他扑上来、稳稳扶住阚部首领,“您没事吧?!”
阚部首领虚喘一口气,摇摇头,看着眼前的滚滚浓烟、熊熊烈火,他借着索纳西的力道,摇摇晃晃站直身子,他推了索纳西一把,涩声道:“……你还年轻,回去求援。”
索纳西却反手捉住他,“要走一起走!”
阚部首领还想说什么,那边的马蒂塔却哼笑一声,看他们像在看两只不自量力的蝼蚁,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长吹一哨,带着一众“水鬼”从船舷上跃入水里。
接连不断的哗啦啦水声,没能掩去船上令人胆寒的嘶嘶声响,索纳西最后一句“有炸药”还没完全出口,冲天的火舌就将他和阚部首领双双掀下船去,巨大的冲击力让索纳西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可即便失去意识,他也牢牢搂住了阚部首领的腰,用自己身躯、替已伤重的阚部首领挡住爆炸的冲击。
银涛卷雪,雪浪翻银。瓦底沙滩,勃生港*。
蒲干国铺砌在港口的木栈道上,通体素黑的黑苗巫首,正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鱼食、漫不经心地撒入水里。深海的鱼儿不贪食,倒是引了附近不少小海龟和沼虾,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涂满了油彩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突然“哗”地一声,远处水面上浮出来一个姑娘。
黑苗巫首一愣,而后便直接丢了手中的整把鱼食。
他往前两步,在栈道尽头顿足,水中浮起的姑娘迅速游上岸,然后扑通一声、恭敬地跪倒在黑苗巫首脚旁。她头发卷曲、身材曼妙,分明就是出现在蒲干大船上的“马蒂塔”。
她亲了亲黑苗巫首脚边的地面,抬头,目光灼灼,“幸不辱命!”
黑苗巫首笑,正欲开口说什么,木栈道上忽然传来嘎吱嘎吱之声。
他回头,远远看见阿奴律国王满脸怒意、赤红着双目,带着一众士兵包围了港口,阿奴律上前,一把揪住黑苗巫首的领口:“为什么这么做?!我已给蛮国送去大礼!只要他们接下来、接下来……”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慢慢握着国王手指、用更大的力量将他的手掰开:“我想,还是陛下您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我同蛮国,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关系!您犹豫徘徊,我只好出手、替您决定。”
“你疯了?!”阿奴律大叫道:“你这是在逼我和蛮国开战!”
黑苗巫首却只是冷笑着转过身去,远远望着平静的海面,“有我在,您不会输的。”
“你都已经被蛮国逼出了边境,你好大的口气!”阿奴律又急又气,上前两步攀上他的肩膀,“你必须将凶手交出来!我再拿出金银和粮食,或许能够让蛮国不……”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因为黑苗巫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示意他看向海里。
只见浅蓝色的海湾中,不知何时,浮出了一具巨大的蛟骨。
○○○
伊赤姆大叔的去信,很快得到了边境上各城城主的回应。
乌宇恬风原本想陪着凌冽,却最终免不去场面上的应酬,只能不情不愿地被那几位城主拉走。
凌冽坐在帐中,看着金发高个子脸上露出的委屈表情,忍不住低笑一声,遥遥头,示意他别胡闹、耽误了正事。小蛮王扁扁嘴,冲凌冽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才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中军帐。
他迈开长腿走动的时候,阳光正好洒落在他的腰侧,凌冽清晰地看见,小蛮王的腰侧多出来了一条精致的五彩绳,绳子色彩鲜艳、下垂黄红二色流苏,中间的活扣上、拴着那只秘戏油的小白瓷瓶。
凌冽:“……”
中军大帐的帘子慢慢放下,乌宇恬风挂着白瓷瓶“腰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凌冽视野里。
他坐在案几后,原本想将剩下的祖文看完,看见这个古怪的“腰坠”后,他垂眸看向自己腕上那个银花攒攒的苗族圣物,神思又飞远——
想到从相识以来,小蛮王送给他不少东西:云羊果、花果茶,亲手制的轮椅,南屋和树屋中精巧的布置,还有悬挂在窗口的贝壳风铃……
凌冽心中微讪,想自己是否平日给他太少,才会叫小蛮子如此这般患得患失。
他抿抿嘴,将案几上散开的祖文收拢,转着轮椅,来到了军帐角落、将他常随身用的几口木箱打开,箱中上层叠着他许多衣物和书卷,最下层,则用丝绢裹着、藏了一只波斯锦的小皮匣子。
凌冽将那只皮匣拿出来,轻轻摩挲了一下外壳上繁复的天蚕金丝,然后才拨弄象牙扣,将合盖打开:红绒布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枚玉色纯透、明中透雾的螭纹佩。
佩顶雕刻连鲤芙蓉花纹,底部栓合欢结青银丝流苏,流苏顶端还配上了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远看上去,盘绕在玉佩两侧的盘螭气势磅礴,下悬着的流苏和青色浅白色芙蓉花形态美观。
玉佩有些年头,即便没有随身佩戴,但依旧被人精心润养过,边缘细微的磕碰上也有一层极润的包浆。
凌冽眸色温柔,用指尖轻轻摸索了一下,在玉佩光滑的背面找到了那枚指甲盖大小的凹槽印鉴:印鉴阳刻了“镇北”二字,下方还有他当年在军中的甲乙番号。
这枚玉佩,是他生母苏氏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从小戴在身边,到镇北军中后,郭老将军又亲自着人给他刻下印鉴。在军中五年,他一直贴身藏着,后来镇北军全军覆没,他便取下来,小心地藏到了这只皮匣里。
此物虽不比被苗疆神明祝福的圣物,却是凌冽身边他能拿得出手的唯一爱物。
正想着,帐外就传来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
凌冽将玉佩收好放到袖中,转着轮椅从帐中走出去。
只见军帐前方不远处的空地上,伊赤姆大叔正指挥着几个小勇士将一堆黄牛皮线装的厚书卷焚毁,皮革燃烧的臭味熏天,还有不少奇怪的木制配饰、绘着艳丽图画的羊皮卷被丢入火里。
凌冽皱了皱眉,以巾帕掩住口鼻,“您这是……烧什么呢?”
伊赤姆和几个勇士被他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大叔连忙上前,面色有些尴尬地拱手:“王爷,您怎么出来了?可是我们……熏着您了?”
凌冽摇摇头,目光却垂落到旁边的一卷羊皮纸上。
羊皮纸上正中画着一个红色卷短发的异邦人,他的脑后有如菩萨般亮着一道圆盘状神光,留着络腮大胡子,一手拿着一枚竖长横短的小木刑架,一手抱着黄色封皮的厚书,身着白色棉麻长袍,眼神温柔和善。
伊赤姆见凌冽已经看见,他挠了挠头,有些无奈地往旁边一引:“王爷,您跟我来。”
他们二人朝河滩边走了走,远离了那焦黑的恶臭。
凌冽放下掩口鼻的巾帕后,伊赤姆大叔才开口,他看着不断南流的江水,神情有些悒悒,“这些东西,是异邦番僧的信仰,他们自称来自西方的城邦,传说天上有位全知全能的神明,能够护佑众人。”
凌冽点点头,这个他知道。
《南境风物》和东宫的太傅都教过,说这群番邦异僧心怀叵测,魅惑人心、妄图政权。
“其实抛开他们背后企图不谈,这群番僧来到南境并无什么过错,甚至对边境一些小寨子还有许多帮助,”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您在中原讲究礼法,我们南境却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他们初来时……其实大王并不排斥。”
凌冽眨了眨眼,结果伊赤姆又轻咳一声,补充道:“我说的是……咳,上一任的大王。”
在伊赤姆的诉说中,上任蛮国大王是个性情极直爽坦诚的人,对子民亲善、待友邦客气,虽因这份和善没能统一南境各个部落,但却得到了百姓们一致的拥戴。
“可惜,他待人以善意,最终却……没能被回报相同的东西,”伊赤姆大叔叹了一口气,有些遮遮掩掩道,“发生了一些事情后……大王,咳,我是谁说恬风他,就恨上了这群番邦异僧。”
其实边境上番堂和异僧众多,大军驻扎在此境,发现不少异僧送来的东西本是寻常。
但伊赤姆大叔怕关键时刻乌宇恬风看见失控,便做主将这些东西悉数收集起来焚毁,并警告军中还不知情的年轻一批勇士们,以后都莫要提什么“隆胎蒙”和“番邦异僧”的事。
“您……”伊赤姆起了半个话头,想了想,又苦笑着摇摇头,“算了,您在大王那儿总是不一样的,或许面对着王爷您,大王他会愿意聊聊这件事儿的,您就当我没说吧。”
凌冽想着那羊皮卷上卷曲的红色短发,还有明显非我族类的红色眼瞳,心中闪过一种揣测。
小蛮王曾经提过,他同乌宇洛并非亲兄弟。
而乌宇恬风高大的身形、卷曲的金发还有碧色的眼睛,当真与蛮国众人不太相似。
难道……
不过还没等他问出口,身后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凌冽被从后拥入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金灿灿的小太阳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脖颈,乌宇恬风软了声,故意含含混混道:“想哥哥惹——!”
伊赤姆不想看他们腻歪,冲凌冽摆摆手后就主动转身离开。
剩下凌冽好笑地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哥哥怎么和老师跑出来啦?”乌宇恬风推着他回军帐,嘴巴嘟得老高老高,“河边风好大好大,哥哥身上穿得好少好少,哼,老师坏坏!”
凌冽好笑,没有多解释,只是在回到军帐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凳子,示意小蛮王坐过来,“我有东西要送你。”
站在铜盆前净手、匀面的乌宇恬风一听这个,手中的巾帕整个落入水中,飞溅起来的水花将他的胸脯打湿了一大片,他脸蛋腾地红了,绿眼睛亮晶晶的,手脚都目所能见地无措起来。
“哥、哥哥要送我东西?”
见他这般,凌冽好笑又有些心疼:难道是,他素日里板着脸太凶了?这孩子怎么,这般惶恐?
他见乌宇恬风傻乎乎的,同手同脚走了半天都不能挪过来,便干脆自己上前、伸出手指勾住对方银质的裤腰链,将人不由分说地拽了过来。
在乌宇恬风还没反应过来前,将他腰间那枚不伦不类的“挂坠”给取了下来,然后认真地打开皮匣子,将自己那枚螭纹佩系了上去。
乌宇恬风只看那精致的波斯锦,呼吸都放轻。
凌冽垂着眼眸,羽扇般的睫帘翕动,看得乌宇恬风口干舌燥、心里直发痒。凌冽不觉有异,只一边将玉佩的来历细细讲明,一边灵活地翻指,将银丝线编的挂绳、稳稳地缠在了银链上。
他满意地拍了拍那枚螭纹佩,抬头冲乌宇恬风一笑,“虽然不比你送我的圣物拥有神明祝福,但这是我娘亲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上面还有我生命中重要的一段回忆,希望你好好……唔?!”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俯身、紧紧衔住他唇瓣的热忱。
小蛮王前所未有地激动,箍住他腰的手勒得他肋骨生疼。
缠绵缱绻,乌宇恬风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这般快过,他搂着凌冽亲了又亲,只把人勾得喘不上气了,才意犹未尽地松开,他看着凌冽有些虚脱出神的模样,又凑过去舔掉了哥哥唇瓣上的水渍。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脸、推他:“……小不要脸。”
乌宇恬风只是憨憨笑,将热烘烘的脑袋供上他的,四目相接、鼻尖紧贴地蹭了一会儿,他才趴下来,枕在凌冽的膝上,目光亮晶晶地将那枚玉佩拿起来,脸上梨颊微涡地细细瞧,“真好……”
霜庭哥哥竟然主动送他礼物!
乌宇恬风觉得自己胸腔鼓囊囊的,通体舒泰、浑身都瞬间充满了力量,他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玉佩、细细摩挲着上面繁复而精美的纹络,止不住地又低笑两声。
这可怜的小模样落在凌冽眼里,他忍不住将手插进小蛮王金色长发送,指节穿过那蓬松的卷曲发丝轻轻揉了两下,他在心里许诺:以后,他一定会送他的恬恬更多。
枕在他膝上的小蛮王大狗似的撒娇,在他停下手上动作时,还反过来主动蹭蹭他掌心。
“对了,哥哥!”
金灿灿的小太阳忽然一个翻身,变成了仰躺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凌冽,满面严肃认真,“哥哥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送给我了,那以后……我们的小孩,可以跟哥哥姓‘凌’莫?”
作者有话要说:并不存在的小孩:我不想姓0,我想姓1,卡哇1的1——
*龙翻……猿搏等句,出自《玄女经》第五篇:九法。此书成于战国两汉之间,在魏晋六朝时于民间广为流转。查过就嘘,小心鸡笼(不。
*代帕:苗语姑娘、女儿的意思,音译。
*瓦底沙滩、勃生港:从缅甸南部一个港口城市化名而来——
提前预告,明天请追更的小可爱们,一定一定记得仔细阅读作者的话——
第59章
凌冽一僵, 盯着膝上的小蛮子看了半晌后, 才揪了揪他脸颊,笑道:“小混球,怎会想到这般问题?”
“就是……偶然想到的嘛,”乌宇恬风嘟嘟嘴, 放下玉佩, 翻身过来又趴到凌冽膝上,他眨巴眨巴眼睛, 手指轻轻摸索着凌冽膝上盖着的白狐裘,“再过一两年, 大巫就会出关,他那么厉害, 一定能治好哥哥的腿。”
凌冽没想到他竟在转这个念头,心中正感动。
结果, 小蛮王补充道:“或许, 也真的有生子药呢?”
“……”凌冽无奈透了, 将乌宇恬风拉起来, 发配他到凳上坐好,重新替他理了理额前乱发, 才道:“你啊, 小脑瓜里成天想什么呢?”
乌宇恬风弯下眼睛, “想怎么和哥哥更亲近,想怎么样偷偷香香哥哥不被哥哥发现,想怎么样让哥哥每天更喜欢我多一点呀!”
凌冽看着这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唇边笑意虽未散,心中却忍不住想到伊赤姆和他提到的番僧和异教,他反问道:“那若是……连你们大巫也没有生子药呢?”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了想, 端正坐好:“我有哥哥就够了,何况,我是苗疆的‘华泰姆’嘛,所有南境出生的孩子,其实都算我的子民。”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又小声嘟哝一句,“虽然我更想要哥哥的……”
“我这有什么好的?”凌冽摇头,“中原皇室相互倾轧、兄弟阋墙,为了星点权柄,多得是杀妻弑父、杀子弑兄的腌臜事。”
“……”
凌冽伸出手去勾了勾小蛮王手指,将他双手都牵起来放到自己膝头,道:“生子荒谬事,从今往后,你疼苗疆的孩子,我……”他顿了顿,弯下眉眼,“我疼你便是。”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碧色眼瞳亮得跟璀璨的宝石一样……
凌冽挠挠他掌心,凑过去香他脸颊,“……小傻子。”
被突然轻薄的小蛮王忸怩着嘟哝了一句“哥哥偷亲我”后,才低下头,红着脸继续了之前的话题,“没有人是不该出生的,血统不能代表一个人的现在,哥哥在我眼中就是最好的!”
“血统确实不能代表什么,”凌冽笑看他,意味深长道:“恬恬在我眼中也是最好的。”
这话,终于让乌宇恬风回神,他讶异地看凌冽一眼,脸上那点羞赧瞬间散去,他抿抿嘴、明白了:“……老师又偷偷说我坏话!”
他刚才过来时都看见了:伊赤姆聚集许多番僧的东西在阵前烧。
乌宇恬风心跳陡快,一面因他霜庭哥哥少有的温柔小意,一面却因那点深藏的纠葛而忐忑,掌心都不受控制地渗出许多冷汗。
凌冽没多想,这些都是他的心里话。
他捧起乌宇恬风金灿灿的脑袋、捏捏小家伙的梨颊,道:“我只是不希望过往、血统成为恬恬的心结。你解开我的,我也希望解开你的。恬恬在我眼中,是高悬长空的灿烂金乌,无有阴暗、无有低落。”
乌宇恬风听完凌冽剖白,他张大了嘴巴,忍不住眼睛亮亮地“哇——”了一声。
凌冽挑眉看他。
乌宇恬风却张开双臂,将凌冽整个人揽入怀中,给了他一个热乎乎又紧箍箍的大拥抱。然后,挂着满脸傻笑的小家伙亲昵地在凌冽肩上蹭了蹭,“哥哥,霜庭哥哥……”
“干嘛……?”
看着悄然攀上凌冽白皙耳尖的薄红,乌宇恬风唇边绽放出一抹坏笑,他往凌冽耳廓吹气,拖长了声儿道:“我今天才发现——”
凌冽被那热气闹得脖颈都发烫,他侧了侧头,虽忍着没躲,但声音却有些颤抖,“发……发现什么?”
乌宇恬风趁机咬了他凉凉的耳垂一口,“发现哥哥真的好喜欢我哦!”
他作完恶,飞速后退,防备凌冽揍他。
可整张俏脸都红透的北宁王,却只是狠狠瞪他一眼,卷了卷手指,最终一句也没反驳。
这样的反应,落在乌宇恬风眼中,就是无声的邀请,若他身后有尾巴——此刻,金灿灿的大尾巴一定兴奋地左右摇摆。他又大着胆子凑上前,蹲到凌冽面前拖起两腮,从下往上眨巴眼睛看凌冽。
“哥哥。”
“……嗯?”
“我现在真的好想好想亲你哦。”
凌冽恼羞成怒,卷在白绒里的手指突然出手,一把揪住小蛮王那头乱他心神的金卷发,将人整个拖过来。然后,威武强悍的北宁王俯身、重重地咬住了小蛮王唇瓣。
唇上的痛、被揪头发的痛,还有因姿势扭曲而膝盖碰地的痛……
此刻,乌宇恬风都感受不着。
他只觉有一股暖流,从他们贴合的双唇处流出,顺着四肢百骸暖遍他全身,让他仿佛飞到了云端、枕在了充满北宁王冷香的云朵中——
如果时间能在这一刻停留,蚩尤大神在上,他愿用一切来换。
凌冽于耳鬓厮磨一道并不擅长,但小蛮王明亮的眼神多少给了他鼓励,让他试探着、学着小蛮王从前动作,舔了舔对方唇瓣,这般试探的小动作,让乌宇恬风的呼吸又重了重。
最终,装不过三瞬小白兔的乌宇恬风,最终还是忍不住重新变回大尾巴狼。他俯身压着凌冽薄唇,一手揽他的腰、一手撩他下巴尖儿,唇舌深深地契入凌冽口腔。
他金色的长卷发铺散下来,将两人都笼入一片只有他们的金色麦浪。
然而,就在乌宇恬风的手指快要摸索到凌冽腰封时,帐外却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小勇士带哭腔的通禀: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
其实,索纳西背着阚部首领上岸时,这位征战多年、笑容爽朗的大叔还有一口气。
可惜,他最终没能撑到毒医和孙太医到来。
乌宇恬风和前后赶到的两位首领,眼睁睁看着朝夕相处的同伴在他们面前断了气。阚部首领面色发青、唇色素白,腰侧破开的窟窿已流不出一滴血,死前、还瞪圆了眼,用最后的力气,说了一句——
是他自己蠢,才会被那奸猾的女人算计,与人无尤,让大家别怪索纳西。
索纳西的状况同样不好,他一心护着阚部首领,后背被爆裂的火舌扑中,烧毁的衣服黏在翻卷的皮肉上,看上去红黑交加、一片狼藉。
毒医和孙太医草草看过,两人交换的眼神中俱是胆战心惊。
凌冽晚来一步,只见小勇士趴着被担架抬走,岸上堆满被白布盖着的无数尸体。登上蒲干国帆船的勇士们,几乎无一幸免:在装金银那艘船上的勇士们,甚至被炸得七零八落、残骸都拼不全。
乌宇恬风立在岸侧,压抑的愤怒让他浑身颤抖。
两部首领和附近的几位城主,更是红着双眸、齐道:“蒲干国这群畜生,简直欺人太甚!”
阿奴律此举,无疑公开宣战:派人强赠不成,竟炸死来使?
众人群情激奋,纷纷表示要同蒲干国血战到底。
而凌冽看着后背血肉模糊、生死不明的索纳西,也慢慢握紧了拳,他唤来影十一,告诉他,无论乌宇恬风作何打算,让他率王府影卫,尽全力配合大军。
蒲干国,未免太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索纳西背上烧焦的衣衫已深深和皮肉融合,为防感染溃烂,毒医无法,只能狠下心来将一层表皮剥离,凌冽实不忍看那淬火尖刀在小勇士原本白皙光滑的后背上游走,便转动轮椅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点兵,几位城主也将他们准备好的战船开到了附近。
眼看恶战难免,凌冽等小蛮王豪言誓师后,在大帐前冲他招了招手。乌宇恬风面色阴沉,见凌冽唤他,便侧过身去冲伊赤姆交待两句,才快步朝他走来。
素日里,乌宇恬风面对凌冽时,总是故意讨巧卖乖,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柔和。
此刻,他眉眼压低,英俊的面庞上乌云笼罩,碧色的眼瞳也变得又暗又凶悍,他抿着嘴唇试了试,最终还是没能勉强自己做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表情。
“哥哥若是想说要参战的话……”他深吸一口气,嗓音又低又涩,“我不能保证不凶你。”
凌冽笑着摇摇头,勾着他的腰链将人拽近。
“本王没那么不自量力,”他仰头看着闷闷不乐的小蛮子,拍了拍他腰侧悬着的玉佩,“我只是想告诉你——此去当心,镇北军英灵,必会保佑你平安来归。”
“……”乌宇恬风眸色动了动,最后他蹲下来,给了凌冽一个深深的拥抱,然后转身、背对着凌冽,声音也有些颤动,“那哥哥你,也当心。”
说完,小蛮王头也不回地登上舰船,白帆高升,数艘战舰顺着钦敦江飞速南下。
凌冽坐在轮椅上,远远目送他们离去。
军中只剩少部分留守士兵,还有忙着处理伤员的毒医、孙太医几个。
直到远去的数艘战舰都看不到了,凌冽才自己转着轮椅回到军帐内。他将早前收拢在一起的祖文拓片重新展展开,蒲甘王城距离他们驻扎的江畔还有一段距离,他一直干等着也是着急,不如找点事情做。
这些祖文拓片是乾达悄悄着人放到废弃番堂中的,除了那些被偷走的,剩下这些或多或少都是在说一些蛊毒、草药的配方,凌冽庆幸于自己在摩莲城时没急着译出更多。
他正对着那些祖文发呆,外面又传来一句颤声禀报——
“华、华邑姆,又、又出事了,您、您快出来看看吧!”
当凌冽转动轮椅出军帐,一抬头,就在远处的高黎山上看见一团大火,腾腾火光将他整张脸都染成橘黄。黑烟惊飞了山峦上无数鸟雀,而站在阵前的,是满面狼狈、背着个老婆婆的苏妮姬。
“华邑姆,求您救救浅渊寨!救救婆婆!”苏妮姬扑通一声跪跌下来,她眼含泪水、手上伤痕累累,“今晨外出狩猎的几个姑娘不知怎么了,回来就发了疯——不知疼痛地砍杀寨中人,还放了火……”
“姑娘你先起来,”凌冽示意人扶她,然后又命人去请毒医,“你别急,起来慢慢说。”
毒医赶来,先将老寨主抬进去,剩下苏妮姬喘了好几口气,才抹去泪痕,细细与凌冽说明——浅渊寨中几个中邪的姑娘伤了人后,虽被她们合力围住,只是未等巫医过去,就纷纷口吐白沫断了气。
她们不忍姐妹曝尸荒野,便赶制了几口棺材入殓。结果过了天变风急、乌云汇聚,几个明明已经断气的姑娘,却从准备好的棺木中爬了出来,一个个僵着身体、朝她们寨中涌来。
回想起那个恐怖的场景,苏妮姬白着脸抖了一下。
凌冽让人给她披上一件厚披风,然后亲自给她倒了杯热茶,“你说……那群姑娘们,不知疼痛、死后还能从棺材中爬出来,攻击你们?”
苏妮姬满脸泪痕,捧着热茶点了点头。
凌冽和毒医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出了“驭尸术”三个字。
○○○
就在蛮国大军压境蒲干国时,一直守在乾达身边的阿曼莎,也终于在番堂三楼的窗口,看见了浅渊寨内的一片火光。她皱了皱眉,远见楼下两个番僧焦急地讨论着什么,然后约拿就先用驴子驮了一车水、急急朝浅渊寨赶去。
阿曼莎心中正泛嘀咕,路易却已敲响房门喊道:“小姐、阿曼莎小姐!你们快出来,出事了,我先带你们下山——”
“出事什么事了?”阿曼莎开门,“浅渊寨着火了?”
“没那么简单……”路易着急,“我先去套车,您快带您父亲下来。”
阿曼莎皱了皱眉,转头看向乾达。
因为受伤,乾达看上去不再高大,他整个人缩成一团,躺在床上露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阿曼莎抿抿嘴,最终还是过去将人扶起来下楼。
山中的空气变得灼热,滚滚浓烟被风吹向整个山脊。
路易所谓的车只是一辆驴拉板车,他帮阿曼莎将乾达扶上去躺平,然后才侧身跳上驴,驾车往山下赶。阿曼莎问了几句,路易也并不清楚浅渊寨中事,只道他还要尽快赶回来帮约拿。
乾达在颠簸的山道上一路无言,痛狠了才会哼哼两声。
阿曼莎和路易都全没将他放在心上,直到、山峦上空轰隆一声惊雷,青白闪电划破长空,骤雨急降——受惊的驴子撅了蹄,将路易掀翻在地后,挣脱缰绳飞快地蹿入林里。
路易被摔得极惨,却还是撑着站起来先去追那头驴。
然而就在此刻,走过去扶他的阿曼莎,却感到体内一股奇怪的异动。她眼前模糊了一下,胸口伴随着惊雷传来异痛,“唔……?”
抽筋剥皮般的剧痛遍布全身,阿曼莎摇晃了一下,就整个人扑倒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她的两腮,横贯其上的伤口变得更加诡异恐怖。
路易被吓了一跳:“您怎么了?”
乾达躺在车板上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也装模作样地撑起来,扶住她肩膀道:“没事儿吧?”
剧痛只存在了一时半刻,阿曼莎摇摇脑袋,将眼前的一片白雾蒙蒙给驱散,她身上冷汗涔涔,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我没事。”
路易皱了皱眉,转头想问乾达,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奸猾。
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果然,下一瞬乾达就满面担忧地看着阿曼莎,“是痛吗?还有其他不舒服么?”
阿曼莎张了张口,刚想问他怎么知道是痛,胸口处就又传来一阵灼烧感,像有一簇滚烫的火星正中胸腔,顺着血脉焚烧到四肢百骸,她被烫得抑制不住地浑身抽搐起来。
“小姐?!”路易被吓坏了。
乾达却拦下他,一面温柔地将阿曼莎护在身后,一面轻声对路易道:“这些日子多谢您和约拿的照顾,我们父女没事儿,您刚才不是说还要回去帮忙的么?”
“可是……”
“真没事儿,你瞧——”乾达用拐杖指了指路易背后某个方向,骤降暴雨令山中一片漆黑,“那里正好有个山洞,我会带代帕进去躲一躲,您不用操心。”
路易看着乾达,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让他害怕。
乾达见他不走,还是温柔笑着,手却已暗暗摸到腰间小刀上,“您……还在犹豫什么呢?”
路易张了张口,一直颤抖着的阿曼莎却忽然强撑着坐起来,她绕过乾达,上前捉住路易的手,她勉强憋出个笑容,“……去吧,没事儿。”
虽这么说,阿曼莎却颤抖着在路易掌心偷偷写下了三个字:去求救。
路易咬咬牙,抹了一把脸上雨水,飞快起身朝浅渊寨的方向跑去,直到确定乾达和阿曼莎都看不见他时,才一扭头、冲山下疾奔出去——
○○○
急变的天气裹着重重乌云,将整个蒲干王城的天宇压得很低很低。
惨白的闪电照亮了站在城墙上阿奴律国王阴沉的脸,他身边黑苗巫首拢袖而立,集结的蒲干士兵也将投石车聚集到城门处。
阿奴律迎着呼啸寒风,看着远处急速靠近的蛮国舰船,沉声道:“……希望您,是真有本事令瑟达复生。”
黑苗巫首看了他一眼,“您放心,我比您更希望看见瑟达王子。”
苗人聚集的船舰分为三阵,先遣一支由附近几位城主带领,驾驶快船携弓|弩手前趋。其次,则是遂耶部首领和大量蛮国勇士的船只,最后才是乌宇恬风和伊赤姆所在的中军。
远远看着蒲干王城上的金甲,乌宇恬风眯了眯眼睛,挥手下令,牛角号齐鸣——
先遣阵中的快船上放下无数小舟,每一艘小舟上又有弓|弩手两名,他们手持□□,将引了火油的簇簇火箭往王城射去。同时,悄然攀上两侧山峦的风部首领,也在号角响起时率部起身,整齐地喊着杀号、从两翼策应。
蒲干国王看着眼前万簇火星,捏着黄金剑的手微微抖了抖。
黑苗巫首不屑地哼笑一声,竟冲着箭雨张开双臂,在下一道闪电裂空而至时,他迎着泼天的冷雨,兴奋异常地念出一段咒语——
轰隆雷鸣,也未能掩去他干涩粗哑的大嗓门。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
豆大的雨珠从天而降,前阵的弓|弩手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脚下的小舟剧烈摇晃了一下,一道巨浪从蒲干王城下卷起,瞬间腾起水墙数丈。
泼天浊浪如腾蛟……不,应该说,靠近水墙的几个弩手,真的看见了“蛟”:
那是一条浑身布满了妖异黑色咒文的恶蛟,或者说,是一条完整的蛟骨,因浑身布满了黑色符咒的缘故,看上去就像活生生的蛟龙一般。
几个弓|弩手面色剧变,根本来不及逃,就被灰浪吞噬。
站在中军舰上的伊赤姆愣住,而乌宇恬风的表情也变得极难看。
厚浪水墙掀翻了前阵的数艘快船,各城城主和勇士们都被迫落水、狼狈地往后撤退。那条诡异的蛟骨再腾空,一摆尾又掀起狂风巨浪。
这次,陈兵江上的蛮国大军,每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条狂妄肆意的蛟。
人们脸上或愕然,或惊恐,却都不约而同地闪过四个字:他成功了。
黑苗巫首真的成功重启了驭尸术,令千百年前就葬在南洋的蛟骨腾空、复生,为他所控。
“……”乌宇恬风两腮抽动,最终还是涩声下令道:“……先撤。”
伊赤姆点点头,仓皇地放出了信号。
看着撤退的蛮国大军,蒲干国王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笑起来,正想转头赞黑苗巫首两句,却见他满面油彩上都浮起了恐怖血咒,人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呃……”黑苗巫首喷出一大口血,伴着飞溅血花,盘桓在蛟骨上的黑色咒文消失,那条蛟骨也失了力,七零八落地坠落到灰蒙蒙的江水里。
○○○
此番战败,蛮国军队前所未有地士气低迷。
悻悻下船的勇士们,都无法忘怀那条腾空的异蛟。
乌宇恬风和伊赤姆走在最后,两人淋着泼天冷雨,一路无言,小蛮王原本蓬松的金色长发吸饱了水,正湿漉漉地贴合在他的双颊上。而伊赤姆也十分狼狈、包头的长头巾都散开,露出他满头的长辫子来。
凌冽撑伞,候在帐前。
在船归之前,他就已从影卫处得知了噩耗,然而,还未等小蛮王靠近,高黎山方向就又传来一阵怪响。众人回头,只见一个金发蓝眼的隆胎蒙,正慌不择路地从山上滚下来。
他的脸上、手上都是烧伤,浑身衣衫也布满了诡异爪痕,他看见有人,面露狂喜,忙用苗语高喊道:“救命——救命——!!”
附近的几个勇士不明所以,正准备上前营救,结果乌宇恬风的动作却比他们更快。
战败的憋闷、眼见驭尸术重启的不甘和恐惧,都在看见这个隆胎蒙时爆发。他抢过一柄苗刀,步如疾风,一把将那隆胎蒙拽起来、用刀抵到了中军旗杆上:
“……谁、派、你、来的?!”
那隆胎蒙被他吓得瑟瑟发抖,嘴巴一扁、险些当场尿裤子,“我、我、我……”
乌宇恬风浑身戾气,他扼住对方脖子,看着他渐渐窒息涨红的脸,寒声道:“本王平生,最恨你们这些异国妖人!”
他抬手,苗刀晃过寒光猎猎。
伊赤姆想拦,凌冽也急急喊了一声:“别——!”
“是是是是阿曼莎!!”隆胎蒙用手挡住眼睛,声带哭腔,“别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们快跑吧,高黎山上出现了好多好多尸人,整个浅渊寨都毁了……”
乌宇恬风一愣,处于暴戾情绪中的他,半天都没回过神。
似乎为了印证隆胎蒙的话,高黎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怪笑,多日未见的乾达不知何时、竟撑着双拐出现在了一块突出的巨石上,火光将他的整张脸都照得邪狞起来。
他的双腿上绑着夹板,身边却站着神色木僵的阿曼莎。
“……乾达?!!”
“圣……阿曼莎?!”
勇士们神色各异、议论纷纷,乌宇恬风却只是咬牙、赤红了双眼,他再不管眼前的隆胎蒙,反手将苗刀朝乾达甩出去——
他的力量很足,刀也很准,可惜,就在那柄刀要刺中乾达的时候,阿曼莎竟站出来、稳稳挡住了那柄尖刀。利刃刺穿了她的胸口,鲜血汩汩流淌,她却像感觉不到痛般,依旧那么面色木然地站着。
众人骇然,阿曼莎如此,莫非……
伊赤姆抖着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乾达:“你、你……阿曼莎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你怎么可以将她、将她炼制成、炼制成尸人?!”
“谁说她是我亲生的了?”乾达漫不经心地笑,“我乾达此生,只忠于瑶索娜大人,阿曼莎,不过是我抱养的孤儿。”
“你说……什么?”
不仅是伊赤姆,在场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惊讶神情:阿曼莎有着一双与乾达一模一样的灰眼睛,乾达从小待她也无比宠溺,怎会……
乾达又看着乌宇恬风哼笑道:“若非是你那肮脏下贱的异邦父亲,我与瑶索娜大人,将会有幸福的未来,都是你、是你的出生毁了一切!”
凌冽已在朝乌宇恬风那边赶,听见这话,他顿了顿,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他忙抬头看向他金灿灿的小蛮子——
只见站在泼天冷雨中,乌宇恬风虽低下头,却还是倔强地站直了身子,他低声道:“阿娘为圣女,本就不会同任何人在一起。这些,都只是你的妄念!”
“圣女也罢!妄念也好!”乾达凄声怪叫道:“若非是你!她将会是整个南境有史以来最强的圣女!她会承继大巫之位!你这贱种害了她一生,却还有脸承继蛮王之位!”
伊赤姆咬咬牙,忍不住上前道:“乾达,事情不是……”
“你闭嘴!”乾达指着乌宇恬风毫不客气地揭露,“当年,就是他那个满口谎言的隆胎蒙父亲吃醉了酒,连夜闯入殿阁,不顾瑶索娜大人的反抗,用强逼迫、令圣女蒙羞!”
“他这样一个玷污圣女生下的蔑种!又怎配继承王位、怎配乌宇这英雄的姓氏!大王和王妃荒唐,乌宇洛也是个不当事的!就连你伊赤姆、也被汉人蛊惑,你们才是叛徒!叛徒!”
伊赤姆想要分辨,看着疯狂的乾达,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乾达看着乌宇恬风,恨声道:“你那头金发、你妖异的绿眼睛,永永远远都是前任圣女、尊贵的乌宇瑶索娜大人被玷污的耻辱,永远!永远都是!”
恶毒的诅咒如同梦魇里不断变多的血,乌宇恬风摇晃了一下,他面色虽白,却还是撑着吼道:“……阿娘如何待我,我又是如何一人,轮不到你这个罪行滔天的叛徒评说!”
乾达眯了眯眼睛,只道:“那我便看看,腹背受敌的你,如何逆转战局!”
说完,也不等旁边遂耶部的勇士摸过来,他便拉着阿曼莎极快地消失在高黎山里。
阴风浊浪,绵雨密密。
砂石滩上,寂如坟地。
伊赤姆大叔看了乌宇恬风一会儿,摇摇头,先将驻足的勇士们驱走。
凌冽也终于来到了他跟前。
油纸伞早不知被吹到了何处,刺骨的寒风让凌冽面色发青,但他还是张开双臂,将这可怜的小蛮子紧紧揽入怀里。他坐着、小蛮王站着,正好方便他将脑袋贴在小蛮王裸露的胸腹上。
“恬恬。”他唤他。
乌宇恬风在发抖,凌冽连叫两遍,他才白着脸回神,半晌后,他拉出一个有些难看的笑容,手脚有些无措,“……哥哥怎么出来了?你、你身上都湿透了!快回中军帐!还有热水……”
凌冽搂着他,仰脸一笑,“好,不过恬恬也要一起。”
小勇士们备好水,凌冽和乌宇恬风前后用过,也换了干爽新衣。
小蛮王有些迟钝地坐在案边,顶着干燥长巾,却忘了动作,大颗大颗的水滴从他发丝中坠落,没一会儿就打湿了他的长裤。
凌冽自己擦干长发,转头见他如此,便凑过去,主动帮他擦起头发。
“……唔?”小蛮王闷哼一声,“哥哥,我自己可以……”
“没关系的,”凌冽低下头,在他的额心啄吻一口,“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他不过是爱而不得、心生怨怼,什么耻辱,根本不做数。”
乌宇恬风颤了颤,翠色眼瞳中竟氤起一层薄雾,“可……可是阿娘曾经真的想杀我。”
时至今日,他努力想藏起来的身世、想在大战后找个好时机再告诉凌冽的心思,全被乾达打破。他无法再隐瞒,干脆泄气地坦诚——
他的生父是个来自异邦的金发碧眼隆胎蒙,吃醉了酒闯入殿阁,强迫了当时的圣女乌宇瑶索娜。
他并非前任蛮王和王妃凤容的亲生儿子,而是蛮王亲妹妹、乌宇瑶索娜的孩子。
他与乌宇洛实际上是表兄弟,乾达说得没错,他的金发、他的绿眼睛,都是瑶索娜被玷污的证明。
瑶索娜多次想打掉他,可惜都没成功,最后他出生、在睁眼的瞬间,瑶索娜就发了疯。若非凤容王妃看顾,他多次险些命丧亲母手中,后来,为了殿阁安稳,大巫才不得不带他进入圣山中。
凌冽听着,手上动作愈发温柔,他将这头初见就吸引他的金色长发打理好,然后捧起乌宇恬风的脸,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威名赫赫的北宁王用鼻尖蹭了蹭小蛮王的,然后一双眼看进他绿宝石般的眼瞳中:“我虽没见过你口中的瑶索娜大人,但我想,她一定一定生得非常美,才能将我的恬恬,生得这般好。”
“可是……”
凌冽不让他说,又堵着他的嘴唇啄了一口,他笑着揉揉小蛮王脑袋,继续道:“我也没见过那个作恶的番邦异僧,但在我来南境的第一天,我看到漫天花雨、看到百姓夹道,都充满祝福地真心待你。”
乌宇恬风眨眨眼,紧紧抿双唇。
“我不知你们南境对于一位‘王’的评判标准是什么,但我知道,我的‘王’他潇洒英勇,他能上刀梯夺魁,他能替我赢来鲜花赞誉,他更心灵手巧、给我打造了这柄结实耐用的轮椅。”
凌冽顿了顿,摸摸小蛮王泛红的眼睑才继续道:“他还带着我看到了这世上最纯澈的叠水瀑布,带我去泡过热海温泉,带我钓过沼虾、捞过红鲈鱼……”
乌宇恬风被逗乐,一个没控制好,眼中蓄着的泪珠啪嗒滚落。他愣了愣,而后丢脸地抿抿嘴,小声道:“……那、那些都不算什么的。”
哥哥是他从中原大老远讨来的漂亮媳妇。
待媳妇好,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凌冽凑过去舔掉了他咸咸的泪珠,“可你愿意等我,从不逼迫我,即便知道我有心离开,也愿守护我、帮我达成心愿……”他翻过乌宇恬风手腕,点了点他腕上那道浅白伤痕,“甚至,还傻乎乎地为了我自伤……”
他冰凉的指尖弄得乌宇恬风有些痒,小蛮王缩了一下手,终于忍不住委屈地流出了更多泪水。
凌冽看着他满面的泪,心下更软,他双手托起小蛮王的腮帮,故意严肃道:“这都是高兴事,我的恬恬怎么还哭上了?”
“……唔。”乌宇恬风吸了吸鼻子,下一瞬,又被凌冽啄了一口。
“阿恬别哭了,”凌冽刮了他鼻头一下,“再哭就丑了。”
乌宇恬风抖着嘴唇,终于一抹脸,忽然将凌冽从轮椅上抱起来放到床上。
陡然倒转的天地让凌冽僵了僵,但当他看见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时,他又放松了自己。
凌冽墨发披散,整个人陷在柔软的絮丝被里。
乌宇恬风面上还有泪痕,碧色的眼瞳中,却蓄满了对凌冽的渴和急。
看着那双绿宝石般的眼瞳,凌冽只挣扎了一瞬,就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他的侧脸,“强敌当前……”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在心道:若哥哥让他起来,他会努力忍一忍。
然而,他漂亮的霜庭哥哥却只是红了脸,用另一只手逃避地挡住眼眸,低哑的声音带着撩人的颤:“……你若弄疼我,明天……我就揍你——”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毫不掩饰的滔天热情。
骤风逐浪,绵雨难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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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一夜狂风骤雨, 一夜温存旖旎。
即便乌宇恬风收着力道, 被强悍金乌折腾一宿的北宁王,还是未至天明就失却了意识。
守在帐前的两个小勇士面红耳赤,备好热水后就寻了由头溜远,而职责所在、蹲在树上上守护王爷安危的影六则是面无表情地从怀中掏出两团棉花, 牢牢堵住了耳朵。
乌宇恬风挑帘出来过四次, 每一次都取走了一整个铜壶。
溅湿的帘幔还有帐前因泼水而湿透的砂石地面,随着摇曳橘灯, 叫人忍不住浮想联翩。而乌宇恬风每一次出来,清明月色总会从他身上挑出那么一两枚新鲜的印鉴:
红得似火, 暗得极艳。
幸得小蛮王的皮肤色深,后背、肩颈上极浅的几道抓痕, 都被掩在了他的金卷发下。
而凌冽因双膝无法用力的缘故,也只能在被逼得太狠时, 委屈又泄愤地咬住乌宇恬风的耳廓、颈侧。而盘桓在小蛮王颈项上的双龙纹银项圈, 又恰到好处地替他遮掩掉这些痕迹。
如此, 当乌宇恬风倒掉热水、拧干长巾时, 放水归来的伊赤姆大叔匆匆一瞥,只在自家大王宽阔的胸膛上, 看见了一枚极深的齿痕。
伊赤姆骇然瞪眼, 乌宇恬风则笑了笑。
端看小大王面色红润, 伊赤姆在心底狠狠翻了个白眼:
大战当前,大王还当真是半点不做人。
见伊赤姆要走,乌宇恬风却放下木盆和铜壶上前, 他压低了声低语几句,而后拍拍大叔肩膀道:“千万悄声些——”
听完他的话,原本还处于睡眼朦胧中的伊赤姆陡然变了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乌宇恬风,半晌才抖着嘴唇问道:“大王您……您做这个决定,就、就不怕王爷他醒来……”
乌宇恬风做出个“嘘”的动作,脸上梨涡融融:“既为南境华泰姆,老师,这是我的责任。”
伊赤姆深吸一口气,最终肃然地挺直了腰板、将右手握拳放到胸口处:“……我这就去请他们。”
乌宇恬风“嗯”了一声,微笑着目送伊赤姆离去。
等大叔走远,他才长舒一口气,遥遥看着远处高黎山上的万顷红霞、隐约天光,脸上笑意散去。他转身挑开帘帐,大步走到凌冽床前——
他的漂亮哥哥还在沉沉睡着,眼尾红红的,看上去非常惹人欺负的样子。
而那张极淡的薄唇,也因他的失控,落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乌宇恬风勾了勾唇角,他轻轻坐到床边,伸出手顺了顺凌冽的墨发,然后碰了碰他唇瓣上的血痕。
“霜庭哥哥……”他无意识地呢喃。
陷在絮丝被中的人全无意识,精致的眉眼就好像从画中走出来一般。
乌宇恬风已收拾了大帐内的一片狼藉,想了想,他又起身从盥洗架上匀来一块干净的面巾,从他随身的布兜中取出凌冽在金沙江上送他的那瓶金创药,小心翼翼地蘸取了药水、涂抹在凌冽唇瓣上。
这瓶药他一直带在身边,从来不舍得用,如今拿出来,也是用还到凌冽身上。
燃尽的灯油熄灭,驱散长夜的红日即将升起,乌宇恬风叹了一息,凑过去深深啄吻了一下凌冽额头,然后便起身,毫不留念地往前走、挑开了大帐的垂帘。
帐外空地上整齐站着的,是被伊赤姆叫醒的两部首领和边境几位城主,他们披甲持刀、面容整肃,在乌宇恬风出来时,不约而同地冲他行了大礼。
乌宇恬风看着这几位年纪算得上他长辈的人,脸上蓄起笑意,他点点头,将众人引到钦敦江畔,道出了自己的计划——
蒲干王城位于深山高峡处,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而钦敦江中又有黑苗巫首操控的诡异蛟骨,正面水仗极难取胜。
倒不如将船舰开拔南下,停靠到山川浅滩处,然后寻一个易于攀登的山壁以钩锁登上山顶。再将攻城所用的车弩拆分,垂下绳索,分批运送上山。
众人思量了片刻,都觉得此法可行。
遂耶部首领也补充说,还可用圆木桶装满桐油、从山顶推落,待油桶靠近蒲干王城时,再以火箭攻之。油遇火即燃,能够很好地形成火攻之势。
乌宇恬风点点头,便依计给众人分派了任务:
阚部首领身故后,遂耶部首领就成了军中战场经验最丰富之人。乌宇恬风命他带领阚部和遂耶两部勇士,准备桐油木桶,并带兵从西南侧登山,其余人等则跟乌宇恬风去东南方。
伊赤姆大叔于钩锁一道并不擅长,乌宇恬风便让他带领少部分人留在浅滩附近守着大船断后。若他们奇袭蒲干王城成功,在黑苗巫首操纵蛟骨前就将他制服,那便放讯号、让伊赤姆再带船队南来。
众人领命,纷纷去准备。
伊赤姆临走前,回头看着站在初升红日中的小蛮王,欲言又止。
乌宇恬风还是习惯赤着上身,腰间一道银链子系着黑色筒裤。裤缝边儿,系着一枚精致的螭纹玉佩,青银二色流苏随着清晨的微风不断摇曳。
“老师别劝我了,”小蛮王像身后长了眼睛,“这会子孙先生和毒医应该都起身了吧?还要劳烦老师去将他二人请来。”
伊赤姆张了张口,叹息,领命离去。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眼前水流湍急的碧蓝色钦敦江:此战凶险,他不要哥哥冒险。
能同凌冽相识,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他的霜庭哥哥疼他,竟愿将他这般人,比作天上朗日。可他的傻哥哥又如何知道——在他乌宇恬风心中,来自中原的北宁王凌冽,又何尝不是他的心中明月?
乾达和驭尸术,这些,都是他作为南境之王必须去面对的事儿。
而他的哥哥心怀天下,被他自中原掳掠而来,更应在这时候——尽早回归故里,北境、京城,还有天下百姓都比他更需要他。
昨夜,是蚩尤大神怜悯,亦是他的漂亮哥哥垂怜。
子母蛊已解,从此山长水远、天高云阔,他的霜庭哥哥能去做一切他想做的事。
乌宇恬风也给殿阁传了急讯,让人准备好接引,务必平安地将北宁王送出南境去。
渐渐升起的太阳破开晨雾,红霞漫天,将乌宇恬风所在的沙滩都染成了一片金红,他垂眸,看了看悬挂在自己腰间的那枚螭纹佩——
原本,他是想要将这枚玉佩解下来还给凌冽的,毕竟这是凌冽生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若此战他回不来,岂非是……
乌宇恬风皱了皱鼻子,摩挲着玉佩背面印鉴的刻痕:就当是他的私心好了,毕竟在凌冽的叙说中,镇北军是那样骁勇强悍的一支队伍,附在上面的英灵,一定会祝福他,让他也能守护南境的百姓。
这时,伊赤姆带着孙太医过来了。
乌宇恬风挑了挑眉,刚想问毒医的去向,伊赤姆便抢先开口道:“他一听您的想法就发了大火,摔碎了不少瓶瓶罐罐骂您糊涂,之后,更直言这时候他必须在前线,若无他这个大夫,士兵若真受伤又何如……”
“然后,”孙太医补充道:“他便从帐中跑了。”
毒医性格桀骜倔强,这倒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乌宇恬风抿抿嘴,不再勉强,只将自己的打算对孙太医和盘托出,他说完,也不等老人回答,先深深冲他一揖道:“您这一路上,对哥哥尽是回护。此战危险,哥哥昨夜……昨夜又虚耗过度,我想请您、请您务必劝他回中原去——”
若他此战失败,黑苗巫首和乾达毕竟会操控尸人、蛟骨颠覆整个南境。
他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凌冽,不能白白命丧于此。
孙太医仰头看着他,轻声道,“我……会尽力一试。”
“那便多谢您,”乌宇恬风笑着再拜,想了想,又道,“苏妮姬和其他伤员,我会留下几人照料,在哥哥离开前,都还要劳烦您多看顾。”
“这是应当的,您放心就是。”
如此,乌宇恬风安排好一切,再无后顾之忧。
蛮国的船队升起高帆,小蛮王踏上甲板前,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军帐方向——
今日是个朗日,青蓝色的高空上疏散地漂浮数朵白云,明媚的阳光洒落在浅白色的砂石滩上,像重叠银纱,乌宇恬风勾起唇角笑了笑,碧色的眼眸中流淌的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情和温柔。
○○○
和风缓缓,暖阳当空。
凌冽再醒来时,已是这一日的午后。
清澈的阳光从微微开合的帘外渗漏,屋内燃着一炉安神香,木施上整齐地挂着他墨蓝色的礼服,轮椅被推到床边,榻旁的小圆桌上,还温着一盏香气扑鼻的花草茶。
琉璃盏下烛火簇簇,暖黄色的光芒让凌冽忍不住弯了眉眼。
乌宇恬风好像并不在帐内,素日热闹的军营此刻静得出奇,凌冽疑惑地蹙起修眉,撑着自己缓缓从榻上坐起。
简单的动作,却让凌冽忍不住闷哼——
腰部往下酸痛发麻,双腿更是像灌满了浆,稍一用力,就会一抽一抽地颤抖。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正准备咬牙下床,大帐的帘子就动了动,一道炫目日光射|入,凌冽下意识抬手挡住眼睛,“恬……嘶——!”
出口的声音干涩嘶哑,陌生得吓了凌冽一跳。
他摁着脖子轻咳一声,正准备侧身去倒一盏花草茶,进帐之人就率先走过来,替他拿起了琉璃盏。那双手,是一双布满了皱褶、充满了药香的手。
“……孙太医?”
老人点点头,只将花草茶塞入他手中。
凌冽捧着温热的琉璃盏,心中那点疑虑更甚:乌宇恬风一直将他保护得很好,他在南境苗疆几乎无病无灾,即便偶尔有个头痛发热的,乌宇恬风也更喜欢请毒医,或者将毒医、孙太医两位一并请出。
他单独见孙太医,只在论及中原事时。
“恬……”凌冽嗓子嘶哑,不得不先押下几口茶润喉咙,“我是说,他、小蛮王人呢?”
孙太医看着凌冽唇瓣上嫩红的一道,在心底默默叹了一口气后,将小蛮王交待他的事情和盘托出。凌冽一听得“小蛮王清晨开拔南征”几字,捧着茶盏的手就开始微微颤抖。
当孙太医说到子母蛊时,凌冽更“呯”地一声摔了手中的茶盏。
杯中只余一点的茶水飞溅出来,打湿了铺在脚踏上的白牦牛皮。浅黄色的水珠在牦牛长绒上肆意奔跑,凌冽瞪着那曳长的污渍,浑身抑不住颤抖,“那……小混球离开多久了?!”
“他……天亮时开拔,算起来,约莫有两个时辰了……”孙太医回道。
凌冽双手收紧,险些将一整张絮丝被都扯烂。
他飞速地换好衣衫,没选小混蛋故意放在木施上的繁琐礼服,而是另择了一套云鹤纹的黑色劲装。北宁王将长发高束,自转着轮椅来到了帐前的空地上。
帐内一片死寂,除了安置伤员的几间帐篷还亮着灯,整个砂石滩上便只剩下他和孙太医。
凌冽眯了眯眼睛,试着唤了影十一。
结果等了半晌,却见是影六急匆匆跑来,他见着凌冽,先跪下行了大礼,然后才面色尴尬道:“队长擅作主张,清晨时就悄悄带人、带人……随那蛮王去了。”
凌冽一愣,而后长舒了一口气。
影卫贵在忠心、贵在无条件执行主子的命令,影十一虽自作主张,但却贴合了凌冽心意,他不怪他。
凌冽先将影六从地上扶起来,王府影卫虽对苗疆蛊毒异兽没有特别好的办法,但有他们在,至少能保乌宇恬风性命无虞。
“去牵马来,”凌冽拍拍影六,“顺便再想办法弄条船来。”
影六一愣,明白凌冽没有责怪影十一的意思,他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后,便长跪顿首、飞身而出。
凌冽想了想,又请孙太医去将阚部首领的长弓和索纳西改进的□□取来,他见老太医没异议地就点头离开,还是忍不住问道:“……您不听他的,劝劝我么?”
孙太医闻言,逆着日光回头笑道:“您若听劝,便不是我熟悉的王爷了。”
凌冽也笑,他转过头去,半眯着眼睛看着翻浪的钦敦江:
臭小鬼,凭什么替他决定。
当影六带人驾小船、牵马过来时,乌宇恬风身边那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不知何处蹿来,它先是甩着尾巴围凌冽转圈,而后用前掌刨地,伏低身子、冲影六不住地低吼。
看着这头颇通人性的大虫,凌冽又气又想笑,他挺直了酸痛的腰背、转动轮椅上前,一把揪住大老虎毛茸茸的耳朵:“听清楚了小东西——大锦北宁王,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做逃兵。”
大老虎被他揪着,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终于不甘不愿地趴下去。
在凌冽背着长弓上马时,他面前的河滩和小舟上却投下了一大片阴影,而站在马匹旁边的孙太医只看了一眼,就险些被骇得昏了过去。
未等凌冽回头,身后就遥遥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儿。
伴随着银铃阵阵而至的,是一个女童清脆的声音:“不愧是窝看上的华邑姆!说得好,窝们苗人,也绝不做逃兵!”
凌冽回头,高高的圣蟾蜍顶上,站着戴颤枝银帽的阿幼依。而紫色圣蝎和浑身绒毛、遍布莹绿色符文的圣灵珠蛛则乖顺地趴在那黄色的□□两边。
凌冽:“……”
○○○
凉风北劲,云层汇聚。
蛮国军队很快就按计划带着车弩攀上了蒲干王城两侧的山脊,王城大门城楼上的蒲甘士兵正聚在一起用午饭,并没注意到头顶密密麻麻的黑影。
遂耶部首领与乌宇恬风响哨为号,蒲干士兵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见万簇火雨、破空而落。
盛满桐油的木桶从山上次第而下,王城大门上瞬间变成了一片火海,连环爆炸的冲击力让山上的石块都跟着崩落,城楼上的士兵还来不及逃,就被炸飞、横七竖八地挂到了城楼上。
蒲干王城内,几位将军亦乱作一团。
蛮国来势汹汹,城楼上伤亡惨重,流溢的桐油让他们根本救无可救。即便后来米莉亚公主命人送来了沙袋,但他们的士兵只要靠近城墙,就会被攀在山壁上的蛮国□□手瞄准、射落。
米莉亚公主和将军们着急,王庭内的国王阿奴律,却在王庭内慢条斯理地拭剑。
他对外头冲天的喊杀声充耳不闻,只是低垂着眼眸,看着黑黢黢的冰窖入口。
入口处的灯烛已熄,阿奴律却耐心久候。
直到冰窖中传来了跫跫足音,玛黑王后和黑苗巫首一前一后地走出来,黑苗巫首怀中,还抱着一个浑身结霜的小男孩。
阿奴律深深地看了一眼黑苗巫首,还剑入鞘道,“蛮国已至,本王会不惜一切阻拦,但也请您务必信守诺言、实现我们夫妻之愿。”
如果,忽略那一身的冰霜,黑苗巫首怀中抱着的小男孩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他的五官与阿奴律国王非常相似,皮肤微黑,额心上还有一枚小小的红痣。
黑苗巫首裹在一身素黑的长袍中,削瘦异常,高突的颧骨上绘制了一副红纹面油彩,他点点头,然后抱着那孩子大踏步朝勃生港走——
王后玛黑想跟,却被阿奴律拦住,“你和米莉亚一道儿,先将百姓疏散,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好。”
“可您……”
阿奴律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乖,去吧,战争是男人的事。”
玛黑王后哭了,眼睁睁看着丈夫离去。
倒是米莉亚公主站在远处的阴影中,脸上蒙着一层头纱、看不真切表情。
阿奴律国王到的时候,蛮国勇士们已在□□手的掩护下登楼。阿奴律当机立断,也找来弓箭手反攻,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让溃散的蒲干军队士气大振。
战事一时焦灼,乌宇恬风他们也没有特别好的法子能快速攻入城中。
与此同时,黑苗巫首也终于走到了勃生港。
朔风急至、彤云汇聚。
清晨还碧青色蔚蓝的天空,此刻已经是黑如锅底。海面上浊浪涛涛,一叠一叠掀起的巨浪,暴涨的海水将港口的木栈道淹没了一半。
栈道尽头,马蒂塔恭恭敬敬地等候着,即便海浪已打湿她全身的衣裳。
黑苗巫首将怀中的小男孩递给她,然后便念着咒文、重新汇聚蛟骨。
蛟龙白色的脊梁骨缓缓从水底升起来,泛着黑光的咒文爬满它全身,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一块块脱落、露出双颊上大片的白骨,他却觉不着疼似的,只将小男孩从马蒂塔手中接过。
他目光温柔地看了小男孩一眼,然后就接将尸骸投入水中。
海浪翻涌,巨浪滔天。
原本保存得极完好的尸骨,在落水时就被那可怖的蛟骨分食殆尽。而后,那具沾满了血污、遍布黑色咒文的蛟骨一跃腾空,于海面上、半空中——长出了经络、血肉和鳞片。
黑苗巫首看着眼前的一切,血肉模糊的一张脸上,终于露出了狂喜——
“成功了!这次的献祭成功了!!我成功复活恶蛟了!”
○○○
钦敦江上,两条盘桓的灵蛇护送着一艘小舟南下。
阿幼依嫌船太小,最终竟然选择坐在灵蛇上,凌冽看着在水中嬉闹得不亦乐乎的小姑娘,还是忍不住吞了吞唾沫——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无法心平气和地直面这庞大的五圣物!
强劲北风袭来,天穹中越来越多的乌云排布,闷雷蛰伏,再晚些,定有暴雨降落。
伴随着一道凄白闪电,蒲干王城的大门、终于轰然告破。
阿奴律国王执意不走,率先攻打上来的阚部勇士们杀红了眼,都不顾遂耶部首领之命,拼着要将这个害死他们首领的凶手置之死地。
乌宇恬风也拽着钩锁,缓缓降落到人群后。
他遥遥看着头发蓬乱、身上布满血污的阿奴律叹道:“我本无意与蒲干为敌。”
“哼,”阿奴律一把推开一个扑上前的勇士,嘶吼道:“要杀便杀!哪来这么些废话!”
乌宇恬风皱眉,环顾四周并没找到黑苗巫首身影,他刚想问,结果就听见黑苗巫首的声音遥遥从头顶传来:“国王陛下怎么一心求死呢?”
他不知何时已登上了浓烟滚滚的城楼,身边还站着那个从天竺贩来的姑娘马蒂塔。
“您不是一直想再见见瑟达殿下么?”
听见“瑟达”二字,原本已是强弩之末的阿奴律来了精神,他眼睛亮起来,也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量,将围着他的勇士们掀飞,自殷切地跑到城楼下:“您、您当真让我儿复生了?!”
黑苗巫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伸长手、指向了城门外的钦敦江。
蒲干国虽整个建在高峡谷中,但为了方便百姓出入,城门外还是挖凿了一条人工水渠,环绕的水渠让激流的江水变缓,也在城门前汇聚形成了一座漂亮的喷水池。
阿奴律跑过去,竟见池中腾起不少浪花,而后,便是哗啦一声——
在众人或惊骇或好奇的目光中,只见一个皮肤偏黑、五官同阿奴律国王十分相似的小男孩浮出水片,他光|裸着上身,眨巴着大眼睛趴到水池边,顶着额心的红点,偏头嬉笑着看阿奴律。
国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而后他陡然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很痛,可这痛却让阿奴律激动。
蒲干国王踉跄几步上前,眼中全是泪花,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喷水池边,忍不住地张开双臂去搂男孩,“瑟达……我可怜的瑟达!阿爸真的真的很想你……”
因角度的缘故,情绪激动的阿奴律国王,并没看清楚水池中的一切。
相反,一直站在城门边的乌宇恬风,却十分清楚地看到了:那“小男孩”的腰部往下,全是闪烁着黑光的鳞片,鳞片之下则是一条长长的蛟尾,蜿蜒着、不知盘桓到何处。
乌宇恬风眯眼,仰头看了黑苗巫首一眼。
而趴在水池中一直笑嘻嘻的小男孩,却忽然赤红了双目,以奇怪的角度张大口,尖利而带有腐臭味儿的牙齿咔嚓一声就咬掉了阿奴律国王的一条手臂。
鲜血喷涌出来,这时候,阿奴律才看到小男孩身下的异样。
他愣了半晌,捂着冒血的肩膀、惨呼着滚到地上。
“小男孩”叼着“父亲”的断肢,竟还能咯咯直笑,更当着众人,将一整条人手嚼碎吃入腹内。
阿奴律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惨白着脸、转头双眸渗血地瞪向黑苗巫首:“你……你对瑟达做、做了什么?!”
黑苗巫首根本没理他,只张开双臂迎风而立:“尔等凡躯,都将成为龙神的祭品!都是我黑苗重掌南境的助益!来吧,现在向龙神俯首,还来得及——!”
他说着,那个半人半蛟的怪物也随之腾空而起。
长长的蛟尾掀起巨浪,汇聚而来的乌云在蒲干王城的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漩涡中雷光电闪,青光白影在那怪物身边闪烁,钦敦江水也像煮沸般带着地面剧震。
乌宇恬风记得,大巫曾说过,南境苗疆在数万年前,是个神明与凡俗共生同住之所。这里有蚩尤大神,有游龙、有腾蛟、还有明黄色的凤,可惜凡俗累年大战,惹得众神弃南境而去——
只留下他们苗人的先祖,还有世代守护苗人的五圣物。
如蛟龙,即便是神明,也该沉睡在过往中。
他看着黑苗巫首,终于缓缓抽出了腰侧苗刀:“即便是神明,逆天而行,怎配掌管南境?!”
□□手自不用小蛮王再吩咐,纷纷取出羽箭朝蛟骨和黑苗巫首急射。
然而那蛟骨早有准备,长尾一甩,便是顺着护城水渠,令钦敦江水暴涨成数丈的浪墙。
乌宇恬风回头看了一眼那条遍布黑色咒文的异蛟,反手就是一道钩锁速度极快地扑上城墙——管你是驭尸术还是神明、腾蛟,处理掉始作俑者,就是最直接的办法。
显然,黑苗巫首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蛮干。
他在马蒂塔的保护下狼狈后退一步,本想令那异骨过来,结果江面上忽然响起葫芦笙,一只庞大的毛蜘蛛攀上了西侧的山峦,口中吐出无数道白丝、将那盘桓在空中的蛟龙困住。
而东侧的山峰上,则立起一条紫色的巨蝎。
随着悠扬的曲调,一蹦三跳的黄□□从钦敦江后跃出,两条灵蛇腾空、直接拦住了蛟骨去路。
乌宇恬风看了五圣一眼,转头又劈砍向黑苗巫首。
马蒂塔勉强同他拆了两招,之后就根本不是乌宇恬风对手地被揣飞,黑苗巫首的身上瞬间多了好几个窟窿,他踉跄着跌坐在地,四手四脚地爬了片刻后,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你还要看热闹到什么时候——?!!!”
乌宇恬风一愣,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劲风。
他急忙矮身一闪,而后就惊讶地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的阿曼莎。
或者说,尸人阿曼莎。
消失了许久的乾达款步从城楼的一片阴影中走出,他笑眯眯地冲黑苗巫首点点头道:“先生勿怪,我只是等您向我低头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一时忘情,就耽搁了一会儿工夫。”
黑苗巫首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尸人阿曼莎一出现,战场的局势又发生改变:天空中异蛟同五圣缠斗、地面上蒲干国士兵和蛮国士兵斗在一处,而那些倒下的尸骸,却在乾达的操控下、慢慢站起身来——
他们不避刀斧,不知疼痛。
两侧山脊上的弓箭手无法策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已经被扎成刺猬、浑身都烧成焦炭的尸人,不要命地攻击同伴。而同伴一旦倒下,没过多久,就会变成尸人、加入到尸群中去。
成为尸人后,阿曼莎的感官比从前敏锐。
与乌宇恬风交手,赤手空拳的她竟还占了上风。
即便乌宇恬风有刀,她却一点儿也不知疼痛,仿佛毕生唯一目标就是弄死乌宇恬风。
而乾达看着他憎恶了一辈子的人,同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缠斗,见乌宇恬风当真一点儿情面都不讲、数次挥刀想斩下阿曼莎头颅,他便忍不住讽刺道:“您还真舍得动手,枉费我可怜的代帕痴心恋慕您那么久——”
乌宇恬风充耳不闻,只专心战斗。
无论阿曼莎痴情他与否,这姑娘都曾是南境百姓,如今变成尸人,他得快些结束对方痛苦。
数次的攻击,也搅得尸人阿曼莎愈发烦躁,她陡然往前一扑,张开嘴就要去咬乌宇恬风。乌宇恬风反应也快,他原地一滚,抬脚将尸人绊倒,手中苗刀当场就契入了阿曼莎的颈项。
可惜,角度并不好,刀无法再深一步。
乾达抿抿嘴,连忙控制尸人阿曼莎后退,让尸潮上前、拦住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一时难脱身,只能眼睁睁看着乾达拽着阿曼莎往王庭深处、勃生港的方向跑,“你站住——!”
狡猾如乾达,怎可能原地乖乖等死,他转身想溜,结果才迈出一步,就有一直□□从天而降、稳稳地扎入了他的脚背中。
尖锐的疼痛让乾达霎时间失了声,他骇然抬头,却见远处山峦上,一匹毛色雪亮的白马,姿态优雅地驮着一道墨色身影,步态悠然地跳落。
即便在逆光的剪影中,乾达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让他吃了无数次暗亏的大锦北宁王。
凌冽背着阚部首领的长弓,手中拿着索纳西改良过的劲弩,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乾达,寒声道:“你还想逃去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小蛮王:唔,我不要哥哥涉险~
北宁王:小混蛋!从今往后哥哥保护你——
第61章
乾达抖着嘴唇, 双目充血, 他狠心咬牙将箭簇拔|出来、一瘸一拐地往后退,唤阿曼莎过来,妄图用阿曼莎挡住凌冽。结果,凌冽根本不买账, 连发的弩|箭直瞄准了阿曼莎已破开大洞的颈项。
“你、你怎么?!”乾达胆寒, 再拽着阿曼莎往后一步,他怪叫起来, “你怎么滥杀无辜?!阿、阿曼莎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呵,”弩|箭射完, 凌冽换了长弓在手,他瞄准乾达似笑非笑道:“她三番五次挑衅于我, 难道我还杀她不得?再说,既然她已是尸人, 本王又何须顾及什么?”
乾达不敢置信地看着凌冽, 根本没想到心怀天下的北宁王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时慌乱, 他也无法分辨凌冽所言真假。
狼狈间,乾达想转身去寻黑苗巫首相助, 结果扭头便见异蛟被圣灵蛇缠住, 年幼的五圣使吹着葫芦笙笑嘻嘻的, 而站在王庭上的黑苗巫首、已喷出了大口艳血。
乾达抿抿嘴,最终选择将拽着阿曼莎混入尸群中。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会来,他急急砍翻两个围攻他的尸人, 靠近凌冽唤道:“哥哥——”
可凌冽却只是寒着脸看他,弯弓搭箭、对准了他的眉心。
小蛮王翠瞳微睁,羽箭嗖地一声擦着他的发顶飞过, 准之又准地扎入了他身后一个蒲干尸人喉管里。
“凝神。”
凌冽的声音还有些嘶哑,乌宇恬风忧心地看了他好几眼,才转头继续应对尸潮。
蛟骨一时被圣灵蛇压制,甩着长长的尾巴从半空中跌落,于城楼下砸出很大的一个坑。蛟骨不甘心地盘桓在那泥坑中,圣灵蛇也嘶嘶吐着蛇信、戒备地守在一旁。
黑苗巫首呛咳两声,吃力地趴到城楼上。
“大人,您没事儿吧?”马蒂塔担心,上前扶了他一把。
黑苗巫首双颊已悉数溃烂,颧骨往下全是森然白骨,失去了肌肤和皮肉的遮挡,他那口漆黑烂牙直接暴露在众人视线中,听见马蒂塔的声音,他竟陡然咧开黑牙一笑,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天竺姑娘。
马蒂塔被他骇人的目光吓着,后退一步迟疑道:“……大人?”
黑苗巫首却笑得更加渗人,脸上的红纹面油彩都变得更渗人起来,他一把拽住马蒂塔,声音似梦似幻,“你说过会效忠于我的,对吧?你也说你会效忠蛟神的,是吧?”
马蒂塔一愣,下一瞬,她就感觉到自己整个腾空,黑苗巫首竟将她抱起来、准备往城下丢。
盘桓在城楼下的蛟骨目露凶光,血盆大口中溢出了大量涎液。
马蒂塔登时白了脸,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位她敬如父兄的长者,“您……您……”
“黑苗和蛟神都会记得你的,”黑苗巫首神情疯狂地拍了拍她手背,“何况,今日你的牺牲,算得上是与神明相融,将来,还可以同享整个苗疆朝奉!”
马蒂塔咬牙,忽然反手死拽住黑苗巫首,她涂满丹蔻的长指甲深深抠入黑苗巫首的皮肤:“既……是这样好的事儿,您……为何不一道儿呢?!”
黑苗巫首吃痛,看着这个同样疯狂的女孩,惊讶过后,眼中竟闪过一抹赞许:不愧是他欣赏的仆从!
马蒂塔不想死,即便要成为异骨的养料,她也要拉上黑苗巫首垫背。
诚然,能以生人献祭的黑苗巫首比她狠心太多,黑苗巫首用力挣出一手,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毫不犹豫地砍断了自己手臂——
马蒂塔抱着那只断臂,如断线的纸鸢,很快就从城楼上落入异蛟的口中。
黑苗巫首喷涌的血水将一整块城墙砖都染红,吞噬了新鲜血肉的异蛟重获力量,翻腾着将圣灵蛇逼退、又重新飞上天空、掀起巨浪,三丈高的潮水涌上城门前的空地,将来不及防备的众人全部掀翻。
因此,乾达得了一夕喘息,拽着阿曼莎躲入了王庭高塔。
尸潮重新涌动,阿奴律国王终于看清了黑苗巫首,他在士兵搀扶下爬起来,颤声道:“……你骗我。”
黑苗巫首一边系紧衣袖止血,一面无辜地看向这位国王,“您的瑟达王子,难道没复生么?您看,他多神勇,您不感谢我便罢了,怎么还指责我?”
阿奴律吞了口唾沫,白着脸看向天空中那个人身蛟尾的怪物,他摇摇头:“那不是瑟达,不是……”
黑苗巫首嗤笑一声,还想说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转头,只见玛黑王后双手持剑——
“还我儿子的命来!”
玛黑王后是个深居闺阁的弱女子,哪里懂得舞刀弄剑。
她全凭着一腔怒火,却掌握不好力度,看着来势汹汹,黑苗巫首却全没当一回事。他侧身一躲,玛黑王后便收势不住地从已是残垣断壁的城楼上扑出——
“!!!”阿奴律国王双目眦血,忙奔过去接妻子。
他的双膝在砂石地上擦出两道长长的血痕,可从城楼上坠落的玛黑王后,并没有落入他的怀抱里。在距离他仅有几寸高的地方,盘桓而下的黑影直接衔住了玛黑王后。
咔嚓一声,骨骼碎裂的声音响彻苍穹,地面剧震、阴风怒啸。
阿奴律的接到了大片黏稠血雨,凄艳的红色瞬间染透了他金色的甲胄。
“……”僵了半晌,阿奴律爆发出绝望的惨呼,“啊啊啊——!”
那、那怎会是他乖巧听话的儿子!
他的儿子怎么可能当着他的面生吞他的妻子?!
阿奴律以头抢地,仅剩的手狠狠地扎入泥地里,他不过是想要儿子回来,不过想再见那可爱的男孩一面!怎么又如何至于遭受这样的惩罚?!
与此同时,接连吞噬两个活人后,蛟骨的力量变得前所未有地强悍。
江水倒灌,将整个蒲干王城的大门淹没,立在圣蟾蜍头顶上的阿幼依也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带着五圣先攀上旁边的高山。
滔天洪水中,蒲干士兵和蛮国勇士忙停下对彼此的攻击,一并扶着各自的伤员跑上城墙。
混乱中,阿奴律也被连拖带拽地带上城墙,众人才松了一气,阿奴律就忽然持剑暴起,不管不顾地扑向黑苗巫首,“还我妻儿命来——!”
几位将军拦不住,只能眼睁睁看大王扑上去,同那个诡异的黑袍男巫斗在一处。
两人虽都失去了一只手臂,但黑苗巫首明显更能忍痛,情绪也不似阿奴律激动,闪转腾挪间,他弯腰使绊子,直接将阿奴律踹入了江水里。
异蛟动得极快,顶着小男孩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从水中一跃而起,张开血盆大口、直接将这位国王拆吃入腹里。翻腾的江水中很快浮起无数血沫,站得近的士兵们都忍不住捂嘴干呕起来。
这时,乌宇恬风也终于处理完身边最后一个尸人,来到凌冽身侧。
凌冽墨色的劲装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江水还是血,他白皙的脸颊上也溅上了一点血沫,整个人看上去如冰似雪,又仿佛是从地狱中爬出的嗜杀修罗。
乌宇恬风靠近时,凌冽也恰好用完了最后一支羽箭。
“哥哥怎么来了?”
凌冽骑在马上,腰背酸痛更甚、腿根处也是一抽一抽地疼,他愤愤瞪了小蛮王一眼,缓缓地将长弓背到背上,勒紧马缰寒声斥道:“……不许跟我讲话!”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大脑袋耷拉了一下,一双绿眼睛却偷偷看着他眨巴眨巴。
凌冽深吸一口气,咬牙别过脸去放狠话,“我现在不想搭理你这个小混蛋,你也别来同我说话,我怕我会忍不住当场揍你!”
乌宇恬风扁了扁嘴,却还是凑上前去:“我不怕,我抗揍!哥哥打我手不痛就成!”
“……”凌冽眯起眼睛,手中的马鞭气得险些扬出去。
小蛮王傻乎乎地笑,抱紧雪星脖子蹭了蹭,然后贴着马儿从下往上看凌冽,软了声音道:“哥哥别凶凶我嘛,我……我知道错啦!”
凌冽白他一眼,满腔怒火,偏就能被这和风细雨吹散:
他,又能拿这小东西怎么办。
撇撇嘴,凌冽正想让乌宇恬风上马,还没说出口,那边的尸群又发生了异动——
原来,蒲干国王夫妻先后身死,余部便议不再与蛮国为敌,国王一步踏错、没道理为他一人而至国灭,蒲干残部便纷纷掉转枪头帮着蛮国对付尸群。
有了他们的助益,遂耶部首领的压力便不再那么大,能配合弓|弩手的火箭、将尸人一个个砍头斩杀。
黑苗巫首同阿幼依、异蛟和五圣之间战局僵持,躲在高塔上的乾达咬咬牙,推开了高塔的窗户就带着阿曼莎走到了高塔窗台上,他远远看着,忍不住讽刺黑苗巫首道:“您也不成嘛,关键时不还是得靠我么?”
他说着,方才还被逼得节节败退的尸群就一阵鼓动,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从尸人阿曼莎身上涌出,虫群所到之处,那些已失去头颅的尸骸,竟再次站了起来——
形势再次反转,蒲干士兵和蛮国勇士们不得不朝王庭方向且战且退。
凌冽远远看着乾达那般得意,忍不住用长弓戳了一下乌宇恬风,“……去帮我取一囊箭。”
乌宇恬风点点头,急急走出去取回羽箭回来。
他将箭囊递给凌冽时,手指却轻轻挠了挠凌冽手背,“哥哥主动同我讲话,是不是……不生恬恬气了?”
凌冽被他弄得又痒又臊,别开脸,只将心思放在射箭上,可惜乾达狡猾,见羽箭急来,便蹲下身去,让受制的尸群替他抵挡。
尸人被悉数扎成刺猬,凌冽却还是没能伤到乾达半分。
乾达忍不住得意,探出脑袋讥诮道:“任您骑射俱佳,也敌不过我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尸人吧?要我说,您还是趁早放……呃?!”
他话说一半便生生顿住,张开的嘴里涌出了大量鲜血、堵住了他的口腔。
乾达骇然低头,不敢相信地盯着贯穿了他胸膛的血手掌。
那手的腕骨纤细,上面还有双环的一支银镯,染血的长指甲上涂满了鲜艳的丹蔻,乾达张了张口,梗着脖子扭过头去,双目瞪得跟铜钱一般大:“你……”
站在他身后的,是脖子上已豁开大口子的阿曼莎。
她原本如死鱼般泛白的眼珠复现了一点的灰,阿曼萨盯着乾达,僵硬而缓慢地将自己的手捏紧、扯着乾达心脏而出。随着她的动作,涌动的尸群登时顿在了原地。
而乾达口中涌出大量的鲜血,指着阿曼莎、半晌说不出一言。
阿曼莎眼中的清明只维持了片刻,而后她就抓着那一团血肉咔嚓咔嚓地喂入了嘴里,失去控制的尸人三三两两倒地,没了之前那般恐怖的攻击欲。
尸人阿曼莎当众啃噬一颗人心,而后竟拽着乾达、一跃下高塔。
鲜血的味道吸引着剩余尸人,他们放弃了与众人的缠斗,纷纷朝着乾达的方向涌去。而从高塔上坠落的两人,众人也遥遥听见了骨骼碎裂之声——
凌冽呼吸一屏,乌宇恬风也眉头紧蹙。
涌动的尸人如过境的蝗虫,将乾达身上的血肉一块块啃噬殆尽,而手脚都扭曲成奇怪角度的尸人阿曼莎,尸群却并没有碰她,她僵在原地半晌,而后慢慢爬起来、扭转脑袋,似乎想看一眼苍麓山方向。
可惜,已是活死人的她双目失焦,并没有找准方向。
两行血泪顺着她的眼眶中流出,她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阵怪响。曾经骄傲的圣女闭上眼苦笑一声,而后毫不犹豫地抬手摁住天灵盖,咔嚓一声,生生掰断了她残破的颈项。
“……”凌冽看呆了。
乌宇恬风也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
他们都没有想到阿曼莎竟然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随着她的身死,刚才还活动着的尸群,竟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尸骸横七竖八地倒下,高塔附近由此堆出一座尸山。
黑苗巫首没想到乾达就这样被尸人反噬,他眯起眼,深吸一口气念出大咒,恶蛟受他感召、周身黑芒迸现,用于伪装的人身消失,恢复了它本来黑色蛟龙的模样。
黑蛟一跃腾空,掀起了一潮潮巨浪,空中雷鸣电闪、大雨泼天而降。
黑苗巫首脸上的血肉也在雨水中全部腐蚀脱落,他的脑袋变成了一个可怖的森然骷髅头,两枚眼珠空洞地虚悬在外,只一眼就让阿幼依捂住双眼尖叫起来——
江上狂浪逼着众人后退,黑苗巫首也借机、攀上了黑蛟。
阿幼依想追,却被那堵通天的浪墙阻挡。
即便第一时间后撤,卷来的海浪还是冲得众人狼狈异常。王庭内修剪得体的灌木被连根拔起,红泥随着水波将打满金箔的宫殿染成一片血红。
倒是乌宇恬风第一时间跳上马背,雪星疾驰如电,驮着两人蹿上王庭高顶,并没沾上太多的泥污。
异蛟不知所终,泼天冷雨里,狼狈的众人都有些迷茫而不知所措。
乌宇恬风看了看伤亡惨重的蒲甘军队,自己先从马上下来,唤来遂耶部首领让他燃放与伊赤姆约定的讯号,此战至此,已无再战必要——他本无意灭国,眼下正撤兵的好时机。
阿幼依听他们议论,指着空中螺旋汇聚的异云愤愤不平道:“就这样叫他跑啦?”
乌宇恬风笑了笑,示意小姑娘先别闹。
闻讯,伊赤姆很快率众赶到,米莉亚公主作为蒲干王室唯一的幸存者,被众人推上王座、主持大局。
虽为女子、虽是败方,但米莉亚的态度却不卑不亢。
她承认如今种种,皆是她父母执迷不悟、容留黑苗巫首所致的惨祸,她不怪蛮国,也愿赔还蛮国损失。不过公主也坦言,蒲干国力衰微,一次拿不出更多的钱粮,她愿与乌宇恬风定三年约期,分批偿还债务。
乌宇恬风本无意与她为难,但仗打起来,许多事便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尤其是,阚部还为此失去了他们敬爱的首领。如此,他征求了众人意见后,又添上了一些旁支补充,才允了米莉亚所求。
狂风卷浪,大船依次扬帆起航。
乌宇恬风让各部勇士先走,自己留在最后,而凌冽则陪在他身旁。
两人一人策马、一人负手站立,在电闪雷鸣、乌云汇聚的蒲甘王庭中,却显得那样和美如画。
最后一艘船开来,伊赤姆立在船头、放下了登船所用的跳板。阿幼依骑在圣灵蛇上,一早带五圣跃入江里。小姑娘似乎根本没把眼前的惨况当成是一场恶战,反而趴在灵蛇脑袋嬉笑玩闹着。
凌冽看着那些大蝎子、大蟾蜍,勉强说服自己别怕。
几位首领都陆续上了甲板,乌宇恬风却还站在原地,凌冽拨转马头,让雪星的脑袋蹭了蹭乌宇恬风,“怎么,还不想走?”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他冲凌冽笑笑,主动牵起马缰,“嗯,这就走啦!”
他虽然在笑,眼睛却没看凌冽。
凌冽心头一跳,忍不住又看他一眼,可金灿灿的小蛮子却牵起缰绳上前、没让凌冽看清他的脸。两人前后登上甲板,伊赤姆见众人都上了船,便吩咐扬帆、起锚,收起了木跳板。
然而,就在大船准备驶离蒲干王城时,乌宇恬风却忽然撑着船舷一跃入水。
“大王?!”
“华泰姆——!”
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齐齐围到了船头,却只能看见他那头金发在汹涌的江水中浮浮沉沉,而后极快地跃出水面、反身回到了蒲干城下。
上岸的乌宇恬风冲众人挥挥手,翠色的眼瞳深情而留恋地望着一个方向。
他冲面色雪白、凤眸圆睁的凌冽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像个诡计得逞的坏小孩,他没出声,而是做了个口型道:“哥哥保重。”
然后,他才转头扬声冲大船上喊道:“恶蛟现世,为王者不能坐视不管!”他将手中苗刀挽了个漂亮的花,“若我此战不还——老师,让阿兄送哥哥好生回中原——!”
伊赤姆急了,他才不想理会这狗屁嘱托,急吩咐船调头。
然而大船笨重,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
乌宇恬风笑笑,没停留,转身朝勃生港方向走——他不能再放过黑苗巫首,即便此战毫无胜算,这也是他作为大王必须去肩负的责任。
然而,就在大船打横时,凌冽忽然拉着马缰命雪星后退——
白色的骏马一声嘶鸣,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加速腾空,一跃从船上飞下、稳稳踏上了岸边水湾浅浅的砂石滩。乌宇恬风一愣,回头就骇然地看见凌冽竟策马下了船。
他急忙回身,迎向凌冽。
没走两步,凌冽身后陡然腾起的巨浪——
“霜庭哥哥!”
“华邑姆?!”
“华泰姆——!”
诡异的黑色巨浪将大船推远,站在船头的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浑浊的浪花将河滩上的两人连马一同吞下。
水寒刺骨,凌冽却想起了金沙江上:
同样是落水,同样有金色发丝穿过五彩光斑,黑暗中浮起泡沫点点,乌宇恬风再次扑过来紧紧拥住了他。看着小蛮王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凌冽缓缓地阖上眼眸——
算了,他原谅他了。
谁让这小混球生得这般讨他喜欢呢?
○○○
凌冽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一块青碧色的巨石上,人则半躺在一处砂石滩。
被折腾了彻夜,加上淋雨吹风、骑马落水,凌冽一睁开眼,就觉得眼皮酸胀、头重脚轻,四肢百骸都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堪,身上的湿衣服紧紧地贴着肌肤,膝盖往下更痛得一点知觉也无。
天空中彤云密布,绵密的雨丝如钢针般扎在身上。
凌冽打了个哆嗦,勉强抬手抹去脸上雨水,倚着石壁缓缓坐起来。
模糊雨幕中,渐次出现了大滩、大滩的鲜血,凌冽这时候才发现——他们位于距离蒲干王庭不远的一处港口,端看港口的位置和王庭金顶所在方向,凌冽勉强推断出:这里就是勃生港。
乌宇恬风跪坐在距离他这块青石不足一丈的地方,他背对着他,满头金发湿哒哒地耷拉着,上头还沾满了污泥和凌冽无法分辨出的黏腻海草。
而在他身前,则是跪坐在蛟骨上、只剩一把枯骨的黑苗巫首。
黑苗巫首身上的长袍破开了不少洞,露出里头包裹的一把残躯:有的地方是腐烂的血肉,有的地方却已经是森然白骨。他眼眶中的两只眼球掉了一只,身|下盘桓的恶蛟血迹斑斑、腐烂的肉块正从骨骼上极慢地脱落。
整个港口一片腥臭,鲜血和散落的尸块、未及消化的人骨七零八落。
凌冽忍住反胃,张口喊了声“恬恬”。
乌宇恬风的背影僵了僵,他转过头来,脸上有惊喜。可看清凌冽惨白的脸色后,又变成了自责,他强撑着转身,似乎想要站起来、结果只摇晃了一下,就又狼狈地摔跌在地上。
这次,凌冽看清楚了——
小蛮王的胸腹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爪痕,最深的一道伤口险些贯穿了他的胸膛,干涸的血液变成了一道道黏稠的脏污,又被不断降落雨水洗刷,皮肉翻卷泛蓝,让他看一眼都心痛异常。
更莫说,乌宇恬风的右手以奇怪的姿势扭曲着,左腿上还明显被那异蛟咬掉了一块。
乌宇恬风见凌冽红了眼,他笑笑,撑起上半身,笨拙地爬回凌冽身旁。金色的大个子第一时间并没有冲凌冽撒娇,而是抱歉地牵起凌冽的手,小声抱歉道:“哥哥对不住哦,是我没护好你——”
凌冽看着他,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他狠狠咬住下唇,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迸落。
大锦战神,威名赫赫的北宁王,许久没这般狼狈地哭过,他捉着小蛮王的手,又是要哭、又是要怒,最后就变成满脸扭曲,腮帮略鼓、鼻翼急动的模样。
看着凌冽雪腮上接连不断滚落的金豆豆,乌宇恬风也慌了,他忙啄了啄凌冽脸颊:“哥哥不哭。”
“……谁、谁哭了?!”凌冽羞恼极了,转眼要瞪他,却没控制好,眼尾溢出更多泪花。
乌宇恬风眨眨眼,想笑又不敢,他忙凑上去,香香凌冽眼睑,将那双漂亮凤眸中涌出的咸豆豆悉数吞下。他贴着凌冽微微发烫的额头,小声道:“哥哥再撑一会会儿,援兵很快就到啦!”
凌冽见他浑身血污,正欲说什么,一瞥眼,却看见了乌宇恬风身后摇摇晃晃站起来的黑苗巫首——
他每走一步,身上所剩无几的血肉便脱落一块,淋淋漓漓得甚是可怖。
仅剩的那枚眼珠浑浊而拉满了血丝,盯着乌宇恬风有说不出怨愤不甘、忌恨赌咒,他抬起手,用仅剩的手指捏成爪、预备掏乌宇恬风的后心。
凌冽反应极快,袖中短剑出鞘,一边用力将乌宇恬风揽入怀里,一边生生斩断了黑苗巫首一截小臂。
残肢跌入泥沙里,黑苗巫首也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那已称不上是“嘴巴”的口腔中发出一阵凄厉的不甘心怒吼,而后就整个人如同一滩烂泥般、咔哒哒碎成了一堆枯骨。
黑苗巫首一死,天穹中聚拢的黑云层内也渐渐罅出一丝薄亮。
绵密的雨丝渐渐稀疏,那条异蛟上的血肉也开始剥落、腐化,重新变回那条沉睡海底的枯骨。
凌冽长舒一口气,虚弱地丢掉手中短剑,抱着乌宇恬风脱力地靠回青石上。
他已烧得意识模糊,但怀中人温热的躯体、有力地跳动的胸膛,却足够让他心安。凌冽抬手轻轻揪了下小蛮王耳朵,“下次,可不许再丢下我了……”
乌宇恬风怕压着凌冽,用力翻身下来,也虚虚无力地与凌冽并排靠到了青石上。
他伸出没受伤的左手,轻轻牵住凌冽右手:十指相扣。
眼前并无美景,只有灰蒙蒙一片的暗沉天空,还有浊浪滔滔的海水、布满了尸块和血肉的脏污砂石滩。但乌宇恬风从未这样满足,他叹了一口气,紧了紧牵在掌心凌冽的手——
哥哥的手好凉好凉。
凌冽感到他指尖的力道,虽然呼出的气都结成白雾,却还是用力回握了小蛮王的手——从前是他瞻前顾后,是他没及时回应,才叫小蛮王那般小心翼翼、畏怯又委屈。
他喜欢那个金灿灿傻乎乎的小家伙,更喜欢看他攀刀梯时那份骄傲和自信。
即便凌冽没法直白地告诉小蛮王:我心悦你。但他希望用这点指尖上的力道告诉小家伙——他既选择留下,就愿意与他共进退,无论是恶蛟还是尸群,他想和他一起面对。
乌宇恬风感受到回应,他翘起嘴角,小声呢喃道:“……哥哥真好。”
凌冽撇撇嘴,心道:他有什么好?
他凶巴巴、冷冰冰的,只懂得打仗和钻营人心,没有出挑的厨艺、也不会什么风花雪月的情诗,听不懂小蛮王娇俏的情歌,更不像他那般心灵手巧会做轮椅、会串贝壳风铃,甚至还懂得如何编织陷阱捕捉红鲈鱼。
他不良于行,于床笫之间无甚有趣,他甚至不知自己熟悉的人事物里,能拿出什么来讨小蛮王欢心。
从来运筹帷幄的北宁王有些心虚,他侧头认真看了小蛮王一眼,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傻子,到底喜欢他什么?
这时,乌宇恬风也恰好偏头,碧色的一双眼眸亮晶晶。
四目相对,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凌冽忍不住,先笑出来,他闭上眼睛摇摇头,左不过援兵一会儿才来,这辈子他也不可能比此刻更丢脸,烧红的脸颊正好掩去了凌冽此刻内心的羞赧,他舔舔嘴唇轻声开口道:“阿恬……”
“……嗯?”
“若以后再有事,别想着我送回中原了……”凌冽说了半句,声音却没由来哽咽,他抬起左手抹了一把脸,才小声继续道:“……我不喜欢中原。”
乌宇恬风一愣,反应再迟钝,也明白了凌冽话中未尽的意思。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凌冽:“可、可是中原是哥哥故乡……”
“我娘早早去了,我爹也已不在人世,”凌冽哼笑道:“身边所剩无几的亲眷都在挖空心思防备、算计我,你确定要送我回去?”
他在中原,从来劳心劳神。他要想着布局、想着复仇,北宁王府和镇北军的家眷都在倚靠他,都在等他站出来推翻那群恶人,都在等他代表着天理昭彰杀出一片青天。
即便两世,凌冽也从来都只有一人,他必须强悍、必须运筹谋算。
为待他恩重如山的老将军一家,也为给他真诚的镇北军,但他愿意报仇、愿意报恩,并不代表着他不会累,不会痛,不会心寒。
如果可以,他不愿每日提心吊胆,不愿每日与阉党、外戚谋心画皮,他也想只做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七皇子,翻着话本、捻着点心,坐在秋千、摇椅上笑看天高云淡。
若非是南境苗疆,但也只有南境苗疆。
这里的山川草木与中原不同,这里的百姓与中原不同,就连这里的花鸟虫鱼,都透着与中原大不相同的纯澈可爱:他们爱憎分明,他们坦率直白。
这里,万物有灵。
凌冽拧过头,也不闪不避地看着小蛮王,他皱了皱鼻子,轻轻骂道:“臭恬恬,你不能……在我离不开你时,又转身毫不留情地不要我,你那样,我也会难过的啊……”
乌宇恬风傻了,下意识反驳道:“我、我没有不要哥哥,我……”
“你,还记得金蜜果么?”凌冽没让他说完。
乌宇恬风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他和凌冽语言不通,无论他做什么,凌冽都会误会他是心怀叵测。他实在没了办法,便带漂亮哥哥到了禁地去看了叠水瀑布、看了那漂亮的蜜香树。
那是他们整个南境最美的风景,虽然当时蜜香树没有开花也没有世界上最好吃的金蜜果。
但他,看见凌冽笑了。
他知道,自己那一刻的心意完完全全地传递给了他心爱的哥哥。
青白的闪电劈下来,照亮了尸横遍野的勃生港,自然也照亮了青石前十指交叠的两人。
凌冽抬起左手轻轻拭去乌宇恬风脸上血污,看着那双碧色的眼眸,他轻声道:“那时,你告诉我,蜜香树花叶不相逢,你说金蜜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果,你还说,金蜜不易保存、离枝不到三刻便会腐败而逝……”
冰冷的雨水让视线模糊,凌冽唇边却始终挂着一抹温和的笑,他凑过去,将脑袋枕在小蛮王肩头,虚虚用手搂住小蛮王的腰,闭上了眼眸:
“臭阿恬,别抛下我了……我还没吃到你说的金蜜果,也没看见蜜香树盛放满树银花……”
他又啄了啄小蛮王唇瓣,而后贴到乌宇恬风耳廓,似是呢喃、又好像只是想告诉他心爱的小太阳:“你说金蜜离枝而死,我又何尝不是……?”
乌宇恬风,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去相信、去倚靠的人。
即便这混蛋小他五岁。
但枕在他结实而温热的胸膛上,即便巨浪滔天、乌云密布,凌冽也觉踏实。
他于小蛮王,又何尝不是离枝而逝的金蜜果。
乌宇恬风抿抿嘴,绿色眼瞳中终于蓄满了泪水。他懂了、彻彻底底明白了。他低下头,急而重地香了香凌冽发顶,红着脸涩声道:“笨哥哥……”
凌冽烧得意识模糊,听见这话,却还是勾起嘴角,喃喃回敬道:“傻恬恬……”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傻恬恬~
小蛮王:笨哥哥~
所以你们两个才是天生一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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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晨昏交替, 昼夜更迭。
再醒来时, 凌冽发现自己躺在完全陌生的一处房间:
屋内燃着令人安神的香料,悬垂在床边的帘帐是来自波斯的星沙银帐,此纱能滤去日光灼热,便是再热的天, 躺在帐内也不觉闷热。他的轮椅被推在床边, 远处的黑檀木圆桌上,照旧温着一盏花草茶。
房内无人, 既没有爱哭吵闹的元宵,也没有那个他最想看见的小蛮子。
凌冽缓缓闭上眼睛, 仰躺着缓神。
这时,房间的大门被推开, 凌冽转头,于明媚的日光中看见了一个满头银发、蓄着白色长须的老人。老人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手中握着一根纯银打造的蛇头杖, 蛇头之下, 又悬挂有无数日月星辰形状的银片。
“您醒了。”
凌冽撑着想坐起来, 那老人却摇摇头,凌冽甚至都没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 就感觉到有一股和煦的力量将那星沙银帐挑起、脑后也被垫上了两个枕头。
“您还病着, 别勉强。”
若在从前, 中原人北宁王必定要将眼前的一切当成是妖法,但——
见过了巨大的蜘蛛、蝎子、蟾蜍,见过了腾空而起的蛟骨、涌动的尸潮, 凌冽此刻倒没表露出太多讶异,他微微一笑,放松自己靠下去:“您……一定就是他们口中的大巫吧?”
老人身上是一件压到脚面的银白色的长袍, 腰间系着一串银饰,他的五官并不出众,但那股子沉稳的气质,却足够让人过目不忘,像极了寺庙中洞察世事的老神仙。
大巫来到床边、自取了个圆凳坐下,他先探了探凌冽的脉息,半晌后才撤回手叹道:“若早知,您是这般会纵着他胡闹的性子……”
凌冽一愣,低头摸了摸鼻子。
大巫脸上虽无甚明显情绪外露,但眼神却不大赞许,他复叹道:“罢了,都是神明的指引,那孩子在蚩尤大神那里,到底是特别的。”
他语气淡淡,却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无可奈何。
凌冽原以为这位近乎神明的大巫是个严肃刻板的人,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的性子,他心情放松,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他……”
“他没事,”大巫一眼就看出来凌冽想问什么,“那混小子打猎去了。”
“打猎?”
大巫顿了顿,似乎遇上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他捋了捋自己长长的白胡须,面无表情道:“九德城附近的高山上盛产黑毛小野猪*,此豚食草为生、三年才长得二十余寸,且性狡猾,跑速极快,寻常猎户找一天也不见得能捕着一头。”
凌冽一愣,眨了眨眼睛,忍不住笑出声。
大巫无奈地直摇头。
后来,凌冽才知道——
他和乌宇恬风一开始被巨浪掀翻冲走后,乌宇恬风就单方面与黑苗巫首、恶蛟展开了搏斗,小蛮王视死如归,反而让强弩之末的黑苗巫首没了办法。
伊赤姆和阿幼依也极快驰援,蒲干的米莉亚公主也提供了她能提供的一切帮助。
只是众人没想到,他们的华泰姆和华邑姆竟然会那样相拥着昏死在勃生港的大雨中,伊赤姆带人赶到时、凌冽浑身都烧得滚烫,孙太医看了,直言再晚一刻,就会有性命之忧。
而乌宇恬风右臂骨折、胸腹和左腿伤得极重,失血过多,情况也十分不妙。
他二人如此,本不便挪动,众人原打算暂留在蒲干王城内休养生息,结果天穹放晴、明日驱散乌云,缓缓在和风暖阳中出现的,竟是原本要闭关三年甚至更久的大巫。
无数白孔雀伴他,翩然从天而降,银发白须的老人,替乌宇恬风完成了最后的善后——勃生港砂石滩上散落的腐烂血肉、人骨,还有散落在栈道和海水中恶蛟残躯。
通身雪白的大巫双手结印,将蛇首灵杖置于身前,闪烁白芒随念动的咒文从他身上涌出,渐渐弥合了这片大地上的满目疮痍,散落的蛟骨也被他焚烧,悉数化成了细碎的粉末。
之后,在大巫的帮助下,他们回到了摩莲城左侧、更靠近高黎山的这座九德城内。
……
这些,都是闻讯而来的伊赤姆大叔细细说与凌冽听的。
大巫只面无表情地立于房间窗口,神色淡漠地看着远处云层后、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的苍麓山雪顶,深秋霜重,摩莲、九德和朱鸢等城还是一片绿意浓浓,苍麓山下却已是银装素裹。
不过南境冬日雪少,除了靠北的一片山峦和高峰,几乎一整季都看不上一次落雪。大巫将背在身后的双手缓缓地放在了窗边,微蹙的眉目舒展不少。
元宵炖了银耳雪梨,凌冽发这场高热,烧了足四日,险些拖成肺痨,如今高热虽退,人却还有些咳喘。
凌冽捧着青瓷小碗,用汤匙一勺勺慢慢喝着,知众人皆安后,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经此一事,元宵也懂事了许多。
从前遇事总爱哭红眼、气鼓鼓指责旁人的小管事,这次,反而只是嘟嘟嘴,怨了句“王爷您太不顾惜自己”。而且,凌冽发现小管事在他未注意时,学了不少苗语,已能同九德城巡逻的勇士无碍交谈。
凌冽很欣慰,总觉得他从北境带回来的这个小家伙长大了。
伊赤姆大叔想了想,又补充了几件他认为凌冽会想知道的事——
小勇士索纳西已完全恢复,这几日正帮着遂耶部首领训练士兵,原本各部勇士看他纤细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还有轻视之心,如今却一个个都憨直地爱围着他、缠着他要他传授技艺。
阚部则通过比武,在众人见证下、选出了新一任首领,前任首领的尸骸得到了收敛,已风风光光地由三部勇士们护送回到了蚩尤神殿,与多年来守护南境的英雄们相伴长眠。
可惜的是,浅渊寨被整个烧毁,寨中上下三百余人,算上苏妮姬和老寨主,只逃出来不足二十人。
那坚强的姑娘当众拒绝了大巫的延揽,直言她作为浅渊寨的女儿,寨中有难,她不能只顾自己。她拒绝了大巫前往苍麓山修行、成为圣女的邀请,而是选择留下,同其族人一起重建家园。
凌冽想起那个姑娘身着五彩凤服在篝火边跳舞的身影,又浅浅地笑了笑。
这倒像是她会做出的选择。
不过,提到苏妮姬,凌冽就忍不住地想到另一个女子:同样的模样出众、同样的身材出挑,同样骄傲尊贵,但……
即便相识之初,她待他并不算友善,她也直接、间接害了他良多。
但凌冽永远不会忘记,尸山血海中,那姑娘用浑浊的眼眸、不甘心看向苍麓山的样子。
观他神情,伊赤姆愣了一下,也猜到凌冽想到了阿曼莎,他叹道:“阿曼莎,唉……她也算是个苦命的。”
凌冽点点头,搁下汤匙、轻声问:“那她的遗骸……?”
“当时钦敦江水上涨,众人无暇顾及,后来再寻时,已经……”伊赤姆摇了摇头,神情悒悒。
凌冽沉默,捧着已见底的青瓷碗,面色也凝重了几分。
这时,站在窗边的大巫却忽然转头,他的目光明澈地看了凌冽一眼,然后让众人先出去,他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对凌冽讲。伊赤姆自然没异议,元宵也点点头,收拾了碗碟便转身离去,还贴心地替他们合上了房门。
白发白须的大巫重新在凌冽的床边圆凳上坐下,他看看凌冽的眼睛,然后目光顺他脸往下,最后停留在了凌冽掩盖在被面下的膝弯上——
“人各有命,王爷,无论是寿命、薄命、宿命还是使命,即便是两世亡命,那也是神明的指引。”
凌冽眉心一跳,惊骇地看向这位仙风道骨的“老神仙”。
大巫却没有继续,只摇摇头示意凌冽不必追问,他伸出手点了点凌冽腕子上挂着的圣物,用模棱两可、神秘的古苗语轻道:“蚩尤大神会指引你,遇到对的人。”
古苗语凌冽听不懂,但他透过那银镯子,想到了当初的乌宇恬风:他同小蛮子素昧平生,对方却在第一眼见他时,将全族的圣物毫不犹疑地送出。
凌冽垂下眼眸,目光柔和地看向腕子上的银镯,唇边泛起笑意——
或许,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他不知大巫刚才话中的“两世亡命”何意,但他没从老人的语气中听出恶意。
他相信南境苗疆,相信这群质朴真挚的人,自然,也愿意去相信他们侍奉的神。
见凌冽心绪平稳,大巫点点头,重新替凌冽放下星沙银帐道:“眼下时辰尚早,您再好好歇歇,他狩猎,再快,只怕也得到午后才会回来了,您身子虚,还是多躺着将息。”
凌冽本想说他已经睡了足够长时间,可大巫的话像是有魔力,他才说完,凌冽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大锦北宁王从未在人前如此失礼,他微微红了脸,认命地仰躺下去。
倒是大巫,放下星沙银帐后、隔着纱帘看他,脸上闪过一抹笑意,道:“您多歇歇是好的,养精蓄锐,到时、我帮您治腿疾时,您会有足够的体力。”
……腿疾?
即便凌冽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巫的用词,他的眼皮还是撑不住,很快上下打架着沉沉睡去。
陷入黑甜乡前,凌冽还是忍不住想:他的双膝骨是被人用箭射穿的,能保住一双腿已属不易,说白了——其实就是此生残废。但这位南境的大巫,却将他这腿,说成是……疾?
是“疾”,便有痊愈之可能。
沉沉睡去的凌冽,自己都没觉察到,他的唇边也隐隐约约绽放出一抹笑容。
○○○
凌冽这一觉并没睡很久,南境午后高悬的骄阳将整间屋子烤得极暖、照得极亮。
眼前光晕闪烁,凌冽裹着柔软温暖的被子,总觉得自己好像睡在软绵绵的云层中,他不想睁眼,却总觉得那道浅银色的纱帐外,隐隐约约似乎有一个人影。
那影子金光闪闪的,也不知是罅漏的明亮日光,还是他心里特别、特别想见的那个人。
半梦半醒间,凌冽伸出手去,隔着帘帐一起捉向那道金影,嘴里也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恬恬……”
本以为只会捏到一圈细碎的纱网,结果指尖却明显地触到了一绺带着热意的发丝。
凌冽陡然睁大了眼睛。
因为被揪住了头发,侧坐在床边的小蛮王不得不仰着头、保持了一个古怪的姿势。他的右手上还帮着厚厚的绷带和夹板,脖子上极其滑稽地吊着一圈薄纱。
乌宇恬风眨了眨翠色眼瞳,小声呜呜道:“痛痛,哥哥松松。”
结果,回应他的,是星沙银帐被从里掀起,层层叠叠的纱帘像新嫁娘的头纱,从上往下盖住了乌宇恬风,在小蛮王还未回过神时,脸颊上就被轻轻地吧唧了一口。
小蛮王被亲懵了,呆愣在原地,翠色眼瞳瞪得比新鲜的龙眼还大。
凌冽好笑看他,又主动蹭过去啄了啄他的唇瓣:“傻恬恬。”
这次,乌宇恬风不傻了,他侧过身,伸出还完好的左手,深而紧地揽住了凌冽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再带了带,他用亮闪闪的翠色眼瞳细细描摹了凌冽眉眼,然后笑着,凑过去紧紧衔住他微微开合的双唇。
缱绻啄吻,变成了缠绵的深吻。
乌宇恬风于此道上还算娴熟,可他的霜庭哥哥竟头一次不服输,他那么丁点儿的优势,很快就在凌冽的勤学和举一反三中溃不成军,两人都从压叠的唇瓣上,感受到了彼此——
凌冽感受到的,是只有小蛮王能给他的安心。
而乌宇恬风却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漂亮哥哥藏在中原人含蓄内敛下的那颗真心。
一吻终了,他亲昵地用鼻尖蹭了蹭凌冽。
凌冽刚想开口,就看见他的傻恬恬脸上露出了一个憨笑,浅浅梨涡挂在唇畔,少年笨笨地呢喃了一句:“嘿嘿,哥哥睡了好久好久哦……”
北宁王被逗乐了。
看着眼前的小家伙,凌冽无比想给从前那个瞻前顾后、踟蹰不前的自己一拳——这样好的小蛮子,他干什么要犯蠢地拒绝?他的恬恬这样好,即便是用整个天下来跟他换,他也不愿。
看清楚自己,心境便也开阔。
凌冽撑着自己挪了挪,主动靠过去枕到乌宇恬风肩头,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绕着他金灿灿的发丝,另一只手轻轻戳了一下小蛮王绑着绷带的右手,道:“疼么?”
“不疼,”乌宇恬风给凌冽舀出来一碗新的银耳雪梨,“哥哥前些天吓死我了,你做梦都在咳嗽呢。”
凌冽看着那青瓷碗里白嫩细腻的银耳,雪白色的梨片沉在碗底上,透明的银耳中还缀着几粒枸杞。即便早晨他才用过一碗,此刻也还是接了过来。
九德城中青瓷汤匙不若中原那般精致,但足够凌冽将一片银耳并上头红彤彤的枸杞一齐舀出、递到乌宇恬风唇边。小蛮王愣了一下,张嘴刚想说话,就被凌冽瞅准了时机连汤匙一起塞入他嘴中。
乌宇恬风:“!!!”
“甜吧?”凌冽笑,自己凑在碗边上,也小小地抿了一口。
乌宇恬风其实根本没尝出来嘴里是什么味儿,他只是囫囵地尽快将那黏腻的银耳吞下,然后将汤匙拿出来,忍不住苦恼地眯起眼睛:“你……真哒是我的霜庭哥哥吗?”
“……”凌冽夺过汤匙又喂了他一口,斜睨着他,“不然呢?你疑我是山中精怪么?”
这话让乌宇恬风脸上狐疑的表情更重——他的漂亮哥哥何时同他开过这样的玩笑,他挑了挑眉,在凌冽喝完最后一口汤羹时,他极快地凑上去啄了凌冽一口。
凌冽挑眉看他,他却只是砸吧两下嘴,用舌头舔了舔唇瓣,点点头,似是在认真确认,半晌后才亮着眼睛道:“好甜好甜,看来是我的霜庭哥哥没错!”
凌冽乐了。
一小碗银耳雪梨,生被两人吃成了黏糊糊的蜜糖。
四目相对,他们都忍不住笑。
不过,温情没过多久,凌冽就觉得下腹有些发胀,他躺的时间实在太久,加上接连用了两碗汤羹,这会儿实在有些憋熬不住。
这样的私密事,原本该唤小管事或其他小厮来伺候的,但凌冽好容易见着他的小蛮子,便是一刻也不想乌宇恬风走——尤其是,在接连经历过乌宇恬风背对着他离开、冲他挥手诀别后。
凌冽再三犹豫,最后还是微赧着脸,轻轻扯了扯乌宇恬风裤链,小声让他帮他拿清器。
接二连三的亲密让乌宇恬风都发懵,他心跳极快,直觉自己也要发热。
他的漂亮哥哥从含蓄内敛到儇薄晃浪当真是一点过场都不讲,不过一夜温存亲昵,不过是经历一场恶战,他、他怎么就能得到这么多!得到这么这么好!
乌宇恬风站起来,即便被绷带捆着一只手,他也走出了同手同脚的步伐。
放在房间角落的清器是九德城主新置的,一看就并非南境惯用青铜虎子、马子一类,而是用白玉制成有螭纹的一只清鳖*,圆口上还用青花描了四朵祥云纹饰。
对于这种在实用器皿上做精致装饰的,凌冽实不能理解,他面颊微红地从锦被中挪出来,缓缓地将双脚垂落到垫着牦牛皮的脚踏上。
乌宇恬风偏黑的脸也红彤彤,捏着清器的掌心热汗涔涔,他低着头,看也不敢看凌冽,却还是小声问:“哥哥,用不用我……把着你啊?”
凌冽登时急了,险些将长长的白色系带扯成死结,他锤了乌宇恬风一拳:“你、你转过去……”
乌宇恬风“哦”了一声,摸摸鼻子转过身去。
可惜的是,即便转身,他也不能关上自己耳朵。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男孩子小时候经常三三两两并排一起做,有些胡闹的、甚至会比谁更远。
此刻那一点淅沥沥的水声,却让他两颊烧成浓红,耳尖都跟着艳红到能掐出血来。等凌冽完事,他也不敢细看、细问,直提着那白玉清器火烧屁股般蹿到门口。
明明凌冽昏着的这几日,吃喝拉撒都是他一应伺候的。那时,哥哥昏着,他一点儿没觉得害臊,还能单手拧干长巾,替凌冽一寸寸擦身……
怎么、怎么哥哥睁开眼睛,就、就这样让人心乱!
凌冽也有些后悔,他还是该唤元宵进来的。
是他失算,不过简单解个手,怎就、怎就这般羞耻!
他原想瞪小蛮王一眼,结果看见金灿灿的小家伙站在门边上一副想逃的模样,他那点羞臊之心便瞬间被抛之脑后,他唤道:“阿恬——”
小蛮王听他这么叫,只好硬着头皮走回来:“哥哥。”
凌冽伸出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左手手臂,小声道:“昏了这么多天,好容易醒了,你可不许走。”
乌宇恬风本能地有些犯愁:院子里,他还烤着好吃的小野猪呢。
他又怎么会想到,不过进来看哥哥一眼,就会被哥哥这样黏住。
凌冽见他眼神闪躲,便忍不住地往床里侧让了让,他拍了拍外侧的床面,狭长的眉眼少了霜寒,反而添了几分温情和狡黠,“躺太久了,我腿冷。”
乌宇恬风立刻不想什么小野猪了,他从善如流地翻身上床,小心翼翼地夹住了凌冽双腿,像从前一样帮他暖脚。凌冽则是趁机用脚面悄悄蹭了蹭乌宇恬风左腿,发现上面还留着个凹凸不平的疤痕。
想到那条有血盆大口、尖利牙齿的恶蛟,凌冽顿时有些心疼。
“已经不痛了,”乌宇恬风看穿了凌冽心思,他用眼皮贴了贴凌冽额心,“哥哥也终于退热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凌冽便忍不住在被面下捏紧了拳。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张口就在小蛮王的锁骨上愤愤咬了一口。
“呜?!”
凌冽咬得不重,但乌宇恬风还是故意委委屈屈地闷哼道:“哥哥欺负我,我、我不是糖醋炸排骨!”
被这话逗笑,但凌冽还是伸出手指戳了小蛮王脸颊一下,“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你在做了……做了那等事后不告而别,我又怎么会骑马、淋雨,发高热?!”
乌宇恬风舔了下嘴唇,心道一句“完了”:是他大意,漂亮哥哥这是要同他秋后算账!
小蛮王急中生智,忙凑过去香了凌冽好几口,直把人亲得喘不上气来了才罢手。他舔舔凌冽唇瓣上来不及吞下的水渍,腆着脸赔笑道:“……恬恬知道错了。”
凌冽也没当真和他生气,在勃生港的泼天冷雨里,他早就同小蛮王说开了。只是,看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家伙来气,他又揪了小蛮王脸颊一把,“臭恬恬,你知不知道你这般行为在中原,会被叫做什么?”
乌宇恬风偏着头想了想,试探地问:“……柳下惠?”
“……?”凌冽好笑,摇头,“不对。”
此刻的乌宇恬风就像个不爱习字背书的顽童,在学堂上被老师点名抽背昨日教的课文。他紧张的额角鬓间都出汗,小心翼翼、试试探探:“那、那个……潘金莲?”
……这哪跟哪?
凌冽气笑了,这小混蛋还当真是一点常识也无,他看着小蛮王锁骨上自己咬出来的那圈红印,故意凑上去又用牙齿撩起皮肉来狠狠地嘬了一下,趁乌宇恬风吃痛,他又轻轻揉了揉小家伙的卷曲长发。
“你这样的啊,该叫‘陈世美’,对糟糠之妻‘用完就丢’,”凌冽不给小蛮王反驳的机会,说了半句,就用食指点在想要分辨的小蛮王唇瓣上,“你就不怕,我到时候告到开封府*,让包拯、包大人用龙头铡咔嚓你!”
《铡美案》乌宇恬风其实听过,刚才凌冽提得突然,他一时没想起。
如今听到“龙头铡”和“包大人”等,他才缓过神,乌宇恬风撅了噘嘴,颇为不满地瞪大眼睛,一字一句道:“哥哥不可胡言,我只有你一人,我、我才不是陈世美呢!”
凌冽笑了,刮了下小蛮王鼻头。
他当然知道他的恬恬只有他一个,但他想要小蛮王明白:春|风一度、一夜温存后,两人应该相拥着、窝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脚面贴着小腿肚、手臂箍着腰腹,腻腻歪歪、絮絮私语。
而不是,去同诡异的蛟骨、可怖的尸群,大打出手。
乌宇恬风明白凌冽,但他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即便让今天的他重回到几天前,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希望凌冽涉险的这份心意,自始至终都不会变。
只是,他现在更明白了一点:比起独自被送回故乡,他的漂亮哥哥更想要留在南境苗疆,更想要留在他身边。
从今往后,他不仅要保护好漂亮哥哥,还要保护好他自己。
他要和哥哥相扶相依,此生长久,一起守护南境。
小蛮王笑了笑,抬手捉住凌冽在他脸上作乱的指尖,轻轻捧到嘴边咬了一口:“好哥哥,饶了我吧?你还病着呢,你再撩我,就是在故意欺负恬恬啦!”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点涩,却瞬间就让凌冽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北宁王低下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被面一眼,而后他羞恼地低下头,“……你、你手折着!”
乌宇恬风垂眸,忍不住坏心眼,他凑到凌冽耳边,小声揶揄道:“那等我手好了,哥哥就……让我欺负吗?”
他原以为,凌冽会瞪他、会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生气羞臊地将他整个掀下床去。
没想到,怀中的漂亮哥哥只是闷闷地咬了下指甲,然后红着脸点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别……让我起不来床就行……”
“……”乌宇恬风弯下了眉眼,胸中又酸又饱胀,他何德何能——能找到这样好的哥哥。
凌冽的脑袋贴着乌宇恬风的胸膛,一阵阵咚咚乱音,让他多少觉察出一些小蛮王的心境,他伸手,更紧地搂了小蛮王一把,“别折腾了,陪我躺会儿吧——”
乌宇恬风笑,吸吸鼻子,也回搂紧心爱的哥哥。
两人相拥而眠,在浓秋的午后,盖着同一张柔软的锦被,絮絮说了不少私房话。乌宇恬风兴致盎然地讲了不少九德城的趣事,凌冽听着,也给小家伙道了不少话本、戏文里的民间故事。
到后来,两人都在白日生了困意,就这样直接抱着彼此,陷入了甜甜的梦境。
只是可惜了,乌宇恬风花了一上午、好不容易猎回来的黑毛小野猪。
等两人睡醒,架在火塘上的小乳猪已经被彻底烤成了一块黑糊糊,肉硬得像石头,一刀砍下去,都能冒出火星、刀口卷边。乌宇恬风多少有些迁怒,忍不住地责问旁边巡逻的九德勇士,为何不帮他看着点儿。
那勇士多少有些委屈,低头道:“华泰姆您送给华邑姆的东西,我们、我们哪敢儿碰啊——”
乌宇恬风一噎。
而站在元宵身边过来看热闹的阿幼依,则是冲着乌宇恬风拌了个大大个鬼脸:“大王浪费食物,羞羞脸!”
乌宇恬风拿起那块硬糊糊打她。
可美色当前,小蛮王不觉得自己能不为所动,他姓乌宇又不姓柳*,能同凌冽只躺在床上只谈天就已足够挑战自我,让他拒绝霜庭哥哥难得的撒娇出来烤野猪,他可做不来。
凌冽摸摸鼻子,事已至此,他也难辞其咎,便只能扯扯乌宇恬风裤缝上挂着的螭纹佩道:“别欺负小孩子。”
有了凌冽帮忙,阿幼依嘿嘿一笑,直接从长廊上一跃逃走。剩下元宵和几个九德城勇士,也各自找了由头开溜。
乌宇恬风不甘心地撇撇嘴,蹲到凌冽的轮椅边,将大脑袋虚虚放在凌冽双膝上,埋怨道:“恬恬也是小孩子,哥哥怎么不疼我!”
金灿灿的大个子这样撒娇,凌冽是半点办法也无,只能顺毛撸了他的长卷发两把,“那恬恬要哥哥怎么疼你?”
乌宇恬风想了想,偏着头坏笑道:“既然小野猪烤糊了,那就罚哥哥陪我再去猎一头吧!”
凌冽愣了愣,乌宇恬风指着天上高悬的明日,还有万里无云的碧蓝色天空,笑道:“我问过大巫啦,他说哥哥的身体可以出来走走的,多晒晒太阳对恢复也有好处。”
南境的天空,其实比中原和北境的都好看——
高远无云、湛蓝泛青,而且越往南、天空的色泽便越纯澈,像是此境的人,让凌冽忍不住想亲近。
凌冽也想去,可一想到要骑马,他就忍不住有些犯怵。
毕竟才病了一场,尤其是在那般情境下咬牙骑马,凌冽一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的腿根都在抽筋。
乌宇恬风其实也是个人精,只在面对他心爱的漂亮哥哥时,才忍不住故意卖蠢。只一眼,他便看出来凌冽的忧虑,他好笑地凑过去亲了凌冽侧脸一口:“我抱着哥哥,哥哥侧坐、靠着我就好,不用亲自骑马。”
这般不要脸的话,若换从前,凌冽一定要骂他。
可如今听来,凌冽只是耳根微红地犹疑了一会儿,便点点头答应了。
乌宇恬风准备充分,带了软垫、厚绒裘一应俱全,若非他还带着索纳西改良好的□□,远远一看,活像是带着宠妻爱妾出游踏青的君主。
凌冽被他整个人塞在厚厚的大氅中,远远看过去只能瞧见一撮发尖。
伊赤姆摇摇头,挥挥手,不想看华泰姆和华邑姆腻歪,倒是站在他身边的元宵,神色淡然,让大叔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九德城与摩莲城相似,都是多用大理石垒砌的城池,城内百姓没有摩莲城多,但有七八条河流淌过,小舟和渔船穿行不断,远远看上去是个繁华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城市。
凌冽靠在乌宇恬风肩头,遥遥看着城里那些抱着大鱼篓的姑娘、妇人们,看着她们脸上幸福和满足的笑容,也忍不住地勾了勾嘴角——满载而归,这是一种多么简单的喜悦。
想起大巫说的九德城小野猪难捉,凌冽忍不住轻轻戳了下乌宇恬风胸|脯:“都已是申时了,天黑前能捉到么?”
“当然能!”小蛮王骄傲地扬了扬头,“恬恬可是整个南境最厉害哒!”
凌冽睨他一眼,想笑他小不要脸。可看着蓝色天穹下、日光洒落在乌宇恬风的长卷发上,煜煜生辉的金光映衬得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璀璨。
威名赫赫的大锦战神终于承认:他的小蛮王就是南境最厉害的,在这里,好像确实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乌宇恬风将凌冽带到了九德城外一座不算高的小草山,即便是深秋里,山上的碧草也不见泛黄,长长的草绒随风翻动,偶尔从里头露出一两头浑身布满了花斑的黑山羊。
小蛮王熟门熟路地从较缓的坡道一侧带着凌冽登山,到山坡背阴处,凌冽就远远看见了围在一处水潭边汲水的一群小黑野猪,它们的眼睛圆溜溜的,看上去十分精明。
小野猪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们,但看上去还是十分谨慎,低头喝两口水,就要抬头环顾四周。四蹄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似乎随时准备着逃跑。
凌冽从前也狩猎,不过在围场里的动物,多半是御苑官员精心挑选的。到了北境,他也就打过雁、射过狼,从没见过这样精明而结实的小野猪。
他好奇而兴奋地瞪大眼睛,脑袋忍不住地从大氅中探出。
乌宇恬风好笑,忍不住压低声音对凌冽道:“……哥哥,他们现在很警惕,是捉不到的。”
凌冽皱眉,还未开口,那边的小野猪们就发现了他们,飞快地四散开来、蹿入了草丛里。
“……”
“看吧,”乌宇恬风无辜地耸耸肩,“要等他们跑累了,才好捉的。”
凌冽抿抿嘴,乖乖缩回了脑袋。
之后,两人先在草山上转了一圈,乌宇恬风打了几只野兔,又采了一篮子凌冽叫不出名的野菜,还有一些闻上去香气扑鼻的块茎,黄昏时,两人又从山上下来,这次,乌宇恬风准直有准地射中了一头四蹄上有花斑的小黑猪。
乌宇恬风找了个背风处,铺上绒垫子、升了火。
他处理着那头小猪,转头见凌冽坐在火塘边发呆,暖橘色的火光将凌冽白皙精致的面庞描摹得分外好看,他便忍不住笑起来,拖长了声音喊凌冽道:“哥哥——”
凌冽回神,疑惑地“嗯”了一声。
乌宇恬风想了想,从那一篮子野菜中挑选出了相较比较干净的一种野香蒜,他将带着细长绿叶的紫皮抱果塞到凌冽手中,然后软声道:“天就要黑了,哥哥帮帮我,我忙不过来。”
凌冽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小蛮王提起野猪准备去河边清洗的动作,终于无措地眨了眨眼。
从军五年,虽说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但他却真的没处理过字面意义上的鸡毛和蒜皮。
……
等乌宇恬风再回来,看见的就是一个呆呆捧着野香蒜的凌冽,他好笑地走上前,正想说点什么,可凌冽却先回了头,他的脸蛋不知是被火塘熏烤还是怎地有些泛红——
凌冽伸出手,轻轻攀着乌宇恬风的肩膀,将人拽得弯下腰来。
然后,乌宇恬风听见凌冽清冷但是低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小声道:“这个哥哥不会,恬恬教教我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北宁王:又严肃又钓。
小蛮王:又可爱又茶。(嗯?)——
*黑毛小野猪:这个不是我编的,这个是真的有的,在我们西南的一个景区叫大海草山的,上面跑着非常多的黑毛小野猪,当地的老百姓说放开让游人去捉都捉不住,想要吃得提前预订,猎户们提前一两天上山去诱捕。肉质真的超级超级超级好吃!(可惜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估计只能去香格里拉之类的地方才能遇见少量的小猪啦)
*清器、清鳖、马子、虎子:都是夜壶,清器是夜壶的古称,马子后来演变成圆桶。清鳖就是鳖造型的夜壶。
*《铡美案》&陈世美:出自明代《包公案百家公案》和续书《续七侠五义》,后改变为戏曲。陈世美抛弃结发妻儿,还妄图请杀手杀他们,最后发妻告上开封府,包大人顶着太后和公主(陈世美已是驸马)的压力,启动龙头铡,还是砍了这个渣男。此处是皇叔故意吓唬小蛮王,并不是要说他是渣男的意思。(老版的《七侠五义》还蛮好看的,朝代架空就别计较我乱七八糟的引用啦。
第63章
月升夜至, 星辉耀耀。
乌宇恬风从后拥着凌冽, 将两人都裹进了厚厚的绒氅中,他们靠坐在几块高大的山石后,面前的火塘架着那头黑毛小野猪,外圈石头临时垒砌的小灶上还温着一壶野叶茶。
剥除黑色长毛后, 小豚里一层的皮肤也微微泛黑, 小蛮王往掏空的脏腑中塞了许多凌冽从未见过的香料,包括那几头凌冽最终也没能学会剥的野香蒜——
因右手受伤的缘故, 乌宇恬风没法儿手把手教。而从小聪颖过人,琴棋书画、骑射刀剑俱佳的大锦北宁王, 终于发现了自己于庖厨一道上的缺憾。
听着,明明是挺简单的动作:择掉野香蒜上外面一截细长绿叶, 然后再把抱在一起的蒜瓣一粒粒剥下,用指甲抠掉外层紫色薄皮即可。
但他不是太用力将蒜瓣抠得坑坑洼洼, 就是将自己两手指甲都染成浓紫。
看着气鼓鼓的漂亮哥哥, 串好了小野猪的乌宇恬风忍不住低笑一声。
这笑让凌冽更恼, 他斜小蛮王一眼, 愤愤丢了那野香蒜,“都怪你挖的太嫩了!”
镇北军中没有固定厨子, 多半是郭家女眷掌勺、士兵们轮流到伙房帮厨。
凌冽作为王爷, 身份地位摆在那儿, 即便帮厨,也没人当真支使他去剥蒜,只会让他看着锅里的水、盯着炖着的肉, 或者做些劈柴、添火之类的事。
关于葱姜蒜,他只听过军中老兵议论,说隔年的陈蒜浮皮, 吃起来虽老却好剥皮,新下来的蒜瓣口感爽脆,但外皮沾着水气,十分难剥。
庖厨一道凌冽不通,但他记性好。此刻尴尬,便也只能拿这话来堵。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那圆鼓鼓的腮帮,碧色眼眸中溢满了笑,不过他也不敢再笑出声,只连连称是道:“嗯嗯,是怪我、怪我,哥哥别弄了,过来净手吧。”
小蛮王心灵手巧,动作也快得惊人。
明明只是去河边清洗小野猪,他却还有空砍断了一截竹子带了水回来。凌冽被乌宇恬风抱到软垫外侧,从竹筒中倒出水来给他洗去指甲上淡紫色的香蒜汁液。
这亲昵的动作,没由来让凌冽想起了从前——
金沙江畔,那个不知名的山洞里,小蛮王同样用竹筒打来水,伺候他匀面,然后背着他、护着他走出了百越的包围圈、回到大船上。
想起那时自己对乌宇恬风的戒心,凌冽叹息,在小蛮王转身收拾时,小声道:“我……会慢慢学的。”
夜风簌簌,乌宇恬风第一时间并未听清凌冽在说什么。
等他回头,见凌冽神情低落,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漂亮哥哥在钻营什么。他好笑,手上还沾着水不能去摸凌冽那张好看的脸,他便探过头去,用脑袋蹭蹭凌冽脸颊:“笨哥哥。”
凌冽拿眼横他。
“哥哥好笨好笨,”小蛮王又拱了拱凌冽,像亲昵撒娇的大狗,“这些小事哥哥学它做什么?哥哥什么都会了、那恬恬怎么办?”
凌冽一愣,他没想到这一层。
趁他呆住,大狗子从他怀里腾起,吧唧一口亲在他唇瓣上,乌宇恬风睁着又圆又亮的绿眼睛,摆出一副特别认真的表情道:“难道是哥哥想当陈世美?学会了这些就要踹掉恬恬去讨个新的漂亮小媳妇!”
凌冽:“……”
他忍不住了,抱着小蛮王就笑倒在软垫上,“胡说八道!你倒说说看,这世上哪还有比你漂亮的小媳妇?”
这话明明是在夸他,可乌宇恬风却拧起眉来,他卸了力、重重压着凌冽,用他能动的左手捏起凌冽痒痒肉,语调十分危险,“所以——哥哥其实还是想找的?”
凌冽一噎,被他这找偏重点的能力骇住。
偏他一言不发,更惹乌宇恬风气恼,即便只有一手,他也很快挠得凌冽连连告饶——
“……好了好了,”凌冽痒得眼角都笑出泪来,他双手虚虚捉住乌宇恬风左手,凑上前亲了亲小蛮王眼皮,左边右边各来了一下,才郑重道:“凌霜庭这辈子最喜欢恬恬,只喜欢恬恬。天下任是谁,都比不过恬恬。”
这下,轮到小蛮王脸红。
他没想到他的霜庭哥哥含蓄时一言不发,动情起来什么好听的话都能这般不要钱地讲。他撅了噘嘴,最后撑着自己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又啄了口凌冽唇瓣,才小声道:“……哥哥才最好看,我最喜欢哥哥。”
凌冽挠挠小家伙的脑袋:“那我们就都不闹了,待会儿小野猪又要变成黑糊糊了。”
乌宇恬风吸吸鼻子,立刻爬起来去照料食物——除了野猪,还有野兔和一些野菜。
两人靠在一起,面对着火塘、一边翻弄食物,一边喝着竹叶清香的热茶,说着中原、南境他们在午后还来不及分享的趣事。
食用长绒草三年、在山间跑着长成的小野猪,肉质紧致鲜美,烤熟之后,黄金鲜脆的酥皮锁住了肉原本的浓香,几乎没有肥肉的肉块吃起来有嚼劲而不柴。凌冽只咬了一小口,就被前这美味吸引住。
“哥哥你慢点吃,小心烫。”
闻言,凌冽只吸吸鼻子,却舔舔手指,又咬下大大一口。
中原饲养的肉猪出栏时间都太短,肉质远没有这样的小野猪紧致,且肥瘦不均,吃多了腻得慌。可眼前的小野猪配上山间野味,入口只觉是清香扑鼻,甚至能嗅到这一片草山上的草芽芳芬。
乌宇恬风也知道九德城附近的小野猪好吃,他之前跟阿兄来过一次,不过那时他畏首畏尾地,躲在大人身后,根本不敢上前。如果不是阿兄想着他,他可能连那一小块肉都分不到,也不会知道此间竟还有如此美味。
正思量间,嘴里就被喂上了一块肉,凌冽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想什么呢?你也吃。”
乌宇恬风吃下猪肉,紧了紧手臂,将下巴搁到凌冽的肩膀上,轻声道:“想第一次和阿兄来的时候——”
那时,他小心翼翼,即便凤容王妃和乌宇洛都是好意,他也总是担心那漂亮的“阿娘”和善良的“阿兄”是为了将他骗出去卖掉,毕竟他是那样一个不被期待降生的人。
一看他眸色变暗,凌冽就知道他又想起了小时候。
凌冽抬起手,轻轻握住乌宇恬风左手,顺着他的指缝和手掌心缓缓描摹,“都过去了,阿恬。”
乌宇恬风点点头,面朝那一团橘黄色的火,慢慢闭上眼睛,回握着怀中人纤细而骨节分明的手,“嗯,都过去了。”
○○○
可惜,即便乌宇恬风准备齐全,回到九德城当晚,凌冽还是发起了高热。
大巫、毒医和孙太医都被乌宇恬风找齐,三人看了都说无事,只道凌冽身子虚亏,发出这一场场高热,倒也能祛除他从北境带来的满身沉疴。
大巫看小蛮王实在心急,便轻声劝了一句,“蛟骨有用,不必如此。”
说来凑巧,也足够滑稽。
被黑苗巫首作恶召唤出来的恶蛟骨,被大巫碾碎成粉后,竟成了治愈凌冽腿伤的一味难寻良药。大巫这几日和毒医、孙太医都在商量,一定想法子让凌冽重新站起。
乌宇恬风这才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
他挠挠头,看着一身雪白的大巫,“那……您是不是之后会和我们回殿阁去?不再上苍麓山了?”
鹤发白须的老人看着他,点了点头,在心中叹息:他当真是为这小子破了很多例。
得到肯定答案的小蛮王欢呼一声,扑上去给了大巫一个大大的拥抱,老人脸上虽嫌,但颊上却可疑地升起了一抹绯红,在暖橘色的烛火下,显得异样有人间烟火气。
凌冽病着,乌宇恬风的手也需要时间恢复,众人便同九德城主商议,想再留几日。
九德城主是个年过四十的俏娘子,从父辈手中接过城主之位后,便一直没有成婚。她性子直爽、爱笑,听得这个消息后更高兴地直拍手,道:“再过几日就是萨瓦节*,那时城中会有盛大的集会,你们留下来也热闹。”
对于边境几座城市的节日,大巫等几个长者倒没觉得新鲜。但乌宇恬风偌大个人,却跟阿幼依几个小的一样亮起眼睛,直缠着城主说这萨瓦节的讲究由来。
原来,边境上每至秋末都会有连续暴雨。
这时,无论是务农桑还是外出打猎、捕鱼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九德城为了保护百姓,便会在雨季来临前,关闭主要的城门和水道,而后在萨瓦节这日重开。
这一日后,所有通路畅行无阻,天气晴朗、风清而无雨,萨瓦节既庆祝雨季过去,也庆祝丰收和这一年的顺利。
城内几条水道上会有鱼市,捕鱼能手们会在大桥上比较自己捞到的鱼王,而妇人、姑娘们,则会沿着河道、在自家小船上贩卖小鱼灯和五彩缤纷的草金鱼,一两枚贝币或者一袋谷物就能取个网兜随便捞。
而直通城阁的大街上,则会支起夜市,附近城市的货郎都会聚集过来。
城阁则会变着花样燃放彻夜的灯火,尚未婚配的姑娘小伙子们在这一日都会上街。因为萨瓦节后,就是冬日,不需要农忙的年轻人们,才能腾出空来谈婚论嫁。
因此,这萨瓦节,也算得上是他们九德城的上巳、七夕*。
阿幼依听着,眼睛都亮起来,直言她要带上阿米连和元宵一起:捞最大的草金鱼、看最美的焰火。
乌宇恬风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他家哥哥是喜欢挤在人群中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逛,还是想和他两个人一道儿窝在城阁最高的塔楼里、静静欣赏漫天的花火。
九德城主看着小大王那犯愁的模样,忍不住摇摇头,打趣道:“您啊,自己瞎琢磨也不是办法,倒不如回去陪着华邑姆好生歇下。等养好了精神,您自己问问他不就是了?”
乌宇恬风这才一拍脑袋,飞快地跑回凌冽房间。洗漱收拾好自己后,掀开被子翻身上床、扎手扎脚地缠住凌冽,他暖暖地焐热凌冽小腿,笑嘻嘻地将自己埋入了凌冽颈项。
金色的发丝交缠着墨发,月华如水,满室缱绻。
○○○
萨瓦节这日,凌冽的病已大好。
难得的,来自中原的北宁王被城主说服,换上了一套极具九德城特色的蓝染苗衣:对襟黑底的盘扣马褂,内衬靛青色圆领的长袖五彩线绣短衫,下|身套了条宽口银虎纹的墨长裤。
长裤下,则露出他白皙的双脚。
北宁王的脚踝骨很细,本就白皙的皮肤因常年不见天日的缘故,更显病态泛青。
但九德城主却亲自蹲下来,蘸取九德城独有的散沫花粉*,在凌冽的脚背上浅浅地描了一圈浅红泛棕色的花叶祥纹,那精致的手绘图案落在凌冽偏白的脚背上,显得别样惹眼。
凌冽略尴尬,作为中原人,即便是男子,将脚面轻易示人,还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但乌宇恬风站在他身边,用左手虚虚牵着他,当九德城主最后一下落笔时,凌冽还来不及羞赧,就听到小蛮王惊喜的欢呼:“好好看!”
“那当然!”九德城主骄傲而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不过她是女子,心细,只一眼,就瞧出眼前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有些不好意思。
想了想,九德城主又拉过乌宇恬风的手,在他的手背上,用剩下的一点颜料,涂了个相称的图案。不过乌宇恬风的皮肤偏黑,那图案画上去并不太明显,却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凌冽的不适。
他摸摸鼻子,谢过了九德城主。
乌宇恬风也笑,谢过城主后就推上了凌冽的轮椅:“嘿嘿,和哥哥出去玩啦——!”
这语气,还当真同半个时辰前就出发的阿幼依一模一样。
凌冽忍不住笑,在心底偷偷骂他:幼稚鬼。
乌宇恬风的右手恢复得很快,毒医摸过骨后,给他换了轻便的夹板和绷带,只要不太用力,他那只手便不用再以纱巾滑稽的挂在脖子上。
今日的凌冽没有扎束长发,相反,乌宇恬风却从他的妆奁盒子中、顺走了一根银边墨蓝的发带,他将金色长卷发高高扎成一束,却在凌冽额间,绑上了一条浅紫色打底、银虎镶嵌、中悬银穗的抹额。
因这装束,两人走在九德城的大街上,倒真像极了两个原本就在南境苗疆生活的恩爱眷侣。
对于萨瓦节如何过,善谋算的北宁王面对小蛮王的两个提议,选择了——不做选择。他没觉得在街巷上和其他九德城的百姓挨挤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看鱼王、逛小摊能与那彻夜的焰火发生冲撞。
他们,大可以顺着九德城的水道、街巷一一逛过去,然后再回到城阁内,缩在高塔中,拥着暖暖的锦衾、温上一盏花草茶,再看彻夜的焰火、直到天明。
听着他的构想,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绿眼睛,小声道:“哥哥真贪心。”
凌冽挑眉,笑着拿凤眸睨他:“不可以么?”
“当然可以!”乌宇恬风俯下身香了香凌冽眼尾,“我爱死了哥哥的贪心。”
如此,两人从城阁出来,便没什么目的地开始闲逛,看见好玩有趣的,便凑上前、挤进人堆里,同九德城的年轻男女们一道儿为小摊上那点新奇的东西鼓掌、欢呼。
也是到了今日,乌宇恬风才发现——
他的漂亮哥哥其实同样有一颗纯澈简单、甚至有些孩子气的心:看见了五色蝶尾的草金小鱼,会兴奋地拍着他的手臂催促他上前与七八岁的孩童们一道儿竞争;见着用苇草穿成一整串贩卖的生鸡蛋,会惊讶地瞪圆眼睛。
遇上从未吃过的小食,凌冽总会下意识凑过去,但他的漂亮哥哥胆小而谨慎,总是会下意识捉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那是什么”,然后眼巴巴地等他买回来,再小口小口地尝,像个抱着新鲜松球的小松鼠。
乌宇恬风这么想的时候,凌冽正捧着一小节竹筒。
竹筒内装着九德城才有的紫色糯米饭,米粒中还藏着红枣、黄枣、枸杞和核桃仁,浇上一勺家酿蜜,甜甜的,味道很像八宝饭。
摊铺的店家没备汤匙,竹筒里用来当汤匙的是一截小竹片。
垂眸,乌宇恬风便看见了凌冽正在认真地舔去竹片上多余的米粒,小竹片被他洇得油绿绿的,然后凌冽就将竹片放进了竹筒里,一托手、自然而然地递给他:“……吃不下了。”
馂余*,这是他曾经的承诺。
乌宇恬风笑着接过来,三下五除二将竹筒内剩的一半糯米饭消灭干净。
他们这一路上买了不少小玩意,除了盛在琉璃碗中漂亮的五色草金,便是泥娃娃、草编的龙凤、拴着铜铃的红绳等,虽然不占地方,却也不算好拿。
好在王府影卫一直远远跟着,见两人实在腾不出手了,才上前先将那些东西拿回去。
九德城的萨瓦节实在有趣,凌冽揉了揉已经有些鼓的肚子,鼻尖却还是嗅到了烤鱼的清香,他们逛了一整条集市街,这会儿正来到几条水道附近,塞鱼王的几位已经登上了长桥,彼此用称攀比重量。
附近船上的姑娘们热情地吆喝着,其中有一个模样出挑的,第一眼看见凌冽,就不顾乌宇恬风的警告,直白地送了凌冽一盏凤尾红的鱼灯——这颜色在九德城里,有中原“我心悦你”的含义。
凌冽提着灯盏,有些无奈地冲那姑娘解释。
可明白两人关系的姑娘却一点儿不在意,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冲凌冽俏皮的挤挤眼睛:“没关系,我才十五,比他还小两岁,可以等的!将来若是华泰姆待您不好了,我就划着小舟往殿阁去接您!”
凌冽:“……”
乌宇恬风恼火地冲她挥挥拳,却又不能真的去揍一个姑娘。
凌冽提着那盏灯,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这……”
小蛮王则眯起眼睛、叉起腰,大有一副凌冽若敢收下这河灯,他就要闹的架势。
凌冽看着他,只托腮思索了片刻,就找出了解法:他冲生闷气的乌宇恬风招招手,等金灿灿的小蛮王走过来后,又示意他蹲下身来。
等乌宇恬风依言动作好后,凌冽才笑盈盈地将手中的河灯塞到他手中,他挂着笑、平视着乌宇恬风漂亮的绿眼睛,双手揽住小家伙的脖子、俯下身贴住他的额头,轻轻道:“瓦夯末农*。”
他说的是苗语。
在热闹的四方天地里,声音其实很轻很轻。
但乌宇恬风听清了,极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阵阵轰鸣的激雷,炸响在他的耳廓内。
似是为了呼应,在这日的萨瓦节上,不少手牵手走在一起的男男女女都对彼此说了“瓦夯末农”或者“瓦兄末喏”,直白的爱意让人心烫,热得让乌宇恬风丢脸的红了眼眸——
他撅了噘嘴,手里捏着灯杆一时没法儿脱身,只能愤愤地凑上前去啄了凌冽唇瓣一口,“哥哥真狡猾。”
凌冽哈哈一笑,也放开了小蛮王。
这样,他就算是将“表达爱意”的小鱼灯送给了他心爱的恬恬,虽然借花献佛有些丢脸,但总算能应对吃醋的小蛮子。之后,那盏红色的小鱼灯自然被极快地塞到了影十一手里。
乌宇恬风则换了方向、他自己护在靠近水道的一侧,以防那些胆大的姑娘们,上前来觊觎他的哥哥。
绕了一圈,两人择了个白发苍苍老婆婆的船垂钓,半刻后,凌冽钓着一只大螃蟹,而乌宇恬风则只捉到了一只巴掌大的小乌龟。
凌冽看着那只被乌宇恬风委屈捧在掌心的小绿龟,瞧着它所在壳中滴溜溜转的小眼睛,忍不住笑出了声。
“……哥哥欺负我!”
“哈哈哈——”凌冽抱着钓竿笑倒在椅背上,“我……哈哈,只是觉得你跟它……有点像……”
乌宇恬风一愣,更气了,他也不管旁边看热闹的众人了,当场凑过去狠狠吧唧了凌冽一口,直将他那恼人的笑声都悉数吞入口中。
凌冽一愣,没想到小蛮子竟会当众亲他。
他试着推了推乌宇恬风,结果这动作却激怒了小蛮子。小坏蛋故意用受伤的右手摁他双手,然后左手伸展来开箍住他的腰,当着河畔一众人的面,缠绵地加深了这个亲吻。
凌冽一开始还想回应,可没几个来回就被乌宇恬风带乱了气息。
他想挣扎,又担心乌宇恬风手上的伤,如此,便彻底失去了先机,被乌宇恬风坏心眼地摁在轮椅上,从里到外、从唇瓣到齿尖地轻薄了个彻底——
等两人分开时,乌宇恬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凌冽唇尖。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红着脸跑了个干净,就连那个守船的老婆婆都忍不住侧过身去,不尴不尬地摆弄着渔网。
凌冽抿了抿被嘬得又痒又烫的嘴唇,羞愤又不甘地斜了乌宇恬风一眼。结果小家伙半点不害臊,还扬了扬头,骄傲地冲他挤眼睛:“谁让哥哥先欺负我的!”
“……”行,他还有理了。
凌冽摇摇头,只当自己是在带孩子了,他冲乌宇恬风伸出手:“好了好了,把钓竿还给婆婆吧,我累了,想回去看焰火了。”
一听他说累,乌宇恬风立刻乖乖将钓竿还给了老人,还送布兜里掏出了好大一块贝币强行塞给她。那老人实在拗不过收下,在他们离开时,朗声唱喏祝福,说他们一定会此生长久、美满幸福。
漂亮话谁都爱听,直到回到城阁,乌宇恬风的嘴角都没放下来过。
○○○
京城,刘桥街。
秋末天寒,街巷两旁的银杏泛黄,凄冷夜风卷起地上枯叶,翻卷着吹向大门紧闭的御史中丞府。
磨勘之后,御史中丞舒楚仪告病了足五日,连中秋大宴都没参与。宣威将军舒楚修倒是进宫赴宴,远远拜会了舒太后和宫中的几位太妃,问了舒太皇太后安,同在京的武官们喝了一场酒。
小皇帝对于自己这位“小舅公”并无为难,反而破例,让宿醉的宣武将军留宿宫中。
朝堂上众说纷纭,揣度这是小皇帝与外戚和解的有之,猜测外戚穷途末路、“大小舒”之间生了龃龉的有之,更有些善钻营的,已撺掇着几位清流寒门上书、弹劾宣威将军舒楚修殿前失仪。
御史中丞告病的五日里,头几日还有各大家族和党徒的探望,之后由于舒家闭门谢客,门前汇聚的人群渐渐散了,就连小皇帝身边的小太监都被管家以“老爷病气会过人、恐损龙体”而给挡了回去。
言官由此议论纷纷,大太监黄忧勤的党徒们也以此做文章,参了舒家好几本。
此刻,坐在府内窗边、衣冠整肃的舒楚仪却半点不见病态,一双眼眸反而更见异芒,他手中握着一卷《三略》。此书他只翻开了一页,但却用朱墨在《上略》篇的“敌动伺之,敌近备之,敌强下之,敌佚去之*”句反复勾画了数遍。
灯烛摇曳,一身黑衣的老管家凑近,低低在他耳边禀道:“老爷,都准备好了。”
舒楚仪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慢慢将那本《三略》合上,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那便走吧,记得知会段家、龚家等,此一局,他们袖手便罢,待大事定,自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
老管家一一应下,顺便吹灭了屋内的灯。
此灯一灭,整个御史中丞府上的灯烛都像是得了讯号,一盏盏次第熄灭。在黑暗中,老管家熟门熟路地带着舒楚仪从角门离开,踏上了外面一早等着的小车——
那车子的四面都蒙着黑布,拉车的马儿也被戴上了特制的眼罩。
舒楚仪登上车后,驾车的车夫就很快地带着他穿过景华街、来到了横在街巷尽头的石桥边,石桥下同样早早等着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舟,车夫观察左右无人后,才将舒楚仪迎出来、送上了船。
就在小舟顺流南下出京城时,刘桥街的“大舒府”内,也终于爆发了冲天火光——
○○○
九德城的高塔,是一座三层高的拱顶圆塔。
圆圆的宝顶被四根白玉盘凤的立柱撑起,被四立柱分隔的开阔夜幕变成了包围在宝顶下的四扇幕布——有起伏的高黎山、有热闹繁华的九德城,也有浪花湍湍的河滩、夜鸮啼啼的密林。
凌冽是被乌宇恬风裹在大氅中打横抱上高塔的,手中,还被小家伙不由分说地塞了个热乎的汤婆子。
高塔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牦牛皮,中间放着九德城主为他们准备好的小铜锅,铜锅下架着炭火,里面热腾腾地煮着一锅子鲜牦牛乳,旁边的木桌上放着剁好的青红二色鲜椒和切好的小菜和牦牛肉。
这是九德城特有的一种吃法*,用鲜香的辣味祛除牦牛乳的腥膻,乳香又能中和辣椒的辣,两样相抵做古董锅,正好能同时保持两种食物的滋味。
可惜凌冽被街巷上的小食填饱了肚子,看着眼前的古董锅,实在有心无力。
而乌宇恬风吃得比他还多,同样没有一点空余留给九德城主的这番好意,他看着眼前的古董锅笑了笑,命人将这些食材好生收到一边,只留下了那盆子热腾腾的炭火。
炭火边的另一边案几上,摆放着一壶子新酿的酸梅汤,用来分装梅子汤的两只小碗旁,还放着一只小药包,上书“保和丸*”三字,黑色的墨书下还有一枚某个医馆的印鉴。
梅子汤、保和丸,都是他们眼下最需要的。
乌宇恬风笑起来,倒出来两碗梅子汤,打开药包,分了半丸、连汤一道儿递给凌冽:“元宵还真贴心。”
凌冽用梅子汤吞服着丸药,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从前你俩可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喝着酸酸甜甜的梅子汤,烤着炭火,拥着锦衾、肩并肩看着湛蓝夜空中一朵朵炸起来的焰火——南境的烟花同中原那些精致的大花不同,此境的烟花重在色彩丰富,一朵朵在天空中停留的时间不长,却足够缤纷炫目。
凌冽看了一会儿,便换了个姿势,将脑袋更舒服地枕在了乌宇恬风左肩窝上。
而乌宇恬风展开长臂搂紧凌冽,受伤的右手轻轻替他裹紧了有些下滑的大氅。
“之后就要回殿阁了,是不是?”凌冽问他。
“嗯,哥哥还不想回去?”
凌冽摇摇头,他其实不太喜欢烟花这种稍纵即逝的美丽,像是他们此刻的宁静和安适。
此番大战,黑苗溃散、黑苗巫首伏诛,乾达和驭尸术算是彻底消失在了南境大陆,大巫的到来,更为他们此行添了一份心安。
但,中原、北境。
他这几日难得放松,一点儿也没花心思去盘算前世今生的事儿,王府来往的密信都让影十一或者元宵收着。一来他确实病着,二来他也是人,也不想一生勤勉、总有倦怠想要躲懒的时候。
回到殿阁,乌宇恬风为一国之主,即便有伊赤姆帮忙,也不可能彻底不理南境俗务。
而他,则不得不去面对已经走到这一步的棋局,去找出戎狄二太子身边那个神秘“简先生”到底是谁,还有元徽年间事,与之后镇北军的冤死又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
想到这些,凌冽就忍不住心情低落。
如今的乌宇恬风,已不是从前那个看两个中原字都要纠结半晌的“小白丁”了,他亲昵地用鼻尖拱了拱凌冽的脑门,“哥哥别愁了,恬恬会帮你的,南境的大家都会帮你的。”
他认真地看着凌冽,翠瞳中倒映着天穹中万簇炸开的灯花。
“我,还有南境的大家,会永永远远站在哥哥身旁,哥哥不用那样强撑着了,无论是失败还是战败……”他俯下身,轻轻地舔了下凌冽的唇瓣,“我保证,我都不会笑话哥哥的,其他人的话……”
乌宇恬风脸上露出了一个坏笑,他挥了挥受伤的右手:“他们敢笑,我就揍他们!”
凌冽看着他,忍不住地弯下了眉眼:这小蛮子,手都包成了粽子,还提什么揍不走揍的。
不过他的话,确确实实让他心安。
从前他难登彼岸、不知归途,如今,他在南境蛮国,却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凌冽闭上眼睛,凑过去吻住了这个让他安心的小蛮王。而后,他伸手、轻轻地扯掉了乌宇恬风脑后那根他的发带,在卷曲的金发披散下来时,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绿宝石般的翠瞳,轻声道:
“来做吧,阿恬——”
作者有话要说:*萨瓦节:根据傣族“出洼节”或“开门节”改编,原节日为公历十月中旬,傣历十二月十五日,庆祝丰收的节日,这日之后傣族的男女可以自由恋爱和婚配,这天会有盛大的集会。与藏族的萨噶达瓦节没有关系,无意冒犯。
*古代的情人节到底是上巳日还是七夕存争议,因此这里两者皆取。当然,有心有爱之人天天都是情人节,我是这么相信的。
*散沫花:千屈菜科、散沫花属无毛大灌木;原产于东非和东南亚,中国广东、广西、云南、福建、江苏、浙江等省区有栽培。其叶可作红色染料,花可提取香油和浸取香膏,用于化妆品,在古代阿拉伯人有用其树皮治黄疽病及精神病。(摘自百科)令参见“海娜纹身”。
*馂余:首次出现在033章,忘记的回去看一看~
*瓦夯末农、瓦兄末喏:音译,农不发音,瓦夯末大概等于“我爱你”的意思,瓦兄末大概等于“我喜欢你”的意思。
*引自《三略》:原称《黄石公三略》,道家兵书,古汉族军事著作。与《六韬》或《太公六韬》并称“六韬三略”。
*牦牛乳+辣椒火锅:这个是在央视的某档美食节目上看来的,说是牦牛奶腥味儿重,和辣椒在一起,正好能中和辣椒的味道同时去腥,是青藏高原上林芝地区高山上藏民的一种吃法。
*保和丸:出自《丹溪心法》卷三:“保和丸,治一切食积。”(《丹溪心法》元.朱震亨著)。我知道现代也有保和丸,故做此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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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次日, 威名赫赫、说一不二的大锦北宁王, 确确实实,没能下来床。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将自己和凌冽都罩在星沙银帐内,他捧着九德城主新教元宵炖的冰梅雪梨爽, 小勺小勺地喂凌冽喝下——
凌冽的唇角破了, 一双凤眸也肿得像桃核,即便靠在乌宇恬风那柔软又结实的胸膛上, 他还是觉得浑身又酸又疼,更别提那些全没有了知觉、一动就发麻的地方。
他没力气, 嗓子也哑,唯一能做的动作只有张口, 将甜爽温热的雪梨汤喝下。
乌宇恬风见他呆呆乖乖的,心里也软成一团水, 他摸了摸鼻子, 将小碗推到床榻外, 换了个姿势让凌冽重新躺下去, 他伸出手去隔着被面摸了摸凌冽的腿,喃喃道:“……要是我手没受伤就好了。”
若是他的手好着, 他就能帮凌冽按摩。
凌冽枕着脑后软枕, 看着逆光中小蛮子的剪影, 叹了一口气,从被子下缓缓伸出手牵住他,哑声道:“别瞎折腾了, 我没事儿,就是累。”
“……”乌宇恬风眨眨眼,指尖轻轻挠了挠凌冽掌心, “那……哥哥不生我气吗?”
凌冽斜他一眼。
痛是痛、累是累,即便小蛮子不知收敛、折腾得他嗓子都哭哑了,可若真算起来,这事儿也是他邀请的小蛮王,不过床笫之欢……有什么好气的?
凌冽摇摇头,微微往里挪了挪,“你若无事,便再陪我躺会儿吧。”
乌宇恬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认定凌冽没生气,不过,面对凌冽同榻而卧的邀约,他却不敢应,只红着脸、拨浪鼓似地摇摇头:“哥哥你别欺负我了,你现在这样,我躺在你身边,我怕我……我……”
他支支吾吾,只因凌冽身上几乎只有一件沐衣。
九德城主送凌冽的那套苗衣,昨夜早就被乌宇恬风折腾的不能看,恰逢这几日天气好,元宵将凌冽的寝衣都拿出去浆洗、晾晒,乌宇恬风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柔软长袍,便只给凌冽套了这件沐衣。
沐衣的材质柔软,就是下无衬裤、中无系带。
霜庭哥哥行动坐卧,本就吸引他的目光,如今穿着这样的沐衣,身上还遍布昨夜他盖上去深浅不一的“印戳”,乌宇恬风觉得自己就像渴酒的人,面对着醇香诱人的美酒——
他怕他情难自制,他怕他再生旖旎恶事。
凌冽瞧小家伙红着脸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轻轻笑了下,他转过身来,从被面下伸出手轻轻勾住乌宇恬风的指尖,“那你坐在这儿,等我睡着了,你再出去。”
乌宇恬风吞了口唾沫,闷闷地嗯了一声。
凌冽看着他,唇瓣带着浅浅笑意阖上眼眸,他的嗓音本就因昨日彻夜低吟而沙哑,这会儿,星沙银帐将室外骄阳遮挡,在一室浅白色的微光中,北宁王的声音轻得像在做梦——
“以后……等我身体好些……”
“我们多做做吧……”
乌宇恬风一愣,下意识用力,手指一下就攥紧了凌冽的指尖。
躺在床上,唇瓣微肿、唇角破皮的凌冽却只笑,“这样……傻恬恬就不会再问我什么‘生不生气’的蠢问题了……”
他确实累,说完这些,便昏睡过去。
而握着他手的乌宇恬风,却因他这话,抿紧了嘴唇,横起另一只手臂,狠狠地挡住眼睛。
○○○
如此,众人在九德城又耽搁了几日。
伊赤姆和大巫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而三部首领实在没脸,纷纷寻了由头、提前率部返回殿阁去。九德城主大方,还给每个勇士都送上了一串他们九德城特有的鱼干。
等凌冽身子大好,乌宇恬风准备告辞时,九德城主又拿出一只巨大的布包,里头装了四五套苗衣,都是她领着城阁内姑娘们赶裁的,全是按凌冽的身量制作,让凌冽无论如何一定收下。
无奈,凌冽只能让元宵将布包接过来,双手合十,郑重地谢过了城主。
“华邑姆您也太客气了,”九德城主笑呵呵的,“若非您和大王保南境安危,我们也过不上如今的好日子。来年开春,我再让人往殿阁送我们城内酿好的蜂蜜,今年风调雨顺,来年一定百花盛开,那时候的蜂蜜,一定很甜。”
凌冽看着她,终于被她这明媚的笑容感染,也笑了。
“您得空,也常来殿阁走走。”乌宇恬风站在凌冽轮椅后,也笑着说道。
九德城主则故意嫌弃地斜他们一眼,然后挥挥手道:“不去不去,这几天看你们腻歪我看够了,我才不大老远跑去找罪受——”
她这话一出,凌冽的脸就红了。
伊赤姆和大巫几个,也纷纷忍不住笑出声。
唯有乌宇恬风一点儿不害臊,反而老神在在地撩了一把金发,冲九德城主道:“那您就更该来了,殿阁里可多得是跟您年纪相仿的帅大叔。”
“……”九德城主脸也红了,忍不住啐他,“小不要脸!才几岁,就学做媒的买卖?”
乌宇恬风哈哈一笑,浑不在意地冲她挤挤眼,“当然了,您要是喜欢年轻的俊俏阿哥,我也可以帮您牵线搭桥的。”
九德城主服了,她摇摇头,无奈地看凌冽一眼。
凌冽同样毫无办法,谁让他喜欢这个小坏蛋呢。
被乌宇恬风这么一闹,刚才那点尴尬荡然无存,众人纷纷同九德城主作别、攀上大象。影十一几个则骑马,远远地跟在后面。
乌宇恬风一开始也想骑马,提议才说出口就被凌冽懒洋洋地拧了一把,北宁王靠在象筐的软垫中,手里捏着一枚新鲜的绿葡萄:“要去你去,晚上腰酸腿痛了,我可不帮你按。”
他那慵懒随性又蔫坏的样子,看得乌宇恬风心里直发痒。
他抿抿嘴,忽然扑过去一口含住了凌冽的手指,灵巧的舌头从他的指尖上将那枚葡萄给抢走,他一边嚼葡萄、一边愤愤地搂着凌冽的腰:“哥哥又欺负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实事,”凌冽好笑地摘下一枚新的葡萄,“九德城往北山峦起伏、山道难行,你要愿意骑马把屁股颠成两瓣——”他拖长了声音,将青碧色的葡萄在小蛮王眼前一晃,然后又塞进自己口中,“我可不拦你。”
乌宇恬风撅了噘嘴,他没想到他的霜庭哥哥跟亲近的人在一起,是这般蔫坏的性子。
他看着凌冽指尖和唇瓣上那一点青碧色的葡萄汁液,然后眸色一暗就扑了上去,将凌冽压倒在那一团柔软的垫子中——
“喂!你别闹我……唔?!”
乌宇恬风缠着凌冽索吻,直从他嘴里抢出了半粒葡萄,然后上下其手地折腾,直挠得凌冽都快捧不住那盆葡萄了才罢手,他将凌冽拽过来整个圈在怀里,自己细致地剥了颗葡萄喂给凌冽,然后吧唧了他的耳尖一口:
“坏哥哥!”
凌冽在他怀里自然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后脑枕在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上,他没有束发,甚至连抹额都没戴,满头青丝就那样披散在乌宇恬风怀里,他嚼着那颗葡萄,撩起一抹笑,故意道:“是啊,我就是这般坏的。而且——以后都会这么坏,你怕不怕?”
乌宇恬风低下头啄了下凌冽发顶,轻笑着小小声道:“我爱死哥哥的坏了。”
凌冽则将一粒剥好的葡萄送到他嘴边,“你也吃。”
两人在象筐中打打闹闹,这些臊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地传出,伊赤姆实在听不下去,吩咐座下的小象往前疾步跑了跑,而阿幼依早就带着阿米连和元宵乘坐圣蟾蜍跑远——
可怜影十一几个,身为影卫,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眼观鼻、鼻观心,将视线撇开,只看南境天穹山水一色,浓秋中也能看见绿草如茵、绿树成群。
之后,回殿阁的路上,乌宇恬风绕道带凌冽去了洒金河。
这里是一片位于殿阁偏西北的雨林谷地,河滩边的碎石含铁,涓涓细流在日光的照耀下像是一条条描金的细链子,河滩边有无数簇低矮带刺的黄泡灌木丛,灌木丛之后,则是高矮错落的一丛丛梨树。
这里距殿阁只有数里远,让灰象撒开蹄跑,只需要半个时辰便能到。
乌宇恬风没让勇士们跟着,也遣了伊赤姆和大巫带众人先回去。至于王府影卫,他们忍了一路实在忍无可忍,齐齐将影十一这个倒霉鬼推出来,让他主动跟凌冽提他们想先跟着伊赤姆等回殿阁去。
凌冽端详乌宇恬风神情,想了想,便同意了王府影卫的要求。
如此,来到洒金河时,安静的河谷中只得他二人。
乌宇恬风先将凌冽的轮椅放到柔软的土地上支好,然后才跳上象筐、将他的霜庭哥哥打横抱了出来。
“这里是南境孔雀的故乡,”乌宇恬风放轻了声音,伸长手指了指远处梨树下的一片阴影,“我想带哥哥过来看看——”
凌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树梢上看见了不少正在假寐的绿孔雀。漂亮的长尾羽垂下来,与林中的各色叶片混在一起,于罅漏的阳光中煜煜生辉。
中原的孔雀多半被关在笼子里,剪去了翅膀上的羽毛拘在一囿高墙内,凌冽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闲适地趴在树梢上的孔雀,而且是一大群。
乌宇恬风在他身边蹲下来,又引着他看灌木丛那边。
挂着黄泡果的低矮灌木后,隐约有几只小小的灰色黑影,它们正认真地在啄食着灌木上的黄泡吃。凌冽多少分得清雌雄孔雀之别,这些毛色灰暗、身后没有长尾羽的,多半是雌孔雀。
北宁王对南境的小动物都没什么抵抗力,一时竟看得痴了。
乌宇恬风则静静单膝蹲在轮椅边,他看孔雀,也看凌冽。那些绿孔雀遥遥看了他们一会儿,发现他们并无敌意后,便也大起胆子从树梢上飞下来,成群结队地往两人身边凑。
凌冽愣了愣,眼中华光一闪而过,他可从没见过这样多飞着的孔雀。
其中最胆大的一只,偏着小脑袋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便凑上前来,好奇地用自己的鸟喙啄了啄凌冽衣衫上的一枚红玉珠。那珠子不大,是用来做凌冽衣摆上花叶纹饰花蕊的,可对于一只孔雀来说、却显得有些大了。
即便知道宫中绣娘的手艺不差,凌冽也下意识就捂住了那一小枚珠子,特别认真地小声对那只孔雀说道:“这个……不能吃的。”
绿孔雀听不明白,眨巴两下小眼睛,又凑过去啄了下凌冽手指。
不疼,像是这轻灵的鸟儿在向凌冽表示亲昵。
凌冽的脸微微热起来,他舔舔嘴唇,伸出手试探地摸了摸绿孔雀那闪着荧光的颈项,鸟儿偏了偏脑袋,竟然舒服地眯起眼睛,脖子还望凌冽手的方向蹭了蹭。
“噗——”
这下,乌宇恬风再忍不住了,他捂着脸在旁低低地笑出了声,吓得那几只绿孔雀又腾飞起来。凌冽怀中因此接了一小截断掉的尾羽,他忍不住戳了小蛮王一下:“你……吓它们做什么?”
乌宇恬风忍俊不禁,捂着脸笑够了,才挂着融融梨涡抬头道:“没有没有,都怪哥哥太可爱了,我实在忍不住……哈哈哈——”
凌冽抿抿嘴,脸上更红。
之前在殿阁处他也见过不少孔雀,甚至还见到了开屏的白孔雀,但他还从来没有这般同绿孔雀亲近过。他恼火地锤了小蛮王一下,“……笑什么笑,不许笑了!”
“……”乌宇恬风立刻双手捂住嘴,绿色的眼眸弯弯的,“……我不笑了。”
凌冽眯起眼睛,一点儿也不相信他。
乌宇恬风想了想,起身摘了一片芭蕉叶,然后采了满当当的黄泡递给凌冽:“那我去林中找午饭,哥哥自己乖乖的,可不许乱跑——”
凌冽捧着那芭蕉叶,刚想问小蛮王要去找什么,小家伙就已经浅笑一声走远。
其实除了孔雀,洒金河附近还栖息着非常多的鸟雀,乌宇恬风虽没见过大巫口中真正的凤凰,但在他眼中,绿孔雀就是传说中的百鸟之王,它们栖息的河谷附近,也聚满了南境其他地方都少见的鸟儿。
乌宇恬风走了一段,头顶上已跃上了一只小山雀。黄色绒毛、挺着圆滚滚肚子的小鸟半点不怕人,还将乌宇恬风那金灿灿的长卷发当成了自己的窝,满意地用爪子刨了两下,然后就直接叽叽喳喳地窝下。
小蛮王也不恼,只稳稳地顶着那只小山雀到达了他此行的目的地——洒金河尽头一处连通榆川的水潭,水中聚集着无数银色的小鱼,漂浮的水草下、巨大的鹅卵石上,还黏着无数的贝类。
乌宇恬风远远看了一眼渐渐被绿孔雀围住的凌冽,笑了笑,然后埋头去摘贝壳、捕小鱼。
……
结果,半晌后,等他顶着黄色的小山雀满载而归,看见的就是两只绿孔雀正争奇斗艳地围着他家漂亮哥哥在开屏——
凌冽手中的芭蕉叶已经空了,身上也被那群不知轻重的小东西挨挤着留下了不少压碎黄泡果的汁液,他有些无措地看着面前两只挨挨挤挤、甚至互相啄打的雄孔雀,双颊上红得都要滴血。
听见乌宇恬风的脚步声,凌冽急急回头求救道:“你看,它们、它们这……”
他原想着,乌宇恬风作为南境大王,对于这群南境的生灵,应当有自己的办法。可惜,凌冽高看了这混不吝的小蛮子——
只见乌宇恬风眯起眼睛,先放下了手中满当当的东西,然后双手一插、就跳了过去,他指着两只还在互啄的雄孔雀,高声斥道:“去去去!哥哥已经是我的了!你们再漂亮也没用的!”
凌冽:“……”
两只雄孔雀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相互啄打了,纷纷收了尾羽、张开翅膀飞回树上。而窝在乌宇恬风头顶的小山雀,也被骇地尖叫一声,扑棱着翅膀蹿回了雨林内。
河滩上,只剩下了满地翠绿色的雀羽。
乌宇恬风哼了一声,远远地瞪了瞪趴在树上心有余悸的两只雄孔雀,然后才转头骄傲地看向凌冽,“哥哥我厉害不厉害?”
“……”若非地上雀羽散落,凌冽只觉自己此刻要在乌宇恬风身后看见同样大开的翠屏。
他咳了一声,转开眼睛,主动换了话题,“你带回来什么?”
没有得到“表扬”,乌宇恬风哼哼一声,却适应性极好地凑到凌冽面前,先大大方方吧唧了凌冽脸颊讨赏,然后一一介绍他带回来的银鱼、河蚌和毛蕨。
较大的河蚌可以用来做锅,盛了山泉水就能将银鱼、毛蕨和蚌肉炖在一起,煮成不错的杂河鲜。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生火,看他极快地在潮湿的雨林中找到能够辅助燃起木柴的火绒,又看他从布兜里面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小块结晶的井盐,便忍不住问:“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自己一个人这样啊?”
在他看来,乌宇恬风懂的许多技巧,都是一国大王不该掌握的。
即便蛮国不似中原那般等级分明,一国大王也不至于需要自己学生火烧饭、打渔捕猎。想到乌宇恬风小时候因为满头金色的卷发和绿眼睛,被自己的生母那样发疯一般厌恶,凌冽就觉得更加心疼,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蛮王脑袋。
乌宇恬风愣了愣,一时没明白凌冽百转千回的心思。
不过小蛮王也不想再委屈自己,他主动用脑袋去蹭凌冽掌心,笑盈盈道:“这样不也挺好么?我学会这些,不是正巧能哄哥哥开心、把哥哥喂饱么?”
金色的阳光从他们头顶一线的天空中洒落,照耀的河滩上的圆石块金芒灿灿,而身处于其间的小蛮王,脸上却有着比它们更加炫目的光芒,凌冽看着他,眼尾也弯下来,“小傻子。”
“我才不傻呢,”乌宇恬风一边弄着午饭,一边哼哼,“我可聪明了!”
他看着在火塘中翻腾冒泡的扇贝,翠色的眼瞳中溢满了骄傲——若不是他聪明,怎么能骗到比他好看这么多的哥哥当媳妇?
“好好好,”凌冽顺着他的话哄,“我们恬恬最聪明了。”
“本来就是!”
两人围着小小的火塘,吃了一顿极鲜的河味浓汤,凌冽饭饱神虚,几乎是被乌宇恬风抱回象筐中去的。他半梦半醒间,始终能看见小蛮王金灿灿的长卷发,还有那明亮的、始终看着他的绿眼睛。
凌冽安心地阖上眼眸,却在心中暗下决心:
小可怜,以后他一定待他更好。
○○○
山连暮霭,云拥夕阳。
远远站在道口等候的乌宇洛,在看见乌宇恬风和凌冽的那头灰象时,险些没有双膝一弯、扑通跪地叫“祖宗”。他给自己这个笨蛋弟弟准备了接风宴,结果篝火前的四弦琴都弹了三道,重复的歌舞跳了两轮,乌宇恬风和凌冽都还没回来。
殿阁剩下的首领和勇士们,等得是又饿又着急。
乌宇洛实在无颜面对他们,只能将烂摊子丢给伊赤姆顶着,自己则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大道口翘首以盼。
乌宇恬风不知前因,一跃下来后,还热情地喊了他一声“阿兄”。
乌宇洛看着他那浑不知愁的模样,忍不住朝他挥了挥拳头。乌宇洛多少有些担忧,生怕他这个倒霉弟弟真如阿幼依开玩笑所说——情到浓时,光顾着同凌冽亲密,直接忘了还有殿阁这回事。
他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乌宇恬风半晌,没在他身上看见什么痕迹后,才笑盈盈地冲凌冽行了大礼。他一面帮忙拿东西,一面偷偷看凌冽,越看他这个“弟媳妇”越满意,总觉得要之后寻个机会,好好同他倒倒苦水。
他们在边境上经历的种种,乌宇洛都从传讯和信笺中得知,即便伊赤姆删繁就简,但他也能从“恶蛟”、“尸群”这样的用词,以及大巫的提前出关中——窥视一二。
而且,从那调皮捣蛋的五圣使口中,乌宇洛也明白了弟弟和他心爱之人仅此一遭,算是心意相通。从今往后,他也算可以长舒一口气,完成了父亲临终对他的嘱托。
再看看乌宇恬风推着凌冽言笑晏晏走在前面的背影,乌宇洛笑着摇摇头,然后又悄悄握紧拳头:臭弟弟,从今往后就有人管着你了,看你还敢不敢胡闹!
他这点心思前面两人全然不知,只说说笑笑地回到了殿阁内,翘首以盼的众位首领、勇士们看见他们,便又兴奋起来,姑娘们蹬蹬跑上前,大把大把鲜花往他们身上撒。
牛角号长鸣,四弦琴动、葫芦笙响——
眼前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凌冽初来苗疆时,漫天花雨中,小蛮王故意牵他的手、还想当众亲他。凌冽想起那时自己的反应,好笑地摇摇头,偏巧,乌宇恬风也想到了同样的场景——
他看着低笑的凌冽,忍不住又起了坏心,转头过去从道旁的姑娘手中、择了一朵艳红色的花。巧合的是,凌冽的怀中,正好也落下了一朵同样的、重瓣红杜鹃花。
凌冽看看那朵杜鹃,一抬头又看见了小蛮王捏在手中的红花。
他好笑,又一次、先出手,将杜鹃花别在了小蛮王的脑袋上。不过与那次不同,这回的小蛮王没有一点儿惊讶,他坦然地顶着那朵杜鹃,然后也顺手将那大朵的红花簪到了凌冽的鬓边上:
“哥哥。”
“嗯?”
“我发现我错了,”乌宇恬风弯下腰来,暧昧地舔了舔凌冽耳畔,“你从一开始就是个坏哥哥!”
凌冽被他撩拨,微微缩了缩脖子,却没有同小家伙翻旧账——比起坏主意层出不穷,渡个河滩、开个大门都要找机会抱他、轻薄他的人来说,他簪花这举动,只算小把戏了。
乌宇洛准备的宴会,并没有上刀梯和圣王银帽,但他给凯旋而归的英雄们,准备了无数嘉礼。
此战立功的英雄们都排队上前,来到凌冽和乌宇恬风面前,接受了他们亲手送上的苗刀和五彩绸,凌冽虽没认真当过几天华邑姆,但他在军中,倒是做惯了这样的事——不过将祝福嘉许的中原官话、换成了苗语。
那个曾在军中被人看不起的小勇士索纳西,也昂首挺胸地走上前来。
他晒黑了许多,身条也健壮结实了不少,但面对凌冽和乌宇恬风时,人还是多少有些羞涩。索纳西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后,却没去接乌宇恬风双手递给他的苗刀,他右手握拳,冲乌宇恬风再行大礼,道:
“华泰姆,我、我想请华邑姆单独给我嘉礼!”
乌宇恬风想了想,点点头将苗刀递给了凌冽。
凌冽则是双手将苗刀和五彩绸都双手递给了索纳西,他拍了拍这个算得上他“徒弟”的小勇士,轻声道:“‘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好男儿不畏人言,只要实力强悍,一定能成为英雄。”
他的声音清冷,眉眼微弯,在火光映衬下,一张白皙精致的面容都显得一场温柔。
更遑论他念出来的诗词抑扬顿挫,即便换成了苗语,也简直比南境最美艳的姑娘唱出来的小曲还撩人心弦。
索纳西还没起身谢恩,候在他后面几个勇士们倒先红了脸,纷纷小声议论——他们也想要华邑姆单独给他们颁嘉礼。
这话传到台上三人耳中,乌宇恬风还没来得及暴起,跪着的索纳西就先愤愤不平地转头瞪着他们,“华邑姆是我的老师,你们又没拜师,凭什么单独讨要嘉奖?!而且华邑姆身子不好,你们这么多人,累着他可怎么好?!”
凌冽:“……”
剩下的众位勇士:“……”
倒是已经蓄势待发、起身了一半的乌宇恬风,听见索纳西这么说后,他又缓缓地坐下了,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桌上他独他和凌冽才有的一坛子“吟花酒”递给了索纳西:
“索纳西此战英勇,本王以此酒敬英雄,愿你此后都能为蚩尤大神守护我国百姓!”
索纳西眨了眨眼,捧着酒坛子,终于后知后觉地红了脸。
乌宇恬风却站起来,认真地将凌冽往后拽了一步,他看着台下剩着百十来个勇士,板起脸:“哥哥累了,你们几个的,我亲自给你们颁。”
剩下的众位勇士愣了愣,而后半开玩笑地哀嚎起来。
围观的大家伙笑成一团,几个年长的虽在摇头,却还是笑着默许了自家小大王这幼稚的举动。
凌冽被他挡在后面,也忍不住叹息:小醋坛子。
○○○
蛮国宴会,总要喝酒。
乌宇恬风舍不得凌冽被他们围着劝酒,便频频给元宵和影十一使眼色。原本从不待见他、总是想发设法要将凌冽从他身边拐走的小管事,这次却只是挑了挑眉,然后转过身去,给了他一个挺直的后背。
而影十一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并且还低语了一句:“我觉着王爷跟您在一起最开心。”
乌宇恬风眨了眨眼,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当众打横抱起凌冽,板着脸大踏步将人送回树屋。吓得几个不明真相的首领白了脸,连连问伊赤姆是不是他们惹了大王哪里不高兴。
伊赤姆摸了摸胡须,忍笑,他点了点几人手中的酒碗,“你们啊,以后还是少喝点酒。”
乌宇恬风将凌冽送回去,抱着自家哥哥亲亲香香了一会儿,帮他铺好被子,温上了热茶、烧好热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毕竟殿阁内还有许多事要处理,那些首领也不能真这样晾着。
他们不在时,树屋由桑秀几个打理:被褥和牦牛皮隔一段时间就会放到太阳下晒过。现在扑上去,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乌宇恬风离开后,凌冽一时半会儿还睡不着,就让影十一将这几日他来不及处理的密信都拿过来。
结果,经历了蒲干一战后,影十一的胆子愈发大。
他认真想了想来往的信笺后,竟拒绝了凌冽的要求,直言道:“您刚回来,身上乏,现在夜也深了,这几个月中原也没什么要紧的大事儿,您就别忧思劳神了。”
凌冽一愣,挑眉看影十一。
影十一低下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变化,但动作却依旧坚持。
凌冽外冷内热、从来心软,影十一这样说,他也不好发作,只能瞪了对方一眼,道了句:“……下不为例。”
他为主,需要是忠仆。
也亏影十一等人忠心耿耿,若是他们当中有一两个生了异心的,各个都上赶着用“为他好”的由头瞒报、替他拿主意,那他不也成了昏君、庸主了么。
影十一跪着,想了想,却还是将那些密信拿出来,放到了距离凌冽最远的案几上。
凌冽被他劝了,倒也没有真的想去看,收拾、洗漱后,窝在床榻边翻了几页话本,想等乌宇恬风回来再一道儿睡,结果影十一很快去而复返,还带着一封最新的密信——
“王爷,京中出事了。”
凌冽丢了手中话本,接过密信来一目三行地看完后,也微微瞪大了眼睛:“舒楚仪……烧死了?”
影十一没法回答,他能知道的就只有御史中丞身死这么一项,其他内容应该在密信中写得更清楚。
凌冽也没想着要得到影十一的答复,只是挥挥手让他先退下,他又细细将密信看了一道:舒楚仪在磨勘后就染了风寒,之后几贴药下去都不见好转。最后实在病重,便告假五日,连中秋宫宴都没去。
之后,御史中丞府上就突然走水,火势蔓延极快,即便扑救及时,府内还是烧死了不少人。舒楚仪也不幸死在了大火中,被人发现时,他的尸首已经同护着他的老管家尸首烧成焦炭、黏在一起。
“大小舒府”披麻戴孝,和舒楚仪关系密切的几个官员、大家族都去拜会过。
信中也说,对于舒楚仪的死,黄忧勤一党始终持怀疑态度,小皇帝心中也存疑,两方人马明里暗里派人查了舒家好几次,甚至还偷偷派人去开棺验尸。
不过舒家上下口风甚严,暂且没让他们查出什么。
凌冽折起密信,说实话,他根本不信舒楚仪会这么容易死,多半是秋闱或者磨勘中受了什么刺激,想要釜底抽薪、假死脱身……
不过他远在苗疆也没法做什么,只能静观其变。
凌冽揉揉额角,正将密信放到一边,树屋的门就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了,乌宇恬风金灿灿的大个子瞬间将整间树屋都变得煜煜生辉起来,他被那些首领灌得有些多,走起路来看上去脚步有些浮。
他摇晃了两下,见凌冽还醒着就高兴起来,整个人一蹦三跳地扑过来,“咚”地一声将大脑袋窝进凌冽怀中。乌宇恬风也不等凌冽开口,就憨憨笑着唤他,“哥哥!”
凌冽看他醉眼朦胧的样子,忍不住刮刮他鼻子:“小醉鬼。”
“嘿嘿,”乌宇恬风被他挠得痒,忍不住用鼻头蹭他,“恬恬才、才没有醉……”
凌冽给他倒了一杯偏酸的梅子茶,“醉鬼都说自己没醉的。”
乌宇恬风抿了一小口,被酸味弄得眼神清明了片刻,他看着凌冽,然后又傻笑了一下,放下杯盏又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凌冽怀里,“那、那也是怪哥哥生得太好看了,我一看就醉啦……”
凌冽无奈了,只能轻轻将指尖放在小家伙的太阳穴上,帮他软软揉了几下:“好啦,别没个正形,起来喝完梅子汤,然后就歇下吧,我们明天还好多……唔?!”
乌宇恬风带着浓郁酒香的唇瓣重重贴上了他的,醉酒的小蛮子紧紧地压着他,明亮的翠瞳里闪烁着极兴奋的光,凌冽都好像能看见他身后那条不存在的大尾巴在疯狂地摇晃着——
“哥哥,这树屋,是我自己做的。地上的绒绒毯、床上的絮丝被,都是我自己购来的,”乌宇恬风舔了舔他的嘴唇,“这回,我能随意欺负哥哥了吗?”
凌冽眨了眨眼,还没闹明白他在说什么。
小蛮子却忽然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将凌冽整个人抱起来、撒欢地滚上床。他金色的长卷发披散下来,像重叠金纱帘般将凌冽笼罩其间,金纱帐顶端,两个翡翠色的宝石闪着璀璨光芒。
他带着浓浓酒气的沙哑声音扑洒在凌冽耳畔,沙哑低沉而带着醉酒之人浓浓的鼻音:“这样——无论弄得多么脏、多么凌乱不堪,也不用——再掏钱、赔偿啦——”
作者有话要说:*“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出自:唐.王昌龄《鹊桥仙》:“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
第65章
北境, 云州。
“下雪了——!”
“娘亲你看、你看!下大雪了!”
也不知是哪个孩童兴奋地一叠声喊, 抱着长|枪、斜倚在城门口的韩乡晨抬头,茫然地看向了灰蒙蒙的天穹:缓缓降落的雪片比鹅毛还大上许多,转眼就给整个云州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纱。
这恐怕是五年来,云州最大的一场雪。
巡逻归来的上封搓了搓手, 拍了他的肩膀一把, “得了,都下雪了, 今个儿城门恐怕得提前下钥,你们几个都散了、回家去吧, 我来守着。”
其他城门守卫听见这个,欢呼一声便急急散去, 剩下韩乡晨张了张口,犹豫许久才上前道:“我……留下来陪您守着吧?”
上封讶异地看他一眼, 好笑地摇摇头, “得了, 你小子有这份心就不错了, 这大冷天儿你不回家陪媳妇,在城门口杵着做什么?我听说你媳妇好像比你小上许多, 早些回去多陪陪她吧。”
韩乡晨愣了一下, 抖了抖嘴唇, 最终只能讷讷拱手,提着自己的枪,一步三顿地往家走。
上封是刚来的, 上个月才从江南调任过来,虽然操着一口南方软糯的口音,但是个性格豪爽的军汉子, 说是在江南一战中不慎放跑了一群“盗匪”,即便有几位领兵将军的求情,还是被一道圣旨调到了云州来。
旁人都替他不值,他却只是叼着草苇杆子痞笑一声,说他放走的可是上千“盗匪”,当时他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了,现在只是降职、调任,算起来,还是他赚了。
而韩乡晨和众人都知道:许多江南所谓的“盗匪”,不过都是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韩乡晨佩服上封的豁达,却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他在云州军中一直被孤立,上到将官、下到普通士兵,只要知晓镇北军恶战的,都视他为贪生怕死的逃兵。
何况,北戎山一役后,他还花重金迎娶了誉满云州的歌妓红雪。
这一点,让众人都相信——当年就是他故意贻误战机,才导致了镇北军没能等到云州的援兵。
韩乡晨孤零零走在街巷上,前头几个比他早离开的士兵原本脸上挂着笑,一回头看见他,便收了笑容加快脚步,像是生怕沾染上什么瘟病。
面对他们这般态度,韩乡晨表现得很麻木,他只是提着枪、磨磨蹭蹭地往城内西南方向走。
云州西南角多低矮平房,院墙歪歪扭扭地挨挤在一起,夕阳西下、炊烟袅袅,韩乡晨的小院位于巷子尽头,路过前面几间小院时,那些原本聚拢在一起的姑婆们,都是翻了个白眼、啐一口、狠狠摔上自家院门。
韩乡晨叹了一口气,终于加快脚步还家。
韩家的小院不大,只有一间正房和一间柴房,柴房外就是露天的炉灶,炉灶前,他的妻子李氏正在煮粥。李红雪比他小上十余岁,嫁给他的时候刚及笄,虽然梳着妇人的盘头,看上去依旧是个小姑娘的模样。
见他回来,李氏姣好的容颜上闪过一抹温柔的笑,“今儿倒早。”
韩乡晨点点头,将长|枪竖在门下,“下雪了。”
李氏看了看天空,脸上的笑容变也未变,只道:“年后,墨姐儿家的童童就要办满月酒了,我给她预备了一份礼,你去屋内看看,合不合意。”
李氏口中的“墨姐儿”是韩乡晨的亲妹子,之前就配给了一位李姓的八品御医局直长。今年冬月里生了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儿,到年后正好满月。
韩乡晨没多想,推开门就走进了正屋。
结果,破旧的木扇门板一开,韩乡晨便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儿,堂屋正中床榻的小几上,稳稳地放着一颗人头,人头旁,还有一封被鲜血染透的家书,端看上面的字迹,应当是韩乡晨写给在京中母亲的。
“……”韩乡晨当场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不敢置信地转头看着妻子,“你……你……”
李氏还是维持着温柔的笑意,“怎么?当家的是觉得,我这份礼不好?”
“他、他、他……他只是个信使……”
李氏笑着,扭着婀娜身段走过去,双指一捻就将那染透鲜血的信笺粉碎,“干爹说了,戎狄战局不日将定,他的大事将成,他让我,这段时间一定好好照顾你。”
韩乡晨面色青白,眼神闪烁不定,最终他双手抱头、崩溃地埋膝于□□,声音带上了哭腔,“别伤害我母亲和妹子……”
李红雪看他半晌,又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的长命锁,“当家的说什么呢?不过是个满月礼,你不喜欢,那我们换这个好了——金灿灿的小锁,寓富贵长生,那必是个好意头。”
○○○
南境苗疆,鹤拓城。
次日,乌宇恬风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揉眼睛,懵懵懂懂地从榻上爬起来,一转头,正看见凌冽坐在案几边,捧着一盏果茶在慢慢地喝——
冬日明媚的阳光顺着两侧窗户渗漏进来,被百叶栅格成一束一束的金光。而他的漂亮哥哥换上了交领夹袄,毛茸茸的狐白裘在日光下衬得凌冽整个人都好像在发光。他墨发未束,顺肩膀垂落到雪白的牦牛皮上。
远看,好似一副泼墨写意的山水画。
乌宇恬风宿醉,一醒来就看见这样赏心悦目的景致,自是看得痴了。
反是凌冽被他那灼热的目光惊动,转头一瞥,就瞧见了小蛮子翠色眼瞳蒙着一层浅浅的水汽,金色的长卷发蓬松凌乱地散在脑后,他没有穿寝衣的习惯,从被中探出半个身子,就那么傻乎乎地支着身子发愣。
凌冽笑道:“醒啦?”
“唔……”乌宇恬风揉了揉眼睛,然后一手捏拳锤了锤额角,扁嘴道:“头好痛……”
凌冽指了指屋外,“元宵给你备了热水,快去洗把脸过来用早膳。”
乌宇恬风乖乖地点点头,掀开被子发了一会儿呆,才摇摇晃晃地往门口走,凌冽看他那样儿,刚想开口提醒,还光着上身的小蛮王就被门外扑面而来的北风吹得发出了“嗷嗷”惨呼——
只见小蛮子一阵风般跑回屋,迅速将一件棕熊皮袄子裹在身上,然后才哆哆嗦嗦地重新打开门去洗漱。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看得凌冽愣了半晌,而后忍不住放下茶盏、以巾帕掩面,忍笑得肩膀耸动。
乌宇恬风洗漱好返回屋内,眼神倒清明了,人看上去却还是有些蔫巴巴的,他坐到凌冽对面啃了一口桌上的小圆饼,饼碎粘在了唇角也全然未觉。
凌冽摇头,伸手在他眼前一晃,然后顺势用拇指揩去了他唇角的一点碎屑,“还没睡醒呐?”
乌宇恬风被脸颊上那点温凉的触感闹得回神,他看着凌冽弯弯的眉眼,还有被果茶沁润得闪着饱满水光的唇瓣,终于愤愤地握紧了拳,“蚩尤大神在上,我以后再也不想喝酒了!”
他其实对昨夜尚留一念,只是明明他已经抱着漂亮哥哥滚上了床,最后自己却碍于酒力太甚,而哥哥的衣扣实在太难解了,他抖着手指尝试了两三次,都没能将那个漂亮的绳结给扯开。
哥哥的衣衫多用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中原上等布料,他倒是能用蛮力扯开,却也担忧哥哥的寝衣太贵,或者正好撕了哥哥最喜欢的一件寝衣、惹哥哥生气之类……
因此,他越是想解开衣带扣,手指越是不听使唤,最后直接“咕咚”一声扑倒在凌冽怀中,不当事地昏睡过去——
昨夜!可是他和哥哥心意相通后回树屋的第一夜!
他竟然……就这么睡过去了?!
乌宇恬风好不懊恼,翠色的瞳孔中充满了遗憾和痛惜。
凌冽端看金灿灿小蛮子懊丧的模样,伸出手去挠了挠他的下巴,正准备开口,乌宇恬风却忽然站起来、绕过桌子扑到他怀里,金灿灿的大脑袋枕在他的腿上,翠色眼睛睁得大大的:
“哥哥,外面好冷好冷,我带你去热海泡汤好不好?”
“……殿阁的事情你不管啦?”
乌宇恬风嘟嘟嘴,“告假嘛,老师和阿兄不都在么?哥哥你们中原可是允许官员告假的。”
凌冽哭笑不得,捏了捏他的鼻子,“那是官员,你是一国大王,怎能因天冷就躲懒?”
“大王也是人,大王也会生病的嘛——”乌宇恬风拖长了声音,“我宿醉、我头疼,外面的天那么冷,我出去要是被吹得发热风寒了,岂不是更不妙?让我告假嘛……”
“哦,去热海泡汤就不用出门了?”
“……”乌宇恬风一噎,委屈地耷拉下脑袋。
凌冽见不得小蛮子这般,便伸出手摆正了他的脑袋,双手各伸出两指,贴合到乌宇恬风的太阳穴上帮他轻轻揉捏着,“别闹了,你开拔出征这几个月里,你阿兄肯定也遇上不少事,正等着你去处理。”
他的指尖温温的,不算烫也不算凉,贴在肌肤上的力道不轻不重,乌宇恬风瞬间觉得自己漂浮在了一汪温暖舒适的泉水中,他眯起眼睛,嘴中却还是忍不住嘟哝,“可是阿兄处理政务本来就比我厉害……”
说实话,凌冽有些羡慕乌宇恬风和乌宇洛。
这两人虽不是亲兄弟,但兄弟间感情深厚,小蛮王无条件地信任着哥哥;乌宇洛也任劳任怨地帮他,从未有妄念或生夺权之心。
南境水土,当真与中原不同。
念及此,凌冽俯身,在小蛮王的下巴尖上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别欺负你阿兄!”
乌宇恬风闷闷的,露出一张被亲了也哄不好的脸。
凌冽无法,只能戳了戳他鼓着的腮帮子,然后轻声道:“现下时辰尚早,你若勤勉,我们都还有时间去热海泡汤,只要你乖乖的……晚上哥哥奖你。”
一听这个,小蛮王陡然精神。
他一翻身从凌冽的怀中出来,转而变成了蹲坐在凌冽面前,双手垫着下巴、趴在凌冽腿上的姿势,他眨巴两下翠绿色的眼睛,舔了舔唇瓣问:“哥哥要奖我什么?”
凌冽想了想,凑过去压低声音在他耳畔轻轻说了一句。
乌宇恬风听着听着,偏黑的俊俏脸蛋渐红,而凌冽则因披散了长发的缘故,幸运地将耳廓上的两抹绯红都很好地掩盖过去。
“……哥哥说真的?”
凌冽笑,点了点头,“嗯,真的,只要你乖乖的。”
这次,乌宇恬风一骨碌站起身来,飞快地换好了整齐的衣衫推开门,精神头十足地飞快往殿阁走。
殿阁内,乌宇洛和伊赤姆两人还在闲闲地啃着玉蜀黍粑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半点没有议政的紧迫——岁末的政务最是简单,各地送来的呈报都是叙这一年的收成,鹤拓城内也就只有再过十日的夯特节要忙。
“夯特”二字,苗语直译有“狩猎”和“采摘”意。
这一日里,圣山苍麓山会对全境的苗民开放,无论身份地位、男女老少,只需在山下做个简单的登记,便可携带工具上山。
为防众人损伤山中生灵,蛮国各部的祖先约定:无论是谁,登上圣山后遇见什么就必须狩猎什么,因为这是神明的指引、神明的赐福。
即便你闲逛一日在山中一无所获,或不幸叫猎物脱逃、空手而归,也都是神明的旨意、不得违拗,否则你和你的部落都会被蚩尤大神厌弃。
因此,夯特节虽是个历史悠久的狩猎节,却并非如上刀梯、摔跤般需分个高下胜负。
除了那班确实心怀壮志要狩猎夺魁的勇士,这日山中更多的是结伴祈福的姑娘和采摘银莲果的老人孩童。
两人正说着,乌宇恬风便一阵风似地闯进来,他热情而积极地冲乌宇洛和伊赤姆打了招呼,然后便径直坐到了议事殿的王座上,直取乌宇洛还没来得及看的羊皮卷细看起来。
乌宇恬风虽从小跟着大巫上圣山,没有在殿阁内接受过什么正经的训练,但后来伊赤姆教得好,他学得也认真,若真用心,在处理政务和审时度势上,他并不比乌宇洛差。
见他如此勤政,乌宇洛和伊赤姆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见了惊讶之色。
“大王今日是吃错药了……?”伊赤姆小声问。
乌宇洛不解地摇摇头,同样搞不明白。
两人这厢还在疑惑着,那边乌宇恬风就速度飞快地处理了小半沓羊皮卷,他在间隙中抬头看了一眼两人,语速飞快道:“刚才我进来时,听见老师和阿兄在说今年的夯特节?”
被他这么一问,那两人也只能快速将手中的玉蜀黍粑粑吃完,然后跟着上前讲起了他们的想法——
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各地想要参加夯特节的苗民都会涌入鹤拓城。原本按着往年的惯例,是在城中东西南北四角上各划出一片区域,让百姓们自己安营扎寨居住,待开山那日,再齐聚苍麓山。
这样虽然解决了住所,但外地的苗民前往苍麓山还要耗费时间,其实不少勇士们都议论过,说住在鹤拓城内的勇士比他们距离近,上山所用时间和精力耗得少,有些不公平。
今年上,乌宇洛便提出,想用乾达和灵巫的旧邸。乾达在鹤拓城内的宅邸很大,还带有前后两个花园,完全能容纳想要上山打猎的这部分勇士。
乌宇恬风听了,点点头觉得好,“乾达的宅邸附近是哪个部落?”
“是朗达部。”
“那劳烦老师您或者阿兄走一趟,让他们划出一片区域招待外地来的勇士家眷,需要的物资和人,让他们来殿阁要就是。”
伊赤姆想到朗达部的首领同他关系还算密切,便主动领下这个差事。
临走,伊赤姆回头看了乌宇恬风一眼,“我说大王,怎么觉着你今天尤其勤勉?”
乌宇恬风伏在一堆羊皮卷后,闻言只是顿了顿手中的雀尾笔,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我要快些处理完,回去陪哥哥泡汤泉。”
伊赤姆一愣,而旁边的乌宇洛已经下意识问出口:“泡汤泉?”
乌宇恬风撩起嘴角,手中动作却不停,“你们不懂。”
伊赤姆一看他这样儿,脑海中电光石火忽然闪过了一些画面,他面色发苦,立刻脚底抹油地开溜。留下不明所以的乌宇洛,只来得及接到他投来的同情目光。
“……?”
“阿兄,你都不知道,漂亮哥哥他可坏可坏啦——”在大门合上的那一刻,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乌宇恬风便开始了,“昨天晚上我不是吃醉了嘛,回房间之后呢,哥哥他竟然还没睡,还在等着我。”
乌宇洛一噎,忽然有点明白了伊赤姆刚才的眼神。
“哥哥还帮我按摩哦,”乌宇恬风说到这里,放下手中的笔比划了一下,“阿兄你下次可以试一试,在眼睛后面这里,有两个穴位,叫太阳穴,用两根手指并拢放在这里揉一下,效果很好很好的。”
乌宇洛:“……”
“不过,唉……”小蛮王拿起笔,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哥哥的手指温温凉凉的,阿兄你自己按的话,可能没有那么好的效果——”
乌宇洛:“……呵。”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最终还是忍住了,没有将凌冽和他约定说出口——漂亮哥哥允了他,只要他乖乖处理完政务,晚上泡汤的时候就跟他泡同一个池子、还帮他擦背!
小蛮王又放下一卷来自朱鸢城的公文,美滋滋地扬了扬头:哥哥最好,他们才不懂呢!
○○○
树屋内,凌冽在乌宇恬风离开后,翻开棋谱看了一页。
之后,随着屋内烛火摇曳,他的目光垂落到自己的交领夹袄上,这交领也是银纹双纽的盘扣。想到昨夜小蛮子瞪着绿眼睛同他的寝衣较劲半晌,最后却败给醉意、委委屈屈地昏睡过去,凌冽就忍不住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想到乌宇恬风昏睡后,热烘烘的大脑袋恰好枕在自己耳畔,呼出的热气洒落在他的耳畔颈侧,闹得他痒得很。偏生醉醺醺的小蛮子重得很,死死地贴着他、抱着他,任他再用力也推不开半分。
凌冽被小蛮王闷在怀中,少顷就热出一身汗。
而睡熟的小醉鬼是半点儿不让人省心,抱着他像捧着爱不释手的玩具,即便闭着眼睛人事不省,手脚还是控制不住地乱动,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蹭蹭那里。
总之就是到处惹火,却不帮忙灭火。
凌冽被他折腾得又累又困,身体又处于一种极兴奋的状态,逼得他最后不得不转身,用双手紧紧地箍住乌宇恬风,才让这小混球渐渐安静了——
荒唐。
但好像……并不讨厌?
凌冽咳了一声,自合上书页、转动轮椅来到了红桐木打造的衣柜边,将放在第二格的一摞寝衣都抱了出来。
最上层一件是为丝绢所制,轻薄柔软、两腋系带,底色为他素来喜爱的云峰白,袖口上还用暗银色的丝线绣了梅花和祥云纹络。
凌冽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朵漂亮的梅花,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烛台,在袖口烧出个小洞。
而后,凌冽又拿起下一件,这是一套墨蓝色斜领广袖的缎面寝衣,交错的领口下有着长长的系带,穿戴好后,将两条长带子在腋下靠近腰侧的位置盘绕打对结。
凌冽的手顿了顿,而后他慢慢放下烛台,不经意地碰翻了桌上的砚台,翻倒的黑色墨汁立刻在衣裳的前襟上溅落下墨斑点点。
之后,凌冽又挑了几件,都是衣扣或衣带样式过于繁琐的。
或用烛台墨汁,或用果汁茶水,总之,在每一件寝衣上都留下了难以抹去的痕迹。
将剩下的几件寝衣叠叠好、放回衣柜中,凌冽唤来了元宵,指着地上的几件衣衫轻声道:“这几件寝衣,有的脏了、有的样式旧了,你帮我拿下去处理了吧,或送人或变卖,你自己看着办。”
元宵不疑有他,蹲下去将地上的几件衣衫都拾起来。
看见那件云峰白的,元宵还愣了一下——这是王爷从前最喜欢的一件寝衣,每次浆洗、熨烫时,凌冽总爱叮嘱他小心,怎么昨日他收拾的时候还好好的,今天就变成了这般光景。
元宵心疼地抿抿嘴,丝绢在南境不常有,苗人阿哥们睡觉时也不太穿寝衣。他一面想着将来能不能请大叔从南洋贩来一件,一面又忍不住想去找殿阁的嬷嬷、问问她会不会缝补这样的破洞。
凌冽见小管事踟蹰,便料到这小呆瓜心思,他摸摸鼻尖,又补充道:“不过几件衣衫,你自寻个法子处理就是,可别叫我再看见,心里生厌。”
听他这么说,元宵才放下了心中那些想法,抱着衣物从树屋中出来。
可走到殿阁附近,元宵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犯愁——他们眼下身处南境,从前王爷的旧衣他都是送给浣衣局的大婶,对方稍改改还能送给贫寒子弟。
如今,他上哪儿给王爷找浣衣局去?
“元宵!” 阿幼依重重地拍了他一把,“你发什么呆呢?!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后还跟着紫色眼瞳圣灵蛇,“你抱着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元宵叹了一口气,将凌冽交待他的事情说了一道。
不料,阿幼依听见“寝衣”二字,漂亮的大眼睛整个都亮起来,“你说这些都是华邑姆的寝衣吗?!”
元宵懵懂地点头。
“你若放心!就交给我!”阿幼依豪爽地拍了拍小胸脯,“我能帮你处理!”
元宵狐疑地看她一眼,忍不住问:“你能有什么办法?”
阿幼依则是神秘地冲他挤挤眼睛,“我自然有好法子,而且保证不浪费,说不定我还能赚到钱或者别的什么呢!到时请你吃好吃的!”
元宵犹豫了半晌,想到眼前的小姑娘在钦敦江上表现神勇,甚至还救了他们家王爷好几次,便将手中的寝衣悉数交给了阿幼依。
阿幼依得了寝衣,片刻不停地直奔殿阁而去。跑到殿阁门口,正巧撞见处理完政务急匆匆往外走的乌宇恬风。
小姑娘眉眼弯弯,脆生生地叫了声“大王”将他拦住。
乌宇恬风着急赴约,并不想和阿幼依纠缠,正想寻个由头摆脱小姑娘,阿幼依却神神秘秘地将怀里的衣服往他眼前一送:“大王,我这里有好多好多香喷喷的布料,高价卖你,你要不要?”
“什么布……”乌宇恬风翠瞳一闪,“你怎会有哥哥的寝衣?!”
阿幼依将她遇见元宵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道,小姑娘仰起头,冲乌宇恬风讨赏道:“嘿嘿,大王我聪明吧,你还不夸夸我?若不是我,你能拿到华邑姆那么多贴身的衣物莫?”
乌宇恬风耳尖微红,面上却还是强撑着板起脸孔,“……小姑娘家家的,别胡说。”
阿幼依却只是不以为意地哼哼,“哦,那你不想要你就还给我,这些衣服的布料多好啊,我拿去分给我的小姐妹,给我们的布娃娃裁漂亮的新衣……”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乌宇恬风就动作极快地将那一摞衣服抢过去、紧紧地抱在自己怀中。
阿幼依立刻狡黠地笑了。
乌宇恬风撇撇嘴,压低声道:“……什么条件?”
“帮我向大巫告五天假,我要同阿米连她们出去玩!”
“……最多三天!”
“四天,我朱鸢城的小姐妹也要来的,”阿幼依眨眨眼睛,“每年她都只有夯特节的时候才能来殿阁看我一次,四天嘛,四天好不好?”
“……”乌宇恬风咬咬牙,最终点头:“成交!”
阿幼依欢呼一声,高喊一句“大王最好了”就带着圣灵蛇跑开,留下乌宇恬风抱着一堆凌冽的寝衣站在原地,多少有些犯愁——
哥哥无意识落在他这里的东西,像是小银匙什么的,从前他都是偷偷藏到树屋内。
如今哥哥就在树屋内等他,他定然不能堂而皇之地抱着哥哥扔掉的旧寝衣回去。可若是藏在殿阁和南屋中,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哥哥就会去,太容易被发现。
乌宇恬风犹豫片刻,找殿阁的女官借来一张宽而长的蓝染布,将寝衣悉数叠好放在里面打成一个布包袱,然后唤来了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
阿虎从小陪他长大,在所有南境生灵中最知他心思。
乌宇恬风将包袱系好挂到大老虎的脖子上,拍拍大猫脑袋吩咐道:“阿虎,劳烦你,帮我把这个藏到我们小时候住过的那个雪洞里。”
大老虎呜呜两声,覆上了那个布包就朝着苍麓山的方向窜去。
小时候,乌宇恬风跟大巫在圣山上修行,大巫是近乎神明的存在,自不在乎天冷霜寒,乌宇恬风年纪小,冻得发抖的时候和大老虎在山中发现了一个被雪豹废弃的雪洞,洞里还铺着去年上小雪豹换下来的绒毛。
后来,结束了一天的修行,乌宇恬风就喜欢同大老虎窝在那个雪洞里。洞中墙壁上,还有许多他小时候用银莲果翠绿枝干涂抹的幼稚痕迹。
看着大老虎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的身影,乌宇恬风抹了一把自己微红的脸,然后才大踏步朝树屋走去——
○○○
乌宇恬风和凌冽到达热海时,正好是这一日的日落,金红色的阳光洒在黑红二色的火山岩上,在整座山面上描摹出了一副红色的写意画。
没了伊赤姆大叔的细致安排,大小错落的泉眼附近,只有苗人垒砌的大理石,而没了:布障、屏风和用来换衣服的翠竹棚子。
乌宇恬风看着一池池雾气蒸腾但毫无遮拦的泉水,略有些忧心地看向凌冽。
结果,他的漂亮哥哥从来出乎他的意料,在他低头时,凌冽已解开他交领夹袄的两枚盘扣,接触到他的目光,凌冽还有些奇怪地横他一眼,“还愣着做什么?天这样凉。”
乌宇恬风眨眨眼,而后噗嗤一声笑了,他在凌冽古怪的目光中,飞快地褪去了自己身上的冬衣,然后抱着凌冽一道浸入了一池温度适宜的泉水里。
池壁上黑红两色的火山石依旧光滑平缓,水底各个泉眼连通的高低落差让水面不断泛着波纹。
比起初次来时的紧张,如今的凌冽已极快地放松了自己,他在池中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一块高起的石头坐下,然后双手抔水匀面,将整张脸都沾染上润泽水色。
乌宇恬风则在凌冽身后,先将温泉蛋和其他一应准备好的食物先放到了旁边的一口泉眼上温着,然后才淌着水向凌冽走去——
听见身后水响,凌冽自然而然地冲他伸出手。
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眼睛,不太明白。
“藤瓜瓤啊,”凌冽笑他,“不是说好了帮你擦背?”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小葱一样白细的指尖,却透过了重重水雾,隐隐约约瞧见了哥哥躲在散开水波下的某处。即便蒸腾的白雾给他碧色的双眸染上了水色,却没能够掩去里头的攻击性和侵略意。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去从竹篮中拿那个藤瓜瓤,然后握着柔软带有棱角的碧绿色瓜瓤一步步朝凌冽靠近。
或许是他周身围绕的压迫感让凌冽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抬眼,恰好又一次从水面中看见了那了不得的尺度。凌冽眉心一跳,脑海中瞬间就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跟着乌宇恬风来热海温泉时。
那时候他满心戒备,耍赖的小蛮子也是放软了声音央他帮忙擦背。
可惜他慌乱之中,竟不慎弄掉了那只藤瓜瓤,再用手去抓时,又忙中更乱,一把下去,准之有准地捉到了小蛮王……
凌冽自己不知道,但他如今低垂着脑袋,被水润过黑色眸子乱转的模样,当真是好看得紧。腾腾红云从两腮上弥漫起来,渐渐爬满了他白皙的双腮,就连藏在墨发中的耳朵尖,都艳得比红霞还漂亮。
乌宇恬风笑了,他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和他想到了同样一件事。
而他的笑声也让沉浸在回忆中的凌冽生了几分恼意,他愤愤看了小蛮王一眼,忍不住抢过他手中绿色的藤瓜瓤紧紧握在手里,“笑什么笑……当初,我明明都没用力!”
他不说还好,一说,乌宇恬风便憋不住地笑出声来。
小蛮王大步朝凌冽靠了一步,双手紧紧揽住凌冽的腰,将他整个人圈入怀里。乌宇恬风俯下身,贴着凌冽的耳畔呵气道:“……哥哥记性真不好,当初哥哥虽没用力,却拽着我往上拔了拔。”
“……”好个拔了拔,凌冽恼了,“你是萝卜么?!拔什么拔!”
乌宇恬风闷闷笑,安抚地紧了紧臂弯,他哑了嗓软道:“……但哥哥那时真的坏,明知道我喜欢哥哥、都为了哥哥变成‘萝卜’了,哥哥还‘拔完就跑’,一点儿对我不负责。”
凌冽:“……”
又是藤瓜瓤又是萝卜的,这小混球能不能对他们南境的蔬菜好一点儿!
他抿抿嘴,最终长出一口气,用捏着藤瓜瓤的手回抱了一下乌宇恬风,“……别翻旧账,若真算起来,你个小坏蛋缺德的时候并不比我少。”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只趴在凌冽肩膀上低低笑。
他若不缺德,哪能骗得漂亮哥哥跟他好呢?
“行了……”凌冽被他闹得浑身发痒,那点羞臊也当然无存,他拍拍小蛮王后背,“别闹了,转过去趴好我给你擦背,你再这样折腾,以后提到热海温泉,我可都要是不好的回忆了……”
他不过无心一句,小蛮王翠色的眼瞳中却因此闪过一道光。
凌冽没等到乌宇恬风的转身,反被他大力地扑倒在光滑的火山石上,金灿灿的小蛮子身后无形的大尾巴兴奋地摇摆,碧绿色的眼瞳比绚烂晚霞还要亮。
“既然如此,”乌宇恬风啄吻他一下,“我们来制造点儿哥哥喜欢的回忆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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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热海温泉边不知节制的折腾, 又让凌冽在床上躺了小半日。
不过这一次, 乌宇恬风双手健全,又专程学了按摩,任劳任怨地扶凌冽躺下后,便用药油涂抹、一寸寸经络穴位地顺着摸过、按过。
由于是初学, 力道轻轻重重, 闹到最后,本就被欺负得浑身发软的北宁王, 不得不在小蛮子的伺候下,又躺在黏糊糊的药油中交待了一次。
重新被擦干身体塞入锦被时, 凌冽哑着嗓音,“到底……是谁欺负谁。”
乌宇恬风坐在软榻边给他掖被角, 闻言,只轻笑一声, 亮着眼睛坦然承认道:“是我欺负哥哥。”
凌冽凤眸微肿, 听见他这话, 忍不住瞪他一眼。
结果乌宇恬风脸上笑容更大, 他凑过去吻了凌冽破皮的下唇,小声嘟哝道:“都怪哥哥叫得太好听了。”
凌冽拧了他一把:“讨打是不是?”
那一下拧得很轻, 不痛不痒。
乌宇恬风嘿嘿一笑, “我打不过哥哥, 我不和哥哥打。”
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大个子,凌冽挑了挑眉,“说什么胡话呢?”
他怎么可能打不过他?
乌宇恬风却道:“因为我喜欢哥哥, 如果真的打架,我会让着哥哥的。”
凌冽愣了愣,终于改变姿势抓起他的手亲一口, 嘶哑嗓音带着慵懒撩人,“小傻蛋……”
○○○
十日后,立冬。
南境蛮国冬岁甚少落雪,鹤拓城内更是数年未见一粒冰晶。
因地势的关系,冬日里的鹤拓城内依旧是碧草如茵,高大的望天树四季常青,倒是垂坠其中的不少藤蔓枯黑变硬,几天前,乌宇恬风就带着手底下的勇士着手砍断了那些不甚牢固的枯枝。
无论北境、中原还是南境,岁末总是一年中最闲适的时光。
今日的凌冽换上了桑秀几个专程送来的一套盛装——最外层是一套对襟藏蓝的夹绒狐裘袄,里头是一件青色直统的长袍,袖口收束、用五彩线绣了一圈漂亮的杜鹃花。
而苗人盛装,最要紧是身上的银饰和包头用的头帕。
桑秀的几个姐妹原想亲手给华邑姆绣上一条蝴蝶纹头帕——她们族中最受尊敬的阿哥都会包这个,但桑秀想了想,觉得来自中原的华邑姆长发披散的模样更出挑,便改用了额饰。
蓝青色布面绣蝴蝶纹,用银质链子如抹额般束在脑后,额前悬一枚弯弯的上弦银月,中坠上一枚珠状银穗,脑后则顺着墨色长发垂下两串银珠。
摇曳的银穗和弯弯的银月,华丽而不艳丽。
凌冽眉眼本就清冷带着一抹疏离,但添上这一条额饰后,反而更像是个生在南境、长在南境的俊俏儿郎。
桑秀和姑娘们帮凌冽梳妆打扮好后,向两侧退开。被一群姑娘围在中间伺候的凌冽多少有点无措,他眨眨眼,下意识看向等在外围的小蛮王。
今日的乌宇恬风也着了盛装,他身上是藏蓝色的一件交领长袍,腰间系着一圈圈的皮带和银链,裤缝边儿悬垂着凌冽送他的螭纹佩,肩膀上则披着一条完整的灰狼皮,金色的长发用银冠高束,整个人看上去既野性又斯文。
“怎么样?”桑秀的脸蛋兴奋得红扑扑的,“好不好?”
凌冽甚至来不及忐忑,乌宇恬风就急匆匆扑到他身前,小蛮王用戴着皮质臂甲的手捉住他的,翠色眼瞳瞪得老大吗,“哥哥,你是不是想下不来床?”
他说的是中原官话,桑秀几个听不懂。
但凌冽还是瞬间就被臊得两颊通红,凤眸带着水色狠狠剜他一眼。
“我家漂亮哥哥,当然穿什么都好看,”乌宇恬风轻咳一声,转头冲桑秀几个表示感谢,等姑娘们欢天喜地得走了,他才又俯下身,凑近凌冽耳畔、压低了声儿坏笑道:“当然,不穿最好看……”
“……”凌冽忍无可忍,伸手拧了他耳朵半圈。
乌宇恬风混不以为意,反哈哈笑着,哼起了他从前总爱唱给凌冽听的小曲儿——
“心像那石子投进河哟,只盼阿哥来许诺喂,阿妹想阿哥。”
这会儿,他们是在苍麓山下,附近都是前来夯特节热闹的各地苗民。他不唱还好,一起调儿就好像触碰到了泄洪的阀门,一整片草原上,很快此起彼伏地唱起了同一首情歌。
层层叠叠的歌声里,全是热忱炙热的滚烫情谊。
凌冽瞪了小蛮子半晌,最终还是撑不住,被他逗乐,他笑着摇摇头,在心里想——哪有这样高高大大的男人,上赶着来当他“阿妹”的,当真是寡廉鲜耻、浑不知羞。
今日是个朗日,无云的碧空澄澈得没有一丝云。
南境的冬日比北境和京城好上太多,只要在日光下,即便距离雪山如此之近,凌冽也没感觉到很凉。
大锦北宁王其实畏寒得很,从前在镇北军中,他忍着,不想叫待他恩重如山的郭老将军难堪,也不想被军中兄弟们看扁、说他娇生惯养。后来身负重伤、拖着残躯归京,即便寒入骨髓,他也只能绷着脸忍着。
如今裹着狐裘,身上披着长绒牦牛大氅,膝盖上盖着一张棕熊皮褥子,凌冽捧着手炉,一点不觉得天寒,甚至掌心还在微微发汗——
乌宇恬风之前就同他讲过夯特节的传统,圣山上除了雪豹、雪原狼、白狐和灰兔,朝南一面较缓的山坡上,还生长着不少只有圣山上才有的植物,比如枝干翠绿、冬天成熟的银莲果。
凌冽原不想上雪山去,今日山下也有歌舞和摔跤。
他实在懒得动弹,窝在翠屏前就顾着喝炭盆中温着的鲜牛乳,但金灿灿的小蛮子半点闲不住,他看着上山的小勇士们成双成对、说说笑笑地走在一起,终于忍不住坐到凌冽身边,伸手拽他衣服:
“哥哥——”他拖长音。
“你想去就去吧,”凌冽掰下一枚杏干,“山路湿滑,轮椅不好走。”
他讲道理,但乌宇恬风不讲道理。
小蛮子不依不饶地将大脑袋蹭到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指挨个亲亲。然后,乌宇恬风掰着他的手指头,软糯糯嘟哝道:“别人家的阿哥,都是要带自己心爱的阿妹一起去的。”
凌冽:“……”
“哥哥明明都是我名正言顺的媳妇儿了,却不愿意陪我去山上走走,”乌宇恬风一吸鼻子,翠色眼瞳微垂,大脑袋耷拉得极低极低,“唔,我好可怜好可怜哦——”
凌冽噎了一下,感觉嚼着的杏干有些泛酸。
“唉,山路是很湿很滑,但我能抱着哥哥背着哥哥啊?或者哥哥坐我肩头,我们一定能摘到最高、最甜的那枚银莲果,羡慕死那些小矮子……”
听听,这哪像一国大王该说出来的话。
“你说得倒轻巧,”凌冽放下手中的杏干和鲜牛乳,“抱我背我的,你怎么带你的长弓啊?”
乌宇恬风一听这个,就知道他的漂亮哥哥心软了,他暗暗握拳,乘胜追击,“哥哥就不能帮我背着吗?我背哥哥,哥哥背长弓,都不耽误嘛。”
“……”凌冽叹一口气,晓之以情,“我这么大个人,被你这样又抱又背的,不羞么?”
小蛮子撅了噘嘴,十分不解,“明明哥哥都跟我做过更羞的……唔?”
凌冽飞快喂给他一块杏干,堵住他这浑不知羞的嘴,“……行了行了,别念经了,我陪你去就是了。”
乌宇恬风眼瞳亮起来,他张开双手欢呼一声,“好耶!我的漂亮阿哥要陪我上山啦!”
他声音不大,却还是引来周围人的目光。
凌冽原就被他逗得面色微赧,这会儿更是双颊都烧红,他愤愤斜小蛮王一眼,低喝道:“……什么阿哥,别乱叫!”
乌宇恬风才不在意,他扬扬头,冲每个投来眼光的苗民报之以骄傲一笑——他的漂亮哥哥好看,能邀请这么好看的人陪他上圣山,他才不丢人呢!
两人稍稍收拾了一番,凌冽认命地背上乌宇恬风那柄牛角大弓,然后任由小蛮王高高兴兴地背着他,堂而皇之地走上了苍麓山。
冬日的苍麓山雪线降得很低很低,没走几步,山路上的积雪就已能覆盖住乌宇恬风的脚面。
凌冽趴在小蛮王背上,看着他靴上越来越高的雪渍,以及脚下明显有人清理过的山径,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圣山中轮椅并不难行,乌宇恬风也并不是非背他不可。
只是小蛮子不想他弄湿裤脚,更不想他被雪水冻着本就受伤的双腿。
凌冽抿抿嘴,搂着小蛮王肩膀的双手紧了紧。
乌宇恬风只笑,半点没吱声,他稳稳地托着凌冽,缓缓地往圣山较缓的南坡前进——他本就不是来打猎夺魁的、带长弓也不过是装装样子哄哥哥安心。
冬日里的银莲果冰甜可口,中原再地大物博,也不会有这样好吃的果子。
他的漂亮阿哥喜欢好吃的果子,这个他从初次见面时就知道。
两人走走停停,乌宇恬风怕凌冽胡思乱想,便适时地开口,同乖乖趴在他背上的凌冽介绍圣山上的一草一木:这块石头他小时候玩过捉迷藏,那片被雪覆盖的草坪下面春天会开浅黄色的花朵……
凌冽听着,神思便被乌宇恬风牵走,再没想旁的事。
如此逛了小半座山,两人还在路上意外遇见了索纳西:
小勇士一手拿着他自己的□□,一手牵着个五岁上下的女童。小姑娘看见他们,怯生生地躲到了索纳西身后。
“华邑姆、华泰姆,”索纳西行礼,笑着摸了一把小姑娘的脑袋,“这是阚部首领的小女儿。”
提到阚部首领,凌冽和乌宇恬风眼中都闪过了一抹憾色。
不过那小姑娘倒生得灵动可爱,虽躲在索纳西身后,但还是红着小脸、声音极细地冲两人行了礼。
索纳西说她想上山来给离世的父亲祈福,但家里的阿兄阿姊们都想着在夯特节上夺魁、拔下头筹不给父亲丢脸,便没人愿带她来。
小姑娘眼巴巴地站在圣山入口,一见索纳西,就想起这个大哥哥曾给他们家送过父亲遗物,便大着胆子上前搭话,将自己的心愿说了——阚部其他家眷她不敢去拜托,生怕叫阿兄和阿姊知道了骂她不懂事。
“所以我就带她过来了,”索纳西解释完,冲两人挥挥手,“我们先过去,天冷了,我还要带她早些下山去,华泰姆和华邑姆你们也小心——”
再往南一段的雪被很浅,索纳西牵着小姑娘慢慢地走,小姑娘仰起头问了他什么,他被逗笑了,忍不住地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落在乌宇恬风眼中,他嘴角闪过一抹笑意,“哥哥收了个好徒弟。”
南坡地势平缓,银莲果树林立,老人和小孩都喜欢走南坡。但这边能几乎遇不上什么猎物,甚至连灰兔都不会选择在土壤湿软的南坡打洞。
索纳西身上明明带着足够数量的弓箭,却在遇到了小姑娘之后,坦然选择了放弃,陪着小姑娘前往这片根本没有猎物的南坡,混在老人孩童中,给她们采摘高处、更甜一些的银莲果。
能捕捉到强大的猎物,固然是英雄。
但怜悯弱小,常怀慈悲柔软一颗心,才是最难能可贵。
凌冽明白乌宇恬风心思,也勾了勾嘴角,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可不是我的功劳。”
乌宇恬风并不认同,他背着凌冽继续走,沉沉的声音被疾风吹散,“大巫果然没算错,哥哥就是我南境蛮国注定的华邑姆。”
凌冽横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想同他多废唇舌。
乌宇恬风心里却知道——在凌冽没来南境前,阿曼莎倨傲且自负、乾达和百越国虎视眈眈,边境上几座城池因黑苗的存在而变乱不断,而几部首领之间虽然和睦,却从未像现在这般团结。
这些变化,凌冽从中原来自然不知,他却一点点都看在眼里。
乌宇恬风托着凌冽往上垫了垫,他由衷感谢圣山、感谢世世代代护佑他们的蚩尤大神。
疾风过境,圣山南坡上又下了一阵雪。
乌宇恬风不愧是从小生活在圣山上的人,他多少知道自己来自中原的哥哥面皮薄,不想叫更多人看见他们眼下的亲密,所以他多绕了小半个山坡,带着凌冽到达了南坡偏东北的一片人迹罕至的银莲果林内。
林中的雪面干净整洁如镜,其中只有小蛮王一人的足印。
银莲果树生得并不高,枝干都是墨绿色,挂果的枝头上落着不少冰晶,林檎大小的银莲果晶莹剔透,雪白的外皮隐约能够看到里面橘瓣一般抱在一起的嫩白色果肉。
乌宇恬风将自己身上的狼皮拆下来,找了块较高的石头垫着,才将凌冽背过去放下来。
他拍拍手,双手插在腰间、眯起眼睛来细看了片刻,而后动作飞快地攀上一株果树,一跃而起、出手如电地从最高的枝头摘下了一枚圆润饱满的银莲果。
果树被他的动作惊动,簌簌落下了纷纷雪片。
坠落的白色落雪洒在小蛮王脑袋上,像是滚落在金纱上的点点银珠。
凌冽看着,唇角微扬:多么赏心悦目。
乌宇恬风根本不知凌冽在想什么,他剥开银莲果的皮、一抬头,却见他家哥哥坐在满树银花下,冲他笑得很是温柔。
他从来都喜欢凌冽,从宣郡驿站偷偷一瞥开始,他的漂亮哥哥就哪哪都生在了他的心尖。
这般温柔的笑他可从来没见过,捧着果子就情难自制地上去重重地亲了凌冽一口。
凌冽眨眨眼睛,而后闭上眼睛,笑着回应了小蛮王的吻。
一吻终了,两人的发顶都覆上了浅浅一层白雪。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伸手想将他头上、肩上的落雪掸去,却被乌宇恬风捉住,小家伙亲昵地将他摁入怀中:“这样,我和哥哥算不算共白头?”
绿宝石般的眼睛亮亮的,长长的睫帘上还挂着小冰珠。
凌冽看了半晌,没说话,只贴过去轻轻蹭蹭小蛮王脸颊,在心里轻叹一句:小傻子。
他朝同沐林间雪,你我也算共白首*。
这是不得已天各一方的眷侣的无奈缱绻,他们俩明明近在咫尺的紧密相拥,怎能这般瞎用。
乌宇恬风见凌冽眼含埋怨,便知自己这句话用差了。
他也矮身蹭了蹭凌冽的脸颊,在那挂着雪色冰晶的睫帘上亲亲啄了一口,“恬恬没念过几年书嘛,往后岁月还要请哥哥多多指教啦。总之,我要同哥哥此生长久,白头到老,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凌冽被他逗笑了,终于摇摇头,主动凑上去,重重地亲了他一口。
乌宇恬风采摘下来的那枚银莲果很大,雪白色的果瓣饱满而甜爽,吃起来凉冰冰的带着一点奶香。乌宇恬风和凌冽分着吃了一个,最后将剥下来的果皮埋到了雪下。
之后,小蛮王以手握拳,单膝跪在雪中,嘴里嘟嘟哝哝地冲圣山说了一堆话。
端看他那虔诚的神情,凌冽揣测这是在向神明祈福。
他坐在石头上,对苗疆礼节并不十分知晓,只能心怀感激地双手合十,在心中默默谢过圣山和守护南境的苗疆的蚩尤大神——谢谢他,将这样好的乌宇恬风带到他身边来。
原本,两人吃过了银莲果就该下山的。
但半道儿上山中又降了浓雾,两人在附近寻了块巨石等了会儿,却意外地看见了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道刺目的血线,那殷红的颜色,即便隔着重重白雾,也十分清晰地蜿蜒在洁白雪面上。
血线的一端,还立着匹毛色灰白的雪原狼。
乌宇恬风也没想到,在这样的低矮的雪坡上,还会让他遇见猎物。
他和凌冽交换了一个眼神,原本想让凌冽将牛角弓给他,结果一动之下,他端看凌冽劲瘦的腰肢、结实的手臂,忽然想起凌冽在摩莲城楼上、千万人中取敌首级的模样。
于是,乌宇恬风改了动作,主动将箭囊中取出的羽箭递给凌冽。
凌冽挑眉看他。
“哥哥骑射俱佳,”乌宇恬风做口型,“待会儿下山,我会不会丢人,可全看哥哥啦。”
他不说还好,一说,凌冽便有些紧张。
可怜大锦北宁王一世英名,在面对心爱之人时,总会失去该有的判断力——他都忘了夯特节本非争强好胜的比赛,只在心里盘算:恬恬是一国之君,上山一趟可不能什么都没猎到。
深吸一口气,凌冽眯起眼睛瞄准。
“嗖”地一声,羽箭又快又准地扑着那头雪原狼而去。
那狼哀嚎一声,四蹄挣扎了一下便整个歪倒在雪地里。凌冽刚松了一口气,一转眼,却意外看见了血线的另一侧,竟还有团小小黑影。那黑影的体型远看上去比雪原狼小上许多,走起路来在茫茫雪原上摇摇晃晃的。
凌冽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在北境也见过许多灰狼带着一群小狼迁徙,他刚才那一箭别是……
然而,转念一想,那黑影脚下有一连串滴落的血,母狼应当不会这样伤害自己的孩子。
乌宇恬风也同时注意到了那团移动的生灵,他抽出自己的苗刀,将凌冽放到旁边的青石上,“哥哥你在这里等我。”
他担心那小东西是受伤的白熊幼崽或者误入圣山的白老虎:前者,若是母熊恰好在附近,那他们都会十分危险;后者,受惊的白虎扑人同样可怖,他不能让凌冽涉险。
结果,乌宇恬风戒备上前,还没靠近,就听见了雪中传来的一阵近乎喵喵叫的低呜——
再低头,他才发现,雪里趴着一只前腿受伤的雪豹幼崽。
小崽子只比成年狸奴大一点儿,趴在雪地中,浑身的毛都湿透了,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它一见有人靠过来,两只圆圆的小耳朵都紧紧地贴到脑后,蓬松的大尾巴烦躁地在雪地里甩来甩去,身子也伏低、露出了尖尖的牙齿。
它的前腿上有很大一块撕裂的伤口,渗出的鲜血凝结成一大片冰晶黏在它湿漉漉的白色绒毛上。
雪豹幼崽似乎很努力想要吓退他,一直在“呜呜”嘶吼着呲牙。
可因舌骨特殊的缘故,雪豹这种大猫的叫声本就不嘹亮,即便是成年雪豹,叫唤起来也不如狸花纹的狸奴响亮。这些年,圣山上的雪豹越来越少,乌宇恬风也是多年来头一次见到新生的雪豹幼崽。
端看它大小,乌宇恬风猜测它刚出生两三个月,雪豹崽子两个月大时会跟着母亲外出,三四个月大就能参与捕猎,眼前的小东西,应该是外出时不小心找遭了雪原狼的追捕。
雪豹幼崽刚逃离了狼口,一下又见到个比自己大这么多的“怪物”。它努力竖着蓬松的大尾巴哈气一会儿,见乌宇恬风不为所动,便委屈地缩成一小团,想躲入厚雪中。
乌宇恬风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小雪豹后颈皮,将它从雪地中拽出。
骤然的腾空吓了小雪豹一跳,它低低呜咽着,四肢僵直地张开呈“大”字、尾巴紧紧地夹到后腿之间,瑟瑟发抖。
乌宇恬风想了想,一手制住小雪豹,一手从随身的布兜里拿出药罐子,他咬开塞子、撕了一截衣料来简单处理了小雪豹伤口,然后点了点小雪豹脑袋,提着它返回青石处,将它一下塞入凌冽怀中。
凌冽和小雪豹俱是一愣。
眼下,凌冽坐在青石上,身下垫着的是原本挂在乌宇恬风肩头的狼皮,而膝盖上铺着柔软的熊皮褥子,手中恰好还捧着一个兔绒的手炉。
柔软温热又厚实的毛皮,让小雪豹陷入了迷茫,它试探着用没受伤的前爪踩了一把,而后便一瘸一拐地在凌冽怀中转了两圈,咬着尾巴、心满意足地卧下了。
凌冽:“……”
乌宇恬风闷闷笑,悄声在凌冽耳畔道:“它当哥哥是妈妈呢。”
凌冽拿眼横他,身子却因抱着小雪豹而僵直,他试探着伸出指尖在小雪豹的脑袋上揉了两下,那猫儿般的幼崽咬着自己蓬松的尾巴,半梦半醒间竟然还呜呜两声,下意识地蹭了蹭凌冽。
被那柔软的触感戳中,凌冽便拉起大氅,将小家伙整个拢入怀中。
乌宇恬风去处理了雪原狼尸体,回来见凌冽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便忍不住笑道:“哥哥以后若有自己的小孩,一定会是个温柔的好阿甲。”
“……”凌冽抱着雪豹幼崽,实不能方便动手拧他,只能讪讪道,“……还想着生子药呢?”
乌宇恬风被逗乐了,他凑过去,将凌冽连人、带小崽子一起稳稳地打横抱起来,“不是,就是觉得哥哥好温柔、笑起来好好看,我都有点羡慕这小崽子了。”
凌冽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得了,什么阿甲不阿甲的,我哄你一个都哄不过来。”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皱眉,“那哥哥是嫌我幼稚?”
“……这倒没有。”凌冽抿抿嘴,认真地想了一刻——他若真有自己的孩子,一定会对那孩子严格——晨起读书、午后骑射,半点不容他躲懒。
但看看金灿灿的小蛮子,想他种种行径,凌冽忍不住叹了一息。
果然,只有乌宇恬风是特别的。
乌宇恬风看天色渐晚,山中浓雾不散、又起风雪,以他对圣山的了解,待会儿必定会有一场大暴雪降临,他们带着受伤的小雪豹行动迟缓,冒风雪下山太过危险,倒不如往山中暂避。
他将主意对凌冽说了,凌冽只问:“我们不回去,不用知会他们么?”
“不用,夯特节这日后要三五日才封山的,之后不会再让百姓上山,但第一日追得远的、猎物比较大的勇士,都会陆陆续续在这几日内下山,哥哥不用担心。”
听他这么说,凌冽便放心了,只将怀中的小雪豹再护护紧。
乌宇恬风没多想,圣山中能避风雪的,现成就有他从小住的那个雪洞,眼下情急,他便直接将凌冽和雪豹幼崽都一道儿带到了雪洞中。
路上,他还贴心地同凌冽解释,说那是他小时候常去的雪洞,里面墙壁上还有他小时画的不少画。
两人絮絮说着,全然忘记了彼此在十余天前分别做过什么。
直到受伤的小雪豹闻见洞中同类的气味,撒欢地跑到那一叠绒毛中打滚,然后无意识地从角落拖出一个蓝染包袱时,乌宇恬风才意识到大事不好——
他慌慌张张凌冽放下来,伸手就要去扯那布包。
结果,在这一路上,小雪豹大约看出了他们对它没有敌意,两三个月大的小崽子正是调皮的时候,便以为乌宇恬风是要同它玩闹,便死死地咬住了布包袱一角同小蛮王玩起了“拔河”游戏。
乌宇恬风越是着急,小豹子便越是不松口。
最后“撕拉”一声,蓝染布被从中扯开,丝绢所制的柔软布料借着他们拉扯的力道散落到半空中,然后如簌簌下落的雪花片般,缓缓地在凌冽眼前坠落。
乌宇恬风:“……”
小雪豹半点不知道自己惹了祸,看着那些衣料还十分感兴趣地扑了一下,然后挑了一件雪白雪白地蹭上去撒欢地打滚,没一会儿便咬着其中一截跟它尾巴很像很像的带子睡了过去。
凌冽深吸一口气,眼睛溜圆地看着那件他再熟悉不过的云峰白盘扣寝衣。那绣着梅花纹的袖口上,还有黑黢黢的一个小洞。
然后他僵了脖子,一寸一寸转过头去,看着乌宇恬风:“你……”
“哥哥我可以解释的!”乌宇恬风扑跪下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我……”
他只是想收着哥哥的漂亮寝衣。
没有,也绝、绝……不会对着哥哥贴身的寝衣做什么下流事!
凌冽张了张嘴,瞪圆的眼睛中却突然升起了一抹洇红艳色,他突然出手、紧紧攥住小蛮王衣领将人拽了过来。北宁王清冽如寒冰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颤的尾音:“我……人就在这里,你、你……做什么要去折腾这些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他朝同沐林间雪,你我也算共白首”:网络诗句“他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化用,原句作者不可考,此处有改写——
第67章
跪在雪洞中的乌宇恬风, 万万没想到凌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呆愣了半晌, 偏了偏头,翠色眼瞳中华光一闪,而后便兴奋地飞扑过去,直抱着凌冽将他压倒在那一团柔软的雪豹绒毛内——
个头高大的男人如今也跟雪豹幼崽一样, 揽着凌冽原地撒欢地滚了一圈儿, 全不顾两人身上因他的动作而沾染上不少白色绒絮,他笑得分外灿烂, 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红着眼本欲骂,结果一张口, 鼻尖上正好坠下一团柔软白絮,雪豹刚换下来的绒毛细而轻, 柔软得跟春天的柳絮一般,闹得他鼻腔发痒, 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吸吸鼻子, 凌冽更恼了, 两腮都鼓了起来。
他修长的指尖紧紧攥着小蛮王交错的衣领, 直拧得人喘不上气了才狠狠将他推开。然后,威风凛凛的大锦北宁王双颊酡红, 坐在雪豹白绒里, 自顾自地扯自己的前襟——
他的动作飞快, 三两下就露出好大一片雪肌。
乌宇恬风吓了一跳,忙爬起来捉他手,“哥哥这是做什么?”
“……”凌冽咬咬嘴唇, 面上红得滴血,瞪着小蛮王的眼神又是委屈又是凌厉,他语调飞快:“我十七岁北上从军, 身边不似其他皇兄有教引嬷嬷和通房丫头,我不知夫妻之间几夜一次才合宜得体,但你也不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
他一口气说完,看了怔忡在原地的乌宇恬风一眼,才吞吞唾沫、小声补充道:“但……但也不能,次次都如你在热海温泉那般胡来,”他抽抽鼻子,“太酸太胀太疼,我受不住的。”
乌宇恬风只用了须臾惊讶,便大力地将凌冽揽入怀。
他闷闷笑着,抱紧凌冽躺倒在地,让他这惹人疼的漂亮哥哥趴在他身上,然后顺势替凌冽掩好了上衣,再用厚厚的大氅将两人严丝合缝地裹起来。
大氅的风帽翻掉下来,将他们完完全全闭合在同一片漆黑内。
乌宇恬风勾起嘴角:他这哥哥,怎能这般好?
即便是误会了,说出来的话,怎能这般犯规?
他紧紧箍着凌冽的腰,不断啄吻怀中人的发顶,助凌冽放松身体。等他终于不再绷着的时候,乌宇恬风的眼睛也完全适应了这片黑暗,他垂眸看向凌冽,而凌冽也看着他,一双凤眸水光盈盈,如离群的小鹿那样慌乱。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唤他。
“……嗯?”
“没什么,”乌宇恬风笑,俯下身香他额心,“霜庭哥哥心里有我,我高兴,所以想要多叫叫你。”
凌冽额头中央挂着银月额饰,小蛮王的啄吻洒落下来,也只是隔着弯弯银月和银穗碰到一点点他的肌肤。偏只这点湿凉的碰触让他浑身发烫,他抿抿嘴,忍不住轻声问道:“在你心里,我……很凶吗?”
“唔?”乌宇恬风没明白凌冽何出此问。
凌冽趴在乌宇恬风身上,犹豫片刻后还是觉得难以启齿,便逃避似的将脑袋埋入了乌宇恬风那柔软而结实的胸膛中,“……若非怕我,你怎会连这种事都不同我说?”
乌宇恬风呆了呆,虽然还是不太明白,但他也伸出手去安抚地揉了揉凌冽长发。
“你若想要,可以同我好好商量,”凌冽道:“……每日都可以问的,不用这样委屈自己。我若真……不想要,也会明白告诉你的。”
这回,乌宇恬风明白了,彻彻底底明白了。
他的漂亮哥哥,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简直就跟包佛僧舍利的五重宝匣*一样:每一层打开都是新的惊喜,每一层都精致得让人情动、让人心尖发烫。
他笑了,闷闷的笑声牵动着胸膛起伏,“那哥哥,现在……可以吗?”
凌冽吓了一跳,他抬头飞快看了乌宇恬风一眼,声音都发颤:“在、在这里?”
乌宇恬风故意蔫坏地点点头。
凌冽抿抿嘴,竟真的思索了片刻,然后他摇头,揪着乌宇恬风肩上的一团绒领,小声道:“这里,不行,那小崽子……会看见的。”
小蛮王心中乐开了花,翠色眼瞳更溢满了笑意,但他心底那点困不住的欲兽,就是要他抱着他心爱的漂亮哥哥使坏,“它是小畜生,看不懂的。”
凌冽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全然忘了刚才——他自己主动扯了衣衫,小蛮子却温柔地帮他合拢衣领这件事。他脑袋晕乎乎的,闷在周围每一寸都充满小蛮王气息的黑黢黢大氅中——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他揪着小蛮王绒领的手指紧了紧,最后拧眉认真道:“它看不懂也不成,洞里什么都没有,你那样的尺度,我……我……我吃不下,也……不想整夜肚子里都装着那些东西,会、会生病的……”
乌宇恬风绷不住了,终于“噗嗤”一声笑了。
听着他爽朗的笑声,凌冽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混不吝的小蛮子刚才全是在寻他开心,凌冽抿抿嘴,气不过地狠狠咬他颈侧一口。
乌宇恬风被咬了,脸上虽是痛得龇牙咧嘴,心里却软得似春水。
他搂着凌冽的腰,缓缓将大氅的风帽拨弄回去,等凌冽松口后,他才低头缠着凌冽索吻,金灿灿的长卷发垂落下来,如密不透风的网,直将凌冽饱满的唇缘弓都染满属于他的艳红色。
等他心满意足地揽着人仰躺下来,雪洞内早就在角落中昏睡了一觉的小雪豹被他们的动作惊动,小家伙迷茫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而后,它站起来、有样学样地叼着凌冽的衣带,将那件云峰白的寝衣拉起来、盖到了自己身上。
凌冽被小东西的模样逗乐了,乌宇恬风则温柔地抚着他后背,将他散在脑后的墨发一绺绺理顺。
“哥哥。”
“嗯?”
“以后啊,我们之间有什么事都明明白白告诉对方好不好?”他摸摸凌冽脑后的那个银链扣,将那条蓝色的抹额拆下来,防止凌冽待会儿睡觉的时候硌到脑袋,“我先坦白——哥哥的寝衣,不是我故意要藏的。”
他将自己遇见阿幼依,阿幼依又是如何得来这些寝衣的事情同凌冽细细讲了一道,然后不大好意思地舔舔嘴唇道:“……阿虎和雪豹都喜欢将它们喜欢的亮晶晶藏起来,哥哥的一切东西于我而言,也是这样。”
凌冽听着,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在“寝衣”这件事情上,他也算不得无辜,凌冽摸摸鼻子,他绝不会对小蛮王坦白——那些寝衣本就是他故意弄坏的。
若让乌宇恬风知道真相,这不要脸的小混球,身后的尾巴岂非要翘到天上去。
“……你呀。”凌冽伸出手,挠挠他下巴。
“不过,哥哥既然没生气的话……”乌宇恬风又笑起来,“正巧都说了这么多,我想问问哥哥,以后,我每天都能……哥哥吗?”
南境蛮国的小蛮子其实糙得很,无论是苗语还是中原官话,措辞上,他总能准确地挑中最下流那个。
他有心野蛮,有心粗野,但话到嘴边,最终还是将那个淫|猥的词给吞成了模糊的气声。
他们其实早就同床共枕,亲密的事也做了不少,但当真躺到了一张床上,却多半是相拥温存,没有回回都折腾起来,弄丢被子、弄脏褥子。
虽然乌宇恬没说出口,但凌冽却从他那幽暗的翠瞳和那潮黏黏的嗓音中,读出了小野兽话里的意思,他面色微红、有些觳觫:“……每天?”
乌宇恬风绿眸闪亮地看着他。
其实他也不要每天,毕竟漂亮哥哥于他而言就是会上瘾的醇香美酒,若是每次都按着他的心意来,只怕哥哥一辈子都要昏睡在床上。而若收着力道,又是折磨他,他也不想每天都躲起来照料自己。
他说这话,只是揣了“见着心仪阿妹,就想上去扯人家辫子”的坏心思——想看凌冽动怒,想看漂亮哥哥脸蛋红红地撩起凤眸骂他,或者,再拧他、咬他,在他身上留下专属于他的红印戳儿。
结果,凌冽只是僵了半晌,就默默地点点头,道了一句:“那……回去后,我先问问孙太医。”
“咦?”乌宇恬风又不懂了,“为何要问孙太医?”
凌冽认真道:“凡事有度,不可畸轻畸重,‘诲淫纵欲,有伤名教’,中原可有太多人毁在这事上,你……还年轻,我问问孙太医夜夜如此会不会损伤身……唔??”
他的话没有说完,剩下的语句皆被乌宇恬风拆吃入腹。
漂亮哥哥面儿上冷冰冰、凶巴巴的,私下里又软又乖,说出来的话还这般可爱。
他爱死了凌冽这时而放浪,时而谨谦的模样。
而且,凌冽这轻佻儇薄又混不自知的一面,只有他能看。
虽只是亲亲,凌冽还是撑不住,被乌宇恬风摁在雪洞的山壁上闹晕过去。而凌冽失去意识前,明明已被欺负得眼尾洇红,却还轻轻勾着乌宇恬风的小指头。
乌宇恬风拽拽自己的手指,笑着将大氅给凌冽盖好。他还要出去寻些柴火,好让他们能够暖烘烘地度过雪山中的漫漫长夜。
后来,乌宇恬风拢着雪洞门口的篝火,如金沙江畔一般,裹着熊皮褥子,用自己宽厚的肩背挡住了洞口的风。他一边添柴,一边回头看洞内睡在一起的凌冽和雪豹幼崽,眼中是化不去的温柔。
从今往后,他关于圣山雪洞的记忆,不再是那个眼带泪痕、怯畏依偎在大老虎身边的小男孩。
而是——他漂亮的爱人又凶又乖地对他说着好听的情话,是风雪夜里一簇暖黄色的篝火里,他爱的人,搂着柔软乖巧的小崽子,睡得那样香甜。
他不再是一个人,他有了心爱的阿哥,也有了家。
一夜过去,风雪渐歇。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和小雪豹,反而成了最后一批下山的人。
凌冽丢不起这个人,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抄起大氅盖住自己的脸。而休息了一夜恢复了精神的小雪豹,却总好奇地从凌冽怀中探出脑袋,转着黑色小眼睛想看外面的人。
他们一大一小两个,将大氅掀了盖、盖了掀,动作幼稚得很。
闹了两次后,不堪其扰的凌冽竟然还气恼地捉着小雪豹的前爪,认真地同它讲起了“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乌宇恬风听着,眼睛弯下来,嘴角上扬、压都压不住。
伊赤姆和乌宇洛两人对此见怪不怪,倒是许多从外地来的苗民,眼看着他们的华邑姆和华泰姆感情这般好,纷纷发出了善意的欢呼声,其中几个热络大胆的姑娘,还遥遥给他们掷来了不少鲜花。
乌宇恬风的运气不错,他猎来的雪狼算是众多猎物中个头较大的,何况,他还带回来了圣山上少见的雪豹幼崽。可惜的是,雪豹在圣山上活动的范围很窄,小雪豹丢失后,他的母亲便会认为它被猎食,不会再来找它。
凌冽原本还在忧心要如何照顾这小崽子,乌宇恬风却早早给小东西想好了出路——让同为大猫的阿虎带一带它,毕竟两三个月的小雪豹需要学习捕猎,跟着聪明的大老虎,一定能学到足够它将来生存的本事。
听着小蛮王的安排,凌冽松了一口气,原还想夸赞他思虑周全,乌宇恬风却低低笑了下,眨巴绿色的大眼睛揶揄道:“我还要同哥哥过我们俩的日子呢,可不想要添个小拖油瓶来捣乱*。”
○○○
红日高悬,时至正午。
伊赤姆同殿阁几个官员,认真核对名册后,确认每一个登上圣山的苗民都已经安全返回。他冲坐在草原高坡上的几位琴师点点头。那几位包着蓝色头帕的琴师便抱起四弦琴,奏响了轻快的乐曲。
苍麓山下青碧色的草原上,一早铺满了五色绒毯。绒毯四周用新扎的蓝染屏风围了半圈,最当中略高的小丘上置了一扇雀羽翠屏,翠屏前还放置了一张摆满了鲜花鲜果的案几。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径直将人放到了案几后,然后弯下腰、俯身替凌冽整理好膝上盖着的熊皮。
蓝天白云下,微风吹起凌冽的墨色长发,他额间悬着的银穗也在轻轻摇晃。
乌宇恬风深深看他一眼,唇角闪过一抹狡黠笑意,然后趁众人各自入席并没有注意这边,他凑过去在凌冽的脸颊上偷了个香,然后便转身、吩咐众人开席。
凌冽蹙了蹙眉,抬手,用手背蹭掉脸颊上那一点点的湿意。
……混小子。
五色绒毯的四角都架着高高的铜锅,蓝染屏风外还有不少准备好的篝火和烤架。
殿阁和鹤拓城内五部各司其职,烹羊宰牛、送上美酒,而各地赶来的百姓们也都带着自己家乡的特产,三五成群地席地而坐,热热闹闹地谈天说地、享受这份年末的闲适和欢愉。
酒过三巡,狩猎的勇士们纷纷带着自己的猎物上前。
除了乌宇恬风猎到的雪狼之外,便是朗达部首领猎到的一条雪狐最大、最漂亮。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将一整张雪白的毛皮子保存得十分完好。
即便其他勇士也各有斩获,但从猎物的大小、完整程度来说,都是朗达部首领夺魁。
与平日不同,苍麓山到底是南境圣山,在夯特节上夺魁的勇士,会由大巫亲自送上嘉礼。那是一小瓶子大巫从山顶带下来的雪水,瓶身上绘着大巫亲绘的符文,能保平安、祛百病。
朗达部首领生得膀大腰圆,笑起来眼睛能眯成两道弯弯的缝儿,在接受完大巫的赐福和赠礼后,他转头就热情地奔向了站在人群中的一个戴着黑色兜帽的灵巫。
那灵巫的兜帽很大,几乎盖住她半张脸,见朗达部首领憨厚地笑着凑过来,她微微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转身离开,结果夯特节上男男女女兴奋地挨挤在一起,第一时间竟没让她找到机会脱身。
这么一耽搁,朗达部首领便已热忱地跑到她跟前。
年逾三十的男人顶着张大红脸,额头和两鬓上都挂着汗,他的一双小眼睛亮晶晶的,也不管旁边站着多少围观的男女老少,直接扑通一声跪下来——
那灵巫被他吓了一跳,整个人都目所能见地慌乱起来。
她一手拿着灵杖,实在不方便将朗达部首领立刻扶起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单膝跪在她面前,然后双手将大巫送给他的那份嘉礼,塞到她手里。
也是到了此刻,坐着看热闹的凌冽才想起——之前,乌宇恬风曾无意识给他透露过,说朗达部首领三十好几了一直未娶,只痴心恋慕比他大十几岁的灵巫。
远远看着那灵巫同朗达部首领拉拉扯扯,却没有当真狠心推开他,凌冽忽然忍不住,低下头去掩面笑出了声——
“哥哥你笑什么?”乌宇恬风偏偏头,不解地回身看他。
凌冽却亮着眼睛,冲他招了招手。
乌宇恬风乖乖地凑过去,不想,凌冽却主动伸出手勾住他脖子,当着众人的面,堂堂正正地亲了他一大口。那啵唧一声实在太过明显,就连站在旁边给勇士嘉礼的大巫,都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们一眼。
凌冽明面上虽红,却还是弯着眉眼、坦然地看向他的小蛮子:
朗达部首领和他的灵巫,分明就是从前的他和乌宇恬风。
喜欢和爱,是这样好的感情,为什么不能诉诸于口、宣之于众?
乌宇恬风僵了半晌,而后竟然也跟着红了脸,他张了张口,最后只能委委屈屈地牵起凌冽小指头,他垂下漂亮的绿眼眸,嘟嘟哝哝道:“霜庭哥哥又欺负我……”
凌冽被他那小可怜的模样取悦,忍不住笑,然后轻轻冲他做口型:“晚上让你欺负回来。”
乌宇恬风一愣,而后扁了扁嘴,直觉这句话才是真在欺负他。
明知他忍不住,还要当众撩拨他。
哥哥大坏蛋!
作者有话要说:凌冽:以前你坏的时候我可没偷偷揶揄你哦~
恬恬: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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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嘉礼毕, 参与狩猎的勇士在大巫的祝福下各自散去, 牛角号鸣,笙歌再起。
正当龄的姑娘小伙子们从人群中跑出来,于榆川河倒映的粼粼波光中翩然起舞,他们男女分列, 有邀歌、有斗舞, 咚咚长柄鼓伴着簌簌银花有节奏地响动,嘹亮的歌声直飞云霄。
轻歌曼舞中, 殿阁也给众人送上了炊锅*。
这是南境蛮国特殊的一种古董锅,与中原或九德城主招待他们的那种不同, 炊锅是一种特殊的炊具:全铜打造,下有炭仓, 中有与锅具一体、横穿整个锅面的烟囱。
使用时,先在锅内逐层铺砌时蔬肉蛋, 再浇上用野鸡子、筒子骨加火腿熬制的原汤。待炭火将汤烧沸, 国内的菜品也皆熟可用, 还能通过添减炭火、开合烟囱盖子来控制火候。
凌冽和乌宇恬风坐在五彩绒毯上首的一处缓坡, 身后是一扇翠屏,面前是一只咕咚咚冒着热气的白铜炊锅。为显身份贵重, 坐在他们身侧不远处的大巫, 用的是一只纯银的, 余者往下,诸部首领勇士则依次是紫铜、红铜。
等待汤滚的时间里,凌冽手中捧着鲜牛乳, 坐得端端正正。而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却没个正形地歪斜在他身上,脑袋枕着他的肩膀。
尝试了两次, 凌冽都没能将这小蛮子劝起身,便也由了他。
可小蛮王却得寸进尺,各部首领、勇士上前敬酒他也不起,就那么腻腻歪歪地挽着凌冽手臂,张口便胡言说“哥哥不许我喝酒”,或者似模似样地演戏,说什么“我不胜酒力”、“喝醉了头好痛”。
见几位来敬酒的首领多少有点尴尬,凌冽便挑挑眉,拆穿他道:“我什么时候不许你喝酒了?”
“嗯?”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腰间垂下的丝带,慢腾腾道:“哥哥虽没明说,但我知道的,哥哥不喜欢我喝酒。我一喝酒就会喝醉,喝醉就会脚步虚浮、就会抱不动哥哥,还会扑着哥哥胡……唔?”
凌冽面上笑眯眯的,手上却动作极快地夹起一筷子熟牛肉塞进乌宇恬风口中。
见着这个,几个首领哪还敢留,纷纷红着脸寻了由头离开,之后,便再没人敢上前敬酒。
凌冽叹了一息,瞥了眼黏在他身上的小蛮子,“满意了?”
“嘿嘿,”乌宇恬风终于端正坐起来,他嚼着嘴里煮得有些老的牛肉,重新给凌冽挑了一块鲜嫩刚好的,小声道:“不过,哥哥若是想喝,我可以陪哥哥偷偷喝一小口的。”
凌冽挑挑眉,凑过去吃下这块牛肉,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饮酒伤身,喝酒误事。
能不喝便不喝吧,也挺好的。
无人敬酒,两人这边也就安静下来,只剩下白铜锅底的炭火辟啵作响。乌宇恬风虽坐直了身子,却依旧紧紧贴着凌冽,时不时从锅中挑出一两块烫熟的鸡肉、牦牛肉喂进凌冽口中。
他眼光好,品味也不差。
不知是否是错觉,凌冽总觉得食物经了小蛮王之手,味道总会变得异样鲜嫩美味。
他犹豫挣扎片刻,便坦然地接受了小家伙的投喂。
这会儿,远处高坡上的琴师重重拨弦,一曲终了,欢聚在中央斗舞的姑娘小伙子们一哄而散。琴师身边的几个姑娘站起来,齐齐吹响葫芦笙,乐声婉转,像极了静谧深夜中柔和洒落的月光。
桑秀戴着尖牛角形的颤枝银帽,胸前挂着一叠弯月形的银环,她带着同样盛装的姑娘们再从人群中走出,将脚踝上的银铃踏出整齐脆响,伴着铃声,姑娘们引吭高歌——唱苗寨的神明、唱这一季的风调雨顺。
刚才同她们舞在一起的“阿哥们”,则从蓝染屏风后拿出各自的长柄鼓击打,哼着歌加入了姑娘的队伍中。男子低沉嗓音的加入,让原本婉转的曲调带上了铿锵之声,欢快而有气势。
热情的姑娘们不仅仅唱跳,还手牵手地绕到各部首领、勇士身边,拥着他们一起加入。就连躲得很远的伊赤姆,都被桑秀捉个正着、无奈地被她牵着、走到了草原正中央。
伊赤姆今日包着深蓝色头帕,身上是墨黑色的对襟马褂,直统的长裤上有银线绣的兽纹。他虽蓄着胡须,可面相并不老态,混在一众年轻的姑娘小伙子当中也不见突兀。
乌宇恬风低低笑,“别看老师这样,他年轻时跳舞可好看了,就连我的舞蹈,也都是他教的。”
凌冽抬眼看过去,人群中的伊赤姆大叔表情虽局促,但他手脚上的动作却不停,总是能很稳地踩中节拍,而且一次都没有落下。
“那——”凌冽扬了扬下巴,“这舞你也会吗?”
“哥哥想看我跳?”
凌冽犹疑了一会儿,老实地点点头。
苗疆的舞蹈与中原不同,中原的男子甚少跳舞,即便有,也多是剑舞。尤其是京中一些达官显贵家中,即便有豢养的伶人小倌舞技超群,时人也多以他们为媚上自贱的耻辱。
但苗疆这舞动作质朴,没有太多花哨的动作、力道十足,充满了热忱又纯质的张力。
那些敲响长柄鼓的小伙子们并不柔媚,反而豪爽得很。他们身上就穿着一件对襟蓝染马褂,结实的胸膛上流淌着亮晶晶的汗水,手臂绷紧的线条在日光下显得分外性感。
乌宇恬风端详凌冽片刻,而后将脑袋伸到他面前,眯起眼睛:“哥哥你看哪里呢?!”
凌冽一噎,两颊飞红。
乌宇恬风哼哼,扑过去咬他耳廓一口,“哥哥不乖,”他的声音含混潮湿而低哑,还带着说不出的恼怒,“我才不给哥哥跳呢!”
凌冽眨眨眼,刚想开口解释点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只是欣赏,没有动什么邪念。结果,还没说出半个字,他整个人就被乌宇恬风当众扑倒。
俯趴在他上方的小蛮子故意板着一张俏脸,用金色的发丝和他宽阔的胸膛挡住凌冽视线,“哥哥好不检点,不许再看了!再看、再看我就要生很大很大的气了!哥哥用一个时辰都哄不好的那种!”
凌冽被他压着,终于忍不住一笑,刮刮他鼻尖,“小醋精。”
乌宇恬风瞪他。
凌冽这才轻咳一声,正色道:“好好好,哥哥不看了,放我起来。”
“不放,”乌宇恬风箍着他的腰,重重压着他不让他动,“哥哥多看看我,我好看!”
凌冽仰躺在柔软的绒毯上,小蛮王金色的发丝垂落下来,挡去了他大半的日光,光影穿梭之间,反而衬得小蛮王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更加闪亮。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盯着,凌冽在心里纠结了片刻,便放松了自己——
确实,还是他们家的小蛮子最好看。
这厢,两人毫无顾忌地闹着,那边跳舞的人群中却传来了一阵欢呼。这便给了凌冽机会,趁机将小蛮子推开、坐起身,然后他们就齐齐看见了桑秀红着脸被一个遂耶部的勇士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那勇士模样出挑,桑秀看他的眼神也亮。
凌冽对这姑娘的印象极好,便忍不住多瞧了这对有情人两眼。
而乌宇恬风看着桑秀,却忽然想到从前,这姑娘好心送他的一盒南洋贩来的面脂——他先误会桑秀觊觎他的漂亮阿哥,而后又是他的漂亮阿哥误会、以为这面脂是秘戏油……
乌宇恬风低头闷笑,惹得凌冽转过头来奇怪地看他一眼。
“又在想什么鬼点子?”凌冽伸手,挠挠他的下巴。
“哪有?哥哥冤枉我!”乌宇恬风捉过他的手,放到唇边来啄吻一口,他只是看着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旁若无人地跳舞相拥有些羡慕。
这套舞蹈,原来伊赤姆大叔教他时,就曾戏谑过,说这舞一定要学好,将来才能通过高超的舞技讨到自己心仪的媳妇儿。而且,此舞原是一套双人舞,好几个动作都要由心意相通的两人手牵手完成。
看着桑秀灵活的舞步,还有悬挂在她脚踝上摇晃的银铃。
乌宇恬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目光无意识地瞥过凌冽盖在绒毯下的双腿,他暗中握了握拳,一定让大巫和毒医他们抓紧想到办法,早点儿治好哥哥的腿。
舞池中,桑秀还在同那个遂耶部勇士相拥而舞,乌宇恬风却不想看了,他忽然起身,一把将凌冽打横抱起来,他笑得邪魅张扬,绿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凌冽。
凌冽“嗯?”了一声,还没弄明白他在闹哪一出,头上就被乌宇恬风盖上了一张斗篷。
众人惊讶的声音隔着厚厚黑布料传来,凌冽却只是枕着小蛮王结实柔软的胸膛,听他语调带笑、浑不知羞地冲众人讲道:“我家哥哥困了,我们要回去睡觉觉了。”
“……”
即便知道头上盖着斗篷,外头的人看不见他表情,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烧红了脸。
他愤愤掐了小蛮王的小臂一把,宇恬风却只是笑,抱着他飞一般离开了苍麓山脚。
○○○
回到树屋内,凌冽原没什么困意,但小蛮子哄着他宽衣,又扑着他在柔软的絮丝被中一通欺负,他便渐渐有些目光迷离起来,正躺着虚软喘气,乌宇恬风又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轻道:“哥哥好梦。”
垂落的金色发丝如密织的金纱帐,铺天盖地洒落下来,凌冽只觉自己仿佛躺在了柔软的云端,温暖的太阳哄着他,叫他渐渐沉湎在了一片金色织就的梦境里。
见他阖上眼眸,呼吸变得平缓,坐在床边的乌宇恬风伸出手,轻轻顺了顺他鬓边的乱发,然后起身、掖好被角,到旁边的圆桌上,替凌冽燃起了一炉子安神香。
看着凌冽眼下那一点乌青,乌宇恬风多少有点自责:是他准备不足。
圣山上天气瞬息万变,雪洞内的石壁又冰冷严寒,即便垫有雪豹的绒毛和皮袄子,那样的厚度还是与真正的床铺相去甚远,他应该多带一点褥子垫子絮丝被的。
哥哥本就浅眠,可别因一夜睡不好而生病。
但是……
乌宇恬风又皱了皱眉,他若是当真带了厚厚的垫子和褥子,哥哥会不会又疑他居心叵测?以为他是预谋已久,以为他是心怀恶念、欲行不轨之事。
苦恼的小蛮王蹲下来,单手托腮,目光放空地看着面前的一小片牦牛皮毯——
好难。
单纯地待哥哥好、不带半点欲念,好难。
他正在胡思乱想,树屋外的木栈道上却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伴随着脚步声传来的,还有毒医略带些兴奋的叫喊:“大王——!有好……唔!”
乌宇恬风速度飞快,起身推门捂嘴一气呵成,他瞪毒医,“哥哥刚睡着,你别瞎叫唤!”
毒医身后,还有手持蛇杖、面无表情的大巫,以及捋着胡须笑的孙太医。
树屋内的空间说小不小,但说大也不算大,乌宇恬风担心将他们三人让进屋后会吵醒凌冽,便关上门、引着他们到了树屋外的平台上,依次给他们搬了凳子。
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先后推辞了一番便坐下了,唯有大巫站着细细打量了这座树屋一圈,他看着平台上空新扎的棕榈棚、又远瞥见窗上悬着贝壳风铃,老人捋了捋长长的白须,眼中闪过一抹笑意。
而后,他才坐下来,告诉了乌宇恬风一个好消息:
凌冽的双膝是被箭簇贯穿的,碎骨取出后,便再无重新站立之可能。但苗疆腐尸虫,恰好能去腐生肌、重塑断骨,可惜此虫剧毒无比、使用起来惨痛异常,多用于入殓残骸。
之前,毒医和孙太医一直在尝试,可惜也一直没能找到不改变其效又能减缓其痛的法子。
他们此去边境平乱,消弭了叛徒乾达和黑苗巫首驭尸之祸,提前出关的大巫恰巧将那条恶蛟骸骨化为粉末带回。毒医也是碰运气一试,以蛟骨粉末入药为引,再佐以其他蛊虫、草药,竟正好能化解腐尸虫的毒性。
说到这里,大巫顿了顿,不等他继续,乌宇恬风就兴奋地跳起来,他一把握住大巫的手,“所以!所以您的意思是!哥哥能重新站起来吗?!”
大巫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用蛇杖敲了他脑门一下,“……只是能重塑断骨,若想重新站起来,还需看他骨骼生长和经络恢复的情况。就算都长好了,也还需要一段时间重新练习跑跳行走。”
乌宇恬风才不管这些,他高兴地欢呼一声,而后又双手捂住嘴,生怕吵醒屋内的凌冽。他眼睛亮晶晶的,闷闷笑了好一会儿,才巴巴看向毒医,“那,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可以给哥哥治伤了?”
“眼下天寒,不利于伤口恢复,”毒医补充道:“我们同大巫商量好了,这个冬日里请王爷好好保养身体,来年开春,等天气稍暖,我们再施行。”
乌宇恬风一听还要等两三个月时间,人立刻就有些蔫了:“……还要等那么久啊?”
毒医翻了个白眼,正欲开口辩驳,孙太医就老神在在地在旁边开口,“天这么冷,您就忍心叫王爷在凉风天里养伤、换药,拄着拐杖学走路?”
乌宇恬风眨眨眼,立刻拨浪鼓一般摇头。
毒医傻了。
孙太医复道:“春日天气是最适宜的,再往后到了夏日,天气湿热、伤口恢复不好就容易感染发炎,而且王爷伤重,这过程需要时间,急是急不来的。”
乌宇恬风听着,便也不恼了,他乖乖点点头,而后又眼巴巴问道:“那这段时间里,哥哥的饮食起居需要注意什么吗?”
孙太医想了想,刚想开口,乌宇恬风就突然止住他,“您且等等,我去拿纸笔墨记下来。”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小心地挪动到案几上捧起了一沓宣纸,然后抱着砚台、毛笔和墨条退出来,又仔仔细细地关上了树屋的木门。
孙太医看着这个蛮国大王,竟能规规矩矩地研墨、铺开纸张,眼中也闪过一抹赞许的笑意。
乌宇恬风长出一口气,提起笔来,“您请说——”
“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孙太医捋着胡须道:“饮食清淡,忌辛辣、莫饮酒,切忌忧思多虑,保持心情愉悦便是。”
乌宇恬风点点头,一项项往宣纸上写。
哥哥的饮食素来清淡,也不爱饮酒,这两项倒不用他操心,他想了想,又复问道:“那哥哥的身体能进补吗?还是一切照旧就好?”
孙太医忍笑,“凡事有度,您别进补太过就是。”
乌宇恬风便认认真真地在宣纸上记录道:鲜山菇炖鸡汤、虫草花老鸭汤、莲藕排骨汤、汽锅山药野鸡子,七日一例,佐以时鲜菜果、软香糯饭,不可进补太过。
他的汉字承自于凌冽,苗文却多是大巫传授。
大巫和毒医看着这行菜谱,两人对视一眼,都轻咳一声扭开了头。
孙太医不懂苗文,但看小蛮王那认认真真的样子,也觉得好笑,便忍不住劝了一句道:“您也别太紧张了,一切如常就好,我瞧王爷在南境吃穿度用不缺,饮食也比之前进得香,您只管放宽心。”
乌宇恬风点点头,可握着笔的掌心还是在隐隐发汗。
他也不想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但事关哥哥的腿,他根本没法儿做到不紧张。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搁下笔搓了搓手,然后又重新拿出一张宣纸来——刚才孙太医说的“饮食”一样算是解决了,剩下的便是“忧思多虑”和“心情愉悦”两样。
他记得哥哥刚来鹤拓城时,成日里总是愁眉紧锁,心中总是憋着不少事。后来,他装傻充愣、强势地挤进哥哥心里,逼得凌冽终于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想起凌冽被逼到极限而哭红的眼尾,乌宇恬风勾了勾嘴角:还好,他脸皮厚、他不要脸。否则,若他跟凌冽一般是个闷葫芦,还不知什么时候他们才能心意相通。
念及此,乌宇恬风便挥毫,在新的一张宣纸上逐条写道:
第一,乖乖听话,不惹他生气,每天多逗他笑,让他开开心心的。第二,给哥哥准备好吃的红果果、花茶,买漂亮新衣服,准备上好的弓箭和兵刃。第三,多带哥哥出门走走,看看南境壮丽河山,看看阿鹿、阿虎、阿雀和阿象。
……
他密密麻麻地画了许多苗文,毒医看得直蹙眉,实在忍不住,便伸手去虚虚拦了乌宇恬风一把,“我说大王,您这……嗐,不是,怎么在您眼中,王爷就是这般贪吃又爱玩之人?”
乌宇恬风一噎,看了看那张纸,他全没想到这一层。
“我劝您啊,还是别折腾了,”毒医摇摇头,“王爷那聪明劲儿的,他又看得懂苗文,您写这些,若是叫他误会,可不是要跟您置气么?您这是本末倒置。”
他本是好言相劝,希望乌宇恬风能别耗这闲工夫。
结果,乌宇恬风却想到了另一层意思,只将那墨痕未干的宣纸团吧团吧揉起来,然后重新摊开一张,在右侧顶格写下了一行“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的竖排字。
毒医:“……”
乌宇恬风拖着腮,认真想着他素日同哥哥相处的细节,想着凌冽因为他准备的瓜果笑,想着凌冽看见秀丽山川时亮起来的眼睛,想着凌冽捉着小雪豹的前爪、认真同它讲道理的可爱样子。
他托着腮,脸上露出痴痴傻傻的憨笑。
大巫实待不下去,起身、跺了跺蛇杖便头也不回地离去。同样,孙太医见势不对,也起身寻了个还要煮药的由头开溜。剩下毒医一个,苦哈哈地被乌宇恬风留住。
只要提到凌冽,他们这位能在阵前、被中原人谣传成“怪物”的大王就会变得絮叨起来,一会儿说凌冽喜欢的瓜果花茶,一会儿又讲到凌冽喜欢蓝、白、黑三色的衣衫,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根本关不上。
毒医的白眼都快翻到了天灵盖,数次打断不得,终于忍不住暴跳如雷地喝道:“您够了!我只是个大夫,不是神机妙算的谋臣,您这么多问题怎么不去同伊赤姆讲?!”
他恼极,声音压都压不住,吓得乌宇恬风连连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毒医憋红了脸,在乌宇恬风放开他后,忍不住踹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道:“您同王爷朝夕相处都不知道如何讨他欢心,我又怎么会知道?!”
乌宇恬风不防备被他言语讽刺,心里那点小火苗便也蹿得老高,他哼哼道:“我怎么不知道!”
毒医正准备顶回去,却见乌宇恬风身后的木门开了一道缝儿,身上仅披一件浅白色中衣的北宁王,正披散着墨发闲倚在轮椅上,一双乌黑的星眸染着水色,似乎还没睡醒。
他张了张口,想提醒他家大王,可乌宇恬风兴之所至、竟全不给他开口之机——
“哥哥吃到甜果子的时候就很开心,收到我送他礼物的时候也很开心,得到了趁手的武器、漂亮地解决了敌人的时候也很开心……我怎么会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开心!”
毒医讪讪一笑,目光却尴尬而骇然地看着已经悄悄推开门、好整以暇看着他们的凌冽。
乌宇恬风浑然不觉,如数家珍:从吃穿度用,一气儿讲到了禁地的香蜜树、金蜜果,热海温汤里的温泉蛋,河边的沼虾、寒潭里的红鲈鱼、圣山上的银莲果,还有九德城内集市上的种种。
“……”毒医人麻了。
凌冽在门口听得好笑,正欲上前,两人又忽然同时听见乌宇恬风低头闷笑一声,而后他的脸上闪过了一种近乎“羞赧”的表情,他舔舔唇瓣哑声道:“还有一个时刻……”
毒医麻木的眼神动了动,一看他那表情,便知事情要坏。
他抬手欲拦,乌宇恬风却先一步说出口——
“虽然哥哥不承认,但我觉得,哥哥全部吞下,眼尾洇红、浑身颤抖时,最开心。”
作者有话要说:*五重宝匣:藏于甘肃省博物馆的一件唐时文物,全称为大云寺五重舍利宝函,从外往里分为石、铜、银、金、琉璃瓶五层重叠嵌套而成。此形制在唐宋时期的佛僧真身舍利贮藏中常见。
*拖油瓶:出自:明.凌蒙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三:“天祥没有儿女,杨氏是个二婚头,初嫁时带个女儿来,俗名叫做‘拖油瓶’。”(因为有一种说法是油瓶是民国时期有玻璃传入才有的,这里姑且一注)
*炊锅:这个真的有,还挺好吃的,民间的一个说法是,早年国宾级的礼遇就是用的白铜——
阿恬:我当然知道哥哥什么时候最开心!
凌冽:(快住嘴!)——
第69章
日薄西山, 暮霭漫天, 夕阳金红色的光芒洒满榆川。
乌宇恬风说完,自己先面露赧颜,垂下头去舔舔嘴唇,忍不住地搓了搓指尖染上的墨迹。
毒医只是无言地看着乌宇恬风身后那扇微微开合的木门, 以极慢的速度合上, 轻得仿佛只是一阵风,根本没留下一丝一毫的声响。
毒医看看合上的木门, 又看看趴在桌上浑然不觉的大王,他叹了一口气, 上前拍了拍小蛮王肩膀,“您晚上记得吃顿好的。”
“……?”乌宇恬风茫然地看他, 却只看见毒医眼中化不去的沧桑。
毒医离开后,乌宇恬风自己又趴在平台的圆桌上往宣纸上补了几条。可他这个人实在胸无点墨, 即便苗文和中原汉字交错着使用, 也没能很好地表达出最贴合的语意——
他不是王实甫*, 也写不出《贪欢报》*, 找不到那等“青鸾两跨、丹凤双骑”,“雨拨云撩、重整蓝桥之会*”的妙句——既能附庸风雅, 又能惹情牵意动、生无限暧昧缱绻。
他只会用最质朴的动词:如抽如插, 如操如干。
即便能用贴贴、亲亲、羞羞等一笔带过, 却总不能直抒胸臆,写尽那点床笫之间的欢情。
乌宇恬风自己给自己惹火,不过罗列“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的法子, 就叫他在冬日的寒风中——掌心发烫、浑身冒汗,身上更是腾起一团团的火,像天穹中无限蔓延开的赤色云霞。
他长舒一口气, 小心翼翼地将案几上的宣纸叠叠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了自己随身的布兜里。
等了一会儿,殿阁的小厨房那边腾起阵阵白色炊烟,乌宇恬风便收拾了案几上的笔墨纸砚、推开门进去叫凌冽,他当然想让他的漂亮哥哥多睡一会儿,可午睡太久、晚上要头疼的。
同他离开时不一样,屋内的凌冽换了个朝里侧卧的姿势,絮丝被拉得很高几乎盖住了脑袋。
乌宇恬风不疑有他,放下东西后,便凑过去轻轻拍那团被子,“哥哥,起来啦,用过晚饭再睡。而且,我还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哦——”
躲在被中的凌冽根本没睡着,他紧紧从里攥着被面,犹豫了很久很久,才深吸一口气,将刚才听到的一切按下不提,做出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
树屋内还未点灯,红霞透过窗扇洒落,反衬得一片昏暗中乌宇恬风的绿眸更加明亮。
他看上去很高兴,眼角眉梢都透着喜,一边给乖乖地给凌冽递衣衫,一边语调轻快地给凌冽转达了刚才大巫三人的话——亦是凌冽没听到的“前言”。
得知双腿有救,凌冽披外衫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垂眸看向自己的足尖。
受伤后,他膝盖往下的小腿、脚踝、双足都有知觉,他能感觉到小腿的冰凉,也能感觉到乌宇恬风捧着他的足尖、小心套上鞋袜,但他就是不能控制它们,扭动、用力皆是不能。
他没感觉到太大的惊喜,只有一瞬间的茫然。
……他,竟然,还能再站起来?
乌宇恬风给他穿好了长袜,抬头正好撞见凌冽那懵然的表情,他想了想,便将自己的脑袋搁到了凌冽的双腿上,目光澄澈地看着凌冽:“哥哥发什么愣呢,这不是好事么?”
凌冽看着他,看着他那漂亮如绿宝石的眼睛,看着里面盛满的真挚,终于笑了笑,然后伸出手揪了他的脸颊一下。
“唔?”乌宇恬风吃痛,也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凌冽看着他,摇摇头,弯下眼角,在心里悄悄骂了句:小王八蛋。
○○○
次日是夯特节的最后一日,这一日上,会举行南境蛮国全境都瞩目的摔跤比赛。
凌冽从前,只在北境的草原上见过戎狄摔跤——两个魁梧凶悍的汉子、上身打个赤膊,扎下马步、面露凶相就开始互相攀扯肩膀、腰腹。那动作粗野凶悍,能彰显戎狄武士的强大力量。
可惜大锦北宁王是个斯文人,实不大欣赏这种贴身肉搏的比赛。
在他看来,论武能有更多更妙的方式:如比剑比枪、如骑射狩猎,这狼狈滚成一团的方式,甚是不美。
站在他身后的乌宇恬风,一边在偷学元宵帮凌冽顺长发的动作,一边透过铜镜观察漂亮哥哥神色。见凌冽眉心微蹙,他便开口直言道:“哥哥是——不想去么?”
被当面戳穿,凌冽抬手摸了摸鼻子,“……也没有。”
乌宇恬风不知凌冽那百转千回的心思,只笑道:“哥哥过去坐着看看就好,若真觉得无聊了,我会找机会陪哥哥开溜的,哥哥不用担心。”
听着他们这般对话,元宵心中早没有一丝波澜,甚至还拽了乌宇恬风袖子一下,请他帮忙从凌冽的妆奁盒子中挑一根发带。
乌宇恬风拿了一条墨蓝色云鹤纹的,然后又冲着铜镜中的凌冽神神秘秘道:“据说,今年因为大巫提前出关的缘故,夺魁的摔跤王在得到苗刀和金银等嘉礼外,大巫还会额外实现他一个愿望。”
凌冽挑挑眉,南境的大巫在中原朝廷没有对应的存在:这人近乎神明又并非神明,像是国师,又比蛮王的权力还大。他虽不明白,但端看乌宇恬风那兴致盎然的模样,便也勾起嘴角笑了。
摔跤好不好看另说,能看见这般开心的小家伙,也算此行不虚。
等元宵给凌冽双膝上盖好绒毯,乌宇恬风便哼着轻快小调推凌冽往苍麓山下赶。一路上,他们遇见了不少各部参赛的勇士,他们脸上涂满了油彩、腰间则系着色彩鲜艳的各式腰带。
乌宇恬风趁机,给凌冽简单讲了讲他们南境摔跤的规矩。
勇士们不论男女,登记了姓名便可下场,由抽签决定的序次分组,在只碰触对方腰带的前提下,设法将对手掀翻在地,整个后背着地,便算失败,三局两胜,最后留在场上的那一人,称作“盖场”的摔跤王*。
“……不论男女?”凌冽瞪大了眼睛。
“嗯,不论男女,”乌宇恬风笑道:“哥哥别小瞧了我们苗疆的阿妹哦,凤容阿娘年轻时就是盖场摔跤王呢,她善使巧劲,当时的五部首领都不是她的对手。”
凌冽摇摇头:南境蛮国,民风如此,他算是见识了。
等他们到达苍麓山下,早就用木栏杆围起的摔跤场内,已经开始了一场比赛。两个勇士站在场内,互相攀扯着腰带,他们涂满油彩的脸都涨得通红,而在外旁边的姑娘小伙子们,则挥舞着双手、高声替他们助威。
见到凌冽和乌宇恬风,各部首领都先后向他们行礼。
“你们忙你们的,”乌宇恬风摆摆手,“我和哥哥自己逛,不用拘礼。”
听他这么说,首领们也没坚持,各自散去、忙着给自己部落中参赛的勇士鼓劲儿去了。
摔跤的场地很大,伊赤姆命人在苍麓山下的草坪上围了四五个圈,分派的人手也都谨慎沉稳,场面热闹而张弛有度,更将最后决战的场地用一圈的蓝染彩带扎满,看上去分外隆重。
桑秀和她心爱的遂耶部勇士也混在人群内,桑秀一直兴奋地说着什么,而她身边的勇士只是挂着一抹宠溺的微笑,目光温柔地看着他。
凌冽远远看着,忍不住会心一笑。
而乌宇恬风只是俯下身来,轻轻拢了拢他肩上的斗篷,小声道:“哥哥再看我又要吃醋了。”
凌冽笑,拍了拍他的手背,轻声道:“有情人能成眷属,这是好事。这要换在中原,宫内的女官和侍卫有情,开明些的帝王都要主动站出来替他们赐婚了,俗语不都说么:宁拆十座庙,也不拆一桩婚。”
“那是在中原!”乌宇恬风噘着嘴哼哼,“我们苗疆的阿哥阿妹在一起全靠自己!他若有本事在摔跤大赛上夺魁,桑秀的家人当然愿意他们在一起!”
凌冽见他又要撒疯,忙拍拍他的手臂,主动攀住小蛮王脑袋亲了一口,“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了,这里阳光刺眼,我们去那边躲躲——”
乌宇恬风哼哼,还想板着脸装生气。
结果凌冽看穿了他这点小心思,又伸出舌尖来舔舔他的唇瓣,软了声音喊他“恬恬”。
乌宇恬风哪抵得住漂亮哥哥这般撩他,只撑了须臾便被凌冽拿捏,很快推着凌冽到了一旁有树荫的高坡上,场内参赛的勇士们已经比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各中好手,战局一时焦灼。
小蛮王担心凌冽在树荫下着凉,还是去寻了元宵,请他弄来一个手炉和一盆子炭。他自己则是从殿阁拿来了一盘子新制的烤乳饼,让凌冽佐着嬷嬷亲手酿制的玫瑰糖一起吃。
两人窝在树影下,原本十分惬意地在分食着这一盘子乳饼,结果总有几个憨直的勇士,三三两两跑过来,冲乌宇恬风吆喝道:
“大王!今年您怎么不上场?!”
“就是就是,大王您不是最厉害的?我们可都等着看您呢!”
他们的年纪看上去都比乌宇恬风小,目光诚挚而热切。
虽然在接触到凌冽的目光时面色微红、眼神有躲闪,但凌冽看得出来他们没有恶意。他不动声色地接过小蛮王手中的托盘放在膝上,取出袖中的巾帕替小蛮王擦了擦唇边糖渍,笑道:“你——真如他们所说这般厉害?”
乌宇恬风抿抿嘴,还没开口,那几个小勇士就叽叽喳喳说开了:
“华邑姆您不知道,大王他可厉害了!之前的规矩还没改,他能以一敌三还屹立不倒呢。”
“是啊,当时大王在摔跤场上站了整整一个早上,连师傅们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摔跤奇才。”
“……”乌宇恬风脸颊微红,忍不住笑骂道:“去去去,没眼力见儿的小东西,没见着我在陪哥哥吃东西吗?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什么奇才,你们惯会哄我开心。”
小勇士们哄笑一声,却还是有些依依不舍:“大王,您当真不去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嘛?边境上好几个兄弟可都是专程赶过来想看您上场呢!”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在场上与戎狄不同的摔跤,终于轻轻推了小蛮王一把:“你还是去吧。”
“嗯?”乌宇恬风一愣,“哥哥想看?”
苗人的摔跤,虽与北境戎狄那般不同,但也是近身肉搏。只看着眼前金灿灿的小太阳,凌冽总忍不住想到当初他初来鹤拓城时,小蛮王飞速攀上最高刀梯夺魁的模样。
时至今日,北宁王才算终于看清自己当时的心。
或许,他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家伙,真的是一见钟情。
乌宇恬风看看场面上剩下的人,犹豫片刻后,还是答应了,他解下自己腰带上的螭纹佩、银饰和布兜递给凌冽,然后一跃翻身,跳到了其中一块场地的书记官身边,宣布了他要加入比赛。
书记官和在场众人都愣了愣,而后,整个苍麓山下爆发出了极热烈的欢呼声。
而凌冽带着笑,静静地坐在树影下,即便隔着整个热闹的人群,他也第一眼就看见了小蛮王惹眼的长卷发。
他的个子高,手臂上又有劲儿,上场之后几乎无往不利,很快就将三块场地上的勇士悉数清空。只有桑秀身边的那位遂耶部勇士,还有阚部首领的长子勉强同他斗了几个来回,最终,都还是被他狠狠掀翻在地。
红日高升,当最后一名对手倒地,乌宇恬风蹭了蹭脸上不慎溅上的泥渍,遥遥冲着凌冽展露了大大的笑容。
凌冽也笑,冲他挥了挥手。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蹭到凌冽身边的桑秀忽然出手,推动了他的轮椅、将他送到了赛场边缘。
热闹的人群见他过来,纷纷往两旁让出了一条通道,勇士们高声尖叫欢呼,姑娘们则热切地将一大捧色泽艳丽的花束塞入他怀中,然后齐齐山呼着“华邑姆”、“华泰姆”。
凌冽被他们的热情闹得有些懵,但见远处笑着冲他走来的乌宇恬风,嘴角又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乌宇恬风走到他面前,竟然当众跪了下来,轻轻捉着他的手深情地啄吻一口,翠色眼瞳光芒闪烁,“幸不辱命,我的华邑姆。”
凌冽看着他,看着他亮晶晶的翠色眼瞳,笑着将手里的花束塞到了他怀中。
而乌宇恬风看了看花束,又看了看凌冽,他眼中闪过一抹戏谑,而后就忽然将凌冽拽入自己怀中,连人带花一起高举起来——
凌冽一惊,周围的姑娘勇士们却高声欢呼起来,一声声的“华邑姆”和“华泰姆”响彻天穹。
而凌冽坐在乌宇恬风的臂弯上,一手揽着他的脖子,一手被迫替他拿着那捧鲜花,乌宇恬风仰头看着他,脸上是说不出的温柔。
这时候,大巫也在人群的簇拥中走过来,他看了一眼抱着凌冽的小蛮王摇摇头,面无表情地将嘉礼直接递给了凌冽,然后他问乌宇恬风,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
往年此刻,旁人此刻多半会说想要和自己心爱的阿哥阿妹在一起,或者祈求家人、部族的平安。
偏生乌宇恬风看都没看大巫,只痴痴看着他家哥哥因为羞赧而微红的好看脸颊,喃喃道:“我想要哥哥此生无忧,心情愉悦、和乐幸福。”
○○○
晚些时候,元宵给忙碌了一天的凌冽和乌宇恬风准备了热水。
宽足一丈有余的鸳鸯浴桶内,乌宇恬风搂着凌冽亲昵地说了许多热络的情话。
而不知为何,往日总被他一撩拨就会脸红动怒的凌冽,今夜看上去却分外的稳重老练,他只是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牵着乌宇恬风揽在他腰间的手指,一根根把玩,脸上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
共沐毕,乌宇恬风细致地给凌冽擦干了长发、换上了寝衣。
这件寝衣是影十一几个办回来的,用料是蜀中的青碧色雨丝锦,凌冽一开始嫌它的纹络太过花哨不爱穿,如今看这件寝衣只有一根系带,便抿抿嘴忍了下来。
而乌宇恬风自己擦干了卷发,正准备去铺床,就见凌冽自己挪动到案几前,展开宣纸、开始研墨。
乌宇恬风看他墨发披散的背影,懵懂地凑过去,“哥哥,是中原出事了么?”
他没多想,只当凌冽有密信要看。
结果他的漂亮哥哥只是回头看他笑了笑,然后神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沓皱巴巴的宣纸展展开,示意乌宇恬风到对面坐下:“读书习字是一辈子见工夫,一日半日,都不可偏废。”
“……”乌宇恬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今天也要吗?”
凌冽只是研墨,让他坐。
乌宇恬风嘟嘟嘴,乖乖坐了。
结果他刚坐下,就看见了凌冽手中展开的纸上,分明是他的字迹,最上首一行,写着的就是“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一行。
乌宇恬风傻了,翠色眼瞳都险些瞪出来。
而凌冽研好了墨,只看他揶揄一笑,然后正色,取出墨笔蘸了朱墨,提笔便在他最后写的那行“吞吃下我、眼尾洇红、浑身发颤”上画了一个圈儿。
他看着惊骇到浑身发抖的小蛮子,浅浅一笑,压低了嗓音、眉眼弯弯道:“听好了小白丁:此间情|事,云雨文章,驾鹤乘鸾、欺香翠晃,可还有千般措辞、万种词唱——”
作者有话要说:*王实甫:《西厢记》作者。
*《贪欢报》:又名《欢喜冤家》,明代西湖渔隐主人的短篇小说集,书中多叙私情,后两句的引用出于此书,其他的一引就会被口,大家可自度娘之。
*“盖场”摔跤王:参看《惠水苗族摔跤文化概略》一文,源惠水县民|宗局——
阿恬: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QAQ哥哥大流氓!
凌冽:???——
第70章
夜合花疏晃, 明月夜凄清。
树屋内:明烛摇曳、灯油燃尽。
大锦北宁王从来是个仔细人, 既答允了要做小蛮王的“先生”,便会悉心教导、不辞辛劳。
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满面揶揄地将那几张宣纸展开,然后点着他一行苗文轻声道:“这一段里, 所有的字词句都是我曾经教过你的, 没什么难点,你且用汉字誊写一遍。”
乌宇恬风噎了噎, 看着第一行的“第一,乖乖听话, 不惹他生气,每天多逗他笑”等字, 脸涨得通红,翠色眼瞳也闪烁个不停, 他低下头, 小声告饶道:“……哥哥你别欺负我了。”
“这怎么是欺负你?”凌冽忍笑, 用笔杆的另一端点了点乌宇恬风的手背, “这是在、教你习字呢。”
乌宇恬风咬咬唇瓣,红着双颊、慢腾腾地捏起墨笔。
可他心不在焉, 又是当着凌冽的面儿, 一行字写得歪歪扭扭, 半点不成样。
凌冽摇摇头,笑着转轮椅来到了乌宇恬风身后,从后拥着他、捏住了他的手掌, 引导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写,“小笨蛋,都教过你了, 习字时要心如止水,手臂要稳、动作要流畅。”
他的嗓音一贯清冷,喷洒出的气息洒在乌宇恬风的耳廓、肩颈上却烫得很,惹得小蛮王浑身一阵颤抖,笔尖上也因此狼狈地坠下一滴墨水。
墨珠在宣纸上极快地晕染开,将那一行行幼稚的字迹染得更乱。
乌宇恬风的眼眶都被逼红了,掌心手背上都是汗。
凌冽在心底笑,侧头隔着那些垂落的卷发亲了他的小蛮子一口,然后趁他发愣,将那一张写废的宣纸扯落到地上,他啄吻着乌宇恬风的侧脸,含含混混道:“……这张写不好,那下一张呢?恬恬不是说最明白我心思么?”
乌宇恬风本非圣人,不能坐怀不乱,更不可能无动于衷。他只忍了一个须臾,便忍不住地丢下了笔,转过头来用染了墨渍的手指捏住凌冽下巴,扑上去缠着他深吻。
凌冽被他亲得咯咯笑,动作上却不叫他如愿,只捏了小蛮王的手指、拍拍他肩膀道:“好阿恬,你还没写完呢——!”
乌宇恬风一顿,重重吸了口气,才眯起眼睛,哑声道:“哥哥……真想教我?”
凌冽脸上笑意不散,他用指尖点了点小蛮王额心,“总不能叫我的小阿恬,一辈子是个小白丁呀,”他看着乌宇恬风的绿眼睛,调笑道:“你不是说——将来还要帮我回中原打坏蛋的么?”
一听到“中原”二字,乌宇恬风即将出笼的欲兽忽然被勒住了脖颈。
他实在忧心凌冽的双腿,怕他因中原事忧思劳神,如此,他轻咳一声,忙正色道:“那、那我认真学!”
大锦北宁王锦心绣肠,挑眉细端详了小蛮子片刻,便从他那一瞬流露的忧虑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意。想到小蛮子在宣纸上写的“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一则,他脸上的笑容便更难消下。
他拍拍乌宇恬风手背,忽然没头没尾说了一句:“轮椅太硬了。”
乌宇恬风一时还没明白,正想说他这就去拿个垫子,结果,凌冽却拽住了他的衣角,软声道:“要阿恬抱——”
漂亮似寒星的黑色眼瞳,在灯烛摇曳下闪着万簇火,一时明亮得让乌宇恬风手足无措。半晌后,他才鼓起两腮,红着双颊将凌冽抱起来,紧紧地从后拥住。
凌冽坐到他腿上,后背如愿以偿地靠上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小蛮子身上的肌肉既柔软又结实,让他忍不住放松而惬意地长出一口气。
他们俩相拥着坐在案几前,凌冽展开乌宇恬风写的那一张张宣纸,重新收拾了桌子。
而乌宇恬风则整个趴在他的背上,长长的金色卷发随着他的动作洒落他和凌冽满身,看着案几上的那些东西,他轻声问:“……哥哥不恼我么?”
凌冽放下镇纸,含笑看他一眼,然后直白而坦诚地告诉小家伙道:“恬恬小傻瓜写这些是为我好,又有何恼?”
乌宇恬风搂着他,将自己的下巴磕在凌冽肩膀上,羞赧地低下头,闷闷道:“可哥哥骂我是‘小笨蛋’!”
凌冽好笑地耸耸肩,抬手揉了他毛绒绒的脑袋一把,“可不就是小笨蛋么?这有什么好藏的,你看你写得多好——南境的甜果子我确实爱吃,你送我的东西我也都喜欢,你带我去看的风景,都是我见过最美的。”
乌宇恬风听着,脸上的热度也降了一些,他抬起头,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凌冽的,“哥哥就会哄我……”
凌冽摇摇头,靠着他的胸膛,又继续道:“不是哄恬恬,是真的,从前我可没有如今这样安心的日子。父皇虽偏疼我,但我也只是母后……的养子,再受宠,也是寄人篱下、患得患失。”
乌宇恬风抿抿嘴,“那……镇北军中呢?”
“军中?”凌冽笑着,换下手来挠挠他的下巴,“郭老将军待我确实不薄,军中兄弟们也都豪爽,但我并不好战,那样的日子过一时可以,一辈子的话……”他摇摇头,“我还是更希望和平无战。”
再者,镇北军再好,北戎山一战后,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也皆荡然无存。
乌宇恬风抿抿嘴,紧了紧他搂着凌冽腰的手臂,“哥哥不许想了,多想想高兴的事。”
凌冽好笑,戳他一指头,“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纸糊的么?”
想起镇北军,他固然遗憾难过,但同眼前这金灿灿的小蛮子经历种种,他早已不是从前那般——只要提到“镇北军”三字就会满心怨愤、悒悒不乐,甚至还会因此犯头痛的心境了。
乌宇恬风蹭蹭他的脸颊,小声道:“可是哥哥要保持心情愉悦……”
凌冽见小蛮子还是很执拗,便重新拿起朱笔,在乌宇恬风的目光下,缓缓将他前面两张写满了“蜜香树、金蜜果、阿虎、阿雀和阿象”的纸都洒满了朱墨。
“傻恬恬,下次别写这么多了。”
“……唔?”
“你写的这些……”凌冽搁下朱笔,侧目看他,“简单讲不都是一样的意思么?”
乌宇恬风眨巴两下眼睛,不解。
凌冽眼神戏谑,伸出手轻轻掐了他的脸颊一把,轻声道:“只要同恬恬在一起……”
乖乖听话也好,甜果子也罢。
或者是禁地的蜜香树、寒潭里的红鲈鱼,热海的温泉蛋、河边的沼虾,每一时每一刻,他的快乐欢愉,都是眼前这个金灿灿的小太阳带给他的。
又何须罗列?何须细思?
只要同这个贴心的小呆瓜在一起,便是面对着勃生港的腥风血雨,他也能慨然以对。
“如何让哥哥保持心情愉悦”这个问题,根本就不需要答案。
因为乌宇恬风本人,就是那个答案。
这一次,虽然凌冽的话没有说完,但乌宇恬风很快就明白了他漂亮哥哥百转千回心思,他心里热乎乎的,紧紧圈住凌冽,然后扑上去衔住他的唇瓣,热络地献上了自己最诚挚、最热切的绵吻。
凌冽笑,微微侧身,也攀着他的肩膀回应。
绵密的亲吻扯乱了两人身上本就宽松的寝衣,乌宇恬风含吮着凌冽的唇瓣,用自己已经变得很暗的绿色眼瞳细细描摹着凌冽的眉眼,他笑起来,啄了一下凌冽的嘴角,替他舔去了那些来不及吞咽下的水渍:“哥哥真坏。”
凌冽看他,也用指尖揩去了他的。
乌宇恬风现下明白了,他的漂亮哥哥不是不会撩拨人,而是太会了——他无比庆幸自己做出了要打上中原抢一个白皙漂亮媳妇的决定——哥哥这般蔫坏的撩人精,还是只有放在他身边最得体。
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眸色中看出了一抹戏谑。
之后,乌宇恬风反客为主,被那一抹忧虑束缚住的困兽终于冲破了囚笼,他捉着凌冽的手,反而坦然地将他自己写的那张宣纸铺展开,点着最后一尾句子道:“中原汉字博大精深,夜还长得很,哥哥可要教教我——这里,还能写什么样的云雨文章?”
凌冽看着宣纸上那行字,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变成了落入虎口的羊。
不过事已至此,他教与不教,今夜,总逃不掉枕席闹欢。
想想隆冬岁末无事,即便明日昏睡到午后也不妨,凌冽便笑起来,轻轻咬了小蛮王的唇瓣一口,哑声道:“行,哥哥教你,好好教你——”
是夜,所谓:“甜津糖拌蜜,紧贴漆投胶。写意儿,伸伸缩缩,爱怜也,轻轻款款,人间如此妙景,总是仙笔难画成*。”
鹤拓城的冬日暖阳,总是比中原升得迟些。
作为一国大王的乌宇恬风,夙兴夜寐、勤勤勉勉,一夜耕耘,终于从哥哥好听的声线中,学会了许多、许多撩人的文词雅句:如云如雨,如巫山如桃浪,如花营锦阵,如舌剑唇枪。
可怜北宁王饱读诗书,最终也只剩下了愤愤怒骂,文雅的措辞在这般痛痒下,半点没有呵斥人的力道,反而叫沉湎于其中的小蛮子更加疯狂——
时至最后,下流粗野的,反而成了他北宁王。
他红着眼尾,肿着唇瓣,近乎于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榻上,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再骂不出什么来。
他看着一片昏暗光影中小蛮王金色的卷发,看着他翠绿色瞳孔中不断闪烁的光芒,看着他明明下巴尖上都挂满了汗、动作却一点儿也不见迟缓。
凌冽长叹了一口气,放弃地阖上了双眸。
或许,中原那些关于小蛮王的传言并没说错,某种程度上:他确实攫戾执猛、残暴异常……
而乌宇恬风缓了一息,看着沉沉昏过去的凌冽,脸上也露出了餍足的笑意,他俯下身来啄吻着凌冽的耳垂,用最轻最轻的声音,慢腾腾一字一句道:“多谢哥哥,不吝赐教——”
最终,为“先生”者人事不省,做“弟子”的却百倍精神、龙神马壮。
等凌冽再次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所料、已是时值午后,他动了动手臂,想从絮丝被中伸出手,结果下一瞬所有的光线就被乌宇恬风结实的胸腹挡住,那小麦色的肌肤上,还有他昨夜留下的不少指痕、抓痕、咬痕。
乌宇恬风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手中捧起一盏加了蜜的茶,“哥哥喝水。”
温热的蜂蜜水流淌过干涩的喉管,凌冽舔了舔唇瓣,又就着小蛮王的手咕咚喝下两大口,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乌宇恬风看看窗外的蓝天白云,笑道:“未时刚过。”
“睡这么久……”凌冽挣扎一下,想要坐起来,可才一动就牵动了身上说不出的无数地方,痛得他忍不住“嘶”了一声,而后重重地跌回到小蛮王怀里,他抿抿嘴,小声埋怨道:“你……怎么不叫我?”
“叫哥哥做什么?”看着他虚软无力的模样,乌宇恬风脸上的笑意更大,他往上给凌冽拉了拉被面,“让哥哥睡饱。”
凌冽叹了一口气,又问道:“今日你去殿阁了么?”
乌宇恬风点点头,而后又闷闷笑道:“不过,这是这个冬天里,我最后一次去殿阁了!”
“嗯,为何?”
“因为我给老师和阿兄告假了!”乌宇恬风仰着脑袋笑盈盈的,“我说,为了哥哥的双腿、为了哥哥将来能更好的康复,我要每天一刻不停地陪着哥哥,他们说不过我,就让我回来了——!”
凌冽一愣,飞快地眨了眨眼,一时没太明白乌宇恬风的话:“你……说什么?”
“嘿嘿,我说,从现在开始,我可以每天跟哥哥在一起啦!不用去处理什么政务,也不用理会殿阁的事情,从今日开始往后的两个月里,我都陪在哥哥身旁!”
“……”凌冽被噎住了,半晌才抖着嘴唇憋出一句,“你、你、你这不是胡闹么?”
堂堂一国大王,不勤勉于政,竟然用、用这样的破借口告假?
凌冽又羞又急,扶着乌宇恬风的手臂就要挣扎着坐起来,见他确实慌了,乌宇恬风才好笑地抱紧他、不让他动,只轻声说道:“笨哥哥,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殿阁没什么大事了,老师和阿兄都明白的,我没胡闹。”
“你……”凌冽道:“能不能正经点儿?”
乌宇恬风撅撅嘴,哼哼,“我怎么不正经?陪哥哥这可是最正经的事了!”
凌冽不信他,等穿戴整齐、用过一顿不知是早还是晚的饭后,还是请来了伊赤姆大叔当面问过。得知这几个月里殿阁确实没有什么要紧事后,才慢慢放松下来。
伊赤姆大叔不比旁人,他见多识广,也在中原待了三年,看凌冽实在悬心,便也帮着小蛮王宽慰道:“王爷您也别光顾着忧心大王,他是我南境蛮国的华泰姆,您难道不是我们的华邑姆?”
凌冽茫然地看着他。
“我们关心您,同关心他是一样的,”伊赤姆拍拍乌宇恬风的肩膀,冲凌冽笑道:“您的腿、您的伤,都是眼下我们全境最忧心的事儿,来年开春,您若能站起来,我想,整个南境的百姓都会很高兴的。”
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凌冽张了张口,最终丢脸地红了眼睛。
他生在中原,是天潢贵胄,是尊贵的皇子、王爷。
可皇室,那些血缘上名为他“亲眷”的人,只顾着防备他、算计他,甚至想要他去死。而中原的百姓,他和镇北军豁出去性命守护的百姓,只是敬他畏他。
南境这般苗人,与他非亲非故,甚至从前,还总是被他误解、戒备,他们,却愿意给他最诚挚的关心,甚至愿意为了他一再破例,就连最稳重的大巫、伊赤姆他们,都愿意为了他,默许乌宇恬风的一切任性胡为。
他哪里没有家,这里本是他乡,却偏偏成了他的归途。
乌宇恬风见凌冽眼中不断转着水珠,便将他的脑袋拨过来、埋入自己怀里,凌冽听见他不满地“啧”了一声,竟半真半假地冲伊赤姆埋怨道:“完了,老师你惹哥哥哭了——”
伊赤姆也闷闷笑,假装为难地挠了挠头,“哎呀,这可怎么是好?我赔大王您多几块花糕好不好?”
凌冽伏在乌宇恬风怀里,原本鼻腔酸涩,已是执襟潸泫*,听得伊赤姆大叔此言,又忍不住噗嗤一笑,眼角控制不住的泪珠滚落到小蛮王冬日毛茸茸的交领上。
而始作俑者的乌宇恬风却只笑,摁着他的后脑揉了揉,然后故意道:“不好不好,冬日的花糕都是去年上的干花做的,老师要赔,怎么也得用点上好野鸡子或长条足重的山药。”
听见这个,伊赤姆终于忍不住噗地笑了,他嚷嚷道:“我说王爷,您瞧瞧,他这可是公开打劫了!您快别伤心了,再这样下去,我那点家底,可都要被他掏光了!”
凌冽吸了吸鼻子,刚想抬头说点什么,乌宇恬风却更大力摁着不让他动,小蛮子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膛密密地传入凌冽耳廓,小家伙一点儿不嫌害臊地直言道:“嘿嘿,哥哥跟我本就是一体的,他才不会帮老师你说话——”
一点山药野鸡子根本不是事,伊赤姆见凌冽心绪平稳,也便笑着摆摆手,后退一步道:“行行行,王爷是你的华邑姆,自然是站在你这一边。你们两个人多欺负人少,我不跟你们吵,我去给你们找新鲜的野鸡子、野山参。”
乌宇恬风这才满意地哼哼。
而被迫伏在他怀中的凌冽,也终于恍惚地明白过来了这位大叔的善意。他趴着,叹了一口气,终于放松了自己——南境蛮国,真的很不一样。
乌宇恬风闹也闹了,野鸡子、山药和野山参也一样没落下,他心满意足地放开凌冽,大大方方在哥哥的脑门上亲了一大口,然后翠色眼瞳认认真真地睨着凌冽道:“哥哥不许忧思了,你也听见了,我这样是天经地义的!”
凌冽趴着,看着小蛮子那骄傲讨打的表情,忍不住捏捏他的脸皮,“羞羞。”
“我才不羞呢,”乌宇恬风捉着凌冽的指尖,凑过去亲昵地咬了下他的鼻尖,“我这叫给哥哥治病,不是胡闹、也不丢脸,哥哥你才是要摆正心态、放宽心,这是——良药苦口利于病!”
凌冽眨巴眨巴眼睛,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
等乌宇恬风松懈,凌冽忽然撑起自己,扑上去不轻不重地咬了小蛮子的脸颊一口。
金灿灿的小蛮子被他这下突然袭击闹得绿眼睛一眨一眨的,脸颊上湿湿痒痒的痛更让乌宇恬风下意识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哥哥你咬我做什么?”
咬了人的凌冽却只轻轻一笑,然后又拉着乌宇恬风的手将他的指头拨开,贴上去又温柔地用舌尖舔了舔他小麦色的肌肤,“我啊,在服用我的小药丸子呐——”
○○○
岁末北境,天寒霜凉。
靠北的一片草原上,草皮已近乎秃黄,几条由北向南的大河结上了厚厚的冰霜,剩下几条东西走向的小溪边,还稀稀拉拉剩着几个没拆完的毡包。
毡包边上,是将收拾下来木材帆布套上牛车的牧人。牧人赶着的牛车后面,则挤着他们各自的家人。白发苍苍的老人搂着穿着大人棉袄的孩童,他们的目光皆是仓皇且茫然。
这是北境草原上,最后一片不受污染、不用缴纳苛税的水源。
老戎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征战不断,今岁的冬天又别样寒冷,像他们这样不挑边站的牧民和部落,渐渐失去了最后的家园。
而距离锦朝凝光山北不过数里的地方,东渐的一条河流却能听见涛涛水响,水边架着几口大大的黑锅,锅中热腾腾地烹煮着鲜嫩的羔羊,坐在铁锅附近的戎狄武士都是披甲持刀,有说有笑地喝着醇香热茶。
而在他们身后,扎着数个大小不一、色彩统一的毡包。
最大一个毡包上扎着精美的黄幡,毡包前的一块空地上,整整齐齐地跪着无数被五花大绑跪趴在地上的俘虏,他们被麻绳勒住了嘴,在这数九寒天里,身上就只穿着一件粗麻衣衫。
收束的绳索让他们根本没法抬头,只能同一头头乖顺的绵羊般,四手四脚、低垂着头趴在地上。而他们目所能及的范围内,已凝结了数片暗红色的冰花——
“唰”地一声,利刃劈开血肉,而后磕到了颈骨,发出叮叮脆响。
“呿——”一个身披黄色夹绒长袄的男人嗤笑一声,干脆地丢了手中长剑。他看上去三十岁上下,眉骨高挺、笔峰峻拔,一双狭长的眼眸眯着,如狼似鹰,“所谓龙泉,不过如此,还不及我戎狄普通弯刀半分。”
他说着,随手抽出身边武士的佩刀来,然后手起刀落、砍瓜切菜般,又杀了三人。
喷出的血水洒了他一头一脸,他却享受似地眯起眼睛,更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伸出舌头舔去掌心那腥红的血。几个靠近他的俘虏都被吓得尿了裤子,而他看着他们哈哈狂笑起来。
等他笑够了,旁边的武士才递上一块巾帕,让他擦脸,他拿着那帕子,似笑非笑地看向群俘虏前一人:“这什么龙泉宝剑,您啊,莫不是久不回中原,叫人骗了吧?”
那人身着青衫,披着一件黑色的鹤纹大氅,宽大的风帽只露出他半张白皙的脸,闻言,他也只是笑了笑,“二太子天生神力,再好的百炼钢于您手中,也不过是废铁。”
“呵,您这张嘴,”戎狄二太子伊稚查丢了巾帕,上前来,“明知简先生您这是在编瞎话,我却还真爱听。”
“简先生”唇边笑意未散,只道:“我只是在说实事。”
伊稚查耸了耸肩,不再继续同他纠缠这个话题,只问道:“那么,先生还要我等多久呢?北境落雪,很快河流就都要冻结断流,音单那个蠢货,却还在想着如何征税纳赋,”他眯起眼睛,“您说说,我还要忍受这个蠢货多久呢?”
音单是戎狄大太子之名,他二人都出自戎狄大部鞮摩氏。
他鹰视凶狠,换旁人定然发悚。
“简先生”却半点不惧,只略微抬头、遥遥看着南方的苍穹道:“我们的人,已在朝堂上逼得外戚走投无路,舒家会在明年开春起事。”
“适时,您先取音单首级、统一北境,再挥师南下中原,京城那黄口小儿,必定百上加斤、应对无暇。戎狄铁骑长驱直入,必能囊括宇内、一览天下。”
伊稚查听着,脸上笑意不变,动作上却出手如电,染血的弯刀突然横上了简先生的颈项。他看着简先生,似乎想从他那无悲无喜的表情中,窥探出什么——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伊稚查道:“您作为一个中原人,如此不惜一切地帮本太子,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简先生看看他,又看看那刀,唇边的笑意渐渐散了。
他在风帽下的双眸闪过一抹狠厉,声音也由此有些颤抖异样:“您……无须多虑,只需记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看到整个中原——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
腊月里的南境,依旧无雪。
自从乌宇恬风不用去殿阁报道后,他便带着凌冽将鹤拓城附近能去的地方都去了个遍。五部首领各自的领地、索纳西的家,阿幼依平日里和大巫修行的蝴蝶泉,还有桑秀和殿阁嬷嬷们住的树屋,每个地方,都留下了他们的足印。
后来,小蛮王似乎怕凌冽无聊,更找人借来一艘不大不小的渡船,带着凌冽穿过榆川,登上了河中央一座绿林遍布的小岛,小岛没有特别正式的名字,有人叫它“孤山”,有人叫它“瀛海山*”。
山中有苗疆先祖留下来的一些废弃神庙,乌宇恬风说这座岛屿原有一座陆桥与鹤拓城相连,后来因为地震而导致陆桥断裂、周围的陆地下陷,加上榆川水流湍急,渐渐就让这座小山孤立在了榆川中央。
山间的草木与鹤拓城内相似又不同,凌冽的轮椅被乌宇恬风放在船上,他自己稳稳地抱着凌冽在山道上走,顺便将那些废弃神庙中的神明,一一叙说给凌冽听。
可怜大锦北宁王这么大的人,比这个抱着他的小蛮子还要年长上五岁,最终还是被这些说给孩子听的神话故事吸引,相信了苗疆先祖关于枫木、蝴蝶阿娘、蚩尤大神的传说。
山巅上最高处的神庙基底由白石打造,上端木制的结构被天火烧毁,断垣残壁中的蚩尤神像也只剩下了半截残躯,开阔的前殿内翻倒着几只兽纹面石鼓,破碎的白石上,爬满了青翠的绿藤萝。
乌宇恬风抱着凌冽,冲大神的残碑揖了揖,然后小声地祈祷着什么。
凌冽攀着他的肩膀,遥遥看着那神庙中静谧的一切,他闭上眼睛,也虔诚而小心地在心中道了一句感谢。
两人逛了一圈下来,原打算回到鹤拓城内用午饭,结果靠近了小船才发现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竟也跟着他们来到了岛上,大老虎亲昵地蹭了蹭乌宇恬风的长腿,然后嗷呜一声,示意他们去看船舱。
船舱上,那只被他们救下来的小雪豹,正费劲地用自己的牙齿和爪子在同一条比它身体还大的黑鱼对抗。这条黑鱼明显是大老虎从榆川中捕捉上来的,连上尾鳍比小雪豹还要长。
大鱼因为失水,不断地在船舱上拍打着鱼尾蹦跳着挣扎。而小雪豹则是像个尽忠职守的勇士,费劲儿地用尽自己全部力量守护着它的“老师”、“阿妈”捕捉过来的猎物。
它的绒毛被打湿了,受伤的前爪也不算太灵便,但那努力的模样,还是瞬间就让凌冽笑出了声。
小雪豹被惊动,浑身的毛都蓬起来,它偏偏头,转着黑色的小眼睛看向他们。而那条大鱼也趁机狠狠地一甩尾,从它小小的身子下一跃飞出去老远,湿漉漉的尾巴狠狠地抽了小雪豹一下。
本就炸毛的小崽子被这一下吓得不轻,嗷喵一声就弹飞起老高来。
大老虎转了转黄色的眼睛,嗷嗷吼了一声便跳上船,狠狠两爪将那条捣乱的黑鱼拍晕制服,然后低下头去叼住小雪豹的后颈皮将它拎起,然后一下下舔去它身上是湿漉漉的水迹。
小家伙还懵着,一下没站稳,又被大老虎舔翻在地。
也不知是不是凌冽的错觉,他总觉得那头吊睛白额的老虎在小雪豹倒下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它干脆也趴下来,将小白团子拢在了自己怀中,一下下认真地舔平它身上炸开的雪绒。
乌宇恬风看了看大老虎和小雪豹,也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偷偷混上的船,他无奈地走上前去,先将凌冽稳稳当当地安放在轮椅上,然后才挠挠大老虎的脑袋,指着那条大鱼问,“这算是,贿赂?”
大老虎用金色的兽瞳看他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舔小雪豹的毛。
乌宇恬风见它这般装糊涂,便知道这一切都是大老虎带着小崽子作怪,大约是阿虎自己一个人带孩子无聊了,就想着要蹭到他身边来。
想想阿虎从夯特节结束那天就任劳任怨,乌宇恬风看看那只躺在阿虎怀中懵懵懂懂又捉着阿虎的胡须玩的小东西,最终叹了一口气,他也不能过河拆桥——让阿虎失望。
于是,他转头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我们就留在岛上用午饭如何?”
凌冽看看那条黑鱼,又看看一大一小两只大猫,笑着点点头:“好啊。”
榆川中的黑鱼算是斑鳢的一种,食肉、喜藏匿于水草和泥沼内,春夏秋三季都活跃地游动在水面上层、捕捉其他鱼类的鱼苗和虾蟹卵为食。而冬季的黑鱼多潜藏在深层的水底,也不知这明显是山中百兽之王的大老虎,如何潜入水中、捉到这样大的一条鱼。
凌冽想着自己从前在书中看过的斑鳢习性,忍不住地伸出手去挠了挠大老虎的脑袋,夸了一句“阿虎真棒”。
结果,这头明明已成年的大老虎、刚才还稳重老练“嫌弃”小雪豹的大老虎,只愣了一瞬,然后它便一个翻身,伸长了前后爪、对着凌冽露出了白色肚皮。
躺在大老虎怀中的小雪豹,也因为它突如其来的动作被掀翻在地。
小白团子委屈地“呜呜”两声,而后看见大老虎这般,又动动鼻子、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香,它从甲板上爬起来,凑到凌冽面前嗅嗅,终于找到了那个救了它性命的“好怪物”。
小崽子看看凌冽双腿的上的绒毯,然后又低头丈量了一下从地面到那里的距离,它后退两步,两只后腿一跃就跳到凌冽怀中。
凌冽被它吓了一跳,一时有些无措。
小雪豹却自来熟地用脑袋蹭蹭凌冽僵在半空中的手,然后在他膝上转了两个圈,自然而然地窝下了。
它这般动作,让躺在地上的大老虎瞪圆了眼睛,它僵了半晌,而后一个翻身爬起来,冲着那小雪团子呲了呲牙,最后又妄图将大脑袋也拱入凌冽怀里——
凌冽被这两只“猫儿”闹得忍不住直笑,一手要护着小雪豹、一手却应接不暇地要摸着大老虎的脑袋,“阿虎,喂——别闹,别闹我……啊呀!”
大老虎用力撒娇,小雪团子也不满地在他怀里嗷嗷叫,两只小东西挨挨挤挤,竟然没控制好力道,“啪”地一声将凌冽连人带轮椅掀翻。
巨大的动静惹来了在船下生火的乌宇恬风,他急匆匆地跃上甲板:“哥哥,出什么事了?”
结果,他只看见毛茸茸的阿虎被凌冽压着,而小雪团子在旁边狼狈地四手四脚地扯着凌冽膝弯上的绒毯、不让它掉到水中去。而凌冽则靠着阿虎柔软温暖的毛,笑得浑身发颤,眼角都止不住冒出了泪花。
乌宇恬风站在船舱口眯了眯眼睛,然后深吸一口气,上前来先后给了阿虎和那小崽子一个一拳。他打得不重,但足够让胡闹的阿虎和小东西分清轻重,也顺手抢救下凌冽的绒盖毯。
“哈哈哈……”凌冽自己坐起来,抹去眼角的泪,他扯扯乌宇恬风袖子,“我、我还头一次知道大虫能有这般丰富的表情呢……”
什么凶悍的猛兽,乌宇恬风身边这头大老虎,简直跟他一样可爱。
大老虎呜呜两声,讨好地想用脑袋去蹭凌冽。
可才动了一下,耳朵就被乌宇恬风不客气地揪住,小蛮王凶神恶煞地瞪着它,语调十分不善,“阿虎你是十五岁不是五岁,你多重哥哥多重,你再闹哥哥,我可要揍你了!”
“……嗷呜?”
而那被忽略的小雪团子坐在甲板上看他们一会儿,然后就“喵嗷”一声趴下来,两只前爪交叠,将自己的脑袋耷拉到上面,撩起小眼睛用上半部分眼瞳可怜兮兮地看人,那模样要多讨巧有多讨巧。
凌冽乐了,忍不住地挠了小家伙一把,他冲乌宇恬风努努嘴,揶揄道:“跟你学的?”
这一大一小两只大猫,可不都是跟小蛮子一般的撒娇精。
“霜庭哥哥!”乌宇恬风恼了,“我、我哪像它们这般不懂事!”
凌冽见他这只“蓬松的金毛小狮子”也跟着炸开了毛,连忙忍笑着伸出手揉揉他的大脑袋安抚道:“当然,我们恬恬最乖,最懂事了,不闹、不闹。”
乌宇恬风哪里不知道凌冽这是在哄他,他只是在面对心爱之人时喜欢装傻充愣,但他并不是真的痴傻,凌冽揉他脑袋的动作简直同他揉大猫的动作如出一辙。
小蛮王心中窝火,一用力就将凌冽卷入了自己怀中。
他也不管旁边是不是还有一头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宝宝”,直对准凌冽的双唇就咬,极重的力道让凌冽都忍不住闷哼出口。
而后他像是想将凌冽吞吃入腹的姿态,对着那双薄唇又舔又啃,弄出的声音大到让凌冽都忍不住挣扎起来——
可这一次,乌宇恬风才不愿意这么轻易放过他的坏哥哥:看他还敢不敢当自己是大老虎、是小雪豹!
凌冽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了,眼前一阵阵眩晕。
乌宇恬风这才舔舔凌冽唇瓣,餍足地放开他。小蛮王伸出一根食指,贴在凌冽的唇瓣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眯起绿眼睛来,威胁地看向趴坐在甲板上一大一小的两只猫儿。
他的眼神太凶,小雪豹先撑不住,缩了缩脖子将耳朵紧紧贴往颈侧。
而大老虎撑了多一瞬后,就只能转着眼睛,将头偏到了一侧,只做没看见乌宇恬风。
至此,小蛮王满意了,他垂眸、看着怀中的凌冽,然后压低了嗓音慢慢说道:“就算它们能学我撒娇,但哥哥说说看——它们,也能如我这般……让哥哥舒服么?”
作者有话要说:*改写自明代西湖渔隐主人《贪欢报》第二回 、第三回,又名《欢喜冤家》。
*潸泫:泪流貌,出自《隋书·杨玄感传》“谁谓国家一旦至此,执笔潸泫,言无所具。”
*瀛海山:参见抚仙湖孤山——
恬恬:哥哥难道还喜欢小雪豹?小雪豹难道能让哥哥这样那样?
凌冽:!!!!——
第71章
冬日阳光明媚地洒满整个河滩, 湛蓝色的榆川河像被覆上了一层银纱, 小船的甲板上也闪亮亮的,像明镜般透亮反光——
凌冽眨眨眼看他们家小蛮子:一边嚷嚷着不许将他当成是猫儿,一边又上赶着要和大猫、小崽子比,这都什么跟什么?
乌宇恬风凑过来, 在他眼皮上落下一个湿吻, “难道,哥哥也愿意与它们同沐热海?与它们赤诚相见、让它们对你这样那样?让它们进入……”
凌冽没让他说完, 也绝对不许他将这下流话说完。
他原觉好笑,现下, 却整个红了脸。
这小蛮子到底知不知羞,懂不懂得什么叫人伦纲常、礼义廉耻?
怎会因他多看了大老虎、小雪豹两眼, 就说出这般诲淫荒唐的话来。而且他听闻,猫儿闹春惨呼异常, 多半是因为它们那般东西上有倒刺的缘故……
只想一想, 凌冽就浑身汗毛倒竖、后脊梁都渗出密匝匝的冷汗。
他堵住乌宇恬风的嘴, 狠狠咬他唇瓣。
乌宇恬风由他咬, 唇畔却挂着浅笑、还欲张口。
凌冽给他一拳。
乌宇恬风被揍,终于闷笑着放开凌冽, 他躺滚到甲板上, 金色长卷发铺满船舱, “哥哥不回答我,呜,哥哥好凶好凶——”
“……”凌冽抹抹嘴, 骂了句“小畜生”。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自己先笑出声,他揉揉肚子坐起来, 伸长手臂将阿虎和小雪豹一左一右搂过来,三只“猫儿”齐齐看向凌冽,他在中央戏谑道:“可我,是能让哥哥舒服的‘好畜生’哦——”
凌冽拧眉,最后绷不住,还是笑了。
被搂着的阿虎和小雪豹懵懵懂懂,半晌后,小雪豹又高兴地去扑乌宇恬风金发。那没心没肺的样子,看得小蛮王直摇摇头,他认命地坐起来——
再吃醋也罢,今日的午饭,还是得他来做,总不能叫漂亮哥哥跟着阿虎它们吃生肉。
河滩上的篝火已烧得很旺,乌宇恬风先将凌冽抱下去,然后自己利索地收拾了鱼——他将脏腑和头尾切下来留给阿虎,剩下的剔除鱼刺后、串到炭火上去烤。
“其实黑鱼还是煮起来更好吃,将两侧鱼腹上的肉都片下来,鱼骨头煮成鲜汤,能够吃黑鱼古董锅。用筷子夹着鱼片往滚烫的鱼汤里涮一下,吃起来又脆又嫩。”
凌冽听着,倒想起京中一道名为“玲珑牡丹鲊”的菜来:将片好的鱼片拼成牡丹花纹的样子放在碗中,然后浇上各式不同的汤汁,能让鱼片呈现出红、黄、白三色,如初开牡丹般。
他点点头,随口道:“那来年等天气暖些,我们再来一试。”
都是闲聊,凌冽这话其实只是应和。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乌宇恬风思索片刻,忽然直身起来,突兀地将手中拨弄炭火的长木棍塞入他手里,“哥哥看着火。”
凌冽疑惑,抬头却见小蛮王脱了上衣,“你这是做什么?”
乌宇恬风一撩长发,竟将筒裤上的腰带也给解开,银链子、螭纹佩、布兜什么的也都悉数拆了下来,他转头、绿眼睛弯成一线,“我也去捕一条大鱼,好让哥哥见识见识我的本事!”
凌冽一愣,想拦却碍于腿脚不便没能拦住。
只见榆川湛蓝色的河面上闪过一道金光,浑身光溜溜的小蛮子扑通一声跳下河,溅起一朵大大的白色水花。
飞溅的水珠惊动了趴在青石上认真同鱼头较劲的大老虎,它下意识看看小雪豹,却发现小团子只在原地追自己的尾巴转圈跑。
吊睛白额的老虎茫然地眨眨兽瞳,转眼发现河滩上多出一堆乌宇恬风的衣服。
小岛的河畔不似鹤拓城,这里布满了高低不平的碎石,凌冽转着轮椅不便靠近,只能求助地看向大老虎,结果这毛茸茸的大家伙却误会了他的意思,竟也嗷呜一声,跟着跳入榆川中。
接连不断的水声吸引了小雪豹,它顿了顿,也矮下身“喵嗷”一声,蓄势想跟着下榆川。凌冽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将小东西抄起来摁进怀中。
他捉着小雪豹的两只前爪,蹭蹭它前额,“别跟你那俩‘傻爹爹’胡闹!”
被捉住的小雪豹眨巴两下眼睛,伸出毛乎乎、凉丝丝的肉垫碰了碰凌冽的脸。
凌冽一愣,而后弯下眉眼,又蹭蹭小崽子,然后将它翻过来拢在怀里,小声道:“……他们不学好,我们乖崽崽不跟他们。”
小雪豹听不懂,但凌冽身上有它熟悉的味道——香香的,它用黑黑的小鼻子拱拱凌冽指尖,然后叼起自己蓬松的大尾巴,乖巧地窝在了凌冽怀中。
凌冽顺顺小家伙的毛,看着河面无奈一叹,俯身去照料炭火。
没等太久,平静的河面上忽然又冒出巨大浪花,凌冽转头,正看见乌宇恬风一手紧握黑鱼,另一手撩起金卷发在河中冒头甩水——还真像只金色的狮子。
“哥哥——”乌宇恬风冲他挥手。
凌冽看他,正想让他快上岸、别着凉,那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却从乌宇恬风身边冒出,嘴里,也叼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黑鱼。
“……”乌宇恬风脸上的笑容僵了,而后他眯起眼、竟远远将手中黑鱼抛上岸,冲着大老虎努嘴:“我们再比过!”
凌冽想劝,可小蛮子扎进水的速度快得很,就连大老虎都跟着将鱼往岸上一甩,划拉水两下再扑进水底。
若说刚才,他只觉得小蛮王幼稚好笑,如今,看着这一人一虎在冰冷的河水中起起伏伏,他却有些悬心了——
北境军中也有一两个喜欢冬日下河凫水的,但他们都会先在河滩边演一套拳,将自己身上弄得热腾腾冒着热气才下河,而后上岸,也一早备下热水和姜茶,以防寒气入体、发热风寒。
虽说南境冬日远不似北方那般严寒,但北风强劲、河水冰凉……
凌冽无意识地蹭蹭手指,犹豫半晌,还是唤来个王府影卫,让他先回树屋,知会元宵提早备下姜茶和热水。
半晌后,河面水响。
凌冽急急放下木棍回头,只见乌宇恬风双手各握着一条黑鱼浮出水面,两条黑鱼都长足五六寸,而他金色的长卷发被水流拨乱,整个软趴趴地黏在了他的面门上,像一团水草。
金纱下,小蛮子嘴里竟还叼着一条黑鱼,长七寸许。
乌宇恬风双手都被占着,只能奋力甩甩头发、勉强看清路后,迈开长腿朝火塘方向走来。他身后,阿虎叼着一条黑鱼,四爪划拉着水,先他一步来到凌冽身边。
大老虎将黑鱼往地上一丢,金色兽瞳眨巴两下,然后就耷拉着尾巴跑远。
而乌宇恬风则是带着满身水汽跑过来,他先将占着嘴巴的黑鱼往地上一吐,才笑盈盈冲凌冽宣布道:“嘿嘿,哥哥,我赢了!”
听见这个,趴在远处舔毛的大老虎哼哼两声,转过身用屁股对他们。
凌冽看看他,又看看尾巴在河滩上扫来扫去的大老虎,瞪他一眼:真好意思,有手有脚地欺负人大猫咪。
乌宇恬风浑身光溜溜的,湿透的金色长发像一团水草一样乱糟糟地黏着他的前额、脸颊,水珠不断从垂落的发丝中滚落,滴答滴答地打在他一截结实的小臂上。
凌冽见他小麦色的肌肤上都泛起了一层疙瘩,人也冻得隐隐发颤,便抬手戳了他一指头,道:“去船上拿块干净帕子擦擦,仔细着凉。”
乌宇恬风笑,抬手将贴在前额的发丝随意撩到脑后,“我先把鱼处理了。”
他同阿虎捕捞上来的六条黑鱼还在河滩上活蹦乱跳,乌宇恬风捡起来一块趁手的石块,先后将它们一一敲晕,正准备掏出苗刀来开膛破肚,脑袋上就被凌冽罩上一条帕子——
那是凌冽随身惯带的,沾染着淡淡的药香。
乌宇恬风还未开口,凌冽的手指就隔着巾帕重重地揉搓起他脑袋,“呜——!”
凌冽的巾帕为丝绢所制,很快就吸饱了水,他摇摇头,无奈地将帕子扯下来、侧身拧水,“多大的人了……”
怎还会一时冲动,同一头畜生斗气?
乌宇恬风绿眼睛眨巴眨巴,凑过去,讨好地用脑袋蹭蹭凌冽掌心。
他蹲着,凌冽坐着。
看着小蛮王唇边梨涡,凌冽摇摇头:还真像邀宠撒娇的猫儿。
只是寻常狸奴多半怕水又怕冷,喜欢躲在暖烘烘的日光里蜷缩成一团,哪有像他这般爱在凉水中嬉闹的?
念及此,凌冽将半湿的帕子丢到他怀里,佯怒道:“自己擦!若回去你真染上风寒,我就……”
乌宇恬风笑着接住帕子,蹲在地上等了半晌,都没等到凌冽的下半句,便抬头追问道:“哥哥就要如何?”
若凌冽心中早有主意,也不会犹豫这么长时间,他睨着乌宇恬风半晌,轻声道:“……我就不准你上床!”
“……”乌宇恬风忍了忍,最终没忍住,他噗地一声笑出来,而后在凌冽的瞪视下老老实实地往船上取来了干净的棉布帕子,他一本正经地缩了缩脖子,“好可怕好可怕,我一定听哥哥话,擦干净,这就擦干净。”
凌冽不想理他,捡起地上木棍,泄愤地戳了炭火两下。
好在冬日南境,正午阳光明媚,湿漉漉的“金色大猫”坐在石头上烤了半晌就晒干,他将长发顺到一边、侧散在耳廓上,一边顺着长发、一边教凌冽如何翻弄炭火上的烤黑鱼。
凌冽怀中的小雪豹被鱼肉的香味吸引,一直忍不住地伸出爪子扒拉他袖子,凌冽怕兴奋的小家伙掉进火塘里,忙腾出一只手来护着它前胸,“……别闹,还没烤好呢!”
小家伙哪里懂人言,只当凌冽是在同它玩,张口欲咬,下一瞬,就被乌宇恬风揪着后勃颈给拎了起来,他戳了戳小崽子的额心,却冲凌冽笑道:“烤好了也不能给它吃。”
凌冽挑挑眉,“你……不是还吃醋吧?”
“当然不是,”乌宇恬风将小家伙推到阿虎身边,“它还小,一切全凭本能,若叫它习惯了熟肉的香味,将来在野外怕是要活活饿死的,哥哥别宠坏它了。”
凌冽想想也是,狠狠心,不再看小雪豹那委屈的小黑眼睛。
而背对他们生闷气的大老虎,也没记仇,在小雪豹被塞过来后,还是任劳任怨地低下头去舔舔小家伙脑瓜,将它整个圈进怀里,丢给它一块黑鱼肚皮上的肉。
凌冽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阿虎还真是个好阿甲。”
乌宇恬风甩甩自己的长发,觉得干得差不多了,听见此言“嗯?”了一声,他纠正道:“哥哥,阿虎是母的,不能是阿甲。”
“……啊?”
“就算哥哥要夸,”他好笑地用发带束起长发,“也该是好‘阿娘’才对。”
这倒挺出乎凌冽意外的,他又看了那威风凛凛的大老虎一眼,然后点点头纠正道:“好,是‘好阿娘’。”
他们隔得虽远,但还是能看出来大老虎很有耐心,它趴在小雪豹身边,等着小东西一点一点将鱼肉扯下来,即便小崽子的牙齿还不够锋利、将一块完整的鱼肉都咬得坑坑洼洼,它也只是舔舔它、鼓励它。
乌宇恬风看阿虎模样,在心底叹了一气,然后主动坐到凌冽身边,接手了那条黑鱼。
“阿虎其实也挺可怜的,我听大巫说,它头一胎本生了四只崽子,结果某次外出觅食回来,就看见洞口站着几个偷偷渡江上山的猎户,孩子们都已经被扒皮剔骨、倒在了血泊里。”
凌冽一愣,手指无意识地紧了紧。
“自那以后,阿虎对人就一直挺有攻击性的,后来,大巫就把我带上了圣山,或许……”乌宇恬风轻笑一声,“或许是缘分吧,正好我没娘、阿虎没崽崽,我俩算是一见如……唔?”
凌冽不许他说这般话,侧过头亲亲他,“又说胡话。”
乌宇恬风闷闷笑,也回吻了他一口,“哥哥放心,我没难过、也没乱想,我只是在叙说一个实事——那时阿娘不是不想认我嘛,我留在殿阁内也是身份地位尴尬。我只想说,或许对那时的阿虎来说,我就像它的崽崽一样,”他嘿嘿一笑,又道:“小时候,除了凤容阿娘,阿虎待我最好了!”
其实早年,凌冽在北境山中,见过几个这样的小孩:
他们在战争中失去双亲,还在襁褓中就被山中的母狼捡走抚养长大。而后,这些孩子就逐渐狼化:吃生肉、对月嚎叫,留着长发、身上遍布变黑变硬的毛发。被救出来后,多半不能适应人的生活,几乎都活不过二十岁。
他叹了一口气,拍拍乌宇恬风手背。
正巧这时鱼烤好了,乌宇恬风将大黑鱼整个拆下来,剔去了鱼刺放到芭蕉叶中推给凌冽。他一面叼着鱼背上一条肉,一面愤愤地看向小雪豹,“算便宜那小崽子了,有阿虎这样好的养娘!”
凌冽接过那块鱼,吃着吃着思绪却飘远——
同为养娘,境遇却不一样。
他也是被养母抚养长大,时为皇后的舒氏,待他吃穿不缺,没有故意的溺爱,也没有严厉的苛待。若在普通民家,舒皇后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当家主母对庶子的照拂,不偏不倚,没什么可指摘的。
可惜从一开始,舒氏认他当养子,就怀了满腹算计。
而即便是在皇室,同为皇后、同作嫡母,孝康诚瑞皇后与平王之间,又那般亲厚。
“哥哥?”乌宇恬风见他含着一块鱼肉半晌不嚼,便扯扯他袖子问道:“你想什么呢?”
“没……”凌冽挪了挪,在他肩膀上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我想到了……孝康诚瑞皇后。”
小蛮王其实一直闹不懂中原的谥号、庙号和尊号,但他知道漂亮哥哥的养母还在世,新登基的小皇帝尊她为“太皇太后”,听见这个,他便疑惑地发问道:“孝康诚瑞皇后是谁?”
凌冽算了算,孝康诚瑞皇后是他父皇的生母,便答,“是我祖母。”
这位皇后姓杜,史书工笔都说她是前所未有的贤后——能劝皇帝勤政、雨露均沾,更善待后宫嫔妃和各宫所出的子女。
她虽不美艳、不善女工,琴棋书画亦平平,却因脾气秉性、为人处世而得到合宫敬重。她病重时,后宫内上至贵妃、下至末等宫女,都主动请命、衣不解带地伺候。
孝康诚瑞皇后膝下也有一名养子,算起来也是凌冽的皇叔,那人后来被封了平王,封地就在蜀中。
听父皇说,皇祖母将平王视如己出,甚至更偏疼一些。她自己亲生的皇子分封、公主出嫁时,她只是远远站在城楼、坐在金座上祝福。
偏偏听闻平王要分封入蜀,从来规行矩步、轻声细语的她,不管不顾地闯入御书房,也不管宰相还站在一边,就急切地对皇祖父直言说,蜀地遥远,又多热瘴,平王素来体弱,恐经不住长途奔波。
时过境迁,再想起当年,凌冽还能记起父皇语气中的羡慕。
“后来呢?”乌宇恬风问,“平王入蜀了么?”
凌冽叹了一口气,点点头道:“皇祖父心意已决,皇祖母也不好违拗。但她亲自给平王收拾了行囊,足足装了十余辆马车,又带上五十多口金银箱子,亦步亦趋地将他送到城门口。”
小蛮王心思活络,略一沉吟就知道凌冽在想什么——
都是养母,他和那位“平王”遇上的就是真心诚意、善待幼子的“母亲”,而漂亮哥哥小时候一心一意信重的“母后”,却是居心叵测、心存算计。
乌宇恬风嘟嘟嘴,扭转过凌冽脑袋,“哥哥还说没想不高兴的事!哥哥的养母就是大坏蛋!”
凌冽眨巴两下眼睛,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
乌宇恬风却用他漂亮的绿宝石眼睛看着他,认真道:“哥哥多想想我,想想我们南境,我们打从心底里喜欢你,待你好的时候、从来不算计你。”
凌冽笑了,故意逗他,“那——我能多想想阿虎么?”
乌宇恬风立刻头摇得拨浪鼓一般,“不成不成,我会吃醋的。”
“……你啊,”凌冽没脾气了,“还说自己不幼稚,竟跟自己的‘养娘’吃醋。”
乌宇恬风原还想再辨两句,最后他想了想,忽然凑上前咬了凌冽一口,然后他顶着凌冽额头,一字一句道:“那哥哥以后要记住了,我幼稚、我什么醋都要吃,哥哥一定要检点一点,不然……”
“不然怎么样?”
“不然我就把哥哥抓起来!”他故意凶凌冽道:“我们苗疆虽没有‘浸猪笼’,但我会把哥哥关起来,用大铁链子锁在树屋中,让哥哥只能看我、等我,世界里只有我。只能躺在我的床上,任我予取予求。”
凌冽深吸一口气,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他拧小蛮王手臂,“……小不要脸!”
两人依偎着分了一整条黑鱼,那边的阿虎和小雪豹也吃掉了一条,剩下五条乌宇恬风都用草绳穿起来,准备待会儿带回去交给殿阁女官和嬷嬷们帮忙处理。
午后的大老虎和小雪豹都有些困,懒洋洋地趴在甲板上打盹。
乌宇恬风将凌冽抱上船,他原想将哥哥送到船舱软榻上小憩,一瞥眼看见甲板上金灿灿的阳光还有大老虎柔软的白色肚子便改了主意,他扯过来几团柔软的褥子,将凌冽抱到了阿虎身旁。
若在平时,善谋的北宁王定要趁机揶揄他一番,说他刚才还吃大老虎的醋,转眼就又将他送到阿虎身旁。可现下凌冽乏了,打了个呵欠便软软地靠到了大老虎软乎乎的绒毛中。
乌宇恬风翘翘嘴角,又将狐白裘和大氅都盖到凌冽的身上。
他自己起锚、掌舵,看着远处高高的望天树哼起了和缓的小调,慢慢地将小船划回了鹤拓城中。
○○○
午后的树屋内,阳光洒满了地上整片的牦牛裘。
由殿阁女官和元宵轮流照看着的炭火,配合着阳光,将整个树屋熏得暖烘烘。案几上、香炉内焚着雅致的清香,素日里用饭的圆桌上,还温着一盏新鲜的花草茶。
凌冽靠在阿虎怀中睡得昏昏沉沉,直到被乌宇恬风抱到树屋门口,都没睁开眼眸。
乌宇恬风屏退了上前来帮忙的桑秀和元宵,自己将凌冽抱到软榻上,原是想伺候着凌冽午睡,结果熟睡中的漂亮哥哥紧紧揪着他的前襟,他便顺势躺下去,搂着凌冽哄着。
这么一哄,他也跟着将自己哄入了梦境。
再醒来,乌宇恬风是被活活热醒的——他体质本就偏热、爱出汗,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都爱光着上身。偏偏此刻他身上穿着来不及脱掉的冬衣,外头还压着一厚一薄两重絮丝被、被沿则高高地拉到了脖颈。
乌宇恬风浑身冒汗,脑后的金色发丝都被汗水浸透,湿哒哒地黏在他的后脖颈上,十分难受。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正巧树屋的门吱呀一声从外推开,乌宇恬风脸上的梨涡刚挂起,就看见小元管事端着个托盘推门进来。
元宵见他坐着,也有些惊讶,“您……醒啦?”
乌宇恬风点点头,“哥哥呢?”
“王爷在树下同影十一议事呢,”元宵将托盘放到屋子中央的圆桌上,又补充一句,“他怕在屋内吵着您。”
乌宇恬风同样分不清中原官话里的敬称和谦称,总说出一些“我家父”、“你拙荆”的怪词,他一时也没发现小元管事同他对话,换上了“您”这个敬辞,只挠挠头“哦”了一声。
他热得实在难受,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这动作让吓了元宵一跳,他连忙跑过来扑住乌宇恬风,“您、您、您还不能下来!”
乌宇恬风不防备,被冲过来的小管事隔着被子扑倒,他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着元宵。而元宵也没想到自己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忙将乌宇恬风扶起来。
“是……王爷交待了,说您浑身冒着汗,怕您生病、不叫您起来。”元宵讪讪道。
乌宇恬风抿抿嘴,心道他再这么躺着才真是要生病,便推开了元宵,坚持要下床。
他真用起力来,元宵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如此推搡了片刻,元宵就败下阵来,他想着凌冽的交待,又拦不住乌宇恬风,急得脸都白了,便干脆扯开嗓叫人。
少顷,凌冽和影十一就先后赶了进来。
“你们这是怎么……了?”
凌冽才推门进来,就见元宵四手四脚地挂在乌宇恬风一条腿上,而乌宇恬风正脱了一半上衣,露出大半个肩膀,翠色眼眸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小声唤了句“哥哥”。
元宵也狼狈地爬起来,跪到地上咚咚冲凌冽磕了两个头,语速极快地将刚才发生的事给凌冽说了一道。
凌冽听得哭笑不得,拍拍元宵肩膀,让影十一先带小管事出去,他自己则转着轮椅来到小蛮王面前,示意他矮下身,乌宇恬风乖乖蹲下。
凌冽凑过去,一手撩起他额前的碎发,一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脑门,“好像还有点儿烫?”
“唔?”
凌冽看着迷茫的小蛮王,无奈地捏捏他鼻尖,让影卫再去请毒医或孙太医。
原来,凌冽午后醒来,就见乌宇恬风整个人揽着他窝在被子外面,小蛮王的呼吸有些重,凌冽唤了两次他都没醒。想着小蛮子又是划船、又是抱着他爬山的,许是累坏了,凌冽便没惊动他,找元宵来一起给他盖上被子。
凌冽实在担心小蛮王风寒,想着风寒之人需饮姜茶发汗,便又给他盖上两层被子。他陪在屋内照料了乌宇恬风一会儿,后就因影十一带着王府密信找来,便离开了树屋。
屋内炭火很旺,乌宇恬风本就被捂得浑身发汗,这会儿脑门烫,也多半是热的。
他一听凌冽要请大夫,还没太明白,只闭上眼睛,亲昵地蹭了蹭凌冽掌心,问道:“哥哥不舒服么?”
他越这样,凌冽越觉得他是烧傻了,说什么都要将乌宇恬风往床上摁。
所以,当孙太医跟着过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两人拉拉扯扯、双双挣得面红耳赤的模样——
“哥哥,我真的没病!我这是热的!”
“胡闹!风寒的人都觉得自己浑身滚烫,你在凉水中泡那么久,等大夫看过才知道!”
孙太医捋着胡子,笑着在门口轻咳一声,等凌冽和乌宇恬风双双停手,他才走过去,从药箱中掏出脉枕,给乌宇恬风看了看——
毒医正巧跟着大巫外出寻药,便没有跟着过来。
凌冽喘了一息,同乌宇恬风争执得也累了,便退到一旁,自端起桌上的花草茶来押了一口。瞥眼看见元宵端来的那碗姜茶有些凉了,便吩咐元宵过来重新给乌宇恬风热一热。
而孙太医看过,乌宇恬风身体底子好,半点没有要发病的样子,脸上一坨坨红晕和脖子上的汗水,也多半是热得、挣扎打闹累的,他在心中好笑,摇摇头道:“小殿下没事,您也不必太担心了。”
凌冽松了一口气,正巧看见元宵重新端着姜茶进来,便复问道:“那这姜茶……?”
原本,乌宇恬风体热,本不该多进这些东西。
但孙太医见凌冽实在悬心,加之冬日下凉水确实会叫寒气藏身,老先生想了想,一茶盏也不妨事,便点点头,“用一碗也无妨的。”
听了这话,凌冽便示意元宵将姜茶端给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第二次见这青瓷小碗,之前与元宵推搡间倒忘了,他虽不知里面黄澄澄的液体是什么,但他嗅觉灵敏,第一时间就在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子刺鼻的气味儿。
他眉头还未皱起,元宵便双手捧着那托盘过来,小管事是个实诚人,他看了旁边的凌冽一眼,直言道:“这……是王爷专门吩咐我给您煮的。”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眼睛亮起来,他端起姜茶,“哥哥专门为我准备的?”
凌冽点点头,刚想说点什么,小蛮王就已经豪爽地将那碗东西一饮而尽,可惜姜茶热辣,入口就给他逼红了眼、呛得咳喘连连:“……呜哇!咳咳咳咳,哥哥你给我喝的什么?”
凌冽忍笑,抬手顺他的后背,“姜茶。”
虽然乌宇恬风小时候是个被生母欺负的小可怜,但吃穿度用上并不缺。大巫为人严厉,却也从没让他有过什么大病。热姜茶这样的东西,对小蛮王来说全然陌生。
他抽抽鼻子、眼泪汪汪地,“哥哥你,是不是生气就要把我毒哑啊?”
“……”凌冽弹他脑门一下,“都说是驱寒的。”
乌宇恬风抿抿嘴,眼巴巴地看着凌冽唇瓣。
元宵和孙太医对视一眼,他们都从自家王爷眼中看见流转的情愫,两人摇摇头,各自收拾东西便默默退下。
树屋大门从外面推合的瞬间,乌宇恬风就小狗般呜咽两声,扑上来搂住凌冽狠狠地亲了几大口,他缠着凌冽深深舔吮,只将人口腔里里外外都染上了姜茶味儿,才意犹未尽地放开。
凌冽抹抹嘴,无奈道:“……这是为你好。”
冬日里受寒着凉,流鼻涕不说,也不方便擦身沐浴,捂着厚厚的衣服,浑身上下汗津津、黏糊糊的,那感觉非常难受。凌冽不想小蛮子在年关前遭罪——即便这一切都是他自讨苦吃。
乌宇恬风把玩着凌冽手指,小声道:“恬恬身体好,才不会风寒呢!”
凌冽睨他,“……别骄傲。”
中原有句俗话,大约是说做人不能夸口,尤其是在生病上。
他用另一只手戳了小蛮王一下,“以后可不许这么幼稚了,若真生病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瞧着他温柔的眼神,嘴角一扬就露出脸上的梨涡融融,他趴在凌冽的双腿上,偏起头来看凌冽,“真病了,哥哥就要嫌我么?”
“真病了啊?”凌冽垂眸看着绿色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小家伙,笑起来用指尖绕了绕他的卷发,“那也不怕,哥哥照顾你,肯定不让恬恬难受的。”
乌宇恬风这才高兴了,趴在凌冽双腿上哼哼唧唧地撒起娇来。
小蛮子只要对着他,总是孩子气、爱耍赖,外人看起来高高大大、凶神恶煞的一国大王,蹲在他面前就像个只有三四岁的顽童,闹起来要给他编小辫子,高兴了又要扑着他讨亲亲。
凌冽被他闹了一阵,实在不堪其扰,只能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好了,别腻歪了,你坐直了好好收拾收拾、洗把脸,我还有几件事情要同影十一交待。”
乌宇恬风抿抿嘴,不大高兴地搂着他的腰,“哥哥就在这里商量嘛……”
凌冽剩下的,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岁末京中无事,御史中丞舒楚仪出殡后,外戚都无甚异动,文武百官们早早地放还了假,同各地百姓一样在盼着过年。
小皇帝早早向分封在各地的叔伯堂兄弟们分发了年节的赏赐,蜀中的安平郡王、抚州的顺恭郡王等都得到了一份不多不少的封赏。而凌冽作为他的亲皇叔,北宁王府却连一份贺表都没得到。
影十一和元宵几个为此多少有些恼怒,但凌冽却觉得小皇帝本就薄凉,他也不在乎这些。
倒是羽书在信中专门提到,说御史中丞舒楚仪的灵柩,舒家原本想运回他们舒家祖籍的利州安放,但小皇帝和阉党找了不少借口,不是说年节上不便,便是说舒家人要紧、关键时候不能离开京城。
利州在蜀地西北,靠近嘉陵江。
莫怪小皇帝和阉党戒备,就连凌冽心中都存了几分疑窦——若舒楚修“未死”,他这般送灵就大有文章可做。
虽说最终,小皇帝还是允了舒家送灵的请求,但他并没有允许舒家任何人去送,直言他这位“大舅公”是亲人,亲人送葬合该由皇家派队伍护送,便遣了一整支禁军陪舒家南下。
对外,彰显的是皇室待舒家的亲厚,实际上,却是对外戚的防备。
他们互相掣肘,于凌冽来说是好事,他笑笑,没太在意地让影十一将密信存档,然后又念及今岁过年之事——这是他在南境蛮国过的第一个年,他想要同小蛮子好好过。
蜀中几座大城市,腊月里都有热闹的集市,凌冽本打算带着乌宇恬风一道儿去看看,可一想到小蛮子那出挑的外貌,便又觉得不妥——虽然锦朝同蛮国已修“姻亲之好”,但异国大王突然出现在边境上,只怕还是会引起恐慌、叫有心之人挑拨出祸端。
而凌冽自己,也不太适合离开蛮国。
在过年这事上,他存心想给小蛮王惊喜,便一时不能告诉乌宇恬风。于是,凌冽翘起嘴角,故意凑过去在小蛮子的唇瓣上啄吻一口,“恬恬乖,别撒娇。”
乌宇恬风委屈巴巴地盯着他。
凌冽眉目一转,从小蛮子素日半真半假的吃醋中得了启示,故意凑过去咬着他的耳廓悄声道:“恬恬身材好,叫影十一他们平白看去,我也要吃醋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终于红着脸放开了他,“那……哥哥早去早回。”
这难得娇羞的模样,触动了凌冽,他嘴角更扬,轻轻地撩了小家伙的下巴一下。
“呜,”乌宇恬风撅起嘴,“霜庭哥哥调戏我!”
凌冽转着轮椅,闻言,回头丢给他一个暧昧的轻笑,“我调戏的自己家小媳妇,不犯法。”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最后也笑起来,在心底偷偷骂了句“哥哥真坏”后才老实地坐起来,等元宵端着热水进来,帮他梳洗、换衣裳。
而凌冽转着轮椅来到望天树下,忽然想到了法子:他大可列下一张单子交给影十一,让他们这些来去方便的、替他将需要的货物办来。而后,再往蜀中请一位手艺好、口风紧的裁缝师傅,带着时新布料样儿来量体。
按着中原习俗——过年是要穿新衣的,他想给身边人都裁上一身。
影十一听着,细细将王爷的要求铭记于心。
树屋内,乌宇恬风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元管事进进出出,拎着的铜壶中倒出冒着热气的水,他眉心一跳,绿色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了一抹华光,他站起身来,迅速扑向衣柜底部——
当元宵拎着最后一壶水进来,看见的就是乌宇恬风往自己身上套了四五件厚衣衫,然后还用熊皮褥子将自己整个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紧,屋内的一只炭盆,也被他挪过来,正正搁在了床边。
元宵奇了,“您这是……?”
折腾这么一会儿,乌宇恬风脸颊上已捂出了密密的汗,但他浑不在意,反冲元宵神秘地招了招手。
元宵没多想,乖乖地凑上前。
裹在熊皮褥子里热得大汗淋漓的小蛮王却只压低了声音,支使元宵将两块巾帕丢到烫水中,然后也不拧干,就那么热腾腾、湿漉漉地叠成宽两三寸的布条。
元宵被烫得连连发出“嘶”声,乌宇恬风接过那帕子却直往脑门上按。
“……?!!”元宵吓了一跳,怕他烫着。
乌宇恬风却半点不在乎地裹着厚褥子往后一趟,他顶着高热的帕子,翠绿眼瞳中闪过数抹狡黠的光芒,他撩着嘴角,冲元宵做了个“嘘”的动作。
而后,他捂住脑门,挂着梨涡融融喃喃道:“哥哥说过,会照顾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元宵:您没事吧?!
恬恬:你不懂——
今天我们的小阿恬也在为能骗到漂亮哥哥而不当人(?)
第72章
望天树下, 凌冽正同影十一聊着用来包压祟的红封。
这也是中原习俗, 传说在过年时,有一种名为“祟”的小妖,黑身白手,总是喜欢在年三十这天出来作乱。只要它的小白手摸到了小孩, 小孩就会受惊高热, 一天天烧成傻子。
为防小妖害人,大人们就会守在小孩身边等三十这一夜过去, 称为“守祟”。
后来,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家的百姓, 发现了用红布包些铜钱放在小孩枕边,就能让邪祟不侵。如此, “守祟”也渐成了中原年节的习俗——长者要提前预备好红布包的压祟封,送给家中孩童。
凌冽虚长乌宇恬风五岁, 王府跟来的影卫们也多半比他小, 他想着给这帮孩子都封上一个。殿阁里的阿幼依、阿米连几个也算上, 顺便给桑秀也备下一份, 算是提前送给她的嫁妆。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树屋上头元宵的一声怪叫, 小管事急得脸都有些白, 他跑出来, 趴在平台上,“王爷王爷,您快来上来瞧瞧吧, 可不好了——”
经历了这许多,小管事一早反思了自己对小蛮王的态度:
但他先天不足,后天又被凌冽放养娇惯, 根本没闹明白乌宇恬风这一遭折腾是为什么,他只当小蛮王是中了邪,哪里会想到他这是蔫坏着、想从他们家王爷身上骗多点好处。
无意识间,元宵这般惊慌的态度,阴差阳错地帮了乌宇恬风一把。
凌冽见他慌成这样,也不敢耽搁,同影十一两个一前一后地闯回树屋。
令凌冽感到意外的是,屋内并没点灯,他一推开门就险些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熏得后退一步,凌冽皱眉咳嗽一声,还没问元宵,就听见屋内传来一阵难受的低吟,伴随着低吟响起来的,还有乌宇恬风吸鼻子的声音。
凌冽心头一跳,转着轮椅进入屋内,“恬恬?”
“唔……”乌宇恬风虚虚软软地躺在软榻上,偏黑的脸瞧不出个所以然,但他眯着眼睛,好像很难受的样子,见凌冽进来就委屈道:“哥哥,我难受……”
“难受?”凌冽急了,俯下身去用眼皮贴小蛮王额头。
关心则乱,凌冽根本没注意到屋内一角突兀堆着的老大一团熊皮褥子,那褥子后还藏着一只冒热气的铜盆,而铜盆内,如同伏尸百万地漂着无数长短不一的帕子。
凌冽只知道,贴在自己眼皮上的小蛮子烫得像个小火炉,浑身上下都冒着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皱了皱眉,又让元宵去请大夫。
元宵也没往深处想,点点头领命去了。
见元宵没拆穿他,躺在床上的乌宇恬风长舒一口气,他捉住凌冽的手哼哼唧唧,不是说鼻塞难受,就是说头晕要哥哥抱抱亲亲。
凌冽心软,哪架得住这个。
等孙太医和元宵两个急匆匆拎着药箱赶到,躺在床上的那位眼瞅着跟个没事人似的,刚才坐在床边好好的凌冽却烧了个大红脸,眼尾都洇着水色。
孙太医这一日内接连跑树屋两次,路上听得元宵形容,还真当乌宇恬风是风邪入体、寒气发了出来。可这会儿,看见眼前情境,他又有些疑惑。
取出脉枕,孙太医冲乌宇恬风客气地点点头,示意他伸手。
可乌宇恬风只看他一眼,便装难受地哼哼,扎手扎脚地圈着凌冽一条手臂,一点儿配合的意思都没有。
凌冽看着他,还毫无所觉地哄,“让孙老切个脉,要看过你是不是受寒发热,才好对症下药呢。”
乌宇恬风捉着凌冽的手,半眯着眼睛,像是烧得意识模糊般无意识地蹭了蹭凌冽的手臂,然后才小声嘟囔道:“哥哥,我难受……”
凌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抱歉地冲孙太医讪笑一下,然后又小声地去哄。
在他转身同小蛮王说话时,孙太医捋着胡须,注意到了树屋角落上的那团熊皮褥子,老太医嘴角微微翘起,目光一转,又注意到小蛮王身上明显偏厚的衣衫、床脚熏着的炭盆。
老太医捋了捋胡须,了然。
凌冽却还在劝,他哄孩子般将小蛮王的手捉下来,同他反反复复地叙说厉害关系,眼看声音都急出了颤音,老太医才轻咳一声,忍笑正色道:“王爷,其实也不必非要切脉的——”
凌冽顿了顿,转过头来看他。
“我观小殿下面色,”孙太医似笑非笑,“多半像风寒受凉而致的高热,这不是什么疑难症候,我给他开几副汤饮,一日两副地吃上五六天便是。”
凌冽当然信大夫的,他点点头,看小蛮王一眼后,又忍不住追问道:“孙老,您这个药……苦不苦啊?”
“怎么?”孙太医笑眯眯,“小大王怕苦?”
凌冽多少有些赧颜,其实他不知道乌宇恬风怕不怕苦,小蛮王的身体一直比他好上太多。来南境后,他就没见过乌宇恬风吃什么药。
但他怕苦,也吃够了苦药。
依着他自己的经验,苦药吃多了倒胃口,即便用蜜饯压了,胃里也不舒服。
凌冽搓了搓手,硬着头皮点头。
孙太医脸上笑意更甚,只觉得他跟着来南境算是来着了——若在京中,他哪能看见这般有趣的王爷。他放下捋着胡须的手,再呛咳一声掩去脸上的揶揄,故作深沉道:“苦,怎么不苦,这治愈风寒的药方可苦了。”
凌冽抿抿嘴,别扭地小声问道:“……就不能换几味药材么?”
孙太医摇摇头,观察乌宇恬风神情,见小蛮王根本不为所动,便也猜到——是他们王爷怕苦,推己及人地在心疼他家小蛮子。老太医一时觉得有趣,便故意道:“其实,若不想喝药,走针也是一样的。”
这话,让凌冽愣了愣,算他头一次听说风寒后要针灸的。
就连站在一旁的元宵都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凑上前来,也巴巴问道:“王妃他……病得竟然这般严重?”
“唉,可不是很严重么?”孙太医说一句,观察一下乌宇恬风脸色,“高热成这样,又不愿用苦药,严重起来只怕要烧糊涂的,若是几天下去不见好,只怕要拖成肺痨。”
这个元宵知道,凌冽从前在镇北军中,某次靠在浴桶中看书忘了时辰,便染了风寒、发起高热,好几贴药下去不见好,一直咳嗽不止,就险些拖成了肺痨。
小管事也急了,他捉住孙太医的手,巴巴道:“那、那您可一定要救好王妃,王爷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一个可心的人,您可不能让王爷这般年轻就守活寡!”
凌冽:“……”
孙太医:“……”
小元管事着急起来,说话颠三倒四——前儿用的是“王妃”,后头形容自家王爷又用了“守活寡”,算来算去到底谁是夫、谁是妻?
凌冽翻了个白眼,瞪他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是不是想被‘活剐’?”
元宵立刻捂住嘴,不敢再说话。
说话间,孙太医一直在端详着小蛮王,他经历两朝,见过太多人心,从来南境第一天,他就知道眼前这位小大王对北宁王没有恶意,后来更看明白了,他只是在变着花样讨凌冽开心——即便语言不通、即便被误会。
只有王爷和元宵先入为主,才会当他是另有所图。
小蛮王如今的所做所为,在他看来不过是恩爱眷侣之间的调情,他无心掺和这点小打小闹,但却不希望凌冽因此而忧心,他耷拉下眼皮想了想——小蛮王不怕苦、也不怕痛,不知是否怕……
“咳,王爷,还有,小殿下看着风邪入体,可以走罐试试。”
凌冽眨眨眼,开始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了——
只是风寒而已……
至于又是针灸,又是拔火罐的么?
孙太医见乌宇恬风依旧毫无反应,便将拔罐的过程细细说了一道,什么点罐子拉通后背经络,然后再寻那吸出来的寒气、划破放血等。
老先生使坏,故意说得血腥而恐怖,听得凌冽眉心直跳,元宵也被吓得咬住了手指,可躺着的乌宇恬风却是动也未动——是个不怕苦、不怕痛的英雄汉子。
老太医见这样吓不到人,心念一转,忽然又有了注意,他拉着凌冽来到一边,故作高深地说了不少风邪入体会带来的影响,然后老先生轻咳一声,昧着良心,忽然提到了从前——
“王爷,您还记得您之前中了……阿幼依下的子母蛊么?”
这是他们刚来南境时候的事儿,但因这蛊虫,也牵扯出后来不少事儿。
凌冽点点头,他自然记得。
“当初,这小殿下为了您,放了不少血,”孙太医低下头,看着凌冽鞋面,实在有些不忍开口,“若要……若要好生治疗小殿下的风疾,我、我还有一法……”
“您说。”
“……”孙太医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上眼睛,“若以您的血入引,必能药到病除!”
凌冽一愣,下意识想的不是此法荒谬,而是在想——小蛮子竟病得这般重?
他正准备答应,下一瞬手臂就被人紧紧抱住。
这样突兀的动作,凌冽原以为是元宵,结果垂眸下去,看见的就是刚才还奄奄一息的乌宇恬风,他用力地箍住了他的双手手臂,瞪大绿色眼睛瞪着孙太医:“你胡说,哥哥不许听他的!”
孙太医不以为忤,反笑眯眯地捋了捋胡须。
凌冽看看乌宇恬风,又看看孙太医,终于后知后觉地觉过点儿味来,他眯起眼睛,审视地看向乌宇恬风。
被渗人目光罩住的小蛮王浑然不觉,还紧紧地抱着凌冽手臂,他噘着嘴道:“划破血脉放血好痛好痛的,就算有用,也不能让哥哥为我受伤,我才不信你!”
孙太医忍不住,笑出了声。
而凌冽原本还生气,气乌宇恬风骗他,但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小蛮子曾经面不改色放出来的那些血,他撇了撇嘴,无奈地挣出一只手摸了摸小蛮子脑袋,然后冲孙太医摇摇头,还了他抱歉一笑。
孙太医摆摆手,拉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元宵离开了树屋。
乌宇恬风见他走了,还有些莫名,他转过脸来,认真地捧着凌冽的胳膊道:“哥哥,风寒是小病,我从没有听过风寒需要针灸、拔罐和以人血为引的,你别信他好不好?”
凌冽看着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他的小蛮子只是想要向他讨要点“好处”,就折腾出这样多的事。明明想着哄他、骗他,听见要吃苦药、要被扎针、拔罐、放血都面不改色,却在听见了“要他放血”的时候,骤然慌了神。
见凌冽没说话,乌宇恬风还以为他不答应,也急了,他坐起身来,认认真真道:“哥哥,放血真的好痛好痛的,一把尖刀,你要先割破皮肤,然后再切断下面的几层肉,若是角度没找好,还要割开经络,才能让血顺利流出……”
凌冽看着他,心里更酸。
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小蛮子的头,他张了张口,想问:既然这么疼、这么麻烦,那当初的你为什么毫不犹豫,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划伤自己给我放血。
但转念一想,小蛮子做这些,从来都只是因为“喜欢他”而已。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想了,再想下去他要开始难受了。他缓和了一会儿情绪后,冲乌宇恬风笑了笑,然后沉声道:“好,哥哥信你。”
乌宇恬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凌冽透过他,终于看见了堆在屋子一角的熊皮褥子和铜盆,见小蛮子已经大汗涔涔,他忍不住摇摇头。转瞬间,凌冽也有了主意——
他支起一只手托腮,斜倚在轮椅扶手上,声音也放软拖长,做出一副十分苦恼的模样,“唉……都说这一季的风寒最容易过人,恬恬病成这样,要不,晚上我还是搬回殿阁南屋去住?”
“……”坐在床上的乌宇恬风僵住。
凌冽挂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这时,看见他眼神揶揄,乌宇恬风才明白自己露了馅儿,他偏黑的俏脸上泛起大片红云,也不知是羞的还是热的,只勾着凌冽的手指,气鼓鼓道:“哥哥大骗子!”
“哦?”凌冽含笑,“我怎么骗你了。”
“哥哥明明说过,我生病了哥哥就要亲自照顾我的!”
“那——”凌冽好脾气地反勾他手指,“恬恬生病了吗?”
乌宇恬风噎了一下,然后实在热得难受,他抿抿嘴唇、掀开被子,整个人撒赖地瘫在凌冽身上,“我得了‘哥哥不陪我、我就会难受’的病嘛——”
凌冽笑,低下头,捧起乌宇恬风的小脸蛋亲了一口,“傻子恬恬,你不用装病,哥哥也会陪着你的。”
反正都已经丢了脸,小蛮王哼哼唧唧的,讨要了两个亲亲还不算完,他也不知道从阿幼依、元宵和阿米连几个人吵架的过程中得了什么启示,只吸吸鼻子,嘟哝了一句:“哥哥的嘴,骗人的鬼。”
凌冽看着他,看着这个让他心动、让他心软的小家伙,终于凑过去,微红着脸,悄声附在乌宇恬风耳畔,“别折腾了,我们好好过个年,来年等我腿好……”他咬了乌宇恬风的耳廓一下,含混道:“哥哥……奖你一次?”
乌宇恬风眼睛亮了,他箍住凌冽的腰,声音也因被撩拨而变得有些嘶哑,“哥哥要奖我什么?”
凌冽看着明显已兴奋起来的金色大狗狗,上扬的嘴角也是压也压不住。他伸出双手,圈住小蛮王的脖子,然后蹭了蹭乌宇恬风的脸颊,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轻轻道:“以前不能的,我们,都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哥哥可不要后悔!
凌冽:试试就试试——
然后果然,凌冽好几天都没能爬下床。
第73章
建初元年腊月三十*, 天还未亮, 殿阁附近就聚满了人。
身着蓝染百褶裙、头戴银帽银饰的姑娘们捧着花篮整齐地来到了前广场中央,手持火把、腰挎苗刀的各部勇士也跟在她们身后。
伊赤姆大叔打了个哈欠,同乌宇洛交换一个眼神后,两人就冲兴奋的人群点点头。
姑娘小伙子欢呼一声, 便挎着花篮从殿阁往外走——南境冬日里也有无数盛放的山花, 于晨昏未明前采摘下来、未经过日光照射的花朵,更能保持鲜艳长久。
今日是除夕, 殿阁各处广场以至每个苗民家中,都需装点上无数的鲜花。
伊赤姆也同乌宇洛作别, 趁着晨曦未明出城,登上了一早停泊在城外渡口的大船。
船上站满了身材高大的勇士, 还有那名跟着他们远赴中原、险些被镜城太守当成是蛮王的勇士,他敦实而高大的身躯被塞进了一件红色的交领夹袄里, 远看上去十分的富态喜庆。
伊赤姆翻身跳上甲板, 冲那勇士点点头, 大船由此起锚扬帆, 顺金沙江逆流而上。
冬日寒风飒飒,自江面吹上甲板。
伊赤姆搓了搓手, 看看远处欲升未升的红日, 埋怨道:“大王可真能折腾人, 以后,你讨媳妇儿可别学他。”
别看那勇士重逾三百来斤,一听见“媳妇儿”三字就没由来红了脸, 他蹭了蹭船舷上的木栏杆,小声道:“……其实,我也想讨个中原媳妇的。”
伊赤姆一愣, 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而后,那点被迫早起的怨愤也烟消云散,他拍着勇士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那你可得抓紧,中原的媳妇可不好找。”
勇士抿抿嘴,为难地低下了头。
大船破开巨浪,缓缓地从鹤拓城驶离,灰白色水天相接的地方,也渐渐浮起了重重金光。
天渐渐亮了,望天树顶端树屋上也有了声响。
凌冽今日换上了他从前冬日进宫赴宴才穿的一套礼服,暗红色祥云螭纹圆领,领口和袖口上都有一圈柔软的裘绒,元宵给他束发、簪了长冠,冠体通黑,前贴菱形白玉,后坠小股珊瑚串。
今日殿阁上有许多要安排的事,乌宇恬风站在门口本都准备走了,回头看见凌冽一身火红,便忍不住地多瞧了几眼——他家漂亮哥哥墨发半散,长长鹊冠上一点红,真像雪中亮翅欲飞的白鹤。
他的绿色眼眸暗了暗,舔舔唇瓣嘶声道:“哥哥,你是不是又想下不来床?”
“……”凌冽从铜镜后转着轮椅出来,好气又好笑道:“从你嘴里真听不到好话。”
“这怎么就不是好话啦?”乌宇恬风转身进屋,凑过去在凌冽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是我最好最好的话了,比那些器宇轩昂、丰神俊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剑眉星目可好听太多了。”
凌冽拧眉睨他。
“可不是嘛,”乌宇恬风又啄啄他的唇瓣,“这是最直白、最真挚的感情,不掺一点点假,也不是套话。”
凌冽被他摁在椅背上讨要了一顿亲亲,唇瓣都肿起来、像是涂抹了殷红的口脂,他笑着、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在心中打消了多教小蛮子几个词的念头——
他家恬恬说得没错,再好的辞藻,若非真情,也只是套话。
虽然乌宇恬风说这话多少狎昵荒唐,但只对着他,今日过年,北宁王也不想计较,他伸出手,替乌宇恬风整了整衣冠,然后理好他腰间垂落的螭纹佩,“好了,恬恬不是还有好多事儿要忙?”
乌宇恬风抿抿嘴,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真的好想好想快些到晚上。
过年这日,殿阁会进行大清扫,等姑娘们回来,各处都要装点上彩绸和鲜花,五部勇士会在大巫或者五圣使的带领下,请出圣王银帽祭祀先祖。
之后,前广场上会燃起巨大的篝火,姑娘小伙子们一边喝酒、一边伴随着葫芦笙歌开始“踩鼓”。巨大的铜面鼓、牛皮鼓被推出来,男女老少都可上前去凑热闹。
踩鼓舞一直要闹到黄昏日落,放过鞭炮,大巫或某位德高望重的灵巫会从蚩尤神庙中迎出圣水,分发给聚集过来的苗民,让他们抹在自家牲口鼻尖上,以此来感谢它们一年来的劳作和付出。
原本,这些琐碎的事情交给伊赤姆处理就是。
但乌宇恬风一早就将人给派了出去,他便只能同阿兄两个商量着,事事亲力亲为。
等他走远了,挺直腰板坐在轮椅上的凌冽才长舒了一口气,朝门口等候的元宵使了个眼色,小管事匆匆走进来,在他耳畔压低了声音道:“影十一他们已经到了,我这就推您过去。”
凌冽谨慎,生怕在树屋和殿阁附近走漏了风声,便让影十一带人到了远离树屋的榆川河边。
影十一带回来的裁缝据说是蜀中手艺最好的,利州、巴州和沿嘉陵江一带达官显贵的衣衫都是在他的店里定做,如安平郡王夫妻,就一直爱找他裁制衣服。
那裁缝在腊月十六前后,被影十一威逼利诱来了鹤拓城中。
裁缝是个话不多的,但他的学徒爱来事。
小伙子十五六岁上下,小嘴叭叭地给凌冽说了许多,说去年上,安平郡王的小儿子满周岁,当时正逢先帝驾崩是国丧,夫妻俩不敢明摆着庆祝,但小孩满岁,还是想给他弄件合适的新衣服。
最后,还是他师傅做了一件样式新颖但色彩十分低调的,用暗线绣了许多福寿绵长的富贵纹路上去,让安平郡王夫妻赏赐了他们黄金百两。
这位安平郡王,算起来是凌冽的堂弟,他的父王就是凌冽皇祖母孝康诚瑞皇后的养子平王。只是凌冽同这位堂弟素昧谋面、也无书信来往,只听说对方是个胸无点墨的富贵闲人。
小学徒说得兴起,他师傅却打了他一尺,警告他在贵人面前慎言。
凌冽笑笑,表示自己没在意。
这位裁缝师傅看起来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驼背,面上不苟言笑,但在拿出布料时,双眼却闪闪发光,他细细听着凌冽要求,一匹一匹认真地介绍展示。
蜀锦难得,重彩经起花*的手法又独特,凌冽看着那些布料,先挑了一匹正红地莲花双鲤鱼纹的给桑秀做嫁妆,然后自己选中了一匹淡青色花卉纹的布料。
裁缝点点头,从元宵处得了凌冽穿衣的尺寸,记下后,又听元宵多一句嘴,说那尺寸是一年前的,便摇摇头道:“时间过去这么久,还是要重新量过才是,您定的这件圆领收腰,总要合身才好。”
凌冽想想对方说得有理,便没坚持,张开双臂让他施为。
裁缝和学徒一齐拉着尺,给凌冽细致地量后,他也是个老实人,竟直言道:“公子,您这腰线较一年前宽了一指,若按从前的尺寸来,只怕要嫌紧。”
凌冽一愣,面色微红。
倒是元宵和影十一都很高兴:王爷伤病,总是削瘦,从前怎么食补都无用,来南境不足一年,便长了腰身,足见此境水土养人。
元宵笑嘻嘻的,他凑过去趴到凌冽身边,试探道:“您看,要不就按现在的尺寸来?”
凌冽还没开口,那小学徒就也嬉笑着抢白道:“公子您身量比例协调,身材可好着呢,一指也没宽多少,成衣后连一寸都不到。而且,不是我说,瞧您这窄腰,就算再多宽上两三寸,也不妨事的。”
凌冽:“……”
裁缝也瞪他一眼,狠狠拧着他的耳朵将人拉到身后,上前来拱手道:“若您觉得不成,我也可以给您改成圆领窄袖的直筒长衫,中间用玉带系上就是。”
他那样款式的衣衫已经太多,凌冽摇摇头道:“您按着新裁的尺寸做就是。”
其实凌冽并不十分在意自己的高矮胖瘦,但被当众指出,他多少觉得不好意思。
在裁缝点点头应下后,凌冽却注意到他挑中的这匹布料还有一款花纹相同、靛青地的,他便指了指,让裁缝也抽出来给他看看——
蜀锦配色鲜亮,又受道家“五行冲克”影响,多用赤黄青白配色,这一样靛青的,上浮着暗银色的花草纹,看上去倒是同蛮国的蓝染有四五分相像。
凌冽想也没想,指了这匹,让裁缝再做一套款式同样的。
裁缝点点头,正准备将凌冽的尺寸再附上,凌冽又拦了他一把道:“您等等,这件不是我要穿。”
裁缝认真而古板,听他这话便取下卷尺,目光直白地看影十一。
影十一被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后退。
凌冽则笑道:“他人没在这儿,不过他的身量尺寸我都知道,我告诉您、您记下就是。”
裁缝道了句“好”,让身边的学徒捧着书册上前来,细细记下肩宽、腰阔和手脚短长,凌冽一一说着,那学徒却在听完了所有尺寸后,忍不住两眼发亮地啧啧两声道:“公子,您这位朋友的身材可真好……”
“……”凌冽看着学徒脸上的羡慕,多少有点明白了:乌宇恬风为何要管阿虎和小雪豹吃醋。
裁缝也受够了,他不客气地敲学徒脑门一下,让他先捧着布料回船上。
大锦北宁王除却庖厨一道不通,其他方方面面都眼光独到。在学徒离开后,他又同裁缝细细商量了几句,将“圆领”制式改成交领,方便小蛮王自己系衣带。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得那裁缝都一愣一愣的。
之后,凌冽又不顾影十一的拒绝,让裁缝给他和元宵都量了量,也给让他安排下去,给所有跟着南下的一众影卫们都添置上一套新衣裳。
如此折腾下来,前后定了逾五十多套。
裁缝回去带着徒弟们紧赶慢赶,总算赶上在腊月三十日这天装船,由影十一护送着带回了南境。影十一为人仔细,在蜀中铺子里就细细验过了一道,这会儿下船拿来给凌冽看,也着重放在他给小蛮王定的这件衣服上。
靛青色的蜀锦被裁开来,镶嵌了暗纹银丝的交领,束口的袖子上,裁缝也着意添了一道墨色云纹束边。凌冽想象小蛮王套上这件衣衫、再披上一件斗篷,去策马——倒确成了个富家俊朗公子。
他点点头,满意地让元宵先收起来。
按着中原习俗,大年初一才穿新衣,也不急于此时。
算算时辰差不多,今晨乌宇恬风同他约好了要一起用午饭,他不想让乌宇恬风等着或者起疑,便让元宵先送他回树屋,留下影十一和其他影卫分批次,偷偷将那些衣料运回去、小心藏好。
然而,与此同时,鹤拓城的港口上,乌宇恬风也在焦急地等待着——
早在他带凌冽去往孤山之前,他就认真思考过——新年是中原人最看重的节日之一,也是他的漂亮哥哥在他们南境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想给凌冽准备一份独一无二的惊喜,但又怕自己一时莽撞、用错了主意。
他的霜庭哥哥出生皇族,从小锦衣玉食、金银不缺,他又一早将最宝贝的圣物扣在了凌冽腕子上,这会儿是真想不出什么新意,只能找见多识广、人又十分精明的伊赤姆大叔商量。
伊赤姆给他想了许多法子,但最后又被他一一否决。
最后,倒是赤姆部落的一个勇士提起,说之前跟着伊赤姆去中原游历时,曾听闻锦朝皇室有一种只在过年时才燃放的焰火,名白宵练*,重逾千斤,球形,径长三尺,燃放起来,是京中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据说,白宵练点燃之后,能在长空中铺开长长的白色星幕,由于添加了各式配比燃料的缘故,还能在白色的星幕上绽放出一簇一簇的各色花朵。
此物在元徽年间,每逢年末都会放,但到了文帝朝和本朝,便逐渐销声匿迹,那勇士也可惜地摇摇头,说他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焰火。
听得“元徽”二字,当时的乌宇恬风便下决心一定要寻着这种焰火。
他运气好,伊赤姆大叔前往江南去询问时,正好瞧见制作白宵练的那家铺子往码头的船上送货。伊赤姆大叔人会来事,从中涡旋、寻了几个蜀中的富商当中间人,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定了一枚白宵练南下至金沙江中。
可惜,他们算错了冬日金沙江的风速,紧赶慢赶,还是误了时辰。
乌宇恬风同样怕凌冽起疑,等了半天也不见老师现身,便想着先往树屋去,没想到他才走到殿阁附近,就瞧见了转着轮椅过来寻他的凌冽。
“哥哥你来啦?”乌宇恬风今日没扎卷发,只是随便抽了条凌冽的旧发带当做抹额,挑起了两鬓碎发在脑后扎了个揪儿,他走过来时,那个系在脑后的小揪揪显得分外娇俏,惹得凌冽忍不住又笑了笑。
可惜小蛮王心中有鬼,根本不敢同凌冽多在附近逗留,他快步上前来,想编个瞎话带凌冽回树屋。
偏巧此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欢呼,乌宇恬风心道不好,想挡着凌冽又不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艘吃水很深的大船,载着伊赤姆和那位三百来斤的猛士缓缓靠近码头。
大船正中央,还窝着一枚巨大的圆球。
圆球被彩绸扎着,下面垫着好几层柔软的棉絮,而码头上不知就里的勇士们还兴奋地吆喝起来,冲大船热情地挥手——
乌宇恬风:“……”
凌冽一时还没认出来那圆球,只随口问了句“那是什么”。
结果等了半晌不见乌宇恬风回答,抬头就看见自家小蛮子涨红了脸,额角双颊上都浮出一层薄汗来。
凌冽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而乌宇恬风脑子嗡嗡,一时找不到托辞,便只能红着脸,小声道:“……蛋。”
“啊?”凌冽没听清。
“大、大象蛋!”乌宇恬风小脸通红。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QAQ!!!!
凌冽:嗯?——
*此处为了剧情,采苗年为同中原一样是过大年三十,而不是现实中苗年的苗历阴历十月首为年,特注明。
*重彩经起花:织锦的一种专业用词,理解为是竖向起线,同理还有“纬起花”用法,其中蜀锦的经锦是独有工艺。
*宵练白:名字是我编的,但是大小和其他细节参照日本最大的烟花的“四尺玉”——
第74章
冬日的南境, 微风阵阵, 阳光正好。
暖和的日光穿过望天树荫,洒落在乌宇恬风金色的发丝上,也洒在凌冽红色的衣衫上,将两人都罩在了一重银白色的纱帐中。
凌冽看着乌宇恬风, 而乌宇恬风翠色的眼瞳下、却有比凌冽衣衫还要红的两团红云。
“阿恬, ”凌冽慢慢开口,“我虽然不了解阿象, 但我知……唔?”
丢脸的小蛮王才不让他说完,扑上来就堵住他的嘴。
而被重重吻住的凌冽, 也终于隔着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发,想起来了那枚巨大的圆球是什么——
白宵练, 他从前最喜欢的焰火。
一种自从父皇驾崩后,他便再也没看过的焰火。
凌冽笑了, 虚虚勾住了小蛮子的脖子, 任由他舔着自己的唇瓣又舔又吮, 等小蛮子差不多缓过劲儿了, 凌冽才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在乌宇恬风还来不及低落的时候, 他弯着眼睛点点头道:“好——”
乌宇恬风愣愣, 还没明白。
凌冽又笑道:“大象蛋就大象蛋, 恬恬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的语调轻快,尾音荡漾,逗得乌宇恬风也释怀地笑了起来, 他抿抿嘴,不再隐瞒了,“我……就是想给哥哥一个惊喜, 可惜……”
“这有什么可惜的?”凌冽挠他的掌心,“焰火点燃那刻才是惊喜,现在它,当真还不如一枚‘大象蛋’有趣。”
乌宇恬风被逗乐了,又凑过去吧唧了凌冽一口,才推着人回树屋去。
他一早同殿阁嬷嬷商量好了:今日中午,他要同凌冽在树屋外的平台上用前几日他们捉回来的黑鱼。等他们到时,片好的鱼片一早整齐地摆上了小桌,而用鱼骨熬制的古董锅中也冒出腾腾热气。
元宵守在树屋门口,见他们回来,只悄悄给凌冽递去了一个“一切妥当”的眼神。
凌冽点点头,同乌宇恬风两个坐下来,好好享用了一番榆川黑鱼宴。
午后,殿阁附近也布置好了,踩鼓舞的声音远远就传到了树屋中。
过年不似庆典,也不用他们作为华泰姆和华邑姆上前去专门摆一桌筵席、看众人跳舞,凌冽便和乌宇恬风两个闲坐在树屋前的平台上,远远看着殿阁前广场上热闹的一切——
除了唱歌跳舞的姑娘们,鹤拓城内的百姓多半在鼓响之刻就牵着自家的牦牛、水牛往前广场走。
而阿幼依也吹响葫芦笙,带着五圣缓缓地从殿阁中走出,看着小姑娘似模似样地对着苗民送出祝福,凌冽忍不住想起从前,他刚来苗疆的时候,小姑娘也是这般带着圣灵蛇和圣蟾蜍,同阿曼莎远远地站在城下。
想到阿曼莎,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前几日,浅渊寨的苏妮姬给殿阁写来一封信,说那蒲干国已经在米莉亚公主的主持下重建,而她们浅渊寨也在山中重新寻了个新的谷地、重新建寨。
除此之外,苏妮姬还提到了山中那些废弃的番堂和番僧。
那位名为“路易”的隆胎蒙于混战中大难不死,后来苏妮姬竟见他自己拿出钱财来帮着附近的苗人重建家园,如同游方僧般到处“化缘”。
苏妮姬听寨中的姑娘们说,他准备用乞来的钱在钦敦江畔重建一所番堂,然后,也有人见到他在山中,悄悄地给那位约拿先生和阿曼莎立了两块石碑。
“哥哥怎么又在叹气?”乌宇恬风戳戳他。
凌冽笑,将脑袋枕到他肩膀上,“我只是想起了苏妮姬的信。”
大巫曾经邀请苏妮姬北上,跟着他到鹤拓城内、圣山中修行,接替阿曼莎成为蛮国的圣女,但苏妮姬为了重建浅渊寨而拒绝,如今想来,只引人无限唏嘘。
凌冽捉着小蛮子金色的卷发把玩,怕乌宇恬风多想,又补了一句,“乾达和黑苗巫首都是咎由自取,至于那群隆胎蒙,无论他们怀何种目的闯入,人心各不相同,阿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
乌宇恬风笑,侧头吧唧他一口,“好,我听哥哥的。”
两人腻歪着说了许多话,听着笙歌铜鼓,没一会儿就是日落黄昏、夕阳西下。
乌宇洛遣了人来,邀他们去殿阁用饭。
今日殿阁会放当值的女官和巡逻勇士们早些还家,同亲眷家人们吃上一顿年夜饭,伊赤姆和五部首领都提前离开,剩下乌宇洛和几个家人不在鹤拓城的男男女女留下来,办了这一场饭。
乌宇洛的手艺好,烹炸焖炖、牛羊鸡鸭俱全,几个姑娘也准备了鲜果和时蔬。
小伙子们原在桌上放了酒,但乌宇洛知道自家臭弟弟的脾气秉性,便让他们自己喝,于主桌上只摆了两盏鲜果泡奶,然后才请凌冽和乌宇恬风入座。
他摆席的位置在殿阁靠近前广场的平台上,较高的地势恰好能将整个热闹的广场尽收眼中——
大簇的篝火在圣王银帽附近点燃,大巫披着盛服,手持蛇杖将从蚩尤神殿中取出的水分发给苗民,笙歌轻快、鼓声阵阵,晚霞散去、夜幕缓降。
百响的鞭炮从各家各户提出,震天的噼啪响声直闯入殿阁中。
凌冽许久都没见过这般热闹的场面,耳朵嗡鸣起来,而乌宇恬风注意他神情,便凑过去,温柔地用双手替他堵住了耳朵。
凌冽一愣,在嘈杂的环境中,抬头撞见一双染着情深的绿宝石眼眸。
乌宇恬风翘起嘴角,露出唇瓣的融融梨涡,他冲凌冽做口型:“我的手被占着,所以,要哥哥喂我。”
凌冽好笑,夹起一筷子烧肉塞到他嘴中。
鞭炮声渐歇,乌宇恬风还没放下手,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银铃声,伴随着银铃声而来的,还有阿幼依发出的“略略”声,她冲乌宇恬风扮鬼脸,吐了吐舌头道:“大王羞羞脸,多大的人了,还要华邑姆喂!”
她刚从前广场的庆典上下来,小脸上挂着薄汗,嘲笑完乌宇恬风后,便不客气地坐到桌边,下手掰下一条鸡腿啃。跟在她身后的大巫和毒医两个,见小姑娘这般粗野行径,都无奈摇摇头。
乌宇恬风也冲阿幼依扮鬼脸,但开口替他帮腔的人,却是凌冽。
素来公正严明的北宁王笑得很温柔,语调却不卑不亢,“他忙着,我喂他也不妨的。”
阿幼依翻了个白眼,握着鸡腿转过身去,心想——他们这是人多欺负人少,就是欺负她的蛇蛇、蝎蝎不会说话!
乌宇洛则是笑着给大巫和毒医引了座,等两人都用了些饭菜垫着肚子,才率先举杯道了祝词——感谢蚩尤大神赐予他们这一年的风调雨顺,也感谢大巫的提前出关,感谢他们终于平定了百越和黑苗之祸。
众人跟着举杯,可乌宇洛却还有话要说,他端着海碗来到凌冽面前,笑着看他一眼后,更高声道:“也感谢华邑姆来到我们身边——!”
姑娘小伙子们一愣,而后也跟着站起来起哄道:“感谢华邑姆!感谢蚩尤大神!”
凌冽多少现了赧颜,他其实没做什么,但这群苗人、却给了他这样多。
“哥哥别愣着,”乌宇恬风将鲜果泡奶塞到他手里,“一起举杯啊。”
凌冽看看小蛮子,看看他笑融融的脸,也终于举杯,“敬蚩尤大神,敬苗疆的每一个人。”
酒过三巡,不少小伙子们又拉着自己心仪的阿妹到前广场上跳舞。
阿幼依则是缠着元宵,要他讲中原除夕的故事。
乌宇洛喝多了,忍不住地扯着殿阁嬷嬷,开始数落乌宇恬风曾经给他惹的祸。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因为一早有了经验,也是偷偷揣了两坛子酒,端着一盘子花生米前后开溜。
大巫用过晚饭就离开了,乌宇恬风也不想留下来听阿兄说胡话,便推着凌冽早早回到了树屋。只是临走前,他还专门绕到了殿阁前广场上,交待了一个勇士几句。
凌冽看着他,“又在想什么坏事?”
“哪有?哥哥又冤枉我!”乌宇恬风笑盈盈的,“我是让他半个时辰后,帮我将……”他顿了顿,才悄声道:“帮我将‘大象蛋’点燃。”
听得“大象蛋”三个字,凌冽噗地笑出了声——
建初元年这天夜里,鹤拓城的老老少少都不会忘记,他们在殿阁上空,看见了世所罕见的漂亮焰火:
一簇簇巨大的火焰升上湛蓝色的夜空,从西向东地铺开了数里银白色亮闪闪的星幕,星幕中前前后后又炸出无数朵色泽艳丽的花朵,一朵朵绚烂地盛放在了蛮国上空。
就连锦朝边境上的蜀地百姓,也捧着碗跑到屋外,惊诧而又羡慕地看着远处苍穹中出现的炫目焰火。
漂亮的各色光芒,照亮了整一片望天树丛。
凌冽和乌宇恬风相拥着靠坐在窗口,身上盖着一层柔软而吸饱了阳光的狐白裘,凌冽仰头看天,寒星似的眼眸中闪闪烁烁,倒映的是满天星斗、是红花白火。
而乌宇恬风则是侧头看着他,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那枚传说中锦朝最大、最漂亮的焰火:
世间万般景,何如意中人?
凌冽一张精致白皙的脸,也随着天空中各色的焰火变色,他嘴角上扬着、一直没有落下,只是在那最后一朵漂亮的白花炸开时,才轻轻笑道:“还好,我们南境的百姓也一并看了。”
乌宇恬风听出了他话中,改换的称呼。
他的漂亮哥哥,用的是“我们南境”,而不再是从前的“你们南境”。
他勾了勾嘴角,将凌冽揽到自己肩头,“哥哥这话怎么说?”
“烟火美则美矣,但稍纵即逝,”凌冽枕着他,眼中是不散的光,“小时候我挺喜欢的,后来渐渐觉得,太美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像一现而逝的昙花、像这白宵练,也像我曾经无忧无虑的生活。”
乌宇恬风听着,没有打断他,只是牵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一下下啄吻着。
“后来到了北境,我便觉得这东西劳民伤财,再美丽又有何用?不过是一些硫磺、硝石、木炭打上天,冒出些五颜六色的光和烟……”
这话,让乌宇恬风顿了一下,他咬了凌冽手背一口,道:“哥哥你真是,讲不讲情志?”
凌冽也笑,用指尖戳戳他下巴,“你听我说完。”
从前他觉得焰火劳民伤财,但如今看着漫天绽放的白宵练还有那群在殿阁中欢呼的人群,终于明白了这一刻绽放的意义——
“烟花本身的美丽,确实是稍纵即逝的,”凌冽微微支起身,不再看那漫天漂亮的焰火了,而是认真地看着他的小蛮子,“但此刻于烟花下的幸福和欢愉,却是千金也换不来的。”
人生长短,珍重眼前。
他啄了乌宇恬风一口,一用力竟然将乌宇恬风扑倒。
凌冽趴在他身上,笑盈盈地吻了吻他下巴,主动牵起乌宇恬风的手放到他交叠的腰封上,“明儿是初一,我真有事……”
躺在地上的乌宇恬风眸色深邃,他舔了舔唇瓣,笑问道:“所以呢?”
凌冽也笑,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胸口,“所以,不许叫我下不来床。”
他眼神明亮、唇带揶揄的模样,让乌宇恬风闷笑出声,而直到被小蛮王反客为主,素来谨谦的北宁王也没想起来——那一匣子藏在床铺地下,本该在从除夕这也就发出去的:压祟红封。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我的坏哥哥他根本没有一丁点浪漫细胞,哼!
凌冽:浪费钱财,我的阿恬根本不懂居家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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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除夜风劲, 京中又落了一场雪。
景华街上, 临街的大小商铺都贴着年红、挂上了大红色灯笼,及膝的深雪被人扫开了一条通路。几个富户家的乳母、仆役正好带着自家的小主子们,在通路两侧堆起的雪埂上玩雪。
穿着色彩鲜艳小衣服的稚童们,小脸蛋都红扑扑的, 从雪陇上揉搓起雪团子来互相推搡、追打着, 白花花的雪伴着他们咯咯的笑声溢满了整条街。
忽然,街巷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匹披甲战马疾驰出来,其速之快, 吓得不少孩子尖叫起来。稍大的几个也不再打闹了,急急忙忙地让到路边, 而其中一个戴虎头帽的小男孩,则不慎滑倒、跌在了路中间。
策马的十个三十来岁的黑衣汉子, 眼看路中央跌坐着个孩子, 他喝骂着, 半点没有要勒马的意思, 男孩被吓白了脸,看着越来越靠近的高头大马“呜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男孩的乳娘也被吓住, 手软脚软地根本没法儿上前。
眼看这粉雕玉琢的男孩就要血溅当场, 却又有一人从旁边的暗巷中蹿出, 一把抱起那个小男孩、原地一滚就离开了马蹄下。
而飞驰的战马是停也不停,直踏着小男孩掉落的虎头帽而去。
小小的虎头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重击,瞬间就干瘪下去、染满了雪泥。
抱着小男孩的是个年轻男子, 他皱眉看了一眼那疾驰而去的战马,然后才抱着男孩起身,软声哄道:“好了好了, 没事了,都没事了。”
男孩刚才被吓得收声,这会儿大眼睛里又蓄满了泪花。
抱着他的男子却像是变戏法一样从怀中掏出一块被压得有些塌的糖糕递给他,“喏,哥哥给你糖吃,没事儿了,别哭了。”
男孩这个年纪,正是爱吃糖的时候,看见了糖糕就被吸引了视线,眼泪汪汪地捏住了糖糕,这才后知后觉地用奶音小声道:“……谢谢大哥哥。”
旁边愣住的仆役和乳娘也急急回神,围上前来千恩万谢。
其中一个妇人擦了擦小男孩的脸,然后转过身来冲男人再拜,“公子大恩,还望告知姓名,好方便家主人来日报答一二。”
男人却摆摆手,只轻轻捏了小男孩的脸颊一下:“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心。”
那妇人还想拦,可景华街上又传来了马蹄声,男人和妇人同时抬头,只见刚才那个策马疾驰的汉子又返回来,他看了站在妇人身边的男人一眼,笑道:“正欲往宣威将军府上寻你呢,小舒将军。”
舒明义皱了皱眉,也终于认出了男人是宫中禁军指挥使,只能冲身后的妇人道了抱歉,然后冲他伸出手。
指挥使将舒明义给拉上马,然后七拐八扭地带着他来到了京中的一处秦楼楚馆。
不等舒明义问,指挥使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他给推进了一间临街的雅间。雅间内的绿色纱帐飘飘荡荡,窗边则坐着一个晃浪着双腿的明黄色人影,见舒明义进来,他只是笑了笑,道:“下雪了——”
一看见他,舒明义当场跪下:“拜见陛下。”
小皇帝嘻嘻一笑,“小叔父不必多礼。”
舒明义哪里敢应,他不是他父亲和伯父,眼前人年纪再小,同他们家再有姻亲关系,也还是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他伏在地上,“陛下抬爱,微臣不敢。”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他才挥挥手,“那,舒爱卿平身吧。”
舒明义这才敢站起来,俯身垂首站在一边。
小皇帝侧身看着京中大雪,忽然叹了一口气,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其实朕也挺羡慕他们的”。舒明义不解地抬头,却只是透过小皇帝的身影,看见了远处在景华街上玩雪的几个孩子。
舒明义不知要说什么,只能沉默以对。
小皇帝自顾自地看了一会儿,才正色回头,同舒明义说道:“朕冲年登基,身边虎狼环伺,北有戎狄、南有蛮夷,朝中又有奸臣横行,无论做什么,都是百上加斤。舒爱卿,朕知道你在为皇叔的事情怨朕,但你们又何曾懂过朕——”
这话便重了,舒明义只好又告罪地跪下去。
小皇帝看着他,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舒爱卿,你知道么,若是能选,朕倒希望自己生在平家,也不必在皇室受这些窝囊气……”
舒明义跪在地上,心中实在揣摸不出小皇帝找他是要做什么。
结果,小皇帝下一刻就道出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安平郡王欲反,爱卿你知道么?”
“……什么?!”舒明义大骇,忍不住抬起了头。
安平郡王远在蜀中,素年在外得名声都是个纨绔子弟,只知遛鸟玩玉器,上表的文章也是文辞不通,在京中闹出不少笑话,只要提起他,旁人都会说他是胸无点墨、不堪重用,怎么会突然造反?
小皇帝眸色沉沉,仿佛只是在试探。
“陛下,此事干系甚大,您……”舒明义想说要慎言,但对方是皇帝,他又不好开口。
小皇帝却拍了拍手,让指挥使进来,指挥使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一个托盘,托盘内是书页、账册和密信,每一样内容都触目惊心——证明了小皇帝所言非虚,安平郡王确实在密谋造反。
舒明义惊骇之下,却又冷静下来,他抬头看向小皇帝,“此事要紧,陛下为何单独请臣前来。微臣年轻,又无兵权,实在不知可以帮上陛下什……”
小皇帝抬起手,阻止了舒明义继续往下说,他咯咯一笑,托起腮帮看向舒明义,“当然是因为舒爱卿在江南平乱功劳极大,朕觉得舒爱卿可堪大用,而且不与朝中人朋党,能让朕信任啊。”
舒明义皱眉,还想说什么。
小皇帝却只示意指挥使将自己的密诏递给舒明义,诏书上朱笔写着,封舒明义为正一品平南将军,让他率领五万兵马南下,并且将西州大营的虎符交给他、任由他调兵。
这样大的权力,在舒明义看来,已经是越级,他实在不明白——朝中多得是比他有资历的武将,而且,从他之前的种种行为看,小皇帝应当十分不看重他才是,怎么如今突然态度大变?
小皇帝见他还有犹疑,便小声“嘘”了一下,示意舒明义看看周围,才神秘道:“不然,爱卿以为,缘何朕不带黄忧勤,也不直接在宫中、朝堂上召见你?”
舒明义心中七上八下,却最终还是怀了私心——他不想留在京中,不想面对着成日里就在算计朋党、想要得到更多军权,想逼着他去和武将世家联姻的父母。
他被小皇帝说服,领命去了。
而指挥使送舒明义走远后,回来才担忧地看着小皇帝,轻声问:“陛下,您看舒明义他……到底知不知情?”
小皇帝看着窗外的雪,只哼笑道:“无论他知不知情,他都已经成了我的局中人。”
“可是……”指挥使担忧,“若他倒是在阵前,发现是他们舒家要反……陛下您给他的兵权不会太多了么?您就不怕、不怕他反过来帮着舒家和安平郡王对付我们吗?”
小皇帝哼哼一笑,“西州兵马本就是暗中听命于舒家的,那虎符给他、他也调不动人马。”
指挥使一愣。
“他若站在舒家一边,朕给他派过去的五万精兵会先杀了他,他在舒家这一辈的年轻人中,颇有名望、受族中叔伯看重,朕不认为舒楚仪会轻易放弃他,即便放弃,他害死弟弟唯一的儿子,我信他们兄弟之间会出现龃龉。”
“至于舒明义,这人当年敢于公开同家族唱反调,送朕的皇叔南下,又在江南事上如此出力,朕看他是个忠义人,定然能分得清是非曲直。他若坚持忠君,必定会成为瓦解外戚的力量。”
小皇帝笑着,伸出手聚了一抔雪,捏雪团。
“可陛下,他即便忠君,这样以来不是立功了么?将来、难道不会成为下一个舒楚仪么?”
小皇帝看也不看他,似笑非笑道:“一个对自己亲眷都能狠心痛下杀手的人,即便他忠心耿耿,你说——又有谁敢投靠他呢?”
指挥使一愣,而后颈子就是一凉。
眼前的小男孩只有八岁,心智却已谋算至这般:懂得逼着舒明义对舒家兵戈相向,让他在忠君和家族间做出选择,而无论他如何选择,最后都是铲除外戚的好手段。
所谓一石三鸟、心狠手辣。
小皇帝看了面色苍白的指挥使一眼,笑着将手中的雪吹散,他看了看飞雪渐大的天穹,轻轻道:“今夜风雪不歇,明日新年,定是晴天。”
○○○
建初二年正月,南境蛮国初一日是艳阳天。
碧蓝色的穹顶上没有一丝云,白色的飞鸟一圈圈盘桓在苍麓山周围。
乌宇恬风依凌冽所言收着力道,只要了一回便拥着他心爱的哥哥卧下,今晨,更能早早打来水烧开,拒绝了元宵的帮忙,亲自伺候着凌冽起床。
清晨的阳光穿过重叠叶冠,悄无声息地洒满整间树屋。
凌冽拥着絮丝被坐在床上,人还没完全醒,只是揉了揉眼睛,伸手将一绺垂下的发丝别到脑后,迷瞪瞪地盯着絮丝被上的一小片花纹怔忡了半晌。
乌宇恬风端着水进来,他打水的时候草草在河边匀面,金色的发丝随手挽了个发髻在脑后。凌冽回头,看见的就是一个躲在铜盆蒸腾雾气后、蓬松金卷发挽得似云髻的小蛮子。
中原女子嫁做人后都要改装,云髻算最常见的一种妇人发式。
想到小蛮子曾经趴在床上跟他撒娇,一点儿不见脸红地说出什么“小娇妻”,凌冽看着他端着铜盆的模样,唇边忍不住地绽放出一抹满足的笑。
“哥哥擦脸。”乌宇恬风把拧干的帕帕举高。
凌冽接过帕子在手,却顺势给他金灿灿的小蛮子匀了匀面。
“唔!”乌宇恬风被暖烘烘的帕子挡住双眼,“我已经洗过啦!”
凌冽却还是坚持,认认真真地给他了脸,然后自己洗漱好后,冲铜镜面前的凳子努努嘴,示意小蛮王坐过去。
乌宇恬风乖乖听话,但他还是看着镜子中的凌冽忍不住问,“哥哥要帮我编小辫子吗?”
凌冽拿着梳子,也看着镜中的小蛮王勾起嘴角,“没,今日是新年,按着我们中原的习俗要穿新衣服,哥哥给恬恬梳个相合的发式。”
乌宇恬风眨眨眼,听懂凌冽的意思后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哥哥你要送我新衣服?!”
凌冽摁他肩膀,“乖,坐好。”
凌冽一边撩起他鬓边的碎发在头顶扎了一束,然后扣上了银色的簪扣,剩下的卷发半散在脑后。这时候,凌冽才叫来元宵,让他将早就准备好的两套衣服取出——
小管事今日也还上了新装,他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冲着凌冽和乌宇恬风拱手后,便从衣柜地下捧出了两套早就藏好的衣服,乌宇恬风那一件叠放在衣匣的上面,元宵便先奉给他。
只一眼,乌宇恬风就看出来了——
两套衣衫除了颜色不同,材质和外形上十分相似,缎子上的纹饰精致而漂亮,他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发抖,不知要说什么,只能一叠声地叫着“哥哥”、“霜庭哥哥”。
凌冽让元宵帮忙,自己则是凑过去给乌宇恬风正好衣冠。
靛青色的交领蜀锦穿在乌宇恬风身上,配上他那出挑高大的身材,确实惹眼,而这套衣衫凌冽买的时候,就想着将来在春秋还能穿,里面并没有夹绒,若真出门,还可在外面披上大氅。
待两人都穿戴整齐,乌宇恬风照着镜子,忍不住道:“……真好看。”
凌冽也很满意,镜中他坐着、乌宇恬风站着,两人身上都穿着蜀锦,暗银线绣的花草纹在日光下若隐若现,小蛮子墨色的交叠的领口上,是他那张俊俏的脸,而金色的长发披散在靛青色上,显得大气而简约。
今日凌冽约了孙太医和众影卫,让他们一道儿来包饺子。
用过早饭,远远就听见了影卫们的声音,他们搬桌子、带板凳,手中拎着铜锅、面盆,打水的打水、和面的和面——很快就在树屋下铺开了长桌、拉开了架势。
远远看见凌冽和乌宇恬风下来,影十一、影五和影六几个都前后同他们打招呼。
看见了凌冽和乌宇恬风身上成套的新衣服,不知是哪一个胆大的吹了声口哨,然后起哄道:“王爷,我们这儿干活呢!您二位可别靠过来、弄脏了衣服!”
其实他们身上也穿着凌冽给他们购置的新衣服,只是影卫们多半实际,挑选的都是耐脏又容易清洗的布料,即便沾染上了面灰,也不大妨事。
乌宇恬风看着他们面前白面的灰烟横飞,下意识往后蹭了半步。
而凌冽只是好笑地看他们一眼,然后转头冲元宵伸出手——大锦北宁王从不打无准备之战,即便是他最不熟悉的庖厨一道,他也知道灶房里面的伙夫、膳长身上会系襜衣*,用来遮蔽油渍。
元宵仰起头,骄傲地看了那群起哄的影卫一眼,然后变戏法般取出两件粗麻布的襜衣奉到凌冽手上。
襜衣的四角有长系带,在后勃颈和腰上打结后,就能完美地盖住前身,凌冽笑着帮乌宇恬风穿好后,自己也套上了同样的,他冲几个影卫小小,然后牵起小蛮王的手:“走,哥哥教你包饺子。”
影卫当中许多人,还是头一次见这般温柔好说话的王爷,一时呆住了。
倒是影十一和影五、影六对视一眼,都笑着摇摇头、继续去揉面。
半晌后,孙太医姗姗来迟,老人家专门换上了一身粗布麻衫,早早卷高了袖子,看上去就想过来大干一场。而他身后,还远远缀着个毒医。
“他非要跟来的。”孙太医也不用人招呼,自己就在长桌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擀面皮。
当着凌冽的面,毒医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摸摸鼻子,冲凌冽一拜道:“……听闻您要包饺子,我还从未见过,就……忍不住,想要过来凑个热闹。”
凌冽看着他,笑了,“您要不嫌灰面弄脏衣裳,坐下一起试试?”
第76章
一个月后冬去春来, 暖风徐徐, 吹开了鹤拓城无数的山樱。
凌冽在南境,度过了他两世以来最闲适的一个冬季:不是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窝在树屋里晒太阳,撸小雪豹软乎乎的毛;就是被乌宇恬风抱着、背着、推着,带到鹤拓城附近的各个地方、品尝新鲜的果子和河鱼。
午后, 凌冽枕在被阳光烤得暖烘烘的狐裘上, 案几上温着一盏殿阁嬷嬷送来的鲜果泡奶,手中则拿着一根卷在木棍上的烤乳扇——这东西是南境独有, 也只有蘸着南境的玫瑰糖,才别样好吃。
乌宇恬风蹲在门口, 同殿阁嬷嬷一道在晒玫瑰花瓣。
两人说说笑笑,聊的都是家长里短, 凌冽听着听着,便也放下了手中半晌都没翻过去一页的棋谱, 忍不住地揉了揉小腹——他再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下去, 只怕人真的要发福。
这时, 树屋外的陶土长廊上, 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
凌冽听见殿阁嬷嬷先起身,急急行了大礼、唤“大巫”, 然后凌冽就看见大巫带着孙太医、毒医两个走进了屋。他们都笑着, 可略谨慎严肃的神情, 还是让凌冽第一时间就猜出了他们的来意——
“是可以动刀了么?”
“大巫算了,这几日的天气好,再往后恐怕就要下雨了, ”毒医解释,“而且一应药材我们都准备好了,看王爷您的意思, 我们随时都可施行。”
凌冽看看他们,又垂眸看看自己掩盖在白色绒毯下的双腿,也展颜一笑道:“我自是希望,越快越好。”
如此,众人便商议着将将时间定在明日辰时。
孙太医提前过来给凌冽服下汤饮,然后由毒医动手、划开凌冽双膝上的肌肤,种下腐尸虫。凌冽平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布帘看不见,但乌宇恬风却陪在一旁,一直捉着他手,担心地看着那灰白色的小虫子钻入血肉中。
两位大夫还要继续施为,乌宇恬风也不敢出声,只能一手抚摸凌冽鬓边的碎发、一手紧紧握着他的手。
因服了药的缘故,此刻的凌冽感觉不到什么,他看着小蛮王那闪烁的翠瞳,反而笑起来,轻声逗弄乌宇恬风:“……怎么,这是要哭了么?”
乌宇恬风的精神本就紧绷,被他这么一说,更是声音都沙哑了:“哥哥还有心同我说笑!”
凌冽看不见,但他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灰白色的小虫子是如何在血肉中蠕动、如何撕扯着凌冽的经络,明明是去腐生肌、逆生白骨,却看得乌宇恬风心惊肉跳,直觉得是他自己被剜了髌骨。
毒医和孙太医两个忙碌,中途还给凌冽又奉上了一碗汤饮,直到午时三刻,才终于缝合了伤口。毒医在凌冽的双腿后绑上了硬硬夹板,而孙太医则在他的双膝上敷上了厚厚的药。
第二碗汤饮中有安神的成分,凌冽喝下没多一会儿就撑不住睡着,他被众人用担架抬回了树屋,再醒来,已是这一日的深夜子时。
凌冽是被生生疼醒的,一早失去知觉的双腿传来了像是被鱼鳞刮*过,而膝盖附近更是惨痛难忍,如有千万枚钢针扎过,然后还被抹上了盐水、辣椒水。
即便是他,也根本没忍住,第一时间就闷哼出口。
他挣扎着想要用手去碰,结果才动了一下,就被乌宇恬风摁住,小蛮子满眼忧心,趴在他床头、扎手扎脚地缠住了他的手,“哥哥不可以,他们说不能动、不能碰。”
凌冽的后颈子上都是疼出来的冷汗,之前孙太医和毒医同他说过——药效过去后,还是会很痛,让他千万要忍一忍。两人都说那惨痛难熬,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不要痛得忍不过去就伤害自己。
之前,凌冽还不以为意,如今才知:大夫所言非虚。
他虚虚捉着乌宇恬风的手,痛得根本连一丝力也使不出,额头上、两颊上都是擦不完的冷汗,只能靠盯着乌宇恬风那张让他心动的脸,来缓解这一阵阵的疼痛。
小蛮王看他这样,着急得眼眶中都有泪水在转。
凌冽看着他,在疼痛的意识模糊间,只觉得有些好笑:他都还没哭,恬恬怎么就哭了?
“哥哥不疼,很快就不疼了,”乌宇恬风吸了吸鼻子,小声凑到凌冽耳畔哄道:“我问了毒医了,他说也就这一夜,有三四个时辰比较难熬,熬过去就都好了——”
凌冽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不过三四个时辰、三四个时辰……
正想着,他忽然感觉到脸颊上微微一凉。
睁开眼睛,却看见趴在他身边拥着他的小蛮子,翡翠色的大眼睛在啪嗒啪嗒地掉金豆豆,大颗大颗的眼泪砸落下来,从他这个角度看,真像是天空中止不住下落的雨珠。
凌冽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他痛得浑身虚软、说话都费劲儿,但还是轻声道:“恬恬不许哭了,哥哥已经很痛很痛了,你若再哭,我还……要分神来哄你……”
这时的乌宇恬风哪听得了这个,他抖抖嘴“呜”了一声。
实际上,他心疼凌冽,凌冽又哪忍心看他哭。
疼得眼前一阵阵发虚的北宁王,还是蓄起力量回握了乌宇恬风,他放软了声音,“阿恬别哭了……你亲亲抱抱哥哥,哥哥就不疼了……”
乌宇恬风也知道凌冽在哄他,但他还是虚虚搂着凌冽,顺着他的额心、脸颊、鼻尖洒落下一连串的轻吻。他一边亲着凌冽,一边按中在心里发誓——他会让害哥哥那个人,百倍奉还!
○○○
中原,京城南大门。
春来,往京中行走的商贩还不多,城门附近草色衰黄、尚未复青。稀稀拉拉的行人中,有一辆马车停在刚冒出新芽的柳树旁,车前,是两个身穿长袍的年轻男子在送行。
其中一人神采飞扬,身上穿着的是简单的一袭墨绿长衫,他笑着冲另一个穿着灰袍的年轻人拱手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虞兄就送到这儿吧。”
“鲁郡危险,季兄还要多保重。”
灰袍的,正是京中的起居注虞书,而他对面的,则是去年上的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在秋闱夺魁后,朝堂一直没给他补出缺,后来秋末磨勘,小皇帝终于在鲁郡寻着一个太守的空,命他在京中过完了年就去赴任。
还在皇寺时,季鸿就同这位起居注论过佛经,他对这位精通经文的起居郎十分有好感,相处下来也觉对方脾气秉性不错,之后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至交好友。
令季鸿奇怪的是,这位起居郎似乎有通天之能,总在一些事上未卜先知、提醒他避过灾厄。
如这一次赴任鲁郡,虞书就旁敲侧击地提醒过他,说鲁郡有良田无数,若是有虫灾,会酿大祸,让他无论如何小心防患,并且适时提前准备一些物资钱粮,以备不测。
季鸿都要登车了,忍了许久,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虞书道:“虞兄,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不是预料到了什么?鲁郡今岁上难道会有蝗灾不成?”
虞书只是笑了笑,“季兄多虑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季鸿不傻,他见虞书不说,也不再追问,只是拱了拱手——他总觉得他这位朋友并不简单,比如,同他告别后,虞书就佝偻下身子、脸容色都变的有些猥琐,远远看上去竟与方才判若两人。
然而私下里,季鸿却深知:虞书饱读诗书、颇有才学,天文地理无一不通,能讲佛经,能论兵书。
这样一个人,却心甘情愿做一任起居注。
季鸿隐隐觉得,他身后还有高人相助。
○○○
几日后,撑过了那阵疼痛,凌冽渐渐能拄着拐下地行走。
坐在轮椅上的时间久了,现在能重新感受到髌骨和小腿,总让凌冽有种不是自己腿的错觉。每一次换药,乌宇恬风都陪着他,扶着他从树屋的这头、缓缓地走到树屋的那头。
毒医和孙太医小心看顾,加上有大巫,凌冽双腿的骨骼和经络都很好地接上了。
虽然走路、跑跳需要长时间慢慢去恢复,但至少,现在的凌冽能站起来,能从软榻上、自己慢慢走到树屋门口,短短十余步路,他也是在不断摔倒中慢慢站稳走过。
乌宇恬风后来渐渐不哭了,他看着凌冽身上摔出来的淤青,跟着孙太医学了人身上的经络和穴位,周身十四经、三百六十一处穴位,他终于一个不差地准确记住。
在凌冽实在撑不住倒下后,他就会端着热水和药油进来,一点点替凌冽推开身上的淤青,给凌冽按摩。
看着越来越懂事、越来越贴心的小蛮子,凌冽揉了揉他的头——
乌宇恬风总说,他遇见他,是他的福气。
但,能来到南境、能同恬恬在一起,何尝不是他的福气?
小蛮子这般好,换了谁都要动容。
又过了几日,凌冽渐渐能走更远的路,乌宇恬风认为他总憋在屋内不好,便带他到鹤拓城外一片较为平缓的草坪上晒太阳——
凌冽还用着从前的轮椅,但拐杖已经变成了单副。
春日的阳光洒满了这一片的翠绿草毯,翩飞的白黄蝴蝶远远地绕着绿草中盛放的不知名花朵,凌冽尝试着自己站起来,慢慢地挪动着那一根拐杖,起来走了走。
乌宇恬风不远不近地护在他身旁,在他撑不住的时候,总虚虚地扶上一把。
第77章
三月季春, 莺鸣柳翠。
大巫带着阿幼依, 以及各部今年挑上来的一些有天赋的小姑娘,重新回到圣山中修行、闭关。临行前,他专程将乌宇恬风拉到一旁,细细地交待了几句。
阿幼依则是眼巴巴地同凌冽拉勾, 说等夏末结束修行, 还想听他讲中原的故事。
摸摸小姑娘扎着羊角辫的脑袋,凌冽浅笑着应了“好”。
看看大巫那边, 阿幼依又偷偷将一个贴着咒符的紫色小瓶子塞给凌冽:“华邑姆,你们中原人狡猾, 我不在的时候,你千万要当心。还有大王, 若他欺负你,你也可以给他洒这个。”
凌冽好笑, 问道:“这是什么?”
“痒痒虫, ”阿幼依吸吸鼻子, “一种会让人全身发痒的小虫子, 是我亲手养大的。如果得不到解方,中蛊之人会持续抓挠自己, 将自己抠得浑身溃烂而死……”
凌冽捏着小瓶子的手微微一紧, 下意识看向乌宇恬风。
小姑娘观他这般神色, 抿抿嘴道:“……反正您也舍不得用在他身上不是?”
凌冽眨了眨眼,在个小姑娘面前,多少有些尴尬。
“给您防身用, ”听见大巫叫唤,阿幼依后退一步,冲凌冽挥挥手道别, “这个毒医能解的,若是遇见敌人,您可别手软——”
看小姑娘蹦蹦跳跳跑向大巫,凌冽摇摇头笑,最终还是将那小瓶子拢入袖中。
这时,乌宇恬风走过来,他站在距离凌冽轮椅不到一步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突然俯身重重地亲了凌冽一口。
凌冽:“……?”
乌宇恬风舔舔唇瓣,眸色沉沉地瞪他道:“哥哥下次,不许对我之外的人笑得这般好看了。”
凌冽横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今日,乌宇恬风要带他去的地方叫“青龙坪”,是个位于鹤拓城南郊的谷地,那里地势平缓、杂草不生,夹在两山之间,无风也不潮湿,地面是成块的灰岩,正好方便凌冽练习行走。
乌宇恬风上前来,将他的轮椅转过去,推着他往望天树深处走。
其实,北宁王的腿恢复得极好,即便离了拐杖,也能平稳地走上数百步。只是小蛮王谨慎,总是怕他累着、摔着,每日里护在他旁边数着,只许凌冽比前一天多走三十步。
余下时间里,小蛮王多一步都不许凌冽走,总由他推着、抱着、背着。
春日的青龙坪上清风徐徐,几株古老的紫藤花含苞待放。
乌宇恬风一直将凌冽推倒较平缓的灰岩上,才扶着他起来,“哥哥今天早晨在树屋中走过几步了,”他掰着指头算了算,继续道:“哥哥现在还可以走三百六十七步。”
凌冽在轮椅前站稳,听见他这话,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忍下、没有反驳。
他如今迈步,已没有了初时针扎一般的疼痛,只是膝盖骨往下的一截歇了这大半年没动过,总有些无力,如今练习也是为了让小腿习惯支撑往上的身体。
凌冽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腿往前迈步。
而乌宇恬风则不远不近地护在旁边,手臂展开来,虚虚地护在凌冽身后。
走了几步,凌冽觉得自己逐渐适应了,便深吸一口气、准备加快脚步。一瞥眼见小蛮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他轻笑一声,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株紫藤树道:“恬恬你到——对面那颗树下等我。”
乌宇恬风一看那棵树的位置,眉头就紧紧地皱起来。
“不好,”他一噘嘴,“太远了,万一哥哥摔跤,我扶不到。”
“摔就摔了,哪个小时候学走路不摔跤的?”
乌宇恬风一点儿不让步,“会摔坏的。”
凌冽哂道:“……我又不是瓷做的。”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结果凌冽却忽然转身扑入他的怀中,踮起脚尖来凑在他的唇边亲了一口,堂堂大锦北宁王双手圈在他的脑后,软了声音、弯下眉眼,道:“倒是恬恬这般护着我,才最容易摔坏——”
“我哪有摔……”小蛮王才反驳半句,却忽然从凌冽漂亮的星眸中读出了什么——
上次,他们在草场上练习:
凌冽不慎跌倒,他一时情急垫在下面,却因为闻着了哥哥身上的一点香就狼狈地起了反应,最后一番折腾,反而被爬不起来的凌冽跌摔上去,险些将他直接“压断”。
“……”乌宇恬风的脸红了,“哥哥你就爱欺负我。”
凌冽乘胜追击,又凑过去亲亲他的下巴,“所以,为了不被我‘欺负’,恬恬去那边等我好不好?”
乌宇恬风皱了皱眉,看了看那颗树的距离,最终不情不愿地“喔”了一声,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紫藤树下。
正巧此刻有微风吹入山谷,未曾绽放的浅白色紫藤花苞在小蛮王的头顶摇曳,像是无数串垂下来的白色小铃铛,衬得乌宇恬风那头金灿灿的长发分外好看。
凌冽深吸一口气,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在树下的小蛮王,慢慢挪步朝着他靠过去。金灿灿的小太阳一如初见时那般炫目——漂亮的翠色眼瞳中,全是对关切与担忧。
比起乌宇恬风的紧张,凌冽反而很轻松:此间山川秀丽,此处风景宜人,而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正在距离他不远的紫藤树下等他——
凌冽挪步,从蹒跚到稳健,一步一个足印地朝前走去。
春日的阳光从两山一线的碧空中洒落,也扑在他们二人成套的蜀锦长衫上,凌冽浅色圆领的衣衫下摆与石灰岩相映成趣,而乌宇恬风身上一套靛青色的交领长衫,在紫藤花淡棕色的树干前,更如泼墨山水。
不算远的一段距离,凌冽走得很稳、很慢。
快靠近乌宇恬风身边时,他睨着紧张兮兮的小蛮子,忽然在心中闪过个坏主意——
他虚虚趔趄一下,骇得乌宇恬风疾步上前,凌冽却趁此机会往前一跃,扑到了他怀里。乌宇恬风下意识地揽紧他的腰,后退两步,拥着凌冽靠到了紫藤树干上。
“哥哥你没……唔?”
凌冽笑着,给了他一个缠绵的亲吻,将小蛮子所有的惶恐不安悉数吞入嘴里。
乌宇恬风被偷香,半晌后也终于明白过来,他在心中暗骂一句“坏哥哥”,面上却勾起嘴角,缠着凌冽加深了这个吻,微风吹动一串串的紫藤花苞,也吹动了两人的长发,墨色的长发环着金色的长卷发,于风中难舍难分。
一吻终了,两人皆是气喘吁吁。
凌冽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唇边的一串水色,抬手替他抹去。
而乌宇恬风则是看着他后颈上的汗水、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颊,忍不住凑过去又轻咬了凌冽的侧脸一口,“哥哥惯会吓我……若真摔了,可怎么好?”
凌冽听了这话,只扑在他怀里,将自己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你不是学会按摩了么?”
乌宇恬风犯愁地看着凌冽,想说学按摩是为了让哥哥摔伤后好受一些,不是让他这般有恃无恐的。可想着按摩时凌冽身上,只有他才能看到的痕迹,他又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他为自己这一瞬的自私而愧疚,却又因为哥哥主动的“投怀送抱”而窃喜。
乌宇恬风揽着凌冽的腰,将人打横抱起来,在凌冽惊呼、揽他脖子时,乌宇恬风侧过头含吮住他的耳廓,“哥哥好坏好坏,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罚哥哥了!”
凌冽听见这话,竟一点儿不怕地轻笑起来,反追问道:“哦?那恬恬要怎么罚我?”
乌宇恬风恼了,全没想到哥哥还有这般面孔。
他咬咬牙,将凌冽往上垫了垫,才压低了声音在凌冽的耳畔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俩才听得清的话。而他的话音刚落,凌冽就整个红了脸,双眸中都现了羞赧的水色,忍不住地锤他,“荒谬!”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瞪圆了翠瞳,“所以,哥哥下次不许胡闹了。”
凌冽抿抿嘴,垂眸看向自己的平坦的小腹,想到乌宇恬风刚才在他耳畔说的那句话,双颊更烧得通红——他不知女子成婚后会不会被夫君欺在耳畔说这般荤话,更不知她们能不能受得住小腹被填得凸出。
他只知道自己不成,即便双腿渐渐康复,他也吃不消。
虽然许多时候他也很舒服,但凌冽不想一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只能昏在软榻上、腰酸腿软。他又瞪了乌宇恬风一眼,最后只能愤愤地偏过头。
午饭,两人在青龙坪烤了野山鸡。
小蛮王利落地处理了那漂亮的长尾羽,准备带回殿阁给姑娘们做毽子。而他自己挎着的竹筒中,则装着殿阁嬷嬷新酿的果醋,正好佐着烤鸡吃、能去腥味和油腻。
凌冽隔着芭蕉叶,捧着乌宇恬风递给他的鸡腿。
而烤肉的香味,自然也吸引了附近的鬣狗和小山猫——这些在中原人看来是凶兽的小动物,乌宇恬风好笑地看它们一眼,将剥下来的内脏和一小部分味道不算好的远远抛了过去。
他一边抛,一边还用苗语认真地冲它们说,说他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可不许再带着族人过来讨了。
那些小动物似懂非懂,但却分头叼着肉和内脏窜回山林中。
凌冽看他们互动,忍不住笑:恬恬竟还同它们讲道理?
“哥哥别笑我,它们听得懂,”乌宇恬风用随身的苗刀又割下一块鸡脯肉递给凌冽,“若是不同它们讲明白,之后,它们就会带着一整个族群过来的。”
凌冽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摇摇头,“那之前你还笑我同小雪豹讲道理。”
乌宇恬风一愣,自不会承认他就是吃干醋,他转了转眼睛,道:“小雪豹同它们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小雪豹它没人教,”乌宇恬风强词夺理,“现在,阿虎还没教到呢——”
小蛮王编瞎话半点不脸红,凌冽也没了脾气,只将乌宇恬风分给他的鸡脯肉撕成小条,又转过来喂到他嘴中,“行了行了,你也吃,吃完我们早些回屋。”
乌宇恬风嚼着嘴里鲜香的烤肉,露出了融融梨涡。
午后,鹤拓城下了一场雨,绵密的春雨如油般润过整片南境大地,淅淅沥沥的雨珠顺着窗外的棕榈棚落下来,在两面窗扇上,垂下无数晶莹剔透的细帘。
乌宇恬风搂着凌冽小憩,听见雨声,他原想悄悄去关窗户,结果就看见怀中的漂亮哥哥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吵醒哥哥了?”
凌冽窝在他怀里,刚睁开的凤眸含着一层迷蒙水色,他素来清冷的声线带着一点未睡醒的鼻音,“下雨了?”
乌宇恬风点点头,将絮丝被拉拉高,盖紧凌冽露出来的肩膀。
第78章
利州, 嘉陵江。
一艘虎头三帆的高船破开重重白浪, 船头的圆舵对面,摆放着五扇的龙凤金屏,屏风前,则是一张三山椅。椅子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男人, 他坐姿散乱地歪斜在椅子上。
而他面前的条案上, 置着一只银盘,盘内盛着刚洗过的紫色葡萄, 旁边还放着几坛子酒。
江上清风吹拂,翻卷起大船上的高帆, 帆布在风中发出“铮铮”之响,船舷上到处站满了持|枪披甲的士兵。他们戒备地看着两岸的山峦, 而男人的身后,也站着几个金甲带刀的士兵。
这时, 中舱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推开, 一个身着绿水罗衫的女子、头戴珠翠疾步走出。在靠近那个年轻男子时, 她深吸了一口气, 在脸上堆出一个柔媚的笑容来,“王爷——”
男人看她一眼, 似乎对女人眉宇间隐忍的怒气丝毫不觉, 他笑着伸出手, “鸢儿来啦?来来来,过来坐,你看, 这是舒爱卿弄来的西域葡萄和波斯美酒——”
女人强忍着怒气,还是同他饮了一盏。
“怎么样?好喝吧?”
“王爷,妾一心挂念琅儿, 他还那么小,无论如何,还请王爷知会世伯,让妾见上一面。”
男人是被舒楚仪拥立造反的安平郡王,而这位绿水罗衫的美妇,则是安平郡王妃柳氏。
安平郡王听妻子这么说,面色微沉,他皱了皱眉,松开搂着柳氏肩膀的手,自己歪斜下去、支着下巴托起腮帮子,仰头丢起一枚葡萄来吃,“你懂什么,妇人之见。”
柳氏咬了咬嘴唇,面色隐忍,还在试图同丈夫讲理,“王爷,琅儿才一岁,从没离开过妾身边,即便您要举大事,妾身要留下来伺候,也让乳娘去陪着吧,孩子太小,若是像大姐儿那般……”
听见这个,安平郡王面色一变,他愤愤地丢了手中葡萄,站起来瞪着柳氏,“你这毒妇!竟咒自己的孩儿?!”
柳氏也急了,她瞪着丈夫,“您、您胡说!妾不过是想见见自己的孩子,哪像你这个做父亲的!孩子刚满周岁,就忍心将他拱手送人?权力地位在你面前就这么重要?!”
“你、你放肆!”
“啪”地一声,他一个耳光抽在了柳氏脸上,柳氏呆了一瞬,缓缓抬起手来捂住脸,“你、你、你打我?!”
“打的就是你这蠢妇!”安平郡王大声吼道:“这些年是本王宠你太过!”
柳氏红着眼睛,怪叫一声就扑上来,涂满了丹蔻的红指甲一下就划破了安平郡王的侧脸,她云鬓散乱、珠翠散落满地,“宠我太过?!你宠什么了?!就凭你那点禄银,若非我娘家的体己!你怎么撑得下郡王府的门面?!”
两人嚷嚷着,推搡下掀翻了条案:葡萄散落、酒坛碎裂。柳氏身上溅满各色汁液,而安平郡王的脸上、脖子上也狼狈地布满了血痕——
安平郡王大骂柳氏是母老虎、夜叉星,没见识的商家女;柳氏则大骂安平郡王是扶不上墙的烂泥、阿斗,是没本事的窝囊废。
两人这边闹出的动静很大,但奇怪的是,站在他们周围的士兵,都仿佛看不见一般,即便被酒液溅到、被这两位推打,也不挪一步。
甲板往下的大舱内,舒楚仪正对着一个沙盘在同自己的谋士闲谈,他老神在在,可那谋士却有些惊慌,他指了指头顶吱嘎作响的木板,低声问:“大人,真不用劝劝么?”
舒楚仪抬头,饶有兴味地看一眼,“让他们吵。”
谋士张口欲言,却听见甲板上传来了女人一声尖利的嘶吼,然后“嗖”地一声,整个甲板重归平静。
舒楚仪挑了挑眉,还没说话,便有人急急来报——
“大人,出事儿了!那女人拿刀捅了郡王。”
谋士变了脸色,舒楚仪却只“哦”了一声,“人死了没有?”
“……这倒没有,但、但郡王流了好多血,您、您还是快上去看看吧。”
舒楚仪耸耸肩,这才不疾不徐地迈着方步走上甲板。
此刻的甲板上已是一片混乱:柳氏双目赤红、侧脸高肿,衣服上、手上都是血,两个士兵从上将她摁坐在地上。而安平郡王面色惨白,胸口破开了一个大洞,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他大片的衣衫。
一见着舒楚仪上来,安平郡王就虚弱地冲他挥手,“……姻世伯。”
舒楚仪勾了勾嘴角,让随船的军医过去检查安平郡王的伤口,他垂眸看向被摁着的柳氏,“郡王妃这是怎么了?”
柳氏气喘吁吁,见他凑过来,竟抬头啐他一口,“还我琅儿!你们舒家狼子野心,不要攀扯上旁人,这废物你愿意带他怎么造反就怎么造反,把我儿还我!”
被唾沫喷了一脸,舒楚仪却半点儿没生气,他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块巾帕擦了擦脸,然后将那帕子丢到柳氏裙上,“算起来……好像你才是我舒家的姻亲,怎么?柳家生意做大了,就忘记了舒家的帮衬么?”
“舒家的帮衬?”柳氏哼笑一声,骂道:“我娘家姓王,不过那瞎眼的姨妈嫁给了你们舒家人,柳家和王家祖上三代,可从没往你们舒家手中得到半分的好处!”
舒楚仪遥遥头,直起身背着手后退几步,“那郡王妃可曾想过?若非有舒家这靠山,你们柳家和王家的生意又怎能在蜀中、利州上畅通无阻呢?”
柳氏一噎,面色也变了。
那边,军医已处理好了安平郡王的伤口,他走过来在舒楚仪身边低语几句。舒楚仪了然地点点头,然后着人将柳氏先押下去,安平郡王则冲她嚷嚷,“我迟早休了你这毒妇!”
舒楚仪看着这两人,摇摇头一笑,让人将安平郡王扶回船舱里。
大船继续航行,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浩浩荡荡的船队顺嘉陵江北上,来到了凤县的太白山附近。
安平郡王伤重,刚睡下去没多久,就被舒楚仪的人敲门叫醒,请他往甲板上一叙。红云漫卷、艳霞漫天,在暮霭沉沉中,安平郡王看见了被五花大绑在甲板上的柳氏。
柳氏身上穿着简单的粗布黑衫、云鬓散乱,她身边的两个侍女也被一并捆着,三人身后还有好几只大开的布包袱,里面是散开的金银玉器、珠宝首饰。
安平郡王被两个士兵扶着,一见柳氏和她的侍女如此,面色就变了。
他目光飞快地扫柳氏一眼,才看舒楚仪问道:“姻世伯,这是……怎么一回事?”
舒楚仪立在点满了火把的船头,笑眯眯地回看安平郡王,“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入夜后,我的士兵看见这三个女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鬼鬼祟祟的,以为是小贼,便将她们统统拿下了。结果点燃火把一看,唷,这不是巧了,竟然是郡王妃。”
安平郡王愣了一下,而后愤怒上前,狠狠踹了柳氏一脚,“贱妇!”
柳氏倒在地上,却飞快地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跟着本王北上,什么荣华富贵没有?事成之后,本王更会封你做皇后!让琅儿成为太子!你怎么就要这般背叛本王?!”
“皇后?”柳氏桀桀怪笑道:“郡王高看妾身了,妾只愿同自己的夫君长相厮守,容不下后宫佳丽,也没那些皇后贤良淑德、能养旁人孩子,您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安平郡王翻了个白眼破口大骂,气急了,更甩出一份休书砸到柳氏脸上,“你以为本王就非你不可吗?!你带着你的人、拿着你的脏东西,给我滚!本王再也不想见到你!”
两人这边吵着,舒楚仪却只是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等安平郡王实在支撑不住开始咳血了,他才施施然凑过去,捡起了地上的休书塞入了柳氏的前襟中,他看着那个被打肿脸、十分狼狈的女人,笑道:“既然郡王已休了你,那一介民妇、竟敢闯入我军阵中——”
他看了一眼安平郡王,才继续道,“按规矩,当斩。”
安平郡王当场倒抽了一口凉气。
“且你这刁妇,行刺一国郡王、盗窃郡王府财物,实在可恶,”舒楚仪面无表情地冲手下人挥挥手,“郡王性子软,怕是见不得血光,我看,就沉河吧。”
听见“沉河”二字,柳氏和安平郡王都变了脸色。
柳氏身后的侍女更尖叫起来,大喊着“郡王救命,她们还不想死”,却不料,正是这几句话更成了她们的催命符,让舒家的士兵堵住嘴、缠上巨石,扑通两声、丢入了湍急的江水里。
安平郡王面色寡白,没想到舒楚仪谈笑间就在他面前杀了两人,他脚下一软,直跌坐在地上。又见柳氏也被绑上石块,这才跳起来,忙扯住舒楚仪衣服道:“世、世伯,她也算是您的姻侄女、琅儿的生身母亲,您、您手下留情啊——”
舒楚仪只笑,慢慢地将衣摆从安平郡王手中抽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对您已经生了二心,此时不除,难道将来等太子即位,让她仗着生母的身份来拿捏朝廷么?”
安平郡王急得满头冒汗,“可、可是……”
舒楚仪:“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他日您荣登大宝成为天子,还愁找不到好女子?”
说完,舒楚仪挥挥手,让士兵堵住了柳氏的嘴、毫不犹豫地将人也跟着沉了嘉陵江。听着“咚”地一声水响,安平郡王终于再忍不住,惨呼一声扑上前去,却只能在水面上、看见几枚细微的气泡。
他红了眼睛,一把捉住舒楚仪的前襟:“她、她……”
舒楚仪看着安平郡王,“您若老实,她不会死。”
“你、你早就……”
舒楚仪淡淡一笑道:“令郎在舒家,自然有妥当人照顾。我知道您无心争储,只是令郎年幼,为了师出有名,才让您来担上这虚名。其实,您说的没错,王妃才是舒家的姻亲,她若不胡闹,将来我必定能保你们夫妻后半生无虞。唉,可惜、可惜……”
安平郡王哀嚎一声,登时跪坐在甲板上,眼中涌出了血泪。
第79章
半个时辰后, 绵密的细雨终歇。
乌宇洛带着百越国侍从找过来时, 只见凌冽笑眯眯地坐在轮椅上,正在帮他弟弟擦头发。而那个从来趾高气扬、揣着满腹坏水的乔伊希,却蔫巴巴地蹲在花园内,一下接一下地戳着碧绿的草坪。
“……”乌宇洛一时有些看不懂他们。
凌冽是最先看见他的人, 北宁王笑着冲他点点头。
而坐在轮椅前的乌宇恬风也抬头, 顶着蓬松的金卷发,喊他“阿兄”。
乌宇洛刚想开口问, 蹲在地上的乔伊希就跳起来,叫了一声“阿洛”就张开双臂向他扑来, 一边扑还一边大喊道:“你弟弟和弟媳妇欺负我!”
乌宇洛被吓了一跳,连连闪身躲开, “你、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乔伊希撇撇嘴,最终还是老实地站到了一边。
其实这次百越前来, 旨在同蛮国商量开凿水渠一事——
百越国原本走的水道需绕过整个南境大陆东南角, 费时又废力, 但若能人工开凿出一条连通南洋和百越河道的水渠来, 就能大大缩短航行距离、降低成本。
乔伊希请水工勘测过,算出了人力、时间最佳的一条水渠。
只是, 这条水渠中间有一段经过了蛮国国境, 乔伊希前些时日就给乌宇洛写了许多信, 而乌宇洛总借着“北宁王腿伤未愈,小弟不在不能决断”的借口拖延,没给他正面答复。
眼看东去春来, 南洋的商船来来往往,乔伊希坐不住了,亲自带人来蛮国拜会。
在殿阁正经坐下后, 乔伊希带来的两个工匠展开了承舆图*,对蛮国上下仔细介绍了他们开挖水渠需要借用的蛮国疆域。
五部首领和伊赤姆也被乌宇洛召集过来,一齐商讨此事。
遂耶部和朗达部首领一看那水渠要经过凤灵坞,便不满地表示拒绝——从前黑苗盘踞在边境上,就是在凤灵坞附近挑唆百越的两个部落闹事,让蛮国和百越之间矛盾不断。
眼下,战事才平,两位首领才不相信什么开挖水渠,“之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我看你就是想借着这件事,蚕食鲸吞我族的土地——”
乔伊希也不恼,好脾气地解释道:“从前我人就在南洋,自然不需要这条水渠,如今回到都城,自然不能再借南洋诸国的港口和水道停船了。”
伊赤姆和剩下两部首领没表态,乌宇洛自己也没有特别好的主意。
倒是乌宇恬风盯着承舆图看了半晌,最终点点头道:“可以是可以,但开凿水渠的人力物力要怎么算?”
“这个不用你们操心,自然是我国全部包揽,不会靡费你们的人手。”乔伊希答。
乌宇恬风还想说什么,凌冽却从轮椅中站起来,慢慢挪步下了金座的三级台阶,他笑看着乔伊希,话却是对着乌宇恬风说的:“此法不妥,百越士兵若乔装改扮,与工匠之貌难以分辨,还需调动兵马驻守。且水渠长足数里,修建再快也需一月时间,这一个月里,我国的士兵要吃饭、百越的工匠也要吃饭,这一笔,又怎么算?”
见凌冽似乎持反对态度,朗达部首领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就是。”
乔伊希皱了皱眉,苦笑一声道:“我说北宁王,刚才我真不是有意闯入的,您能别这般记仇么?”
“谁许你这样说我哥哥的!”乌宇恬风不乐意了,站出来,“本来就是你自己有错在先。”
眼看几人又要争吵起来,凌冽连忙拉住为他“打抱不平”的小蛮王,他摇摇头,冲乔伊希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你们过来看——”
他牵着小蛮王的手,用另一只手将众人都招呼过来。
凌冽指着承舆图上的水渠位置,缓缓开口道:“你们看,此处水渠穿过的是凤灵坞,这里,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是一片开阔的平原,中间还有无数水网纵横,若能将水渠的位置再往西南挪……”
北宁王借过百越工匠手中朱笔,轻轻在那图上画了一笔。
“往西南挪动这么一里的距离,便能很好地将上游的水引入凤灵坞,使得这片荒废的土地得到充足的灌溉,遣人开垦两年,便能成良田万顷——”
乌宇恬风眨眨眼,惊讶地看着凌冽。
而其余人脸上,也多少露出了同样的神情。
唯有乔伊希抿着嘴,思索片刻后,反问凌冽道:“可是,往西南挪这一里,在路程上就需要多开挖出数方土,这些难道都要我百越国来开凿么?”
凌冽笑了笑,将朱笔还给那位百越工匠,察觉到自己双腿隐隐发颤,他便坦然地靠到了乌宇恬风身上,等小蛮王从善如流地从后拥住他的腰,凌冽才继续说道:“这也是我想同你商量的——”
他指着承舆图,说若乔伊希愿意,蛮国附近几个部落也可出人出力,由双方一同开挖这条水渠,这一个月内,百越国的工匠过来,可以就在附近的几个部落里用饭。
“之后等水渠修好,我想请你也允许我们蛮国的船只通过水道、穿过你们百越的疆域下南洋——”
这话让在场众人都愣了愣,尤其是一开始持反对态度的朗达和遂耶两部首领,他们对百越异常戒备,却也承认、羡慕百越能从南洋淘来这么多的好东西。
他们蛮国在南境的疆域确实很大,但没有方便的港口,最南端出海、还需通过蒲干国。即便如今的米莉亚公主重新建国后对蛮国十分客气,难保往后还愿意开放港口给蛮国的船只通航。
若让蛮国和百越同时开凿水渠,双方都允许对方的船只通航,那么在往南洋做生意这件事上,两个国家就都算是双赢,不存在互相侵占利益的问题。
且在开凿水渠的这么一个多月时间里,若真按凌冽的建议——让百越国的工匠和勇士过来,到蛮国附近的部落当中用饭,相处之下,人和人之间总会产生感情——或是朋友兄弟,或是夫妻姐妹。
总之,一举多得。
乔伊希盯着承舆图半晌,最终看向小蛮王道:“乌宇,你讨了个令人羡慕的尼帕。”
“尼帕”在苗语中,是妻子、夫人的意思。
“所以,你——答应了?”乌宇恬风只问他。
“自然答应了,”乔伊希笑起来,“这样好的法子,我没什么异议,贵国的华邑姆愿信任我,我很荣幸,之后水渠开通,我会将其中获利的一成抽出来,作为酬谢、送给你们。”
在心中粗略算过百越一成利是多少后,乌宇恬风眼睛亮起来,当场同乔伊希签下文书。五部首领和伊赤姆也同样没有意见——作为邻国,百越若能同蛮国世代交好,这也算是幸事。
两国邦交,固然有数种方式稳固关系:或结盟、或姻亲,但唯有利益,最为持久。
乔伊希是个地地道道的生意人,能让他抽出一重利,可见凌冽的建议深得他心。
阚部新任首领钦佩地看着凌冽,小声叹道:“我原只知华邑姆能战,却不知他还精于谋算。”
伊赤姆笑道:“王爷厉害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往后就知道了。”
几人这厢交头接耳,那边一直被忽略的乌宇洛却有些无措,他眼巴巴看着弟弟同乔伊希交换了国书,且让五部首领中掌管边境事的那位跟着百越工匠出去,再细细商定开凿水渠的事情。
“……就这样决定了?”乌宇洛喃喃自语道。
他站得近,声音虽小,却让乌宇恬风听着,小蛮王抬头,好奇地看他一眼,“阿兄还有什么不满?”
乌宇洛摇摇头,没说出什么。
乌宇恬风也没多想,他悄悄将兄长拉到一边,说除了五部首领之外,之后关于所有水渠的事情,想要全权交给乌宇洛来决断——
“为什么?”乌宇洛一听这个就毛了,“华邑姆的腿伤不都好了么?!”
“唔?”小蛮王偏头看看他,觉得自家兄长的反应有些古怪,“因为阿兄你之前一直在边境上啊,对那边的山川河流都熟悉,那些部落也多同你交好,这……不是正好的事么?”
“……”乌宇洛张了张口,最终应下此事。
他怪异的反应让乌宇恬风皱起眉头,当着众人的面儿,他选择什么都没说,只在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推着凌冽回树屋时,才小声问道:“哥哥,你说……乔伊希是不是喜欢我阿兄?”
此刻的凌冽,怀中拥着一席桑秀非要塞给他的薄毯。
这毯子是桑秀和殿阁的其他女官一起织的,用的都是南境特有的桑蚕丝,在春日里或许用不上,但再过几个月入暑,这轻薄又透气的小毯子,却正好能用上。
听见此问,凌冽呛了一下,他以巾帕掩面,横了小蛮子一眼,“你的小脑瓜子里,成日都在想什么?”
“那不然阿兄的反应为什么那么怪?”乌宇恬风干脆停下来,绕到凌冽面前蹲下,“而且,今日是阿兄在殿阁理政,乔伊希过来最先见到的应该是他才对,怎会将人放进北苑里?”
凌冽不能理解乌宇恬风的想法,他摸摸小蛮子的脑袋,“兴许,只是两人之间闹了矛盾呢?你也说过,你兄长他,从前就同乔伊希相识。”
“嗯?”乌宇恬风摇头、不认同,“阿兄脾气好得很,从来不记仇。”
凌冽心道,那是因为你是他弟弟,他宠你的缘故,谁知道乌宇洛背后对朋友又是如何的性情。不过此刻的凌冽也不想同小蛮子多费口舌,他挠挠乌宇恬风的下巴,道:“怎么?担心你阿兄啊?”
第80章
春日将尽, 百花衰败。
鹤拓城的天气不似中原, 即便春海棠零落成泥,还有如茵碧草和四季常红的树牡丹。
入夏的这日,整个南境下了很大一场雨。
雷声轰鸣、青白色的闪电划破天穹,榆川水涨, 腾起的浓浓白雾将河中的瀛海山整个吞没。凌冽坐在树屋窗前, 远远看着压低黑云下的滚滚河水,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烦闷压抑。
哗哗水响, 几乎将整片南境大陆都笼罩在了灰蒙蒙的纱帐里。听伊赤姆说,盛夏南境多暴雨, 很容易形成山洪,冲垮堤坝和房屋。
乌宇恬风这一日上, 也是早早就去了殿阁,同众人商量着加固各处易涝的地方。
这样阴沉的下雨天, 身边又没有那个金灿灿的小太阳, 凌冽难免心中悒悒, 忍不住地思索着京城、外戚、阉党之间的勾心斗角, 还有环伺在北境的戎狄——
在他第三次压下眉心时,守在一旁的元宵终于忍不住, 他上前来给凌冽换了一盏热茶, 小声道:“王爷, 虽然您的腿伤恢复得不错,但……忧思总是伤神,您歇一会儿, 别想了。”
凌冽捧着茶盏,无奈一笑,“行, 就你爱唠叨。”
元宵抿抿嘴,“……待会儿王妃回来,要是看见您苦着一张脸,我可要挨骂的。”
“哦?”凌冽好笑,“从前不都是我们家小元管事骂他的么?”
元宵噎了一噎,羞臊地叫了声“王爷”,正欲开口分辨什么,树屋的门就被从外推开,急匆匆走进来的影五甚至连身上的衣衫都没来得及换,他浑身湿透、高高扎起的发髻有些散乱,“王爷,戎狄发兵了——”
凌冽深吸一口气、面色微沉,倒是元宵手中的茶碗应声而落、溅起了好大的水花。
三日前,新任戎王伊稚查率部奇袭、不宣而战,直越过北戎山攻到云州城门下。云州城门上的士兵,远远看见远处浩浩荡荡压境的戎狄骑兵,一个个都慌了神,忙着人往上封处报——
他们的上封是从江南调过来的,在江南匪祸中屡建奇功,最终却阴差阳错被调任到了这里。上封得了消息,当即调拨人手严防死守,并欲让人去找云州太守,让他加急给京城求援。
结果,云州太守当面满口答应,转头就命家眷收拾了金银细软南奔,守城的上封只能让人往东北大营求援,在挑选前往求援的士兵时,他原本选中了在云州五六年的韩乡晨。
可话音刚落,其他士兵就冷笑道:“大人若选他,只怕也会落得和当年镇北军一样的下场。”
听见镇北军三个字,素来欣赏韩乡晨的上封瞬间变了脸色,他一把揪住韩乡晨前襟,“当年!便是你、你延误的战机,害死郭云老将军一家么?!”
被人当众拆穿,韩乡晨面色涨得通红,他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士兵就七嘴八舌地将他的那些破事儿抖落——说他原本是郭老将军的得意门生,后来前往云州求援,却在半路上喝醉了酒、贻误战机,以至大军全军覆没。
士兵们从前不说,只是不屑于背后议论这小人,如今见上封竟叫此人求援,他们便纷纷跳出来,愤怒地指责韩乡晨,用尽了他们此生知道的最恶毒的词。
上封听着,明明已扬起了拳头,最终却只是恨恨将他推开,没多说什么,另外换了人,然后就再也没看韩乡晨一眼。
韩乡晨被推得跌坐在地,眼看着那群士兵拿起长|枪、披上铠甲涌上城楼,他张了张口,想说对面是数十万记的戎狄铁骑,即便东北大营驰援、京中派出援兵,也得一两日后。
而云州军备落后、人手凋零,根本挡不住戎狄一时半刻。
他想叫住上封、叫住那群从来看不起他的士兵,可仿佛又从他们那慨然而走的背影中,看见了昔日的恩师、看见了郭鸾声、郭鸾邻两兄弟,看见了北宁王,看见了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韩乡晨僵硬地呆坐了一会儿,眼中闪过数抹复杂的神情,最终,他咬咬牙站起身来,仓皇地骑马、丢下了城中的小妻子,直接加入了南下逃命的百姓里——
一日后,云州城破。
伊稚查下令屠城,云州守城的士兵悉数战死,前往东北大营求援的小兵,也在半路上被戎狄截获、脑袋砍下来挂在马背上带回。熊熊烈火焚烧,将这座矗立在北方数百年的城市化成了一片焦土。
而那些送往京城的军报、急报,却没有一封顺利送呈到小皇帝面前,也没有一封送上朝堂。
小皇帝和满朝文武,直到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地挥师南下、连下北方数州郡、扣响京城北大门时,才得知这消息——素来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文臣们白着脸,开始指责守边武将的失察;而武将则讽刺文官只管在朝堂上耍嘴皮子,大乱来时只知相互指责。
朝廷上乱作一团,京中人心惶惶,可小皇帝凌玜却下诏让大太监黄忧勤守城,自己带着金银珠宝,由禁军指挥使护送连夜南奔,甚至都没顾得上宫中的母亲和祖母。
朝臣中,原还有几个欲战、想要同戎狄拼个你死我活的,但当他们得知小皇帝弃城逃亡、将京城大事全权交给一个太监时,也是心有戚戚,几位老将军霎时老了好几岁,最终也只能吩咐家眷收拾东西、南避江南。
从影五带回来的急报看,守在北境的翰墨,一早也给东北大营和京城送了急报,可惜,东北大营的守将古板守旧,宣城没有圣旨就绝不擅动,而送往京中的急报,却是石沉大海。
凌冽皱眉,觉得其间必有猫腻,让影五继续说下去。
原来,小皇帝凌玜南逃时,心中竟还有算计——他明面上将调兵统帅之权交给黄忧勤,以彰显他对这人的信任,但守城这份差事并不好当。
戎狄铁骑逼人,无论黄忧勤守不守得住、他将来都能找借口除掉这个肘腋之患。
小皇帝算计得顶顶好,却不料,就在他南下行至齐鲁之地时,京中却传来消息,称黄忧勤并未守城,而是在戎狄大军压境时,直接下令打开了城门。
更有人见那太监,一改从前弯腰驼背、满脸谄媚之模样——挺直身板,走到戎王伊稚查面前屈膝跪下,行了最标准的草原大礼,更用他那副极尖的太监嗓流利地说出了戎狄翟语。
这消息骇得小皇帝当场昏厥、发起高热,再着人细查,才发现——
那黄忧勤,本是戎狄羯摩部落族人,在各部混战中为二太子所救,从七岁到九岁一直养在伊稚查身边,后来为了报恩,二太子将他送入中原,故意寻了个赖赌的泼皮养父掩人耳目,取了中原汉名:“黄小林”。
“黄小林”入宫后,因精明伶俐而被赐名“忧勤”,先后侍元徽、明真、建初三朝,最终来到小皇帝身边,成了他信重的大太监,并掌朱批之权,便是他、扣下了所有送往京中的军报和密信。
凌冽听着,险些捏碎了手中的茶碗。
他气得浑身颤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找回了理智,将手中茶碗重重地搁到一旁——
“黄忧勤”十一岁入宫,竟在中原宫廷内蛰伏了整整二十四年而无人察觉。他是被父皇亲自拔擢到太子东宫的,又因为伺候得好,被皇兄留给了小皇帝凌玜……
谁说戎狄野蛮不知谋算?!
这二太子心机之深,让人后背发凉。
前世,舒家并没有被逼造反,戎狄发之时,外戚和阉党在京中掣肘,最终,黄忧勤陪小皇帝南下,剩下外戚舒家则是联合其他大家族登船浮海,舒明义死守,却都没能拦住戎狄铁骑南下。
如今,小皇帝逼着舒家造反,自己又舍弃黄忧勤南逃,反而给了戎狄可趁之机——姓黄的一早调开了京城守军,而部分精兵又被舒明义带着南下剿匪,少了前世那个死守城楼的小将军,伊稚查只用了半日,就攻下了京城。
在草原上,伊稚查还约束着手下,不叫他们不要伤害无辜的牧民。
进入中原皇城后,他却只是笑着下令屠城,让手底下人放开手脚——金银珠宝、女人都各凭本事,城内一时血流成河,宫禁内也多是女子惨呼。
原本金碧辉煌的宫禁,瞬间成了人间炼狱。
小皇帝凌玜只有八岁,后宫尚未选秀,宫中只有宫女和前朝妃嫔。
可怜太妃们四散躲藏,最终还是被那帮魁梧的戎狄猛士捉出来,撕碎了身上的绫罗绸缎、打散了满头的珠翠。而小皇帝的生母舒氏太后,虽名“太后”,却也只得三十岁,尚未过寿,便被拖出去压在了冰冷的石砖上。
这时候的戎狄猛士们,哪里管这些女人是尊贵还是低贱,只管她们是泄|欲的战利品——
舒太后是被他们生折磨死的,几位太妃也是浑身狼藉地倒在了血泊里。
城内、宫中的女眷皆遭此祸,奇怪的是,被幽闭在冷宫内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幸免于。,戎狄二太子没杀她,反而叫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似乎是有人故意保下了她的性命。
影五抹了一把脸,双目已经赤红,他自看不上小皇帝和各个高门南逃的行径,却更愤慨这帮畜生的所作所为。只是现在生气也无用,还需尽快想办法、组织人反抗才是。
“翰墨大人已启程前往东北大营,希望能亲自说服守军,”影五顿了顿,“羽书大人则离开了京城去了鲁地,鲁郡太守季鸿倒早早下令全城戒备,并往中原青州、秦州等地送信求援。”
听见“季鸿”二字,凌冽想起来这位就是前世那位探花、如今的“状元郎”,他让羽书与之交好,在他调任到鲁郡时,也只让羽书提点他、防备今年上的蝗灾。
结果,阴错阳差,蝗灾未生,季鸿为防虫患囤下来钱粮反成了前线最紧的物资,以至于羽书刚到鲁郡,还被季鸿苦笑着问了一句,是不是他身后有未卜先知的高人。
凌冽捏了捏手指,叹了一息——
第81章
建初二年, 立夏。
浅红的日光洒满了江阳城南郊的一片空地, 也染红了空地上数以万计的蛮国军帐。
中军帐内,凌冽刚起身,乌宇恬风却已带着阿虎在附近跑了一圈,挑开帘帐的小蛮王披着漫天红霞, 金灿灿的长卷发让他看上去整个人都在发光。
“哥哥醒啦?”
凌冽揉揉眼, 打了个哈欠,见小蛮子身上挂着汗, 便冲他招招手,寻块巾帕帮他擦干。乌宇恬风乖乖坐到床边, 将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他肩膀上,闭上眼睛、任他施为。
蜀中天气与南境相似, 一日之内温差极大:早晚冰寒若晚秋,午时闷热如盛夏。乌宇恬风的脑袋上沾染了晨露, 蹭在脸上有些凉。
凌冽拿眼横他, “小孩子都知道不能挂着汗吹风了……”
乌宇恬风嘿嘿笑, 伸出手圈他的腰。
他们自鹤拓城港口登舟, 乘坐蛇首龙纹的三帆大船沿榆川、金沙江北上,乌宇恬风点了朗达、基宁和遂耶三部相随, 留下风、阚两部驻守殿阁。
这次, 他没带伊赤姆, 让人留下帮乌宇洛应对开凿水渠一事。
除了战象、战狼和弓|弩|车,乌宇恬风还带了一队从百越新进的军马,以备不时之需。
蛮国与中原仅有一江之隔, 北岸是蜀地益州郡下江阳城,乌宇恬风原以为登岸就会有一场恶战,怎料, 江阳城主直接打开城门高接远迎——若非凌冽拒绝,他还妄图备下流水席,给整个大军接风洗尘。
最终,盛情难却,凌冽只带上乌宇恬风到江阳城主家用便饭。
那江阳城主四十岁上下,留着一抹长及胸口的山羊胡,眼睛很小,爱笑,对凌冽十分殷勤,端茶倒水等事皆是亲力亲为,更准备了一头小猪绑在院中,准备晚饭时亲自操刀、宰来给他吃。
乌宇恬风盯着那城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江阳城主陪着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后,便起身、笑着冲凌冽拱手、让他们宽坐,他去准备晚饭。临走到门口,城主又红着脸解释道:“原该请内子出来陪二位的,但、但她……好赌,今晨往城中买酒,至今未归,只怕又贪玩误了,还请两位勿怪……”
凌冽笑着摆摆手,这江阳城主惧内,他早就知道。
等江阳城主走远了,乌宇恬风才问道:“哥哥,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噗?!”凌冽险些喷了口中的茶汤,“胡说什么呢?人有老婆有孩子的。”
乌宇恬风却撅起嘴来,“可他总看着哥哥你笑得怪怪的,还亲自替你杀小猪、下厨做饭给你吃……这不是喜欢你、想讨你欢心是什么?”
“……”搁下茶碗,凌冽掸掸前襟起身,他刮了小蛮王鼻子一下,“我就是个馋鬼么?”
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那哥哥告诉我,他凭什么对你这么好?”
凌冽斜他一眼,“在你眼里,怎么什么人都要喜欢我?”
“自然是因为哥哥生得好,”乌宇恬风紧了紧手臂,“中原辣么多坏蛋,哥哥可不许背着我偷腥!”
偷腥?
凌冽好笑,这小醋坛子的中原官话倒说得愈发好了。
“哥哥笑什么,我跟你说真的。”
凌冽摇摇头,转身捏他脸颊一下,才说——从前,江阳城主上京办事,因不懂京中高门相互倾轧的规矩,不慎叫人设计下狱,最终他的家人托到了当时还是七皇子的凌冽,这才将人给救出来。
“哪就成喜欢了?”
乌宇恬风哼了一声,却还是缠着凌冽,又讨了两个亲亲。
日暮时分,城主夫人从城外赶回,她指尖挑着个红粉流苏的荷包,身上是一身橘色百褶裙,云鬓歪斜、笑靥如花,还未进门,就远远扯开嗓吆喝,“当家的——!快出来看我给你带回来啷样好东西!”
乌宇恬风和凌冽两人正相拥着立在莲池前,听见女人声音,凌冽下意识从乌宇恬风怀中脱出。
而江阳城主急急跑出,手中还捏着一柄染血的杀猪刀。
女人笑盈盈走进来,一见着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个,她愣了一下,而后笑起来,“二位就是当家的请来的贵客吧?那二位有口福了,今天我可赢了不少,青梅酒管够!”
乌宇恬风眨眨眼,疑惑地看向凌冽。
而凌冽只含笑看着那夫人身后两辆小板车,一辆堆满了酒坛子,一辆则摆着各式各样的绫罗绸缎。
江阳城主抱歉地冲两人点点头,“王爷,这位是内子。”
凌冽笑着致意,而那夫人见礼后,便走过去、挽着江阳城主的胳膊道:“当家的你知道不,我今天赢的是□□,酒庄的钱老板输得连裤衩都不剩了,还是借了一条巾帕围着才走的——”
□□连十庄,是往小了算都是四十番*的赢面。
“你……没出千吧?”江阳城主小声问。
“哪有?”夫人不高兴地用手肘撞他,“嫁你以后就没出过了,你也相信相信你媳妇儿的手气好不好?”
两夫妻说着,腻腻歪歪地往屋里走,全没在意院内还晾着北宁王和小蛮王。
等他们走远了,凌冽才忍不住笑出来,他戳戳乌宇恬风,“现在还怀疑人喜欢我么?”
乌宇恬风垂眸,咬了他脸一口,“哥哥就爱欺负我!”
凌冽搂着他,在小蛮子撅起嘴时,踮起脚尖来、大大方方地亲了他一口。
晚饭,江阳城主做了十道菜,皆是蜀中鲜香劲辣的口味。
堂堂一城之主,竟深谙庖厨一道,而他旁边的城主夫人,虽也是个美妇,但十根手指葱白如玉、保养得宜,竟是一点老茧也无,她说起话来又快又急,性子也是泼辣豪爽,在等待下人布菜的一段时间里,还扯下一根发丝、给凌冽和乌宇恬风变了个把戏——
她指尖飞动,用发丝在倒扣下来的竹筒口上勾出星状,而后从袖中摸出三枚骰子,一轮摇晃下来,竟做了三枚六点都向上的大数。
而那根发丝,也在她打开竹筒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宇恬风看得愣神,城主夫人将骰子一收,笑道:“这个,我三岁就会了,不是行家根本看不出。”
这时候江阳城主也亲自端上了最后一道菜,城主夫人冲二人点点头,也不客气,直卷起袖子来就给自己添上了尖尖一碗白米饭。
从前在镇北军中,凌冽倒也见过不少英气逼人的女子,但还未见过如城主夫人这般的。他唇边挂笑,垂眸吃菜、没说什么,倒是坐在他身边的乌宇恬风呆了——还有这般女子。
比起他夫人,江阳城主这一顿饭就吃得有些狼狈,他一面要招呼凌冽和乌宇恬风,一面又要贴心小意地给妻子夹菜、倒酒、剔鱼刺,整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菜都来不及吃。
“夫人你慢点吃,这个吃快了伤胃。”
“哎哎哎,夫人你怎么就要拿酒了,再吃点这个猪肝垫着——”
那妇人哪里会听他的,直拿了一只海碗丢到桌上,拍开封泥满倒一碗,她仰头动动喉咙喝下,抬起手臂粗鲁地一抹嘴,发出一声喟叹——“好酒!”
江阳城主挠挠头,尴尬地冲凌冽和乌宇恬风赔笑,又操心地拿出巾帕,“媳妇你慢点儿喝,又没人跟你抢……”
“怎么没有?”女人抱紧了酒坛往旁边躲了躲,“你不知道,这是钱老板家里新开的一批,用的都是上好的山泉水,和我抢的有足足十家人呢,还有镖师武行的兄弟,若不是你媳妇儿我聪明,拉着钱老板做赌,给再多钱,恐怕我都没有一坛呢!”
“镖师武行?”江阳城主慌了,忙站起来围着人打转儿,“媳妇儿你没受伤吧?”
“你想哪儿去了,那些大兄弟都输给我了,哈哈哈——”夫人拉着他坐下,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喏,你最爱吃的夫妻肺片,别愁了,我这都凭本事赢回来的!”
江阳城主还想说,他妻子却直将一筷子菜塞到他嘴中。
然后女人当着凌冽和乌宇恬风的面,用拇指揩去了江阳城主嘴角溢出的红油,又将指头放嘴里吮了下,才低头继续吃菜、喝酒。
凌冽眨眨眼,错开视线喝茶——这是他主动要求的,行军打仗、不易贪杯。
有他做例,乌宇恬风面前摆的也是一杯茶,但江阳城主泡得偏浓,小蛮王喝不惯,只抿了一口,就放到一旁。
看着对面互相夹菜、喂菜,旁若无人交换着暧昧眼神的江阳城主夫妇,乌宇恬风偏偏头,忽然也伸长了手夹了一筷子青椒炒的猪肉送到凌冽嘴边,“哥哥吃这个!”
他说的是苗语,江阳城主夫妇听不懂。
但凌冽却下意识回头,他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张口吃了小蛮子喂给他的炒肉——这是今日新鲜杀的小猪后颈肉,肉质细嫩,想着江阳城主夫妇无暇分心,他便多下了两著,偏偏被乌宇恬风注意。
本以为小蛮王喂了就算完,结果凌冽刚拿起巾帕准备拭去唇上的油渍,眼前就落下一大片阴影,乌宇恬风不知发什么痴,竟扑过来一手抬起他的下巴,一手捏住他的手腕,在他唇瓣上落下了一个吻。
凌冽瞪大了眼睛。
“叮”地一声,江阳城主摔了手中的酒杯。
第82章
江阳城东北方向, 只有一座名为太白的高山。此山在凤县境内, 位于嘉陵江上游,是由蜀入中原的扼要之地。
想到近日舒家在蜀中的异动,凌冽和乌宇恬风前后站起来,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担忧。
两人从城楼上下来, 没多一会儿就回到了军帐中。
眼下已是亥时, 军中除了巡逻的勇士,便只能听见营火辟啵, 凌冽唤来影卫,让他们去查查太白山的事, 然后手牵手往前走的两人,就撞见了拎着药罐子回来的毒医。
毒医盯着两人微微发肿的嘴唇看了半晌, 他“啧”了一声——对这两人没有幕天席地滚一圈再回来,表示出了十分的敬佩, 他冲乌宇恬风竖起大拇指, 重重地点了点头。
结果三人刚一错身, 孙太医又急急走出来, “王爷!您快来瞧——”
他引燃火把,将凌冽等人带到军帐外围, 朦胧月色下, 一堆堆的粮草布包下, 竟不知何时藏了个熟睡的女人,仔细一看,竟是那个顺江漂到鹤拓城的妇人。
“之前勇士们就发现了, ”孙太医道:“但她是中原人,实不知如何处置,便想等您回来裁决。”
凌冽问道:“她记忆还没恢复么?”
孙太医摇摇头。
看着昏睡不醒, 却死死搂着一个破布娃娃的妇人,凌冽叹了口气,才道:“先着人照料着,等明日天亮送到江阳城主家里,请他想想办法吧。”
处理完这些,凌冽和乌宇恬风才回到帐中洗漱、同卧。
吹灭帐中灯烛后,乌宇恬风窸窸窣窣地爬上床,从后将凌冽拥入怀中。而凌冽也自然而然地转过身来,将脑袋埋在他胸膛内——即便,这小臭鬼浑身酒味儿。
乌宇恬风看着他发顶,想起凌冽今夜对他说的那些话,嘴角微扬,更搂紧凌冽——
他没叫错,这就是他最好的神仙哥哥。
○○○
次日清晨,北宁王府影卫带回了太白山附近消息——
舒楚仪和舒楚修两兄弟,集结了西州大营、利州三军兵马,将舒明义和他从朝廷中带出的十万精兵,围困在太白山上。他们围而不攻,只放火熏山。
昨夜,乌宇恬风看到的那道滚滚黑烟,就是他们的杰作。
锦朝兵制:五十人为一队,十队为一行。由行往上,则是乘、军、营。后三者的士兵不在定数,只按着五千、五万、五十万划拨军饷。有的军制是满编,有的却因伤病有缺。
但,一军人数也大约也就在五万上下,三军也就是十五万余人。单利州三军的兵马就已超过了朝廷精兵,更何况,舒家还有一整个西州大营的兵马。
而且,带回消息的影卫还说,朝廷那支所谓的“精兵”被困后,没几天就已投降、叛逃了一半,剩下愿意留在山上同舒明义固守的,还不足四五万。
凌冽听着,看着沙盘微微拧紧了眉——
太白山地势易守难攻,南面开阔的平原谷地已被舒家叛党占据,西侧是临嘉陵江的悬崖峭壁,东侧和北侧的山路原本连接着利州,但可惜,利州是舒氏祖籍所在,那太守一早就投靠了叛党,切断了舒明义所有的补给。
凌冽从乌宇恬风手中接过几面红红蓝蓝的小旗子,在那新制的沙盘上,围着太白山插|了一圈,他微抿着唇,眉头似蹙非蹙,认真思索着什么。
清晨的阳光从帐外闯入,照亮了整个沙盘,也给凌冽镀上了一层金光。
他看沙盘,乌宇恬风却在看着他,连后来影卫进进出出禀报了什么也没太听清。
等影卫离开,凌冽才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恬恬回魂。”
乌宇恬风一愣,翠色的眼瞳亮起来,他捉住凌冽手指,一点儿没因走神而害臊,反坦言道:“都怪哥哥太好看了!”
凌冽横他一眼,没抽手,只好脾气地解释,说江阳城主已说服益州和巴州的郡守,会方便他们行事。
此番北上,他们需经过蜀中的益州、利州,中部的秦州、青州,此后往东可至江南,往北可顺着许州直上京畿。
即便凌冽是中原王爷,蛮国大军于锦朝来说还是异国军队,如此多的兵马大规模调动,多少有些不宣而战的意味,也亏戎狄入侵、京中大乱,否则依着小皇帝性子,多少要借机发难、再对他动歪心思。
江阳城主心怀感激,却并不代表蜀中其他城主、郡守愿担这谋逆的风险。
凌冽不愿蛮国士兵同锦朝百姓发生冲突,也想减少不必要的损耗,如此,他一面同蜀中各郡的长官周旋,一面想法让影卫往中原走走,提前寻些世家、将领的支持。
“那这是好事儿啊,”乌宇恬风指指益州所在,“我们今日拔营,星夜兼程,明日就能穿过益州到达利州附近,太白山和舒家正好在那儿开战,我们只需想办法联络上山中的人,不正好前后夹击?”
“……理是这么个理,”凌冽牵着他走到一旁的桌边坐下,“可你忘了一件事。”
“什么?”
“困在山中的舒明义,同山下围困他的舒楚仪、舒楚修之间的关系,”凌冽亲手给乌宇恬风倒了一盏茶,“那不仅是敌人,还是他的父亲和伯父,甚至有叔伯和堂兄堂弟。”
见乌宇恬风疑惑,凌冽才又补一句,“就好像你们部落内开战一样。”
一听这个,乌宇恬风就苦了脸,“那还真是好麻烦哦……”
凌冽看着他快皱成包子的俏脸,凑过去咬了一口,“行了,总会有办法的,恬恬现在需要担忧的是——我们中午吃什么?”
乌宇恬风愣了愣,“大军的膳房今日不开火么?”
“当然开火,”凌冽笑着站起来,伸出双手将小蛮子皱起来的脸拉拉平,“不过我想吃恬恬做的,还有——我已下令让大军吃过午后就开拔,留给恬恬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三刻钟。”
乌宇恬风被他拉得脸颊微痛,因角度的缘故,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也模糊,“辣窝给锅锅啄个砂锅放……”
凌冽忍了忍,最终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
他想起小蛮子刚学中原官话的时候,想起着小家伙对外一叉腰是“攫戾执猛、残暴异常”的蛮族大王,在内却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原官话,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案几前,跟着他学最简单的中原汉字。
乌宇恬风揉揉被凌冽扯痛的脸,不知他的漂亮哥哥在笑什么。
而眼角都憋出泪花的凌冽,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走吧,不欺负你,我们一起去。”
用过午饭,蛮国大军如期开拔,如乌宇恬风所料那般,用足一天时间赶路,在第三日下午,来到了益州北郊的一处小山上。
小山北坡陡峭,南坡较缓,是个极好的埋伏之地。
再往北数里的一处平原上,便能看见连片驻扎的军队,大小不一的军帐中,还高高悬挂着“安平”二字的旌旗。
为免打草惊蛇,蛮国大军出益州后,便分成了小股,一批批往山中匍匐,留人在城北守着辎重,中军帐和战象也驻扎在了城北郊外的树林中。
影五和影六奉命,分开潜入了舒家叛军和太白山探查——
舒家已前后数次烧山,阵中的大小将军都到山下邀过数战,只可惜,山中的舒明义死战之心坚决,无论如何都不愿投降,反而不留情面地令弓手射|箭,一次次逼退舒家攻势。
双方已在此僵持了十余日,叛军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
影五说,舒楚修其实已命人往太白山下埋了炸|药,若舒明义执迷不悟,他们会选择强行攻山。而舒楚仪对自己这个倔强的独子,也还揣着最后一分亲情,在凌冽他们到时,这位宣威将军、还策马在太白山下向舒明义喊话。
日暮红霞,夕阳西下。
舒明义坐在山中临时搭建的帐篷内,他面色蜡黄、唇瓣干裂,抬手、缓缓拿掉了嘴中被咬得变形的一截木棍。蹲在他身前的军医摇摇头,缓缓起身,替他放下了裤管。
沾染泥沙的墨色裤管下,是染血的重重绷带,而绷带下舒明义的左腿,异样地肿胀着。
缓过了那阵撕心裂肺的痛,舒明义舔舔干裂的唇瓣,这才拍拍军医肩膀道:“有劳您,这些我自己来吧。”
“您……唉,”军医摇摇头,忍不住又劝一句,“您这腿,真不能再耽搁了,其实——您父亲今日说的那些话并无什么大错,朝廷是他们凌家的,您实犯不上为那样弃城而逃的人拼命。”
舒明义只摆摆手,让他无需多言。
军医知道劝不动,便不再费口舌,端着充满了血水的铜盆离开。
几日拉锯,舒楚仪也急了,当着众多士兵的面,直在山下问他,为何要为那样的昏君狗皇帝拼命、为何要向自己的亲人操戈,更直言舒明义即便撑着,无水无粮,山中的物资也只够他们再撑三五日。
“崇德,”舒楚仪说得口干舌燥,在烈日下,满脸都挂着汗,他仰头,遥遥看着被士兵扶着站在山头的儿子,嘶声道:“崇德,抛开一切不谈,你的腿伤再耽误不得,再任由他感染下去,你这条腿就废了。”
舒明义抿抿嘴,肃穆无言。
第83章
可惜, 第二日叫醒乌宇恬风的, 并不是如他所愿的凌冽一脚,而是他们饥肠辘辘、咕噜噜叫个不停的五脏庙。
晌午的阳光很暖,金灿灿地洒满了一整个军帐,趴他胸口上的凌冽明显醒了, 披散的墨色长发微微颤抖着, 似乎出卖了主人正闷笑的事实。
乌宇恬风皱皱鼻子,轻轻将凌冽的长发顺到一边, “坏哥哥,怎么不叫醒我?”
凌冽睁开眼睛, 果然,一双墨色眼瞳甚为分明, 他摸摸小蛮子脸蛋,“叫什么, 让你睡饱。”
乌宇恬风“唔”了一声, 拥着凌冽将人一道儿撑来, 他皱眉看了看他家哥哥戏谑的眉眼, 终于忍不住小声抱怨道:“……哥哥,你一直是这样欺负人的么?”
凌冽“噗”地一声笑了, 他挠挠乌宇恬风下巴, 利落地翻身下床, “谁说,我只对恬恬这样。”
乌宇恬风看着凌冽自然地站他前宽衣,将一套寝衣脱下来随便丢床上, 然后就那么露着两条大长腿,毫无顾忌地走到旁边的衣橱,弯下腰从里挑衣衫。
他身后墨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 露出那截劲瘦的腰,腰眼上浅浅的凹陷,让乌宇恬风脑中嗡地一声,然后他有无措地转开了视线——
他错了,被哥哥发现不洗脚就上床,根本不算什么事。
乌宇恬风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周围,勉强扯过来一条毯子盖住,然后才磨磨蹭蹭地找到一个角度下床。
凌冽没多想,自己给自己套上了一套崭新的劲装,回身就过来冲他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大锦北宁王笑来其实极好看,像是冰雪消融、春花盛放,他从前不爱笑,大抵是因为没遇见让他展颜之人。
“恬恬换好衣服快出来,”凌冽道,“今日军中吃,泡久了可要坨了。”
乌宇恬风抿抿嘴,最终还是选择凌冽走后,谨慎地躲到角落,对着虎子欲盖弥彰地解决了什么,然后他擦擦手,铜盆中剩下的水认认真真地洗干净手脚,才换上新衣、从帐中走出。
打了胜仗的军中喜气洋洋,见他这时辰才出来,几个胆大的勇士都笑嘻嘻地冲他吹口哨——他们不敢同看上去冷冰冰的美人华邑姆开玩笑,却敢跟这个与他们战斗了数年的小大王打趣。
乌宇恬风白了他们一眼,这才凑到凌冽身边,端大碗吃。
他们俩都饿极了,鲜香的热汤正好暖胃,蜀中的牛羊肉不如南境新鲜,却有去腥的青花椒和鲜辣椒,乌宇恬风不挑嘴,自也不会跟凌冽似的将碗中佐料挑出来。
没一会儿,他的两瓣嘴唇就肿了一圈,舌尖上也麻麻的。
即便饿了,凌冽也吃得很少,一碗划拉了半天,还剩下小半碗,他歇了一会儿抬头,却见小蛮子辣得眼眶通红、嘴里不断“斯哈斯哈”地吐气。
“元……”他下意识想喊,却想小管事昨夜就被他派去照顾伤员了,顿了顿,凌冽自己站来,给乌宇恬风端来一碗清汤,“吃慢点儿——”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端那碗汤来喝了一小口,有委屈地冲凌冽小声道:“好辣,哥哥,好辣好辣——”
汤是放过的,温度刚刚好。
凌冽看他委屈,想说:谁叫你笨,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塞,蜀中朝天椒本就辣得叮人,何况是切碎的。
但又想到小蛮子这般做,也是不愿浪费,便趁着周围无人注意,飞快地凑上去亲了小蛮子红肿的嘴唇一口,然后舌尖舔舔乌宇恬风,人反应过来前,又飞快地退开。
乌宇恬风没想到凌冽会外亲他,手中筷子都吓掉了。
虽然漂亮哥哥待他好,双腿治好后人也灵动活络,可主动也只他两人独处时候,眼下他们坐中军帐外的空地上,到处都是来往巡逻的勇士,远处还有不少中原俘虏——
乌宇恬风眼睛亮来,忍不住就要扑上去,结果凌冽先一步将一团凉凉的东西摁上他唇瓣——
“云羊果,”凌冽色未变,露外的耳廓却烧红,“……这是索纳西他们去采的,味道可没前几日那样好,但也去辣味。”
乌宇恬风想了想,最终选择沉着眼眸,吞下凌冽喂他的果子。
这会儿哥哥欠他的,就晚上再讨回来吧。
反正,他也不想让更多人看见漂亮哥哥更好看的一。
磨磨蹭蹭吃过了不知算早饭还是午饭的一碗,凌冽原想提舒家两兄弟来审一审,可乌宇恬风却摸着下巴,让凌冽不要出,他一边拦凌冽,一边将哥哥哄到了沙盘前,他放低了声音,软糯糯道:“中原的山川河流好多好多,恬恬看着就觉得头痛,往后还有那么多仗要打,哥哥你可要认真筹划筹划。”
凌冽隐约觉得小蛮子瞒着他想做点什么,但美色当前,最终,他还是被这金灿灿的小太阳忽悠得晕头转向,色令智昏地坐了沙盘前,认真思索往后几场大战——
将凌冽稳住,乌宇恬风第一时间就扑到了伤兵所的军帐——说是伤兵,其实受伤的多是叛军俘虏,蛮国的勇士受得最重的伤,也就手臂上被中原人拉出一道口子。
乌宇恬风气势汹汹闯进去,东张西望一会儿,就看见了站角落的孙太医。
他径直走过去,对着老先生讲明白自己来意,孙太医挑挑眉,招呼来两个他蛮国新收的小徒弟看着药,便跟着乌宇恬风离开了军帐。
两人一前一后,又穿过好几顶帐篷,才来到了羁押俘虏有重兵把守的几顶帐篷外。
孙太医远远看着,那个他们初次见时,被他当成是“蛮国大王”的魁梧勇士守门口,三百来斤重的身躯边,趴着小蛮王那头吊睛白额的老虎。
第84章
时至正午, 暑热蒸腾。
凌冽将最后一封密信交给影卫后, 才终于得空起身,以巾帕拭去面上汗珠。
案上,是索纳西带小勇士们新制的酸梅汤——将洗好的鲜梅放入滚水中煮软捣烂,以纱巾滤除残渣后, 剩下的梅汁封入坛里, 再垂入江中。
经冰凉江水冲刷,饮时酸甜可口, 正好解暑。
看看帐外:午时将近、炊烟四起,乌宇恬风却还未归。凌冽左右无事, 便放下帕子、自绕出去寻人。可接连问了数个巡逻勇士,他们皆目光闪躲、红着脸只说不知。
凌冽有些意外, 站在树荫下思忖片刻。
乌宇恬风做得不算隐蔽,他们家小蛮子于勾心斗角一道上并不娴熟, 凌冽偏偏头, 目光在看顾伤员和羁押俘虏的帐篷间逡巡了一会儿, 径直走向了羁押俘虏那边。
那帐篷是连片挨挤着驻扎的, 外面还用削尖的木栅栏围了一圈儿,正门口站着那个三百来斤的魁梧小勇士。他双目圆睁、凶神恶煞地盯着前方, 手中拎着个重逾百斤的流星锤。
小勇士远远见着凌冽, 白而圆的脸盘瞬间涨得通红, 他脚跟一靠、腰板挺直,冲凌冽行礼,态度虽恭敬, 但眼睛却一直在盯着他瞧。
那模样有些戒备,又有些小心翼翼,仿佛凌冽再靠近一步, 他就要暴起一般。
凌冽勾勾嘴角,明白了。
他没再往小勇士的方向走,而是挥挥手,一扭头就转往看顾伤员的军帐。
小勇士看他离开,也松了一口气。
伤员所在的军帐没什么人,蛮国受伤的勇士们多过来换好药就离开,剩下躺在这儿的,不是太白山中身负重伤的所谓“精兵”,就是舒家断手断脚的将领。
孙太医和毒医皆不在,帐内只有孙太医的两个小学徒,他们见凌冽进来,忙跪下行大礼。
凌冽摆手,“你们忙,我自己转转。
连片的军帐内,伤员哀嚎不绝,他转了一圈,终于找到舒明义——他的左腿箭伤及骨,加之他在药材短缺的情况下坚持战斗,伤口反复感染,孙太医和毒医努力,也才堪堪保住了他一条腿。
那伤口可怖,剜下来的腐肉太多,即便被纱布包裹,也凹下去很大一块。
照顾舒明义的很有经验,将他搬到了靠近门口的一边:头朝里、脚朝外,既能通风透气,又不会让人着凉。
凌冽正拧眉看着舒明义高热泛红的脸颊,军帐的帘子就动了动,他转头,看见端着铜盆矮身进来的元宵。
自他们从蛮国边境九德城回来后,小管事沉默不少,遇事也愈老练沉稳。
见着凌冽,虽红了眼眶,却还能谈吐得当地将情况一一禀明,凌冽看他,他也只吸吸鼻子,不哭不闹地站在一边,给凌冽倒了一盏新茶。
看着元宵成长,凌冽叹了一口气,他倒情愿这小傻子一辈子无忧无虑。
摸摸元宵脑袋,凌冽没用那茶,只轻声道:“等午后,你寻个机会问问孙太医,如果可以,你就跟着伤员留在江阳城,或者返回鹤拓城去吧。”
元宵一愣,嘶声道:“王爷您,这是……不要我了?”
“……哪有?”凌冽又揉揉他的头,“是后方更需要你照顾。”
元宵咬了下嘴唇,想起从前在镇北军中,他同郭家小厮也是一样被留在后方的。只是此刻与镇北军中不同,镇北军的后方和战场在同一地,而蛮国大军,却要跋涉万水千山。
“放心吧,我能顾好自己,”凌冽已挑开帘帐出去,风中传来的尾句语调上扬,“再不济,还有他呢。”
他?
小管事的眼睛转了转,想起那个高高大大、满头金发的蛮国大王。
元宵撇撇嘴,一叹,收起桌上一口未动的茶。
凌冽绕出军帐后,又遇见了几个巡逻勇士,他面上笑盈盈的,却在对方转身离开后,极快地矮下身、掩藏了身形——北宁王在轮椅上坐了一年半载,身上功夫却未偏废,这点动作根本难不倒他。
小心躲过巡逻勇士,凌冽利落地一个翻身,就跃进了羁押俘虏的营帐。
这边的营帐较小,也不如伤员那边密,但凌冽还是很快就找到了藏匿之所——他躲到一堆高高的空桶后,又拖来附近的一捆稻草,将自己严严实实地挡住。
做好这一切后,他才抽出袖中短剑,往身后的军帐划出一道小口——
营帐内,乌宇恬风早在舒家两兄弟发出第一声惨呼时,就出手如电地卸去两人下颚骨。
未经调配过的腐尸虫,也曾被大巫用来对付叛徒。
幼时的乌宇恬风被那残忍手段吓得噩梦连连,如今,他却能沉默地看着两人在地上翻滚、抽搐。来不及吞咽的唾沫溢出两人嘴角,剜心蚀骨的疼让他们发疯。
捆在他们身上的粗麻绳也因他们的挣扎,磨破衣衫、勒入血肉,新出现的伤口,更让腐尸虫狂欢。两人身上的冷汗如瀑布般流出,最终撑不住,先后昏了过去。
乌宇恬风面无表情,翠色眼瞳沉沉地看向地上的两条“蛆虫”。
然后,凌冽见乌宇恬风拎起角落的一桶水,毫不客气地倒到他们身上。
冰冷的江水瞬间唤回两人意识,逼他们重回痛海沉沦。
第85章
半日荒唐, 无度孟浪。
代价便是, 伺候在中军帐的蛮国勇士意外发现:
中军帐内的小圆桌不见了,就连上面的方盖布,也一并不见了踪影。
不知那两个狡猾的中原俘虏说了什么,本来面色红润、能跑能跳的华邑姆, 被他们气得卧床不起, 审问之后的一日里,都是躺在软榻上, 吃穿皆由华泰姆伺候。
帮忙端茶倒水的几个小勇士出出进进,看着他们华邑姆面色不虞、靠在华泰姆怀中喝稀粥, 行动坐卧都要垫着厚厚的软垫,他们便觉得——那两个中原人当真可恶!
他们赤子心性, 又多是同乌宇恬风一般的年纪,半点没将华邑姆的异状往他们大王身上想, 只暗中商量, 预备趁夜色潜入俘虏营帐, 用麻袋套住狠狠揍人一顿。
结果, 这计划还未来得及施行,脚下的地面就剧烈震了震, 那三百斤的小勇士咚咚跑来, 脸上还有说不出的惊慌——
“华泰姆!华邑姆!出事了!出大事了!”
凌冽腰酸腿软, 根本走不动半步,最后人是被乌宇恬风抱在怀中带去的军帐,小蛮子贴心, 他手底下的人也懂见机行事,一早在帐外给他搬来了一把垫着狐裘、软垫的交椅。
待凌冽坐了,勇士们才急急告知发生的情况。
一个小勇士掀开帘子, 以便担架抬出:昨日还生龙活虎、想要算计他们的舒楚修,此刻竟成了一具尸体,他双目圆睁、身上衣衫被血染透,脸色是极不正常的蜡白,像被人放干了血。
凌冽眨眨眼,勇士们又从帐中拉出个被捆住的妇人。
妇人头发蓬乱,脸上身上都是干涸的血迹,被勇士们架出时,还在疯疯傻傻地笑。
看守的勇士跪在地上,面露惭色,说妇人是趁他去吃饭时悄悄潜入,见着舒楚修就刺,一击不中,还扎第二下、第三下。等他听见响动赶过去,舒楚修已倒在了血泊中。
附近巡逻的勇士都被惊动,即便有他们帮忙,大家也不好伤了这中原女子,她又踹又咬,全不顾自己,匕首被打掉就用牙咬,双目赤红如修罗,一定要将舒楚修弄死。
看着小勇士手臂上的牙印,还有几个巡逻勇士脸上被指甲划开的伤口,凌冽叹了一口气,冲乌宇恬风摇摇头。他既不在意,乌宇恬风也没追究,训了他们两句,就让人下去拿药。
毒医来细细看过,妇人的疯病没好,这般行动可能是当真与舒楚修有仇。
以舒楚修这般身份,凌冽揣度,这女人在蜀中地位定不低。他想了想,招来一个影卫,让他去将利州城主绑过来,或许他能认出这女人。
“那哥哥,这两人怎么办?”乌宇恬风指着地上舒楚仪和舒楚修的尸体问他。
“你觉得呢?”
乌宇恬风捏了捏裤缝,“……我想喂阿虎。”
凌冽睫帘翻动,好笑地摇头,转脸看向毒医,“舒明义醒了没?”
“午后醒过一次,之后就又昏了,”毒医想想,又补充一句,“不过高热已退了。”
“那就让他决定吧,”凌冽冲乌宇恬风伸出手,“我困了。”
乌宇恬风立刻将人抱起来,大踏步地往中军帐走,走出去两步后,凌冽才凑在他的耳畔,压低了声儿悄悄道:“这两个是坏人,阿虎吃了会闹肚子,之后我给它找更好吃的牛羊肉。”
听见这个,乌宇恬风的脚步顿了顿,他看着凌冽巧笑的眉眼摇头,闷声道:“那不成,哥哥不许太关心阿虎,我都还没吃饱呢。”
“……小醋坛子。”
乌宇恬风却坏心眼地托着他的屁|股往上垫了垫,如愿听见凌冽闷哼一声后,他才弯下眉眼,“哥哥还是先养好自己身体,再想着外出‘打猎’吧——”
凌冽:“……”
他闭了闭眼睛,出手拧了小蛮子耳朵半圈。
○○○
午后,听人来禀,说舒明义自己掏钱,托元宵往利州买了两口薄棺,将舒楚仪和舒楚修就地入殓、掩埋。他的伤还没好,拒绝了旁人帮助,自己扶枪站立,远远送了大伯和父亲最后一程。
舒明义没立碑,甚至都没有请堪舆风水的师傅,只是在太白山下寻了个青松翠柏之地。
然而他们走后没多久,蛮国勇士就看见了一群义愤填膺的蜀中流民,在几个抬棺材伙计的带领下,匆匆赶到那小土堆旁,掘坟开棺,将里头两人的尸骸拖出来,又踹又打,啐满了唾沫星子。
所谓兴恶战者,死无葬身之所。
蛮国勇士对这俩中原人无甚好感,也早早得令不许伤害中原平民百姓,他们躲在树林中远远看着,等撒气的流民离开,他们才转身回军中禀报。
不过勇士们也留了心,还让三人守在那树丛附近。
凌冽一时无言,他无意同情舒家,却为这两兄弟的下场唏嘘,“……别告诉舒明义。”
勇士们点点头,起身行礼从中军帐中退了出去。
乌宇恬风坐在床边,手中拿着一碗银耳炖雪梨,等帘帐重新降下来,他才抬起小汤匙送到凌冽嘴边,“哥哥真是好心。”
新炖的汤汁黏腻,晶莹剔透的银耳下趴着煮得软烂的雪泥。
凌冽张口吞下,舔舔小匙后,才睨乌宇恬风一眼,“对事不对人,舒明义不错。”
乌宇恬风撇撇嘴,有些不快霜庭哥哥当着他的面儿夸别的男人。
但想到,是这姓舒的护着凌冽、将人送到自己身边,最终选择闭口不言。
而后,就在凌冽用完了这一小碗雪梨汤后,外面又有人来禀,不过这次的来人换成了王府影卫,说的话也换成了中原官话——
守在附近的影卫救下了一老一少两个中原人,跟着影十一办事的一个直接认出他们就是来给凌冽量体裁衣的裁缝。年长的老师傅饿得面黄肌瘦,那聒噪的学徒也是面色青白、手脚上都是伤口。
他们被影卫送到了看顾伤员的军帐,却在一进门时,意外地遇上了包扎好伤口、被捆在角落的妇人,那裁缝惊讶异常,脱口一句“王妃娘娘”,终是道明了妇人身份。
凌冽忙安排了人将安平郡王从另一个军帐中抬过来相认,只可惜,他们夫妻相见,一个疯傻、一个半残,引得众人摇头长叹。
安平郡王名凌冶,从水部,却是命出火格。
他比凌冽小上两岁,被救出来后就一直在养伤,到此刻才有机会与北宁王相见。
他虚弱地坐在床上,双手交叠,右手掌盖在左手掌上,然后将双手高举过头顶,尽量俯身下来,冲着凌冽行了锦朝的九叩礼,“皇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凌冽轻咳一声,“……无需多礼。”
安平郡王面色青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却坚持着将大礼行完,“皇兄莫怪,实是小弟有事相求——”
他看着凌冽,将舒家兄弟如何带人闯入郡王府、挟持了他的独生子凌琅,然后又逼着他们夫妻造反的事和盘托出,“若非他们以琅儿性命相逼……”他叹了一息,“只求皇兄能帮忙,尽快找到孩子。”
其实,这是凌冽第一次见安平郡王。
他们虽名兄弟,但一个是元徽朝平王嫡子,一个是元徽朝七皇子,在堂兄弟中都不算太亲厚的关系,更何况后来两人际遇不同——封地在南在北,彼此间都疏于联系。
先前凌冽还怀疑安平郡王是胸有韬略、佯做痴傻糊涂:外做一个纨绔子弟,内修文治武功,妄图颠覆朝堂、改弦易帜。
结果,看着眼前的凌冶夫妻,他忽然意味不明地叹道:“……罢了,我信你。”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安平郡王一噎,呛咳一阵后,他苦笑着垂下眼,“是了,皇兄在宫中,自然见惯了人心,”他说完,很坦然地一拱手,“多谢皇兄。”
凌冽点点头笑,倒没再说什么。
他们虽不亲厚,却都流着皇室的血,心思算计皆不会摆在明面儿上,举手投足、眼神措辞,皆有文章可做。
“哥哥,”乌宇恬风皱眉,他弯下腰来,歪头看凌冽,“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他的金色长卷发铺散下来,像一道穿满了金珠珠的帘帐,凌冽好笑,还没开口,坐在床榻上的安平郡王就先开口道:“这位……便是皇嫂吧?”
凌冽:“……”
乌宇恬风挑挑眉,却难得没有动怒,反而还勾了勾嘴角。
他直起身子,面无表情地站站好,高深莫测地看着安平郡王“嗯”了一声。
安平郡王心里直想笑,但看着满室的蛮国勇士也不敢,他压了压嘴角,重新交握双手冲着乌宇恬风行了个极正式的跪拜大礼,本想说点什么,却听见乌宇恬风“啧”了一声。
一抬头,只见这位高大的蛮国大王拧着眉,“为何你行的是不一样的礼?”
九叩礼,其实是拜见君王和祖先的大礼。
安平郡王现下给乌宇恬风行的是尊礼,虽不如九叩礼那般郑重其事,但也是他这位郡王能够做出来最恭敬的姿态了。
“这……”安平郡王看向凌冽。
凌冽轻咳一声,不想同小蛮子纠缠,便道:“因为……我是王爷、你是王妃。”
安平郡王被这答案呛住。
乌宇恬风却偏头想了想,勉强接受。
看着两人间眼波流转,安平郡王执袖擦了擦脸,也露出笑颜,“皇兄皇嫂伉俪情深,真惹人羡慕。”
“抗力情深?”乌宇恬风迅速转头看他,“这是何意?”
凌冽心知要坏,一边拦着安平郡王不让他解释,一边叫住小蛮王派去取纸笔墨的勇士,一个“伉俪情深”,乌宇恬风都要人写下来,凌冽多少有点丢不起这个人。
他瞪安平郡王一眼,直言他会将他们夫妻送到江阳城主家里,由城主夫妻看顾保护。
“至于你的儿子——”凌冽牵住小蛮子不安分的双手,“我会让蜀中各郡帮忙查探,一定找到孩子下落。”
安平郡王点点头,再拜,谢过了凌冽。
不过,他道谢的时候,喊得那声“皇嫂”,明显比“皇兄”响亮许多。凌冽看着小蛮子怎么也压不下的嘴角,又窥见安平郡王一低头时眼中的笑意,如若没有战争,或许——这两人能成为朋友。
离开军帐时,凌冽没让乌宇恬风抱,只牵起他的手,“我们慢慢走。”
乌宇恬风犹豫,目光有意无意地往下扫。
瞧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凌冽手指一捏,掐了小蛮子虎口一把。
乌宇恬风嘶了一声,反过来用自己的手指摩挲凌冽掌心,“哥哥你别恼,我不是怕你难受嘛。”
“哦,知道我会难受还故意欺负我?”
“我没有哦,是哥哥你缠着我央求的,这不能怪我。”
凌冽一挑眉,刚想反驳,看着乌宇恬风那双漂亮的绿宝石眼眸,一些意乱时的记忆却陡然浮上心头:确实是他咬着小蛮王肩膀,不许人抽身,薄唇中吐露的全是撩人的暧昧声音……
只是想想,就让凌冽红了脸。
他瞪小蛮子一眼,声音哑了,“我……说什么你都听?”
乌宇恬风点点头,拉着他的手晃两下又摇摇头,“哥哥说的有道理的,我会听,比如‘还要’、‘不够’和‘给我’。但哥哥的身体我知道,比如现在想走回去,就很没有道理——”
凌冽“哇”了一声,人还是被乌宇恬风抱起。
只不过,这次不是被打横抱起,而是半坐在乌宇恬风的肩膀和臂弯上,凌冽大半个身子悬空,下意识紧紧圈住乌宇恬风脑袋,脸都被吓白,“喂,你——”
混不吝的小蛮子却不给他任何反驳的机会,竟就着这个姿势抱着他跑起来。
凌冽倒相信乌宇恬风不会摔着他,但腾空感还是让他发慌。
一段路,不算长也不算短,乌宇恬风笑盈盈地将人带回中军帐。他将凌冽扑倒在软榻里,双手撑在他肩膀两旁,脸上的笑容大大的,“我们回来啦——!”
他气喘吁吁,手臂还在隐隐发抖。
可鼻尖上渗出的薄薄汗渍,却让凌冽忍不住笑,抬起手来刮刮他的鼻子。
而乌宇恬风则是顺势,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掌心,掀起来被子将凌冽塞进去,“接下来的时间里,哥哥好好休息,等哥哥好了,我们就拔营。”
凌冽确实困了,软在枕头上阖起双眸,听见他这么说,下意识呢喃道:“还不是你闹我……”
乌宇恬风笑,只给他掖好被角,将一枚缱绻深情的吻,轻轻落在凌冽额顶。
而凌冽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很快陷入梦境。
○○○
那江阳城主夫人,是日暮时分赶到的。
她轻装简行,只赶了两辆马车,带着一队护卫就来到太白山下。
安平郡王的双腿脚筋已断,行走不得,由蛮国勇士帮忙抬上了马车,可怜柳氏受创之后疯疯傻傻,知道她是郡王妃后众人倒没有再绑着她,只是要三五个人架着。
孙太医从旁帮忙,当个中间过话的翻译,勇士们送柳氏过来,想放开又不敢放,怕她再伤人,孙太医看向城主夫人,“您瞧,这……”
城主夫人却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不就是个有两下子的小婆娘,这有啥子难哩?”她变戏法儿般从马车里掏出个做工很精致的布娃娃,十分豪爽地塞到柳氏手里,“喏,抱好你的娃儿。”
柳氏愣了愣,低头看向那个穿着绸缎小衣服的娃娃。
而后,一直在挣扎的女人平静下来,缓缓地将布娃娃搂紧,哼起小调,喃喃道:“琅儿不哭,娘亲在呢,娘亲在这儿呢——”
孙太医和一众勇士都傻眼了。
城主夫人却拍拍手,满意地一叉腰,“行了,打道回府,小的们走着——”
看着绝尘而去的两辆马车,凌冽弯下眉眼,这位夫人,当真是个奇女子。
原本,凌冽还想着将舒明义几个一道送回江阳城,结果小将军摇头、态度很坚决,“若王爷嫌我麻烦累赘,只需给我留下一匹马、一杆|枪,我能照顾自己的。”
凌冽看着他。
坐在床上的舒明义,虽面色青白、满脸胡茬,目光却很明亮,他将自己的长|枪横在膝头,用涂抹了蜡油的巾帕在慢慢擦拭枪|头。
“……好歹都封了少将军,”凌冽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息,然后话锋一转,“日前影卫来报,说那戎狄伊稚查不日会南下,或往江南、或攻中原,可还有数不清的仗要打。”
舒明义一愣,而后眼眶红了,他双手抱拳,“多、多谢王爷!”
凌冽摇摇头,丢给元宵一个“你好好照顾”的眼神,就从军帐中走出。
乌宇恬风没跟进来,半倚在树干上的小蛮王神色冷峻,同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上方一轮暖黄明月,下方墨蓝色星幕,他送给他的螭纹佩流苏,在风中微微晃动。
无人时,小蛮子神色冷峻,一双翠色眼瞳半眯着,像一头警觉的雄狮。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金灿灿的狮子又变成了冲他欢快摇着尾巴的金色大狗,“哥哥!”
凌冽下意识后退一步,戒备道:“……不许再那般抱我!”
狗狗的尾巴顿了顿,不存在的一对大耳朵耷拉下来,有些委屈地又唤他一次,不过换成了拖长声的:“霜庭哥哥——”
凌冽拗不过,最终选择以攻为守,主动上前冲乌宇恬风伸出手臂,“你背我。”
单纯质朴的南境蛮人,最终败给了狡猾的中原人。
乌宇恬风的眼睛又亮起来,唇畔的梨涡都若隐若现,他上前,在凌冽面前蹲下,乖乖将满头金卷发顺到了胸前,而凌冽则是伏上去,好好地圈紧了小蛮王的脖子。
一段路,凌冽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乌宇恬风。
出乎意料的,小蛮子没有反对,他只皱皱眉道:“哥哥保证他不会当逃兵就好。”
想到前世,舒明义战至最后一刻,熊熊烈火焚身、背上插|满箭|簇,他手持□□一步未退,最终被攻上城楼的戎狄武士削断四肢,砍下头颅、挂上城楼。
凌冽闭了闭眼睛,“他……不会。”
乌宇恬风侧过脸来看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人往上托了托,“哥哥信他,那我就信他,哥哥的眼光总不会差。”
凌冽勾了勾嘴角,“哦,你又知道了?”
“那当然,”乌宇恬风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在凌冽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了两抹绿色的小月牙,“哥哥喜欢我,而我那么好看,足以证明——哥哥的眼光好得很,看人一定不会差。”
“……”凌冽轻轻揪了揪他的耳廓,“小不要脸。”
而乌宇恬风只是嘻嘻笑着任他揪,脚步很稳地将他带回了中军帐。
暖黄的大月亮洒下重重银纱,清浅月光碎在青草河滩上,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他们交叠的背影,被水波曳得老长老长——
○○○
蜀中乱局平定,叛军恶首伏诛。
这等好消息让蜀中百姓聚集到利州附近庆贺了三天,利州城主被流民裹挟着开放了粮仓,将半数的东西都送给了蛮国大军,百姓没有朝臣和武将那么多的顾及,他们只认给他们带来安宁的人。
一直到离开了利州境,凌冽才松乏下来,放任自己靠回了乌宇恬风怀中。
他不比小蛮子“恶名在外”,大锦北宁王虽威名赫赫,却也不能当真一直对中原百姓摆冷脸。
乌宇恬风接住他,顺手从旁取来一碗飘着鲜花的酸梅汤,他眸色偏沉,多少有些吃味:他家漂亮哥哥笑起来这样好看,他一点也不想分享给这群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外人看。
于是,他没话找话,“哥哥从前不也经常打胜仗么?”
“唔?”凌冽将酸甜的汤汁咽下肚,“镇北军中胜败参半,再说,军中打了胜仗多是郭老将军前去接受封赏,我不喜欢那场合,都寻借口躲了。”
乌宇恬风想到凌冽就是看不惯养母和哥哥为人,才会跟着郭云老将军北上的,心里一酸,便换了个话题道:“听哥哥之前说,镇北军当年是因为求援失败,才会全军覆没,而且那个求援的人好像还活着?”
他没由来提起韩乡晨,凌冽也有些意外。
不过两人心意相通,凌冽稍一思忖,便知道小蛮子这是担心他想多,便顺势说起近日从密信上得来的韩乡晨消息:
这人当真有意思,害死恩师一家和二十万镇北军后,腆着脸在云州苟活,面儿上看是心怀愧疚、只当个城门守卫,背地里却有钱迎娶云州名妓。
表面上豪掷千金替李红雪赎身,成婚多年却只带着人住在云州破烂的瓦房里,膝下无一儿半女,影卫去查时,附近的乡亲邻里更说这位韩乡晨苛待妻子,总是夜不归宿、不是个东西。
戎狄来犯,云州城门守卫悉数战死。
这韩乡晨又一次苟且偷生,连李红雪都没顾上,甚至都没回家收拾行李,直接打马往京城去。
到了京城,京中的影卫彻查,消息晚到了半个月。
只说这韩乡晨入京后就直扑妹妹和妹夫家里,让他们收拾行囊细软,再带上老母亲,不由分说地将人连夜带出京,护送着他们送到了江南安顿。
那韩家老夫人赁的房子,本就在黄忧勤的走狗名下,韩乡晨此举,倒像是一早知晓黄忧勤戎狄奸细身份,担忧戎狄破城后屠城,害了他家人性命。
乌宇恬风皱眉,忍不住骂道:“小人行径。”
凌冽却只撇撇嘴,继续道:“将母亲和妹妹一家安顿好后,韩乡晨独自折返,影卫跟着他,见他隐姓埋名、一人一马地参与到了百姓自发组织的义军中。”
“……他有病?”乌宇恬风忍不住了。
凌冽耸耸肩,其实韩乡晨这个人他一直挺看不透的:
在军中,他虽胆小,却不怕事。不经逗、爱脸红,逢战却也都冲在第一位。郭家老夫人尹氏给他说亲,他也是认认真真地去见姑娘,然后因笨嘴拙舌而告吹。
韩乡晨很矛盾,仿佛从云州求援开始,他就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是镇北军中,凌冽熟悉的韩乡晨,一个是那个成为了黄忧勤走狗,能豪掷千金、替名妓赎身,趋炎附势的韩乡晨。
“可惜,韩乡晨在义军中也被人认出来,他辗转离开后,影卫一时也没找到他的踪迹。”
乌宇恬风听着,也觉得这个韩乡晨透着古怪,不过他不让凌冽想了,直接从凌冽的手中摘了那盏酸梅汤,给人身上盖好一层薄毯,“哥哥闭上眼睛睡一会儿,醒来我们就到青州境内了。”
凌冽本想说自己不困,最终拗不过小蛮子,在摇摇晃晃的象筐中,沉沉睡去。
或许,是他们家小管事搞错了:
乌宇恬风根本不是什么碧眼公狐狸,而是瞌睡虫成精。
只可惜,凌冽这一觉也没能睡多久,影卫急匆匆带着利州城主赶来,后面还跟着一辆快散架的马车。那城主是被影卫抗在肩上带来的,一落地就开始干呕。
他面色青白地扑通跪地,说城中百姓在重建家园时,意外在一口枯井中发现了一个抱着孩子的哑巴仆妇。
利州城主不知凌冽已将安平郡王夫妻送到了江阳城,他满脸殷勤道:“王爷,我查过了,仆妇是舒家找来的,这孩子,就是那安平郡王家的小公子凌琅。”
仆妇一看就受过训练,抱着孩子不多看任何人一眼。
而她怀中一岁多的小孩,一路奔波,委屈异常,大眼睛两旁黏着厚厚的泪渍,在利州城主说话间,他含吮着手指,眼睛滴溜溜在凌冽和乌宇恬风之间转了一圈,突然冲凌冽伸出手,大大方方喊了声——
“爹爹!”
利州城主一噎,就连站在他身后的影卫都微微一颤。
凌冽哭笑不得,他和安平郡王虽是兄弟,外貌上却并不相似,也不知这奶团子,到底从何处得的灵感,竟会喊他爹。
不等他开口,旁边的乌宇恬风却来了劲儿,他一瞪眼睛,拦在凌冽前面,“别瞎叫!我没给哥哥生过!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凌冽:“……”
他甚至看见了抱着孩子的仆妇,都深深闭了下眼。
而俗语有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
奶团子不愧是安平郡王的崽儿,被小蛮王凶了,他一点儿不露怯,反而眨巴两下眼睛,看着乌宇恬风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双脚蹬起来,洪亮的声音响彻三军:
“要娘亲——!喝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你你你!
团子:要奶奶!
恬恬:我没有!
团子瞪大眼睛,砸吧着嘴看着小蛮王鼓囊囊的胸肌——
第86章
蜀中事定, 中原战事却不歇:戎狄在京劫掠后, 修整几日,便调兵南下,誓将这占据了大好河山、却不懂守城的汉人朝廷整个掀翻——
戎狄大军势如破竹,却在往东靠近鲁郡时, 被鲁郡太守季鸿阻拦。
一连三战, 伊稚查在季鸿手上没讨到半点好,反而折损了大半兵马。也不知那小小太守用了什么妖术, 竟叫盘桓在鲁郡外的戎狄大军染上时疫:上吐下泻、几日也不见好。
简先生见鲁郡难守,便建议伊稚查往西, 取道秦州再下江南。
结果伊稚查到秦州,还未驻军, 押韵粮草的兵马就被人入阵冲散,那群人神出鬼没, 借助秦州满地的黄土高坡, 竟将他们数十万人逗得团团转, 两队辎重也因此焚毁。
伊稚查动了真火, 几番探查,发现对方是秦州这半年里兴起的一支义匪。
更令他生气的是, 这是一支娘子军。
中原女子在戎狄看来, 是跟牛羊一样的牲畜, 伊稚查一点儿没想到自己会在女人手上吃亏,他着急上火,竟病倒在军帐内, 简先生耐着性子劝,才让人安下心来养病,驻军淮河东南岸。
听见这消息时, 凌冽和乌宇恬风刚进青州。
青州守军是凌冽旧部,一早给大军准备了充足的补给,并将制好的沙盘和行军布阵图双手奉与蛮国大军。凌冽看着他,心中一阵酸涩。
若朝堂得力,一众子弟,何至于困守一隅。
青州地势西高东低,淮河水顺西侧两座大山穿过整个青州,然后进入秦州境内。戎狄大军为秦州义军所困,暂时扎在了淮河下游一个叫做岐镇的山谷附近。
岐镇往北,是高坡和黄土,往南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
山谷两侧开口,中间凹陷,是个非常典型的马蹄状地形,青州太守和守军已集结人马,同秦州的大军联络,准备在凌冽他们到后,就向戎狄发起总攻。
“只是……”青州太守皱了皱眉,点了点那马蹄形山谷,“戎狄骑兵凶悍,若遭他们夹击反攻,恐会切断我军先锋后路。”
凌冽看着岐镇西北方向的淮河河道,若有所思。
众人正商议着,中军帐内忽然传来了一声孩子的啼哭,那声音洪亮得很,一边哭还一边叠声喊着要娘亲,青州太守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站在凌冽身后的乌宇恬风。
中原人先入为主,总觉得他们威名赫赫的王爷不会甘愿雌伏。
加之这几日相处,见蛮国大王并非流言所谓的“攫戾执猛”,反待北宁王贴心小意。偶尔,路过中军帐时,还会听见他软糯糯地喊凌冽“哥哥”,青州太守便自顾自地误会了北宁王和乌宇恬风关系。
乌宇恬风看凌冽一眼,认命地扭身、挑帘回帐中。
青州太守见他面色不虞,忙脚底抹油地开溜。
凌冽哭笑不得,收起行军布阵图,亦步亦趋地返回军帐内。
“哥哥,帮忙找一下他的尿布,”乌宇恬风听见脚步声,正抱着孩子在帐内悠着,“小家伙又尿床了,我就说不能再多给他吃那碗米糊,他就根本不饿,就是装的,想要骗你喂他呢。”
小团子其实并不瘦小,但光着屁|股趴在高大的小蛮子身上,就显得只有一点点大。
凌冽站在军帐门口,好笑地看着金灿灿的小蛮子——虽然满脸嫌弃,却还是任劳任怨地哼着哄孩子的小调。
“哥哥你别愣着呀,”乌宇恬风撅起嘴,“待会儿他又要哭了。”
凌冽应了一声,放下布阵图,走到衣柜旁,从下层翻出一叠布片递给乌宇恬风。小蛮子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比刚开始时好许多——他们没带舒家那名仆妇,而是选择自己照顾凌琅。
小家伙躺在他新制的小床上冲乌宇恬风咯咯笑,还学着他说苗语,一会儿喊他“阿甲”,一会儿又换成“阿娘”。
倒不是凌冽喜欢孩子,而是就在他准备将孩子送还时,出了事——
江阳城主传了急讯,说安平郡王在听闻孩子找到消息后,没几日就突发恶疾、呕血不止,请多少名医来治都没能留住性命,气绝前,只嘱托城主夫妻好生照料他的妻儿。
毕竟干系重大,城主严谨,将当时名医整治的脉案一并送给凌冽。
安平郡王身体本不强健,被舒家挟持后惊惧忧思生了心病,得知儿子平安后,放下心中巨石,吊命的那口气也跟着散了,他是含笑离世,并无被人下毒或暗害。
江阳城主十分抱歉,只觉是自己没能照顾好安平郡王。
而就在安平郡王身故后没几日,城主夫人原预备带柳氏上街,结果一推门,就看见摇摇晃晃悬挂在房梁上的柳氏尸首,她容色整齐:梳了个简单的云鬓,身上一件素白长裙,鬓边还簪了一朵绢制的白花。
“哥哥,你是不是还觉得那柳氏是在殉情啊?”
乌宇恬风给凌琅裹好尿布和小裤子,趴在小床边,用手指逗弄着他。
凌冽点点头,承认自己确实这样想过,只是现在安平郡王夫妻已死,再去纠结他们的身前事也无甚意义。凌冽凑过去,用手背蹭了蹭凌琅红扑扑的脸蛋。
一岁多的小孩其实已经会走路,但凌琅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小孩,从前行动坐卧都有人抱,他自己也懒,同凌冽、乌宇恬风混了小几日,便机敏地发现——只要向他们撒娇,就能得到抱抱。
有人抱,他当然不愿自己走,高高兴兴地捉着乌宇恬风的金发玩。
小孩正是精力旺盛、喜爱抓握东西的时候,凌冽看那小孩用力拽着乌宇恬风卷发,担心小蛮子疼,便出手一拦,直言自己有事情要同乌宇恬风讲。
乌宇恬风信以为真,放下小团子,认认真真地坐到案几旁。
结果,凌冽只是揉了揉他的鬓角,垂眸关心道:“痛不痛?”
“……”乌宇恬风眨眨眼,懂了,他伸手将凌冽圈入怀中,“哥哥担心我啊?”
凌冽点点头。
“那哥哥还要把这小拖油瓶带上?”
凌冽不是没想过将凌琅送到江阳城主家中寄养,再不济,让小勇士们护送着带回鹤拓城也是一法。可思来想去,凌冽存了一点私心,还是将凌琅带在了身边。
即便孩子在军中有诸多不便,即便这精灵古怪的小崽子一到晚上,就要强行挨挤到他和乌宇恬风中间。
“……我自有我的道理。”
他家小蛮子性子活络,遇事不会想太多。但北宁王习惯了走一步算五步,凡事都往远了考虑:他皇兄子息不盛,父皇身后留下的也只有长公主和他两人。
比起联络那些关系较远的叔伯,凌冽倒愿意先养着凌琅这个讨人喜欢的粉团子。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害得京城被屠、合宫嫔妃横死,无论此战结果如何,他的皇位必定不保。凌冽自不想留下来收拾烂摊子,他看着咯咯笑着的凌琅,眼中却有小家伙看不懂的“狡猾”和“算计”。
凌琅是被安平郡王夫妻如珠如宝疼爱着长大的,甚少见过这般表情。
小孩愣了半晌,虽没察觉到恶意,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乌宇恬风以为他冷,扯过一条柔软的小毯子给他盖盖好,一回头,就看见了凌冽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狡黠。小蛮王笑,压低声音,“哥哥又在想什么坏主意?”
凌冽不告诉他,只将人牵着离开中军帐。
带小蛮王一个已经够他受的了,他可不想一辈子都帮人带孩子。
两人在帐外走了一段,远远看见舒明义一个人在河滩边练习行走,他的腿伤很重,孙太医和毒医都建议他静养,可国仇当前,小将军半点不听人劝,逢战必上,绝不拖人后腿。
他虽不懂苗语,可几日的表现,却让蛮国勇士渐渐认同了他。
遇到可以分享的情报,总会让索纳西翻译给他,舒明义枪法不错,在前日里还帮忙捉住了两个盗匪,从他们口中问出了更多关于戎狄大军的消息——
戎狄残忍,驻扎之时,就戮杀了岐镇百姓。
秦州逃难的流民几乎挤满了境内的几座大城市,实在挤不进去的,就逃窜入了青州境。
时不我待,凌冽自不愿多耽搁。
只是戎狄铁骑数以十万记,凌冽身边兵马虽强,数量上还是远不及对方。且戎狄嗜杀成性,凌冽多少有点不想与他们正面硬碰硬,他牵着乌宇恬风多走了两步,带人来到淮河上游。
此处河水从两山中涌出,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一泓瀑布。
巨大的水声几乎将两人说话的声音都淹没,拍在水底的惊涛激起千重黄浪,卷着上游土层中的黄泥,向东奔涌入海,经年河水冲刷,水中带来的泥土不断垒高了河床。
远看过去,河床两岸的村落城镇像位于谷地中,而河道则仿佛是天上河。
凌冽扬手,指了指远处一道堤坝,那是天顺朝时,为防连年水患,在秦州建立的水利工事:汛期泄洪、旱季蓄水,能缓解下游数道堤坝压力。
如今是夏季,汛期未至,但堤坝中已经蓄了五分之四的水。
乌宇恬风遥遥看了一眼,便心知肚明:“哥哥想用水攻?”
凌冽却又转手,指了指堤坝下面的几处村落,“我问过青州太守,这些村落都是世代居住于此,若炸毁了堤坝,河水将会将他们的家园全部堰塞成污泥。”
乌宇恬风目力极好,即便逆光,也能看见村落中来往忙耕的农人,还有赶着牛羊放牧的孩童,老人拿着去年收下的粮食翻晒,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挂着红艳艳的辣椒。
“水流虽急,但也冲不到戎狄所在的岐镇,”凌冽指了指河滩下的一处平原,“还需将他们引到此境。”
那距离不远不近,中间隔着青州和秦州交界地带的三四个小村落,凌冽叹了一息,“若来不及撤离,戎狄大开杀戒,只怕会将这一整片平原都染成猩红色……”
乌宇恬风从后拥住他,“那我们就打过去。”
凌冽靠在他怀里,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拖泥带水、裹足不前,他抬起手掌,贴合到小蛮王的手臂上,“可是,此战凶险,难保胜利,甚至可能会全军覆没也未可知——”
“战争本就是这样啊,”乌宇恬风香香凌冽的耳廓,“有生有死,有胜有负,若人人都能预料到战场走势,那仗也不必打了,只管算一算,就能避免许多流血和生离死别。”
他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凌冽心砰砰跳,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
他其实更偏向于智取,却又多少因为——戎狄那个简先生的缘故,有些担心自己算有遗策,叫人钻了空子。
两人正依偎着说话,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们一回头,看见舒明义和一个比他矮半头的姑娘走来。姑娘五官端正、皮肤被晒得偏黑,不施脂粉、眸色明亮。
若细细观察,隐约能从她的眉眼间,看出与舒明义的几分相像。
“这位是……?”
“这是我妹子,”舒明义以枪撑地,“快见过王爷和王……”
他顿了顿,实在不好意思对着一国大王说出“王妃”二字。
倒是他旁边的姑娘大大方方开口:“我叫苏青,原名舒青岫,但他们谋逆造反、还逼着我嫁给不喜欢的人,现在我更不算舒家人了,王爷、王妃叫我这个名字就好。”
乌宇恬风点点头,凌冽则笑着还了礼。
他记着,前世这姑娘被迫与关中某位将军联姻,后来夫婿虽拜抚远将军,但她自己却早早难产而死,没能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没能如她所愿,在军中建功立业、成为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之前,凌冽听闻她出嫁遭劫、生死不明,如今,却见她明眸皓齿,身披铠甲红袍,飒爽英姿,让人侧目。
舒青岫,或者说,苏青盈盈上前,也指了远处堤坝道:“我能帮您劝走附近百姓。”
凌冽一愣,反是他身边的乌宇恬风拧起眉,“你们偷听?”
舒明义面色青白,当场要跪。
反是苏青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您二位腻腻歪歪的情话我可没多听,实是王爷说的计划太诱人,我忍不住拽着哥哥上前,王妃您别见怪哈——”
说着,她还俏皮地冲乌宇恬风伴了个鬼脸。
那模样神态,没由来让乌宇恬风想起了远在雪山中修行的阿幼依。
有苏青这么一打岔,乌宇恬风倒忘了生气,和凌冽一同追问起来苏青刚刚的话。
原来,舒家这位小姐自从听说父亲要让她去联姻,就自己想了个办法,她让从小跟着自己习武的四个侍女乔装提前出城,埋伏在迎亲的必经之路上,原是想让她们将自己劫走的,结果弄巧成拙,当真引来了山匪。
那山匪头子也不是什么恶首,曾也是军中猛将,后为奸臣所害、家破人亡,才不得已落草为寇,他们知道奸臣当道,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因此就成了秦州义匪,专干劫富济贫之事。
苏青自小仰慕仁侠,便主动留在了寨内。
一年半载的,竟在原本的义匪之外,领出了一支娘子军,也是她们,夺下了戎狄辎重、将人困在了岐镇。
“哼”苏青用指一揩鼻子,“要不是山中暗道只能用一次,我肯定还要让他亏次大的!”
舒明义看着妹子的土匪行径,忍了忍,最终没说话。
苏青和她的姑娘们常年在秦州和青州行善举,两州太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们也认她们。有她们帮助,凌冽最终拿定主意,还是以智取之法:炸开堤坝,以水攻之,让戎狄溃不成军。
得知凌冽决定后,两州的太守、将领都支持。
只是在具体人选上,凌冽同乌宇恬风又产生了分歧——
“哥哥是主将,怎么可以去那么危险的地方,磕了碰了怎么好?”
“那你为一国大王,就可以去了么?”
他们都担心对方安危,不想叫心爱之人涉险,可言辞交锋、难免急躁,旁人都劝不住,趴在小床上看了他们半天的小团子突然大哭起来——
响亮的哭声让众人都熄了声,凌冽深吸一口气,最终选择别开脸,踹了乌宇恬风一脚,小声道:“……还不快去。”
乌宇恬风顿了顿,看着凌冽耳廓上微微显露的红晕,心情好起来,他挠挠头,冲在帐中不尴不尬移开视线的众人一笑,然后转身过去熟练地抱起了小凌琅,哼起小调哄着。
“王爷,”舒明义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不如……我去吧。”
凌冽倏然抬头看他。
舒明义笑,难得开了个玩笑,“算是将功折过。”
天气热,中军帐的帘子并没完全垂下,舒明义虽然在帐内,但他站在最外围,蛮国的几部首领和他说不上话,青州太守和将领们看不上他是叛军之后,自不与他为伍。
帐外的阳光围着舒明义描了一圈,小将军仿佛还是当初送他出京的模样,面上是吊儿郎当的笑,眼神却明亮,手持一杆长|枪,身后披着万丈霞光。
即便舒明义有心掩饰,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看清了他左腿上轻微的肿胀。
“骑马没事儿,”舒明义顺着凌冽的目光,“王爷您让我去吧,当妹妹的都为天下做了这么多事儿,我也不好就这么闲着。”
凌冽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点头允了。
如此,对戎狄计策已定。
由舒明义带着他从太白山上带下来的精兵五万,再由青州将领在旁策应,天明之后,等苏青的讯号,百姓撤离后,就前往戎狄大军前叫阵——
舒明义负责想法将戎狄主力引出,而秦州太守就会带兵从后驱赶、以保证他们准确无误地进入包围圈,蛮国大军在凌冽的安排之下,今日就动身上了两侧的高坡埋伏,只待戎狄兵马一到,便可合围。
凌冽拒绝了乌宇恬风亲自领兵的请求,只说有别的安排先将人稳住。
待众人各自领命退出去,憋了许久的乌宇恬风忍不住,抱着团子就来到了凌冽面前,“哥哥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你要安排我做什么,先说好,带这小崽子可不算事!”
凌冽一愣,还没张口,乌宇恬风怀中的凌琅就跟着学他的表情,撅起嘴、拧起眉,牙牙道:“不算事——儿——!”
“噗……”凌冽忍不住笑。
“啊!”凌琅也跟着笑,他拍拍手,转头冲乌宇恬风炫耀,“皇酥笑笑!”
这句“皇酥”,是乌宇恬风掰着他的手指头,一个字一个音教的。
倒不是小蛮王时至今日还分不清中原官话的吐音,实是凌琅还小,舌头捋不直,“叔”和“酥”分不大清,一会儿对着他最爱的鹅黄酥糕叫“皇叔”,一会儿又抱着凌冽喊“黄酥酥”,闹得小蛮子毫无办法。
比起难念的“皇叔”,凌琅其实更偏爱叫“爹爹”,但多叫了两次后,“金灿灿的小娘亲”就发了好大脾气。
夜里还欺负爹爹,又掐又咬、都把爹爹欺负哭了。
小娘亲以为他睡着了不知道,凌琅悄悄握了握小拳头:嘿嘿,其实他全部都听见了!
“要皇酥抱!”小孩儿眨巴着大眼睛冲凌冽伸直双手,藕般的手脚扑棱着,像条挣扎在乌宇恬风怀中的小鱼,凌冽怕他摔着,认命地将小孩接过来。
小凌琅除了有些黏人、喜欢乱叫人外,倒比一般的孩子乖。
到凌冽怀中,他就乖乖地坐坐好,扒拉着凌冽袖子,自顾自地描上面的云鹤纹。
凌冽看小家伙一眼,挠挠他毛茸茸的脑袋,才笑着对乌宇恬风说:“不要你看孩子。”
“那哥哥要我做什么?”
凌冽一看小蛮子那戒备的眼神,就知道小家伙在转什么心思——他们都知道前线凶险,不想让彼此涉险,凌冽思来想去,觉得他和恬恬两人谁去前线都不好,但也不能都留在中军帐内“坐享其成”。
“我们去炸堤坝。”
“我们?”乌宇恬风瞪大眼睛,“就我俩?”
凌冽被他那圆溜溜的绿色眼睛取悦,捉起小凌琅的手来,“不然你还想带上团子?”
“嗷!”凌琅冲乌宇恬风眨眨眼,扮了个他自认为的凶相,“团子!”
一岁来大的小孩其实不太分得清自己和别人的区别,他喜欢跟着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自己亲爹娘不见了这件事倒没特别在意,哭了几个日夜后,很快就将眼前两人当成了自己的“新父母”。
“团子”是凌冽无意识给他取的小代称,叫来叫去,反而真成了他的小名一样。
凌琅刚才的动作,明显是在学阿虎,也不知道“团子”两个字是在称呼他,只是笑嘻嘻地冲乌宇恬风扮鬼脸,然后咯咯笑倒在凌冽怀中。
乌宇恬风不想三番两次被乳臭未干的小孩打扰,一吹口哨叫来阿虎,不顾凌冽阻拦就提着小孩的后衣领将人塞给阿虎,通人性的大老虎稳了稳身形,叼着小孩就一溜烟跑没影。
凌冽:“……”
去炸堤坝这事,不算大也不算小,往小了说,是带着炸|药、点燃引线,跟放烟花炮仗一样没多少难度;但往大了说,这事儿在战局中极重要,就算舒明义能将人引到地方,堤坝不毁、河水不泛,戎狄照样有办法让他们溃不成军。
军中其他人凌冽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让乌宇恬风跟自己一起去比较好。
不过最后,乌宇恬风还是点了一队百十来人跟着上了堤坝。
倒不是小蛮子放宽了心,愿意让旁人挤进他同他家哥哥单独相处的时间里,用他的原话说,就是——漂亮哥哥怎能淌进泥浆里,那么重的炸|药更不能压弯了霜庭哥哥的腰。
他这番胡说八道,自然引得他话中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漂亮哥哥”狠狠揍了他一顿。
鼻青脸肿……实际上,只是脸颊上微微红了一小块的乌宇恬风由此找到了借口,坦然地往凌冽身后一躲,他好手好脚,却扒拉在凌冽背上,理所当然地支使一众小勇士——
“我受伤了,所以这一串炸|药你们扛,对,没错,还有那一担黑的。”
他说得太理直气壮,勇士们依言行动了一会儿,才觉出几分不对,他们自不能反抗自家大王,却多少有些委屈而苛责地拿眼神瞄他。
乌宇恬风看也不看自家勇士,只将下巴搁在凌冽肩膀上、搂着他家哥哥摇晃。
凌冽拱了拱肩膀,小声笑他,“……羞不羞啊?”
乌宇恬风正想说不羞,眼神一闪,却忽然在他们所在的堤坝对面,看见了一道骑着瘦马的影子。
他敛下眉眼,戒备地慢慢站直身子,将凌冽护在了身后。
而凌冽也注意到了对面的人,他皱眉,隐约觉得那个身影看上去有些似曾相识。
青州高升的红日斜斜洒落,像是一道从天穹中砸落的斧子,将整个世界半歪着劈成了上下两半:一半是烟云疏散的碧色天穹,一半是江水滚滚降落的堤坝和黄色高山。
而在这青黄交界的地方,云层落下的阴影中,哒哒马蹄带出了一个双颊凹陷的中年男人,男人眼下是病态的淤青,两腮上因高热而有些泛红。
即便他发髻歪斜、身上的铠甲沾满血污,凌冽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对方。
“……”他沉默片刻,从乌宇恬风身后走出来一步,声音颇有几分艰涩,“韩……”
那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凌冽一眼,一跃下马,踉跄一下跪倒在地,冲着凌冽咚咚磕了三个头,“罪臣韩乡晨,见过北宁王。”
凌冽神色复杂地看着跪在泥水中的人:
他从前唤他“韩大哥”,后来,愤愤骂了他许多年“叛徒”。
犹豫半晌,凌冽拽着乌宇恬风,扭头便走。
反是跪在水中的韩乡晨抬头,嘶声急喊道:“王爷——!”
凌冽顿住脚步,没回头。
韩乡晨看着他颀长的身形,看着他在风中微微飞扬的墨色长发,又看了看他稳稳站立的双腿,终于哽咽着开口,道:“不管您……信不信,戎狄简先生已劝那大王,将大部分军队撤回了京畿,并着人……从旁策应,绕道青林,想要奇袭大军……”
凌冽眉心一跳,转头,目光凌厉地看向韩乡晨。
青林距离他们大军驻扎的距离只有数十里,若让戎狄偷袭,军中损失惨重,还会连累青州百姓。
韩乡晨目光凄然,还是维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您若不想惨败,还是尽快调动人马回防。”
“哥哥凭什么信你这个叛徒?”乌宇恬风再次挡在凌冽面前,“你当年害了镇北军不够么?”
韩乡晨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
他嗫喏着嘴唇,只小声道:“您信也好,不信也罢。我……我……”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接触到凌冽那戒备、苛责的眼神后,最终垂下了眼眸,摇摇晃晃站起来、重新上马,退回了他走过来的对岸小树林中。
乌宇恬风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追上去、动手结果这个叛徒。
结果凌冽拽住他,冲他摇摇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舒明义已离开,苏青也劝走了附近百姓,两部首领、青州和秦州太守皆已调度、埋伏:此战必打,容不得他此刻退缩。
凌冽心念闪动,极快做出了决定:
“让你的人守在这里,还是按原计划行事。你跟我下山去,我们带着守军尽快拔营。”
青林附近有座高山,远看过去树荫并不繁茂,但山中小路众多又有怪石嶙峋,正好能做一个掩藏之地。凌冽也没拆掉军帐,只草草带走了要紧的物资和辎重,留下了一个空荡荡的大营在原地。
乌宇恬风乖乖陪着他走,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哥哥,你还敢信他啊?”
“宁信其有。”凌冽牵着马绳,毛色雪白的大马和乌宇恬风那匹黑色的“雪星”并肩前行,从蛮国边境上回来后,凌冽便做主将这匹马给了小蛮子。
黑色的骏马毛色鲜亮,在林间细碎的日光中,衬托得乌宇恬风更加好看。
“再说,挪营也不是什么大事,”凌冽道:“若真叫戎狄奇袭,损失会更惨重。”
乌宇恬风抿抿嘴,搞不懂中原人这些弯弯绕绕。
而就在他们整齐地藏身于山中时,天空中也亮起了苏青燃放的信号弹,远处响起隆隆雷声,舒明义也带人杀入了敌营,引得一群戎狄骑兵跟在他身后——
地面的震颤让乌宇恬风七上八下的心落地,他一哂,丢给凌冽一个“你看吧”的眼神。
但下一刻,他们刚才所在的堤坝附近,就出现了很大一群戎狄骑兵。
如今的这一座小山,距离那边的堤坝有上几十里距离,能隐约看清楚人影,却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见那群人数不少的骑兵凶神恶煞地扑上前来,妄图将蛮国勇士们早早埋好的炸药弄哑火。
留守的勇士人数虽然不多,但他们都是乌宇恬风的心腹,身经百战,一时没叫对方讨到半点好。
凌冽拧了眉,忙让乌宇恬风再派人去帮忙。
结果增援的勇士还没到,就听见堤坝上一阵骚动,刚才已离去的韩乡晨,不知什么时候又返回来,这次,他不仅仅骑着马,身后还拽着一辆不知从什么地方拖来的小板车。
小板车上堆满了黑色的桐油罐,每一下的摇晃中,都洒落出来一连串黑黢黢的黏稠液体。
他面无表情,手中捏着一根冒着黑烟的火把,漆黑的眼睛只倒映出燃烧的火焰,仿佛分不清眼瞳和眼白一般,那些戎狄骑兵一愣,大声呵骂着、想要他离开。
韩乡晨却只是面无表情地解开身前铠甲,露出里面捆满的炸|药管。
作者有话要说:团子:皇酥!
恬恬:这是我的!
团子:QAQ
恬恬:想要自己去找!——
真相大白倒计时ing
第87章
红日悄然爬上山峦, 照亮了秦州治下的曲郡和岐山。
山下马蹄形的山谷里, 驻扎着浩浩荡荡的戎狄大军,谷口的拒马前,有一队中原士兵正在邀战,直骂戎狄主将是缩头乌龟, 不敢正面一战。
前往勘察的戎狄武士回禀, 说这支叫阵的军队约莫有四五万人,为首只得一个年青将军, 身骑枣红马、持长|枪,年纪在二十上下。
听得这些, 压眉喝药的伊稚查乐了,“你们中原人可真有趣。”
简先生沉眉看着沙盘, “昨日大王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修长的手指点在淮河上,指甲修建的圆润好看, 手背上却有一块烧伤, 那伤疤蜿蜒往上, 一直延伸到了他的袖管中, 泛红结痂的伤疤让伊稚查撇了撇嘴,最终他收回了目光, “先生料事如神, 本王服了。”
“让提笪带着他的人去, 若不够,再加上狸昌族。”伊稚查又吩咐道。
报讯的武士点头,领命离去。
等军中骚动着出了兵马, 简先生才慢腾腾坐回他的位置上,“大王还说中原人有趣,您这命令, 不同样有意思得很?”
伊稚查“哦?”了一声,问道:“此话怎讲?”
“提笪从前拥护大太子,狸昌族则给大太子提供了粮草。”
伊稚查哈哈一笑,“这等有眼无珠的夯货,送到前线当靶子不是正好?中原人要炸堤坝,他们若能拦下最好,拦不下,那也算是我成全他们下去给我大哥尽忠不是么?”
说着,他还抬起了放在旁边的酒樽,冲简先生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简先生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伊稚查这只酒樽呈圆形,外围镶嵌了宝石、镀了黄金,可即便装饰得再精致,简先生也记得这只酒樽原本的模样——戎狄从前的大太子音单那颗被斩下的头颅,森然头骨被剖开,剜出脑髓,洗净炮制盛酒。
“怎么瞧先生眼神,好似并不赞同的我的做法?”伊稚查放下酒樽,命亲信传讯——要余下大军集结退到两侧高地,若提笪能成功,大军就会顺势攻打秦州;若不能,他们便退回到京畿去。
吩咐完,伊稚查才道:“您不是教过我,‘一次不忠、百次不容’么?”
简先生摇摇头,只道:“收拾东西吧。”
他没告诉伊稚查,其实背叛过一次的人更好用。
是谓: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不过像伊稚查这样肆无忌惮、能将异母兄弟的脑袋做成酒樽的人,他倒觉得没必要讲这么多,戎狄死多少、如何死,同他又有什么干系——
简先生看着帐外渐渐高起的明日,唇角绽放了一抹不可察觉的笑:他们不过是他借来的一柄利刃,用来涤荡清净山河,待烈火焚尽,天地河山定重归明君。
○○○
青州境内,堤坝之上。
奉命而来的狸昌族骑兵,从没想到中原还有这样的疯子。
简先生只告诉他们,淮河上游这处堤坝是个潜在风险,若叫中原人炸毁,必成山洪冲击大军。果然他们赶来后,就在堤坝下看见了无数埋着的黑|火|药,还有几个正在点燃引线的蛮国勇士。
他们弯弓欲射,却从旁杀出这么个一点就炸、身后还拉着一车桐油的疯子。
狸昌族骑兵提着马缰踟蹰了一会儿,带头那位便有了决断。他语调飞快地说着戎狄翟语,带头朝韩乡晨扑过去,韩乡晨一愣,咬牙正准备点燃身上的炸|药,那狸昌族的武士就挥刀砍向了他持火把的手臂。
韩乡晨势单力薄,他护着火把,就无法兼顾身后的小板车。
剩下的戎狄骑兵趁势而上,扑上去抢走了那一车桐油。
站在下方的蛮国勇士已点燃了引线,见堤坝上出现了敌人也不好再上前,只能退到安全位置、攀着两岸垂落的绳索先撤离。
结果才上岸,就看见戎狄倒掉了油坛中桐油,涤荡干净坛子、就地取水往下泼。
有一两组引线因此被扑灭,负责的蛮国勇士还想上前,才走了一步,就被身边人拉住:“你不要命了!”
“可是……”他的话才说一半,就听见呯呯数声,堤坝下,戎狄还没来得及扑灭的炸药被引燃,那扇形的石墙上,目所能见地裂开了数道豁口,淮河水顺裂缝汩汩流出,却没能冲垮大坝。
随着水流的流速增加,石墙上的豁口也越来越大,整个堤坝上发出了恐怖的咔嚓声。
此刻,无论是谁凑上去,都可能会被涌出来的河水吞没。
那勇士不敢动了,他身边的蛮国勇士们也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堤坝——他们得到的命令是点燃炸|药,但威力算好的炸药被搅局的戎狄破坏了大半,如今竟是进退维谷。
倒是在堤坝上的狸昌族骑兵松了一口气,只要堤坝不毁,没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便算大功一件。
他们不再同韩乡晨纠缠,且战且退,结果身后却传来了哒哒马蹄声,又有一队汉人从他们离开的小道上蹿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为首一个手持长|枪、身骑一匹枣红马,他虽站在逆光中,但狸昌族的头领却很快认出这人,分明就是刚才往他们帐前叫阵的那个汉人将军。
狸昌族头领心中一惊:阵中迎战的,是大太子音单帐下、曾经的第一猛士提笪。
此人骁勇英武,使得一手好鞭,骑猎功夫上佳,手上力气也大,那双铁|鞭在战场上,可不止一次击碎敌人的头盖骨。这样的人,这样的人……
枣红马动了动马蹄,踏着堤坝摇摇欲坠的石墙上前。
狸昌族头领也在此刻看清楚——马背上悬着的,分明就是提笪的头颅。
他骇然看向那持长|枪的年轻将军,他身上沾满了血污,胸前的铠甲也破开了大大的豁口,可面色冷肃,活像是庙宇中漫天神佛脚下的狰狞恶鬼。
狸昌族头领一时忘了反应,就这么一顿间,叫韩乡晨找到机会。
他低头将火把凑近身上引线,结果那嘶嘶声却又惊醒了发愣的狸昌族头领,他咬咬牙,忽然不管不顾地策马撞向韩乡晨,冲击的巨大力道将他连人带马掀翻,冰冷的淮河水,一下就扑灭了火把和引线。
就连他腰间捆着的炸|药管,也被凉水浸湿了一半。
狸昌族头领双目赤红,不等韩乡晨反应就又大吼一声扑上来——提笪已死,他若再失败,那族人往后在伊稚查手下都不会过上好日子。
韩乡晨也被他激起了真火,丢了火把,与他缠斗。
他们四手四脚、毫无形象地在沾满了黑色桐油的河水中扭打,体力上,韩乡晨略逊一筹,很快就被那狸昌族头领摁到了水中——
冰冷腥臭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入韩乡晨的口鼻,他呛了两口水后,猛地一用力,闭着眼睛狠狠用脑袋撞了狸昌族头领一下,趁着他眼冒金星时,翻身将人压在身下。
混乱中,不知是谁掀翻了那辆小车,坛子中的桐油瞬间倾泻而出,顺着水流方向汇集到了坝口。
大坝之下,那些未被点燃的炸|药还埋在原处。
桐油遇火则燃,戎狄骑兵觉得危险,再不管头领和韩乡晨,转身准备原路撤离。可一转身就又被那队横刀立马的汉人官兵拦住,他们像不怕死一般,整整齐齐地挡在大坝上。
戎狄骑兵们嚷嚷起来,“汉人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他们的吱哇乱叫舒明义听不懂,但他身后的亲兵出言提醒道:“将军,那桐油危险,我们先撤吧。”
舒明义看看在水中的韩乡晨,又瞥眼看大坝裂开了数道豁口的墙体,他摇摇头,将挂在马背上的提笪头颅摘下来抛给身后的士兵,“你们先撤。”
士兵瞪大了眼睛,舒明义却摆摆手,他握紧手中长|枪,直朝着戎狄而进。
主将不离,士兵不退。
这群士兵,虽说是皇室派给舒明义“剿匪”的禁军,但他们年纪相仿,太白山上死守一战,也激发了他们心中那点保家卫国的豪情,为兵为将,首要的可不就是“忠义”二字。
见亲兵们不退,舒明义没回头,眼中却闪过了一抹亮光。
他手中长|枪劲扫,当场就削断了一个戎狄的腿,鲜血喷出来,在明亮的日光下,仿佛一条飘扬开的红绸。戎狄骑兵看着他们视死如归的模样,心下更怯,阵型散乱中又被砍杀几人。
“呸——”地一声,韩乡晨吐掉了口中的半个耳朵。
他摇了摇有些发晕的脑袋,缓缓地松开手,狸昌族头领缓缓从河面下浮起:他双目圆睁、满面淤青,手指甲上全部都是同韩乡晨撕打间扯下的皮肉和血,脖颈上青紫色的掌印指明了他的死因。
韩乡晨跪在尸体旁,发虚的眼睛看清楚大坝上还有人后,他急了,冲舒明义大喝道:“快走!别留在这儿!再待下去你们会死的!”
舒明义一枪将一个戎狄骑兵戳下大坝,闻言,也只是冲韩乡晨遥遥一笑,“你都没走,我自然也不会退。”
韩乡晨不认识舒明义,看他年轻,只当他是个心怀热血的儿郎,他心下一酸,险些被舒明义那毫无防备的笑脸灼伤:多少年了……
多少年没有人当真把他当能共进退、同生死的同袍了……
韩乡晨吸了吸鼻子,抬手想抹一把脸,结果却看见了自己手背上浮着无数黑黢黢的桐油,他顿了顿,想到自己身上带着以防万一的火折子,最终板起脸,冲舒明义斥道:“……快走!别给我添乱!”
他早该死了。
早该在戎狄大军合围北戎山的时候死了。
他捏了捏胸口包着两层油纸的火折子,蓄起了最后的力量握紧长剑,劈杀开几个戎狄骑兵,极快地淌水来到舒明义身旁,他刻意低头,避开了舒明义灿烂的笑脸,也没给他打招呼,直接扯过舒明义马头、一掌拍在马屁股上。
受惊的马儿撒开四蹄,根本不服舒明义管,直接驮着他朝岸上跑去。
“喂——你——!!”
韩乡晨只是后退两步,冲舒明义摆摆手,然后冲剩下的士兵涩声喊道:“走啊!快走——!”
士兵们不明所以,却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韩乡晨没多解释,自从怀中掏出了火折子,摊开的油布中两枚火折子都保存得极好,干燥得没有沾上一点儿水渍。
舒明义在狂奔的马匹上仓促回头,一看见韩乡晨手中的东西,就骇然得长大了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韩乡晨拨开了木制的塞子,他凑过去,轻轻吹了一口,红色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他手背上的桐油,火蛇蜿蜒而下,几乎在瞬间就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艳红色的火。
桐油引火的速度极快,浮浮沉沉的江面上,来不及逃窜的戎狄也被点燃。
灼热的气浪迫得汉人官兵们连连后退,狸昌族的戎狄骑兵却因满身沾满油污而极快地被火舌吞没。
被烈焰焚烧的激|痛让戎狄骑兵们发出了困兽般的惨呼,更忘记了河面上也浮沉着桐油,他们下意识就往冰凉的河水中滚,想扑灭身上钻心刺骨的痛,却因此染上更多的火油、腾起更高的火。
而站在大坝边缘,身上的衣衫都被烧化的韩乡晨,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笑看一眼江南的方向,就张开双臂、从大坝上一跃而下——
轰隆一声,山摇地动。
舒明义终于勒住发狂的马,转身欲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布满裂口的大坝破开,声势浩大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峡谷,通天巨浪将所过之处的巨石、树木和房屋都吞没。
清澈的河水渐渐变黄,如出笼猛兽,呼啸着扑杀向戎狄驻扎的山谷。
部分来不及撤退的戎狄军队被裹挟进水流,岐镇附近的军帐、拒马也悉数消失在了滚滚泥水中。秦州太守负责带兵断后,放下下游三道闸口,以防四溢的河水冲入下游城镇中。
而埋伏在两侧高山上的蛮国勇士乘胜追击,纷纷持弓而出,簇簇箭雨落,将狼狈逃窜的敌人射杀在泥泞中。
“……叛者其惭,遇战必勇*。”
山中的腥风,微微吹起了凌冽墨发,他捏紧马缰,小声一叹。
这是从前在宫中读书时,老太傅点在《易辞》中的一句,老先生给他和皇兄讲为君为臣、讲知人善任,说帝王权术、说权御制衡的道理——
一次不忠,万事勿用。
但同时,若能原谅背叛者,这个叛徒会因为那点惭愧之心,百倍地报答你。
这样的人,往往比一心忠君者更加好用。
山下是汩汩流淌的淮河水,那道高高的堤坝,如今只剩下了河堤边沿的一点点残垣。若非还能听见舒明义吵嚷的声音,凌冽只当刚才河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红色,只是他看见的幻象。
他依旧看不懂韩乡晨。
既然当年苟且偷生,如今又为何要回来?
凌冽绷紧了唇线,眉头紧锁。
还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终结自己的生命。
与他并肩策马的乌宇恬风,自然也看清楚了那自焚、用身体点燃堤坝下炸|药的韩乡晨,他沉默片刻,伸出手,轻轻将凌冽因太用力而泛白的手指从马缰中解救出来。
他牵住凌冽的手,轻轻唤了一句“哥哥”。
凌冽回应他的,是深吸一口气,翻转手腕,紧紧握住他的手。
乌宇恬风垂眸,入手的白皙手掌纤细但有力,骨节分明、指节颀长,但掌心中冷汗涔涔,无论乌宇恬风怎么努力都无法焐热。
他拧了拧眉,最终丈量了一下雪星和凌冽坐骑的距离,一用力,就将凌冽从马背上拽过来、整个抱到了自己怀中。
受惊的白马高高扬起了马蹄,凌冽也下意识惊呼出口,下一瞬,乌宇恬风俯下身,从后紧紧圈住了他的腰。
金灿灿的长卷发铺散下来,像是能隔绝一切的神秘帘幔。
凌冽偏过头,看见的就是金色帘幔下,两枚绿色的宝石中,盛满关切和担忧。
他呼吸窒了一瞬,“你……”
开合的唇瓣还没将一个完整的句子说完,甚至“你”这个字的尾音都被乌宇恬风衔走。
凌冽瞪大眼睛,骇然地拍了小蛮王胸膛两下,想叫他分分清场合,可掌心才碰到乌宇恬风胸膛,就被他偏高的温度给烫着。
他嘶了一声,也不知是因唇瓣上被咬破了皮,还是因为那结实而宽厚的胸膛。
乌宇恬风抬起手,握住他抬起的手腕,然后指尖顺着掌心方向探去,在顺开凌冽虚握成拳的手掌时,顺利地穿插|入指缝中,与他心爱的哥哥十指相扣。
小蛮王的体温一直偏高,掌心交握时,凌冽仿佛都能从那合拢的手掌中听见乌宇恬风的咚咚心跳。
有力,也让人安心。
凌冽长舒一口气,闭上眼放松自己,决心不再想、也不再看他们身后好奇又脸红的一众蛮国士兵。
乌宇恬风拥着凌冽,手背安抚地在他后背上轻轻拍着,感受到哥哥掌心腾起了热度,身上也渐渐暖起来后,他就松开了凌冽的嘴唇,他手臂横在凌冽腰间,一双眼睛很认真,“哥哥不许难过。”
“……胡说八道,我哪有难过?”
乌宇恬风偏了偏头,认真地盯着凌冽看了片刻后,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我好难过,要跟哥哥讨要亲亲才能好起来,哥哥多抱我一会儿。”
凌冽是被他从马背上生拽过来的,这会儿只能被迫侧身坐在雪星背上,那有弧度隆起的马鞍硌得他生疼,偏偏乌宇恬风还捉住了他的手,妄图让他圈紧了他的腰腹。
“我没难过,我只是有些……”
他只是透过这谜一般的韩乡晨,想到了中原皇室那理也理不清的官司。
乌宇恬风弯下嘴角,圈着凌冽微微挪动了一下,让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马鞍上。然后他转头,将凌冽整个人都挡在自己身后,冲那群眼神闪烁的勇士吩咐道:“下山去看看戎狄有无奇袭大营。”
得令的勇士如蒙大赦,在探查到戎狄并未分兵袭营后,藏身在山中大军如潮水般退去,仿佛慢一秒就会遭到军纪严惩一般,凌冽哭笑不得,小手指却被乌宇恬风勾勾住。
小蛮王的声音很软,语调很慢很慢。
“哥哥你在中原,过得都是什么样的破烂日子哦——”
如舒楚仪、舒楚修,如小皇帝、黄忧勤,再到这个韩乡晨,乌宇恬风鼓起腮帮,从前哥哥跟他讲中原的坏人难打他还不相信,现在他知道了——
难的不是坏人有多少兵马,难的是:他们每个人都长着八百个心眼,没个人都有两副不同的面孔。
送来的消息真假参半,笑面对你的人背后捅你刀子。
他抿抿嘴,将脑袋搁到凌冽的肩膀伤,手臂收收紧,觉得万分庆幸:“还好我打上了中原——”
凌冽一时没跟上小蛮子的思绪,怎么就又跟打中原扯上了关系。
而乌宇恬风却只是圈着他,自顾自地在心中想,哥哥生得好看,后半辈子必得跟他在苗疆享福才是,什么中原、什么宫廷,这样虎狼环伺的日子,哥哥多待一天,眉心都要多皱出两道竖纹。
念及此,乌宇恬风又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乔伊希在南洋走货时,除了白肤的面脂,还有没有能令人青春永驻、无皱无纹的膏油……
听见他叹气,凌冽疑惑地偏偏头。
而乌宇恬风看着他,又忽然闭上眼睛拨浪鼓般摇摇头:
哥哥怎么样都好看!
就算是老了,满脸皱纹了,也一定是他们整个苗疆又是以来最好最好的华邑姆!
“……”凌冽看他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实不知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刮了刮乌宇恬风鼻头,正准备让人放他下来,营帐中还有许多正事儿,却听见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鸟鸣——
凌冽和宇恬风抬头,都看见东来一只游隼、振翅穿过天穹。
犀利的鹰眸穿过丛林,在捕捉到凌冽的位置后,准之又准地落上了他的肩头,赤红泛棕的鸟爪上,拴着一个铁环,铁环上不是乌宇恬风熟悉的“宁”字,而是一个连凌冽都没想到的“尹”字。
告老还乡数十余年,从不理会朝堂军中事的定国公尹元。
终于,愿意出山。
作者有话要说:*叛者其惭,遇战必勇:我编的,包括出处的《易辞》一书也是我编的,不要当真乱用哦~——
恬恬:哥哥怎么样都好看!不穿最好看——!
凌冽:???——
第88章
岐镇一战, 凌冽不知秦州和青州两地的百姓如何言谈, 只知在他们穿过高原黄土到达江南时,江南百姓都当他们是打了大胜仗的英雄。
他们争相拿出家中囤粮和蔬菜瓜果,富商巨贾们则腾出房屋、送上被褥,更有不少年轻人挺直了胸脯, 想要参军、一道儿保家卫国。
凌冽应付了半日, 实在应接不暇,只好寻了个由头将乌宇恬风推出。
高高大大的小蛮王板起脸, 双手环抱着往军帐门口一杵,墨绿的眼瞳半眯, 一记凉飕飕的眼刀扫过去,挨挤在门口的百姓就忽地散去大半。
见剩下一半犹犹豫豫还想上前, 乌宇恬风轻哼一声,吹口哨叫来了大老虎。
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一出现, 聚集在拒马前的百姓瞬间做鸟兽散, 站在前排几个姑娘, 手中提着花篮、精致的糕点妄图送给她们在城外一见倾心的北宁王, 此刻也慌不择路扔了花篮逃窜。
乌宇恬风挠挠阿虎脑袋,瞪了人群背影一眼, 才哼着小调绕过拒马前的几口木箱子, 轻车熟路地在后找到了阿
虎藏起来的小团子凌琅。将小孩抱起来遛到臂弯间坐坐好, 他才反身回了帐内。
凌冽拒绝了江南各郡守的邀请,也没有要那些富户让出来的房子,照旧让蛮国大军驻扎在城外。
江南山峦娟秀, 万顷荷塘、依依杨柳,乌宇恬风抱着小团子看远处山峦云烟淡淡,微风吹动, 拂过他腰间的螭纹佩,悬垂在下方的长长流苏轻轻晃动。
乌宇恬风勾起唇角,果然,只有此山此景,才能养出那样好看的人。
小团子凌琅窝在乌宇恬风臂弯中,他眨巴眼睛看眼前的山山水水、树树花花,虽然和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不大一样,但以他的年龄,却看不懂“金灿灿的小阿娘”到底在笑什么。
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扁扁嘴,轻轻扯了乌宇恬风的金发一下。
乌宇恬风低头,捏了小团子肉嘟嘟的脸一把,“陪我多看一会儿吧,这可是哥哥原本的老家。”
小团子偏偏头,虽然不懂“老家”是什么,但还是一伸手够到了乌宇恬风金发上垂落的一片柳叶,他将柳叶小心翼翼地攥在掌心里,在心里转了个主意,待会儿要将这个送给“爹爹”。
乌宇恬风垂眸看他一眼,没计较小家伙那鬼灵精怪的心思。
他只希望小团子记得这一刻的江南山水,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能守住这方天、守住这一境的平安。
一大一小两人在帐外空地上待了一会儿才回到军帐,帐内的凌冽正在同几个江南官员议论着什么,见他们进来,也只是略点点头。
乌宇恬风将凌琅抱到铜盆边,替他洗干净手脚上的泥。
凌琅比之前沉了许多,会说更多的话,但这小团子鬼精灵得很,最懂察言观色,明明憋着一箩筐话想说,却在乌宇恬风给他眼神示意后,就乖乖地闭了嘴,认认真真地在铜盆中搓洗着自己的双手。
待几个官员离开了,他才冲凌冽伸出手,脆生生地喊了声:“皇酥!”
一边喊,一边将自己很宝贝藏起来的柳叶塞到凌冽怀中,嚷嚷着这个是他送给“皇酥”的礼物。
凌冽见他红扑扑的脸蛋上挂着汗,便执袖给他擦了,顺势将团子抱入怀中,“你又让阿虎带他了?”
乌宇恬风坐到凌冽身边,“还不是怪……他们讨厌。”
他没明说是谁,但凌冽只看他那酸溜溜的表情,就知道小蛮子是在想什么。
也不怪江南百姓,他们才经了水祸和盗匪,如今又眼见戎狄打入京城,人心惶惶中,任是谁站出来,他们都会这般热情。
团子安安分分窝在凌冽怀中没多久,注意力又很快被案几上的一只黄色卷轴吸引。
他瞪直了小短腿站起来,小手一伸就将那卷轴拿到手中抖开,上面的字他模模糊糊认得几个,其中就有他最最喜欢的——“皇叔”,他笑起来,拿着卷轴指给乌宇恬风看:“这腻有皇酥!”
乌宇恬风看着那卷轴,脸上的表情却很恐怖。
那是今晨从江南城中送来的一份“圣旨”,弃城而逃、浮海在东的小皇帝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凌冽的消息,知道他这位皇叔在中原一战击败了戎狄大军,便腆着脸给凌冽“下”了这道“圣旨”,辞藻极尽华丽之能事,一半都是对北宁王的溢美之词。
即便乌宇恬风如今已经不是那个能将“钟子期”念成“妻子钟”的小白丁,但这份圣旨上的措辞也还是用得太过:小皇帝大言不惭,直说皇叔是他的肱股之臣,无论是北境、南境还是如今的惨祸,都全靠皇叔周全社稷。
他在圣旨的末尾,将凌冽“封”做正一品镇国大将军,希望他能北上击退戎狄。
不知事的小团子凌琅还在吱吱呀呀叫着,将那张圣旨当成了他炫耀认字的读本,一会儿高兴地叫着“皇酥”,一会儿又用奶音念了他认识的“江”、“北”、“南”字。
乌宇恬风眯了眯眼,想将那圣旨从团子手中取出。
才抬起手,脸颊上就被凌冽捏了一下,“别挎着个脸,难得写得工整,拿来给团子认认字也不错。”
乌宇恬风“呜”了一声,“哥哥你不生气啊?”
凌冽耸耸肩,“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为人。”
凌玜出生时,皇兄的身体已不大好,凌冽在镇北军中,统共也没见过这小孩几面。只是从元宵处听过那么不多几句流言,说时为太子的凌玜性情冷酷,三五岁时,就弄死过宫中的鹦鹉和野猫,还喜欢摆弄它们的尸首。
更遑论如今,小皇帝已在同阉党、外戚的斗争中浸|淫到九岁上。
凌冽一点也不怀疑他这侄子的心机深沉,但也犯不上跟这已是强弩之末的东西计较——不过一张绢帛,材质还不错,拿来给团子识字,还不会叫他揉搓扯坏,挺好,还能物尽其用。
圣旨之下,是他们到时,送来的两封王府密信。
一封来自东北,一封来自鲁郡。
来自东北的那封信很厚很厚,写信的人笔力遒劲,即便是草草写下的内容,每个字的字形却很完整,张弛有度地铺满了信纸。
彼时,凌冽正在给团子喂米糊,一时腾不开手,便让乌宇恬风念。
可惜乌宇恬风认得中原汉字,却还没领会“书法”,模模糊糊辨认字形,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得极慢,让信的内容给他们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原来,翰墨在掌控东北大营后,便联合在鲁郡的羽书多次对京中留守的戎狄进行合围。
几番战斗后,竟意外生擒在京留守的黄忧勤。
这潜藏在中原三朝的老太监,自受不住翰墨严刑逼供,坦言了当年镇北军悲剧的真相:
原来,韩乡晨南下云州求援,未至云州,就在一条官道上被人拦住。
拦他的人身披禁卫铠甲,亮出能随便出入宫禁的鱼纹符将韩乡晨唬住,然后就将他逼上了不远处小树林中的一辆马车,在车中的,便是悄悄改装出宫、身上披着黑斗篷的黄忧勤。
那时的黄忧勤还不是宫中秉笔,却是明光殿的首领太监,能直通天意的人。
韩乡晨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领,乍见到这样的大太监,一时也懵了。
黄忧勤笑眯眯的,不提他事,只绕着韩乡晨的身世家境问,话里话外,都是可惜了韩氏高门第的落魄。
伯父家的那件事儿,韩乡晨其实也听母亲提过。
他虽然为伯父一家感到惋惜,但为太医的,端的就是这碗饭,他没觉得有多愤懑。可眼前的太监说的这些话却很古怪,好像在刻意诱导他对皇室产生恨意一般。
见韩乡晨起疑,黄忧勤便没再往下说。
那时的韩乡晨在军中,虽不懂朝廷外戚和阉党的争斗,却也知道自己耽误不得,只能擦擦鼻尖上的汗,对着黄忧勤拱手,请他担待,他还有要事在身、要赶路前往云州。
黄忧勤不置可否,只将桌上一盏茶往韩乡晨面前推了推,说天晚欲雪,让他喝点热茶暖身再走。
韩乡晨不疑有他,一饮过后,拜谢了这位公公,便又重新上路。
只可惜,他没能走到云州,便因下在茶盏中的迷药而昏迷在官道上。
再醒来,韩乡晨身边躺着的,就是云州名妓李红雪。
年方二八的姑娘笑盈盈看着他,口中却吐字如冰,“干爹已替您安排好一切,若您还记挂您在京中年迈的母亲和尚未出阁的妹妹,妾劝您稍安勿躁、勿要冲动。”
乍闻此言的韩乡晨愤怒,翻身而起就看屋外天色。
看见已经再上三竿的红日,便知道自己贻误军机,他又急又气,瞪了李红雪一眼,就要扑杀出门。
结果刚才还娇滴滴的小娘子,手底下功夫却不差,只用一根长簪,便将韩乡晨逼得连连败退,最终长剑也被震碎,人则只穿一条裤衩被李红雪从酒楼二层的窗户中踹出。
路过的百姓不明真相、哄笑不止,李红雪和酒楼老板娘更一唱一和地拿话来堵韩乡晨。
韩乡晨坐在雪地上,身上冷、一颗心更是入赘冰窟,他憋红了脸,想要分辨,可他本就口笨舌拙,在军中也不如兄弟们能言善辩,他眼睁睁看着李红雪将事情颠倒成他招|嫖不付钱,还当众拿出了他镇北军的腰牌来。
云州百姓自然听过镇北军威名,纷纷鄙夷看他,认为他是军痞、是败类。
韩乡晨想抢,李红雪的身形却比他灵活,一面逗他,一面用只得他二人听见的声音道:“干爹身边,可还有千八百杀手,韩公子,我劝你省点儿力气,也为你的家人考虑考虑。”
最终,韩乡晨又羞又急,最终呕出一口鲜血,彻底昏了过去。
再往后,就是凌冽熟知的一切——
云州援兵未至,韩乡晨苟且偷生,镇北军全军覆没。
往日种种,皆做尘土。
凌冽终于看懂了韩乡晨身上那至深的矛盾,也终于在那一日的落日余晖中,远远看见了在街上替百姓义诊的韩家妹子和她丈夫,他丈夫是京中一位姓李的太医。
小夫妻两个忙忙碌碌,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而另一封从鲁郡寄来的信,乌宇恬风没来得及念,那是之后两人将小团子哄睡着后,相拥着窝在锦衾中看完的:羽书将鲁郡的兵力、屯粮和守城布置都同凌冽细细禀明,除此之外,他又提到了季鸿小时候在皇寺中的际遇。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在了解到羽书是北宁王府的影卫后,季鸿犹豫了片刻,还是将他引为知己,也渐渐回忆起更多在皇寺中的事来——
历朝历代,皇家寺院内总是藏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羽书总问,季鸿倒是想起来,从前丽妃还为入宫前,总喜欢道皇寺参禅,一坐就是一整日。后来即便入宫为妃,也总是在大节上要找由头来皇寺中,若是明帝高兴,还会让她在寺庙里一待就是三个月。
紫家虽是京中高门,但祖上却是从苗疆迁徙过来的。
他们家中信道、信苗疆宗|教,也甚少有对佛教这般感兴趣的。
羽书将季鸿说的这些细则一一告知凌冽,并将一些关键的时间节点对上写在了密信内。
凌冽看完密信,只是挑挑眉没说什么,但拥着他的乌宇恬风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大秘密一样在他身后闷闷笑,整个人一耸一耸的,金色发丝弄得凌冽很痒很痒。
“……笑什么?”
“哥哥,你不是说你们中原有很可怕的浸猪笼么?”他下巴磕在凌冽肩膀上,语调带笑。
凌冽闭上眼睛,在心里叹了一息,他们家小蛮子还真敏锐。
羽书虽未明言,但字里行间都多少透露出一点儿看戏的戏谑,他府上这两位影卫头领,翰墨性子沉稳、不爱说话;羽书却开朗活络,爱与人玩笑,弄出些新奇玩意儿来。
见凌冽一时没说话,乌宇恬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他一眼,“哥哥,我不是要故意编排你的家人。”
丽妃紫氏虽是伤害凌冽母亲的恶首,但明帝却是凌冽的父皇。
若丽妃紫氏当真在皇寺中有什么不检点……
乌宇恬风巴巴看凌冽一眼,却看见凌冽一双弯下来的眼睛。
这件事凌冽并没有很在意,他一直觉得父皇深情而不专情,漂亮女人在他的后宫里多是盛宠一时,最后又被更漂亮的新人代替,而每一个,父皇都疼得如珠如宝,好似心肝儿一般。
这事儿还需向当年唯一的知情人确认,凌冽却更在意皇寺中那件写着祖文的袈裟。
若元徽六年还有什么秘密,多半跟那个神秘的“六皇子”有关。
两人在帐中相拥而卧,没过多久就裹紧了被子入眠,毕竟次日他们还要出征北上,朝着京畿的方向开拔——他们要同东北大营、鲁郡兵马合围,前后包夹,将戎狄新任大王伊稚查围杀。
有定国公坐镇,原本还摇摆不定的各地武将纷纷投诚,很快就集结了三倍于戎狄的兵马。
见面那日,老将军精神矍铄。
凌冽上前恭恭敬敬地冲他拱手,感谢他的回信。
结果老人虎目圆睁,直言自己没回信,也没原谅那该死的郭云和镇北军,只说信笺是夫人回的,女人妇人之仁、哪里懂什么家恨国仇。
凌冽看他一眼,尹家老夫人早几年早就往小儿子家带孙子去了,这一点影卫早查得清清楚楚。
他不点破,只笑着看尹元。
老人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最终只红着脸,有些恼火地别开眼,说了句不相干的:“能让你勉强站起来,那小畜生,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别开视线的方向不对,正好对上了院内抱着凌琅玩的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拧拧眉,误会老将军骂他是“小畜生”。
见小蛮子抿紧了嘴唇,一双翠绿色眼瞳充满了委屈,凌冽忙上前,牵住他家恬恬勾了勾手掌,小声告诉他,定国公骂的是小皇帝凌玜。
乌宇恬风这才撇撇嘴,牵着凌冽的手踢了踢旁边的小石头。
定国公目光垂落,看见凌冽和乌宇恬风双手交握,他恨恨地翻了个白眼,竟又重重地道了句“小畜生”后才甩手离去。
乌宇恬风眨眨眼,冲定国公离开的方向点点头,等老人走远了,才小声对凌冽道:“哥哥,老爷爷他……是不是觉得我耳力不好啊?”
凌冽疑惑看他。
“他骂‘小畜生’骂了两遍呢,”乌宇恬风舔舔嘴,确信道:“他好恨你们那个小皇帝!”
凌冽讪讪一笑,抬起手来,不尴不尬地摸了摸恬恬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恬恬,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被老丈人(不)凶了呢?——
阿恬:他好讨厌你们的小皇帝哦~
凌冽:……他这次瞪的是你了。
老将军吹胡子瞪眼睛,我最看好的一棵白菜没有了!我那么大一棵水润漂亮的白菜!
恬恬:哼!你见过我这么漂亮还有金色长卷发的猪么!——
小团子:嘿嘿,皇酥,皇酥酥~好吃~!——
完结倒计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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