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有定国公尹元坐镇, 各地观望的武将们也终于统一站到了凌冽一边。
他们自然有保家卫国的决心, 但从前碍于皇权、耽于父母亲眷,总不能冲冠一怒,自己酣畅淋漓打仗了,再不管族人亲人的安危——
此战告捷便罢, 若不成, 将来社稷安定、小皇帝秋后算账,史上, 可多得是“飞鸟尽、良弓藏,敌国死、谋臣亡”的惨事。
原先, 他们还对北宁王心存怀疑。
一则听闻这位王爷在北戎山中残了双腿,二则他屈辱和亲、身后带的是蛮国军队, 即便曾经的北宁王战功赫赫,他们多少还是存了几分别扭。
可蜀中太白山、秦州淮河畔, 他们多多少少都听到了关于凌冽重新站起来的消息。
若凌冽腿疾痊愈, 武将们反生出追随之心——比起那个年仅九岁还弃城而逃的废物小皇帝, 他们更仰慕英豪, 有了一切事定后、或许能推举北宁王登基的心思来。
凌冽知道他们,明面上不显山露水, 背地里却在诸将集结、准备开拔上京前, 专程拜会了定国公尹元。凌冽没带影卫, 也不要乌宇恬风、小团子作陪,只提二两新茶,往定国公府找尹老先生下了一局棋。
深夏江南, 时雨初降。
凌冽披着乌宇恬风给他围上的新衣,手中捧着热茶,笑眯眯将手中的白子丢入棋篓内:“是我输了。”
定国公则是看着棋盘上盘桓的阵势, 最终叹了一口气,“决定了?”
凌冽点点头。
“可是……”定国公压低了眉心,多少有些不明白。
小皇帝凌玜弃城而逃,待击退了戎狄,定要将他捉回论处,几位王爷身处中原腹地,自然没有北宁王统兵的功绩,此刻,只要凌冽点头,定国公和麾下武将,都会愿意拥他称帝。
滔天权柄、山河天下,垂衣拱手可得。
可凌冽今日前来,只字不提天下朝堂,只同他摆了一局《草木谱》。
此谱是前秦苻坚率兵犯晋时,晋国的征讨大都督谢安一边同自家子侄下棋,一边排兵布阵、胸有成竹:
在外战场以少胜多,赢下了著名的淝水之战,以八万人之兵力击退数八十万人大军*。在内棋局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谓绝世棋谱,进退有度、布置精密,既有攻心,又有巧计。
先帝文弱,因病不幸早逝,膝下只得小皇帝一人,可惜此人愚鲁,为人刚愎自用,弃城而逃失却民心。凌冽虽为小皇帝的皇叔,又被迫和亲、为人男妻,但无论文治武功还是为人处世,定国公都觉得他更出挑一些。
老人拧眉看凌冽,凌冽却恰好偏着头,看了看房檐上垂落的雨帘,笑着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天凉了,时候也不早了,他该来接我了,定国公,告辞了。”
定国公刚开始,还没明白凌冽口中的“他”是谁。
可府中家丁恰巧来报,转头就看见遥遥一柄油纸伞,伞下正是一绺过于炫目的金色长卷发。老人吹了吹胡子,终于在凌冽身后掀翻了棋盘,转身过去、再不看凌冽一眼。
凌冽好笑,略拱了拱手,就脚步轻快地走向乌宇恬风。
天下再好,也不如心上人。
凌冽走过去,不等乌宇恬风问就先抢了伞柄,他侧了侧伞面挡住定国公府中诸人视线,踮起脚尖来亲了他家可爱的小蛮子一口,而后,捉了乌宇恬风的手,就将他带离了大门口。
“咦?”乌宇恬风忙扶住伞,疑惑的声音隔着老远也能传入定国公耳廓。
老人起身,愤愤看着他们离开。
他跺了跺脚,恼火地将手一背:原以为是明主再临,谁料却还是个痴情种!
有了军士和百姓的支持,蛮国大军在江南等了三日,就集结到各地前来驰援的兵马数十万记,浩浩荡荡的人群布满在平坦开阔的原野上,粼粼甲光亮耀四周青山。
凌冽和乌宇恬风并肩策马,一道儿立在阵前。
新扎的点将台上,尹元老将军披甲戴兜鍪,难得地同几位老将军一道儿登台,其中就包括凌冽同舒明义一道儿并肩作战在江南的,那位枪|法极佳的养老将军。
舒明义依旧牵着他那匹枣红马,背着长|枪,满面肃穆地站在蛮国大军一侧。
他身边是小勇士索纳西,还有桑秀那位来自遂耶部的心上人,遂耶部原不在乌宇恬风点将的范围之内,但他专程过来央了乌宇恬风,让他答允带着他一道儿上京。
乌宇恬风念及桑秀的好,便破例答允了他的请求。
舒明义的左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他的伤一直没好,孙太医劝过多次,希望他能静养休息,可舒家两兄弟伏诛后,舒明义就变得沉默寡言而执拗,依旧逢战必上。
最后孙太医没了办法,只能每日过来给他检查,同毒医一道儿改良了他的药方。
点将台上,尹元的陈词慷慨激昂,三军愤慨,势要杀入京城、同戎狄决一死战。
凌冽却故意没上台,只同乌宇恬风一道儿策马站在蛮国大军当中,远远看着众位将军斑白的头发、还有被风微微翻动的胡须。
“哥哥你不上去吗?”乌宇恬风偏头问。
凌冽笑着摇摇头,一跃翻身上马,“不去了。”
战前点将,一国主帅是必上的,即便一言不发,也该往台上站一站,能提升不少士气。
乌宇恬风看着骑在马上的北宁王,心中一闪而过的是他在钦敦江畔、持弓击杀乾达的英姿,他虽不知凌冽为何不上点将台,但哥哥决定好的事儿,他就觉得是正确的。
于是小蛮王浅浅一笑,也跟着翻身上马。
两人在军中策马并肩、相视而笑的样子,正巧被点将台上的定国公尹元几个看见,老人眯了眯眼睛,正在陈词的声音都顿了顿,最后他轻咳一声,在心底暗叹一气——
罢了,人各有志。
就在他们准备出发时,又有一队人马,从海上赶来,他们形容憔悴、戎装也极乱,不等尹元皱眉,为首一人就扑通跪倒在凌冽马前,他脸上带着血污,双手上还捧着一个红漆裹的箱子。
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后,他朗声叫道:“罪臣宫中禁军指挥使王亮,特来投诚、奉上恶首!”
凌冽勒马,抬手让众人停步。
指挥使王亮打开了怀中箱子,里面赫然是一颗小小的人头。
看清那人头的五官面貌时,凌冽倒抽了一口凉气,那盒中,装得分明是小皇帝凌玜的脑袋。
王亮面色苍白,双目中都拉满了血丝,他伏地将小皇帝的脑袋举高,朗声道:“此人自私,不顾京城百姓安危弃城而逃,实不配做天下君王!小人等从前襄助恶人,如今只愿能投诚贵军为马前卒、万死不辞!”
他身后的禁军也连连顿首伏地,希望能加入北上军中。
凌冽沉默良久,最终还是让王亮起身,收下了这群人。
小皇帝凌玜那颗脑袋上,似乎还保留着他临死前最后的表情——惊讶、不甘还有恐惧,想他小小年纪登基,平衡后宫和前朝多少势力,自以为将宫中禁军牢牢抓在手里,却还是被这群人背叛,落得个身首异处的惨淡收场。
后来王府影卫查过,知这王亮出生贫寒,在宫中当差时、常被那些出生高门的子弟排挤,也是一次偶然的机会,小皇帝路过,救下了被罚的王亮,从此,就渐渐将他培养成了自己心腹。
凌冽不知这两人如何走到这一步,只看王亮捧着箱子摇摇晃晃的背影长叹,勒紧了马缰、带着小蛮王和一众大军,朝着京畿的方向前去。
百里之外,京城。
早早班师的戎狄大军在简先生的排布下,将投石、弓|弩|车推上京畿高山,又往城南的水道中埋下鱼雷、黑|火|药,在城楼上,简先生也布置下了弓箭手、金水和大量的石块。
伊稚查在旁看着觉得好笑,“先生何至于这般如临大敌?”
简先生看他一眼,用巾帕拭去脸上的汗水,“大王若是觉得无趣,不妨回去休息休息。”
他不提还好,一提,伊稚查就觉得头顶的太阳有些太毒了,因屠城的缘故,京城内空荡荡的,没能离开的百姓也都躲在房中大气也不敢出,只能听见翠鸟莺啼和蝉鸣蟋叫。
“那感情好,”伊稚查一抹脸,“先生操劳,晚上我请先生吃酒。”
他哼着小调往回走,一边嚷嚷着想要女人,一边又让人去备美酒,直到远离开城楼到简先生看不到的地方,他才迅速找来两个亲信,让他们悄悄盯住简先生。
两个亲信愣了愣,“您……怀疑先生?”
伊稚查哼了一声,“他到底是中原汉人,无欲无求地帮了我们这么久,我不信他没有半点儿私心。你们远远盯着,有什么异状速来禀报就是。”
亲信领命离开,心中慨叹大王的谨慎。
而站在烈日城楼下的简先生,似乎对伊稚查的防备没有觉察,他擦擦额角上渗出的汗,看了一眼远处的皇宫,便吩咐手底下人继续摆弄好防御工事。
他没要任何人陪,轻车熟路地在皇宫中找到了冷宫所在位置。
那宫门上的牌匾已经大火烧去了大半,门口的铜锁却还是好好地挂在上面,放在门槛上的小小托盘中,还摆着一份稀粥和一个馒头,看上去是今天刚送来的。
微微开合的宫门露出一道缝隙,里面荒草满地、落叶无数,还有已经干涸的荷花池。
简先生立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远远才有一个小士兵拿着钥匙跑来——
他本就在宫中当差,皇宫被破后就哭爹喊娘地抱着戎狄大腿自愿当俘虏、做奴隶,见着简先生,他忙堆起满脸殷勤:“您、您要进去啊?我这就给您开门!”
简先生看着小士兵,他嘴角挂着油渍,说话间,扑面而来一股肉腥味儿。
见简先生目光,小士兵双腿一颤,有些打悚地跪地磕头,“小的、小的也是饿极了,才……才偷吃的,不、不是天天都这样!里头的人好好的,没死!您信我!”
简先生顿了顿,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他的笑声吓得小士兵跌摔在地,不知简先生是要杀他还是要罚他,脸色都青白了许多。
“好了,人没事就成,”简先生拍拍他的脑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也不急于一时。”
他潇洒转身,直接往金殿的方向走。
而那跌坐在地上的小士兵,却因此被吓得尿了裤子,哇地一声坐在冷宫门口哭起来,那腥臊味儿顺着门缝传进去,熏得里头出来的一个嬷嬷掩住口鼻。
她凉凉看了一眼门口的稀粥馒头,最终愤愤转身回到殿内,狠狠地关上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奉命监视简先生的两个戎狄小勇士看见这些,极快地返回伊稚查身边向他禀报这一切。
“冷宫?”伊稚查斜倚在属于中原皇帝的九龙金座上,手中蹲着那只头颅酒樽,他将最后一滴酒液倒进口中,隐约记着冷宫里似乎关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女人,似乎是中原皇室的什么太皇太后。
伊稚查眯眯眼,让那人再盯紧。
回想当年,简先生来到他和母亲帐中时,这个清瘦的中原人嘴里叼着一把无柄利刃,眼神雪亮凶狠,像极了草原上被浑身是血、明明落入了陷阱还不甘心的狼崽子。
伊稚查闷闷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金座上盘桓的九条真龙。
他倒忘了,简先生一早教过他: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
是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大军终于穿过了平原、翻过山峦来到了鲁郡和冀州的交界地。
鲁郡太守季鸿和京中逃出来的起居注虞书早早就带人恭候在此,时隔两世,凌冽终于再次见到了这位刚直的“探花郎”,看着执拗在马前冲他行礼的季鸿,凌冽仿佛又听见了此人在朝堂上的慷慨陈词。
他没由来笑了一下,引得乌宇恬风巴巴多看了季鸿两眼。
季鸿此人谈吐不俗,身量纤细却不瘦弱,个子比旁边的虞书高一个头,行动坐卧间都自有一股风流。知礼又不愿因小事而失节,能开玩笑说俏皮话,却也懂得尊卑和分寸。
小蛮王骑在马上撇撇嘴,难道这就是哥哥欣赏的模样?
眼看季鸿同凌冽在军政大事上聊得投缘,两人还细谈的样子,乌宇恬风的脸就更垮了,恨不得用眼神将季鸿的背影烧出两个大洞来。
结果才瞪了一会儿,就听见凌冽冲季鸿说了什么,然后两人齐齐转过头来,灼灼目光正好同小蛮子凶巴巴的眼神对上——
凌冽:“……”
季鸿:“……?”
被瞪了的鲁郡太守、新科状元郎挠了挠头,转向凌冽小声道:“王爷,怎么……他好像有点讨厌我?”
季鸿看不懂,但凌冽哪里不知道自家小蛮子在想什么,他只好大大方方走上前,当众牵起乌宇恬风的手,将人带到了季鸿面前,他给乌宇恬风介绍这是鲁郡太守。
乌宇恬风纡尊降贵地冲季鸿点点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臭。
“这位——”凌冽看着小蛮王那张冰冷的俏脸,故意拖长了声音,而后弯下眉眼,小声用只得他们三个听见的声音道:“是我家小娇妻。”
季鸿一噎。
而乌宇恬风则扁了扁嘴,小声嘟哝道:“哥哥欺负我。”
他给凌冽留了面子,用的是苗语。
而凌冽却笑盈盈地踮起脚尖,当着季鸿的面儿在他脸颊上吧唧一口,然后才握紧他的手,目光淡然地看向季鸿道:“这便是我给大人的答案,就连对着定国公,我也是这般说。”
季鸿苦了脸,此时此刻才算彻底明白了——
他是同北宁王说高兴了,被蛮国大王嫉恨上,当成了假想敌。
季鸿连连摆手,他在鲁郡还有事儿,之后就火烧屁股般从凌冽和乌宇恬风两人身边离开,而目睹了一切的几位老将军都是摇摇头,只有定国公策马走过来时,停下马瞪小蛮王一眼。
那眼神,当真跟元宵当年戒备看他时:一模一样。
等大军都安顿下来以后,乌宇恬风看着凌冽站在镜前宽衣,终于自己盘腿坐在床上闷闷笑起来:
他确定了,他确确实实从中原拐走一个神仙哥哥。
中原人,上到白胡子老爷爷,下到吱呀学话的小毛孩子,都好嫉妒、好嫉妒他。
凌冽披散下墨发,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把头上簪冠搁到一边,笑刮乌宇恬风鼻梁一下,“恬恬又在傻乐什么?”
乌宇恬风摇摇头,笑着用脑袋蹭他。
凌冽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将小家伙攘进去里面一点,自己也爬上床掀开被子窝着,“季鸿是真正才华横溢之人,将来百废待兴,也尽是用人之处,定国公在武、季鸿在文,两人都不是京中高门,不会有外戚之忧。”
想了想,凌冽又道:“而且,定国公和季鸿都是刚正之辈,就算有心人从中挑拨,也不会走歪门邪道。”
乌宇恬风贴着他,将脑袋枕在凌冽肩膀上,“哥哥……”
“唔?”
“战还没开始打呢,哥哥就想到这么老远啦?”
凌冽看小蛮子一眼,笑道:“未雨绸缪,万一呢?”
《黄袍加身》的故事他不是没有给乌宇恬风讲过,若不早早谋划好这一切,定国公和季鸿他能说服,若是有人当众做成一局,他也不能每次都能想到办法脱身,还是早做打算得好。
乌宇恬风偏偏头,圈住凌冽的腰,细细承诺道:“那哥哥尽管筹谋,恬恬保证,打架不会让哥哥输。”
凌冽转过身去啄吻他一口,笑了:“好。”
两人相拥而卧、养精蓄锐,准备明日的最终决战。
王亮的投诚并非全无好处,这位禁军指挥使在京多年,对京中各处的构造都十分熟悉,从护城河下的水道到京城各处的街巷、暗哨,都能清晰地在地图上给众人一一标明。
北宁王府的密探也早早将戎狄的动向给探查清楚,戎狄在几条水道中都埋了许多炸|药,还在山上藏了投石车和弓|弩|车,他们将大部分的兵力都布置在了京畿城郊,却对北方疏于防备。
凌冽一早放了游隼,让翰墨轻装简行,带领东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色奇袭,与他们的军队一道儿,包围整个京城,将戎狄整个夹击在京城之内。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在京畿大地上,牛角号被吹响,埋伏在两山上的蛮国勇士们骑着战象冲杀在前,而后面是数以十万记的中原精兵,定国公、杨将军、舒明义都冲在前面,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中军,两人都策马跟着士兵们往前。
戎狄武士们同样驱赶着他们的牛群而出,但是与此同时,翰墨的士兵们也从京城北郊杀出来,冲天的喊杀声终于惊动了在金座前惬意喝着美酒的伊稚查——
“怎么北面无人防守?!”
“是大王您……”勇士委委屈屈地解释道:“您说过的,您说北面不能设置太多的障碍,万一将来还要回到漠北草原,何况云州已经被我们占……啊!”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伊稚查狠狠一脚踹在了胸口。
毫无防备的小勇士被踹飞出去老远,呕出一口血,才磕在了门框上停住。
“你放屁!”伊稚查眯起眼睛,忽然瞪向旁边好整以暇喝茶的人,“是你?”
简先生似笑非笑,只是看着他道:“他说得没错,您确确实实曾说过这样的话。”
伊稚查涨红了脸,却还咬牙不认,他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大笑一声,“别说那些虚的!姓简的,你从来心思深沉、智计无双,会想不到中原人这两面包夹的阵势么?你难道就不是故意的?!”
“那大王您这可就是冤枉我了,”简先生耸耸肩,十分无辜,“故意安排错漏,我又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好处?”
伊稚查眼皮狂跳,指着简先生浑身颤抖,但也说不出一二三。
相反,简先生自己先站起来,“无论如何,您的首要目标,该是去统兵、打退敌军。”
伊稚查一顿,瞪他一眼后,终于披甲持刀,从金殿上走出来,他在同简先生错身的时候,抬起手来狠狠地拍了他肩膀两下,如鹰的眼眸中闪过的是阴鸷的光芒——
“先生若无二心,待事情平定后,你我或许能分治天下。”
简先生挑挑眉,笑而不语。
伊稚查见他不说话,呿了一声将人推开,拿起弯刀,急匆匆披上战甲离开。
而简先生负手站在明光殿正中的红门下,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漫天红霞,听着耳畔冲天的喊杀,嘴角绽放一抹舒心的笑容后,他转身,绕过金殿上的九龙椅,缓缓走向冷宫方向。
这次,那个被他吓尿的小士兵稳稳地站在冷宫门口,“您、您来了。”
简先生扬扬下巴,“开门,我要进去。”
小士兵连忙打开了冷宫上挂着的铜锁,咔嚓一声,红色的木门向两边打开,夏日的暑热似乎没有一点儿照进这座宫殿,里面阴气森森的,所有的东西上都因常年无人打扫的缘故而布满了厚厚的积灰和尘土。
简先生让小士兵站在门口,他自己迈步径直走向了正殿。
正殿前的一个嬷嬷正在浆洗衣服,见着有人进来,还戒备地拿起了捣衣杵,待看清进来的是个中原人后,她又狐疑地看看冷宫门口,“你……?”
简先生看她一眼,没理她,而是直冲门里喊,“都到今日了,皇后娘娘还要在里面躲多久?”
嬷嬷一惊,想要上前护着她主子最后的尊严。
结果,她才堪堪走了两步,大殿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就从里打开,舒氏太皇太后慢慢从殿内走出。她看上去苍老清减不少,容色气质也不好,身上的衣衫虽然干净,却也是粗布长裙,没有了一点儿属于皇室的贵气。
她不过五十余岁,在外也不能称得上是老太婆。
可累遭变迁,又被幽居在此数日,骤然的落差让她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十岁,挽在脑后的发髻也变成了花白。她垂眸看着站在眼前的青年,这实际上是他们近来的第二次见面。
上一次,这个年轻人在戎狄大军前提出,要留她的性命。
舒氏当时很感谢他,后来眼睁睁看着身边宫人都被戎狄所杀,耳畔听着宫女被肆意玩弄奸|杀的惨呼,她又觉得惶然,后来,门口的小士兵一次次给她递进来消息,每一个都更令她绝望——
大哥和小弟反叛,被北宁王和蛮国大军诛杀。
小皇帝在江南被身边人背叛,头颅被斩下。
舒家在蜀中利州的势力被连根拔起,造反谋逆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
舒氏抿了抿嘴,审视着站在枯萎荷塘中的年轻人,犹豫地拧起眉,“你……刚才叫我皇后?”
简先生点点头,瞥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嬷嬷,继续道:“是啊,皇后娘娘,从您身边这位夏嬷嬷还叫‘知夏’时,我就唤您‘皇后’了。”
这次,那老嬷嬷变了脸,捣衣杵“呯”地一声应声而落。
知夏,是舒氏入宫时,身边带着的四个侍女,也是后来皇后寝宫的四大宫女之一。
后来其他三人死的死、嫁人的家人,只剩下她一个留在宫中伺候,算是舒氏的贴心人,也对舒家和后宫中不少事儿知根知底。
累经三朝变迁,宫中新晋的宫人,都唤她“夏嬷嬷”,就连小皇帝都这么叫,会直接叫她“知夏”、叫舒氏“皇后”的,只有元徽朝的宫里人。
想通这些,老嬷嬷看简先生的眼神更戒备。
而舒氏却在审视了他一番后,反而上前一步,“你……今年多大了?”
简先生笑盈盈道:“虚岁廿七,元徽年六月生人。”
元徽年六月?
听见这个,舒氏那永远俾睨天下、尊贵如凤凰般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她瞪圆了眼睛细细看简先生眉眼、身段,眼中的惊讶也渐渐变得复杂,“北郡王府大火,你果然未死。”
见舒氏认出自己身份,简先生哈哈大笑,“多年未见,皇后依旧聪慧过人。”
舒氏眯起眼睛,当年,北郡王府意外起火,她和陛下心中都存了疑影,只觉事情不会如此巧合。她也央了宫外的兄弟们派人去查,却都没能够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后来皇帝叹了一句稚子无辜,便将这件事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舒氏撇撇嘴,最终勉强认可了这个结果,但心中多少存着疑影——这么些年来,即便已经登上了太皇太后的尊位,将后宫权柄牢牢握在手里,她也没有放弃寻找那个在大火中失踪的“皇子”。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的年轻人,舒氏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旁人的儿子,总能这般出挑。
偏她当年接连生女,用了偏方催产,千辛万苦诞下的麟儿,却是个胎里不足、天生病弱的。天知道她耗费了多少力气,才斗倒后宫那群如虎狼环伺般的女人,最后拥了自己儿子登基。
可惜,天不垂怜,儿子登基后没几年就病逝,唯一的孙子不孝不悌,在朝愚鲁不堪,最终自私弃城而逃,闹成了如今这样一番局面——戎狄入侵、京城被屠,战祸绵延千里。
舒氏心下悒悒,看着眼前的简先生却觉得有些讽刺。
“你当年只有八岁……”
简先生似乎就等着她这么一问,他抬手,卷起了自己的两只广袖,露出手臂上蜿蜒斑驳的烧伤来,那些疮疤凹凸不平、红白相间,看上去十分可怖,“您那宝贝孙子,不也同样只有六岁?”
他弯下眼睛,冲舒氏微微一笑,“皇室子弟,素来对自己都是心狠的。”
听到这些,舒氏明白了:当年北郡王府那场大火,根本就是眼前人放的。
他只是个小孩子,若是有心纵火,王府的人自然防不胜防,而提前设计的他,自然能找到水道、枯井,甚至只需要一口大水缸就能趁乱脱身。
北郡王府靠近漠北草原,眼前人投身了戎狄,倒也不奇怪。
简先生何等聪慧,从舒氏的眼神中读出了他的猜测,他也不藏,直接坦言道:“没错,火是我放的,但我并非八岁就奔了戎狄,戎狄尚武,一个八岁的孩子过去只会变成无用的奴隶。”
他顿了顿,讽刺地看舒氏一眼,“我是被镇北军所救,在军中改名换姓,先过了三年。”
“镇北……军?”
简先生面上在笑,眼中却一点儿笑意也无——镇北军那般英武,郭云老将军亦是刚毅无双,军中收留的孤儿孩童们聚在一起,战时帮忙做杂事,闲下来却都能在军中读书习武,人人无二,皆是子弟。
那样的忠君良将,最终就因为朝堂纷争、外戚争斗,被流放一般丢在北境数年不得重用。后宫无见识的女子,还妄图用功高震主来约束郭云,以为老将军心中跟她们一样想着权力、想着金钱。
后来,简先生是趁着镇北军和戎狄开战,才找到机会去到了戎狄阵中。
他看透了蠹虫遍地的朝廷,也知道了后宫外戚的蝇营狗苟,他不像自己那个傻弟弟还妄图走郭云心怀青天、我心可鉴日月的道路,这腐朽到根儿里的皇廷,只有彻底清创、血洗干净,才能再造乾坤郎朗。
舒氏看着他,疑惑道:“既得镇北军收留,你为何还要投戎狄?”
简先生道:“郭云愚忠,没有出路。”
舒氏一顿,古怪地看他,“他救了你,你却帮着戎狄害死……了他?”
“不破不立,”简先生耸耸肩,“忠于愚主,倒不如全部推翻重来。”
“所……所以你就,你就借外虏的力量么?!”舒氏的声音陡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简先生。
“我只看结果,”简先生看着舒氏,哂笑道:“怎么皇后娘娘为嫡母,如今要来管教我了么?当年父皇赏您珍贵的血燕,您贤惠大度,将这东西转赠给了正当盛宠的苏贵妃,她不敢盛您如此好意,便又做了顺水人情,将东西送给了当时怀有身孕的容美人。”
舒氏一愣,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容美人在宫中无亲,家中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能得贵妃恩赏,自然是感恩戴德,”简先生讽刺地勾起嘴角,“结果,就在她饮下那碗血燕后,没过一刻钟就惨痛异常,最终被打下了一个已成型的男胎来。”
“事后,父皇命人彻查,发现只有您宫中的——”简先生顿了顿,看了旁边的夏嬷嬷一眼,“您宫中的如秋姑娘去过太医院问药、取了一些能落胎的药料,父皇不忍伤您这位发妻,便小惩大诫,直说是血燕和容美人素日喝得安胎药相克,惩治了两个太医就罢。”
“可容美人却以为这是父皇对宠妃苏氏的偏私,次年上,元徽六年,下毒害死了她,”简先生说到这里,他一双下场的眼睛中淬上了寒毒,“也是同年,父皇彻查此事,竟说是我母妃教唆,实际上,那毒药,分明就是您无意识中同她闲聊,说了我母妃宫中,栽种了毒草。”
“父皇为了皇家颜面,竟说是我无辜的母妃唆使,震怒之下、杀了我紫氏满门!”
“……”舒氏一个踉跄,幸得身边夏嬷嬷搀扶,才没有跌倒,她没想到——这人八岁出宫,如今十余年过去,他竟然还能将这些宫闱之事查得如此清楚!
甚至,还知道了是她告诉容美人丽妃宫中有毒草!
“当年你藏得确实深,”简先生看着她,“我也是在我那皇帝来到北境后,才渐渐想明白这一切的——除了容美人之子,再到我和皇弟,父皇膝下能承继大统的,不就只剩下您那宝贝儿子么!”
舒氏抿抿嘴,想要反驳,却最终没有开口。
她确实为了儿子,暗中下手害死了不少先帝的孩子,但……
舒氏神色复杂地看简先生一眼,犹疑道:“你……你当真以为你母妃是因此而死的?”
简先生挑眉,误会了她的意思,“怎么,皇后娘娘恶事做尽,如今反倒不敢承认了?当年若非苏贵妃入宫,我母妃同样是艳冠后宫的宠妃,我还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比您那尊贵病弱的儿子强健不少。”
舒氏不说话了,低下头,脸上闪过了一抹异色。
宫外冲天的喊杀声越来越大,眼看着戎狄就要不敌、大军即将破城,宫墙外的长街上,急匆匆跑过来几个戎狄武士,他们慌乱地闯进来——
“先生!先生!大事不好了!北城门已经破了!汉人打进来了!南城门也支撑不住太久,大王让我们赶快请您过去呢!”
他们说的是戎狄翟语,舒氏听不懂,但也从这群人满脸的焦黑上看出来戎狄的败绩。
简先生却不慌不忙,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先告诉几个勇士他马上过去,然后转身,用中原官话问舒氏道:“皇后,您猜猜看,我若将您交出去,由着戎狄挟持上城墙——”
“然后,再他们准备以养育之恩挟私要挟我那位皇弟时,告诉他真相……”简先生勾起嘴角,眼中闪着恶意的华光,“我那位嫉恶如仇的弟弟,必然会向您报杀母之仇。”
“我那皇弟,骑射俱佳,在北境战场上能拉满千钧弓,于数万人中取敌人首级,我猜,他不会愿意在众人面前受戎狄胁迫,一定会弯弓搭箭先射死您这个杀母仇人,然后号令挥师、一举歼灭恶首,夺回京师。”
舒氏面色青白,似乎已经被利箭射穿。
她咬咬牙,想说凌冽不会,却又想起数年前,那孩子顶着满脸泪花、跪在堂下,直言自己要北上从军。
她在心底一叹,无法反驳简先生叙说的这番下场。
而简先生也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至于战后——凌玜那草包死了,我亲爱的皇弟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杀了自己嫡母,他还嫁人当了蛮国王妃,不是继承大位的最佳人选。”
“这时候,我,明帝的六皇子,忍辱蛰伏多年,您觉得,我适不适合来当这个天下之主?”
“……”舒氏颤了颤,这才恍然明白了简先生的所有筹谋。
从十余年前开始,他的母妃被父皇下令车裂,亲眷百余口人满门抄斩,年仅八岁的他就已经逐渐有了筹谋,他要复仇、要向舒家、皇室和天下复仇,甚至情愿同戎狄勾结,走到如今这一步。
听着越来越近的喊杀声,简先生也不再同舒氏废话,挥挥手让戎狄武士上前将舒氏和夏嬷嬷绑走。
他交待让人将这两人送上城楼,交给伊稚查当人质。
而他自己则转身,准备前往明光殿净手、匀面,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
舒氏被五花大绑,却挺直了腰板要自己走,她在经过简先生身边时,忽然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凌冿,有时候想想,你……还当真是个可怜人。”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是纯剧情,算是结局前理清一些之前的埋设。
明帝-皇后舒氏-子文帝凌净。
明帝-贵妃苏氏-子七皇子凌冽(北宁王)。
丽妃紫氏-子六皇子凌冿(简先生)——
文帝凌净-皇后舒氏(小舒氏)-子凌玜(小皇帝)——
第90章
京城南大门破时, 凌冽正好射空了马背上的两袋箭囊。
洞开的城门从三丈高的城墙上往里倒下, 轰然一声,激起无数尘土。
定国公将兵马分开,两翼策应,南北夹击, 攻城的攻城、排炸|药的排炸|药, 翰墨带领东北大营士兵率攻打北城门,王亮则率禁卫军从城外水道潜入——南门外的两条水道, 连通着城内数个排水渠。
王亮熟门熟路,由他带领禁军返回城内, 城楼上戎狄武士还未察觉,就被嗖嗖亮剑结果了性命。
戎狄在草原上作战, 多面对开阔平地。
于守城战上,他们没什么经验, 在放过蛮牛、泼过金水、下过雷火弹后, 就只懂得用弓箭、落石压制, 眼看着城下汉人如潮水般一波波靠近, 搭上来的云梯推也推不完,便只能愤愤后撤。
结果才退一步, 就被王亮带人包围, 牛角号声响起, 北宁王府影卫如鬼魅般从天而降,帮着攻上城楼的禁军,收拾了最后的戎狄残兵。
那为首的头领还想跑, 被索纳西拦住,几人合力,终于将他从马上打落、砍下了头颅。
头领被杀, 戎狄武士溃逃,前来支援的伊稚查才走到景华街上,就看见了前方狼狈逃窜的武士,他们将城门附近种种告知,有些慌乱地问:“大王,我们、我们怎么办?”
伊稚查咬了咬牙,“简先生呢?”
“已经着人去请了,还、还没有过来。”
伊稚查怒极,扬起马鞭对着那群武士就是狠狠几鞭,他泄愤般地将人抽得脱形,才转身,带着最后几个大气不敢出的属下返回皇城——
宫禁的城墙也有三四丈高,伊稚查想得很好,他手中还有戎狄数十万的大军,这群汉人在北境多年从不是他对手,如今不过多点人数,又怎可能当真打败他?
如此一合计,伊稚查也不慌了,他吩咐下去:“不必同他们拼命,放他们进来,我们关门打狗。”
武士们见他笃定,便也稳下心神,纷纷往京城各地去传讯——
不过叫伊稚查没想到的是,他前往各地传讯的士兵,并没有走多远,只要落单,就会被突然窜出来的汉人百姓拦住。
这群汉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饿得面黄肌瘦、看上去矮矮小小的汉子,甚至还有老人女人,从前攻城时不见他们有多硬气,如今却敢握着菜刀、钢叉拦人。
戎狄武士嗤笑,觉得这就是汉话里说的“螳臂当车”。
然而还不等他们笑够,那群百姓就大吼一声上前,有一人带头,便有更多的百姓扑上来,他们的刀|枪棍棒虽舞得没有章法,但胜在人多,戎狄武士刚想反抗,就被这群愤懑的乱民给掀翻、推倒。
最终,双拳难敌四手,被憋着怒火的百姓们扎成了马蜂窝。
已走入皇城的伊稚查对此浑然不觉,还骑在马背上闲庭信步——他看着宫禁中的红墙碧瓦,总觉得中原皇廷的汉人挺会享受,或许他们戎狄将来也可以学着在草原上盖一个皇宫?
他这厢走着,全没注意到身后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少。
而简先生已带着几个戎狄武士早早地等在了明光殿外,他身后还捆着一个妇人,似乎就是当初在他下令屠城时、简先生一力用命保下来的某个深宫贵妇。
“她是北宁王的养母,”简先生看着伊稚查,“可用她做人质。”
伊稚查“哦?”了一声,他绕着那妇人转了一圈,五十余岁的太皇太后已没了从前的明艳,他撇撇嘴,没什么兴趣地点点头,顺手就将人拽过来,丢给了身后两个勇士。
简先生看他还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暗中摇摇头:音单愚鲁,伊稚查同样好不到哪儿去。
“大王!简先生!不好了!汉人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宫禁!”
“哈——?!”伊稚查愣了一下,“四面八方?!”
他不甘心地推开那个武士,自己往前跑了两步,结果远远就看见前方的定安门外升起浓烟滚滚,伊稚查咬了咬牙,“怎、怎会这么快?!”
简先生低下头笑,心说:这里是中原皇廷,听说那位禁军首领已经投诚,自然是没有比他更熟悉京城布防的人,有他在,这宫禁被破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面上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担忧模样,建议伊稚查挟持舒氏太皇太后上城楼,然后他会想法找到退路,带着伊稚查脱身、返回北境去。
“回去?!”
“您的士兵再多,没有补给的情况下,您能守多久呢?”简先生反问,“当日屠城,士兵在城中烧杀抢掠,宫廷仓库内的美酒佳肴都被消耗了大半,如今城内的屯粮,只怕根本撑不过三日。”
伊稚查抿抿嘴,“那就同他们杀个你死我活!”
简先生还想说什么,又有一个戎狄武士跑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明光殿前的云龙浮雕上,“大王,事情不好了,摩提部落的小王子反了,他在漠北草原自立为王,与汉人约定划山为界、永不来犯!”
“你说什么?!”这次,伊稚查终于慌了,“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摩提部落在整个戎狄中连八大部落都不算,老头领从前还跪在他面前舔过他的靴子,后来老头领病死,留下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儿子,当初南下时,他也因此没算上这个部落。
熟料,一时失足,竟酿成大祸。
那武士支支吾吾,还说中原汉人狡猾,在得到此讯后学了憋足的翟语往城内大喊,听得武士们人心惶惶、无心恋战,不少人更是直接弃城而逃,准备返还漠北草原、追随新王。
“反了……!他们当真是反了!”
伊稚查急得团团转,根本没想过还会这样,他拿起马鞭又放,最后恶狠狠地凌空抽了几下,愤愤地捉起舒氏就往定安门走,他一边走,一边喃喃道:“这中原不要……不要也罢,我得回草原、回草原上……”
简先生耸耸肩,没多说什么,他只推说自己还要安排守城,让伊稚查先走。
伊稚查心烦意乱,自然没有细想,只是带着人如简先生所愿上了城楼。
城下,是源源不断的攻城士兵。
他们的数量超乎了伊稚查的想象,而勇猛程度也同他在京城、云州遇到的全然不同,伊稚查还未来得及惊讶,面上就感觉到一阵劲风,一只箭簇擦着他的脖子,嗖地一声射过。
伊稚查只觉颈侧一痛,汩汩涌出的鲜血让他后背发凉。
这样精妙的箭法、这样顽强而强悍的士兵……
一些从前的记忆瞬间如水中巨鳄般浮出,一口咬住他的脖子——
只有、只有那支被他和大哥整个用计烧死在山中的中原汉人,才会……才会有这样恐怖的战斗力。
若无简先生帮助……
伊稚查后退两步,躲在了他最看不上的中原女人身后。
他唤了一口气,将自己从那种被恐惧支配的感觉中解救出来。
然后才正了正神色,扬声怒吼、吸引了城楼下所有士兵目光,他推着舒氏上前,朝汉人讲明白他的诉求——戎狄和锦朝作战多年,他倒不担心军中有懂翟语的翻译。
其实也用不上翻译,即使他们“母子”数年未见、容貌气质上多有改变,但凌冽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舒氏、这位他曾经真心敬如亲母的女人。
舒氏看着他,眼神依旧复杂。
淑仪宸皇贵妃生得比她美,儿子也这般出挑——他的腿又治好了,去南境一趟未死,反而整个人都精神了许多,看得出来——过得不错。
再想到自己的儿子、孙子……
舒氏在心底苦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命运不公。
伊稚查嚷嚷,用中原的孝悌之道来说,直言他要求不多,只想平安返回到草原去,等他顺利离开京城,就会派人将这位“母亲”送回。
众人看着站在城楼上的太皇太后,一时也没了注意。
舒氏在后宫无功无过,虽说外戚专权多因她是太子生母的缘故,但舒家造反之时,她已被小皇帝软禁在后宫中,即便再十恶不赦,也曾是凌冽养母,从三岁到十七岁,她也陪了凌冽十余年时光。
生恩与养恩同样重,此事旁人都说不得,只能由凌冽自己来考量。
红日高升,渐渐洒满了整个定安门,凌冽仰头,看着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的舒氏,忽然觉得她同从前一点儿也不一样:如今被五花大绑推上来的,只是一个两鬓斑白、容色憔悴的老妇,眼中也没了那份高高在上。
他自然不想放戎狄走,但……
他看了一眼舒氏,在心里忖度着此事的后果。
“呿——”
不等他想清楚,身边的乌宇恬风忽然啐了一口,他仰头冲着城楼上的伊稚查骂道:“我当你们戎狄多厉害呢?不过是群缩头乌龟、躲在妇人身后,什么父母养恩,哥哥的爹娘早就去世了,你怕不是找人冒充的吧?”
他这一连串的话用的都是苗语,伊稚查听不懂,却隐约猜测乌宇恬风在骂他。
伊稚查也是受不得激讽的性子,他从舒氏身后探出脑袋,也指着乌宇恬风破口大骂,用戎狄翟语说他算什么东西,指指点点的凭什么替汉人王爷做决定,两军商议怎么容许外人鸟叫……
那翻译听得脸上青白一阵,犹犹豫豫,不知道要如何将这些污言秽语说给眼前的贵人们听。
结果,不等他开口,骑在黑马上的乌宇恬风就先勾起嘴角笑道:“你问我算什么东西?”
他策马上前两步,与凌冽的白马并肩而立,“我三媒六娉、明媒正娶,耗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好不容易从中原拐走了我们家漂亮哥哥回去!我们交换了合欢庚帖,还有天地日月神明为证,啧,怎么能算外人?”
小蛮王说的是蛮语,语速飞快,语调上扬。
若不解释,听不懂的人多半要以为他还在骂人。
“……”翻译看看小蛮王,又看看城墙上因听不懂而气得面红耳赤的戎狄大王,整个噎住。
比骂人,伊稚查明显不是小蛮王对手。
小蛮王虽是一国大王,但在阵前对骂这事儿上,他可太拿手了,知道戎狄大王听不懂苗语,他就来了兴致,脸上还是带着笑,神态动作都好像是在讽刺、调侃对方,但他说的,却是——
“嘿嘿,两个黄鹂鸣翠柳,哥哥赏月我喝酒。”
翻译傻眼了。
听懂的蛮国勇士们忍不住窃笑,他们一笑,更让听不懂的汉人士兵们以为蛮国大王在骂戎狄,于是他们也跟着笑,议论纷纷、直说骂得好——
伊稚查低吼一声,眼睛都气红了。
乌宇恬风再道:“窗含西岭千秋雪,同榻而卧好欢悦。”
翻译:“……”
凌冽:“……”
他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小蛮子,刚才心中难点犹疑也被他这么一番胡闹给打断,他看了看身侧这个骄傲而笑得十分灿烂的小家伙,摇摇头,“你还懂戎狄翟语?”
他在北境五六年,都没学会这个。
乌宇恬风却在同伊稚查“骂战”的间隙,笑着冲凌冽挤挤眼睛,“专门为哥哥学的。”
凌冽睨他,最终忍不住笑了。
定国公尹元看着这两人竟然旁若无人地在阵前打情骂俏,气得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他恼火地冲身边人下令,让人趁着伊稚查的目光被乌宇恬风吸引,找机会从两侧攻进城去。
凌冽一笑,在城楼上骂骂咧咧的伊稚查反而愣了愣。
他从没见过大锦北宁王笑,他只见过在战场上拼杀的凌冽,那时候的他双眼似寒冰,总是寒着脸将他们的武士斩于马下,如今,伊稚查第一次发现,这个中原男人,竟然是会笑的。
而且,笑起来还那样好看……
他看得有些发痴,而后就被那蛮国的大王狠狠瞪了一眼。
一道金属光泽从那蛮国大王的方向发过来,伊稚查连连后退,堪堪避过了乌宇恬风的攻击,小蛮王于暗器一道并不娴熟,他抛出来的东西,很明显只是一枚衣扣。
“不许看!”他的戎狄翟语有些生涩,但音调却很阴沉,“哥哥是我一个人的!”
伊稚查愣了愣,而后他气得头顶冒烟,“你、你他娘的是故意的!”
明明就懂戎狄翟语,偏偏还要跟他讲什么苗语!
若非时机场合不对,乌宇恬风很想冲城墙上的戎狄大王扮鬼脸——谁让他蠢。
伊稚查怒气攻心,若非是身边两个武士阻拦,他就要冲下去和乌宇恬风理论了,他嗖地一下拔出长刀,正准备架上舒氏的脖子,整个城楼就轰地一震——
那禁军指挥使王亮说服了舒明义,两人一道儿,带着五千人的小队,从一处枯井中淌着水,进入了宫禁内——他从前在宫中被人排挤欺凌,便生了些报复心思,从一个老太监处打听了这条道路,偷了不少宫中东西变卖。
那老太监收下他的“买路钱”后,还叼着烟管,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头顶的天空。
他告诉王亮,宫禁看着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实际上,不过只是一方精美的鸟笼,里面的贵人都想出去,还接二连三地想跑出去。
当时的王亮太小,并没有明白老太监话里的深意,后来回想,王亮却懂了什么:
宫中曾有贵人,贿|赂了老太监,也从这条水道跑出去过。
不过事到如今,王亮也不会再去想,这贵人到底是谁了,三朝更迭、老太监也已经死了。过去之事,也就让它同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鸟笼,一起湮灭吧。
枯井废弃多年,里面却还有一些腐臭的积水,他按着记忆穿过两个拐角,终于找到了向上的通路,他攀住了宫中井壁上的凹槽,一点点往上爬,然后放下了绳索,将下面的人一个个拽了上来。
王亮轻车熟路地带着舒明义找到了宫中的军火库,只可惜,经过戎狄一番劫掠,库中所藏的炸|药没剩下多少。王亮觉得可惜,舒明义却觉得刚刚好,他们只需引戎狄的主意力,就能帮助大军破城。
他们兵分多路,分发了剩下的火|药,在宫墙附近到处点火、焚烧木箱、旌旗,弄出了不小的烟雾和爆炸声。一边吸引着戎狄武士的主意,一边想办法帮助城外的大军破城。
王亮去了北城门,而舒明义则来了南城门,他远远看着城楼上他那唯一的姑母,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命人去点燃了他们最后的火|药。
四角燃起的浓烟让戎狄武士们心慌,就连伊稚查这个大王都有些乱了阵脚。
他骂了一声娘,然后一把掐住舒氏的脖子,“你们都住手!你们不管这死老太婆性命了吗?!”
凌冽还没说话,乌宇恬风就直接上前将凌冽挡在身后,他给身边的蛮国小勇士使眼色,他们会意地敲响了战鼓、吹起牛角号——
在那响彻天穹的号角声中,小蛮王冲伊稚查掏了掏耳朵:“咦?你——说——什——么——?”
伊稚查:“……”
乌宇恬风一摊手掌,“怎么恁是听不清呢?”
凌冽忍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在乌宇恬风身后侧过头,捂着嘴闷闷笑了:
他家小蛮子,可真是太可爱、太贴心了。
伊稚查腹背受敌,见自己实在是缠不过,便想挟持着舒氏离开城楼。
他想明白了——
那中原王爷或许还有顾及,可这个蛮子却半点没有,只要还有舒氏在身边,他就还能想办法离开京城、杀回漠北草原去。
结果他才拽着舒氏后退一步,身后就传出了一阵骚动。
伊稚查回头,看见简先生换了一套他从未见过的衣服:大红色的团龙纹绣在胸口,衬得他整个人器宇脱俗,而双手是白色广袖,额间扎了同样的红色抹额,日光一照,上头的白玉闪烁。
他从未见过这样打扮的简先生,一时又看得有些呆。
反是简先生先走过来,他冲还在怔愣着的伊稚查笑了笑。
他从未这样笑过,灿烂明艳如同高升的红日,也是到了此刻,伊稚查才发现,在他身边一直蒙着黑色斗篷的中原“先生”,有着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眼尾,好像还有一颗浅棕色的小痣。
伊稚查喜欢美人,欣赏美人,他吞了吞唾沫,开口想说什么,却忽然感觉自己下腹一痛。
他低下头,赫然看见一柄弯刀没入了胸腹,而那只握着刀柄的手,手背上隐约能看见一点儿烫伤的痕迹。
简先生后退一步,看着伊稚查,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然后他扭头、再不看伊稚查,而是大喊道:
“戎狄恶首已经伏诛!还不速速攻城!”
伊稚查没看到,但城下的众人却看见了他动手的过程,一些个士兵不明真相,见他同伊稚查关系亲密,只当他是被戎狄霸占的可怜人,便纷纷跟着动手准备攻城。
冲天的喊杀声中,倒在血泊中的伊稚查往前爬了两步,他不甘地捉住简先生的下摆,双眼都快瞪出来,“为……什……么……?”
简先生笑笑,蹲下来,用城门楼的箭孔挡住他们的身形。
他笑盈盈地、摸了摸伊稚查脸上的血,“因为,我其实姓凌啊。”
他说的是戎狄翟语,翟语当中并没有“凌”这个字的读音。
所以,简先生用的是戎狄王室部落的姓氏做代称。
虽是代称,可伊稚查听懂了,他骇然地看向简先生,“你……你……”
他想问,是不是从一开始,简先生对他和他的母亲就是在利用,为的都是今时今日。又在想,若简先生想要的是中原江山,他又为何要帮着他们害中原人,他若是中原皇室,那岂不是也是那老女人的儿子……?
他想不通,口中鲜血涌出,脸上表情也更加狰狞。
而简先生却还好心地向自己这个“徒弟”解释,他压低了声音,手却顺势探到了那柄弯刀上,“因为我料差了蛮国大王这个变端,所以我现在判定……我那弟弟肯定不会当众杀那女人。”
他握住了刀柄,狠狠地抽出了刀,在伊稚查断气前,说完了最后一句:
“所以我需要你,为我铺平我往后的道路。”
飞溅的鲜血染红了伊稚查的眼睛,让他分不清哪些是血、哪些是简先生本来衣裳的颜色。他张了张口,终于瞪圆了眼睛躺倒在城楼上——
戎狄武士见他们的大王身死,还是那位用兵如神的简先生动的手,更加无心恋战、纷纷做鸟兽散。
而简先生只是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一点红,反手甩掉刀上沾染的血渍,慢慢起身来到了城墙边,扶起舒氏,替她松绑,然后,他遥遥看着城下立在人群中策马的凌冽,笑着朗声道:
“七皇弟,许久不见了。”
他站在城墙上遥遥致意,冲凌冽点头道:“我叫凌冿。”
凌冽眯了眯眼睛,他早有此猜想。
六皇子凌冿,生母就是那个被废为庶人的丽妃紫氏。
听见此说的定国公一愣,慌忙抬手,而闻讯的士兵们也停下了动作,城墙上下安静下来,战场也陷入一片死寂,风吹动旌旗,传来阵阵裂帛之声。
凌冽开口,刚想说什么,站在城楼上的舒氏太皇太后却忽然动了动。
她讽刺地冷笑,然后指着挑眉看她的简先生大声道:“不,你根本不姓凌!”
作者有话要说:*《草木谱》已经失传,只是有此一说,但淝水之战和谢安、谢玄是确有其人。“八十万大军”是苻坚的虚数,实际上只有二十万人,淝水之战也是著名的以少胜多战役,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成语出处——
第91章
时值正午, 红日当空。
硝烟滚滚成幕, 几乎遮蔽了宫禁上方天穹。
舒氏这话一撂,仿佛平地一声雷,惊得城墙上下多少人瞪眼噤声。
简先生身处其中,他先是拧了拧眉, 而后嗤笑道:“你胡说什么?”
舒氏神态从容地看他道:“你并非陛下骨血, 根本不配姓凌,当年陛下便是查明白此事, 才将丽妃车裂、紫家满门抄斩,令尔为庶人的。”
简先生愣了愣。
舒氏瞥眼看立在城下的凌冽, 继续道:“陛下又非昏君庸主,哪会儿为了一个宠妃就当真不要自己儿子?他是觉得丢脸, 不想皇家颜面尽失,才假托了淑仪宸皇贵妃的死, 做得此局。”
简先生没开口。
凌冽却顺着舒氏太皇太后的话, 想到其中关窍:
他母妃固然是宠妃, 但容氏这个恶首都只是斩首、家族流放, 丽妃贵为一宫主位、膝下还有皇子,没道理为此事牵连丽妃母子, 还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
若在彻查之后, 发现自己养育六七年的孩子根本不是皇家骨血……
那么, 元徽六年父皇屠戮太医院,血腥地将整个紫家满门抄斩,明令史书工笔抹去“六皇子凌冿”的种种痕迹, 便也有了道理。
丽妃秽乱后宫、混淆皇室血脉,所以被车裂。
紫家目无纲纪、欺君罔上,所以被满门抄斩。
而血洗太医院, 为的或许并不是害死苏贵妃的汤饮,而是因“六皇子”身份的不妥、治了他们失察之罪。
“六皇子”凌冿出生在元徽元年,是父皇登基后的第一子,身份贵重无比。
若不用淑仪宸皇贵妃的死来掩盖,只怕这桩丑闻会成极大的笑柄。
紫家和紫氏死后,明帝也未对那孽子赶尽杀绝,只将他从玉牒除名,废为庶人送往北郡王府,从此不再相见。
没想,一念之差,酿下如今惨祸。
“此事,陛下只让哀家和几个亲近宫人知晓。经手的内官们,也在往后几年中被暗中处理,”舒氏太皇太后冷笑一声,“你娘当年在宫外还有一位意中人,她根本就不想入东宫太子府。”
简先生只犹疑了一瞬就摇头,他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氏,“老太婆,你都说了,当年经手此事之人都被杀了,如今,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又凭什么信你?”
舒氏眼中尽是讥诮,“哀家何必骗你。”
简先生拧拧眉,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莫说是身处其中的他,在场诸人想到元徽六年事,都多少存了疑——丽妃也曾盛宠不衰,国君即便是见一个爱一个,也不至于色衰爱弛到这样恨不得将对方赶尽杀绝、挫骨扬灰的地步。
念及此,不少将军看向简先生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怜悯。
简先生却忽然大笑一声,“怎么?发现养子根本不杀你,便以为捉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以为编造些谎言,就能动摇我的皇室血统?”
他说着,忽然上前,当众抽了舒氏一耳光,“老太婆,为了活命,你还有脸侮辱我娘亲?她性子纯直,从不愿参与你们宫闱内斗,怎会与人苟且?!”
舒氏被打得摇晃一下,最终叹道:“……自欺欺人。”
她确实没有证据,但也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位紫氏美人根本不喜欢明帝,入东宫后就一直避宠,还在某日询问过身边嬷嬷如何避子。
那时的紫氏确实如简先生所言不懂争宠,对身边人毫无防备。
被她问话的嬷嬷惊惧,速将此事禀给了她这位“正妻”。
舒氏记得自己心中窃喜,然后前往紫氏所在的小院,听见了紫氏亲口告诉她——入宫只是家族逼她的,她心中自有心上人,不会同任何人争,也希望舒氏能帮她。
当时的舒氏虽为太子妃,但接连生女,太子府上还有不少姬妾,其中不乏诞下男孩的,虽然在往后的日子里,大多没过三五岁就夭亡,但接连入府的姬妾,还是给舒氏带去了不少的压力。
紫氏能主动避宠,舒氏也因此真心以礼相待。
但在明帝继位那年前后,紫氏竟被诊出了身孕,从此之后性情大变、与舒氏交恶。更在元徽元年诞下一子,此子身份贵重,紫氏也由此在宫中栽种毒花毒草、不与宫中诸人来往。
舒氏还记得,那时哥哥急急入宫,直言她是信了紫氏的花言巧语,才会叫这个小贱人钻了空子,忍辱蛰伏,就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图谋储君。
后来,便是元徽六年。
舒氏记得明帝当时的愤慨,也记得自己胸口那块巨石终于落地的轻松。
细想当年,舒氏最后看了简先生一眼,“你娘死前,陛下曾到她的宫中见过她最后一面,她对自己种种罪行供认无讳,只求陛下开恩,让她前往皇寺中祈福,算是为你积德。”
简先生挑挑眉,觉得自己隐约记得这一节。
元徽六年,他已虚岁有七,平日要往学堂念书。苏贵妃死后,那段日子宫中风声鹤唳,父皇派了许多士兵守在后宫各殿门口,不少娘娘都被禁足,但那一日的娘亲却破天荒将他送到了学堂外。
他很高兴,比往日更认真地听了课。
可等他从学堂出来,却被宫人告知母妃去了皇寺祈福,让他先回宫休息。
之后没过多久,禁军就闯入了宫闱,将他带走、交到了后宫一处阴冷的偏殿中看管,仍由他哭坏了嗓子,都没人来救。他喊了父皇、母妃、皇祖母和皇后娘娘,最后却只是高热着昏过去。
再醒来,就已在前往北郡王府的马车上,听见了身边的禁军,面无表情地告诉他——他的母妃因谋害苏贵妃被杀、紫家满门上下被斩首,而他也被从皇室族谱除名、从此不再是尊贵的皇子。
“你若不信,大可以到皇寺中问问,当年你母妃是不是曾经在元徽六年到寺庙中祈福。”舒氏道。
他们这厢说着,那群戎狄武士们却找到了机会悄悄从安定门上逃离。
舒明义见势不对,忙提枪阻拦,城楼之下又闹杀起来,而在城北的翰墨却已带领东北大营的士兵截断了戎狄败退之路,将数以万计的戎狄武士围杀在了北宫墙外。
剩下的戎狄武士们进退维谷、四下逃窜,冲天喊杀声中,定国公尹元也回过神,他看了一眼凌冽和小蛮王,自带着士兵们去处理城内的戎狄武士。
伊稚查已死,这一战是他们胜了。
就在众人纷纷外撤时,忽有一匹白马穿过南城门,顺景华街来到了安定城楼下。
马背上驮着两个人,一个是当朝起居注虞书,一个则为新科状元郎季鸿。
季鸿被派往鲁郡后,不知得了什么高人襄助,竟提前囤积了粮草、巩固了布防,因此在戎狄南下时,给中原和江南争取了最多的时间。
在场的士兵对季鸿多有敬重,纷纷朝两侧退开给他们让出一条通路。
虞书坐在靠后的马鞍上,带季鸿到地方后,他就先下马闪身退到一边。
季鸿匆匆下马,先向凌冽和乌宇恬风一拜,然后才看着简先生道:“元徽六年,臣确实在皇寺中,见过一回庶……丽妃娘娘。”
季鸿是君子,行事端方温柔。
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也自称“臣”,也换了“丽妃”之称。
简先生听了,却一点儿不领情,他睨着季鸿看了一眼,“元徽六年?你们要演戏也演全套好不好?找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东西,元徽六年你几岁,你凭什么见过我母妃?”
季鸿顿了顿,却还是温言道:“臣元徽二年生人,时虚六岁,已记事,皇寺的明远大师,是臣的恩师。那时,我还是寺中的小沙弥,法名义直。”
凌冽又想起那件袈裟,羽书的来信上说过——
季鸿小时候曾在他师父的箱子里看见过一件写满了祖文的袈裟,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简先生,侧首想同乌宇恬风商量,要三部首领留在此处,他们往皇寺中一探。
结果,城楼上的舒氏又开口:“是了,你若不信,自可去问明远大师。你那娘亲,从前可最喜欢往皇寺里跑,你大可以去问问他,丽妃去皇寺做了什么,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怀上你这孽种的!”
这话说出来,就不仅仅是皇家颜面之事。
更干系佛门清净、皇寺尊严,让城楼下的季鸿都面色微变,“请施……太皇太后慎言。”
简先生一向沉稳老练,这次,也终于动了真怒。
他上前,一把扼住舒氏喉咙,“老妖婆,若我去了皇寺,发现你说的有一句假话——”
舒氏讽刺地看着他,即便整张脸都因窒息憋得通红,拉满了血丝的双眸中依旧透露着对简先生的讥笑,那样的眼神看得简先生头皮发麻,下意识就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老戎王死的时候,大太子音单被伊稚查活刮的时候;还有大太子的母亲、族人被伊稚查当真狗那般戏耍的时候;伊稚查下令屠城、对着宫中女子痛下杀手的时候——
他都不觉得可怖。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这些不过是他荣登九五之尊大位时必要的付出,只有将这整个污秽的朝廷清洗一空,才能迎来盛主明君。她们或者他们的牺牲都是必要的,等他顺利登基后,会追封她们、会给她们修缮最好的陵寝……
登基?
简先生呼吸一窒,终于松开了扼住舒氏的手。
这么一会儿功夫,舒氏已两眼发直,在他松手时,整个人就往后一仰,跌坐在地上。
“也好,”简先生咬咬牙,一面拿起了那柄染满了伊稚查鲜血的刀,一面重新将舒氏架起来,“去皇寺看看也好,那么,还请这位——义直大师,前头带路吧?”
季鸿被他突然叫了法名,一愣神间,简先生已利落地带着舒氏从城楼上下来。
他挺直了身子,即便在万军包围中也还是一派气度从容,只冲季鸿挑眉,侧身用下巴指了指前路,然后还挂上薄笑看凌冽:“皇弟也一同看看去?”
凌冽本有此意,便让三部首领留下来帮定国公的忙,自己和乌宇恬风策马跟上。
皇寺在宫禁之外偏北的祭龙山中,顺着宫禁后花园出,还需走上一刻钟。戎狄虽败退,简先生身边也还有他自己暗中培养的人手,那些人黑衣蒙面,看着像江湖豪客,只听命于他,倒同王府影卫一般无二。
他们很快在宫墙之外给简先生准备了马车,然后护在周围、跟着季鸿等人上了祭龙山。
山中微雨,林草青青。
山道泥泞,往上则是青石板路,马车不便,简先生就将舒氏拖出来交给自己的暗卫,然后自己跟着季鸿爬上了山道,凌冽和乌宇恬风也下马,羽书坠在最后,自然而然地吩咐人看管好上下山的道路和那些马匹。
长条的方石上布满了青苔,安静的山林中,只能听见阵阵清脆的鸟鸣。
乌宇恬风悄悄数过,上山的石板一共有一百九十七级,不算很多,但却足够让被五花大绑的舒氏耗尽最后的体力——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被那些暗卫提到了皇寺门口。
寺门口方正而庄严地挂着金子牌匾,因战乱而紧闭多日的大门如今却打开了,一个僧人提灯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季鸿一行人后,他便殷切地走上前来,先是一礼佛号,才执季鸿手道:“师弟怎么才来?!”
季鸿不解地看他。
那僧又开口,“师父算准了你今日会来,让我一早在此等候呢。”
山中微蒙的灰空下,僧人的脸被那盏灯熏得发亮,他对着季鸿在笑,看向他身后众人却只是点点头,不冷不热道:“师父也料定你会带人过来,佛门重地,几位带刀的施主,请在门外暂避。”
闻言,暗卫们看向简先生。
简先生点点头,将舒氏拽过来自己带着,这才跟着那僧人和季鸿一道儿进入了佛寺。
往日法相庄严的清净佛寺,如今院内挤满了从京城逃难而来的流民,他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吃着寺院提供的斋饭,麻木地看着他们走进门来。
“……师父让僧人们都到罗汉堂中居住了,大殿和僧舍就留给百姓们。”僧人解释。
季鸿点点头,“师父和几位师叔伯呢,也在罗汉堂?”
僧人答:“没有,师父他们住回了后山旧寺。”
如今的皇寺是后来新建的,原本的寺院在悬崖峭壁中,与这边的新寺以一飞云木桥相连,桥下是万丈深谷,甚至能看到穿梭在其中的浅白色浮云,旧寺原本用来藏经,条件要差些,高僧们便主动居住到了这边。
僧人带着众人穿过飞云桥,远远在大雄宝殿外作揖,道了佛号。
昏暗的殿内,凌冽和乌宇恬风在人群后,只远远看见了一个半身佛像,佛头已经风蚀,下方破旧的蒲团上,跪坐着几个身披袈裟的老僧。
听见僧人的佛号,中央一个手持犍稚*的老僧顿了顿,他停了木鱼声,让身边的其他僧人也停下离开,自己才从大殿内跨步出来,冲着众人一揖,道了佛号,他先看季鸿一眼,古井无波的脸上总算露出一点笑容。
“师父。”季鸿上前。
明远大师点点头,看看简先生又看看凌冽和乌宇恬风,才道:“几位施主跟我来吧。”
古旧的禅院并不大,院内还晾晒着许多旧经书,明远大师带着他们穿过了重重书摊,来到了后殿的一处僧庐,他让季鸿和那僧人进屋,将里面的一只木箱子端出来,自己则站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简先生,然后又瞥眼看见太皇太后身上的绳索,微微拧了拧眉。
这时,季鸿也同师兄将木箱子搬出,明远大师将其上的铜锁打开,从层叠的僧服下取出了一件旧袈裟,暗色的布片上,隐隐约约可见不少字迹——
明远大师将那袈裟递给了简先生,面色平静:“令堂生前,曾将此物托给老僧保管。说若将来,老僧能再见施主,便要我将此物送交给施主,让施主无论如何寻个南境懂苗疆古语之人看读。”
简先生接过那袈裟抖开,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他根本看不懂的文字。
倒是凌冽远远一看,就从其中认出了好几个熟悉的祖文字词——这些东西他在南境译过很多,草草一眼,就能窥见一两个令人心惊词句:如“并非”,如“复仇”。
明远交托完东西,后退一步冲简先生一揖,忍了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令堂生前虽非诚心礼佛,却对天下苍生心怀善念,施主既是她一力保下的,也该以黎民安定为念。”
简先生皱眉看着那袈裟,“除了这袈裟,娘亲就没有什么别的话?”
明远大师古怪地看他一眼,摇摇头,然后让僧人作陪,自己先回到了前院去看晾晒的经文。
倒是那个被季鸿叫做“师兄”的年轻僧侣,翻了个白眼瞪简先生一眼,“这么多文字不都在上面吗!让你去找个苗人来看呗!”
简先生一听“苗人”二字,下意识就看向乌宇恬风。
乌宇恬风却举起手来,“别看我,那是祖文我可看不懂。”
“祖……文?”简先生重复了一遍。
乌宇恬风哼着歌点点头。
简先生对凌冽在苗疆的经历虽不甚清楚,却大抵知道他帮助乌宇恬风平了叛乱。他转头,看向凌冽将袈裟递了过去,态度十分恭敬,“听闻七弟在南境多有奇遇,还要劳烦……”
凌冽没接,他只是看着简先生。
简先生也看着他的眼睛,读懂了凌冽的心思。
若没有这份袈裟,他同凌冽都是明帝的子息,小皇帝无子,在继承顺位上,他们两人都有一争之力。
此处懂得祖文的只有凌冽一人,若他有心在祖文上做文章,旁人也看不出什么。
不过,简先生微微一笑,道:“镇北军五年,我信皇弟为人。”
凌冽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件袈裟。
直到接过来,凌冽才看清楚——这袈裟上的内容,是祖文和苗文掺半写就,毕竟祖文中能用的词汇较少,紫氏也是精心挑选了,才写明白她想告诉儿子的意思——
原来,丽妃紫氏在京中有一位青梅竹马,她与此人两情相悦,最终却因为紫家而被迫分开,紫家在京中也是名门望族,以这小青梅的性命为胁,要紫氏入太子府为姬。
紫氏认命入府,不想为自己不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因此才会向舒氏讨要避子之方。
后来,她更发现了宫禁中有通往城外的水道,于是便贿|赂了老太监,从水道来回往返同青梅相见,一直到后来,明帝继位,紫氏注定要成为老死深宫的女人,她便大胆做出决定——
在明帝登基前,她约了青梅去到祭龙山中,一|夜|春|风后,她便给了青梅许多钱财,让他和家人赶快离开京城,远远地躲开紫家和朝堂。
然后,她返回宫中,性情大变,开始争宠,最后用苗疆毒草遮掩,生下了“皇子”凌冿。
念及此处,凌冽顿了顿,看了简先生一眼。
简先生没说话,可他垂在身侧的手,明显已捏成了拳。
之后青梅一家在南渡时,不幸遇难而亡,那以后的紫氏便日日梦魇,常来皇寺佛堂中忏悔,为青梅上香。因此也结识了在佛寺中的明远大师,大师看出了她心怀怨怼,一直悉心劝解。
紫氏执念虽深,但常日礼佛下,终于被大师感化,准备放弃那些仇恨,好好养育儿子长大成人,将来做个普通的富贵王爷,也算是一生富贵无忧。
只可惜,就在淑仪宸皇贵妃入宫那年,她意外得知心上人的死,竟是紫家为斩草除根、防备将来卷入政斗中被做人拿捏把柄,便提前在青梅一家乘坐的小船上做了手脚,让他们的船行至江中而散架。
听到这里,那僧人忽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师弟你还记不记得?!”
季鸿偏头看他。
僧人道:“小时候,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我们练完功回来,寺院当中有个师傅从不给我们见的贵人,她不等我们清场就急匆匆闯出来,满脸都是泪痕,殿内,还有一整串扯断的佛珠!”
季鸿也想起来,那串佛珠是师父的朋友从南海带来的珍宝,见着同贵人投缘,才送给了她。
当时季鸿只是替师父可惜,经僧人这么一提,他倒想起来——
那位贵人可不正是丽妃紫氏。
凌冽点点头,指着袈裟上的文字道:“那便是了,她在此处说,那时便觉得自己白白礼佛多年,却叫杀人凶手逍遥法外……”
往后,紫氏便不再来皇寺中,一直在暗中筹谋如何才能让紫家付出代价。后来便想到利用这孩子的身世,只有秽乱后宫、模糊皇室血脉这事儿被揭发,才会让紫家付出应有的代价——
“……荒谬!”简先生终于忍不住打断,“她这样!难道就不会牵连到我么?若是父皇一怒之下将我也杀了呢?!”
凌冽没说话,倒是乌宇恬风点点头,“这倒像是苗疆女子会做出来的事。”
舒氏亦道:“在紫氏看来,若你能一起死,倒算是一家人团圆,根本是件好事。”
凌冽还想往下看,但简先生终于有些崩溃地抢了过来——
他根本不相信,他不是皇室血脉。
那他这么多年来,到底在忙些什么?!
舒氏见他抢袈裟,讽刺道:“所以我说,你是个可怜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想着复仇——呵,不过也算是你替你母亲复仇了,她若看见今日京城饿殍遍地,定要赞你是她的好儿子呢!”
紫氏,从来都是疯狂的。
爱人不再,便要邀天地同丧。
这一点,倒是很有苗疆女子那股子狠劲儿。
乌宇恬风撇撇嘴,牵着凌冽后退一步,小声在他耳畔道:“哥哥放心,我知道哥哥心怀天下,就算要报仇,也绝不会牵连无辜。”
凌冽睨他一眼,这哪跟哪儿。
简先生却陷入了一种怀疑和疯狂中,他咬咬牙,瞪着凌冽,“你骗我的是不是,都是你编的,上面的内容根本就不是这样,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确确实实是父皇的儿子!你是为了皇位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凌冽耸耸肩,坦言道:“我无心皇位。”
简先生却不肯信,他哈哈哈地后退:“怎么可能会有人无心皇位?!凌冽!你姓凌!你是中原皇室最了不起的王爷,你有威名!你还得百姓爱戴!你怎么会不想要皇位!你多憋屈啊!若不是我母妃和这个老太婆的一番设计,你本来就已经是太子了!”
凌冽点点头,“或许?”
他不否认自己从前怨过,也恨过。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笑着牵起身边人的手,“不过,还要多谢你们一番算计。”
乌宇恬风则是笑着看他,拽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
简先生瞪着他们交握的双手,最终哈哈哈大笑起来,“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是父皇的儿子!我就是父皇的儿子!你们为了活命、为了皇权都在骗我!”
乌宇恬风看他发狂,拉着凌冽往后退几步躲开,他小声冲凌冽讲:“哥哥,还好你嫁给我了,不然留在中原,都会变成他这样的大傻子。”
他说的苗语,生怕刺激到简先生。
但简先生行迹已趋疯迷,他撕扯着袈裟,最终生生将这一件袈裟撕开了一个裂口,然后他发泄一般将裂口整个扯大,没几下就将袈裟给撕成了破布。
他哈哈哈大笑着,反过来将舒氏横在自己身前,一把长刀出鞘顶上了她的喉管:“你们骗我,你们都在骗我,这老太婆还在我手中,你们就动不了我!哈哈哈,只要我下山去,我还是尊贵的六皇子!我还是六皇子凌冿!”
说完,他就拽着舒氏太皇太后疾步上了飞云桥。
凌冽和乌宇恬风对视一眼,都没有上前,只觉得此人已经疯了。
而季鸿和僧人两个慈悲心肠,还上前拦了拦,结果,舒氏太皇太后只是深深看了凌冽一眼,在飞云桥上一撞简先生,趁他吃痛时,身子一歪,就从那只有膝盖高的木栏杆上翻了下去。
简先生一愣,只能虚虚捉住悬崖上穿过指尖的风。
而凌冽也被吓了一跳,同乌宇恬风两个急急上前,只看见舒氏闭着眼睛缓缓地坠向深谷。
没人知道这位在宫中盘桓了三朝的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舒家所有人,都在从元徽朝到如今的变乱中覆没,一大家族,最终归于尘土。
简先生没了人质,他停留了一会儿,最后直起身子来,仓皇后退,也不理凌冽几个,自己踉踉跄跄地下山,山林间时不时传来他的哭叫声,不是在说“骗人”就是在喊“假的”,总之受刺激不小。
凌冽无奈,只能先谢过的大师,然后才同乌宇恬风一道下山去。
季鸿还想跟随,被虞书拦了,这位前起居注、实际是北宁王府影卫的好友冲他弯眼一笑,轻声道:“你多年未归,在寺中陪陪你师父和众位师兄弟吧。”
“可是……”
“王爷那边有我,”虞书眨了眨眼睛,“再说了,我们现在跟上去,‘王妃’多半要同你拈酸了。”
季鸿:“……”
寺庙之外,乌宇恬风果然快走两步到凌冽身前,他半蹲下身子,自己将金色长卷发顺到胸前,“天晚了,我背哥哥下山。”
偏西的夕阳将他的轮廓描绘出一道金光,而金色的卷发内吸满了晚霞最漂亮的金红,直到今天,凌冽还是觉得他家小蛮子闪亮亮得出挑好看。
他走上前,不赞同,“天晚了,山路昏暗,你背我多危险。”
乌宇恬风似乎等的就是凌冽这句话,他变戏法儿般从身后掏出了一个灯笼,“所以要哥哥掌灯。”
凌冽奇了:“这灯哪儿来的?”
乌宇恬风眨眨眼,小声道:“偷的。”
“啊?”
乌宇恬风却已经趁着他愣神,一扯手臂将人直接搬上了肩头,凌冽惊呼一声,最终认命地伏上了乌宇恬风的后背,手中稳稳地提着那盏白色的小灯笼。
“哥哥悄声——!”乌宇恬风缺德地直笑,“让僧人发现,我们可就没灯了。”
“……”知道还骗人家的灯笼?
凌冽拧他耳朵,“……小坏蛋!”
乌宇恬风露出唇瓣梨涡融融,一点儿没羞耻感,反而嘻嘻笑着带凌冽下山。
山风吹得灯烛摇曳,小蛮子过高的身高让那盏灯形同虚设,几乎只照亮了小蛮王的胸腹和脸颊一片。凌冽担心小蛮子摔着,从山上滚下去,可不只是屁|股开花、断手断脚怎么简单。
“要不我还是下来吧?”
“不要,”乌宇恬风往上托了托,“我能看清的。”
他鼻翼上有汗,眼睛却很亮很亮,身上偏高的温度暖着凌冽,他的声音也在山中隐隐传来回音,“我肯定稳稳当当地将哥哥带回家,不会摔着哥哥的。”
凌冽紧了紧手臂,笑道:“你牵着我走不是更好么?就这么喜欢背我?”
“哥哥又不重,”乌宇恬风停下来,看着远处已经渐次亮起明灯的宫禁,慢慢长吐了一口气,“背着哥哥,感觉到哥哥紧紧地贴着我的后背,就好像我现在拥有了全天下一样——”
他微微侧了侧脑袋,一双绿眼睛闪闪烁烁看进凌冽眼中,“让我觉得很踏实,很满足。”
灿烂的红日随着他的话音,终于沉沉坠入地面,湛蓝星幕缓缓垂落人间,凌冽勾起嘴角,回应小蛮子的,是缱绻落在他嘴角的吻,是衔住他的耳廓、搂紧他的脖子的一句:“好,那阿恬带我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犍稚:敲木鱼的锤——
快完结啦!——
PS.季鸿←和基友青猫团的《医食无忧》撞了名~不是一个人!
但是《医食无忧》好好看,是美食药膳小甜饼~!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看一波涅~
第92章
星垂月上, 蓝幕漫空。
死寂了数月的京城, 终于在入夜后燃起了万家灯火。
躲在房中的京城百姓纷纷松了一口气,他们点起灯笼、打开大门,满脸喜色地迎接大军入城。
有定国公坐镇,戎狄残部很快被诛灭、俘虏, 东北大营的士兵们在翰墨的主持下, 驻扎在了城外北郊,守卫京城也防备戎狄出尔反尔、再起战祸。
城内几家酒楼拿出了自己所藏的最后米粮, 在景华街上架起大锅,名厨们烹羊宰牛, 庆祝胜利。
宫禁之内,损毁惨重。
定国公同王亮商量着, 命熟悉宫务的老宫人收拾恢复各宫,再着人收敛了后花园内被戎狄草草掩埋的尸首, 按着身份地位重新焚烧下葬。
明远大师和皇寺内的其他大师都齐齐下山, 坐在熊熊烈火前替往生者超度。
安定门外, 与景华街一河之隔的武王街上, 三进的高大石牌坊后,锁闭多日的北宁王府, 终于重新点燃了门前灯笼, 灯笼有些旧, 却没有破,蜡烛浅白的灯光透过泛黄的纸面,洒落下一片微黄。
夜风微凉, 站在王府大门口,遥遥还能听见景华街上的热闹。
凌冽南去多日,从前昏君凌玜忙着同外戚、阉□□, 自不会命人帮他修缮看管王府。府内地面积灰、散落着不少落叶,影卫们得了羽书之令,正在前忙碌收拾着。
枯萎的荷塘后,有一条九曲碎石小径,小径旁栽植着不少芭蕉,郁郁葱葱的蕉叶同白色的院墙相映成趣,可惜久疏打理,放肆生长的蕉叶挤满了整条碎石路。
“……看够了没?”凌冽无奈地拨开第三捧拦路的蕉叶,“王府荒废许久,到处都是残花败景,实没有什么意思。”
乌宇恬风牵着他,却摇摇头,认认真真辨别了方向后,一指前方的正院:“这个哥哥还没带我看过。”
正院在过厅和假山之后,刚才他们来时,羽书笑眯眯地挡了,说还在收拾,让王爷带“王妃”绕一圈再来,没想到小蛮王记性顶好——北宁王府这五进的院落,他走走停停,竟还能记住。
凌冽叹了一息,只能由他。
与其他几个小院不同,正院内,羽书着影卫专门收拾过:院内尘土被清扫干净,墙壁上的青藤被修建过,绿色的地锦顺着大理石桌案,在墙上爬出了如雀尾般的一扇翠屏。
屋内灯火通明、窗明几净,羽书笑盈盈立在院门口,夸张异常地冲他二人行礼:
“恭迎王爷、王妃回府——”
他就是这般性子,凌冽摇摇头,斜他一眼。
乌宇恬风却很喜欢这称呼,他将眼前的大屋子打量一道,问道:“这里就是哥哥从前睡觉的地方吗?!”
凌冽捏了捏眉心,正院内还有厢房、书案,并不仅仅是睡觉的地方,但此时也不好同乌宇恬风多解释什么,只能勉强点点头。
“那哥哥带我进去看!”
凌冽无法,带乌宇恬风进屋。
屋内,同一年半前并无太大分别,但若细细分辨,便能看出荒废痕迹:
床上是新换的被子,不是京中皇亲国戚常用的双面绣花锦,而是一床单面绣了大红色牡丹的棉被。
帘幔上的铜制吊钩少了一个,影卫们用普通的绳子系了,浅白色的纱帐欲垂未垂,后面的盥洗架上少了个铜盆,镜子是从外院挪过来的,半开的衣橱内全是积灰。
凌冽在王府居住的时间并不长,他未及冠就北上军中。在京设的宁王府是定例,从太|祖时就有,累经多朝修缮,才建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凌冽在这间宅院里睡的时间,还不如宫中多。
只是宫中三朝变迁,他从前的居所、母妃的居所都已经改建,太子东宫也被戎狄毁坏得乱七八糟,乌宇恬风不知情,凌冽也便不提,不想坏了小蛮子兴致。
恬恬既好奇,纵着便是。
乌宇恬风东张西望,摸着案几上的六壬镇纸都觉得新鲜,活像是个刚得了新鲜玩具的小孩。
凌冽跟着他,一一解释这些东西究竟是做何用的。
乌宇恬风认真听着,似乎透过凌冽的话,看到了在屋内行动坐卧的漂亮哥哥——伏案提笔、焚香抚琴。
最后,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笑盈盈拖着双腮看向凌冽,“哥哥,今天晚上我们睡这里好不好?”
凌冽眨了眨眼睛,“……为何?”
回答他的,是乌宇恬风张开双手,一下仰躺在那张大床上,他环抱过来一个枕头滚了一圈,然后趴着冲凌冽露出梨涡融融,“因为这是哥哥从小到大睡过的床,我错过哥哥这么多年,只要在这张床上睡……”
他声音黏了一下,而后绿眼睛灼灼地看向凌冽,“就好像能把过去那么多年补回来一样。”
“……”凌冽噎了一下,心道小蛮子傻。
他走上前,戳了乌宇恬风的浅浅梨涡,戏谑道:“真要在这里睡啊?这里可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待会儿床塌了怎么办?”
乌宇恬风一愣,翻过身来,看见头顶床幔确实还挂着蛛网,想想凌冽的话也对,便有些悒悒不乐地站起身来,小声道:“……可是我缺席了哥哥这么多年。”
凌冽刮他鼻尖一下,“人生百年,我在京中不过五分之一的岁月,往后长久,不都是你的么?”
乌宇恬风看着他,眼睛眨巴眨巴:完了,他家漂亮哥哥好会说话。
他原本想在凌冽从小到大长大的房间中拥着哥哥好好睡一觉,结果中原人好大的规矩——小时候专门住一个屋子,长大了再换一个屋子,像哥哥这样有封地的,还要再盖一座房子……
在凌冽看不见的地方,乌宇恬风掰着指头数了数,一间房子一张床,哥哥在京城少不得有三五张床的位置。
小蛮王原本很是苦恼,觉得这样多的床铺总得要三五天才够。
没想到,凌冽一句话,就让他打消了所有念头。
人生百年,二十是一百的五分之一,他虽然没陪着哥哥从小一起长大,但他得到了往后的全部五分之四。
他可以和哥哥相携白首、同衾同眠。
想了想,乌宇恬风又笑起来,心里美滋滋的。
见小蛮王高兴了,凌冽便走上前圈住他,“走吧?这屋子荒废许久了,一股子霉味儿,你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军帐中睡自己的床不好么?再说了,羽书他们是影卫,不是洒扫庭除的小厮,别折腾了,好不?”
乌宇恬风哼哼两声,小声道:“那我折腾哥哥……”
正好,景华街上不知是谁点燃了一串炮竹,百响的鞭炮声噼啪,让凌冽没听清小蛮子混不吝的话,他在一片嘈杂热闹中回头,疑惑地提高了声音问乌宇恬风:“嗯——?”
乌宇恬风给他的回答,却是在那一片热闹的鞭炮声中,俯下身来,衔住了他的唇瓣。
缱绻深吻,一夕温存。
此战终了,天下太平。
等次日,凌冽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乌宇恬风到底说了什么时,他人已经被欺负得浑身酸软,躺在中军软榻上,根本连支起腰都难。
听见他闷哼,守在旁边的小蛮王便殷殷凑过来,替他揉腰捏腿、垫上软枕,端来蜜水——
“哥哥喝,甜甜水。”
凌冽横他一眼,好个全然熟练工。
听闻战事已定,江南不少官员、高门大户都匆匆启程,连夜赶往京城,城外的官道和水道上挤满了车队和船只,但定国公尹元却严令不许他们进门——
这帮人在遭逢国难时溜得比谁都快,如今安定了,又想回来当他们的老爷、做他们的太太——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定国公着手下两个膀大腰圆、黑面虎目的将领上城楼,直言城内事未定,请诸位稍安勿躁。
他们手中拿着长刀宝剑,自横刀立马,颇有一夫当关之势。
定国公原还想请凌冽来共商大事,但去请北宁王的人来回三次,都说北宁王劳累未起,惹得老国公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最后负气直言“不等了”,“日后别想再要我的回信”!
手底下将领们暗笑,在心中多少知道他们老将军就是孩子脾气。
定国公将擒获的戎狄俘虏分派给翰墨,由熟悉北地情况的他押送往云州和东北大营,云州和东北两地苦寒,这群肆意侵杀汉地的外族,也该为重建两地的防御工事、防御城墙添上一份力。
朝中文武、京中高门,在大敌当前时,高下立判——
舒家因叛而诛,龚家仓皇南蹿。
段家是舒家姻亲,关键时刻却能留下来断后、开仓济民,家族虽在逃亡路上死伤惨重,但不少留在京城生还的百姓,还替他们守住了段家的宗祠。
沈家虽随流民撤出,却总在后方支援,调配了粮草、钱粮送给军队,还将族中的几个药铺的药材分发给百姓。那名曾与舒明义议过婚的沈家嫡小姐,也在江南专营了一间女子学堂。
江家随尹元北上,族中子弟皆参军,遇战骁勇,立下战功赫赫。
尹元看着城下的江东子弟、京城百姓,最终不问出生、论功行赏。
也是到了此刻,众人才发现舒明义不见了。
舒明义虽为舒家人,但一路走来深明大义,逢战必拼命,不仅是定国公和汉人士兵,就连蛮国勇士都对他敬重三分,只是尹元担心百姓迁怒,故意没有当众封赏他,而是准备私下授将予赏。
结果在军中寻了三道,都没见着舒明义。
问了王亮,他也说在攻城后就分开了,只知道舒明义在安定门下待过一段时间。
而舒明义身边的亲卫,也只说小舒将军在城破后,主动留下来断后,战局混乱,他们忙于应付戎狄勇士,没人看见舒明义到底去了何处。
元宵等也跟着归京的百姓们上京,拿着定国公府的文牒,通过重重封锁进入京城。
……
这些消息,凌冽是靠坐在软垫上听羽书一一禀报的,除此之外,羽书还带来了满面焦急的季鸿,由他带来了关于“简先生”的下落——
原来,昨夜他们离开祭龙山后。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简先生的身份行踪,让流民们得知他就是挑起了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躲藏在寺院中的多是京中的妇孺老弱,她们听着这个消息,便三五成群地跟着简先生下山,在山道上故意发出怪声音吓他。
深夜山中无光,那哀嚎和惨呼让简先生头皮发麻。
他心神一乱,脚下就踏空,整个人顺着青石板铺成的楼梯就滚落。
妇孺们见他滚下山,也没有深追,只是手挽手地站在山林中,目光空幽地看着那静默的黑色山川。
跟着简先生的暗卫们本想上前相护,但羽书留下的王府影卫也不是吃素的,三两下就将这群人制住。倒是那简先生滚了一遭,神志清醒不少,他强撑着从泥地中爬起,似乎还想回京去完成他未尽的大业。
但走没有多远,就被一个小孩丢了石头。
简先生回头,看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凶神恶煞地盯着他,身边还有只瞎了眼的癞皮狗。
小孩见他转过头,害怕地缩缩脖子,最后想到什么,又挺直了腰背,恨恨看向简先生:“……还、还我娘命来!戎狄狗!”
他说完,身后那条狗还似模似样地叫唤了一声。
简先生看着小男孩,忽然嗤笑一声:娘?命?戎狄?
他摇摇晃晃往前,“……搞搞清楚我是谁,我不是戎狄,我是六皇子,是尊贵的六皇子——”
小男孩瑟缩了一下,根本不听简先生的喃喃自语,他俯身下去又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砸向他:“戎狄狗!”
他身边的狗也狂吠起来,吸引了不少躲在城外的百姓,那群百姓多少是见过简先生的——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被戎狄簇拥着进城。
小孩子的石头,只是一个开始。
往后,简先生身上被砸上了更多的东西——针线盒、锄头柄,愤怒的百姓从一个到五个,最后越来越多。无论简先生说什么,他们都认定了他就是戎狄、就是恶首。
他只有一个人,可围拢上来的百姓却有数百人众。
女人小孩没法揍人,便暗中下黑手,不是这里掐一个印子,就是那里啃下一块肉。
简先生被愤怒的村民围在中间又是踢又是打,他们没有兵刃,菜刀小刀都没有,最后是用路边捡起来的圆石头砸,一块块追着砸,砸到人动不了了,才有几个年轻胆大的,拖着那不成人形的尸首、丢到了城门口。
季鸿说完这些,搓了搓手,有些无措,“……是我失察。”
羽书心说他迂,但也不能真让好友一人担责,便也跪下,“属下也有错。”
凌冽看看他们,想开口说什么,结果张口就是嘶声,他顿了顿,最终闭上眼睛,烦躁地拧了小蛮子手臂一把,乌宇恬风“嗷”了一声,却福至心灵地代替他说完剩下的话:“……二位起来吧,哥哥不怪你们。”
等羽书和季鸿两个起来,乌宇恬风又操着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他活该!中原这么多人,都因他的一己私念惨死,还令数以十万记的百姓颠沛流离。这人勾结外敌,身份又不明,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惜的。”
季鸿:“……”
羽书忍了忍,最后别过头去闷闷笑了起来。
躺在床上的凌冽深吸一口气,抬手挡住眼睛——
算了,小蛮子说的也不错。
即便让羽书这个起居注来写,多半也是表达这样的意思。
只是,“六皇子”凌冿已经在史书中被父皇抹去,简先生也不过是个外族恶首,要记录,也不过是草草一笔,记个乱石砸死。
他放下手,看了一眼小蛮子金灿灿的长卷发:是了,实不该为了不相干的人、不相干的事去废心思。
往后岁月,他还要更多的时光陪恬恬长久。
○○○
建初年舒氏反叛、戎狄侵乱,终于在定国公尹元的主持下平息,前朝文臣武将由众人商议更迭,安平郡王被追封为端慜太子,由他的儿子凌琅即位,依旧尊凌冽为皇叔。
登基大典上,尹元本想让凌冽抱着小团子接受朝贺。
但,凌冽拒绝了。
新皇登基,他身上有军功,出现并不合适。
且小团子刚刚会说话,一份诏书季鸿带着众臣删减了多次,留下了统共一百二十字。凌冽耐着性子教了两天,凌琅却还是会将一些内容念错,或者念不大清楚字音。
最终,凌冽也被闹得没了脾气,准备让定国公来代替,他是三朝元老,身份更加贵重,作为新帝登基的肱股之臣,代念敕文最合适不过。
但定国公也推辞了,他当年能在朝堂上急流勇退,就是看清了皇权、外戚和阉党三方争斗,此消彼长、无止无休。
或许一两代明君圣主能够做到“垂衣拱手”、臣子们能做到安守本分,但往后,谁也拿不准子孙后代的心性。
他们尹家现在行得正坐得直,但谁又能为后人保证?
定国公不想授人以柄,凌冽同样不想让有心人做文章,将来让小皇帝和他离心,再生了中原与苗疆之间的战祸。
想来想去,凌冽眉目一闪,将季鸿找来,拎起团子的后领往这位端方的君子怀中一塞。
然后,大锦北宁王就在季鸿惊讶的目光中,疾步跑出了明光殿。
季鸿看看怀中的“当今圣上”,一时拿不准要跪下行礼,还是先替皇帝陛下擦擦眼角的泪渍。
结果凌琅看着凌冽远去的背影,只是委屈地扁了扁嘴,最后自己捉起季鸿的衣袖抹抹脸,“皇酥不要我了——”
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让季鸿瞬间忘记收回了手,也平生第一次,没有恪守恭礼。
而凌冽一溜小跑,穿过明光殿前长长的宫|道,远远看见站在战象旁同几个小勇士说话的乌宇恬风,他笑起来,慢慢放缓了脚步——
这条宫|道,他五六年前走过一次。
不过那时天空下着蒙蒙细雨,他自己满面泪痕,在尽头撞上了身披铠甲的郭云将军。
这次,宫|道尽头站着的是满头金发、身形颀长的乌宇恬风,他的俊脸上挂着梨涡融融,一双翠色大眼睛亮得很,看见他时,眼里几乎倒映着整个湛蓝放晴的天穹。
乌宇恬风先看到他家漂亮哥哥回来了,而且满脸都是好看的笑。
等凌冽走近,他才看见他额角鬓边都挂着汗。
他抬起手,本意是想帮凌冽拭去那些汗水,结果凌冽却在他抬手的瞬间,足尖一点、微微跳起来,扑入了他的怀中。
这样轻浮不检点的动作,凌冽可从不会做。
即便后来他们好了,凌冽也从不在众人面前做。
小蛮王只用了须臾惊讶,就极快地搂住凌冽的腰,抱着人转了小半圈,用自己的宽阔的腰腹挡住了身后蛮国勇士们好奇而羡慕的窥探视线——
凌冽搂着他,只是笑,一双眼睛弯弯的。
乌宇恬风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凑过去啄了凌冽额心一下。
凌冽抬头看他。
“……你是真的哥哥吗?”乌宇恬风小声喃喃,“哥哥可不会这般儇薄孟浪的——”
“嗯?”凌冽伸出手指,掐住了乌宇恬风一截小臂。
熟悉的触感回来了,乌宇恬风这才长出了一口气,他抬起另一只手,替凌冽擦了擦额边的汗水,“那……哥哥遇到什么好事啦?怎么这样高兴地跑回来?”
凌冽闷头一笑,想到小团子那扁下的嘴角,他拍了拍乌宇恬风的肩膀,难得露出几分戏谑,“快走,阿象是不是比雪星跑得快?我——”他顿了顿,又笑了一声,“我把小团子丢了。”
“啊?”
“准确地说——”凌冽反过来用力,熟练地拽着乌宇恬风上了战象,“是托付给了最合适的人。”
乌宇恬风眨巴眨巴眼睛还没明白,就被同样为“美人”迷了心智的阿象给颠了一下,灰色的战象起身,也不管士兵和百姓,一溜烟从军中蹿出去,远远地将宫禁高高的红墙甩在身后——
后来,
也是到第二年上改元时,乌宇恬风才明白了他家哥哥的意思。
他家哥哥平日里严肃冷面,内心却是个蔫坏的:
将凌琅那个团子塞给季鸿后,就带着他溜之大吉,不仅没参加小皇帝的登基大典,甚至都没带上北宁王府的小管事和一众影卫。
听闻定国公知道消息的时候,气歪了嘴,胡须都扯掉一大把。
而季鸿抱着团子,耐心教了凌琅好几遍那封敕令,最后却败给了爱哭的小撒娇精,红着脸的新任季太傅,在新帝登基时,以“帝师”之身份,代替小皇帝、念完了所有的诏命。
于礼僭越,也是端方守礼的季鸿,平生第二次逾矩。
新帝年号“永熙”,据说是小团子自己选的,定国公让礼部选了许多年号来,凌琅都看不大懂,只以为是拿过来的纸片玩具,撕撕扯扯弄坏好几张。
守在旁边的季鸿当时还不是“帝师”,只是被北宁王塞了“团子”带着,没法儿脱身。他眼看定国公要生气,忙上前,一边哄着凌琅放手,一边重新誊抄了一份。
第一张,就是这个“永熙”。
从小就聪明懂事的凌琅坐在地上转了转眼珠,一把上前抢过,也不管墨痕干不干,挺直了小胸脯冲定国公道:“我要这锅——!”
看着奶声奶气的小团子,定国公偃旗息鼓,大手一挥、定下年号“永熙”。
季鸿长舒了一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中捏着的,乃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
“……”他抚了抚额,不过数日,他已经逾礼三次。
往后还有岁月长久,季鸿将小陛下从地板上抱起来,在心底叹了句:阿弥陀佛。
○○○
永熙元年秋。
武王街上的改建事毕,新任御史中丞虞书穿过排队领红封的工匠队伍,来到了五进的红漆大门前——
正中的朱笔写就的牌匾被取下,自从北宁王离开后,这里就在他的授命下,改成了一处“慈敬义学”。
院落中的假山后,是阵阵郎朗的书声。
从前的王府小管事元宵,如今成了这处义学的大管事,虽为管事,但他却还卷着衣袖,带下人们做月饼。见虞书进门,元宵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上来——
“王爷怎么说?”
凌冽不告而别,只在军帐中留下了他们几人的身份名契——北宁王是个好主子,但说白了他们身份上还有主奴之别。凌冽从前将他们从各种险境中救出,给了他们机会,让他们成就自己。
最后,却选择放他们自由。
除了名契,凌冽还留下了王府的地契和田产。
翰墨在东北大营事忙,暂时没有回来,但他传了信,让羽书和元宵商量着办,他一力支持。
由此,王府影卫彻底解散。
北宁王府变成了义学、慈济院,收养了不少京城破后变成孤儿的小孩,沈家的嫡小姐也从江南回来,成了义学中的先生,后来竟被季太傅提名,封了学正,成为当朝第一位“女学正”。
孙太医被召回了太医院,成为了当朝院判。
在他的主持下,太医院今年立了三科,从民间召了不少名医入宫。
而他的小徒弟,则最终放弃了成为太医,他在景华街上赁了个铺子,也常在慈敬义学走动,给学堂内的孩童们配药,渐渐成了京城排得上号的名医。
羽书恢复了自己的本名,因在朝堂上直言讥讽,阴差阳错成了御史中丞。他事情忙,来此处时,却吩咐身边人不要跟着,听见元宵问,他也只是摇摇头。
“送去的信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信封上还是那四个字。”
“‘甚安勿念’?”元宵想也不想。
虞书点点头,长叹一气。
两年,足足两年。
凌冽给他们的回复都是这简单的四个字,没有拆开信封,也没有给他们附上另外的信笺。
元宵想了想,虽然失落,却还是明白了王爷心思,他苦笑一声,“那往后,我们就不要寄了吧。”
虞书撇嘴,点点头,话带到了,看着元宵和这府中诸人过得不错,他便放心了,御史台还有很多事儿,他回家换件衣裳就还要走。
元宵却从后叫住他,递上来一盒子新烤的月饼,“第一炉出的,孩子们既然都没下学,便算你赶上了。”
虞书笑笑,不客气地接过来。
想到中秋团圆,新上任的御史中丞又顿了顿脚步,他转头看向元宵,“义学如今已经上路,你不是还请了几位管事和账房先生么?就……当真不去找找看么?”
元宵一愣,忽然明白虞书话中的话,他没有恼,也没有脸红。
小管事在累经变迁后,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扬了扬下巴,“那您呢?”
虞书看他。
元宵道:“天下已定,其实您并不在乎朝堂如何吧?那么您呢,您怎么不去找他?”
虞书面色微变,他眸色沉了沉,盯着元宵看了半晌后,终归叹了一口气,他涩声道:“……连你都能看出来,小元宵,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找过呢?”
他不给元宵说话的机会,只捂住脸,“我们从小一道儿接受训练,他什么都比我强,你说——他若有心让我找不到,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元宵抿抿嘴,“不试怎么知道?”
虞书却只是在心底酸涩地笑,他没有王爷那般幸运,能与心爱之人偕老,他不止一次向心爱之人坦白心意,换来的却只是那个人的沉默,然后远赴北境,再没回头。
听闻他北上东北大营时,押送的戎狄俘虏叛乱,九死一生才脱险生还。
听闻他拒绝了定国公的封赏,直言自己斩杀朝廷要员,该被黥面配边疆。
……
虞书吸了一口气,不想像弟弟一样的小管事担心。
他伸出手,轻轻顺了元宵脑袋的乱发一把,“那你呢?就不去派人再找找?”
元宵摇摇头,“这……不一样的。”
羽书和翰墨,是从小一道儿长大,两人同为影卫,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翰墨的手上的功夫俊,羽书嘴皮子功夫利索,两人一文一武,站在一起也是相称的。
即便没有羽书那份直白的心意,他们也可以是知己、是朋友。
但元宵闹不明白自己和舒明义之间的关系,他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
舒明义消失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
定国公尹元在遍寻不得后,便当他是悄然离开了京城,远在秦州的舒青也着人找过,但最终都没有寻着舒明义的踪影。
“算了,今日是过节,要想高兴的事儿。”元宵又强迫自己笑起来,同羽书多说了两句话,将人送到了门口。
虞书也笑,但离开时多少有些失魂落魄。
因此,他自然也没能看到在王府一角,有个带着斗笠身披黑色衣袍的男人,远远看了他的轿子一眼,然后又匆匆地没入了人流中。
若细看,便能看见那人侧脸上黥面的墨印。
而他的双眼,已蒙上了一重不透光的黑色麻布。
摇摇晃晃的绿色轿子内,御史中丞捧着热腾腾的月饼,想的却是小时候某一年的中秋,作为孤儿的他没有归处,比他大一岁的翰墨却牵着他的手,指着某个方向告诉他——那是他的家乡,等王爷大事定,他就带他回家。
虞书叹了一口气,最终将双手,埋入掌心中。
轿夫们行得急,端着他们大人就匆匆忙忙回到“虞府”,这空荡荡的大宅院挨挤着“季府”的牌匾,都是用从前御史中丞舒楚修的旧宅院改建。
虞书下轿的同时,正巧遇上了从宫中出来的季鸿。
季鸿见了好友,远远同他拱手,中秋团圆,他还要赶着上祭龙山看师父。
虞书看看天色,笑问道:“今日不朝,有事耽搁了?”
季鸿叹了一口气,“宫禁水渠堰塞,宫人通淤的时候从中发现了不少尸骸,大约是从前留下的戎狄残部和我们牺牲的士兵遗骨,我已经着人收敛入葬了。唉……只是陛下没见过这样多的死人,吓哭了……”
新帝黏季鸿,虞书知道。
他摇摇头,拍拍季鸿的肩膀,玩笑了一句,“太傅辛苦。”
季鸿一下就苦了脸,不过他念着凌琅小小年纪就接连丧了父母,唯一的亲人还直接将他留下了陌生的朝堂上,季鸿一时心软,就留下来劝了许久,应付宫人来报时,便没有仔细看。
自然,也没细看那宫人清点上来的遗留兵刃中,有一柄已经锈蚀的长|枪。
中秋月圆,京城放了焰火。
漂亮的黄色月华升空,凌琅由身边的宫人嬷嬷陪着,抱着一只由季鸿亲手给他缝的兔子布偶、上了城楼。
高高的城门楼挡住了他小小的身子,好心的小太监想将他抱起来,他却板着小脸,让人拖来了一只木箱子,他爬上了木箱,在内监的搀扶下,看清楚了热闹的皇城,还有远处不断攀升的孔明灯。
墨蓝色天空中,皓月皎皎,星汉灿烂。
凌琅抿了抿嘴,听见了街巷上孩童追逐打闹的欢呼,看冒着浓浓白烟的小摊,瞧车水马龙来回穿梭的货郎、小贩,他愣愣半晌,最终,在听见身后脚步声时、自己蹬蹬跑下。
对着从祭龙山中赶回来的太傅伸出双手,凌琅如愿被对方抱到怀中。
季鸿还没说话,凌琅先开口:“老师,我会做明君的。”
他说得很认真很认真,一双乌亮的眼睛中,倒映着漫天星斗。
季鸿一愣,而后闷笑出声,见内监和宫女远远跟着,他悄悄伸出小指,“好,那陛下,我们拉钩钩——”
○○○
同京城一样,远在南境的鹤拓城也热闹非凡。
不过苗人庆祝的不是中秋,张灯结彩的鹤拓城前广场上,到处扎满的是大红色绸缎。
凌冽和乌宇恬风依偎着坐在一扇翠屏前,面前还是那顶高高大大的圣王银帽,只是在银帽前跳舞的,变成了穿着盛装的十多对男女,为首的一对是桑秀同那个遂耶部的勇士。
往后的,则是不少百越武士和雷山两部的姑娘们。
他们离开时,百越国的水渠没有开凿好,如今归来,那条水渠不仅挖好了,还成就了好几对美事。
小蛮王记下了凌冽说的“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话,遂耶部的小勇士在北上中原的过程中建功无数,桑秀的家人由此松口,乌宇恬风便给他们主了婚,更让所有最近一段日子成婚的小夫妻们,一道来鹤拓城中庆祝。
苗人婚俗与中原不同,看着围着圣王银帽跳舞的姑娘小伙子们,凌冽笑,只觉得南境愈发有趣。
他同小蛮子回来之后就胡闹了数日,在鹤拓城许多地方都留下了脸红心跳的回忆。
明日,他还约了乌宇恬风,让小蛮子带他往榆川边捡贝壳,他喜欢那串贝壳风铃,也想给乌宇恬风做一个。
两人正絮絮说着话,圣王银帽那边却传来一阵骚乱。
地面微微震了两下,三层楼高的黄色□□匆匆撞开人群,阿幼依一跃下地,没站稳、呲溜一声在草坪上滑跪。
乌宇恬风皱皱眉。
阿幼依却在他开口前抢先道:“华泰姆!华邑姆!蜜香树,开花了——”
凌冽手中的筷子掉了。
乌宇恬风也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等众人齐齐汇聚到禁地时,远远就听见了隆隆水响,黑色的石壁前方:万丈银涛下,滩涂中央的白色巨树上,大朵大朵绽放了花朵——
那一整片的白色花海,在日光下隐隐放出金光。
香蜜树开花,代表着今年秋天一定会结果。
乌宇恬风想到自己从前第一次带凌冽来时的承诺,他兴奋地牵起凌冽的手,一叠声地叫着“哥哥”——
“我能带你吃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了!”
凌冽浅笑,看着在煜煜金芒下,比那一整颗异树还要漂亮的金色卷发,再看着卷发之下,他家小蛮子比绿宝石还漂亮的眼瞳。
最终,他凑上前去,亲了乌宇恬风一口。
“唔?”
凌冽贴着他的嘴唇,不许他发声,却在心底告诉自己——
他其实早就吃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甜甜果。
远处的百姓还在欢呼,两人相拥着、旁若无人地交换着缱绻亲吻。
白皙的树干、金色的花叶。
像极了他们,又或许,本就是他们-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啦——!
历时小半年,终于讲完了皇叔和恬妹的故事。
后面还有几个小番外,是IF线的七皇子和小蛮子,大约是没有紫氏和六皇子那些事,凌冽的母妃也没死,无忧无虑的七皇子凌冽迎娶了前来和亲的蛮国小王妃的故事——
新文写《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是个金发甜妹小猫咪X直男憨憨大狗勾的甜饼。
文案:
*
三年前,大将军萧令璟奉诏奇袭突厥,半道遭伏受伤,被一位肤白貌美、金发异瞳的波斯“小美女”救下:小美女对他悉心照料、温柔小意,令萧令璟忍不住心动。
他们对月行礼完婚,萧令璟将祖传玉佩相赠,并承诺:将来一定会补她一个盛大的婚礼。
可惜,等萧令璟击败突厥凯旋、带着八抬大轿去时:小娇妻和他们曾经相守的木屋都已被掩埋在黄沙里。萧将军遍寻不得、伤心自责,并对外称:发妻已故、终身不再娶。
后来,萧令璟班师还朝,却在庆功宴上意外发现:前来和谈的波斯王子,竟与他的发妻,有双一模一样的眼睛!
*
波斯小王子夜宁,因国内叛乱,不得已男扮女装逃生。逃亡期间,偶然捡到个来自中原的蠢汉子。
汉子生得高大英武,却眼瞎地将他当做姑娘,小心翼翼、恭敬守礼。只因偶然撞破他沐浴,就扑通跪地,红着脸要娶他为妻。
夜宁平生从未见过这么有趣的儿郎,便将错就错,与这位敌国将军偷偷成了亲。憨直的男人还将家传玉佩挂到他脖子上,许诺战胜后会来接他回家。
后来,国内叛乱平息、夜宁只得无奈与这位“夫君”分离。三年后,波斯与中原和谈,夜宁眨眨妖异的蓝绿眼睛、舔舔嘴唇,揣着玉佩进京。
当中原皇帝问他有什么条件时——
夜宁伸出手,遥遥一指坐在后排郁郁饮酒的萧令璟:“我要你。”
*
为了和平,皇帝一纸诏书,命大将军萧令璟迎娶波斯王子夜宁。萧令璟誓死不从、本打算以死为“发妻”守志,却不想,在同那波斯王子拉扯时——
意外看见他脖子上,分明挂着他们萧家的玉佩——
萧令璟:……你家中可还有妹子?
夜宁笑眯眯:我只有一个哥哥。
萧令璟:你、你曾到过突厥?
夜宁托着腮:没有哦,我一直在波斯王庭。
萧令璟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接下了圣旨,大婚当晚,他甚至还梦见了他的发妻:金发异瞳的小美女言笑晏晏,拉着他的手带他在黄沙中嬉戏。
再醒来,萧令璟头皮发麻地看见被自己压着的夜宁。夜宁身上青红点点,大将军终于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睛。
夜宁:???
夜宁:你……哭什么?
萧令璟:我对不起发妻,更对不起你。
萧令璟:我把你当替身,我不是个好东西。
夜宁沉默良久,终于好笑地凑过去亲了亲他: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就是我救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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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迎娶蛮国王妃后(上)
元徽廿五年, 季春三月。
景华街上百花开罢, 徒留杨柳依依。
去岁南境蛮国的老蛮王过世,蜀中舒氏趁机联合蛮国叛党谋逆,朝堂派出的抚远大军同蛮人通力合作,终于, 在金沙江畔, 平息了战祸。
新任蛮王乌宇洛少年有为,联合百越国开凿了南达远洋的水中商路, 且兼收并蓄,与蒲干、天竺等国来往亲密, 国力强盛、不容小觑。
抚远将军郭鸾声上书朝堂,请求朝廷趁势与蛮国联合, 约为兄弟之国,世代邦交友好, 也能借蛮国南通的水道, 更方便地贩来南洋之物。
朝廷闻讯议后, 觉得还是联姻更好。
只是, 长公主已出嫁,太子也已纳了太子妃, 朝中尚未婚配的适龄皇子只余七皇子一个。
七皇子为苏贵妃所出, 生性聪颖、文武俱佳, 深得陛下宠爱,特赦留居宫中长大。两年前及冠才分封了宁王,赐居到宫禁外、京城内的武王街居住。
虽说锦朝男妻之风由来已久, 但若七皇子不愿,百官也奈何不得。
好在教导七皇子骑射的两位大将军一力相保,上门好言相劝, 才让七皇子勉强接受了这门婚事。
不过,两位将军并未对皇上明言——
七皇子面上虽答允了此事,但这几日总让王府的小厮往外头去打探蛮国小王子的消息,依着他活络的性子,若未来王妃不合他心意,指不定还有事闹。
两位将军默契地对视一眼:那些,便是皇上和贵妃娘娘往后要烦心的了。
京中和亲计定,蛮国也尽快送来了国书。
这乌宇洛虽是南境蛮人,但身边不乏能人异士,他有容人胸襟,又仰慕中原文化,一封国书上字迹飘逸潇洒,遣词造句无不显露大家之风,皇帝惊为天人,更要文武百官传阅此书。
众人看过,赞不绝口,皆以和亲为妙。
除却国书,乌宇洛还按着中原规矩,附上了弟弟的姓名庚帖。
皇帝将国书交给了朝臣,让礼部誊抄了庚帖算过八字,自己揣着本件直奔苏贵妃宫中。
苏贵妃是江南女子,宫苑中开凿了水渠,一半宫殿临水而建,亭台楼阁淹没在青松翠竹绿荷中,一跨入院内,就仿佛置身于真正的江南水乡:青砖黑瓦、雾隐白墙。
听着宫人禀报,苏贵妃由宫女扶着,施施然穿过水榭长廊。
她今日着一席青纱襦裙,虽年逾四十,匆匆岁月却似乎别样怜取美人,她站在水榭三级的石阶上,斜云挽髻中系着一道墨蓝色发带,拴着白羽的尾端随着微风在风中飘扬。
“陛下来了?”苏贵妃笑,柔柔的眼睛弯下来,即便有细纹,看上去依旧可人。
皇帝一时看得有些痴,是身边公公轻轻扯了衣袖,才回神咳了一声,他走上前来,替宫人扶了爱妃的手,然后才殷殷道:“蛮国送来了那小王子的姓名庚帖,我便急急寻来给你看看。”
苏贵妃听了,也正了神色,接过那八字来看。
跟在皇帝身边的公公凑趣搭话,说已请星官看过,这位蛮国小王子的生辰八字与七皇子的极为相配,皆是富贵无两的命数,能添旺福寿,将来两人定能美满长久。
“星官礼官都是捡好听的说,”苏贵妃好笑地看那公公一眼,“皇儿贵为王爷,何须更大的富贵呢?”
太监眼睛一转,缩了脖子、赔笑着打了自己一嘴巴,直道自己失言。
自从苏贵妃进宫,盛宠不衰,前几年因七皇子久居宫闱之事,还闹出了不少动摇国本的纷争。
这话可大可小,若让有心人过话到皇后和太子身边,只怕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好在,皇帝和苏贵妃并未计较,只相扶着絮絮说话,跟寻常人家操心子女婚配的父母无甚两样。
皇帝道:“我也听人说了,那孩子是个好孩子,可惜为外邦番妃所生,不是嫡出……”
“……”苏贵妃拧他一下,声音转高,“您说什么?!”
“哎哎哎,”皇帝痛呼,忙小心赔礼,“没没没,是好孩子,顶顶好的孩子,同我们庭儿最相配。”
苏贵妃斜了他一眼,松开了拧他手臂的手,然后才挽着皇帝轻声道:“庭儿是好性儿,皇后娘娘和太子也是敦厚人,您要顾着他们的颜面,莫叫人再生了事端,有您在时,还能保我们娘俩无虞——”
皇帝可听不得她说这个,连连倒出好话来劝。
可苏贵妃又想到了几年前的易储风波,她拧着秀眉,指尖一下下点在皇帝胸口,“太子身后有舒家,我是个无用的,娘家没多少势力,将来若再有人生事,卷着我和庭儿不说,还要连累尹、郭两位将军。”
皇帝连连劝了,见爱妃神色悒悒,便又想法子逗她,“所以,这不,朕给爱妃和庭儿寻了个靠山不是?”
苏贵妃被逗笑了,“……八字都还没一撇呢,陛下倒先算计起亲家来了。”
见她笑,皇帝也松了一口气,用眼神示意旁边的太监宫人退下,自己揽着苏贵妃说话。
他虽是哄爱妃开心,但心里多少也有这意思:
皇后和太子纵有容人之量,朝臣和外戚却不一定能让他的宠妃、爱子长久。
同蛮国联姻,往后的岁月里,即便他不在了,也能有个强大的蛮国在外,替他护着他们长久。
如此,定下吉期,蛮国送亲的队伍也从蛮国首都鹤拓城出发。
四月下,便到达了京城。
按着规矩,新婚夫妻在成婚之前是不能相见的,因此礼部早早着人将京城的驿站翻新,专门腾出了一套院给蛮人居住,蛮人送亲的队伍中有好些个通晓中原官话的随行人,礼部众人同他们交流方便,便也放下心来。
那位蛮国小王子,礼部官员只远远看了一眼。
他身材挺拔高大,穿着蛮国漂亮的蓝染衣衫,脖子上挂着两串银项圈,为尊重中原习俗,头上盖了一重大红色头纱,薄薄的头纱下,官员们隐约看见他有一头金色的长卷发。
众人见礼时,小王子乖乖巧巧,说话声音十分轻柔,官员便更放心,笑着谢过他,领了自己的赏赐,就转头匆匆往宫中复命去——
皇帝守在苏贵妃宫里,得了官员回话,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按着规矩,新人成婚后才会和他们正式相见,要面对一个异族王妃,其实他们心里也没底。
而驿馆之内,见汉人官员都走了,那位挺直了腰板乖乖坐的小王子,也终于“呼”地长舒一口气,他嘟起嘴,吹起了眼前盖着的红色头纱,“啊——好累啊老师,你和阿兄都骗我!中原一点儿都不好玩!”
他叽里咕噜说的都是苗语,旁人听不懂。
但那位陪着他前来的中年大叔,还是下意识谨慎地环顾了左右,瞪他一眼,“别胡闹!”
小王子嘟噜噜地吹着头纱,然后又一把将那薄薄的红纱给丢到一旁,他烦躁地扯开胸前纽扣、脱掉外衫,然后打个赤膊、盘腿坐上床,“老师,什么时候我才能看漂亮哥哥啊?”
大叔:“……”
“还有,还有,你不是说京城有很多好吃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吃啊?”
陪同前来的大叔,名叫伊赤姆,据说是新任蛮王的左膀右臂,算得上是蛮国的宰相,他在中原游历多年,精通各地风俗,且颇通史籍诗词,与江南文人论时局,舌战群雄竟没输。
蛮国大王能将此人派出来送亲,说明他们兄弟感情不错。
“瞧您没出息的样子!”伊赤姆摇摇头,“驿馆外有官兵把守,中原不似我国,我不是同你说过这里规矩大?若偷跑出去,教中原人发现你是个没规矩的野蛮人,若嫌你,可要影响两国邦交的——”
小王子听见这个,眨了眨眼睛,有些委屈地低下头“哦”了一声。
“这段日子您乖乖的,尽量少说话,记着我给您讲的那些规矩,”伊赤姆认真嘱咐,“我已着人打听过了,七皇子是个好性儿的,他虽大你几岁,但人也是给爱玩、活络的,你们好好相处,将来何愁没有好吃好玩的呢?”
小王子点点头,却耷拉着脑袋,有些泄气。
他还以为,只要到了京城就能吃到冰糖葫芦、冰酪糖酥、玲珑牡丹鲊……呢。
“行了,”伊赤姆上前,顺顺他金色的长卷发,“阿虎阿象不都带过来了吗?你若无趣,就同它们玩。忍过这两天,待吉期到了,就好了。”
小王子心下愤愤:阿虎阿象他从小就一道儿玩,又有什么意思!
伊赤姆却以为他听进去了,只转到前头往来应付。
小王子盘坐在堂上郁郁了一会儿,眼珠一转,似乎想到了什么,然后就精神百倍地带着阿虎到了驿馆后院,他来时就发现了——后院有个修缮驿馆时候漏下的梯子。
他就……搭在院墙边儿往外看看,应该不算逾矩吧?
说干就干,小王子领着大老虎猫到院内。
只是,他刚刚把梯子架架好,还没爬上去,墙头上就陡然探出了一个脑袋——
那脑袋的主人墨发高束,长长的马尾随着他转头的动作在风中甩来甩去,簪着的发冠上有长长的发带,发带的颜色和他身上的衣衫一样,都是远山蓝,他似乎是踹了院墙下什么人一脚,不耐道了句:“本王心里有数——”
因在高处,他的尾音被风吹散。
但像玉石落地,清清脆脆的。
小王子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后撤一步,拉着阿虎眼巴巴看着这人落地。
他站直身子后,比自己矮一点儿,但一双狭长的凤眸光华璀璨,白皙的面庞如皎皎明月。
他……真好看!
小王子看看自己偏黑的肤色,有些自惭形秽:
中原人真白,跟圣山上的雪一样漂亮。
记着伊赤姆大叔交待他少说话,小王子便拽着阿虎又往后退了一步。
翻墙而过的,正是当今七皇子、宁王凌冽。
他拍拍手站起身,一扭头就在院墙下看见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老虎,他吓了一跳,而那大老虎身后,则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小公子。
小公子有一头金灿灿的长卷发,披在脑后像是倾斜而下的金沙,他的皮肤偏黑,像成熟的小麦。虽然他没穿上衣,但露出来的胸腹肌肉结结实实的,一看就很有力量。
凌冽抬头,细细一瞧,意外地发现——
这小公子的眼瞳竟是如绿宝石般的颜色。
他记得,父皇有一盆从西域贡来的宝树,上面有许多夜明珠。父皇爱不释手,总是一个人偷偷赏玩,就连母妃也统共就见过三次,不过凌冽记得,上面树上的宝石,可没有眼前这样好的颜色。
他睨着眼前的小公子,如无意外,这便是他未来的王妃了。
虽然礼部那几个聒噪的三令五申,但凌冽总觉得日子是自己过,能不能长久全看两人心意,什么婚前不能见面、什么庚帖八字,都是弄来糊弄人的。
而元宵那小东西打听来的消息也多半不靠谱,他在王府内等着左右无事,便让羽书、翰墨想办法,偷偷翻进驿馆看看这位蛮国小王子、他的未来王妃。
他原以为,蛮人都是如同书中记载的那般——
野蛮刁纵、凶猛攫戾,但看眼前金灿灿的小美人……
凌冽笑起来,觉得自己赚了。
而在他打量人的同时,蛮国小王子也转着眼珠看着他:
眼前这位“强盗公子”长得可真好看。
中原人都生得这么好看的吗?
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眼睛弯弯的,笑起来比最好看的阿雀还漂亮!
小王子如痴如醉地盯着凌冽看了半晌,最终抿抿嘴,有些委屈地扯下自己一串项圈,小心翼翼递过去,“这、这个你……你拿走,窝、窝没有更多值钱的登西了……”
凌冽一愣,莞尔:这是把他当劫道的了?
小王子见他不接,抿抿嘴,后退了一步小声讲:“这、这泥是驿馆,窝、窝会叫人的!”
凌冽看着他那双瞪得大大的绿眼睛,更觉得自己未来的小王妃可爱。
听说他今年才刚满十七,那是小自己五岁。
念及此,凌冽起了玩心,他故作蔫坏表情,将那银项圈拿过来放在手中垫了垫,然后往前一步,抬手捏小王子下巴一把,“哪里来的小美人?”
“……”小王子咬了咬嘴唇,忍住了没攥住对方的手。
老师说过,不能闹事。
中原皇室规矩大,不喜欢粗手粗脚的王妃。
可对方的手指冰冰凉凉的,微微泛红的指尖在一截葱白般的细长手指上。
他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将人给拽过来,狠狠咬住他的手,然后箍住他劲瘦腰肢揽入怀中。
可……
小王子又嘟嘟嘴,老师说过,中原人最重名节,他嫁给七皇子、成了宁王妃,不能再喜欢别人。
他委屈地眨巴两下眼睛,吸吸鼻子,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看眼前这个哪哪都长在他心里的“强盗哥哥”。
他真的好好看。
小王子在心底闷闷想,如果他先见到的是这个“强盗哥哥”,一定要想办法将他骗回家。
他想着想着,眼眶因此憋红了一圈儿。
这幅模样落在凌冽眼中,就成了受委屈被欺凌的小媳妇样儿。
他更觉得小王妃可爱,便凑上去故意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还说既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要以身抵债、跟他上山去当压寨夫人了。
小王子看着他,绿色的眼瞳都被润得发亮,像是两枚刚刚从蚌里挖出的大珍珠。
“唔……”小王子低下头,乖乖道:“泥、泥生得好看,但,但窝要嫁给宁王了,不、不能给泥当压寨夫人了呢——”
凌冽骤然被他点名,听懂他的话后,心里更好笑。
这小蛮子,当真可爱得很。
他顺着他的话问,“哦?宁王?你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吗?你都没见过他,就要嫁给他啊?”
小王子想了想,认真地背出来老师教给他的话,说锦朝的七皇子是天潢贵胄,容貌出众、君子端方,是天下顶顶的大好人,“……虽然泥生得确实好看,但、但我不能喜欢泥哦。”
凌冽忍俊不禁,终于笑出声来。
小王子不知他笑什么,却还是絮絮道:“泥、泥萌中原人最看重这个了,窝、窝入乡随俗的。”
他越这样,凌冽便越觉得他有趣。
“啧,”他故意正了正神色,板起脸道:“你个外族人不懂,中原皇室最是鬼话连篇,就算是歪瓜裂枣他们也能给你瞎编成香饽饽的。”
小王子眨眨眼,“……森莫是香饽饽?”
凌冽“噗”地一声笑了,他压低声音,“我的意思是,你就不怕七皇子他……”
凌冽顿了顿,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在别人面前贬低自己。
想来想去,凌冽只好勉强照着一些话本里的反派角色描述自己——
“你就不怕七皇子他……长短腿,膀大腰圆、大小眼,吃饭吧唧嘴,晚上睡觉打呼噜磨牙,还、还……咳,还讨好几房小老婆,和那些小妾一起欺负你?”
小王子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这次是真的委屈。
他绿色的眼瞳里蓄起一重水雾,忍了好久,最终双手握拳道:“那、那窝、窝……窝……也会努、努力的!”
他来之前,阿兄同他说了:中原强大,是个不错的友邦。
若是不想苗疆百姓再次陷入战祸,像是父王、母妃那般为了守护安宁而牺牲,就要好好同七王爷相处。
两人过日子,最要紧就是彼此的心意,只要用心去维护,总是能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当然,乌宇洛也担心他在中原受欺负。
给他带上了阿虎和阿象,还让五圣使给他带了不少苗疆的蛊毒。
临行前,乌宇洛摸摸他的脑袋,目光很温柔,说中原规矩虽然多,但若真是被欺负了、被那王爷辜负了,阿兄和南境苗疆永远欢迎你回来,就算是当真开战,阿兄也会护着他的。
小王子不想阿兄像阿爹、阿娘那样牺牲,他坐在大船上告诉自己:
他自己就很能打,不害怕。
凌冽看他这样,只觉得未来王妃品性端良,而且模样出挑,那金色的长卷发简直生在了他的旨趣上。
“那你……”凌冽冲他挤挤眼睛,“要不要同我私奔?”
小王子听见这个,眼睛都瞪大了,一粒金豆豆没控制好,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推了凌冽一把,心里更委屈了——
哪有山大王劫匪还问他的!
他若是回答了!那不就是阿兄他们说的“不检点”了吗?!
而墙外,凌冽的两个影卫已经在催他。
看着小蛮子脸颊上凝结的泪珠,凌冽突然上前,亲了他一口,然后冲捂着脸瞪大眼睛的他挥挥手,一个翻身上了城墙,“你会心想事成的。”
小王子看着他潇洒远去的背影,摸了摸脸颊上那一点凉,脸腾地一下红了。
凌冽行事隐秘,北宁王府又是由镇北将军郭云一手调|教,来无影去无踪,直到大婚当日,都没人知道七皇子见过未来的七皇妃。
朝臣、皇帝和苏贵妃只知道,原本态度模棱两可的凌冽,在某一日后,突然上赶着乐意。
他能应允,实在让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前只是着小厮布置的新房,如今凌冽亲自过问,搭配好的喜服,他也认真拿出来试了试。
新嫁娘按着规矩要坐轿子,在上面洒满瓜子瓜果和白面一节,凌冽也着人省了,至于什么射轿、跨火盆的,凌冽自己同礼部的官员们大吵一架,说王妃是南境来的,这些都是虚礼,太繁琐了显得锦朝不大气。
他言之凿凿,又引经据典,礼部的几个老头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一个个老泪纵横地往皇帝面前告状。
皇帝本不在乎这些,安抚了朝臣,又拿这些事当笑话讲给苏贵妃听。
“瞧他,”皇帝乐呵呵的,“这一副没出息样儿,跟没成过婚似的。”
苏贵妃不乐意他打趣宝贝儿子,哼了一声,凉凉道:“哦,陛下出息,陛下成婚好几次。”
皇帝冷汗下来了,连连告饶赔罪,说自己说错了,他们庭儿最出息。
苏贵妃却只叹了一气,生在帝王家,更多时候身不由己,她同陛下磕磕碰碰走到今日,再得宠,也需平衡后宫关系,舒皇后虽是正妻,这些年来,过得也并不是十分顺意。
庭儿若能喜欢那位远嫁来此的小王子……
苏贵妃看了看自己准备好给“儿媳”的礼,预备等陛下离开后,再着意添上一些。
如此,宫里宫外喜气洋洋,欣然地将蛮国小王子送到了宁王府上。
虽说那素昧谋面的七皇子给蛮国省下了诸多礼节,但伊赤姆还是让他们家的小王子换上了一套整齐的嫁衣,头上顶上了一块红红的盖头,红盖头密不透风,小王子下了轿子之后走得很小心。
但很快,就有人在众人的惊呼中——轻轻牵住了他的手。
七皇子的手微微发凉,但骨节分明,指腹上还有老茧,可见确实能武。小王子感受着捏在掌中比自己的手小一圈的手掌,心里却总觉得这份触感有些熟悉。
这份疑惑,一直持续到,他眼前的盖头被挑起。
站在他面前的,分明就是那个闯入了驿馆的“强盗哥哥。”
“泥……?”
凌冽丢下了秤杆,笑盈盈看他,“我说过,你会心想事成的。”
小王子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越来越大。
蚩尤大神在上,他、他真的有了漂亮哥哥!
凌冽见他漂亮的绿眼睛一转一转,却微微开合着嘴巴没说话,他好笑地伸出手指,在小王子的眼前晃了晃,“怎么?恬恬这是高兴傻了?”
小王子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恬恬……?”
凌冽笑笑,“我见合欢庚帖上这样写的,你叫‘乌宇恬风’对不对,往后,我就唤你‘恬恬’好不好?”
而乌宇恬风看着龙凤对烛下的七皇子,一身红衣的他显得分外光彩夺目,墨色长发披散在脑后,额前一枚镶玉的抹额更衬得他气质脱俗,乌宇恬风福至心灵,也开口,小声唤了一句:“……霜庭哥哥。”
凌冽听得出,他的中原官话并不娴熟。
但第一次,就能字正腔圆地叫出他的字。
凌冽凑过去亲了亲那双讨人喜欢的绿眼睛。
回应他的,是乌宇恬风“唔”地一声,他的脸颊微红,眼眶也在灯烛掩映下显得有些红,他似乎在隐忍着什么,绷紧的小臂都鼓出了一团肌肉,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
七皇子一思忖,觉得他家小王妃远嫁至此,或许是在害怕和怯懦。
他当然不是急色的人,也没有要欺负人的习惯,于是他凑上前,笑盈盈地伸出手贴在乌宇恬风手背上,然后凑到那微红发烫的耳边轻声道:“恬恬别怕,今日是洞房花烛,成婚都要走这一遭的。”
他自认自己说得含蓄温柔,但回应他的,却是乌宇恬风忽然翻手加大的力道。
以及,腰间传来的一股极紧的力量。
天旋地转间,他被乌宇恬风搂紧了腰,狠狠扑倒在床上。
凌冽眨巴眨巴眼睛,还未张口,就感觉自己的腰带被乌宇恬风抽走。
“喂——唔……!”
守在洞房外的王府影卫,很快就听见了屋内传出一阵阵暧昧的响动,木床吱呀吱呀,明亮的灯烛摇曳,终在窗扇上留下了一道引人遐思的模糊剪影——
翰墨和羽书对视一眼,默契地从怀中掏出了两团棉花塞住耳朵。
如此,便叫他们错过了:
屋内那清冷而撩人的声线,以及又媚又痛的呜呜低泣。
正是一夜花好月圆,合欢连理。
第94章 迎娶蛮国王妃后(下)
次日, 宁王府的正院中, 影卫正副统领头顶茶碗跪在青石板上。
而屋内茫茫碌碌的小管事元宵,只是推门进去送了碗蜜饮,然后就苦着脸退出来,冲羽书、翰墨摇摇头, 同情地看他们一眼, 又到前院去应付宫里来的几位公公。
虽说蛮国小王子是男子,又是远嫁而来, 但按着规矩,新妇成婚第二日要入宫拜见爹娘, 给皇帝、皇后敬茶,还要去见七皇子的生母苏贵妃。
今日不朝, 皇帝早早就在皇后宫中等着,可左等右等, 就是不见人来。
皇后舒氏脸上见见不好看, 宫人们来往王府催促, 却也只能见到红着脸赔笑的小管事, 直言说王爷和王妃还未起身,请公公们从中转圜, 他再想办法催催。
话是这么说, 但元宵哪敢这会儿进屋去触霉头。
那洞房的屋子, 本是王爷精心布置——
窗上悬着特意命人寻来的银质风铃,桌案上摆着从景华街各处买回来的精致点心和糕点,王爷还专门收拾了自己的衣橱, 预备分给王妃一半。
结果,元宵进去,屋内桌翻椅倒, 到处都是凌乱的模糊痕迹,只看一眼就让人脸红,更不敢细想昨日到底有多激烈恐怖。
小管事只觉得王妃是同王爷大打了一架,而王爷还受了重伤,根本起不来床,东西都是王妃接的。
清晨的光线不算明亮,但元宵还是看清楚了——
王妃脖子上有三个牙印,锁骨上还有两个,结实的胸脯上有抓痕,转过身去,后背上还有……
元宵不看了,觉得他还是送走了两位宫人后,着人去悄悄请孙太医。
孙老是苏贵妃从江南引荐的太医,老先生除了嗜酒没有其他毛病,嘴巴严、不多事,算是他们王爷和贵妃娘娘信重的人。
毕竟这事儿可大可小,若是让人知道王爷和王妃洞房之夜大打出手还弄出血,总是影响两国邦交的。
元宵脚步声远了,躺在床上的凌冽看着贴心小意认真伺候自己的“小王妃”,终于愤愤地闭上眼睛抽气。
他张口想骂,却声音嘶哑地一个完整的语句都说不出。
……他又怎么会想到,那样一个见着他就脸红、多说两句就眼眶红润的小家伙,竟然、竟然这般猛?
他腰酸,他腿软,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人拆散。
屋内一片狼藉,地上更全是他们胡闹一夜的证据。
乌宇恬风端着蜂蜜饮过来,小心吹凉后,贴心小意地将他扶起来,小勺小勺地喂他喝。
靠在熟悉的宽厚胸膛上,凌冽叹了一口气——
也不能……全怪恬恬。
是他色令智昏,是他见色起意……
最终,不过都是他纵的。
他们家小王妃只有十七岁,他该让让他。
虽然被王妃闹得下不来床有些丢脸,但凌冽却还是记着今日要入宫请安,等最后一口蜜水下肚,他才嘶声问:“……什么时辰了?”
乌宇恬风没有拉起帘帐,屋内昏昏暗暗的,凌冽便以为还没天亮。
当得知此时已经是巳时,凌冽“啊”了一声,一急坐起,却因牵动到某个位置,痛得龇牙咧嘴,最后又重重地跌回了乌宇恬风怀里,他痛呼一声,尾音都变了调。
“哥哥?”乌宇恬风被吓了一跳。
“……怎么不叫我?”凌冽声音都虚了,“元宵呢……我们、我们要入宫请安的……”
几年前,太子掌管的江南堤坝工事上出了事,不少人借机兴风作浪,做成了一场易储风波。
虽然最终此事被揭过,但凌冽记得,从那往后,他的太子哥哥就同他不再那么亲厚了。
至于皇后……
这位嫡母待他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易储风波后,更是面子上过得去便罢。
凌冽不想往后都要被嫡母指摘,更不想他家小王妃第一天来就给皇后留下把柄,他强撑着要下床,乌宇恬风见他脸都白了,忙将人摁下,从南境来的小王妃转转眼睛,拍拍手叫了一声“来人——”
然后在元宵进来之后,他认认真真同元宵讲:“泥、泥去回禀宫腻面的人,就说是,是窝从南境过来,不懂规矩,缠着哥哥不让他起身,因此晚了,明日、明日窝们再入宫赔罪。”
元宵愣了愣,脸腾地红了。
这、这也是能说的?
凌冽却瞪大了眼睛看着乌宇恬风,这小蛮子,到底知不知道这样——往后就会让皇后和宫人恨上他啊?
乌宇恬风却揉揉他的腰,亲亲他的额头:“霜庭哥哥再睡一会儿,窝会好好保护哥哥的。”
凌冽看他半晌,心里明明在笑——
多大的人?十七岁的臭小子谈什么保护。
可意识里,他却慢慢放松自己,靠在了他们家小王妃的怀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好厉害的阿恬。
第一天伺候他,就想着护着他了,他家王妃,当真讨人喜欢得紧。
如此,混过去半日。
皇后气在心里,但皇帝愿意给蛮国这个面子,便陪着好言相劝了一番,更直言晚上会来皇后宫中用晚膳,才将这一遭草草揭过,宫人们看着皇后面上没说什么,但多少都未这位南境来的小王妃捏了一把汗。
果然,宫里没多久就传出了消息。
皇后和皇帝给了新成婚的宁王和王妃许多赏赐,宫里的娘娘们也跟着着意添了不少。
不过,跟着赏赐来的,还有皇后宫里的一位姓夏的嬷嬷。
皇后表面上说的是关心宁王和王妃,担心小王妃在王府生活不惯,让夏嬷嬷来指点伺候一二,实际上,就是教引嬷嬷,大约是觉得白等了一天丢脸,便着人来找小王妃的不痛快。
凌冽躺了半日,夏嬷嬷来时,他勉强撑着起了身。
领着小王妃谢过了宫中赏赐后,他先让元宵带着夏嬷嬷去安顿休息,然后借机同乌宇恬风讲了讲其中的道理:“这嬷嬷是代表皇后娘娘来的,在外算是皇后的脸面,她多半是要磋磨你,替昨日我们迟去请安做报复呢。”
乌宇恬风听他说了许多,自己整理了整理,明白了两点:
第一、宫里的“皇后”,不是漂亮哥哥亲生的娘亲,有点凶,还有点坏。
第二、虽然眼前的嬷嬷是来找茬的,但不能打死她。
凌冽担心乌宇恬风,原本还想陪着自家小王妃,但那夏嬷嬷有备而来,直言这是闺阁之事,不方便凌冽旁听。凌冽拗不过,只能担忧地丢给乌宇恬风一个眼神,让他小心。
乌宇恬风看看他,又看看那个神色桀骜的夏嬷嬷,唇瓣绽放出一抹笑容:
“哥哥放心。”
夏嬷嬷原叫知夏,是皇后娘娘四个陪嫁的大宫女之一,另外那三人都已经离宫,只剩下她这么一个得力的陪在皇后身侧,她素日里不苟言笑,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宫里人都怕她。
凌冽担心地守在门口,实在腰酸,便斜斜地倚靠在门框上。
正巧这时候元宵偷偷请来了孙太医,老先生听了元宵的描述,以为是凌冽伤人,一进门就絮絮道:“贵妃娘娘是得宠,陛下也疼爱您,但您也不能这般胡来啊?凡事有度,王妃再好,您也不该在第一夜就叫人出血啊?”
凌冽:“……”
他深吸一口气,瞪了元宵一眼。
孙太医见他如此,还以为他不服气,便好言劝道:“纵|欲伤身呐,王爷。”
凌冽扯了扯嘴角,最终扶着门框缓缓直起身,他闭上眼睛:“那您这些话……得要学着用苗语说一道才是。”
“啊?”孙太医没明白。
而凌冽只是面色憔悴地冲元宵伸出手,“过来扶我一把,我腰痛。”
……
晚膳时,皇后准备了一桌子皇帝爱吃的饭菜,殷切地等在宫门口。
可来往明光殿的小太监却来报,说皇帝在过来前,被前朝的事儿耽搁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要劳烦她多等上片刻,皇后正抿着嘴,心中暗骂前朝臣子的没眼力见,那边宫人又报,说夏嬷嬷已经回来了。
皇后奇了,她派身边的大宫女过去,就是要敲打敲打宁王和王妃,让他们不要持宠而娇,都商量好了要在王府待上一段时间,怎么才去了半日,就匆匆回了宫?
小宫女挑起帘子,那夏嬷嬷绞着手帕进来,一进来就扑到在地上哭嚷开,直说宁王妃蛮横无礼。
她说拜见皇后要行九叩礼,宁王妃却问她什么是九口梨,是九口就能吃完的梨子不是。
她说新妇入宫要给爹娘敬茶、茶沿高过眉心,宁王妃却问她茶盐是什么,咸的还是甜的。
她忍不了,想上前纠正王妃的动作。
那王妃却一把将她推开,躲得远远的,说男女授受不亲,说她这个嬷嬷老不正经。
夏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手帕都绞紧了,“娘娘,那王妃当真是粗野不堪,我同他理论两句,他还干脆脱了上衣,就那么光着膀子,还说我占他便宜,说、说他都不及冠,我却拿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皇后噎了噎,一面扶着嬷嬷起来,一面暗中咬紧了牙——
好个蛮王妃!
主仆俩说了一回儿子话,宫人来报皇帝陛下驾到,皇后便擦了擦夏嬷嬷的泪,让她先到后面休息,明日等宁王和王妃进宫请安,她会想办法替嬷嬷出气。
皇帝其实知道皇后派了嬷嬷前往宁王府,但见皇后沉得住气,他便没有多言,只旁敲侧击地劝了两句,说他们是上国、是长辈,应当拿出气度,不要同小辈计较。
皇后面上点头应诺,但皇帝看得出来,妻子并没有消气。
晚上在皇后寝宫中卧下时,皇帝搂着发妻,心里想的却是从前舒氏刚刚入太子府的样子,他暗暗叹了一口气,知道是因为易储的事情让发妻忧虑,也怪他,偏心爱妾和小儿子。
皇帝顺了顺皇后的发丝,对于明日入宫的拜见,又有了主意。
次日。
宁王携王妃入宫见礼,这一夜上,乌宇恬风瞧着漂亮哥哥眼下的淤青,忍着没有胡来,用中原的药膏替哥哥上了药,两人一番折腾闹出不少汗,他绞了热乎乎的巾帕,替凌冽擦身。
虽只是擦身,但初尝云|雨,这点浅尝辄止怎么会够。
最后凌冽累得气喘吁吁,半昏半醒间,被乌宇恬风抱在怀里净手,小王妃爱干净也很讲究,从南境带过来了一支珐琅器圆盒,里面盛着白色透明的膏体,涂在手背上润润的。
凌冽累极,将脑袋靠在王妃的肩膀上,终于沉沉睡去。
皇帝郑重其事,不仅仅请了皇后、苏贵妃,还将惠妃、陈嫔、龚贵人等几个邀请过来观礼,表面上推说是一家人亲近,实际上,却是替这小王妃找场子。
皇后在明光殿的金座上落座,目光不咸不淡地撩了皇帝一眼。
皇帝却轻咳一声,似是闲话地同皇后讲,段相已经同意将小孙女嫁入东宫为侧妃。
“那段家姑娘颇通文墨,是个识大体的规矩孩子。”皇帝笑盈盈道。
皇后一愣,而后也笑,“陛下抬爱。”
他们面上,好像只是寻常夫妻在给自家孩子说一门婚事,但明眼人都知道——皇后背后的舒家势大,若是太子再迎娶了段宰相的孙女,那便是定了心思让太子承继大统,算是丰太子羽翼。
膝下有子的惠妃下意识看了苏贵妃一眼,可对方只顾着同身边嬷嬷讲预备的礼,根本都没注意听皇帝皇后的话,惠妃摇摇头,最终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或许在帝王家,能当个富贵王爷也不错。
有了皇帝这么一遭帮忙,皇后也捡着台阶下了,等宁王和宁王妃进来时,没有摆冷脸。
她远远看着宁王和他身边的王妃,那来自蛮国的小王妃身材极好,甚至比七皇子都高出半个头,眼睛绿莹莹的,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有些吓人,他说起话来叽里咕噜的,皇后也听不懂,只能勉强端着架子、喝了茶。
然后,她不再看小王妃一眼,草草命人送上了贺礼,就推说还有事,带着宫人离开了。
皇帝前朝还忙,陪着多说了两句话后也离开。
剩下几个嫔妃没想打扰人母子说话,笑着送上东西后也先后告辞,龚贵人走在最后,她同样是出生世家的女子,忍了忍,还是轻轻扯了扯陈嫔衣袖,“姐姐,你说,苏贵妃就当真这般想得通?”
陈嫔看了一眼身后的宫殿,还有远远相持出来说话的七皇子和苏贵妃,她叹了一口气,“得了,人家圣宠优渥,你没看今日皇帝为了护着七皇妃,都给皇后娘娘那么大的好处了?”
龚贵人噎了噎,最后也垂下了头。
也是,苏贵妃自有恩宠、有儿子,如今倒是她们几个肚皮不争气的,要好好为往后筹谋。
按理,在明光殿内,苏贵妃已经喝了敬茶。
但回到她的宫殿中,凌冽还是牵着乌宇恬风重新跪下,认认真真拜了母妃。
方才在明光殿,小王妃一副不知礼的模样,到了这里,却能认认真真地九叩下去,举起媳妇茶时,稳稳地双手捧着,高高举过了眉心——
苏贵妃心思一动,先不接,只是笑看他问:“你……方才是装的?”
乌宇恬风抬头,飞快看了这位好看的“阿娘”一眼,然后红着脸低下头,“哥哥说过,不能闹事,会给阿娘……窝、窝是说,给娘娘添麻烦。”
苏贵妃看凌冽一眼,凌冽却只是瞪他,“娘亲要审,也该让人先起来,跪在地板上多硌啊?”
“唷——”苏贵妃笑话他,“这才过门一天,你就护上啦?”
凌冽哼哼,根本不管苏贵妃有没有同意,自己起身,将乌宇恬风手中的茶抢过来、塞到苏贵妃手中,然后拉乌宇恬风站起来,“我早就同您说过,我未来的王妃,我会好好护他,不会再娶任何侧妃气他。”
苏贵妃端着茶碗,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宫里的其他宫人,也弯下眼睛闷闷笑——他们王爷,当真是个妙人。
乌宇恬风眨眨眼睛,巴巴看着那碗茶。
倒是苏贵妃自己饮了一口,不甚在意地将茶放到旁边,她亮着眼睛冲乌宇恬风招招手。
乌宇恬风看凌冽,见他点头,才乖乖地凑过去。
他才靠近几步,就被苏贵妃一把拉过去,她牵人到面前站定,变戏法儿般从旁拿出一枚极精致的螭纹玉佩。
玉佩顶端雕刻着连理芙蓉花纹,底部拴着青银二色丝线结成的合欢结流苏,流苏中间是两枚藕色白地的絮丝翡翠珠。一眼看过去,那盘桓的螭龙霸气得很,下面的青白色则衬得玉色更加玲珑。
苏贵妃围着乌宇恬风的腰间看了一圈,然后手指一翻就将这枚螭纹佩系在了他腰间,“这是我入宫那年他父皇赏的,玉质纯澈、晶莹剔透,我戴在身边很多年,算是阿娘给你的见面礼。”
乌宇恬风受宠若惊地看着苏贵妃——
这、这个阿娘好温柔,说话好听还好细心。
他明明改口很快,她、她竟然愿意他叫她“阿娘”!
苏贵妃说完这些,满意地看了看那螭纹佩配在乌宇恬风身上的样子,她抬头,竟然还俏皮地冲小王妃挤挤眼睛,“阿娘这里没有那么多规矩。”
凌冽却在后面笑了,“那您还不让您‘儿媳妇’坐下?”
“就你话多!”苏贵妃故意凶他,转脸却拉着乌宇恬风和她一起坐,絮絮问了很多话,问他来京城住着习不习惯,问他在王府上还有什么吃穿缺的,“放心,若是庭儿欺负你,你尽管告诉阿娘!阿娘帮你收拾他!”
乌宇恬风看看苏贵妃,又看看他家漂亮哥哥,终于眼眶微红,重重地点了点头。
苏贵妃宫里,精致的江南点心最多。
母子三人对坐着说了很多话,虽然乌宇恬风的官话不算流利,但苏贵妃还是打听出了南境不少趣事,更在乌宇恬风小声说了一句喜欢中原点心后,命人将她宫里所有精致的江南点心都拿了一份出来。
看乌宇恬风喜欢的几样,让宫人给打包带回去。
乌宇恬风从没见过这样多漂亮的小花、小圆饼,吃得两个腮帮都鼓起来,苏贵妃一边好笑地让他慢点吃,一边小声冲凌冽吩咐:“你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儿,多陪着恬恬出去走走,他年纪小,爱玩,别叫他憋在宅子里。”
凌冽点头,他早就想好了,西山牧场新一批的小马驹都养好了,他可以带恬恬去骑马,然后带他到祭龙山中看晨昏日出日落,往凄溪去钓鱼捉虾,晚上回来还可以在街边买糖葫芦、吃古董锅。
想着,他忽然顿了顿,板起面孔,“母妃不许叫他‘恬恬’,这个只有我能叫。”
苏贵妃嫌弃地看他一眼,最终还是应下来,往后都改口叫了“小乌宇”或者“小恬风”。
两人在苏贵妃宫中用过午膳,贵妃不舍儿子走,便让人收拾了凌冽从前住的厢房,留下两人小憩了一会儿。而乌宇恬风知道那间屋子是凌冽从小住的后,就一直缠着凌冽讲他小时候的事——
站在厢房外伺候的宫人们听了几耳朵,最后都嬉笑着被宫里的嬷嬷赶走。
院内蕉叶簌簌,又是阳光疏浅、半日偷闲。
敬过了茶,改了口,那日进宫再回王府,凌冽和乌宇恬风的马车后,又多了两辆小板车,皇帝和宫里娘娘们赏赐得多,苏贵妃却几乎将她宫中的私库搬了个半空,从丝绢绸缎到文房笔墨,再到名吃点心,一应相送。
闹到后来,凌冽靠在乌宇恬风怀中,两人一道儿坐在宁王府的秋千架上,远远看着元宵指挥人往小板车上搬东西,凌冽身上软,看着那些东西有些憋闷,叹了一道,“……比起我,我娘好像更喜欢你。”
乌宇恬风闷闷笑,胸膛起起伏伏,牵动着凌冽也跟着动。
他手指头灵活地剥了个葡萄,将那圆圆的软果子捧到凌冽嘴边。
凌冽靠在他怀里,抬头看见他笑着的绿眼睛,还有绿油油葡萄藤下他金灿灿的卷发,一翻眼睛张口吞下,“……算了,谁叫你好看。”
乌宇恬风用凌冽今晨送他的帕子来给漂亮哥哥擦嘴,在心底说:哥哥才好看。
秋千在微风中摇摇晃晃,两人相拥着看着这一日的夕阳。
漫天晚霞疏散,金红色的光晕砸落在人间,收拾完的元宵抬头擦擦汗,想问凌冽晚饭用什么,结果才出口喊了个“王”字,就抬起双手将捂住了嘴——
他们家英明神武的王爷,正被那位来自南境的小王妃打横抱着。
而小王妃冲他挤了挤眼睛,竟然还腾的出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便健步如飞地带着凌冽回屋。
元宵想到孙太医唉声叹气离开的背影,脸颊微微泛了红。
唉,王爷反被王妃折腾垮了。
元宵苦恼地锤了锤额角,真是搞不懂,其他家的男妻也这样吗?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到了这一年的除夕。
宫中设宴,让朝臣和众皇子进宫热闹,除了在京的太子,乌宇恬风也在这宴会上见到了漂亮哥哥的其他姐妹兄弟——其中有一位从蜀中来的郡王,性子活络,又会变戏法,最得他赞赏。
而这位郡王家里,还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上来就扒拉着乌宇恬风卷曲的金发直呼好看,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还骗得乌宇恬风送了他一块糖果子。
宫宴上有酒,凌冽新婚,自然被兄弟们围着多劝了两杯。
出来时,虽未醉,却微醺,他走路摇摇晃晃,乌宇恬风怕他摔着,便小心翼翼地牵着他。
因此,两人走得很慢很慢,也落在了最后面。
除夜京城有雪,宫|道上的积雪晨时被宫人扫过,这会儿又垒上了薄薄一层,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天空中,是新年时放的礼花,一簇簇得很漂亮。
进宫前,凌冽给他讲过,说中原最好看的烟花叫“白宵练”,制作起来很是复杂,一枚烟花点燃,放到天空中,能绽放出足一刻钟的各式花朵,绚烂得很。
今年上因为江南水患,朝廷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可能没有白宵练看,但往后,一定会有机会的。
此刻,头顶光晕闪烁,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盛放。
乌宇恬风却没有心思去看,只是认真地盯着凌冽摇摇晃晃的脚步,凌冽则是牵着他,笑盈盈地看着天穹中漫天星河,还有弦月一轮,笑道:“好阿恬,回去给你压祟封。”
乌宇恬风点点头。
“听说春日父皇要去泰山东巡,他带大哥去,我带你去山南泡温泉。”凌冽又说。
乌宇恬风弯下眼睛,“好。”
“等再过两年,朝堂内外都安定了……”凌冽想了想,“我们一起回一次南境?”
乌宇恬风一愣,停下脚步来看凌冽。
漫天焰火下,凌冽狭长的凤眸亮晶晶的,“我在书中看过,南境风物,与中原大不同,我也想……到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山、看看雪,见识见识你们南境的望天树、独木成林,百鸟和群凤。”
乌宇恬风抿抿嘴,趁左右宫人都没注意,飞快地凑过去香了香凌冽的脸颊。
“那我们约好了,”他冲凌冽伸出手指,“拉钩钩,以后我带哥哥回家。”
凌冽笑着,勾住了他的手指,然后摇摇晃晃地牵着他,哼着小调,“好,恬恬带我回家。”
乌宇恬风由他牵着,两人慢慢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头顶湛蓝色的天穹上,漫天烟花、星汉灿烂,脚下延伸的雪道深深浅浅,两人相扶相持着,却走得很稳很稳。
一步一个脚印,就是一辈子。
他们的生生世世。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还有一更~
第95章 《雪豹崽子日记》
【永熙三年二月初二, 晴。】
今天是麻麻送我下山的第一天, 麻麻说,送我去的地方很漂亮、很暖和,有吃不完的肉肉,还有会替我顺毛的漂亮人类爹爹。
人类爹爹有什么好, 哼, 麻麻以为我不知道,她自己就是被阿虎麻麻养大的, 阿虎麻麻才最好!
【永熙三年二月初三,特别晴。】
今天见到了我的两位人类爹爹。
哇——!!!
大爹爹长得好高大, 他一只手就能把我抱起来,拎着我看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 他身上暖暖的,但他似乎不喜欢托着我, 只会拎我的后脖颈, 呜, 我是三个月的大豹豹了, 不喜欢被拎耳朵!
小爹爹生得好好看,比雀雀的爹爹还要好看, 而且他身上香香软软的, 真的会替我顺毛, 还会摸我的脑袋,呜,麻麻|果然没骗我, 人类阿爹真棒!
【永熙三年三月初一,阴。】
大爹爹大笨蛋!哼!
前几天没写日志是因为大爹爹害我掉进了温泉水里,小爹爹被他压着打, 没听见我的呼救声。
呜,豹豹不会游泳,水池底好黑好黑,豹豹害怕。大爹爹!大坏蛋!
【永熙三年三月初二,多云。】
大爹爹每天早上都带着我出门去巡视我们的领地,我们的领地好大、好漂亮,大爹爹还驯服了好多象象,让它们带我们去巡视,好高、好快,大爹爹好厉害!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爹爹!
小爹爹就……比较懒,每天都我在家里不爱出门,总要我和大爹爹带吃的回去给他。
但是,唔,小爹爹漂亮,特别漂亮,他的手软软香香的,摸着我的脑袋很舒服,而且他比大爹爹有耐心,总愿意陪我玩、听我说话,还会夜里给我起来盖小毯子!
我喜欢小爹爹!我愿意每天出去打猎给他吃,让他舒舒服服地窝在家里。
成熟的豹豹就要懂得保护爹爹!
豹豹保证!(一枚爪爪印)
【永熙三年三月初三,晴】
今天天气好好哦,天空中有好多好多的小绵羊在跑。
可惜,大爹爹不守承诺,没有带豹豹出去巡视领地——爹爹大笨蛋,领地一天不去留下气味,就会被别的大坏蛋占领的!大爹爹怎么一点儿不着急!
不过……小爹爹生病了,大爹爹要留下来照顾他,豹豹也要乖乖的。
呜,可是豹豹也好想进树屋中陪着小爹爹哦。
昨天晚上他都哭了,眼睛红红的,嗓子都哑了。
哼,还是大爹爹是大坏蛋!(豹豹爪痕)
【永熙三年三月初四,大、大大暴雨!】
今天有怪兽从天空中冒出来,轰隆隆地吼叫着要吃人。
豹、豹豹……不怕,一点点点点也不怕!
大爹爹出门去了,不管我怎么阻拦都还要去,哼,昨天天气好不出去,今天出去不会有危险吧?可他不带我去,我咬不住他的裤腿,只能被小爹爹抱起来,团在怀里。
呜,小爹爹,你不担心大爹爹吗?
外面的怪兽好可怕,大爹爹打得过它吗?
唔,小爹爹身上好暖,豹豹好困。
呼呼……
【永熙三年三月初五,阴】
豹豹知道了,昨天外面的不是怪兽,是大乌云、大暴雨。
大爹爹很厉害地带回来了好多鱼鱼,豹豹喜欢鱼鱼,小爹爹也喜欢。只是大爹爹偏心,只给小爹爹扒拉鱼刺,都不帮豹豹扒,豹豹的爪子上毛毛那么多,根本就没办法。
小爹爹给我扒,大爹爹还不高兴。
哼,大爹爹以为我不知道,他是小气鬼,他就不喜欢我跟小爹爹亲近!
总是用我是大豹豹了为借口,将我赶出去。
哼,我们要豹豹满一岁半以后才和父母分居呢!
我才四个月大,我还是宝宝呢!
倒是大爹爹,那么大个人了,还每天黏着小爹爹。
羞羞脸!
【永熙三年三月初六,晴】
我发现了大爹爹和小爹爹的秘密!!!
……
(凌乱的爪爪痕迹)
【永熙三年三月初七,晴】
今天我是一个人睡在屋子外面的,虽然小爹爹很担心我,但是豹豹是大豹豹了。
我有咬着我自己的小毯子!
我终于知道大爹爹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屋子里了,嘿嘿,他昨天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醒着,都有偷偷看到!
原来,小爹爹不是爹爹,是麻麻。
大爹爹在给我造弟弟,好努力好努力,麻麻的那窄窄的腰上都隆起了一块。
唔,麻麻叫的声音好好听,难怪大爹爹要独占他。
如果可以,豹豹想要一个长得像大爸爸的弟弟——
有漂亮的绿色眼睛和金色的毛皮。
(豹豹叼着尾巴,留下了很长的涎水印)
……
在叼着尾巴睡着的小雪豹梦里,似乎在金灿灿的黄沙中,看见了一个身披薄纱、挂着金色饰的“弟弟”。
“弟弟”有着乌宇恬风一般的金色长卷发,肤色却如凌冽一般白皙。
他腰肢劲瘦,脸上挂着薄纱。
薄纱之上的眼瞳,一只湛蓝若深海,一只璀璨如绿宝石。
小雪豹崽子舔了舔尾巴毛:
好好看的波斯小猫咪。
作者有话要说:这次真的是全文完啦~
感谢重逢和初遇,之后写波斯小猫咪王子和中原的大狗勾将军。
就是《波斯王子偷嫁敌国将军后》的故事啦——
猫咪:我才不当雪豹的弟弟!我那么强悍!
雪豹:可是他(指着将军)叫你“老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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