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楚颐看着他, 一时被堵得接不上话来。

    关押、威胁、给他种下蛊毒,桩桩件件不过是楚颐一贯用的手段,可眼前的少年却丝毫未提, 在意的却是那些微不足道的谎话。

    果真是顾家人, 文臣世家一诺千金,一心只做君子。

    “知道我为何更喜欢陆文渊吗?”楚颐冷笑一声,看着他道,“因为他从不会问这些, 从不会追根究底。”

    顾期年脸色微变, 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所以即便他害我受伤中毒, 我会重罚,只要他还能留有一口气, 我依旧会对他一如既往,依旧会留着他。”

    他话音微顿,似笑非笑看着少年道:“可是你呢?”

    顾期年脸色沉得厉害,霍然站起了身, 声音冰冷问:“你拿他同我比?”

    “别忘了,如今是你在我手中, ”他的目光森寒,几乎咬牙切齿般道, “所有的所有, 只能听我的。”

    楚颐扫了他一眼,端起茶盏慢慢喝了一口。

    顾期年被他不在意的态度惹恼,挥手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 紧紧抿唇瞪他, 却又不解气, 上前抓住楚颐的手腕便往床边走。

    “你做什么!”

    “都给我出去!”顾期年不管不顾地将他丢在床上, 等侍女们尽数离开,又关上门,他倾身上前将楚颐抵在了大床角落处。

    看着他气呼呼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楚颐脸色沉了下来,伸手欲去推他,却被顾期年一把抓住了手。

    “楚颐。”顾期年一瞬不瞬看着他,静静道,“我真的恨死你了,恨不得……”

    话音未落,他身体又凑近了一些,整个人几乎趴伏在了楚颐身上,温热的唇贴在脖颈处,张口就是狠狠一咬。

    “嘶——”

    楚颐紧皱着眉头,却因双手被禁锢,又被他死死压住,拼力挣脱却始终挣脱不开。

    他微微偏头,只能看到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略带狠戾的表情,直到那痛意渐渐麻木,脖间一凉,顾期年放开了他。

    “让你不乖。”

    楚颐撑着胳膊坐起身,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他一手抵住唇角,又伸手摸了摸脖子,明显摸到一小块深深地牙印。

    自小到大,甚至沙场摸爬滚打,他什么卑劣之人都见识过一二,却还是头一次被人咬了脖子。

    他属狗吗?

    顾期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看着他,周身冷意渗人,弯了弯唇角问:“现在还觉得我与陆文渊一样吗?”

    “不一样,”楚颐抬眸看他,声音都含着怒意,“你比他差远了。”

    “那就好。”顾期年满意地轻笑一声,再没多说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房门又被人自外锁了起来,楚颐独自坐在松软的大床上,目光静静看着紧闭的房间门,许久都压不下火气。

    顾期年三岁识千字,礼义廉耻却都学到狗肚子里了,别说陆文渊或司琴,就算是萧成旭等众位皇子,也无一人敢对他如此。

    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几滴血痕落在雪白的衣襟上,触目惊心。

    楚颐起身走到桌旁,却想起桌上的茶盏水壶早已被摔了满地,茶叶沾在地上,犹在随蔓延的水痕微微浮动。

    楚颐目光没有一丝温度,甚至决定若能离开,他非要再绑顾期年一次不可。

    到时候他一定将他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内,不给他吃,不给他穿,更不给他水,直到他饿死、渴死、冻死。

    还要找几条狗,咬他的脖子,啃他的骨头,将他吃得半根头发都不留。

    *

    一直到了晌午,房门才再次被人自外打开。

    侍女们端了午膳过来,还带来了他平日喝的药,摆上桌后,便沉默不语地收拾起了地上的杂乱。

    楚颐坐在竹榻上冷眼看她们忙活,等忙完了,她们却一句话未开口,转身就要离去。

    “顾期年呢?”楚颐冷冷问。

    侍女脚步顿了顿,回过身恭敬道:“回公子,少主眼下正在书房,可要奴婢帮您通传?”

    “不用了。”

    楚颐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拿起新换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两口后,又抬眼望向侍女。

    “我身边那两个人眼下关在何处?”

    侍女愣了愣,没料到他会问及此事,一时有些支支吾吾:“他们……少主已经将他们安置到别处,奴婢也不太清楚。”

    楚颐冷笑一声,既然安排别处,那就是并未下死手,绫罗暗卫出身,可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拿捏,想必也已在想法子救他离开了。

    他放下茶盏,看着满桌的饭菜,心里又隐隐有些烦躁。

    “你家少主难道没有告知过你们,我需要每日吃药膳吗?”他目光冰冷地看着侍女道,“这做的都是些什么!”

    侍女对上他的目光,吓得脸色微微发白,颤声道:“这些……部分饭菜都是、都是公子身边侍女教的法子……奴婢……奴婢们也不清楚……”

    “算了,你们出去吧。”楚颐执起筷子随意夹了根青菜,又将筷子放下。

    房门才刚关上不久,又被人自外打开。

    顾期年缓步走进屋内,冷冷看了他一眼,微不可查弯了弯唇。

    “不合口味啊?”他走上前在楚颐身旁凳子上坐好,顺手拿起楚颐的碗筷道,“我喂你吃。”

    他伸手夹了些菜在碗里,又威胁般喂到楚颐唇边。

    楚颐蹙眉推开他的手,拿起桌上的药一饮而尽,而后看也不看他一眼,起身回到了床上坐下。

    身后传来极轻极低的笑声。

    “生气了?”顾期年放下碗筷起身跟了过去,他在楚颐身旁坐定,故意问:“很疼吗?”

    楚颐嗤笑道:“刀枪火海都见识过,被咬一口能有多疼?”

    顾期年点点头,也是,想了想,撩起自己的衣袖将胳膊递了过去:“要不阿兄也咬我一口?多狠都行,我绝不会叫一声疼。”

    那声带着调笑的“阿兄”让楚颐心里微微荡起一丝莫名涟漪,他垂眸看了看少年白皙的胳膊,狠狠推开。

    “狗才咬人。”

    顾期年目光深沉,懒洋洋打量着他,仿佛在看一件精致的商品般。

    “方才咬了你是我不对,”少年话里有话道,“我有件礼物送你,就当赔礼好不好?”

    听他提到“赔礼”,楚颐莫名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邑城,那时的少年乖顺听话,为讨他欢心,甚至愿意让他亲手涂上女子才用的胭脂。

    他看了顾期年一眼道:“什么礼物?”

    顾期年似笑非笑,从怀中摸出一枚精致的盒子,打开后,里面朱红绸布上静静躺着一条小指粗细的金色链子。

    链子边缘处是枚小小的锁扣,链子上还挂着三四个金红色的铃铛,微微晃动,传来清脆的铃声。

    顾期年放下盒子,拿起链子在楚颐面前晃了晃,俯身在床边半跪下来,脱去他的鞋袜。

    “你做什么!”楚颐脸色骤变,欲收回脚,却被少年一把抓住脚腕。

    “你听话些,”顾期年声音冷硬,语气却带着诱哄般道,“你戴上,我让你出府好不好?”

    楚颐目光森寒地看着他,以往只有南风馆小倌才会在脚腕佩戴铃铛,顾期年为了折辱他,竟不惜连这种卑劣法子都用上了。

    楚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更不明白他哪来的胆子让自己出府,可一直被关在此处,他早已快没耐心,又看了一眼锁链后,他干脆顺从将脚伸了过去。

    少年动作极轻,拿起锁链慢慢搭在楚颐脚腕间,指尖从光洁白皙的皮肤划过,又像是怕碰疼他一样,特意将链子微微提起,尽量不触到肌肤,锁扣锁死。

    带好链子,他又替楚颐轻柔穿上袜子、靴子。

    楚颐被他的举动折腾得浑身不适,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冷着脸问:“满意了吧?你真会放我出府?”

    “不是放,”顾期年慢条斯理纠正道,“是陪我一起。”

    楚颐深深吸了口气,只要能让他出去,放也好陪也好他都没有意见。

    他点点头:“那走吧。”

    顾期年来时已令人备好了马车,正停在府内侧门处。

    临上车前,少年又忍不住警告:“别忘了绫罗和你那个男宠还在我手里……”

    顿了顿,他又转了口。

    “算了,我知道他们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他声音轻缓,含笑看着楚颐:“可你别忘了,萧成曦生母出身低微,若我不高兴,绝不会让他好过。”

    楚颐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眼前的马车上。

    马车车身宽敞,却在本该留窗的地方钉了几道格栏,上垂着厚厚的帘子,几乎能挡住外界一切喧嚣。

    车门没有镂窗,门上挂了把大大的铜锁,门外又是一道厚厚的棉帘,上了车,便几乎隔绝在四方的车厢中,除了马车是需要坐着,其余与在棺材内没有一丝区别。

    两人双双上了马车,楚颐用手指敲了敲车窗,不屑冷笑道:“你这是关犯人吗?”

    顾期年自顾自倒着茶,话里有话:“世子可比犯人难抓多了,既然好不容易找到,自然不能让你跑了。”

    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楚颐白皙的脖颈处,那截修长的脖子下喉结微动,脸色郁郁,忍不住又低咳出声。

    楚颐的皮肤苍白近乎透明,出门时新换了一件衣服,依旧是最适合他的白衣,整个人虚弱、病态、憔悴,满满支离破碎的感觉,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只有颈侧处的暗红十分显眼,牙印渐渐消了之后,只余一抹瑰色,有说不上的暧昧。

    顾期年嘴唇轻抿,下意识伸手过去,欲触碰那道红印,楚颐却及时将他抓在手心,皱眉看着他。

    “怎么,咬一口不过瘾还想再来一次?”

    顾期年指尖动了动,垂眸低笑一声,几乎像是挑衅一般道:“即便我想再来,你以为你能阻止得了?”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明天就要上夹子了,明天的更新放在晚上十一点之后,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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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你敢吗?”楚颐冷冷看着眼前的少年问。

    他始终想不透顾期年为何成了这副样子, 明明从前优雅端正克制内敛,即便气急也只会抿着唇瞪人,眼下倒是学会泼皮无赖那套了。

    楚颐松开他的手, 身体微仰靠在了软枕上。

    顾期年没有回答, 饶有兴趣道:“我一直都觉得,你这副吓唬人的样子才最好看。”

    马车出了顾府所在的巷子,未去主街,而是绕路走上了一条几乎荒废的小路。

    楚颐知道他是故意气自己, 干脆闭起双目养神, 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心中却暗暗盘算着,待会儿若他们下了车, 时机合适,一定要想尽办法传信去国公府内。

    马车出了主城又走上山路,虽一路快马加鞭,可足足走了整个下午才终于停下。

    顾期年身边的仇云替他们打开车门, 楚颐下了马车才发现,他们此时所在的地方竟是三年前一同去过的醉仙楼门口。

    楚颐忍不住咳了起来, 好半天止住后,饶有兴趣地扫了身旁的人一眼。

    没想到三年未见, 他癖好倒是越来越广泛了。

    京郊虽也算热闹, 却与城中的繁华不可相提并论,周围店铺林立,出入者大多是平民商户, 偶尔几位富家子弟结伴而过, 也都是寻常商贾公子的扮相。

    楚颐从前在醉仙楼喝过几次酒, 从未遇到过熟人, 顾期年将地点选在此处,想来也是防备在外遇到熟面孔。

    两人一起进了大门,仇云与其他护卫则守在门外或各个街角,虽不打扰,却也严防死守,若没有合适时机,想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

    临近中秋,正赶上醉仙楼一年一度的花魁大选,二楼雅室被腾空作为休息室和“新房”,一楼则架起高高的台子,上缀轻薄红纱,若隐若现挡住正中的窄小竹榻。

    二人随小二的引领上了二楼,被安排在靠窗的雅座,雅座远离人群,视野却极好,正对着楼下红纱后的竹榻。

    楚颐靠坐在椅背上,轻飘飘扫了对面男人一眼,忍不住嗤笑。

    “看来这三年你倒学会了享受,”楚颐淡淡道,“连醉仙楼花魁选举都特意念着,不知今日你带我来,是想让我帮你掌掌眼,还是打算直接送位美人给我?”

    顾期年目光冷了冷,很快恢复过来,话里有话道:“待会儿不就知道了。”

    花魁选举定在戌时一刻,等茶点上了桌,楼下高台突然一声清脆的锣响。

    “咣——”

    紧接着舒缓的琴声悠悠流淌开来。

    今日的选举已是终选,醉仙楼内佳人如云,初选时已选出一批才情相貌最优者,终选则是从最优中的最优选出三位上台,由客人一同竞价,竞价最高者,则当选为花魁,而出价者则可于当晚与花魁春宵一度。

    楚颐对此类一向不太有兴趣,自选举开始便自顾自地喝茶,顺便观察着四周。

    直到歌舞声起又落,三位候选者上台,台下传来众人兴奋地议论声。

    “今日花魁选举,最终参与者就是这三位了,下面先有请琼花姑娘——”高台上主事者拖长声音喊。

    楚颐手中拿着杯子,不经意朝楼下扫了一眼,却在那位名为琼花的女子身侧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手指僵住,脸色骤沉看向对面的人。

    “我看你一直好像没什么兴趣,怎么?眼下见到你的那位小公子,不高兴了?”顾期年目光落在楼下,看都没有看楚颐一眼,语气里却满是轻蔑,“这副模样竞选花魁,倒是抬举他了。”

    “你究竟想如何?”楚颐皱眉问。

    顾期年转回目光,神色沉郁地看着他道:“这么在乎他啊?可惜今晚价高者得,他就要去陪别人了。”

    他话语咄咄逼人,笑意里都带着狠戾。

    楚颐垂眸冷笑一声,也终于知道他带自己出来的目的,淡淡道:“果真是顾家一贯的手段,总是卑劣上不得台面。”

    “卑劣?”顾期年冷冷看着他,笑道,“是指逼良为娼吗?”

    “那你当初将我抢入府时,可想过自己是否卑劣!”

    话音落下,一楼已开始竞价。

    司琴身着一身素淡衣衫,垂首立在高台上,身形略微消减了些,表情谦恭,原本澄澈的双眸始终躲避着台下投射而去的目光,却又毫无反抗之意。

    楚颐知道他一向胆小,当初留他在身边,也总是谨慎小心,从不敢多嘴半句,陆文渊被他送至抚州后,司琴随行身边一向照顾妥帖,从未惹他动过半点气。

    楚颐站起身,目光冰冷地看了顾期年一眼,起身欲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

    “不准走!”他沉着脸道,“是担心他,还是舍不得他?”

    顾期年忍着满心火气,慢慢道:“我并非真的心硬如石,我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我替你买下他,送他离京,第二,”他看着楚颐,一字一顿道,“就让别人买下他,过了今晚,我将他送还给你。”

    说完,他松开了钳制问:“你选哪个?”

    楚颐知道,这两个所谓选择,不过是在问他是否在意司琴而已,若是在意,就要送他离开,再不能陪在身侧,却不会遭人侮辱,若是不在意,即便被旁人当做玩物也无所谓,左右还是会回来。

    他朝楼下扫了一眼,那群争先恐后竞价之人个个满面红光,盯着台上三人的目光仿佛饿狼一般,出身良家的司琴气质纯净,更是引起了众人兴趣。

    他忍不住低咳起来,许久止不住,好一会儿后,才淡淡道:“送他去抚州吧。”

    楚颐道:“既走就走远一些,多给些银两好好安置了,再也别回京。”

    顾期年闻言轻笑出声:“果然是世子还是如当初一般,无论是谁,说丢便能丢掉。”

    楚颐不想理他,转身欲走,还未动就又被他拉住。

    “怎么,不敢面对?”顾期年依旧余怒未消的样子,执拗道,“哪都不准去,我今日就非要让你看着,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离开是什么心情。”

    “我喜欢的人?司琴吗?”楚颐蹙眉看着他道,“能不能别闹了。”

    顾期年望着他的双眼,冷笑一声,依旧不依不饶道:“不敢认了?才离京就与他共处三年,这三年你知道我……”

    楼下传来嘈杂的议论声,司琴被主事一把拉去坐在红纱后的竹榻上,竞价已开始。

    楚颐挣脱他的钳制,懒懒坐回位置上道:“既然你不愿送他走,也便罢了,那就依你说的,明日将他还我。”

    顾期年抿唇冷冷看着他,沉默片刻,大步朝楼下走去。

    楚颐冷眼看着楼下一派热闹喧哗,看着顾期年进了一楼内侧的厢房,又看着他带走了司琴,与他前后出了醉仙楼的大门。

    他站起身,缓缓走至一旁的窗口处,用手推了推,很轻松将它推开来。

    他所处的窗口正临着主街,街上铺面大多已打烊,偶尔几个摊贩依旧守在街口处,高高的横杆挑着几盏灯笼,光线昏暗,并不能照亮远处。

    而黑暗中的各个街口处,那些同行而来的护卫们依旧守卫森严,就连醉仙楼楼下各个出入口,也皆有护卫把守。

    “两位爷,二楼位置真的已满,不如让小的带两位去楼下看看……”楼梯处传来小二略显慌乱的陪笑声。

    “少废话!”

    一道醉醺醺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楚颐收回目光,刚将窗户放下,两个身着锦袍的男子顺着走廊大步走来。

    “这里不是有位置吗?”其中一位稍高的男子扫了一眼雅座位置,又看了眼窗边站着的楚颐道,“这位公子,就劳烦将位置让给我们了。”

    接着自顾自对小二大声道:“还不赶紧收拾了。”

    “这……”小二有些紧张,犹豫着不敢上前。

    楚颐懒懒靠在窗台上,目光冰冷地看着他们。

    稍高男子不留意对上他的眼神,表情微微一虚,却又酒壮人胆,立刻硬着声音道:“怎么,不愿意?是不是想要钱?我告诉你,我们可是京中有名的皇商,你识相点就赶紧给我滚,不然……”

    “皇商?”楚颐道。

    “可听过锦绣布庄?”稍矮男子借着酒意道,“这位就是赫赫有名的刘老板,除了楚家和顾家,整个京中谁不得给三分薄面。”

    他喝醉了酒,又因身处京郊天高皇帝远,吹起牛来就越发起劲。

    楚颐似笑非笑看着他,“那你可知我是谁?”

    刘老板皱眉接话道:“你?”

    话音才落,楼梯处传来轻缓的脚步声。

    顾期年面色冰冷上了楼,看到眼前的场景,大步走上前,在楚颐身旁站定,冷冷道:“何事?”

    两位商贾对视一眼,见他一袭黑衣气质不凡,酒意顿时醒了一半,却犹硬着头皮道:“这、这位置我们要了,你们要多少银子?”

    顾期年皱了皱眉,刚想开口,一旁的楚颐已轻笑出声。

    “拿银子砸人啊?”他淡淡道,“你们知道他是何人吗?”

    商贾似有犹豫,却依旧硬声问:“你们若真有头有脸,岂会不知刘老板的名号。”

    楚颐垂眸笑了笑,微微站直身体抓住顾期年的胳膊问:“顾小将军,要让位置吗?”

    两位商贾脸色顿变。

    京中谁不知顾家人向来家风严谨洁身自好,更别说踏足烟花柳巷,醉仙楼明晃晃的青楼牌子,顾期年又怎会来此处?

    可楚颐就是要让他丢掉颜面,撕去他假端方的外皮。

    顾期年手指微蜷,挣开楚颐拉住他胳膊的手,却没有将他推开,反而将之拢在手心,面色阴沉道:“既如此,那让让也无妨。”

    刘老板上下打量着二人,目光惊疑不定,可看二人的气质与传闻中的描述,越来越觉得契合起来,激动之余借着酒劲上前拉住他的胳膊道:“原来是顾小将军,怪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儿美酒不错,不如稍后我们二人一同请两位喝一杯,就当是赔罪?”

    “若两位有喜欢的佳人,也可尽管挑选,费用全包在我们身上……”

    顾期年面色森寒地看了他一眼,狠狠甩开他的胳膊,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嫌弃之意,然后看了眼身旁的楚颐,拉着他朝楼梯处走去。

    楚颐忍着好笑,随他一起下楼,脚腕间的金铃相触,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身后刘老板立刻“哎呀”一声。

    稍矮男子问:“怎么了?”

    “一直听说顾小将军洁身自好,可你看他方才拉着那位白衣男子的样子,像不像……”刘老板话语顿了顿,满是深意的看着他。

    稍矮男子“啊”了一声,也一拍脑门道:“你是说,他们二人的关系是……”

    身后低语悔痛声不断,楚颐随顾期年走出醉仙楼上了马车。

    “有意思吗?”顾期年满脸阴云,一上车便将他逼在了角落处。

    楚颐嗤笑一声,靠坐在软枕上道:“你拿司琴威胁我,不也一样没意思吗?”

    “又是司琴,”顾期年冷笑道,“看来送他走,你是真的不舍了。”

    “不舍有什么用,走都走了。”楚颐随口道。

    顾期年被堵得说不上话来,他紧紧盯着眼前人,倾身上前将他抵在车厢上,满心怒意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故意说让我生气的话,做让我生气的事,故意吊着我、逗我玩……”

    “还故意……”

    他目光落在楚颐柔软的唇上,微微顿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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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楚颐整个后背几乎紧贴在冰冷的车厢, 双手手腕被眼前的少年抓得死死的,浑身动弹不得。

    他眉头皱起来,冷冷问:“故意什么?”

    顾期年恨恨看着他, 努力压着怒气, 眼风却不由自主频频看向他的唇,双睫微微颤动。

    若说故意逗他玩,三年前倒的确如此,可此时, 楚颐真的没有心力与他耗费时间。

    他使劲推了推少年问:“看够了吗?”

    许是因为动了气, 楚颐又忍不住垂下眼眸咳了起来, 好半天都止不住,几缕血色沾染唇角, 衬着苍白皮肤,红得艳丽。

    顾期年下意识松开手,轻轻凑近他的唇角,帮他一点一点试去鲜红血痕。

    “没有什么。”等擦掉那些血色, 他抿唇坐回一旁的位置,冷冷道, “反正……”

    反正那些乱七八糟的人皆已不在了,以后他想要的, 都会一点一点讨回来。

    见他半天没有后续, 楚颐抬眸看向他。

    顾期年扫了他一眼,冷哼道:“反正我看你身体病成这样,大概也好不了了, 至于你从前对我做的那些, 我有的是时间与你慢慢熬。”

    若真比命长, 楚颐心知比不过他。

    他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好一会儿后,虚弱靠在车上道:“想关我一辈子啊?”

    楚颐轻声冷笑:“你随意吧。”

    外面天色浓黑,马车出行不便,虽尽量加快速度,可回到顾府时,已是大半夜过去,天空黑云低垂,呼啸而过的风寒冷凛冽。

    下了马车后,楚颐被送回了那个不见天日的屋子。

    他身体病弱多年,禁不住彻夜颠簸,回屋后脸色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用手撑着桌子,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喝了杯茶后,就打算和衣休息一会儿。

    顾期年静静站在门口,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楚颐回到床上,微弱烛火中表情淡漠,冷冷朝门口扫了一眼,问:“不走吗?要不要一起?”

    顾期年身形动了动,竟真缓步走到了床前。

    他居高临下看着楚颐,轻嘲问:“真的要一起?”

    楚颐平日虽不大爱与人太过亲密,却不信顾期年真敢与他同床共枕,他似笑非笑看着眼前的少年,淡淡道:“看你敢不敢了。”

    被褥温暖柔软,躺下没多久,楚颐眼皮便有些沉重,他微微侧过身,困意袭来。

    顾期年在他身前蹲下,手肘撑在床边,静静看了他片刻,话里有话道:“我倒是很想,真的很想很想……可你是真心的吗?”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

    顾期年将手轻轻凑过去,贴上楚颐的脸侧,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透掌心。

    他不经意道:“我记得九岁那年,有次先生讲到大陈始祖皇帝如何励精图治。”

    先生其实很少会讲到当年的大陈,因为始祖皇帝身体病弱,并不能完全独立执政,自登上皇位起,身边就陆续有摄政王、帝师协理政务,眼下楚顾二党势力熏天,大陈政权分割,皇上推行政令经常左右为难,更担心有朝一日自己或儿子执政时,会再出现一个摄政王或帝师。

    可那样局势复杂的陈国,却能在被梁夏欺压十年之后绝地反击,一举统一列国,实在是传奇。

    等课毕后,皇子伴读们兴奋围在一起讨论,就连武课时在箭亭都止不住话。

    谁人不想了解那样的始祖皇帝,谁人不想去看看那个满朝忠臣良将的陈国和逆天改命的局势。

    可与二皇子等人一起路过的楚颐却只是轻笑,说始祖皇帝是很好,可他却最敬服摄政王。

    摄政王十九岁只身入敌国,后来又久居沙场,手下良将无数,陈国初期疆土几乎都是他亲手打回,后来三十五岁归隐,不再过问世事,可威名早已远播,是当之无愧的大陈战神。

    那时的楚家如日中天,这番话几乎算是十分危险,顾期年虽年幼,却也微微变色,只有二皇子和身侧的唐知衡与他说笑不断,而楚颐依旧面色坦然。

    后来翻阅史书后,顾期年才看到了一个与此时完全不同的大陈,看到一个和想象中完全不同的楚颐。

    也看到了他的理想、追求和满腔抱负。

    楚颐向来是天上月,而他自己,却不过凡夫俗子,事事想赢拼力去争,不过是为了拼个虚名和满足私欲而已。

    顾期年手指动了动,指尖下皮肤温软,呼吸微微乱了,睫毛抑制不住轻颤,见楚颐只是皱眉看他,执拗地又问了一遍。

    “你是真心的吗?”

    他的目光让楚颐浑身不适,起身拍开他的手冷冷道:“出去,我要睡了。”

    “出去?”顾期年轻笑出声,“阿兄不敢吗?”

    “不敢什么。”

    顾期年撑脸看着他道:“只是睡一下而已,怕我吃了你吗?”

    激将法这种事对楚颐向来没用,他莫名就觉得顾期年所说的“睡一下”和他想的单纯睡觉是不同的。

    从他给自己戴上那条金铃起,顾期年想要的似乎已不再是单纯对他用手段打压报复,而像是换成了另一种方式。

    楚颐冷冷道:“即便把我当做男宠,也没有必须为床伴的道理,你以为你是谁?你又把我当何种人?”

    顾期年一瞬不瞬看着他,垂眸低笑出声:“床伴?”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似笑非笑道,“只是眼下外面下了雨,出去不便,我才有此一问,世子怎会如此胡思乱想?”

    楚颐下意识朝窗外看去,发现乌沉沉的天空似乎更暗了些,细碎的雨点轻打在窗棂,声音轻微。

    他冷笑一声,淡淡道:“既如此,你去竹榻上睡。”

    顾期年收回撑脸的手,干脆起身吹熄了烛火,一声不吭坐在床边脱起靴子来:“我长手长脚,竹榻上如何能睡着?这张床宽敞,足够睡下你我二人。”

    楚颐听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缓缓道:“好,既然此处是顾府,自然没有赶你这个主人的道理,那我去睡竹榻好了。”

    说完就欲起身下床,却猛然被身旁少年按住。

    顾期年倾身上前,俯身将他禁锢在身下,黑发垂在楚颐脸侧,如一匹上好的绸缎,他的双眸在黑暗中有着晦暗的光,仿佛虎视眈眈的狼。

    “都说了没把你当床伴……”顾期年声音极轻道,“怎么就不信呢?”

    楚颐身体陷进温软的锦被里,双手被抓得死死的,二人距离极近,温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

    他呼吸微窒,胸腔处撕扯般的疼痛袭来,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顾期年静静看了片刻后,很快放开他,轻笑出声:“你这副身体,即便想做些什么,也有心无力,所以担心什么呢?”

    他伸手捞过一个软枕放在外侧,和衣躺了下来。

    楚颐咳了许久后才渐渐稳住呼吸,窗外雨声更大了一些,紧闭的房门处也传来积水滑落的哒哒声。

    他闭了闭双眼,苍白脸上满是疲惫,最终都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了过去。

    *

    第二日,一直到了晌午,房门才被侍女们轻手轻脚打开。

    楚颐醒来时身侧已没有了人,他独自躺在大床中央,身上严严实实盖好了被子。

    侍女们忙进忙出地准备洗漱用具,等热水和更换的衣物备好后,又连忙去准备午膳和药。

    楚颐浑身乏力,欲撑坐起身,胸口处却依旧疼得厉害,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他眉头紧蹙,喉间泛起浓重的甜腥,整个人苍白无力,虚弱地跌回了枕上。

    “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一个侍女惊慌上前问。

    楚颐头昏涨得厉害,伸手搭在额上,声音干哑问:“顾期年呢?”

    “回公子,少主他进宫了。”

    眼下临近中秋,宫中惯例会论功行赏,顾期年此行回京,应是在边疆立下汗马功劳,提前进宫领赏去了。

    他心念微微一动。

    “把我的侍女带来见我,”楚颐撑着力气道,“再让人将顾期年叫来。”

    侍女们对视一眼,犹豫起来。

    楚颐抬眸扫了侍女一眼,见她们兀自站着,脸色立刻冷了下来:“怎么?是想让将军府上出条人命?你们担待得起吗?”

    侍女脸色吓得煞白,却又不敢自作主张,只好道:“奴婢这就去请少主回来,公子稍等,待少主回府,便会让那位姑娘来见你。”

    说完匆匆离开了。

    楚颐深深吸了口气,无力地闭上双眼,脑中快速思索着,不知不觉间,又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已是漆黑一片,屋内燃起了烛火,桌旁添了个炉子,上面温着一个青色药罐,不停朝外冒着白气,顾期年背对着他坐在桌旁,手里拿了张纸认真看着。

    楚颐咽了咽口水,喉间有淡淡的药草苦味,四周静的厉害,不时听到烛火噼啪的爆裂声。

    他没料到自己竟昏睡这么久,往日每逢换季或寒气加重,身体都会因吃不消而虚耗过度,衡州距京城路途遥远,气候不同,本就难以适应,自来了顾府,所服药方也再无沈无絮重新调理,这次病倒突然,却也在意料之中。

    楚颐看着那道背影,出声问:“绫罗呢?”

    顾期年恍然回神,放下手中纸张走至床边,却在接近时微微停住脚步,垂眸看他道:“醒了?”

    楚颐蹙眉起身,忍不住又咳了起来,靠在床头软枕上休息好一会儿才止住,轻声道:“让绫罗帮我看看。”

    顾期年神色犹豫,却还是依言点头:“好。”

    侍女们离开没多久后,绫罗边被带了过来。

    她依旧一袭粉色衣裙,却已不再是来时的那套,轻薄软缎滚着银色边缘,很是灵动俏皮,可她的神色却不大好,眼底乌青一片,一看就是几日没睡好的样子。

    进了门后,她脸色变了变,立刻飞扑上前道:“主人!”

    楚颐又轻咳起来,静静看了她一眼,将手递了过去。

    绫罗会意,立刻过去跪在床边,手指轻搭在了腕间。

    片刻后,她的表情反而稍松,安慰道:“主人放心,看脉象并无大碍,只是眼下所服用的药方已用了许久,早已该找沈大夫另外调整,只是不知……”

    她话音微顿,看向沉着脸站在一旁的顾期年。

    顾期年淡淡道:“今日我请来的大夫是京中有名的神医,他已为你诊脉,沈无絮年轻,未必就能比得过神医的见多识广。”

    楚颐虚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沈无絮在他离京后并未跟随一起,当初选择衡州,则是因为他的师父张九重正定居在那里,自安国公中元节中箭受伤后,沈无絮便被昭康公主接到了国公府内。

    若顾期年去国公府请了他来,除非将他扣下,否则楚颐在顾府一事根本无法瞒住楚家。

    不过既然顾期年已请了大夫,想来也已了解他的身体状况,知道以他的身体,本就熬不过这两年。

    楚颐闭上双眼,轻声道:“我想再睡会儿,你们都出去吧。”

    绫罗应了一声,听话离开,顾期年扫了她一眼,站在原地却没动。

    楚颐睁开双眼看他,淡淡道:“怎么了?”

    “你……大夫说……”

    他神色紧绷,清冷双眸藏着无数情绪,犹豫片刻,始终说不出口,转口道:“你方才昏睡时一直说冷,现在好些了吗?”

    楚颐轻轻嗯了一声,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顾期年走上前在床边坐下,淡淡道:“药已温了许久,既然醒了,便先吃药吧。”

    寻常大夫开的方子自然都是寻常药,楚颐心知这副药对自己病情毫无作用,却依然听话点头:“好。”

    顾期年将药碗取来,坐在床头小心将他扶起,然后一勺一勺小心喂他服下。

    顾期年道:“吃了药后,我让人准备些吃的给你,这两日你好好休息。”

    “等你身体稍稍恢复,可以见风了,我让人送你回去。”

    楚颐刚吞了口苦药在口中,还未来得及咽下,险些被他的话给呛到:“回去……去哪?”

    “自然是国公府。”

    楚颐整个人怔住,其实他执意要见绫罗,又特意诱绫罗说那番话,不过都是说与顾期年听罢了,可是没想到,不过只说了一次,他就这么应下了。

    楚颐下意识道:“你不是说过要熬死我吗?”

    顾期年抬眸看他,又忍不住轻笑起来:“怎会?有这功夫不如战场上多杀几个敌人,让我欺负一个病人,那人还是你……我哪里会如此狠心。”

    楚颐靠在枕上,似笑非笑地从他好看的眉眼上扫过,心道果然。

    顾氏一向追逐名利胆小怕事,若真被发现自己死在顾府,别说是楚家,即便皇上也不会放过顾家。

    顾期年放下空了的药碗,认真看着他道:“这次真的扯平了。”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真的,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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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捉虫)

    整个晚上楚颐睡睡醒醒, 断断续续吃了两次药,而顾期年始终坐在桌前,沉默看侍女为他温药、擦脸、喂粥, 陪着他熬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早上, 楚颐又开始烧起来,浑身冷得厉害,侍女再端来新的药时,他已有些不耐烦。

    “绫罗呢?”楚颐声音干哑道, “这些药对我没用, 不必浪费功夫了。”

    侍女面色为难地站在床边, 回头看向了顾期年。

    顾期年笑了笑,站起身来。

    “这世上怎会有只沈无絮一人能治的病?”他缓步走到床前, 垂眸看着楚颐道,“若非沈无絮有问题,就是你不肯配合,昨日的大夫行医数十年, 曾医治无数疑难杂症,你听话好好吃药, 不然身体一直不好,又怎么出门?”

    听他话里的怀疑之意, 楚颐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所以意思是他故意不想将病治好?

    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顾期年道:“你请的大夫没用, 倒还怪上我了。”

    顾期静静看着他,笑道:“你离京三年,身边没有沈无絮, 不也一直好好的?世子不是第一日骗我了, 若我还是轻易相信, 岂非傻子。”

    他坐在床前伸手将楚颐扶起, 让他靠在床边软枕上,然后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柔声道:“你乖乖养病,马上中秋了,等你中秋前能病愈回去,安国公和公主一定很开心。”

    此话楚颐听着莫名熟悉,三年前,他似乎也曾给顾期年无数次许诺过。

    他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推开顾期年的手,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许久才勉强止住。

    楚颐冷笑道:“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顾期年脸色变了变,将药碗重重放在了床边矮桌上,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真想留你这个随时会病死的人在府内?若非你从前那样对我……”

    他顿了顿,似乎不想提,最终却忍不住道:“今日大夫诊脉时,说你思虑过重,劳心成疾,我倒是想知道,不过送走一个男宠,你究竟有何可思虑成疾的?”

    楚颐皱眉看向他,没料到他会将此事联系起来,不由微微垂头,嗤笑出声。

    “你也知道是送走了我的人?”他静静道,“司琴对你来说是可有可无,但对我却意义不同,你逼我抉择,不顾意愿强行将他送走,是君子所为吗?”

    顾期年紧紧抿唇看着楚颐,目光满是隐怒。

    “当初的陆文渊也是,”楚颐继续道,“原本他在我身边又乖又听话,若非是你拉他一起做出那种事,我又怎会把他送走。”

    顾期年兀自沉默着,许久后,才低低笑了起来,轻蔑道:“说来说去,你心里装着这个又装着那个,滥情不专一,才被自己给气病,凭什么怪在我身上!”

    “你怎知我对他不专一?”

    楚颐面容冰冷,一字一句道,“三年来我身边只有他一人,若这不叫专一,那在你心里究竟什么才叫专一。”

    “是吗?”顾期年突然笑出声,冷声道,“说够了吗?”

    他猛然站起身,紧握拳头满脸不虞,缓缓道:“既然那么舍不得他……昨日你又为何答应那么痛快?若你求我……”

    他表情变了变,又沉默下来。

    楚颐都要被他逗笑了,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还想拿来糊弄他。

    “怎么不说了?”楚颐似笑非笑道,“若我求你你会如何?”

    顾期年冷冷看着他,脸色都气得微微发白,咬牙道:“话已至此,你若真不想喝,那在这里留一辈子也好。”

    说完站起身,怒气冲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侍女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看着楚颐沉下来的表情,小心翼翼欲将药收走,才拿在手中,楚颐却突然开口。

    “拿来。”

    侍女怔了怔,连忙将碗递了上去。

    楚颐仰头一口气喝光,空碗还给侍女后,躺回了床上。

    顾家文臣世家,几代都是满肚子之乎者也的伪君子,既然顾期年已亲口承诺,想来没有食言的道理。

    只是看他的样子,似乎对沈无絮颇有意见,这点倒是让楚颐想不通了。

    他将自己拢在被子里,暄软的棉被温暖厚实,可浑身依旧止不住冷得发抖。

    楚颐忍不住又低咳起来,撕裂般的痛意让他眉头紧紧蹙起,不知过了多久,药效终于上来,他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中间睡睡醒醒几次,苦涩的药一碗一碗灌下去,楚颐的高热终于退了,再次醒来已是傍晚,侍女们忙着将晚膳摆上桌,又新煎好了每日要服的药,送到了床前。

    楚颐整日就没怎么吃东西,此时刚起身就看到黑褐色的药汁,眉头不由皱了皱。

    “还不愿吃吗?”

    门口处传来一声淡淡的询问,一整日没见到人的顾期年静静站着,似是刚进宫过,身穿一件端庄的阔袖黑袍,清冷的眉眼间依旧带着未化去的隐怒。

    明明是他自作主张不顾楚颐意愿将他的人送走,却一副无辜受害者的样子,想到阿昱曾说过,顾期年最爱装了,倒真没说错。

    楚颐扫了他一眼,接过碗一饮而尽。

    他将碗丢回侍女手中的托盘里,浑身无力地靠在枕上,冷冷道:“我一贯喝的药,当然会吃,只是你找的那个大夫,恕我直言,即便我能退烧,能下床,也不过治标不治本,若没有沈无絮……”

    “不需要治本。”顾期年冷声打断。

    他缓步走到桌前坐下道:“沈无絮为你医治多年,也没见他把你治好,你倒是心心念念放不下他了。”

    说着看了眼满桌的饭菜,伸手盛了一碗粥,起身走到床前。

    “先吃点东西。”

    楚颐被他的话堵得说不上话,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等顾期年在床边坐定,吹凉勺子里的鸡丝粥喂过来时,还是顺从地张口吃下。

    顾期年脸色缓了缓,轻轻挑唇道:“我就喜欢你这点。”

    “什么?”楚颐皱眉看他。

    顾期年搅动着碗里的热粥,目光认真看着勺子上底部精致的纹理,淡淡道:“无论生气,或者病痛,都不会委屈自己的身体,你一向如此,我觉得很好。”

    “所以,只要你愿意,你的病也会很快痊愈,对不对?”

    楚颐眉头越皱越深,好笑道:“你以为我想病着?”

    顾期年没有接话,又吹了吹勺子里的粥喂了过去。

    “被我送走的那个叫什么司琴的,还有陆文渊……”他静静看着楚颐,自顾自道,“你真就那么喜欢他们,就那么放不下他们吗?”

    楚颐吃完一口,忍不住又咳了起来,他紧紧蹙着眉,苍白脸上泛起细密的冷汗,手下意识抓住了顾期年的衣袖。

    “很痛吗?”顾期年放下勺子,面容无波地看着他,直到楚颐平复下来,才冷笑一声继续道,“原来你也会痛啊。”

    楚颐松开他的衣袖靠回软枕上,淡淡道:“整日说些乱七八糟的,到底喂不喂了。”

    顾期年垂眸盛起一勺粥,重新喂了过去。

    直到一碗粥见了底,顾期年将碗交给了一旁的侍女。

    “都出去,”他冷声道,“没我命令无需过来打扰。”

    侍女扫了眼床上的面色苍白的楚颐,恭敬道:“是。”

    等人陆续离开,屋内很快恢复了安静,连门都被自外锁了起来。

    楚颐躺回床上,浑身无力道:“你也出去,我要休息了。”

    “我出去?”顾期年轻轻笑了一声道,“你让我去哪?”

    不等楚颐再开口,他起身站在床边,面色阴沉,伸手开始慢慢解起了自己的衣带。

    楚颐脸色骤沉,静静问:“你做什么?”

    顾期年手下动作未停,自顾自脱去身上的外袍,再是中衣,直至身上只剩下雪白的里衣,才似笑非笑看着他,重又将昨晚的话重复了一遍:“怎么,真怕我吃了你?”

    秋日天气渐冷,窗外光线昏暗,隔着窗纸打进来,更是清冷几分,顾期年站在床前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声音都冷了下来。

    “你还没回答,是不是真的放不下他们?”

    听他执拗的话语,楚颐心脏骤缩,强烈的不确定促使他强撑着坐起身,目光沉沉看着顾期年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顾期年冷笑道:“我想做的,只怕你……”

    楚颐面色紧绷,见他始终没有说下去,呼吸都微微沉重了几分,他闭了闭眼,最终道:“好……我回答你,没有放不下他们,没有放不下任何人,谁离开了都只是离开,其实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也不会不舍……”

    “那我呢?”顾期年问。

    “你……”他皱眉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淡淡道,“你也一样。”

    顾期年面色紧绷,满身戾气和怨恨几乎抑制不住,最终沉默片刻,却只是点点头,上前坐在床边脱掉靴子,顺手拉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道:“知道了,睡吧。”

    楚颐坐着没动,楠木雕花的大床宽敞舒适,可被子却只有一床,虽平日玩笑着说愿意给他当男宠,可真躺在一起,却又说不上的别扭。

    “怎么不躺下?”顾期年翻身朝向他,皱眉看着他道,“阿曦说小时候你曾两次和他睡过一张床,凭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那都是阿曦三岁时的事了,没想到这种小事,他们居然也会拿出来说。

    可阿曦是他最喜爱的表弟,平日也最乖最听话,顾期年又算什么,凭什么与阿曦相比?

    楚颐冷冷看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看穿,而顾期年却始终紧抿着唇,回望着他,最终,楚颐不敌秋夜的寒意,还是顺从躺了下来。

    他平躺在大床内侧,习惯了一人睡,骤然身边多了一个人,楚颐浑身都觉得不舒服,看着头顶床帐上的鸳鸯戏水雕花,不舒服的感觉更甚,干脆闭上了眼睛。

    顾期年目光落在他精致的眉眼上,又一路下滑至下巴、喉结,最后落在了颈侧被他咬过的那块皮肤。

    原本暗红的痕迹已渐渐消退,只剩下淡淡一抹粉,像是不经意沾染的胭脂,衬得苍白的皮肤雪一般清透。

    顾期年呼吸渐渐凌乱起来,闭上眼睛翻身平躺下来,手指紧紧蜷在一起,却又忍不住开口问:“楚颐。”

    “你冷不冷?”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我很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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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楚颐静静躺着, 被角勉强盖住右侧肩膀,却始终存不住热气,加之他本就畏寒, 整个身体几乎没有一丝温度。

    他胸腔闷痛, 忍不住低咳起来。

    顾期年偏了偏头,目光从他面上扫过,道:“真的很冷吗?”

    说着手臂微微伸展凑了过去,修长手指搭在他的手臂上, 一点点下移, 将楚颐的手拢在了手心。

    “好凉, ”他掌心轻轻摩挲着楚颐的手背,皱起眉来, “怎么会这么凉。”

    九岁那年的白衣少年在雁子岭温柔为他包扎时,掌心温热,笑意明媚,轻捏着他脸的样子几乎可以融化一切防备。

    可现在的楚颐, 苍白脆弱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散,就算一直看着他, 守着他,牵着他, 依旧会担心他随时消失。

    楚颐淡淡道:“知道我病重畏冷, 还非要来抢被子,是生怕我好得快吗?”

    说完,欲收回手, 却被少年抓的死死的, 攥在手心中不肯放开。

    他目光沉沉看向身旁的少年, 满脸的不悦, 可顾期年却不似以往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根本没有怕他的意思,反而倔强地回望着他,执拗道:“我又不动你,你乖乖别乱动好不好?”

    说着又威胁般道:“你若听话,明日等你退烧了,我带你出去走走,顺便选个合适的日子送你回府,不然,就别想出房门一步。”

    楚颐皱眉看着他,心里是抑制不住的火气,狠狠将他甩开,坐起身冷笑道:“吓唬我啊?”

    “你若真的敢这么将我关下去,等有朝一日病情无法控制,死在顾府,你觉得皇上会放过你吗?”楚颐似笑非笑道,“用我多则两年的命换你们顾府全家,你认为值吗?”

    顾期年闻言脸色变了吧,冷冷看了他片刻,低低笑起来:“世子说笑了,我怎么会让你死呢。”

    他起身慢慢凑近楚颐身边,几乎倾身将他逼至内侧角落里,柔声道:“我好不容易将你找到,你若死了,我怎么办?你乖乖听话好不好,若你再惹我生气,我就让人锁着你,让你整日躺在这张床上,让你……”

    顾期年伸手扣住楚颐的脚腕,金色链条上铃铛清脆,他轻笑一声,目光冰冷道:“算了,我怎么舍得呢?”

    楚颐脸色骤冷,伸手欲推少年,却被他反手制住。

    顾期年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着,话里有话道:“在你病好之前我不想对你做什么,但是你若不听话,真的打算两年就去死,那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他说得咬牙切齿,目光里是汹涌的怒意,楚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反而忍不住冷笑出声。

    真是疯子一个。

    也罢。

    他伸手抓住少年的手,将指尖与他交扣在一起,点头道:“好,你想拉手便拉吧。”

    他倒真的很想知道,整个京城太医一致确诊了的病情,沈无絮和师父张九重亲自照顾着的身体,顾期年又能如何让他活过两年。

    楚颐拉过被子,自顾自在床上躺好,交扣在一起的手就放在心口处,他闭着眼静静道:“我先睡会儿,若还需服药,记得叫醒我。”

    顾期年手指微紧,直至眼前的人彻底睡熟,才伸出另一只手过去,轻轻拢住他微凉的脸侧。

    第二日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楚颐烧已经完全退了,外面是难得的艳阳天,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纸打在身上,浑身像是笼在温暖的泉水中,呼吸都是温热的。

    他一条胳膊有些发麻,似乎被压到了一般,吃力地地打算翻个身,却发现整个人被禁锢着,根本动弹不得。

    楚颐睁开眼睛,正看到顾期年睡得正熟,双目紧紧闭着,浓密纤长的睫毛铺上一层阴影。

    他们此时躺在大床的最外侧,顾期年半个身体几乎被挤得悬在床边,两人面对面躺着,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呼吸清浅,徐徐交织在一起,说不出的暧昧。

    楚颐微微动了动,才发现他此时正枕在顾期年的一条手臂上,整个人婴孩般缩在他的怀里,而对方的另一条手臂还搭在他的腰间。

    他脸色变了变,目光沉得不像话,一把推开少年坐起身来。

    半梦半睡中的顾期年狠狠撞在床边的镂花雕栏上,禁不住闷哼一声睁开双眼,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后,这才彻底醒了。

    “你……”

    他扫了眼床上,像是才明白过来方才的情形,有些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楚颐,唇角忍不住抿出一点笑意,却紧紧绷着表情不虞道:“世子怎么可以趁别人睡觉就乱抱,太过分了!”

    楚颐正揉着有些胀痛的额头,闻言几乎被他气笑,“我抱你?”

    “难道不是吗?”顾期年冷着声音道,“你从前那样对我,不是你抱我,难道还是我抱你吗?”

    想到方才被他揽住腰的样子,楚颐就觉得浑身不适,尤其此时顾期年居然还振振有词恶人先告状,他忍不住点头冷笑:“好,我抱你。”

    “就算抱你又如何?谁让你长得好看还投怀送抱呢?”

    “你!”

    顾期年抿唇看着他,脸颊都微微泛红,一副气恼的样子,翻身下床穿上靴子,捞起那件黑色织金外袍随意往身上一搭,大步离开出了门。

    此时侍女们已候在外间,见自家少主出去,连忙拿了干净的衣物进和洗漱用品进来。

    楚颐在床上坐了许久才渐渐平复心情,起身更细洗漱后,又去用早膳,侍女端来了药,恭敬道:“公子,我家少主说等您用完早膳要带您出去走走,奴婢把药温好了,可要趁热喝?”

    这个方子虽是沈无絮亲自所开,可已吃了超过一个月,他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眼药碗,最终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吃完了药,侍女们便为他披上披风,带他去了府门处。

    马车早已备好停在门口,依旧是上次那辆密封严实的车身,防备严密,几乎没有一丝疏漏。

    顾期年没有如上次一样与他一同出府,而是早早坐在马车里,脸色依旧紧绷着,似乎依旧满肚子火气。

    楚颐上了马车,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很快地便出发了。

    马车跑的飞快,车轮咕噜噜响个不停,车厢内却极安静,连呼吸声似乎都清晰了不少,顾期年兀自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道:“我们随意聊聊吧。”

    “正好有些话想问你。”

    看着眼前的少年,楚颐懒懒靠在软枕上道:“想问什么?”

    顾期年蜷起手指,双目死死锁在楚颐脸上,像看着得来不易的猎物,又像血海深仇的死敌,纠缠过往,复杂到根本不知该用何种心情面对他。

    他表情淡淡,似是随口问:“我想知道,以后……你身边还会有其他人吗?”

    楚颐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种问题,忍不住嗤笑一声,坦言道:“若有喜欢的自然要留在身边。”

    顾期年轻声笑笑,点了点头。

    他随手整理着自己微微压乱的衣袖,面无表情道:“也是,有喜欢的自然要留在身边,留一辈子。”

    说着又似笑非笑道:“那世子究竟喜欢怎样的人?陆文渊清冷,司琴胆小……还是你喜欢的是阿曦那样乖巧聪敏的?”

    楚颐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无所谓怎样的人,喜欢就喜欢了。”

    “也是,”顾期年点头道,“世子何曾真的把谁放在心上过,从前不也说喜欢我吗?还不是很快就变了。”

    这番话让楚颐听了实在不舒服,也懒得与他解释太多,他伸手去矮桌上拿了个茶盏,欲倒杯茶喝,手腕却被顾期年死死抓住,拽到了他的身前。

    “怎么说到这个你就心虚?”顾期年笑道,“觉得对不起我啊?”

    楚颐被他扯得半坐起身,几乎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披风微微散乱开来,凉意顺着脖颈一点点灌入衣领,不多时,便冷得有些微微发颤。

    他皱眉看了顾期年片刻,忍不住冷笑出声:“对不起你?”

    “若说旁人倒还好,你一个顾家人,抓走我身边的人,还派刺客刺杀我,将你母亲的死强行算在楚家身上,除此之外,各种零零总总的恩怨数之不尽,我不过关了你一年,有何对不起的?”

    顾期年脸色沉得厉害,抿唇看着他道:“派出刺客的又不是我。”

    “有区别吗?”楚颐冷笑道,“你是顾家嫡子,顾家唯一的小少主,顾氏所作所为,自然可以安在你的头上,你母亲一事,不也被顾家安在了我的头上吗?”

    他使劲抽回自己的胳膊,却又忍不住咳了起来,甜腥不断在喉间翻涌,苍白的脸上因痛意冒出冷汗来。

    顾期年看了他片刻,最终忍不住伸手替他轻抚着后背顺气,等楚颐终于平复,他却沉默下来,许久后突然低低道:“阿兄你抱抱我吧。”

    楚颐抬眸看了过去。

    顾期年半垂着眸表情淡淡,却难郁色,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依旧是那身沉重的黑衣,看上去贵气逼人,可眉眼间皆是难掩的落寞。

    “阿兄可以把我当做阿曦,若是阿曦心里难受,阿兄肯定不会放任不理的不是吗?”顾期年勉强笑了笑,依旧垂着头道,“反正你都快要走了。”

    楚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这已是顾期年第二次提起阿曦,萧成曦虽然得楚颐喜爱,可也从未像他所说那样说抱就抱了,这几年间,唯一抱过的还是三年前南山温泉时和顾期年……

    他眉头蹙了蹙,压制住内心复杂的思绪,冷声道:“别闹了。”

    顾期年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后,倾身上前将他揽在了怀里。

    楚颐尚未反应过来,腰间的手已慢慢收紧,后颈被轻轻按住。

    顾期年轻声道:“你都要走了,以后顾家和楚家,你和我,就又是扯不清道不明的仇怨,现在就只当我是顾期年,我也不把你当楚家小世子,就抱一小会儿,好不好……阿眠。”

    楚颐身体骤然僵住,阿眠是他的小名,除父母之外,很少有外人会如此亲密称呼,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阿昱罢了,一股怪异不适的感觉油然而生。

    可看他一脸可怜的样子,楚颐又不好直接推开,任由他抱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抱够了没?”

    顾期年放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然后乖乖松开了他。

    他靠回床边的枕上,方才落寞的表情已完全不见了踪迹,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后,垂眸低低笑了起来。

    “世子果然喜欢这样的人,”顾期年懒懒道,“怪不得会喜欢三年前的我了。”

    楚颐看着他,心里微微发沉。

    顾期年自顾自道:“可惜我已不是三年前的我,阿眠还会喜欢吗?”

    “你想让我喜欢你?”楚颐皱眉看着他道,“堂堂顾家小少主,竟也会想给人当男宠。”

    “世子说错了,明明你才是我的男宠。”

    楚颐冷眼看着他,坐回位置重新倒了杯茶慢慢抿了两口,心里不由又想到阿昱的话,“顾期年最喜欢装了。”

    果然还是自幼一起的伴读更了解他。

    马车走了将近两个时辰后终于在一座小小的山村停了下来。

    楚颐跟在顾期年身后下了车,看着眼前小到只有十几户的村庄,不解问:“来这里做什么?”

    顾期年认真打量了方位,片刻拉住他的胳膊朝村中走去,边走边解释:“上次给你诊脉的大夫,说他有位师兄,医术高明远超于他,老大夫说你的病情似乎并非完全无法转圜,特意将我介绍来了这里。”

    楚颐脚步停住,目光冰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不解,却笑了笑问:“阿眠,你真的只剩下两年了吗?”

    顾期年自顾自道:“幼时我曾听过你身体不好,却也从未曾严重到这般程度,沈无絮他为你诊治多年,可你的身体不但没有好转,反而……”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你信任他,可你难道从未怀疑过他吗?”

    “据我所知,他最会撒谎了……”

    “据你所知?”楚颐冷声打断他,似笑非笑道,“你与沈无絮最多不过打过两次照面,他人品如何,你又如何得知?”

    “我……”顾期年脸色沉了下来,却明显不想多说的样子,硬声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他就是个骗子。”

    楚颐站着依旧未动,抬眸看了眼眼前的青山流水,冷笑道:“无论你如何说,我只信得过他一人,你找的什么大夫,我是不会见的。”

    顾期年皱了皱眉,就要动怒,楚颐自顾自拉住他的手道:“这种江湖术士的骗人戏码我已不止遇到一次,若你不想让我死的更快,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试一试?”

    “我试过很多次了,”楚颐道,“若你真的不信,不怕失望,好,我随你去。”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日六的,没想到不仅没日到,还拖了这么久试着下周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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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那位隐居的大夫住在村子最南边的山脚下, 楚颐他们到时,老大夫正卷着裤脚站在房屋前面溪水里捉鱼。

    楚颐站在岸边静静打量他片刻,一旁的顾期年已上前客气问:“请问您可是郑大夫?”

    郑大夫胡子花白, 手里拿着个竹篓忙得热火朝天, 闻言抬头朝他们看去,目光落在楚颐身上,恍然道:“你们就是我师弟介绍来的吧?后面这位就是那个活不了多久的公子?”

    听他说得直接,楚颐倒忍不住笑了。

    顾期年顿了顿, 维持着世家公子的修养, 笑着道:“贸然打扰, 不知大夫可有时间?”

    “先进屋再说吧。”老大夫提着竹篓出了水,率先朝院中走去。

    几人随郑大夫进了院子, 郑大夫在水井旁打了水洗手,然后随意捞了把长条凳道:“坐。”

    楚颐挨着桌子坐定,打量了眼周围的布置,见他独自一人, 淡淡道:“郑大夫一个人住吗?”

    “对,”郑大夫哈哈一笑, 摸着胡子道,“老夫已隐居二十余年了, 当初我与师弟同开医馆, 在京中也是小有名气,若不是……”

    他话音骤顿,尴尬咳了几声道:“要不然, 咱们还是先诊脉吧。”

    楚颐目光冰冷, 看了他片刻后, 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了桌上。

    郑大夫将指尖搭上了手腕, 他半眯着眼,一手不时摸着花白的胡子,一脸认真的样子,片刻后,皱眉又换了另一只手,把着把着,脸色越来越凝重。

    顾期年静静问:“如何?”

    老大夫沉吟片刻,犹豫道:“这位公子是先天不足,自幼的病根,这病……恕老夫直言,只怕至多就这两年光景了。”

    顾期年骤然起身,冷冷看着他,笑了笑:“听孔大夫说您医术高明,能活死人肉白骨,即便是自幼的病,也并非真的完全无药可医吧。”

    郑大夫看了看两人,有些为难道:“这……老夫只是实话实说,相信无论哪位大夫,得出的结论都会与老夫一样,公子他病入膏肓,但是中气还算足,若是顾好自身,或许哪日就有可解之法呢?老夫也会再多研究研究,说不定哪日突有顿悟……”

    楚颐扫了一旁脸色阴沉的顾期年,笑道:“大夫说的是,借您吉言。”

    两人离开后,顾期年便沉默下来,整个人仿佛笼着阴云,目光都淬着冰,楚颐懒懒靠坐在车厢里,伸手倒了杯茶慢慢喝着,却忍不住又低咳起来。

    顾期年冷冷道:“好好的医馆不开,跑来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听说二十多年前他是因为医死了人才被迫逃走避难,他的鬼话不信也罢。”

    楚颐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看来,你挺担心我会死在顾府啊。”

    顾期年皱眉看向他。

    楚颐道:“反正这两日我就要离开,大夫也说了我的身体还可以再撑一两年,你怕什么?”

    顾期年低笑出声:“也是”

    他身体一仰靠在软枕上不再说话了。

    马车到了顾府后,顾期年照例要将楚颐送回临湖小院,楚颐站在门前没有动,放眼打量着顾府满目的亭台楼阁朱甍碧瓦,提醒道:“再有三日就是中秋了,眼下我身体已能出门,不如先去商讨下何时回府一事?”

    走在前面的顾期年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平静看不出喜怒,沉默片刻,道:“好,那就去我房中……”

    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立马转口道:“那就去西苑书房。”

    看他表情不自然,楚颐似笑非笑道:“怎么?房中藏了美人怕人知道?”

    顾期年静静看了他片刻,笑道:“是啊,世子好奇是谁吗?”

    楚颐还真的不好奇,大陈风气开放,一些世家公子们也玩得开,譬如三皇子,就是出名的生冷不忌,倌儿姐儿只要看得上眼,都有近身伺候的机会,但是长留在府内的倒从未听过,从前楚颐是头一份,没曾想家教森严的顾期年竟也……

    楚家离京后,顾氏风头正热,不知顾期年如此做法是否与他是一样的目的呢?

    见少年依旧执拗看着他等着回话,楚颐淡淡道:“左右是你喜欢的人罢了,有何可好奇的。”

    顾期年冷笑着点点头,转头大步离开。

    顾府西苑是顾期年幼年时顾将军专门为他辟出来读书所用,周围树木参天,建筑倒是极少,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天,途中连侍女都没见到几个。

    到了一处院落前,顾期年将随行的仇云也打发离开,自己则独自带楚颐进了院子。

    那处院落极大,里面只有一排向阳的厢房,其余则是空地,周围摆了几个武器架,上面兵刃齐全,倒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武场。

    走至武器架附近时,顾期年顿住脚步,抬眸扫了眼上面挂着的弓箭,伸手取了下来。

    “世子可还记得三年前在邑城,那位钱大故意找麻烦,”他转过身,微微垂眸看着楚颐的双眼道,“是世子帮我出气,惩戒了他。”

    楚颐当然记得,他还记得是顾期年故意假装不会用弓,才让他忍不住出了手。

    顾期年话语未停,继续道:“若是换成你身边的其他人,你是不是也会做一样的事?”

    楚颐微微皱眉,自再见顾期年后,他每次的问题都极其刁钻,也极其莫名其妙,让他根本无法回答,也懒得回答。

    他自顾自越过他朝书房走去,冷冷道:“别浪费时间了,中秋将近,若皇上下旨传我入京,届时顾府……”

    “楚颐。”

    身后传来少年平静的声音,楚颐回头,顾期年已架弓上弦,对准了他的心口。

    楚颐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别闹了,方才马车上只随意吃了些点心,等下晚膳也要错过了,先去商议好再玩好不好?”

    他难得拿出些耐心,仿佛诱哄般道。

    “不好,”顾期年冷笑道,“你的病是否真的无药可医,是否真的快死了,我要你亲口告诉我。”

    楚颐手指蜷了蜷,心里隐隐不确定,可看顾期年的表情,倒像真的单纯询问。

    他点点头,认真道:“是,不过也不会那么快,方才大夫也说了,两年是没问题的。”

    楚颐看了眼少年手中的弓箭,淡淡道:“若想玩,就只一箭,这支箭射完,就去书房好不好。”

    顾期年面容紧绷,眸底的光一点点沉寂下来,轻轻将弓拉满,突然松开。

    利箭擦着楚颐鬓发飞过,直直没入身后的白杨树干上。

    看着楚颐平静的眉眼,顾期年放下弓,垂眸笑了起来,这样的楚颐,世间根本不会有第二个,他能怎么办呢?

    “走吧。”他丢下弓,上前拉住楚颐的胳膊进了书房。

    虽然三年前楚颐中毒箭昏迷之际,隐约听顾期年说自己曾救过他,可直至三年前将他带回府之前,楚颐都从未对他有过任何印象,所有的了解不过来自京中传言。

    而看到书房中四五排高至屋顶的书架,和上面满满的藏书,楚颐甚至认为自己误入了宫中的藏书阁。

    两人在书桌前坐定,顾期年取出笔墨来,看了楚颐一眼,将墨块递给他道:“阿眠帮我研磨吧。”

    楚颐眉头微蹙,偏过头忍不住咳了起来,胸腔撕裂般的痛,强自忍住,心下却隐隐不悦,可此时他心中挂着离开一事,沉沉看了面前少年一眼,稳了稳呼吸接过墨块研起墨来。

    顾期年静静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微挑了挑,取出纸铺在了桌上。

    原本楚颐不过是想具体安排下离开的日期,没曾想顾期年倒是认真,细细推算京中巡城卫交岗时辰和离开路线,尽可能避开两家府外可能出现的所有暗桩。

    楚颐当初悄悄进京,情况未明前不想人尽皆知,而他在顾府的这几日,为避免楚氏顾氏在皇储之争最激烈时火上浇油,两人心照不宣暂时将个人恩怨放下。

    等定好了离开的日期,已是晚膳时间。

    顾期年道:“明日一早你就要走了,今晚我们平心静气相处好吗?”

    无论楚顾两家恩怨如何,他们二人之间说到底也是楚颐挑起来的,看着眼前认真看着他的少年,楚颐心中微软,淡淡道:“好。”

    两人并肩离开书房,依旧是去了楚颐所居的院子,侍女们已将晚膳备好,各种小菜摆了满满一桌,中间还放着一小坛桂花酒,楚颐喝了药以后,侍女们适时将药膳摆在他的面前。

    他想了想问:“绫罗和江恕那边如何了?”

    顾期年为他盛了碗粥,轻笑道:“世子不必担心,等会儿我就派人先将江恕放了接入府中,待明日与你和绫罗一同离开。”

    楚颐点头接过粥碗,顾期年又去拿中间的酒坛,为自己倒了一杯后,突然问:“你每日正服着药,可能喝酒?”

    他的病虽每日急咳不断,倒是真的不忌酒,楚颐目光落在那个酒坛子上,点头道:“若你想喝,我可以陪你喝一点。”

    顾期年立刻笑了笑,为他倒了满满一杯。

    两人之前交集较少,又立场不同,很少有能放心可聊的话题,大多数都只是默默饮酒,顾期年不停殷勤续酒,不知过了多久,一小坛酒就见了底,两人都有些微醉。

    “再拿一坛过来。”顾期年对一旁侍女吩咐。

    侍女立刻顺从地去另外拿了一坛,放在了桌子上。

    顾期年又为楚颐续上一杯,见他一口喝下,才抬眸看着他道:“我记得小时候,经常听阿曦和阿昱提起你,虽然那时不认得你,可他们口中的你却如天神一般,几乎毫无缺点。”

    “二皇子,四皇子也喜欢你,就连三皇子,明明倚靠顾府,却也总爱去你面前逢迎,让人不爽。”

    “可是……”少年神色冷了下来,声音极低道,“可是在我了解你之后,你却变了,从前你事事都好,可是后来……后来你身边那么多人,我总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你明明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却不顾京中流言,不顾自己的身份,理想抱负全都抛开不要,难道真的那么喜欢陆文渊和那个司琴吗?阿兄你告诉我好不好?”

    楚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甚至疑心少年方才频频劝酒,是有意想将他灌醉,只为套出他的心里话了。

    只是顾期年却不知,他的酒量极好,虽不敢说千杯不醉,却也极少醉酒过。

    “若非喜欢,为何要留着他们?”楚颐笑道,表情却一点点冷了下来。

    事事都好,未必事事都对,当权势足以威胁皇权,哪怕你没有那个心思,哪怕你从不出错,都会是一种错。

    少年时的楚颐还可以坦然说一句敬服始祖时的摄政王,大陈史书数百册,提及摄政王的无一诋毁,就连始皇帝都对他从始至终信任,可又如何呢?光是摄政王的身份就足以让人浮想联翩,即便史书桩桩件件写得清楚,可大权在握,没有人会相信你所谓的清白。

    所以若要安于当个忠臣,至少要让皇上心安。

    无论陆文渊或是司琴,陪在身侧也没什么不好,名声和流言算什么呢?他早已再不能踏足沙场了。

    等第二坛酒再次见了底,顾期年已彻底将自己灌醉。

    他靠在桌前撑着额头,努力想着什么,却半天想不起来,最后只道:“阿兄明日回府了,可否将那副画像还给我?我是真的很喜欢。”

    楚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顾期年垂眸笑了笑,冷冷道:“等你回去后,我们便是立场相对,哪里还会有什么交集。”

    说着站起身道:“很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日……”

    他看着楚颐,目光沉得厉害,嘴角笑意似有似无,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侍女们很快进来撤了剩余的饭菜,又备好热水,恭敬道:“公子早点休息吧,少主吩咐奴婢们明日一早过来伺候,还要趁早赶路。”

    楚颐淡淡应了一声,等侍女离开后,洗漱完直接上了床。

    虽然他的酒量好,却不是完全没有醉意,躺在床上后,他脑中便开始频频出现四皇子和三皇子的脸,然后又是阿曦阿昱,接着再是二皇子,最后还有顾期年。

    终于可以回去了。

    *

    第二日醒来时,窗外阳光亮得晃眼,不知已是何时辰了。

    楚颐皱了皱眉,昨日明明说好趁天亮前出发,他一时睡过了头,可侍女们又为何没有叫醒他。

    他撑坐起身,眼神随意扫过桌面,却见床边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香鼎,里面香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团轻薄的烟灰。

    他心底骤然一沉,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静静道:“来人。”

    外面没有任何动静。

    楚颐起身下了床,缓步走到门口处,轻轻推了推,却发现房门紧闭,被自外锁得死死的。

    他闭了闭眼,强压住心底的怒火,却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许久都止不住,等终于停下,勉强扶住房门站稳了身体。

    他回眸扫了一眼桌子,走过去将桌上的东西全部砸在了地上,就连墙角的花架都没有放过,屋内顿时“叮叮咣咣”一通脆响。

    “公子!”门外终于传来侍女惊慌的询问。

    楚颐冷声道:“顾期年呢?”

    侍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心道:“少主吩咐,今日起,没有、没有他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见你,更不准奴婢放出公子一步……”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最喜欢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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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楚颐被彻底关了起来。

    除却三餐, 房门未再打开过一次,连顾期年也不见了踪影,他的药依旧按时送来, 只是到了第二日, 那药已不再是他喝惯了味道,而是浓浓的黑色,味道也更苦更难以入口。

    他扫了一眼就将碗砸了出去,侍女吓得跪倒在地不敢说一句话。

    “让顾期年过来, 我要见他。”楚颐冷冷道。

    侍女应了一声离开, 却并未能将顾期年带来, 过了一个时辰后,战战兢兢端了重新熬好的药进来。

    她低着头小心道:“公子, 少主说……说若公子不肯喝,就永远都别想出去了……”

    楚颐冷笑着起身,道:“他最好别让我出去。”

    说完连备好的午膳都不再看一眼,回到床边坐了下来。

    昨夜饮酒后, 床边桌上不知何时被人燃了安神香,或许从一开始, 顾期年就从未打算放他回去,当初楚颐可是将他关满了一年, 这才三五日的功夫, 顾期年哪有那么好的心。

    想到三年前楚颐曾给过他的空头许诺,不知该气还是该笑,竟然学会有样学样了。

    侍女叹了口气, 将药又端了回去, 可是才离开一盏茶时间, 房门就再次被人打开, 一袭黑衣的顾期年大步进了房中,面色紧绷,手中还端着方才的药碗。

    他眼底泛起乌青,似乎没睡好的样子,满身怒意几乎抑制不住,走至床边停下问:“不肯服药?”

    楚颐抬起眸,目光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心火顿起,随手抓起桌案上的香鼎狠狠朝他砸去。

    香鼎砸在顾期年的左臂上,空气扬起淡淡的烟灰,在衣袖上留下一道显眼的痕迹,咕噜噜滚落在地。

    顾期年身形晃了晃,表情微变,却忍着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片刻后,低声笑了笑继续问:“是不肯喝,还是想让我喂你?”

    不等楚颐回答,他缓步走到床边挨着楚颐身侧坐下,左手欲去拿勺子,手指微微蜷了蜷,鼻尖渗出些许冷汗,又将两手交替,右手执勺盛了一勺吹了吹,喂至了他的唇边。

    楚颐冷冷道:“滚开。”

    “良药苦口,世子身体不好,就不要固执了,”顾期年目光紧紧盯着他,又将勺子往前送了送,威胁般道,“喝了他,也少受些折磨。”

    楚颐狠狠推开了他的手。

    碗中的药汁颜色浓郁,随着晃动洒了顾期年整个手背都是。

    顾期年站起身来,皱眉扫了眼自己的手,清冷的双眼漠然看着他,冷声道:“再问你一次,喝还是不喝?”

    楚颐嗤笑出声:“我也想问你,你究竟想如何?”

    他紧紧盯着顾期年的双眼道:“我已说过很多次,除了沈无絮,任何人我都不信,你关着我,又换了药,究竟是何目的。”

    顾期年没有说话,他平静地将碗中勺子取出放在一旁的桌案上,然后静静看了楚颐片刻,突然上前狠狠将他推至床内侧。

    楚颐不曾防备,后背猛然跌在墙上,撞击的痛意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不等反应,顾期年整个人紧接着倾身压了过来,一手掐住下巴迫使他抬起了头。

    “这药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面色阴冷,从齿缝挤出几个字后,将碗凑近楚颐的唇,强行将药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楚颐被呛到,紧皱眉头剧烈咳了起来,雪白的衣襟被药沾湿,看上去十分狼狈。

    碗中药灌完,顾期年将他放开,从床上退了下去。

    “此药晚膳前还要再喝一次,你若还如此,我就再来喂你一次,”顾期年静静看着他道,“至于沈无絮,你若再敢提他一次,我立刻令人杀了他。”

    这个疯子。

    楚颐咳得面色苍白,抬眸冷冷看着面前的少年,轻笑道:“说来说去,你不信沈无絮……你怕我死?”

    “我死了不好吗?”他目光沉沉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却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我死了,三年前的仇彻底报了,楚家后继无人,顾家从此自可在京中横行,你们想扶持三皇子上位,也顺利得多。”

    “还是说,你方才给我灌下去的其实是毒药?”

    顾期年沉默下来,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温暖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身上,给他罩了一层朦胧光影,整个人看上去似在梦中般不真切。

    “若是我……我死了,你是不是也会觉得很好?”他轻声开口问。

    “自然。”楚颐冷冷道,“顾家断在你这一脉,顾氏从此衰败,再不能搅乱朝纲,有何不好的?”

    顾期年紧抿着唇,他点了点头道:“我一直都知道。”

    楚颐皱眉看着他一脸落寞,不懂他莫名的伤感从何而来,其实若换成三年前,他是舍不得的,那时的少年又乖又纯粹,虽然后来做的事让他生气,可只要他肯听话,自己依然可以像对陆文渊或是司琴那样,偶尔顺着他、宠着他,替他出头,送他喜爱的画,给他买好吃的红枣糕。

    可现在的他,根本让他无法控制。

    比起送给阿曦的那匹烈马,更让他头疼,让他再也拿不出半分耐心。

    这样的宠物,还要来做什么呢?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连窗外湖面风吹残荷的声响都几乎清晰听到,顾期年沉默片刻,最终低声笑了笑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不等楚颐开口,转身大步离开。

    一直等到晚膳时分,房门才再次被人打开,侍女看了眼桌上完全没动过的饭菜,顿时有些紧张起来,小心上前问:“公子从中午都没吃东西,稍后可要奴婢先煮些养胃的粥来?”

    楚颐静静坐在床边,表情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听闻才回过神来,微微抬眸扫了侍女一眼。

    其实倒不是楚颐真的不想吃,顾期年令人新换的药苦得厉害,即便他是自幼吃惯了药,都几乎有些受不了那冲鼻的味道,等嘴里药味终于淡了些,整个下午已差不多过去,干脆也就不吃了。

    此时他倒是真的饿了,见侍女将饭菜摆上桌后又忙着去煮养胃粥,径直起身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顾府的饭菜比他平日在安国公府吃的精致的多,楚颐拿起勺子盛了些粥,又拿起了筷子。

    “先把药喝了。”

    屋门口传来一声无波无澜的声音。

    楚颐偏头看去,未锁的房门被轻轻推开,顾期年背着光站在门口,表情晦暗不明,自顾自走到桌旁坐在他的身侧,问:“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喝?”

    楚颐皱了皱眉,自顾自拿筷子夹了些菜放在碗中,还未吃到嘴里,顾期年已伸手按住了他。

    “药要饭前吃,吃完再吃东西。”

    楚颐手指紧了紧,冷笑道:“还真是执着啊,要不然这样,这药你先喝我再喝,你喝一口,我就喝一口,如何?”

    顾期年平日吃饭讲究得令人发指,虽之前看他已不再挑食,却也说不定是因为顾府饭菜本就特意迎合他口味的缘故,他笃定顾期年受不了这怪异的味道,放下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顾期年回望了他一眼,几乎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说完平静地拿起勺子自顾自喝了一口,然后又面色如常地盛了一勺喂到了楚颐的唇边。

    楚颐怀疑地看着他的神色,见他始终紧绷着表情看不出喜怒,犹豫喝下喂过来的药,一股浓重的腥苦味瞬间弥漫在口腔中。

    顾期年微微笑了笑,再盛起一勺慢慢喝了,道:“这药减半,效果定然不好,待会儿我让下人们再熬一碗过来。”

    勺子再次喂到楚颐唇边时,楚颐冷冷看了他一眼后,淡淡道:“之前我已说过,这药,对我真的没用。”

    “那又如何?”顾期年道,“你在我手里,我让你喝你就得喝,不是吗?”

    “若药有问题,你真不小心死了,我自有方法让事情悄无声息压下去,绝不会牵连顾府一分一毫,”他收回勺子淡淡道,“可若你再不听话……”

    他笑了笑,重新将勺子喂过去道:“想不想试试?”

    楚颐眉头越皱越紧,虽然少年从前傲气别扭,却好在行事端正,世家公子那一套表面功夫几乎做到完美极致,可眼前的他却执拗、极端、满腔怨恨,做事全凭喜恶,再不是记忆中如玉般纯澈的白衣少年。

    他冷笑一声,夺过碗一口气喝了下去,淡淡道:“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顾期年垂眸看了他一眼,起身离开。

    屋内再次恢复了安静,楚颐重新拿起筷子,静默片刻,又放了下来。

    喉间腥苦味道一迭迭翻涌着,连屋内空气都感觉沉闷了不少,楚颐抚住心口,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喉间腥苦很快弥漫淡淡的血腥气,鲜红是血线沿着唇角滚落,一颗一颗滴在了白衣的领口处。

    那件衣袍依旧是晌午那件未来得及换,上面血色混着褐色的药痕,看上去脏污一团,淡淡的苦味一迭迭传入鼻端,楚颐从未如此狼狈过,却一再在顾期年身上栽跟头,若是可以离开……

    他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站起身,走到窗口处站定。

    窗口被封得密不透风,湖光水色皆被挡住雪白的窗纸外,他偏头扫了一眼旁边的几案,随手捞起一个名贵的古董花瓶砸了过去,窗纸终于被尖利的瓷瓶划破,微凉的秋风徐徐送了来。

    一个白影飞快闪过,尺玉胖乎乎的身体从窗台一楠漨跃而起,沿着窗上的小小气窗钻了进来,仿佛循着气味一般,扑进了他的怀里。

    楚颐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手指落在尺玉脖间的项圈上,翻开一看,里面竟夹着一块粉色布料,上面血迹写成的字体歪歪扭扭,是绫罗的笔迹。

    “已设法联络到暗卫,中秋夜设法出府。”

    楚颐眸光动了动,中秋夜,明夜。

    作者有话说:

    本来写了小顾的角度又删了,还是让他保持神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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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修)

    那块血书布条被楚颐丢进了温药的炉子里, 很快便化为了灰烬。

    楚颐从洒落一地的瓷器碎片上踩过,抱着尺玉回到床边,轻柔地揉着它的头, 目光冰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中秋在大陈是除了除夕、元宵之外最重要的节日, 以往宫中都会设宴群臣。

    顾将军身在北疆未能回京,而顾府又只有顾期年在,按规矩他是要去赴宴的,可暗卫既然将营救地点定在府外, 那必定是因为顾府内实在无法行动。

    他被锁在房内, 几乎时时被人盯着, 要如何出府呢?

    除了让顾期年点头,根本就别无他法。

    可顾期年一心要关着他, 连药都给私自给换了,又固执又难缠,想想就头痛,只怕想说通他, 要费上一番功夫了。

    到了第二日,楚颐早早起床坐在了桌子前。

    侍女们打开门看到他时皆是一愣, 一边端来热水一边小心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楚颐摸着尺玉的头,眼皮抬也不抬问, “顾期年呢?”

    侍女犹豫道:“少主他……他临时有事出去了, 交代您好好服药,等午膳时就会回来。”

    楚颐扫了一眼桌上放着的药碗,道:“那等他回来我再喝。”

    侍女有些为难, 可想到这两日楚颐心情不好频频砸东西, 她们整个心都吊着, 生怕再惹他生气, 最终不敢违抗,恭敬道:“是。”

    等用完了早膳,侍女退下后,房门再次被锁了起来,楚颐冷冷扫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起身回到床上,和衣躺了下来,尺玉紧随其后跳上了床。

    虽然她们说了顾期年午膳时回来,可是以楚颐这几日对他的了解,若未亲眼看着他将药服下,顾期年是绝不会放心的。

    果然,躺下不过才一盏茶的功夫,房门就再次被人打开。

    顾期年依旧是一袭华贵黑衣,却满脸疲惫,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身后跟着的侍女恭敬捧着药,进了门后便直奔床榻而来。

    “起来,”他在床边站定,沉着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楚颐道,“把药喝了。”

    楚颐睁开双眼静静和他对视片刻后,撑坐起身。

    他懒洋洋地靠在床头软枕上,似笑非笑道,“不是午膳时才会回来吗?”

    顾期年满脸不虞,在床边坐下后,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冷笑道:“是不是不看着你的话,你就不肯喝了?”

    说着盛起一勺吹了吹,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楚颐,喂到他的唇边时,阴沉沉的目光像是威胁一般。

    楚颐蹙眉看着那黑色的药汁,最终顺从地张口喝下,腥苦的味道瞬间弥漫喉间,他忍不住低低咳了起来。

    “这药真是折磨,”许久后,楚颐才勉强稳住呼吸看向顾期年,“今晚你是不是要入宫赴宴了?今日可是中秋,你真打算晚上将我一人锁在这间屋子内吗?”

    “那你想如何?”

    “我想……”楚颐看着他,犹豫了片刻,还是道,“我想让你陪我。”

    “你想让我陪你?”顾期年手指微微收紧,静静看着他。

    楚颐笑道:“不愿意吗?至少陪我在外面走走也好,你若答应,我就听你的好好吃药。”

    顾期年默然片刻,讽刺地笑了笑道:“我以为……你会不想看到我。”

    见他又是那副忍着脾气的表情,楚颐眉头微蹙:“怎么会呢?整个顾府能和我说话的也就你一个,虽然你让我很生气,但是总比一个人干坐着好。”

    顾期年神色微动,表情缓和了些,低低道:“你说真的……那我去换件衣服,晚上带你在湖边放灯可好?”

    楚颐点头:“都好。”

    顾期年笑了笑,起身离开。

    出了屋门后,他身影微晃扶住一旁的石柱,侍女紧跟其后出门,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他道:“少主,您没事吧?”

    顾期年皱眉摇摇头。

    侍女担心道:“少主这几日整日奔波寻药,不眠不休,身体怎能受得了呢?若让将军知道了……”

    “今日中秋,多备些花灯照明,另外我看楚颐很喜欢尺玉,这两日不必将它带走,就留它在房中陪他好了。”

    侍女只好道:“是。”

    到了晚上,天色才刚刚转暗,楚颐已坐在桌旁轻轻抿着茶水,目光透过打开的房门落在粼粼湖水上,心里盘算着稍后该如何跟顾期年提出府一事。

    顾期年手里拿了两个花灯进了门,看着桌上空掉的药碗,终于露出一点笑脸:“刚吃了药不宜吹风,你多穿件衣服。”

    楚颐淡淡应了一声,任由侍女们帮他披上披风,起身和他一起出了门。

    秋夜的风微寒,因紧邻着湖,带着淡淡的潮气,楚颐提着顾期年递过来的猫猫花灯,问:“今晚的宫宴你不去没关系吗?”

    顾期年随口道:“反正此次回京已被许多人防备,偶尔居功自傲一次又有什么?总不能真将你一人丢在府中。”

    楚颐静静看着他,没有应声。

    不知不觉,他们已走到了湖边。

    此时夜色渐深,周围树木皆被侍女们贴心挂上无数彩色灯笼照明,灯光投射在湖水中,一片灿烂辉煌,一旁的矮几上是备好的河灯和笔墨纸砚。

    两人走到矮几旁,侍女们忙上前研磨递上毛笔。

    楚颐拿起笔,取了两盏分别写上了父亲母亲的名字,再然后手下未停,一手狂草龙飞凤舞,又写了一个名字。

    “唐知衡。”顾期年冷冷看了眼他手里的河灯,手指蜷了蜷,低声笑道,“我以为世子会写阿曦或阿昱呢,再不济也是陆文渊或者司琴。”

    他也取了河灯拿在手中,一盏为父亲祈福,一盏悼念亡母,剩下一盏则写上了楚颐的名字。

    “我不像世子那般心中有惦念已久的人,除了父母亲外,也不知该在意谁,”他表情紧绷,语气却淡淡的,“世子身体不好,这盏就当祈愿你的病早日康复吧。”

    说完率先走到了湖边,将手里河灯点燃,一盏一盏放入了水中。

    楚颐面色复杂地看着他,不是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失望和委屈,这种小孩子争夺宠爱的戏码,幼年时就已在阿曦和阿昱身上上演过无数次,可顾期年与他非亲非故,虽当年叫他一声“阿兄”,却明明对他十分怨恨抗拒,根本没有委屈的道理。

    他起身跟了过去,皱眉道:“之所以不写阿曦他们,是因为有我在身旁,若有任何事,都可以直接护着他们,根本无需祈愿。”

    “而阿衡……”

    “不用解释这个,”顾期年冷声打断他,根本不想听的样子,转移话题道,“我帮你放吧。”

    他接过楚颐手中的河灯一盏盏小心点燃,放入湖中,零星灯火照亮湖面,投下明亮的影子,看着河灯随风渐渐飘远,才站起身来。

    “亭中备了酒,阿眠可要去坐会儿?”

    楚颐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点了点头,正欲随他离开,心中千回百转,又停住脚步。

    算了,就当离开前再哄他一次。

    “等一下。”楚颐站在原地没动,等顾期年回头,他回到矮几旁又取了盏河灯,拿起一旁的笔认真写了起来。

    楚颐笑道:“再放最后一盏。”

    他走回湖边将河灯点燃放入水中,自顾自道:“你那么关心我,事事顺着我,我怎会忘了你,方才不过逗你罢了。”

    “阿衡在沙场虽危险,可你这个少将军也是靠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定然也曾九死一生,我真心希望你以后事事得偿所愿,永远平安。”

    看着河灯渐渐飘远,楚颐回头看了眼静静站在身后的顾期年,似笑非笑道:“还伤心吗?”

    顾期年抿唇站着,脸色微微变了变,却丝毫没有高兴的样子,淡淡道:“你不必如此,再说若你是真心……”

    “当然真心。”看他这副别扭样子,楚颐忍不住好笑,像是安慰一般解释,“而且你也不是退而求其次,方才真的是逗你的。”

    他看了眼天色,此时宫中宴会应已开始,京中大街小巷也该热闹非常,此时走,最是合适不过,他目光冷然看着顾期年,片刻后笑道:“不是说去喝酒吗?”

    顾期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带他去了湖边的亭子内。

    亭中石桌上备了瓜果酒茶还有月饼,顾期年随意从石桌上的盘子中取了一个,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月饼递给了他。

    陈国习俗中,月饼是要家人共同分着吃的,寓意团圆美满,此时两人毫无血缘之人坐在一起,还共分一个月饼,有说不上的怪异。

    楚颐拿在手中小小咬了口,状似不经意道:“其实跟你待在一起挺开心的。”

    他抬眸看向眼前的少年,笑道:“毕竟三年前初次见你时,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明明知道你是顾家人,可只要你听话,就忍不住想宠着你,顺着你,将你时时带在身边。”

    顾期年身体微僵,静静看着他。

    “那你呢?”楚颐笑着问,“你不顾意愿强行换了我的药,把我关在顾府哪里都去不了,却每日都会去看我,逼我吃药,喂我吃东西,是恨我还是喜欢我?”

    恨还是喜欢,连顾期年自己都早已分不清了。

    三年前在顾府醒来时,他是不恨的,沈无絮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楚颐真的不在了,他不相信,他去找那些为他诊治过的太医,他莽撞的去询问贵妃娘娘,所有人都以为他恨极了楚颐,想一遍遍确认他的下场,也都隐晦告知他,此时连皇上都不准再提,多半他是真的不好了,可是顾期年都不相信。

    直到看到阿曦阿昱,阿曦数次悄悄流泪,阿昱离京时间越来越久,他想楚颐那么喜欢阿曦和阿昱,怎么舍得他们难过呢,他又忍不住开始恨他,恨他是个骗子,明明说好了不会放过他,可却又这么把他丢下了。

    楚家与顾家多年敌对,他们二人自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无法站在同一边,他自幼就知道,楚家人不值得喜欢。

    可是他都回来了,顾期年怎么能放过他呢?最好是绑着他,关着他,让他哪里都去不了,让他那张嘴再不能骗人,以后的余生,都只能困在小小的屋内,每日等着他。

    顾期年没有说话,拿起桌上的桂花酒自顾自倒了一杯,却没有喝。

    楚颐继续道:“往年京中中秋时总会有灯市,等宫宴开始时,宫墙内还会燃放烟火,从前我和阿衡还有二皇子经常一起去看,这三年倒是从未再看过了,今日街上热闹,不知能不能看到烟火呢……”

    楚颐看向他道:“陪我去看看吧。”

    “楚颐……”顾期年脸色微沉,目光紧紧盯着他,轻轻道:“你想出去?”

    “你不想吗?”楚颐丝毫不见惊慌之色,撑着脸看他道,“好好一个节日,过得冷冷清清的,或者说,你是怕我跑了?”

    “大不了我们不去主街,顾府门前巷中几乎无人踏足,周围又都是你的人,你怕什么?”

    顾期年垂眸盯着眼前的酒,表情冷淡。

    楚颐眸光微动,笑了笑道:“算了,我开玩笑的,不然我们喝酒吧。”

    他伸手拿过顾期年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却因喝得太急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楚颐紧蹙着眉头,死死忍着胸腔的痛意,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将杯子重新放回顾期年面前。

    “再来一杯。”

    顾期年抿唇看着他,却没有倒酒。

    楚颐笑了笑:“怎么,酒都不让喝了?”

    “我是很怕,”顾期年突然道,他的表情冰冷,目光却有些恍惚,“怕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梦,怕所有事情早已停在三年前,怕你会像三年前一样,一声不吭地走掉,让我以为你死了,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楚颐神情微顿,皱眉看向他。

    顾期年笑容带着一丝狠戾,声音轻缓却咄咄逼人:“楚颐,三年前你喜欢我,那现在是不是很恨我?你不会再骗我了对不对?”

    他每次抛出来的问题都让楚颐无从回答,他心底微微叹气,只得敷衍道:“你怕我走掉,怕我死了,你那你拉住我死不放开,再让仇云跟着,好不好?”

    楚颐顿了顿道:“实在不放心,不出去也行。”

    “好。”顾期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他微微倾身拉住楚颐的手,似笑非笑道,“难得一个节日,就陪你出去走走,我不放开你就是了。”

    楚颐心里骤然一松,手指紧紧回握着他,与他一路穿过重重院落,朝府外走去。

    *

    顾府坐落在一处清幽的小巷中,紧邻京城主街,与热闹繁华不过十几丈距离。

    他们身边除了仇云,还带了十几个府内的护卫,而两人所谓的走走,也不过是在府前巷中携手散步,顺便远远看着主街满街花灯和燃放的烟火。

    十五月圆夜,巷中铺了满地月色,虽未点花灯,却依旧亮晃晃的。

    楚颐紧紧牵着顾期年的手,有意朝远离顾府大门的方向走去,直到停在尽头的矮墙处。

    穿墙而过的冷风扑面而来,他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许久都止不住。

    “风有些大,不如先回去吧,”顾期年看了他一眼道,“你若下次觉得闷了,我再带你出来便是。”

    楚颐朝他摆了摆手,紧蹙着眉头,刚想说什么,忽然“咚”地一声巨响,灿烂的烟花飞至天空,如雨般分散落下,紧接着,无数道烟花紧跟着响了起来,天空顿时被照的亮如白昼。

    楚颐抬眸看着满苍穹的灿烂明灭,轻轻笑了笑,话里有话道:“顾期年,这次烟花,是我看得最开心的一次。”

    顾期年目光始终看着他,听闻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唇角,还未开口,一阵清脆的兵刃声响骤然响起,夹杂在烟火声中几乎轻微到可以忽略。

    他脸色微变,抓着楚颐的手下意识紧了紧,黑暗中出现十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围了上来。

    楚颐目光淡淡看过去,心里一点点安定下来。

    他手下的这批暗卫,还是大陈初立时摄政王亲自赠予的令牌,百年过后,依旧训练有素。当初楚颐离京时本以为不会回来,有意想将他们留给母亲,因此并未带着,不然也不会有被关在顾府这种事了。

    ……

    巷中厮杀声不绝于耳,而烟花几乎将一切声响吞噬,楚颐被顾期年护在身后,挡住了所有血腥和刀剑,直到巷口处一驾马车快速驶来,他偏头看了一眼身前的少年,甩开了他的手。

    “楚颐!”

    顾期年下意识想抓住他,却只碰到他的一角衣袖,楚颐在江植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放下的一刻,周围一切仿佛静了下来,他看到顾期年骤然失去血色脸,看到他紧抿着唇死死望过来,看到他双眸里的光一点点沉寂下来,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伤心。

    又骗了他一次。

    楚颐垂眸轻笑一声,顾期年这副被抛弃的可怜样子简直有趣得要命,轻易就能戳在他心中最软处,若非知道他平日实在讨厌,他都想再将他绑回府一次了。

    楚颐目光冰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车帘放下。

    马车驶入繁华的主街,楚颐靠在车厢里,问:“绫罗和江恕呢?”

    江植恭敬道:“属下已查过,江恕是被随意安了个罪名关在了刑部大牢中,本就没有实质证据,若主人开口,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楚颐扫了他一眼,江植没有提绫罗,是因为也心知绫罗此事关在顾府,只怕不好救出了。

    顾期年被他摆了一道,回去不知该如何迁怒绫罗,再加上此时本就是身为暗卫的绫罗一手谋划,只怕此次也凶多吉少了。

    楚颐道:“告知沐青云一声,无论用何种办法,必须将绫罗救出来。”

    江植应了一声,犹豫道:“此事可要放在明面?”

    楚颐想都未想便道:“不必,上回我抓他一次,这次他抓我一次,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就当一切抵消,可若绫罗真有什么事,我绝不会放过他,哪怕他是顾家嫡子。”

    作者有话说:

    会HE(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再说一次hhhh)小顾是真的喜欢,从小时候的留意,到感激,到崇拜,再到后来的放不下,是一步步陷进去的,楚颐开始就是当他和陆文渊一样,小猫小狗宠着,但是小顾太不听话了,慢慢让他认清现实他是个人!第一次遇到这种人,也会一步步陷进去的,其实已经开始了,只是他自己还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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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回到国公府时, 安国公和昭康公主入宫赴宴未归,楚颐到了浮翠院后,立刻令人将暂居府上的沈无絮叫了过来。

    他回京一事, 沈无絮尚未知情, 等匆匆赶到时,整个人几乎愣住。

    “世子,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楚颐脱去披风后,身上是一袭纯白暗纹的锦衣, 烛火下面容如玉般清冷, 他坐在榻上稍稍缓了缓神, 目光冰冷地落在他的身上。

    看着他三年未见却依旧温润妥帖,楚颐笑道:“过来替我看看脉象。”

    沈无絮恍然回神, 连忙上前为他诊脉。

    楚颐将手随意搭在一旁的矮几上,懒懒打量着房内熟悉的摆设,扫过墙上的画像时,目光忍不住顿住。

    三年未回, 那袭红衣依旧灿烂如火,红白两个少年身影紧紧依偎, 眉眼间满是张扬肆意,一切都好像昨日才发生, 却又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表情一点一点沉寂下来, 看向一旁的沈无絮。

    “如何?”他问。

    “世子一切都好,”沈无絮温声道,目光忍不住落在他的脸上, 又很快避开, “只是……脉象上来看, 似乎与以往稍有不同, 不知是否是师父给世子换了别的药的缘故。”

    楚颐表情微顿,静静问:“能看出不妥吗?”

    沈无絮摇头道:“短时间不能,可世子停了之前的药,时日久了就不一定了,世子骤然换药,身体并未有其余症状,想来此药方十分温补,药引也定然珍贵。”

    这个顾期年。

    楚颐轻轻冷笑一声,问:“我的身体你一向最了解,此药方如此对症下药,寻常大夫可能开得出?”

    沈无絮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还是道:“世子的病,连宫中太医都看不出任何端倪,寻常大夫即便开了药方也只不过权当一试罢了。”

    楚颐心中稍安,懒懒靠在软塌上,才目光冰冷道:“此药方并非张九重所开。”

    沈无絮骤然变色,站起身来。

    楚颐扫了他一眼道:“不必紧张,你和张神医的医术我是信得过的,连你都未看出有不妥之处,宫中太医想来也察觉不出什么。”

    十三岁冬日那场宫宴上,皇后娘娘请来的术士在为各位皇子看相后,却错把楚颐也认作皇子,断然指出他命中富贵非凡,将他送上了风口浪尖。

    那时安国公身处高位,二叔战场拼杀频频立功,楚家风头势不可挡,楚颐又年幼便随二叔入军营,楚家军心归一,威慑皇权。

    宫宴上皇上龙心大悦,甚至赏赐他一把极贵重的宝剑,可即便是亲舅舅,哪有不担心的呢?当今皇帝当初即位时,为了皇位稳固甚至能杀了自己的亲弟弟,得知二皇子的生母沈皇后与外戚勾结行巫蛊之术,直接一条白绫赐死,连尚在襁褓中的二皇子都被随意丢至冷宫,若非命大,早已不知死多少次了。

    后来安国公因腿疾离京寻医多年,二叔被数次打压后,甘愿为顾将军副将再入北疆,就连唯一的楚家嫡子都身患重疾,活不了几年,整日横行京中树敌无数,不过都只是想表明立场,楚氏并无不臣之心罢了。

    沈无絮道:“那无絮稍后重新拟了方子交给绫罗姑娘,等世子调养好了就可完全安心了。”

    说完,似乎才发现不对,朝屋中看了看到:“方才就未看到绫罗姑娘,不知她可有一同回京?”

    楚颐沉默片刻,道:“绫罗暂时未能回来,沈大夫不妨多留住几日。”

    沈无絮静静看了他片刻后,轻声道:“好。”

    “父亲的箭伤如何了?”楚颐又道,“还有四皇子,究竟有没有事?”

    沈无絮轻声道:“大将军一切都好,不过是小伤,倒是刺客劫持四皇子时,心急之下将他丢入护城河,窒息昏迷了过去,后来醒了又是多日风寒,直到现在还在府中养着。”

    楚颐眉头紧蹙,点头道:“知道了。”

    等沈无絮离开后,他脱去了那身碍眼的白衣,沐浴更衣后,侍女新泡好了茶送来。

    楚颐披着一件玄色外袍,缓步走到桌前,脚腕间金铃撞击发出清脆声响,他皱眉低头,唤来江植道:“将这东西想办法取下来。”

    江植看到那条链子后,脸色微变,沉声道:“顾家竟敢如此对待主人!”

    他伸手试了试链条,因紧贴着皮肤,若蛮力破开必定会伤到脚腕,可若要打开那个小小的锁扣,又实在是麻烦。

    江植犹豫片刻后道:“属下无能,请主人忍耐一晚,等明日属下去暗卫中寻一位擅长开锁的试试。”

    堂堂安国公府世子脚腕上被挂了南风馆小倌才会佩戴的链子,若传出去指不定引起何种猜测,此事也只能由贴身暗卫来做。

    可第二日,江植找来的暗卫并未能将链子上的锁打开。

    暗卫道:“这条链子并非纯金,质地更硬,几乎刀枪不入,锁芯里簧片位置特殊,须用配备的钥匙才能打开,属下并非不可一试,只怕不小心坏了这把锁,那链子就彻底无法打开了。”

    楚颐眉头越皱越深,挥手令他退下了。

    自昨晚沈无絮为他重新配了药后,他弗一吃下去就有些不适应,到了夜间就开始发热,安国公和昭康公主午夜时分出宫回府,与他也不过只说上几句后,他便昏睡了过去。

    此时的他面色苍白,始终提不起精神,又因动了气,脸色沉得厉害。

    江植自门外快步走了进来,低声道:“主人,金吾卫已想尽方法打听绫罗的线索,只是三年前陆公子一事,顾府内布防严密许多,此次暗卫搭救主人定在府外,也正是这个原因,沐青云说……只能尽力一试。”

    楚颐淡淡应了一声,拿起茶盏欲喝茶,却止不住心头怒火,冷笑一声,将茶盏狠狠砸在了地上。

    “主人息怒。”江植低声道。

    楚颐淡淡道:“这个顾期年,还真如三皇子说的那般讨人厌。”

    他转眸看向江植道:“父亲母亲呢?”

    “大将军和夫人今早被传召入宫了,主人那时还睡着,他们就没吵醒你。”

    楚颐眉头微蹙,点了点头。

    昨夜父亲母亲回府后,由他们口中才得知,近来皇上身体不太好,反复病着,朝中议论纷纷,皇上有意先立太子,可对于太子人选却一直无法敲定,加之又才闹出了刺客一事,不仅安国公受伤,四皇子都一病不起,桩桩件件矛头直指三皇子,反倒更加犹豫。

    其实他也曾怀疑此事是否与父亲有关,毕竟他实在看不上三皇子,楚家虽还算忠良,却也并非完全没有立场,父亲母亲一向喜爱阿暄,楚颐是知道的。

    可想到阿暄被丢入护城河,又觉得不太像安国公的行事风格。

    他面色苍白地靠在枕上,正想着心事,侍女又端了新煎好的药进来,楚颐眼风扫过去,不知怎么又想到顾期年当初逼迫他喝药的情形,许久看着那碗药没有动作。

    侍女小心道:“世子?”

    楚颐表情冰冷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药一饮而尽。

    一直到了晌午时,安国公夫妇都未回府,侍女们忙着备好了药膳,才刚在桌前坐定,小厮来报,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赵福突然登门拜访,与他一起的还有五皇子萧成曦。

    楚颐知道自己入京一事瞒不了多久,却没曾想会如此快,父亲母亲一早被宣进宫,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颐表兄!”

    阿曦几乎是冲进了房门,气喘吁吁停在屋中,看到坐在桌前的楚颐,眼泪立刻滚了下来。

    “你真的没事,太好了,”他擦了把眼泪道,“我听父皇说起要传你入京,本来还奇怪,然后安国公就说你昨日已经回来,我都以为是假的,明明三年前……”

    楚颐刚喝了药,胸腔隐隐作痛,对着满桌药膳正没胃口,看到他不由轻笑:“用过午膳了吗?”

    阿曦摇了摇头,见楚颐示意,乖乖上前坐在了他的身旁。

    赵福晚一步进门,见状眼睛笑成了缝:“世子和五皇子感情真是好,看到世子身体无恙,老奴也就安心了。”

    “多谢赵公公关心,请坐。”

    楚颐扫了身旁一眼,侍女立刻搬了凳子过去,又忙着去备茶水。

    “世子不必麻烦,”赵公公连忙笑道,“老奴只是替皇上看一眼世子,稍后还要再去看四皇子,就不多打扰了,皇上知道世子身体不好,特意交代近日多休息,不必专门入宫请安,待重阳宫宴再顺道请安不迟。”

    等送走了他,阿曦才又紧张道:“阿兄,究竟怎么回事?三年前你说走就走,父皇也讳莫如深,都说你是因中毒箭引发旧疾,那时阿兄连江植都未带,是不打算回来了吗?”

    楚颐笑了笑,为他盛了碗粥。

    阿曦乖乖喝了一口,继续道:“还有顾期年当年失踪一事,虽当初许多人疑心是你所为,却被父皇亲自将流言压下,顾期年回来后,的确到处打听你的消息,可我倒是觉得,他不像是想找你寻仇,而是同我一样,只是害怕阿兄真的出事……”

    “他最喜欢装了。”楚颐淡淡道。

    阿曦愣了愣,一时未反应过来,楚颐不想再听关于他的事,率先转移了话题。

    两人又聊了些京中三年来发生的事,阿曦就乖乖离开了,前脚刚走,三皇子府的补品就送了过来,堆了满满一桌子。

    楚颐看了一眼,笑道:“还真是他的作风。”

    江植道:“前段时日四皇子刚病时,三皇子也送了许多东西过去,外面都说他行事妥帖,对他赞不绝口。”

    楚颐想了想道:“母亲可有说何时能去看阿暄?”

    江植道:“四皇子久病未愈,皇上为让他安心养病,暂时不许任何人探视,不过属下听闻四皇子生辰将近,夫人已备了贺礼,想来生辰当日想见一面应该是允的。”

    阿暄生辰……也就是四日后。

    *

    四皇子萧成暄生辰当日,皇上果然允了众人探视,只是为怕他伤了精神,除相熟亲近之人,其余人不可入府,至多只能送上贺礼,以免打扰到他休息。

    三年未见,楚颐也有些想念这个话少安静的表弟,更想亲眼看看他的情况究竟如何,因担心当日探望人过多,影响阿暄休息,安国公夫妇并未一同前往,而是将备好的贺礼交由楚颐,由他一人代表安国公府前去。

    马车一早便出发了,众位皇子成年后,皆分有各自府邸,距离皇宫不远,沿着京城主街走去,过两条马路,再穿过一条小巷便到了四皇子府。

    阿曦阿昱知道他要来,早早等在了门口,除了他们二人,四皇子府门前还停了七八辆马车,楚颐才刚下了车,两人便立刻小跑着围了上来。

    “眠表兄,你真的回来了?阿曦跟我说时我还以为他在骗我呢!”阿昱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一激动就忍不住想去拉楚颐的胳膊。

    楚颐淡淡扫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收回了手。

    他在衡州一事,只有阿昱一人知道,他回京一事,却也并非刻意瞒着他,不过才月余未见,阿昱就又像才经历了生离死别一般,恨不得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二皇子也来了吗?”楚颐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问。

    阿曦点了点头,道:“三皇兄他们也都已经进去了,方才听太医说四皇兄方才已经醒了,颐表兄我们也快进去吧。”

    楚颐点了点头,与他们二人一同进了四皇子府。

    四皇子府内清净素雅,毫无奢靡之气,许是因为他病着,周围连下人都很少遇到,三人在侍女的引领下朝阿暄所住的院子走去。

    阿昱刻意稍稍落后一步,悄悄凑近楚颐身旁问:“眠表兄回京,没有将司琴一同带来吗?”

    司琴当初还是当初阿昱亲自挑选送他的,几乎算是依照着陆文渊的标准,话不多又听话。

    想到他楚颐就忍不住回忆起醉仙楼那日顾期年逼迫他一事,表情顿了顿,静静道:“已经将他送走了。”

    “啊?”阿昱惊讶睁大双眼道,“眠表兄留了司琴三年,我以为你应该很喜欢他的,将他送走不会舍不得吗?”

    晨起的秋风凉意渗骨,吹在脸颊微微发疼,楚颐皱了皱眉,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胸腔撕扯一般疼痛,几缕血线沿着唇角滑落,滴在了玄色衣襟处。

    阿曦紧张地脸色都白了,忙上前扶住他,又去拿帕子替他擦拭,颤声问:“阿兄,是不是很疼?”

    楚颐闭了闭眼,许久才终于缓了过来,微微蹙眉摇了摇头:“走吧。”

    三人一同进了院子,阿曦依旧有些后怕,不停伸手为他顺着气,阿昱见状在一旁叹气道:“若是司琴在,肯定会好好照顾眠表兄的,他一向最妥帖了,我知道眠表兄挺喜欢他的,不如再将他找回来如何?”

    此时他们已走到阿暄卧房处,阿昱半截声音飘在门外,楚颐已踏进了房门。

    四皇子萧成暄已经醒了,正虚弱地靠在软枕上,而床边还站了四五个人,楚颐进去以后,皆纷纷回头朝他看来。

    楚颐脸色苍白得厉害,身上依旧是惯常穿的玄衣,抬眸便对上一双清冷淡漠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

    阿曦:顾期年关心阿兄

    阿昱:顾期年最喜欢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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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

    虽曾经一同入宫伴读彼此相识, 可顾期年与阿暄差了四岁,楚颐也没料到会在此时遇见他。

    不过五日未见,顾期年整个人看上去清瘦了不少, 依旧是一袭黑衣, 搭在修长的身体上略显宽松,他表情冷淡疏离,站在屋中都觉得与周围格格不入,看到楚颐后, 目光就再也未移开,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起来。

    “你……阿颐你真的回来了……”

    首先反应过来的是三皇子, 脸上满是震惊喜悦,立刻大步朝他走来。

    楚颐收回目光, 看向萧成旭,似笑非笑道:“三皇子玩笑了,你都送了那么多东西了,还不信我真的回来?”

    众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纷纷围了上来。

    此时屋内大多是当年一同念书的皇子公子们,同窗情谊, 原本就相熟,三年未见一时颇多感慨, 萧成暄身体虽疲乏虚弱, 却也靠在床边默默看着他们说话,依旧是当年安静话少的模样。

    众人说笑了一会儿,楚颐走向床边,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了过去道:“回来得匆忙, 也没备什么好东西, 这个留给你解闷用吧。”

    萧成暄对上他的目光, 很快又紧张地垂下头,接过那个细长的小盒子打开看了一眼,轻声道:“谢谢颐表兄。”

    没多久,萧成暄又到了该喝药的时辰,二皇子看着满屋热闹,提议道:“阿暄病重虚弱,应该好好休息,不如我们移步花厅再聊,方才来时侍女们已去准备酒菜,今日难得聚在一起,大家好好喝一杯,就当为阿暄庆生了。”

    众人纷纷赞同,萧成暄目光却落在楚颐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楚颐蹙了蹙眉,对一旁道:“你们先去吧,我陪阿暄再说两句。”

    身后的萧成曦有些犹豫地想一起留下,却被阿昱一把拉住,跟在后面出了门。

    等众人离开后,楚颐在床边坐下,萧成暄才垂着眸问:“颐表兄是为了我才回来的吗?”

    楚颐静静看了他片刻后,低声笑了笑:“是,也不完全是。”

    萧成暄点了点头,又道:“谢谢你送的笛子,我真的很喜欢。”

    “我知道,”楚颐目光淡淡看着他道,“从前看你经常盯着我的那把碧玉笛,就知道你喜欢,可那把是二叔送的,也不好转赠予你。”

    “这把短笛小巧,音色倒也好听,平日带着随意放在哪里都不显眼,你是皇子,被皇上寄予厚望,总不能让旁人看你太过玩物丧志。”

    萧成暄表情黯了黯,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他鼓起勇气对上楚颐的双眼,问:“那……颐表兄还会走吗?”

    楚颐淡淡扫了他一眼,拿起床边矮桌上的药道:“先把药喝了。”

    此时的药已不太烫,刚好入口,楚颐本欲递给阿暄,可他却丝毫没有去接的意思,目光小心落在他的脸上,却总在稍稍对上时,很快转开。

    看他满脸病色,楚颐犹豫了一下,道:“我喂你吧。”

    虽然他自己已喝了六七年的药,却还是头一回喂别人喝,楚颐用勺子盛起药汁喂到唇边,阿暄虽眉头紧皱,却都乖乖地张口喝下,很是省心,至少比当初他在顾府时要省心多了。

    等碗中的药见了底,阿暄已有了困意,一旁的侍女扶他躺下,他却舍不得睡去,始终睁眼默默看着楚颐。

    楚颐皱了皱眉,道:“你好好休息,养好身体,若重阳时身体能好,宫宴后我带你去京城西市听曲看烟花。”

    萧成暄终于笑了,轻声道:“好。”

    楚颐独自出了门,三年未见,他总觉得阿暄变了许多,譬如喝药,换作以往是绝不会让人喂的,再譬如夜游西市,少年时楚颐也曾打算带他一起,最后却都被拒绝。

    因阿暄病重需要多休息,房间外静悄悄的连个下人都没有,楚颐出了房门,抬眸就看到院中银杏树下,顾期年正静静站着。

    楚颐目光冰冷地扫了他一眼,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楚颐。”顾期年在身后道。

    楚颐脚步微顿回头看去,少年抿唇看着他,清冷的双眸已不再平静,微微凝沉下来,带着一丝怨恨,仿佛质问一般。

    “你是不是忘了,他可是你的亲表弟。”

    楚颐眉头皱了起来。

    顾期年表情紧绷,缓缓走上前,一直到他面前才停下,目光紧紧盯着他,冷笑道:“三年未见,四皇子肯定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吧。”

    “你在说什么?”楚颐都被他气笑了。

    “我在说什么你不懂吗?”顾期年道,“你真看不出来吗?”

    楚颐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自衡州回来后就不停看他发疯,听他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即便三年前真的对他做了什么,眼下他们也该扯平了。

    他转身欲走,却被猛然抓住了手腕。

    “这里是四皇子府,你想做什么?”楚颐缓声道。

    顾期年静静看着他,垂眸笑了笑:“如此说,若这里不是四皇子府,我什么都可以做了?”

    楚颐目光冷冷地落在他的脸上,压抑着内心的怒火,挤出两个字:“疯子。”

    顾期年手指收紧,低低笑了起来。

    “疯子?”他目光轻蔑,表情都带了一丝狠戾,“你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你不想看到我,难道也不想看到绫罗了?”

    听他话里的威胁之意,楚颐也忍不住笑了:“顾家人果然够卑鄙,既如此……”

    他话音一转,淡淡道:“你杀了她好了。”

    顾期年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脸色沉得厉害,目光中满是怨恨,收紧的手指几乎陷入楚颐腕间皮肉,冰凉的皮肤被他的掌心灼烫出钝钝的痛意。

    楚颐看着他紧绷的表情,轻嘲道:“绫罗威胁不成,是否还打算拿你那条破链子威胁我?”

    “我在顾府多日,被你当宠物一般关着,随意折磨想咬就咬,甚至同塌而眠,若让旁人知道,我定然颜面尽失生不如死对吗?”

    不等他回答,楚颐冷笑出声。

    “陆文渊,司琴,哪个不比你好,让旁人知道你也是我其中一个,你认为颜面尽失的会是谁?”

    “你不准提他们!”顾期年咬牙切齿道,因动怒,胸膛起伏不停,紧抿的唇角都泛起白色。

    “不喜欢听啊,”楚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声音轻柔了几分,“你若像三年前那样乖乖的,我又怎会对他们念念不忘,说到底还不是你没用。”

    顾期年恨恨看着他,最终却只是极轻极低笑了起来:“不愧是你。”

    “我不需要你三年前的喜欢,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要。”顾期年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手腕处光洁的皮肤,轻轻使劲,将他带到了银杏后的矮墙处。

    顾期年倾身过去,一手扣住楚颐的手腕,另只手则抵在墙上,将他逼在了墙边。

    楚颐皱了皱眉,冷冷问:“你做什么?”

    “你认为呢?”顾期年轻声道,他低头静静看了楚颐片刻,微微俯身过去。

    搭在肩上的发丝随动作滑落下来,秋风中微微飞扬,顾期年的脸越凑越低,呼吸徐徐喷在脸上,温热暧昧。

    却在与楚颐双唇距离半寸的时候,骤然停住。

    顾期年抬眸看着楚颐始终平静的表情和沉沉的目光,轻声笑笑,继续威胁:“你若敢对其他人如此,哪怕那人是萧成暄,我也定让他生不如死。”

    他直起身,放开了楚颐的手腕。

    “连绫罗你都宁愿放弃,看来是我错了,”顾期年脸上虽依旧平静,目光却一点点暗了下去,“三年前也好,三年后也罢,在你心里原来我都只不过是……”

    他话音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没有说下去。

    看着他情绪低落的样子,楚颐眉头皱起,疯过闹过的是他,委屈的也是他,明明是他不听话,明明他只要像三年前那样乖一点,彼此之间就还能和平共处,就如同三皇子一样,有过再多隔阂对立,依然可以一起笑闹玩乐。

    不等他再开口,顾期年率先离开了院子。

    楚颐静静在那堵镂花矮墙旁站了许久,秋风横扫而过,阳光渐渐爬上头顶,并没有觉出多少冷意,可他却依旧忍不住咳了起来,胸腔牵引之下痛得厉害,腥甜的血自喉间蔓延开来。

    萧成曦久等不到他,匆匆自院外赶来,看到他又咳血,紧张地跑上前问:“阿兄,你怎么了?”

    楚颐皱眉拿帕子擦掉,低声道:“没事,遇到一个疯子。”

    “阿兄是不是跟顾期年吵架了,”萧成曦满脸担忧道,“方才席间看到他进门时脸色难看得厉害,从前他对你就好像尤其在意,你都三年未回,再多恩怨也该消了吧?”

    楚颐扫了他一眼:“我跟他几乎没有任何交集,能吵什么?走吧。”

    萧成曦点了点头,随楚颐一同出了院子。

    花厅位于前院东侧,穿过秋意萧条的花园,不久便到了,楚颐和阿曦进去时,屋内正聊得热火朝天。

    三皇子道:“阿昱来时在屋外说,送走的那个司琴,我怎么好似没见过?我记得阿颐身边那个相貌俊美的公子明明姓陆才是。”

    阿昱道:“陆文渊早已被送走了,司琴是我当初特意为他挑选的,听话还懂事,眠表兄很喜欢他。”

    屋内立刻七嘴八舌询问了起来。

    楚颐与阿曦一同进了屋子,周围立刻安静下来。

    侍女连忙为他在阿曦旁边的空位上上了茶水和碗碟,三皇子平日玩的就开,等他刚坐定就迫不及待道:“阿颐你终于来了,我正想问问,那个司琴长相如何?为何将他送走了,是不喜欢他了吗?”

    虽此时人多,楚颐也并无避讳的意思,尤其看到对面顾期年目光望向他,微微一笑,执起面前的茶水轻抿一口,淡淡道:“晚些接回来便是了。”

    顾期年表情冷漠,眼睫垂了垂,掩住了眸中的情绪。

    三皇子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又将话题引到了顾期年身上:“对了,前段时日我还听说了一段特别离谱的流言,竟然说阿年曾去过青楼,身边还带着个身份贵重的小公子,你们说说,传谣的人也实在太不靠谱了吧。”

    众人听闻皆笑了起来。

    顾期年伸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往面前轻轻一放,道:“确有此事。”

    众人表情皆愣住,三皇子更是一脸惊讶,整个人几乎伏在桌上,看向他问:“你说真的,阿年你去青楼?”

    顾期年点了点头。

    “那……”他忍不住干咳两声,犹豫问,“那所谓的小公子又是何人,你自幼就眼光极高,竟也有人能让你动凡心?”

    顾期年抬眸静静看了楚颐一眼,笑道:“既然动凡心,自然不是寻常人,是自小就喜欢的,是天上明月清风。”

    他可真会编。

    楚颐忍不住冷笑,此事既然能传到三皇子耳中,想来是那日遇到的布商嘴巴不牢靠,拿此事吹嘘,只是这种事若不想提,混过去也就罢了,顾期年却还非要争个高低。

    明月清风,若楚颐不是早已了解顾期年对他的态度,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还真的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如清风明月的存在了。

    酒水一道道上来,是应季的桂花酒以及三皇子自府内带来的玫瑰甜酒,众人正闲聊着,侍女突然匆匆而来,恭敬道:“见过各位主子,江家二公子来了。”

    楚颐道:“江家?”

    他在京中多年,还从未听说阿暄认识什么江家公子,京中身居高位者,也并没有什么姓江的。

    王维昱立刻站起身道:“是陵西吧,快请进来。”

    说着又转头对楚颐解释道:“眠表兄你从前经常不在京中,不认识很正常,陵西与我和阿曦年龄相仿,也曾伴读过,后来随江大人去外地述职,去年才回京。”

    二皇子也道:“你和阿衡时长不在京中,算起来,应该与他并未见过。”

    虽说如此,可他的名字楚颐却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江陵西?”他沉吟片刻,记忆骤然回到多年前某个秋日狩猎比赛上,那个长相精致如瓷娃娃,却因掉落陷阱中对他哭鼻子的小小团子。

    楚颐笑道:“是他啊……”

    对面的顾期年隔着宽大的桌子静静看着他,手指微微收紧。

    作者有话说:

    顾期年:完了,我马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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